第九十章 夫人不如鸟
张原与姚复立在明伦堂上,堂庑两侧是五十二位诸生,。但听得魁星阁上的斋夫击磐三响,冉院、外院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儒学大门外等着看热闹的民众也都安静下来,一个个屏息凝神,似乎想听到明伦堂上张原与姚复的言语交锋孙教谕欠身道:“府尊大人、县尊大人,除两名生员告假之外,其余诸生俱已到齐,请两位大人示下。”
绍兴知府徐时进道:,“本府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旁观,这是你山yīn学署的事,还是孙教谕和启东先生主持此事吧。”
孙教谕局促不安,在座的都走进士出身,只他一个是举人,他哪敢主事,向刘宗周拱手道:,“启东先生,还是请你主持此次八股赌一八股盛会吧。”
刘宗周略一谦让,便道:,“那好,就由在下充当一次考官吧。”
看着堂下的姚复、张原,说道:,“五十四诸生少了两人,那就各减其一吧,张原所作的制艺只要获得三十五人通过即可。”
姚复觉得各减其一对他很不公平,尤其是丧父守制的吕敬修和卧病在chuáng的迟道声都是他厚礼打点过的,吕敬修丧父不可能是假,可吕父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迟道声极有可能是装病,迟道声收了他送去的宋人黄山谷手书《法华经》七卷,那是他huā六十两银子从杭州买来的,今日竟然装病不来,着实可恶!
姚复力争道:“启东先生学生以为应该把张介子的制艺送给吕、
迟二生阅览,看他二人如何评价,如此方显公正。
堂上众官都笑了起来,人家一个丧父、一个卧病,这姚复还要追到人家府上让其阅卷,还有比这更不近人情的吗?
徐知府开口道:,“姚生不要罗唣,听凭启东先生安排。”
姚复看了侧座的徐知府一眼,唯唯称是。
那徐知府最近一个月前后两次收过姚复白银共计五百两,当然,这五百两银子都是杨尚源出的姚复利字当头,自己甥婿又何妨坑一下,反正连甥女都敢染指,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他用杨尚源的银子保自己头巾,徐知府答应到时为他转圜,只是徐知府也没料到,短短一个月,姚复会声名狼藉到如此地步,徐时进为官一方也是要讲名誉的所以要相机行事两个学署斋夫抬了考桌、考椅来,摆放在大堂正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刘宗周道:,“张原,请入座,准备制艺。”
张原向堂上官长施了一礼,便端端正正坐在考椅上,静等姚复出题,刘宗周道:,“姚生,按约定,该由你出题四书题、春秋题,任选其一。”
姚复道:,“我出四书题一”这个四书小题他想了很久了,存心是要刁难张原的,怎么刁钻乖僻就怎么来,说道:,“我拟的这小题便是“文王既殁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此题一出,堂上诸生都是“哄”的一声,这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无情搭,所谓无情搭,就是把四书五经中两句毫不相干的句子拼在一起作为八股题,而作文者破题时,又必须把这牛头不对马嘴拼凑起来的八股题所谓的题意予以融通贯穿所以这种无情截搭题作出来的八股文往往离奇荒谬,甚至歪曲儒家经义,因为这种题根本没法下手,只好乱写一通堂上众官也是摇头”“文王既殁”四字出于《论语》”“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出于《大学》把这两句扯到一块也算题吗?
张萼见堂下诸生神sè有异,他是不明所以,低声问:,“大父,这种题难不住介子吧?”
张汝霜,“哼”了一声没答理他。
王婴姿却是知道这种,“无情截搭题”有多么难,无情搽往往题都破不了题破不了那还怎么往下作文,她爹爹当初教授张原八股诀窍时对这种无情搭是一语带过,因为这根本没法教,乱出的题,怎么教,只有乱碰,凭运气,而且隆庆以后,科考中已经很少会出现这种题了王婴姿很是气愤,小脸都涨红了,声若蚊鸣道:,“爹爹,这人真无耻,这种题现在科考都不出了。”
王思任抬起手佞下一按,示意王婴姿不要说话,他要看看刘宗周对这个八股题会怎么说?
刘宗周励志圣贤之学、以弘扬儒家〖道〗德为己任,八股文是要代圣贤立言的,刘宗周岂能容这种离经叛道的邪题,开口道:“经义之设,本为扬榷大义,剔发微言,或且推广事理,宣昭实用,奈何截头缩脚、
割裂牵强、曲解孔孟、邪义纷起,这如何能代圣贤立言?此题不妥,姚生另拟。”
姚复冷笑道:,“学生与张介子立的文契写得明明白白,出题由我,既然启东先生不准出这道题,那学生也拟不来孙的题。”这分明是要耍赖。
刘宗周道:“出题是由你,但也要合乎规矩,万历以来,科考中哪里还有这种无情截搭题,你要出截搭题也必须是有情搭。”
王思任开口道:“正统六年诏令天下督学,出题不许摘裂牵缀,及问非所当问,违者,风宪官纠劾论罪。”
王婴姿甚喜,还是爹爹厉害,博闻强记,把一百多年前的圣旨都背下来了,这下子看姚黑心还有什么话说。
姚复强辩道:“这只是赌局游戏一”
孙教谕喝道:“这是八股盛会,风雅之举。”名不正则言不顺,必须正名,怎么能说是赌局呢。
姚复见堂上众官都冷眼相看,只好道:“就算是吧,可这毕竟不是科考,当然由得我出题。”
姚复与刘宗周争议这四书题时,张原面上不动声sè,心里紧张思索,若姚复咬定就要以“文王既殁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为题,那他也决定应对这一挑战,这世间没有不能破的八股题,差孙是破得好和破得差而已。
徐知府来打圆场了,笑道:“这种无情截搭题固然不合规矩,但早年也风行一时,主要是为了防止考生剿袭似题,这种题近年是少见了,但今日并非庄严科场,还是有些游戏意味,不如这样吧,这道题就让张原破一破,破题即可,不须作齐八股,然后姚生再拟一道科考正题由张原制艺,诸位以为如何?”
徐时进这是在暗助姚复,这道无情截搭题若张原破不出或者说破得不好,那么张原气势先就怯了,后面那道题再怎么作得好,也不好再以胜局为由逼迫姚复交出头巾功名这里以知府徐时进为尊,既然徐知府这么说,刘宗周也不好再坚持,便鼓励张原道:“张原,且尝试破题,破不出也无妨,不要胡乱破,违了圣贤之道。”
张原已经思考了好一会,起身道:“学生就口答吧。”这是他藏拙之法,他的小格虽有进步,但显然难让堂上众官和在场诸生满意,只怕及格都算不上,毕竟认真练字才四个月时间,而口答既显思维敏捷,也更洒脱一些。
刘宗周讶然道:“你已破题?”
张原点头道:“只是此题割裂过甚,学生破得不甚典雅一”
刘宗周道:“你且破来听听。”
徐知府、侯县令、张汝霜、王思任一齐身子前倾,堂庑两侧的诸生也都凝神倾听,静观少年张原如何破这道“文王既殁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的无情搭四书题?
张原破题道:“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这个破题很有戏谑之意,但能把文王与人不如鸟联系起来,而且符合儒家〖道〗德,当然是破得精准的,这需要超强的思维能力和想象力,还有,就是捷才。
众人先是愕然,随即哄堂大笑。
徐时进等人都忍不住笑,张萼也装模作样来一句:“妙哉。”
王婴姿“扑哧”一声,jiāo声乍lù,所幸满堂都是笑声,没人注意到她笑得这么jiāo。
只有两个人不笑,张原和姚复。
张原是说笑话的,当然要绷着不笑,众人皆笑我独淡然嘛:姚复心里清楚众人发笑不是因为张原可笑,而是因为张原破题破得妙而且诙谐,所以他哪笑得出来,叫道:“破题只两句,他这多少句了!”
张原毫不客气地反击:“姚秀才以百年前的无情题考我,却要我以今日破题法来应对,规矩都是你立的吗?”
刘宗周道:“嘉靖以前,破题可三、四句,张原这么破也合乎规矩,这本是嘉靖前的考题。”
徐知府也道:“姚生,莫要纠缠,赶紧另出题吧。”
姚复无可奈何,思付片刻,出题道:“君子矜而不争。”
“君子矜而不争”出于《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这是堂堂正正的四书题,很能考验作文者的功力,刘宗周点头道:“好,张原开始作题吧。”
“且慢。”姚复又有话说了:“此题甚易,实在是太便宜他了,所以张介子必须在两刻时内作出这篇四书题。”
堂上诸生又是“哗”的一声,童生试乃至道试都要考一天,这姚复却让张原两刻时内作出一篇四书题八股,这不是存心刁难吗,就是照抄都要抄好一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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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有涯之生无涯之学
徐知府没有出言反对姚复的无理要求,作为下官的山yīn县令侯之翰当然不好要然开口,别教谕自不必说,而张汝集是张原的族叔祖、王思任是张集的老师,二人都要避嫌,只有看主考官刘宗周如何决断了一刘宗周此人很正直,他本来是很盼望张原输的,但绝不愿意用歪门邪道让张原输掉此次赌局,说道:“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姚生,若你岁考时别教谕命你两刻时之内完全一篇制艺,你会作如何想?”
姚复狡辩道:,“这并非科考,既是八股竞争,那自然要有难度,难道也要让他考上一天,让堂上诸位官长、堂下数百诸生都候在这里不成?”
张原对刘宗周的人品很敬佩,躬身道:,“多谢启东先生主持公孙,既然姚秀才要刻意刁难,在下就迎难而上,我也不须两刻时,现在就开始口答一唯君子善处人己之间,不害其不矜群也。”这两句便是破题。
姚复大吃一惊:“你,你,平日作过这题?”
张原不答,却道:“姚秀才是不是要出尔反尔,要求换题?”
姚复是很想换题,但看着堂上众官脸sè,终于不敢冒大韪,悻悻然道:,“算你运气好,那你就背诵吧。”连连冷笑。
,“君子矜而不争”这题张原其实并没有作过,只练习过破题,说道:“我若背诵,只恐姚生口不服心亦不服”君子矜而不争,我且让你一次,你可另出题。”
姚复也斜着三角眼瞅着张原,心道:“这小子狂妄过头了,好好的宿稿不用,却要我另出题,好,我就拼着被人耻笑也要让你尝尝狂妄的后果。”腆着脸道:,“你既如此说,那我就成全你,我拟的这题是一“虽曰未学,。”
立在爹爹王思任身后的王婴姿听到姚复出的这题,差点笑出声来,张原作过哪些题她和她爹爹王思任一样清楚,先前的,“君子矜而不争”
张原没有作过,而姚复换的这,“虽曰未学”却正是张原十天前作过的,还得到了她爹爹的赞赏,姚黑心机关算尽出尔反尔却最终把自己套了进去,张原好狡猾,运气也好,既让姚复出丑,更显他的大度”这真是太好笑了,简直要笑死人“就听张原沉吟道:,“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题是截上题,难!甚难!难矣哉!”
姚复面有得sè,催促道:,“两刻时,莫要拖延时间,赶紧口答呀,张大才子。”不趁机讽刺更待何时。
张原朝堂上官长作揖道:,“且容学生踱步思索。”
刘宗周温言道:,“请便。”
张原踱到明伦堂堂口,朗声道:“虽曰未学贤者论学,必归之尽伦者焉。”
这是破题,刘宗周、张汝霜、别教谕都微微颌首表示赞许,只有张原的老师王思任一脸的严肃,似乎对弟子张原这样破题并不满意,真是严师啊,只有王婴姿清楚爹爹的心思,爹爹方才装着咳嗽扭过头狠狠笑了几下,都被她看在眼里、
张原声音很大”那些立在院中的本县、外县诸生先前见堂上争论jī烈,却听不大明白,差役又拦着他们不许他们拥近堂口,一个个延颈翘首,好似一群呆鹅,这时见张原走到堂口大声朗诵,便知张原开始作八股了,而且竟然是口答,便有数十诸生跟着大声道:“虽曰未学一贤者论学,必归之尽伦者焉。”
仪门外大院中那些童生、儒童和闲杂人等听到了,也以更宏大的声音重复:“虽曰未学贤者论学”必归之尽伦者焉。”
真正的声震屋瓦、势若崩雷,儒学大门至光相桥的民众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媚的阳光下,光相桥畔马车边的商景兰、商景微姐妹自然也听到了,商景微吃惊道:,“啊呀”怎么了,那些多人喊什么!”
商周德笑道:,“小微莫惊,这是张公孙开始作八股了,让人传扬出来,好让儒学宫内外的人都听到。”
商景徽瞪大亮晶晶美眸欢喜道:“小微明白了,张公孙哥哥这是让人传扬给小微听呢,张公孙哥哥答应过小徽的”
商景兰小嘴一撇道:,“传扬给你听,那你听明白了没有呢?”
商景微道:,“娄小,没听明白,可是叔父肯定听明白了,叔父是不是?”
商周德却道:,“叔父也不是听得很明白,你问你小姑姑去,澹然肯定听明白了。”
商景微便跑到公孙树平母亲和叔母、小姑姑乘坐的那辆马车边,踩着松软的落叶,踮着足尖、小手攀着车窗唤道:,“姑姑,姑姑一”
车窗帘帷很快拉开了,细柳格木窗也撑起,lù出商澹〖镇〗压含羞的俏脸,含嗔道:“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小景微嘬起小嘴,“哦”的一声,声音压得极轻极细:,“小姑姑,你听明白张公孙哥哥的八股文没有呀?”
见小侄女这样子,商澹然又想笑,轻声道:,“这是张公孙要以这篇八股责骂那个姚秀才了。”小景微喜道:“骂得好,姚黑心做了很多坏事对不对,张公孙哥哥当众骂他,好哦好哦。”
这时,儒学大门中又传出暴雷一般的隆隆声音:“盖不学无以明伦,伦而有不尽焉,亦不足以为学矣。”这是承题。
小景微忙问:“姑姑,姑姑,张公孙哥哥又怎么骂姚黑心了?”
商澹然道:“你上车来吧,姑姑和你说。”
小景微连连摇头道:“我不上车,外面好玩。”说着还在松软的落叶上跳了两下,又问:“姑姑快说呀。”
商澹然便解释道:“这是张公孙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大fù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些人伦来讥讽姚秀才”因为姚秀才就是丧夫人伦。”
车厢内的傅氏和祁氏也都是断文识字的大家闺秀,听商澹然这么解释,都是点头微笑。
雷霆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宜子夏于伦之能克尽者,而必谓之学与欤”
“今夫以生质为足恃,而不知学之功一”
“以庸行为无奇,而不知学之要者,皆未足以言学也。”
“……”
商景微咋舌道:“哇,集公孙哥哥骂得好快,骂了这么多了。”
商澹然忍不住,掩起帘帷”笑个不停。
两个嫂子看着这个美丽的小姑子笑得huā枝乱颤一般,二人对视一眼,都是点点头,长嫂傅氏心道:“看来澹然对这个张公孙是很有意思了,这张公孙虽走出自东张,但年少才俊,拜在王思任门下,今日八股赌局看来是必胜了,明年取中秀才应是不难,这岂是西张纨绔张萼能比的”最要紧的是澹然自己中意,夫君就是这么吩咐的只是澹然比张原大了一岁,而且未缠足,也不知张原及其父母忌讳否?”
张原这篇“虽曰未学”的四书题八股比较长,将题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足有六百字,四书题下限是三百字,其上不限,仪门内外的儒生士子每听张原朗声诵出两句就传扬喊叫,喊得声嘶力竭,越喊越〖兴〗奋,最后全篇大结时更是喊得汹汹崩屋:“然则舍学而求明伦与舍明伦而求学者,皆未审夫学之所谓也。”
声音戛然而止,内外俱静。
明伦堂上,张原向刘宗周躬身道:“启东先生,学生制艺口答完毕。”
方才张原开始口诵八股时,别教谕便命朱训导在一边笔录”这时朱训导也将墨迹未干的卷纸呈与刘宗周。
刘宗周不看墨卷,只看着面前的张原,心里一叹:“此子短短三个月,竟真把制艺精研到如此地步,可惜呀可惜!”刘宗周简直痛心疾首”这样的良材佳质学八股那是暴殄天物啊!
堂上和堂外诸生都注目刘宗周,看他如何评价张原这篇制艺?
只听刘宗周说道:“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你阑发精到,题无遗义矣,我赠你一句话”
张原恭恭敬敬道:“请启东先生垂训。”
刘宗周道:“不论你日后到了何等地步”皆莫忘了学问一事。”
张原能感觉到刘宗周对他的殷切期望,心中自是感动,答道:“学生原以有涯之生,追求无涯之学。”
刘宗周凝视着他”渐渐的眼lù笑意,他想起阳明先生的龙场悟道,点点头,示意张原退在一边,拈起墨卷对堂下诸生:“此篇制艺诸位都已耳闻,作得如何诸位心里有数,现在便开始评判,先请一齐站到东首一”
五十二名诸生连同赤头的杨尚源都站到到了堂庑左侧,就听刘宗周道:“有谁认为这篇制艺不佳,请站到西首,我有话要问。”
五十二诸生面面相觑,没一人挪步,就连杨尚源也没动弹。
姚复一看不妙,叫道:“启东先生此举对学生不公孙,诸生担心得罪张原,所以不敢站出来。”
刘宗周喝道:“为何诸生怕得罪张原却不怕得罪你?”
姚复面红耳赤道:“山yīn张氏豪霸一方,谁人不知。”他是豁出去了。
坐在堂上侧首的张汝霜冷哼一声,终于开口道:“那依姚秀才说又该如何评判?”
姚复道:“学生以为,裁五十二张纸片分发给诸生,认为此文能过的就写一“是,字,不能过的就写一“否,字,如此方显公孙。”
王思任含笑道:“此番评判难道是卑鄙无耻之事吗,要如此偷偷mōmō?”
徐知府道:“本府有一言一”
堂上众人都看着徐时进,要看府尊大人有何公孙评判之策?@。
第九十二章 大宗师到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绍兴知府徐时讲还是很想帮姚复一把的,毕竟姚复送了他五百两银子,而且姚复还以其堂兄姚减立的名义给他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关照其堂弟云云,姚诚立与他是同榜进士,sī下有些交情一但目下这种情势,姚复已是必败之局,若张原只是寻常人家子弟,那他徐时进软硬兼施压制一下张原无妨,可张汝霜和王思任都坐在边上,而且主持此次所谓八股盛会的刘宗周对这个少年张原也是青眼有加,更要紧的是,明伦堂内外的儒生、儒学大门外的民众已经完全倒向了张原一边,姚复人品败坏,遭人唾弃了,现在他若力tǐng姚复,那简直是犯众怒,他徐时进岂会如此愚蠢!
但若一点表示都没有又说不过去,徐时进开口道:,“启东先生说东首诸生有谁认为这篇制艺不佳的就站到西首,愚以为,不如改换一下,东首诸生有谁认为此篇制艺绝佳、当得绝大多数诸生首肯的请站到西首一这样如何,启东先生?”
王思任暗道:,“看来姚复送的礼金不菲啊,徐时进竟然这般偏袒他,徐时进老jiān巨猾,这是深谙权谋之道才能想得出的计策,这样一改换,貌似差别不大,其实天差地别,全在于人心微妙的把握”不过这只在双方势均力敌时才有用,现在,嘿嘿,白费心机。”
张汝霜有些恼了,但还是忍着没开口。
刘宗周愤然道:“好,就依徐府尊所言”问姚复:,“姚生,你还有何话说?”
姚复见徐时进也不支持他搞小纸片定胜负,心有怨言,却也无可奈何,拱手道:,“但凭府尊大人作主。”
刘宗周对东列诸生道:,“诸位读圣贤书、明伦知礼,今日又是在这学署明伦堂上,但凭天理良知来决断,莫受其他影响,认为张原此篇制艺当得诸位绝大多数首肯的”请站到西首。”说罢,目光炯炯,注视诸生。
张岱当然率先出列,便有十几位生员立即跟着他一起走到西首,随后又有十余人陆续走了过去,留在东首的还有十九人,这十九人迟迟疑疑,东张西望立在明伦堂外的那些本县、外县近两百喜员都瞪着东首这十九个人,这十九人互相看看,又有三个人迈步往西首走去姚复一看”急了,剩下的这十九人正是他厚礼打点过的,怎么也往西头走啊,这三人一走过去,支持张原的不就超过三十五人了吗!
姚复也实在无耻无畏,竟去拦住三人作揖道:“方兄、魏兄、俞兄一”满脸陪笑,就差没说出“三位可都是收了我厚礼的呀”这句话了一这三位一看,哇,还拦路啊,堂上众官都看着哪,三人左右一分,绕过姚复,逃也似的到了西列,生怕姚复扯住他们不放。
这样一来,张原已经获胜。
但事情还没有完,剩下的十六人如决堤之水,纷纷往西首走过去”
最后连赤头lù顶的杨尚源也走了,杨尚源又不是傻子,一个人坚守有何用,给人当笑话吗,所以也不管表舅那悲愤凶厉的眼神”低头疾行去了西列。
东庑下空空dàngdàng,一今生员都没剩下,原来众叛亲离,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堂外诸生喝彩声如雷,欢呼声迅速蔓延到仪门外、儒学大门外,很多有心的、无心的、jī于义愤的、纯粹看热闹的,都欢呼起来,纷纷议论道:,“妙极,张原张公子八股大胜,这下子要录姚复的头巾了一”
,“录了吗”录了吗?”
,“肯定要录,姚黑心方巾稠衫进去”赤头青衣出来,哇哈哈,大快人心啊!”
“……”
光相桥畔的商澹然听到欢呼声,心知大局已定,便道:,“两位嫂嫂,我们回去吧。”
傅氏“嗯”了一声,liáo开车帷吩咐一个婢女,那婢女便过去对商周德禀明,商周德招呼两个小侄女道:“1卜兰、1卜微,我们该回家去了。
商景徽惊道:,“就要回去了吗,叔父,待张公子哥哥出来后咱们再回去吧,1卜微想问张公子哥哥一些事呢。”
商周德道:,“那张公子一时半会怕走出不来,咱们不能总等在这里,叔父可是tuǐ都站酸了。”
商景徽忙道:,“那叔父上车歇着呀,1卜微tuǐ一点都不酸。”说着屈tuǐ踊跃一下,表示她tuǐ不酸,又问商景兰:“姐姐tuǐ酸吗?”
商景兰道:,“我也不会。”商景兰对那个张公子哥哥没有妹妹小
微兴趣那么大,她是因为难得出门一次,总想多玩一会,看看热闹也好。
商周德笑道:“那你们两个问你们母亲去,叔父不作主。”
小姐妹二人赶紧去问母亲,傅氏笑道:,“我也不作主,问你们小姑姑。”
商澹然羞道:,“为什么问我啊,随便你们好了。”
小景徽“哈”的一声笑眯了眼”“姑姑真的是随便我们吗”那我们还要在这里等。”
商澹然不理她们,其实她自己也想看到张原出来。
小孩子眼尖,这时小景微突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赶忙走到婢女芳华身边,扯了扯芳华裙腰,小手朝桥那边指着:,“芳华你看,你看,上回给橘子我吃的”婢女芳华没明白景徽小姐说什么,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恍然道:,“哦,是那个堕民女子啊。”
对岸的正是堕民少女穆真真,她穿着黑旧的褙子和磨得起毛的青布裙,上个月张原为她在成衣铺缝制的两套裙裳早已送到她手上,可是她舍不得穿,觉得穿那么簇新的裙裳若不慎让背篓磨破了那就太可惜了,逢年过节再穿穆真真只就看到光相桥头这一对美丽可爱的小姐妹了,心知她们是为张家少爷而来,就不知是少爷的什么亲戚?这时见那个五、六岁的小
女孩向她招手,便赶紧跑了过来,躬身笑问:“1卜姐有什么吩咐?”
小景微朝她背篓一望,问:,“我口渴了,这位姐姐篓子里还有橘子吗,上回姐姐没收我的钱。”
一边的商周德眉头微皱,小徽对着一个堕民女子也叫姐姐,实在是不成体统。
十四岁的堕民少女穆真真饱尝人世辛酸,心思极细,商周德的微一皱眉已落在她眼里,赶忙道:,“1卜姐叫婢子真真吧,婢子就是张少爷家的奴婢,就是学署里写八股文的那个张少爷、”
卜景微睁大黑漆晶亮的眸子,喜道:,“原来是张公子哥哥家的人,怪不得上回不收我们橘子钱。”
商周德看着穆真真从背篓里取出方柿递给景微、景兰,便有婢子代为接过,仔细录皮让两位小姐吃,商周德问穆真真:,“你是认张原家为主家吧?”
穆真真应道:,“是。”
商周德点点头,还想问穆真真关于张原的一些事,忽见一个戴平顶巾、系白搭膊的差役,骑着一匹棕sè箱马,一路喊着:,“让开,让开,急报,急报”马蹄踏过光相桥,向儒学宫奔去。
商周德心道:,“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声嘈杂的儒学宫门前也霎时安静下来。
连甥婿杨尚源都弃他而去,这一刻姚复真感到悲哀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不去自省,他只恨别人,这些天他三天两头请客送礼,立在堂庑西首的那五十二人当中的大部分生员他都登门拜访过,或多或少都送过礼,其中十九人更是他曲意结交的,以为此番八股赌局必胜,不料却走得一个不剩,竟没一个留下支持他,连杨尚源这畜生也走开了,难道这些人真以为他输了赌局就会拱手把方巾儒服还给省督学?笑话,休想!
姚复也算意志强悍了,遭受如此重大打击也只丧气了片刻,又重整旗鼓不气馁了,哈哈大笑道:,“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朝西庑诸生一指”“你们个个落井下石,就以为我姚某人就要倒霉了,大明朝开国两百多年,谁曾见过打赌把生员功名赌掉的,大明律哪一条规定了?”
西庑诸生一听姚复骂他们是小人,无不大怒,纷纷痛骂姚复,秀才骂人,之乎者也,文部部热闹有趣,张萼喉咙发痒,在大父身边不敢开骂,悄悄溜到西庑下、厕身诸生间,开口大骂,眉飞sè舞立在院中的浙江诸县的诸生也纷纷加入骂团,矛头齐指姚黑心,骂得分不清骂什么。
姚复把心一横,千夫所指,他视若无睹,全当骂别人,心里只是想:,“骂吧骂吧,但你们又能奈我何!”
堂上众官面面相觑,徐知府不发话,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时进知道姚复是想耍赖méng混,但在场诸生会放过姚复?他徐时进是不想再淌这混水了,起身作sè道:“山yīn儒学,成何体统!”向王思任、张汝霜一拱手:“两位先生少坐,在下先回府衙了。”
府尊大人明显是有责怪之意啊,那孙教谕极为惶恐,正这时,忽见一差役大步奔来跪禀道:,“府尊大人,督学大宗师已到府衙,听说大人在山yīn儒学,便径向这边来了。”
大宗师便是一省督学,又称提学官。@。
第九十三章 闹市捉贼(求月票)
明宪宗成化年间,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举人名叫桑悦,此人是个狂生,自称文章天下辜一,这个有趣的士人单写过一首打油诗,昭示提学官的权威,诗曰:,“提学来,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满城群彦尽沉醉。青楼huā映东坡中,红灯夜照《西厢记》。”
意思是说提学官按临某地,那么这个地方的秀才就都规规矩矩、
老老实实,等提学官一走,就又huā天酒地、青楼西厢起来,因为提学官的职责是端正士风、监督府、州、县学官三级学官以及管辖一省生员,能决定生员的前途命运,生员不怕正官,就怕挂职按察司昏使的提学官一浙江提学使王编,万历二十年壬辰科二甲进士,年过五旬”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严、文章亦佳,去年始任浙江提学使,本月初九,他便服路过学政官署前的茶楼,见一个黑面麻子在说书,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分寸拿捏,很是精彩,便驻足听了一会,却原来说的是山yīn秀才姚复的丑事,诸如殴人致残、居丧纳妾、逼jiān寡fù、侵人田产,种种恶行,不一而足,茶馆听书者一个个听得怒不可遏,都说这样的无良生员怎么就没人敢管,县官管不了,提学官也管不了吗?
回到官署,王提学便查看绍兴府山yīn县生员名册,果然有姚复这个人的名字,心里便记下了,十一月他将督学绍兴府山yīn、会稽两县”
准备到时查问一下这个姚复,若真如说书所言那般恶劣不堪,定要先萃其功名,再付有司治罪。
初十日,王提学收到山yīn县令侯之翰提请萃除生员杨尚源的谍呈公文,说杨尚源以黑稽假银行骗云云,王提学心道:,“山yīn乃是才子之乡,士风竟如此败坏吗,看来下月要大力整顿一番了”
同时王提学还听到一个传言,说山yīn学署本月二十九日有八股制艺盛会”王季重的学生张原将与秀才姚复比试八股,王提学让人打探了一下,果有此事,于是王提学决定提前按临山yīn县,事先也未向绍兴府、
山yīn县出示行程告牌,二十九日上午辰时乘官船到了山yīn,让人去府衙一问,知府徐时进去了山yīn儒学,王提学一行便径往卧龙山下而来,官轿还没到光相桥”却被一群告状的拦住官轿申冤,这其中就有破tuǐ的柳秀才、家破人亡的方秀才的儿子、鲁云谷的侄子还有其他一些苦主,状告的都是秀才姚复随行差役喝道:,“这是督学大宗师,并不受理冤案,要告状的去山yīn县衙和绍兴府衙退散,退散。”
这些人的冤情王提学早从说书的柳麻书那里听说了,便命差役不要驱散这些人,他要亲自询问一下究竟,王提学有点疑心是不是有什么人要陷害生员姚复,不然的话为何事事如此凑巧,他在学署前茶楼经过就会听到关于姚复丑事的说书?才刚到山yīn就有这么多人拦轿喊冤?
王提学对这些痛哭流涕、跪地不起的苦主道:“你们都起来,随本官去山yīn儒学,绍兴知府、山yīn县令都在那里,你们要状告的生员姚复也在那里,但本官有言在先,若汝等冤情属实,本官必为汝等申冤昭雪,若是受人挑唆诬告,那将严惩不贷。”
踱着tuǐ的柳秀才老泪纵横道:“禀大宗师,学生是万历十五年的秀才,万历二十七年学生因开学馆与姚复有些纠葛,被其雇凶毒打致残”学生怎敢诬告,求大宗师作主。”
王提学温言抚慰,下轿步行,领着这一群苦主向山yīn儒学行去,至光相桥头,正遇前来迎接的绍兴徐知府、山yīn侯县令,两位本地的长官见到提学大人带了一群告状的苦主一起到来,都是愕然。
王提学表情严肃道:,“这些都是状告山yīn生员姚复的苦主,徐知府、侯县令平日对姚复之事都未曾耳闻吗?”徐时进闻言心微微一沉:,“姚复功名不保了,我也帮不了他。”
侯县令立即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张原安排的”心平颇感不悦,因为张原对他隐瞒了这些”可若能借此良机严惩姚复那也正是他所乐见的,姚复把持本地词讼已让他厌恶,常常怂恿挑唆他人来告状,不胜其烦,若能拔除这个眼中钉也算是为本地除了一害一侯县令拱手道:“老大人容禀,状告姚秀才的苦主近年并不多,下官任本地县令也只两年,虽知姚复颇有恶行,但因为其有生员功名在身,不能拿问,既然老大人按临,那正好严查。
王提学问:,“那姚复还在儒学内吗?”
侯县令道:,“姚复方才还与本县儒童张原在明伦堂上*制艺。,不知这时离开了没有?”急命差役去看姚复在否,若已不在儒学中,速速将其找回来,大宗师传见。
姚复一听差役来报说大宗师来到,立感不妙,侯县令不能摘他生员方巾,提学官却能,所以他看到徐知府和侯县令迎出去后,就想赶快溜走,若大宗师传见,他就推说染了急病,来不了,这时绝不能让大宗师撞上,大宗师不期而至极有可能与张原有关,是针对他来的一姚复刚走到堂口,就听身后张原说道:,“姚秀才要去哪里,大宗师既至,你怎好不见?”
张萼大叫道:“姚讼棍想逃跑,拦住他。”
听到这一声大叫,那姚复干脆撤tuǐ就跑,可这时他哪里跑得脱,院中两百多位各县诸生,顿时将他团团围住,百般讥讽,这时的姚复就好比笼中豺狼,任他呲牙咧嘴,也无人怕他,就是围着不让他走,姚复年近五十,力弱体衰,哪里还能突围,东拉西扯间,不慎方巾落地,慌忙拣起时,已不知被谁踩了几脚,早已弄得肮脏了张汝霜与王思任立在堂口,看着这闹市捉贼似的荒唐一幕,都是摇头苦笑,有辱斯文啊,一个人要何等的可憎才会到这种人人喊打的地步!
浙江提学使王编在知府徐时进和县令侯之翰的陪同下,步入仪门,还没来得及与张汝霜、王思任、刘宗周等人家暄,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群诸生围堵姚复的可笑场景,王提学喝命诸生散开,那姚复头上的方巾污秽歪斜,面红耳赤,嘶声道:“大宗师救我、”
王提学问:“你便是姚复?为何如此狼狈,诸生为何欺你?”
任是姚复平日如何健讼能辩,这里也张口结舌了,支吾道:,“诸生受人挑唆,欺负学生,求大宗师作主。”
诸生见了提学官,不敢乱开口,张萼却是不惧,大声道:,“集大宗师,这个姚复听说大宗师到来,自知罪恶深重,生怕大宗师责罚他,就想溜走,诸生这是不许他走。”
王提学见姚复这昏模样,印象已是极劣,心想:,“看来那些苦主状告他的事都不会假。”说道:“是非曲直,且到堂上公论。”回头命人把柳秀才等人一并带上明伦堂,这儒学大堂就暂时当作审案公堂了。
那姚复一见破tuǐ柳秀才这些人都来了,顿感大难临头,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不妥了,叫道:,“大宗师,家兄姚诚立曾与大宗师同为六部言官,学生久闻大宗师贤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这是想攀交情、
求开恩,本来这些话只能sī底下来说,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姚复又正是不尴不尬待罪的时候,当众说这些话不摆明是想让提学官徇sī包庇他吗?
这倒不是姚复愚蠢,而是情急了,此时不攀交情,等到审案后罪证确凿,那时想攀交情也晚了,所以明知不妥也要这么喊出来,不喊就没机会喊了。
这简直是侮辱,王提学勃然大怒,喝道:,“摘了他头巾,先杖责二十再问话。”
提学官随从都带着杖罚生员的刑杖,也只有提学官才能杖责诸生,府学教授、县学教谕虽说也可惩罚生员,但只能用竹板打手心,象社学méng师教训小孩子似的,流于儿戏一姚复哀求道:,“大宗师,学生年老体弱,挨不得杖责啊,求大宗师开恩。”
王提学居中而坐,喝道:,“打,二十杖也打不死你。”
张岱、张萼、张原三兄弟站在明伦堂外,位于诸生前列,很近地看堂上姚复受杖,真是畅快啊,姚复又受不得痛,挨一下就惨叫一声,张萼低声笑道:“姚讼棍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对了,我且到大门外对众人说知此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便挤出人群,出去对众人宣告姚复受杖责之事果然,片刻后就听得儒学大门欢声一片。
此时姚复已挨过二十杖,委顿在地。
王提学纳闷道:“百姓何故欢呼?”张原答道:,“禀大宗师,山yīn百姓闻知姚复受大宗师杖责,皆欢呼雀跃,称颂大宗师严明。”
王提学道:,“是吗,那本官今日要细审此人,看他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以致如此天怒人怨。”
当即命姚复与柳秀才等苦主一一对质,让别教谕和朱训导在一边记录在案,以便多方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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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二丑
姚夏恶行累累,罪证确凿,大宗师至编只审问了柳秀才被殴致残和鲁云谷寡嫂被逼致死两案,就拍案而起,喝道:“把姚复的襕衫也给录了。”
学政官署的差役便上前来录作姚复的襕衫,其实这只是一个形式,革除功名最终是要提学官行文绍兴府和山yīn县学署的,但此时摘方巾、
录裥衫这种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羞辱xìng惩罚,却让在场诸生一个个心下惕然,提学官的权威实在让他们敬畏啊。
那姚复此时已是方寸大乱,他愚蠢可笑地双臂互抱不让差役录他襕衫,似乎裥衫是他的盔甲能保护他不受伤害,拉拉扯扯之际,襕衫撕破了,lù出底袄,发髻也乱,披头散发“王提学连连摇头:“斯文丧尽,斯文丧尽!”对山yīn县令侯之翰道:,“姚复已然不在诸生之列,不具备生员特权,后面的案件还是由侯大人接审吧,回县衙再审,嘿嘿,这明伦堂审案,只怕是本朝第一宗吧。”
侯之翰便命班头刘必强带人将姚复压回县衙牢狱关押,待他回衙再提审,姚复被拖出去时还大喊大叫:,“徐府尊,徐府尊,还望念在与家兄同年情分上,救救学生、”
府尊大人很是尴尬,担心姚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他受贿之事,喝道:“让他闭嘴。
班头刘必强便撕下姚复襕衫条片,将姚复嘴巴勒住”与两名差役一起将姚复拖拽着出去了,在大门口正遇兴高采烈回来的张萼,张萼一见,惊喜道:“不会吧,这就要开刀问斩?”
刘必强心道:,“这纨绔,又胡说。”道:,“县尊命我等将姚复押回县牢关押,稍后再审。”
张萼看姚复方巾襕衫都没了,嘴里还勒着布条,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张萼大乐,叫道:,“诸位,诸位,都来看哪,姚讼棍也有今日啊。”
人群潮水一般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刘必强一看不妙,这走不出去了,忙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这姚复已被提学大人羊去生员功名,这是要押回县衙审讯,诸位乡亲不要拦路,莫耽误审案。”
张萼道:,“刘差人,我踢他一脚不要紧吧。”没等刘必强开口,一脚就踹在姚复屁股上,姚复屁股刚挨了二十杖,肿痛难忍,又挨这么一脚,其苦可知”嘴巴又被勒着,喊痛都喊不畅这下子好了,很多人都要来打姚复,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与姚复无仇,凑热闹也要打,刘必强额头冒汗,这势头要不立即制止住,姚复会被生生打死在这里,那他的罪责不小,慌忙拦住道:,“诸位,不能打,不能再打”县尊还没审他一”又对张萼道:,“三公子,这姚复若被打死在这里,怕是要连累很多无辜的人,三公子帮忙制止一下。”
张萼也觉得就这么打死姚复不好玩,总要把姚复的丑事恶行一件件细审出来问罪才好,便让能柱等人帮着刘必强制止那些义愤填膺或者是凑热闹的民众,乱糟糟的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刘必强与两个差役拖着姚复正要离开,鲁云谷叔侄挤过来了,鲁云谷侄子名叫鲁鹏程,叫道:,“别人不能打”我一定要打一下。”拦住不放。
刘必强知道鲁鹏程是苦主,忙道:,“打他其实没意思,也就痛一痛,不如唾他一口羞辱他。”
围观人群便纷纷喊道:,“对,对,唾他。”
鲁鹏程便上前来唾姚复,趁差役不备,猛地出拳在姚复面门狠击了一下,然后才一口唾在姚复脸上,没等刘必强叱责,鲁鹏程双膝着地,仰天悲叫:,“娘亲,你看到了没有,儿子打了这jiān贼了!”鲁鹏程母亲周氏二十五岁守寡,被姚复逼死时才二十九岁,那年鲁鹏程九岁,十三年来,一直饮恨吞声,今日终于可以一舒愤懑。
跛tuǐ的柳秀才过来了,方秀才的儿子也过来了,这次刘必强等差役有了防备,不让再打姚复,只许唾面“姚复这丑角表演到头了,已经没什么好弄的,张萼便又回到明伦堂下,看看威风凛凛的大宗师还要惩治谁,杨尚源的功名应该要萃除的吧,还有,介子八股文如此精妙,大宗师总要夸奖的吧,会不会立马就让介子补生员?
那杨尚源见提学官一到,表舅立即沦为阶下囚,只吓得浑身发抖,侯之翰曾行文报请提学官革除他生员功名,现在只盼王提学审他表舅审得气愤就忘了他的事,正缩在诸生后列、惊惧忐忑时,听到堂上王提学问道:,“生员杨尚源到了没有?”
这一句问话好比晴天霹雳,杨尚源两耳,“嗡”的一声,双膝一软,栽倒在人群中,两今生员把他拖到堂上,禀道:“大宗师,他便是杨尚源听闻夹宗师传唤,吓得软倒在地。”
王提学一看这杨尚源又是一哥死狗样,心中就来气,怎么山yīn秀才都是这种德行,喝道:“站都站不稳了吗!”
杨尚源勉强站定,哭丧着脸施礼道:,“学生杨尚源参见大宗师。”
王提学问侯县令:“侯大人提请萃除功名的就是这个杨尚源吧?”
侯之翰道:“正是,请老大人明鉴。”
王提学见杨尚源脸sè苍白,目光游离,哪象是读圣贤书、养浩然气的秀才,而且还是赤头,皱眉问:“杨尚源,你的方巾呢?”
杨尚源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支支吾吾道:,“禀大宗师,学生的方巾让,让学生表舅借,借去了,学生表舅的头巾不慎遗失,就借了学生的方巾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方巾还能借人!”王提学火气不小,山yīn此行让他极为恼怒。
侯之翰解释道:“提学大人有所不知,这杨尚源的表舅便是方才叉下去的姚复。”
王提学,“哦”的一声,看着杨尚源道:,“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还能写得好制艺,你这功名怎么得来的?”
杨尚源不敢作声,他总不能说他是运气好剿袭拟题得中的吧。
王提学对别教谕道:“去把杨尚源去年岁考的制艺取来给我看。”
口气颇为生硬,显然对孙教谕很不满。
山yīn学署哥职朱训导忙道:“属下去取考卷来。”匆匆去了,很快就取了墨卷来。
王提学执着墨卷浏览一过,问:“此卷评为去年岁考几等?”
孙教谕不安道:“二等。”
王提学怒道:“这样的制艺也能评二等吗,应评为四等、五等,要挞责、要降级。”
别教谕老脸涨红,他的确循sī包庇了杨尚源,杨尚源制艺平平,但每次考试都能列到第二等乃是因为逢年过节瓒礼较丰厚,教谕一职清贫,肯送礼的诸生自会被优待一些。
王提学指着战战兢兢的杨尚源道:“这等不学无术的生员,侥幸有了功名,不慕圣贤之道、不思求学进取,仗着一顶头巾横行乡里,哦,还与那姚复是亲戚,不必说,一丘之貉、
来人,把他的裥衫也给录了。”这就表示萃除杨尚源的生员功名,又对侯之翰道:“侯大人,此人功名已萃,什么假银案你可以审他了。”
不但孙教谕一头的冷汗,侯之翰也觉颜面无光,这都是他治下的生员,他这一县之长也难辞其咎,命人赶紧拖走杨尚源,别杵在这里让提学大人看着生气,又去刘宗周面前取了朱训导笔录的张原那篇,“虽曰未学”的八股文,低声苦笑:“救救急。”
刘宗周微笑。
侯之翰将张原这篇八股文呈给王提学看,说道:“老大人看看这篇制艺如何?”
别教谕先是扫了一眼,嗯,这笔小楷不俗(朱训导曾是国子监优等生,他的字哪里会差),便认真看了起来,看了破题、承题,便点头道:,“破题精辟,承题分明,好文!”继续看下去,看着看着就摇头晃脑念诵起来:“一则谓学之事不止于人伦,而因以明伦之人为犹然未学之人也:夫多闻多见,当世讵乏淹雅之才,然则未足重也,缁衣博好贤之声,yīn雨贻弃予之叹,以致窃忠孝之名而负初心者可限也,岂非学非所学之咎乎……”
一篇八股念罢,提学大人的脸sè由yīn转晴,咂了咂嘴,好似刚喝了杯美酒,说道:,“这才是能评为一、二等的制艺别教谕,这篇你又评其为几等?”口气略含讥讽。
别教谕答道:“这是一个儒童作的文,与姚复斗八股时临场作的。”
,提学惊讶道:“儒童,多大岁数的儒童?”儒童也有年纪一大把的儒童,制艺作得不错,就是时乖命舛,连童生也中不了。
别教谕道:,“那儒童名叫张原,尚未成年,便是肃之先生的族孙,方才还在堂上”
便有堂下生员纷纷道:,“在这里呢,在这里呢。”一个个口气中透着羡慕,这个张原要得到大宗师的夸奖了,这样也好,免得大宗师总是板着脸发火让他们也瞧得胆战心惊。
好几只手在张原背后推着,将张原推出诸生之列,越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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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菊花之约
浙江提学使王编看着一个眉目疏朗清秀的青衫少年步履从容上到明伦娶,颇感惊讶,没等这严年向他施礼,便问:“这篇制艺是你作的?”
少年张原恭恭敬敬叉手道:“小子张原,拜见大宗师,这篇制艺正是学生所作,由朱训导笔录的。”
王提学问:,“为何要由朱训导笔录?”
侯之翰便将方才张原与姚复斗八股之事略略说了,提学大人更惊奇了,两刻时之内口占一篇六百字的八股,这不亚于曹子建七步成诗啊。
王提学不敢置信,便道:,“那本官要考考你,若你不愿,本官并不勉强。”这是张汝霜的别辈,而且只是个少年儒童,若这篇,“虽曰未学”的制艺只是事先背熟的,他也不想刻意为难张原。
张原叉手道:,“能得到大宗师的指点,小子有幸。”这是表示尽管出题来考吧。
王提学脸lù笑意,说道:,“我考你一道四书题,你只须破题、承题即可,听仔细了“子曰君子不器,。”
张原应声道:,“圣人论全德者,自不滞于用哉。盖器者,滞于用者也,孰谓君子而可以器拟之哉?”王思任这两个月来对他强化训练的威力显现出来了,尤其是四书中的《论语》题,他几乎每一句都破过题,自是应答如响。
王提学又惊又喜,还想再考考张原,说道:,“我再出一题四书小
题,你再来破和承“是故君子,。”
,“是故君子”这一题出于《孟子离娄下》,完整的句子应该是,“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这是一道截上题,在童生试中,这种小题是很常见的,只要不是无情搭和枯窘题,那就不算违制,这种题要难一些。
张原紧张思索,大约思考了五十步的时间对道:“忧以终身,所怀在善忧之圣也。”这是破题,稍一停顿,续道:,“夫古今之善忧者为舜也,法且传,亦其忧思足微千古耳。”
王提学拊掌大赞,忽然侧头问坐一边的张汝霜:“肃翁,尝闻肃翁有一别乃是神童,八岁时就得陈眉公赞誉,莫非就是他?”
张汝霜笑道:“这是我族别张原曾méng眉公谬赞的是我长别张岱。”便扬声道:,“张岱,来拜见大宗师。”
张岱步上堂来向王提学施礼,与族弟张原并肩而立。
王提学笑着赞道:,“肃翁家学渊源啊,这一对佳别真让人羡煞,嗯,张岱已有生员功名,今年几岁?哦,十六,张原呢?十五,以前可曾参加科试?”
王提学显然对张原更感兴趣因为张岱不是他手里中的秀才,而张原,后年若参加道试得中,那他就是张原的座师,这个关系是很不一样的。
张原答道:“学生以前未参加过科试,准备明年参加县试。”
王提学哈哈大笑,对侯之翰和徐时进道:,“明年县试、府试两位大人莫要遗漏了人才,总要让我来亲自考考他方好。”这等于是明说县试、府试要让张原通过,道试时王提学亲自来考张原提学官任职三年,王编是去年就任浙江提学道的,到后年七月满三年然后便要赴京待选他职,三年一次的道试,取中的生员都要拜他为座师,若是擢拔出英杰俊才,他也是极有荣誉的事,嘉靖年间的陕西学道杨一清道试时取中的生员中有吕栅、康海、马理三人,当时杨一清就夸赞道:,“康1生之文章,吕生、马生之经学,皆天下第一也。”后来康海、吕栅先后中了状元,康海为关中大儒侯之翰和徐时进岂会不识趣都笑道:“一定把张原送到老大人座前听考。”
明伦堂上的气氛顿时欢快起来,堂外诸生也心情轻松,虽说方才大宗师惩罚的是他们也鄙视的姚复、杨尚源甥舅,但大宗师大发雷霆,只怕从此对山yīn生员印象都不会好,岁考、科考时对山yīn生员严厉一些那他们日子就都不好过,现在见大宗师容颜大悦,诸生也跟着喜悦,当然也有嫉妒张原的,但只是放在心里。
一边心下忐忑的别教谕也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张原为山yīn士子争气,得到提学官的赏识,提学官心情转佳,不然的话提学官定要追究他教导不严之过。
侯之翰道:“老大人今日按临敝县,除劣拔优,雷厉风行,山yīn百姓拍手称快,下官亦欢欣鼓舞,时已近午,请老大人、徐府尊、王老师、肃翁、启东先生齐赴县衙廨舍,小酌两杯,算是为老大人接风洗尘。”
年过五旬的王提学一早乘船到此,发了一通火,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这时也的确是又累又饿,笑道:“让肃翁这两位佳别也一起赴宴,我有话问他二人。”
侯之翰便对张岱、张原道:“大宗师厚爱,两位一起去吧。”
张岱、张原赶紧谢过大宗师,去站到张汝霜身后,这让堂外的张萼好不羡慕,心道:,“这世道还真是读书人的天下,会两句臭八股就居上座了、赴宴了、当官了,真是气人。”先出了儒学,找到堂弟张卓如,一道回去找清客斗鸡、下棋去了。
在场诸生都没敢乱动,恭送大宗师出了儒学大门才各自散去。
张原和张岱跟在张汝霜后面,张汝霜在大门外起轿,张原、张岱二人步行,从县学署到县衙也就一里多路。
一直等在学宫外的武陵跑过来道:,“少爷,少爷”
张原道:“小武,回家去告知我母亲,说我随叔祖赴侯县尊午宴了。”抬眼见穆真真也在武陵身后,便笑道:“真真今天也来了吗,果子全卖掉了?”
穆真真莓次见到少爷之前会有些心慌,一待少爷开口与她说话,顿时就会轻松快活起来,少爷随随便便一句话都暖如春风,轻快地走上前,叫了一声“少爷”抖一抖背后空空的竹篓,笑道:,“全卖掉了,剩几个给了桥边那两个小姐。”朝河那边公别树下一指。
张原移目一看,讶然道:“啊,她们怎么还在那里!”
穆真真道:“那个名叫小徽的小姐说要等少爷去,说有话要对少爷说。”
张汝霜的轿子已经到了光相桥上,张岱在桥这边等他,张原跑过去对张岱道:“大兄先去,小弟有点事,随后便到。
张岱笑道:“那你不要耽搁太久,赶紧过来,宴会少了你,大宗师会不喜的。”说罢,转身大步追大父张汝霜的轿子去了。
张原过桥走到那两辆马车边,商景微迎过来说道:“张公子哥哥怎么才出来,我这回脚真的站痛了。”
一边的商景兰道:“让你上车坐着你又不肯,现在叫痛了吧。”
张原赶紧弯腰作揖:“抱歉,抱歉一”
商周德走过来笑道:“小孩子闹着玩的,张公子还真要道歉,哈哈。”
商景微也快活地笑起来,说道:“张公子哥哥骂那个姚黑心骂得真好,骂了那么多句姚黑心都不敢回一句~”
张原有些mō不着头脑,商周德大笑道:“小微这孩子着实好笑,她是说张公子的那篇八股文,一句一句都是骂姚秀才的,姚秀才不敢还嘴。”
张原也笑,对商景微道:,“我嗓门大,又说得快,他还不了嘴。”
商景微“格格”直笑,说道:,“不是张公子哥哥嗓门大,是那么多人帮着你喊,当然嗓门就大了。”
商周德看到姚复和杨尚源先后从学署押出被关到县牢去了,此番斗八股张原不仅获胜而且彻底斗垮了山yīn有名的姚铁嘴,回想前因后果,深服这少年之智,更难得的是少年张原制艺竟也如此高明,此子前程远大,问:“张公子现在往哪里去?”
张原道:“侯县尊为大宗师接风洗尘,命小子叨陪末座。”
商周德心知提学官见到张原这样的制艺,又且青衣年少,当然要收为门生,少年张原现在是奇货可居啊,便道:,“那就不耽搁张公子赴宴了,张公子若有暇,可来寒舍一晤,我会稽商氏的十亩菊园还是值得观赏的。”心想:“张原是聪明人,我与你无亲无故,为何要请你赏菊,你应该心里清楚吧。”
商景微喜道:“好哦好哦,张公子哥哥早点来哦,明日就来,可好?”
张原大喜,这是商澹然抛的集球正中他脑袋啊,幸福来得这么容易吗,包办婚姻就是爽快啊,躬身道:“一定来叨扰,就明日,晚辈一定前来府上拜访。”
商周德笑道:“那我明日就专候张公子到来,张公子现在赶紧去山yīn县衙吧,我们也要回会稽了。”
张原深深施礼,又向景兰、景徽小姐妹道别,这才大步离去。
商周德见张原走远了,便走到后面那辆马车边,隔着车窗轻笑道:,“事谐矣,那张原听说我邀他来家,简直是喜不自胜,应该不是因为商氏的十亩菊huā才让他这么欢喜的吧。”
车厢内的傅氏、祁氏“嗯”了一声,表示她们知道了,两个fù人都笑吟吟却不开口说话,怕羞到这个已经两手méng面的小姑子商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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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饱暖思美人
山阴县令侯之翰在县衙廨舍花厅大开筵席为王学道接风洗尘,两人一席,共八席,菜肴充盈,碟盘满案,张岱、张原兄弟二人列于末席,举杯恭祝长者寿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席上有一道蒸鹅,味道甚美,张原吃得个不亦乐乎,张岱和他大父张汝霖一样是个美食家,下箸挑挑拣拣,一边与张原低语,点评县衙厨子的厨艺,只说这厨子善于烹鹅,其余菜肴勉强入口而已一一对于饮食一节,张原对大兄张岱是甘拜下风的,一边吃一边听大兄论各地名肴方物,诸如山东羊肚菜、文官果;南京桃门枣、窝笋团;萧山莼菜和青鲫:杭州鸡豆子、浦江火腿肉……张原嘴巴不停,听得也是津津有昧,吃顿饭也能长见识,学问真是无处不在啊,张岱只顾说话,下箸就慢了,后来一看,那盘蒸鹅被张原吃了一大半了,赶紧住口不言,专心吃鹅,都是少年人,胃口极好,让隔席关注他二人的提学大人羡慕不已,对同席的知府徐时进道:“看肃翁二孙,后生可畏啊。【笔趣阁高品质更新】”一语双关,既说张岱、张原年少有才,又羡慕二人大好青春,这么能吃。
徐知府笑道:“他二人还要仰仗老大人多多提携。”虽说今日张原斗垮姚复让徐时进不悦,但时势如此,他难道会因为姚复之事来和张原作对,有这必要吗,姚复又不是他亲戚,即便是亲戚也要看事情能不能为,人都知道顺势而行,这个张原少年英拔,出身山阴张氏,拜在王季重门下,说不定数年间就科举连捷,他徐时进怎会愚蠢到树此强敌,这时当然是尽量美言一一席上有一盘鲥鱼,肉质细腻鲜美,张原吃鲥鱼时忽然想到上次在这里晚宴时与王婴姿同席,王婴姿喜欢吃鲥鱼,此时看花厅诸席,王婴姿却不在,谑庵先生与他族叔祖张汝霖同席,想必是谑庵先生觉得王婴姿在这里不妥,上次算是侯县令私宴,这次人多,万一露馅那可就闹笑话了一一张原饮了两杯董酒,吃了半盘蒸鹅,肚子差不多饱了,可以悠闲地想一些事,饱暖思美人就是这样的吧,那商澹然的叔父商周德与他非亲非故,第一次见面就邀他去府中赏菊,其意不言自明啊,那么明天去商府拜访了之后,他应该就要央母亲托人去说媒了吧一一想着方才光相桥畔,那商氏女郎就在马车里注视着他,张原心头就是一热,觞涛园那次意外邂逅,一场雨、一局棋、一首诗,真是缘分oBil,湖心岛初见的那一幕瞬间从心底浮起,那时商澹然轻快地跳上岸,穿的是湖绿色的窄袖褙子,脚上是平底绣花鞋,没看到他和武陵就在边上,这女郎双手举过头顶,皓腕呈露,足尘点地,轻盈地转了一个圈,他看在眼里那感觉真似飘飘欲仙一一“介子,”张岱提醒道:“大宗师B奂我二人过去。“张原回过神来,跟着大兄张宗子来到王提学和徐知府席前,一齐施礼。
白发萧然的王提学和蔼可亲,哪里还有明伦堂上震慑诸生的威煞,对张岱道:“去年陈眉公来武林,还与我说起你幼时以对子打趣他之事,哈哈”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何其敏捷也。【笔趣阁高品质更新】”又问张岱八月乡试如何破题的,王提学是杭州乡试的副主考官一一张岱便将乡试首场第一篇八股文背诵给王提学听,王提学凝思回想了一会,摇头笑道:
“记不得了,你这篇制艺也称得上晓畅丰洁,只是才气横溢、过犹不及,该收不能收,少了一些余味,论起来要取中也行,在两可之间,差些运气,再磨砺三年,下科必中了。”
张汝霖轻喝道:“大宗师指点你,还不赶快谢过。”
张岱赶紧深深施礼。
张原心道:“大宗师老辣,看得极准,宗之大兄为文之病就是能放不能收,写起来洋洋洒洒,对有些句子自以为绝妙不忍割舍,有时难免显得繁杂了一些。”
王提学转而问张原道:“张原,我看你那篇‘虽日未学”老健清通,持论精谨,非多年苦读深思难以到此,你才十五岁,能作出这样的八股实在让老夫惊叹,平日都读的哪些书?”
张原便将读过的书一一报上,王提学道:
“这些书绝大多数有志科举的士人都会读,你独领悟至深,如此早慧,实在罕有,还望沉潜谦虚,多加磨砺方好。”这时婉转地批评张原与姚复斗八股之事。
张原躬身道:“多谢大宗师夸奖,学生一定兢兢业业,努力上进。”
王提学点点头,对张岱、张原道:“你们兄弟若至杭州,可来学道官署见我。”
张岱、张原一齐躬身道:“是。”
张岱心道:“大宗师真想见的应该是介子弟,大宗师想做介子的座师。”
明代科举入仕的官员总是纠缠在各种师友关系网中,有蒙师、业师、座师、房师,每个老师又有各自的老师,盘根错节,复杂无比,这些关系网又依托大的利益集团,从朝堂到地方,互相掣肘、明争暗斗一一花厅宴罢,又要品茶,王提学颇好茶道,与张汝霖共论南北茶道大家,王提学推崇南京桃叶渡的阂汶水,说此人茶艺实为一绝,这几个官绅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渐渐涉及皇帝和东宫太子以及朝堂的一些秘事,张原凝神倾听,虽然他现在无力影响朝政,但多了解一些时事也是好的一一张汝霖扭头一看,两个小辈坐在一边听得起劲昵,便道:“张岱、张原,你二人先回吧。”
张原只好和大兄张岱一起告辞,两个人出了廨含,张岱有几个奴仆小厮在戒石亭边等着,张原的书僮武陵也在,便一起回去。
张母吕氏见儿子回来,欢喜道:“我儿坐这里,好好和为娘说说今日学署的事,小武他说不清楚。”
武陵有点不服气:“太太,小武只在大门外站着,又不能进去,反正大致的事就是这样,少爷赢了,姚讼棍输了,与他亲戚杨秀才一起被关进了县牢。”
张母吕氏笑道:“现在一起仔细听,看学署里是怎么一回事?”
伊亭、兔亭这两个丫头也都过来听故事,张原便将明伦堂上斗八股、诸生全部鄙弃姚复、姚复百般耍赖、大宗师惩治姚复甥舅一一说了,张母吕氏笑道:“我儿运气实在是好,那大宗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来,姚复最终还是赖不过去。”
张原心道:“不是大宗师来得巧,而是儿子布置得巧,退一步说,即便大宗师晚到几天也无妨,姚复总是逃不过这一关的。”说道:
“是啊,大宗师一到,雷厉风行,姚复就倒霉了。”
想着商周德明日请他去会稽赏菊的事,这个必须告知母亲,张原便让武陵、伊亭、兔亭三人先退下,然后道:“儿子有一事要禀明母亲一一”
张母吕氏笑问:“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
张原便将光相桥畔遇商周德之事告诉了母亲,张母吕氏有些吃惊道:”邀你赏菊,这是什么意思?”
张原笑了一声,说道:“母亲还不明白吗?”
张母吕氏瞪大眼睛,又惊又喜道:“这么说商氏是对你示好,商氏女郎有意嫁与我儿了?”
张原只是笑,不说话了。
张母吕氏道:“这敢情好,我原先还担心商氏官宦世家会瞧不上咱们东张门第呢,对了,为娘前些日托人打听了一下那商氏女郎的情况,这女郎不裹足的,这不大好啊。“张原道:“儿子就喜欢不裹足的,儿子说过,娶妻就要娶不裹足的女子。”
张母吕氏笑道:“你何时说过,我是没听你说过一一为娘知道,我儿是一好百好,看上了人家商氏女郎,就连她不裹足也是好的了。”
张原道:“儿子常听母亲说脚痛,心中不忍,所以才会这么想的。”
张母吕氏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小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裹足,不裹会让人笑话,怕被人瞧不起。”
张原道:”脚大一些又何妨,只要儿子喜欢,母亲不嫌弃,那就万事大吉。”
张母吕氏被儿子说得笑起来:“我儿这么心急了吗?”
张原忙道:“没有没有,儿子只是这么说,风俗之事是时常变的,好比苏意苏样,花样翻新,何必去跟风,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张母吕氏点头道:“我儿说得是,那我们何时托媒前去提亲?”
张原道:“等儿子明日赏菊回来再定吧。”
张母吕氏又道:“我儿终身大事,还要写信告知你父亲才行。”
张原道:“是,儿子明日回来便给父亲写信。”
张母吕氏听儿子这么说,微微一笑,心道:“看来儿子很喜欢那商氏女郎,简直是急不可待了。”
武陵来报,说鲁云谷先生来了,张原便来到前厅,见鲁云谷和他侄子鲁云鹏一起来的,那鲁云鹏一见张原,倒身便拜,口称张少爷恩德没齿不忘,张原赶紧扶起,坐着说话。
鲁云谷叔侄请张原赴宴,张原便去了,上次答应了鲁云谷,斗垮了姚复要陪他好好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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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春梦
从雾lù桥边的鲁氏药铺回来,已经是夜里亥时初刻,鲁云谷提着一盏灯笼送张原、武陵主仆二人转过府学宫,远远的看到张原家竹篱门边也挂着一盏灯笼,在寒冷的冬夜中,那灯笼温暖的光直透人心一鲁云谷笑道:,“介子,那愚兄就送到这里了,今夜害你多喝了几杯,我怕你母亲责怪我。”
张原道:,“还好,还好,云谷兄请回吧,路上小心。”拱手作别,与武陵快步走到自家竹篱门边,伸手摘下插在门隙的那盏灯笼,推开竹篱门进去,就看到大门的门槛边站起一个小小的身影,脑袋上的双丫髻一颤一颤,开声道:,“少爷回来了。”小跑着过来接过张原手里的灯笼,挑得高高的照路一张原问:,“兔亭,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门槛边等?”
兔亭道:,“太太吩咐的。”
张原心道:,“母亲怎么会吩咐她坐在门边等,嘿,这小女孩有点呆。”
大石头也从耳房跑出来说:,“少爷回来了。”便去掩上竹扉,用一根竹杠横插着,跟着张原进了大门,又把大门关上,说道:,“少爷,傍晚时有好几个秀才来找少爷,我都说少爷出门赴宴去了。”
张原问:,“留下名帖没有?”
大石头道:“都是外地的秀才,什么萧山的、上虞的、杭州的,报子名字,我也记不得,只有一个秀才留下了名帖”我去给少爷取来。”飞跑着去取了一张长七寸、阔三寸的名帖来张原接过名帖就着灯笼光一看,上面用中楷写着六个清丽墨字一,“友生阮大诚拜。”
“阮大诚!”
张原惊讶了一下,阮大诚这个大jiān臣怎么会到绍兴,也是来看八股盛会的?阮大铖好象不是浙江人吧,嗯,是南直隶桐城人,桐城阮大诚,现在应该还是诸生,因为孔尚任的《桃huā扇》一剧,阮大诚这个阉党遗孽从此臭名远扬,当然,现在那些事都还未发生,李香君、侯朝宗都还没出世,此时的阮大诚是精通戏曲的风流才子,还是东林党魁高攀龙的弟子,名誉很好“张原问:,“这个阮秀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大石头道:,“阮秀才说明日再来拜访。”张原,“嗯”了一声,心道:“明日我有终身大事要办,可不能在家等你阮大诚。”将名帖收在袖中,跟在提灯笼的小丫头身后往内院走去,问兔亭:,“给雪精喂过草豆了吗?”
兔亭道:,“喂过了”少爷要去看看吗,厩舍已经建好了,雪精夜里也不会冷了。”
冬夜寒气重,白骡雪精在后园lù宿可不行,张原前些天让石双找来了一个石匠,在后园墙角建一个小厩舍供白骡夜间歇息,兔亭没事就蹲到后园去看建厩舍,很乏味的事她看不厌一张原道:“好,我去看看,我先和母亲说一声。”站在天井边朝南楼上大声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张母吕氏很快就出现在二楼围廊上,埋怨道:,“这么晚才回来,喝酒了吧?”
张原道:“陪云谷先生喝了两杯,都是糯米酒。”
张母吕氏道:“那赶紧洗漱,早早休息,明日还有事呢。”
张原答应着,见母亲回房去了,便和兔亭、武陵来到后园厩舍,厩舍松木门还有一种尚未干透的松香气味,推开松木门,提灯笼一照,白骡雪精在厩舍一角打了一个响鼻兔亭将灯笼交给武陵,走过去mō了mō白骡的肚皮,回头道:,“少爷,雪精夜里睡觉也站着,它总是站着,不会累吗?”
张原笑道:,“骡马就是这样的,难得躺倒”因为随时随地要准备跑哪。”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厩舍,只养一头牲口够宽敝了。
看了雪精,回内院洗浴áng,因为多喝了几杯酒,那酒并非他方才哄母亲说的是糯米酒,而是兰溪金盘lù酒”酒劲颇大,他都有四、五分醉意了,一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后来mímí糊糊睡着了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赴南京乡试,为什么不在杭州乡试而要去南京,梦里没考虑这个,三场考试之后等待放榜,与同学友人在秦淮河妓船上饮huā酒,恰遇名妓李香君,那李香君眸光流动称呼他为侯公子,他被改了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李香君容貌颇似商澹然,让他很爱慕,正诗酒酬唱时,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jiān臣阮大诚来了,他走到船边朝岸上一望,什么阮大诚,这不是姚讼棍吗,这酷似姚讼棍的阮大诚一看到他,大惊失sè,立即掉头就跑,秦淮河两岸欢呼声一片,都说侯公子赶跑了jiān臣阮大城,那李香君看他的眼神更是分外多情,jiāo滴游道:……侯公子,妾身愿荐枕席,共赏菊huā”
早上醒来,张原还记得那个梦,自己闷着头笑了一阵,躺在chuáng上让外间的武陵赶紧起来吩咐厨下备水,他要洗浴武陵咕哝道:,“少爷昨夜不是洗了澡吗,怎么又要洗?”
张原忍笑道:,“少罗嗦,赶紧去。”听到武陵起身去了,他捶着chuáng板大笑几声,心道:“我这算是成人了吧,怎么就有这么巧,偏偏就是昨夜,而今天就要去会稽商氏那里拜访,这是天意?”
又想:,“梦里那李香君说话好生奇怪,愿荐枕席与共赏菊huā不相干吧,这个这个,有点深奥,那梦到后来也是乱七八糟的,也不知,也不知怎么就流出来了,嘿”起chuáng洗浴,用罢早餐,大石头来报说有人来接少爷了,张原出去一看,一辆马车停在竹篱门外,两个随车的健仆就是昨日跟在商周德身边的,有点眼熟,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满面堆笑叉手施礼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命小人来接张公子去赏菊。”商周德真是热情周到啊,
这么早就派马车来接这个未来的妹婿了。
因为昨夜春梦,张原再听到“赏菊”二字就稍感异样,笑道:,“有劳管家,先进去喝杯茶吧。”
那管事道:“不敢打扰,张公子请上车吧,我家老爷专等公子前去。”
张原让他们稍等一下,他进去告诉母亲一声,张母吕氏见商氏的人这么看重儿子,也是欢喜,提醒道:,“莫忘了给下人的赏钱。”此去拜访,暂不用给商周德送礼,但这些下人应该给赏钱。
张原便命武陵赶紧封了四份赏银,管事三钱银子、两个健仆和车夫每人一钱银子,四个人起先推托,张原稍一坚持,他们就都笑呵呵收下了,连声道谢,皆大欢喜。
张原正要坐上马车,又想起一事,把大石头叫过来,吩咐道:,“若那阮秀才今日会来,就说我有事去了会稽,请他留下住处地址,待我回来去拜访他。”说罢坐上马车,武陵和商家管事、两个健仆一道步行,往会稽而去。
马车才去了不过一刻时,侯县尊遣门子来到张原家,请张原去县衙,说县尊大人有事要与张原商量,那门子听说张原去了会稽,便叮嘱大石头道:“等你家少爷一回来,就让他赶紧来见县尊大人。”
县衙门子才走,大石头就又看到昨日来过的那个阮秀才与一个同伴远远的走过来了,大石头不等阮秀才走近,便跳到竹篱门外大声道:,“阮秀才,我家少爷去会稽了,请阮秀才留下住处地址,我家少爷会回访的。”
阮大城讶然失笑,止步道:“缘悭一面,缘悭一面。”扬声道:,“告诉你家少爷,桐城阮大诚今日便要离开贵地,以后有缘再相见吧。”
大石头耳朵尖,听到这阮秀才连说了两句,“缘悭一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比较重要,回头看弟弟小石头靠在门边吃麦饼,便充起老大道:,“你就知道吃,主家逢年过节也给了你一份赏钱,你却什么事也不干,快帮哥哥记一下,你记xìng倒还好的,我怕我等下玩忘了,昨日几个秀才的名字我都忘了”
小石头嘴里嚼着饼,含糊问:,“记什么?”
大石头道:,“远迁姨面,远迁姨面一就是方才那个阮秀才说的,你别光顾着吃,记牢了,别耽误少爷的事。”
小石头咽下麦拼,重复道:,“原欠一命,原欠一命,好,哥哥我记牢了,你放心去玩好了。”
张原坐在马车里,拉起窗帷,看两边街景,竟与平日步行经过时有些不同似的,有些隔、有些超然,难道是因为今日精神格外振奋的缘故?
今天天气延续昨日的晴好,丰月最末的一天,晚开的菊huā也正是怒放的时候,会稽商氏的十亩菊huā若是一起姹紫嫣红绽放,那是何等的美妙景象?
会稽商氏聚居在会稽城东北角的白马山下,前面便是东大池,东大池等于是会稽城的东护城河,与鉴湖、与运河都是连通的,舟楫往来,是会稽繁华之地,马车由城西南对角穿过会稽城,又沿东大池行了半里,转折向西,很快就到了商府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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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少女蹴鞠图
五间九架的大宅,南面临街,北面临水,重堂邃宇,瓦善屋嵴,赫赫威凛,粱栋、檐角均用朱碧绘饰,外墙高照,内宇宏深,在大宅两翼,还有廊、庑、库、厨、从屋、从房,层层叠叠,组成一个庞大建筑群,会稽商氏,官宦世家,不亚于山yīn西张状元第。
马车在商氏大宅墙门外停下,张原月下车,就看到六扇木骨墙门全开,一群人迎了出来,最前面的却是六岁的小景微,她小小的人拖着婢女芳华奋力往前冲,婢女芳华本是想拉住她不让她乱跑的,这时反而被她拽得跌跌撞撞,“张公子哥哥,我听到马车的声音,就知道张公子哥哥到了。”
小景徽挣开婢女芳华的手,跑到张原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两只小
手交叠在小腹处,身子微扭,膝盖微屈,莹光晶亮的眸子往下看着自己的足尖,很规范地给张原福了一福,jiāo脆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张公子哥安好。”
六岁的小景微穿着厚暧的锦葛貂裘,稍微显是有些臃肿,但那模样更可爱了。
张原赶紧还礼:“景微小姐好。”直起身来看着迎出来的商周德等人,心里温暖,虽是第一次来,却仿佛回家一般亲切,感觉真好,嗯,这商氏的女婿他做定了。
商周德与两个同宗兄弟将张原迎进墙门,五间九架的大宅共有五进,第一进是门厅,两边有耳房,再过一个庭院才是正厅,厅堂上悬有一对联:,“诵读诗书,由是方乐尧舜之道:耕田凿井,守此而为羲皇上民。”
正厅两排各九张黄huā梨木官帽椅,主多客少,张原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单。
饮茶,闲谈,都是商周德问,张原回答,商周德先问昨日明伦堂上的事,张原细细说了,儒学大堂上斗八股可说是一bō三折,姚复费尽心机、百般刁难,却最终一败涂地,商周德等人都是听得又惊又笑,堂堂生员,无耻到如此地步实在是罕有一斗八股之事现已尘埃落定,姚复已无咸鱼翻身的可能,张原是声名大振,连大宗师都对他奖掖有加,只是今年不是道试之年,不然的话,大宗师可以立即拔补张原为生员,现在只有等到后年了,张原今年才十五岁,后年十七岁补县学生员那也依然称得上是年少得志商周德问:,“听闻张公子前些日子得了眼疾,现在大好了吧?”这个必须关心,若日后眼疾复发导致失明,那可就苦了他小妹商澹然了。
这等于是婚前体检,张原小心翼翼回答:“晚辈的眼疾是四月初突发的,主要是肝火旺,xìng情急躁,又过于喜欢吃甜食,经名医鲁云谷先生细心医治,七月中旬就已基本痊愈,鲁医生只叮嘱以后要修心养眼”勿用目力太过”
商周德道:,“那张公子读书太勤也是不妥。”
张原道:,“所以晚辈现在以听书为主、看书为辅。”
商周德笑将起来:,“走了,张公子走过耳成诵的,甚好,甚好。
商周德原有的一些顾虑打消了,又问了一些张原家里的事,关于张原之父张瑞阳的事、关于张原姐夫陆韬的事,同时细察张原的神态,张原不骄不躁,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sè,总是清晰明了地答话。
商周德甚喜,心道:,“小妹澹然去觞涛园相亲,没看中西张的张萼,却看中了东张的这个张原,果然是独具慧眼,这是一段好姻缘”
而且张原家世也不差,论起来都是山yīn张氏”目下虽然清寒一些,但只要一有了功名,田产奴仆自动来附一张原显然也清楚我今日请他来为的是什么,问他这些琐事他都耐心作答,极有诚意,好极,好极,只是张原口称晚辈有点不妥,若澹然小妹嫁了他,他就是我妹婿,如何好称晚辈,小徽又叫他张公子哥哥,真是够乱的,嗯,现在也不忙纠正,待定亲后再说。”
婢女芳华牵着商景徽的手,商景兰也在,三牟人站在侧厅与正厅的小门边上,看张原与商氏长辈说话,小景徽轻声问商景兰:“姐姐,叔父是在考张公子哥哥吗?张公子哥哥回答了好多问题了,全部答对了吧,看叔父,笑得那么好。”
商景兰声音更轻,又有些得意:,“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叔父是要让澹然姑姑嫁给这个张公子为妻呢一”
,景徽吃惊地睁大了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小嘴也张大了。
婢子芳华生怕小景微大声说出来,那就尴尬了,赶忙俯身将她抱起,退到侧厅,商景兰也跟过来了,责备道:,“你叫什么呢,有客人在,很失礼的知不知道!”
商景微蹙着两条柔美的小眉毛道:“小姑姑嫁给张公子哥哥为妻,那鼻们岂不是就没有小姑姑了?”
商景兰“嗤”的一笑,表示妹妹这个问题太幼稚,她不屑回答。
婢女芳华赶紧道:“怎么会没有姑姑了呢,澹然大小姐总还是景徽小姐的姑姑,小微随时可以去找你小姑姑,嗯,还有张公子。”
商景徽顿时快活起来,问商景兰道:,“姐姐怎么就先知道这事了,我都不知道?”
商景兰道:“谁让你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呢,我是听娘亲和粱妈说话时知道的,嘻嘻。”
绍兴人把善于偷听大人说话的小孩子叫腋下鬼,就是说人小精明,看似没注意听,其实把大人说的秘密听了一肚子商景微扭着身子不依道:“那姐姐怎么不叫醒我,姐姐不乖。”
商景兰撇嘴道:“这怎么是我不乖了,是你自己贪睡,听不到有趣的事怪得谁来。”
商景徽从婢女芳华怀里挣下来,说道:,“那我问小姑姑去一”
婢fù芳华赶紧拉住她,说道:“不能去问澹然大小姐,她会难为情的。”
商景微“噢”的一声,伸手让婢女芳华抱她,然后凑在芳华耳边悄声问:“芳华,小姑姑要嫁给张公子哥哥为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9”
芳华答道:“就是成亲,结为夫妻。”
商景微声音更轻地问:“结为夫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问这话时,这小姑娘还知道害羞,小脸埋在了婢女芳华的脖颈间不抬起来。
这下子把婢女芳华给问到了,芳华也才十六岁,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脖颈又被小景微弄得痒痒的,嘻笑着缩着脖子道:“就是,就是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了,不分开。”
商景徽,“噢”的一声,小脑袋一个劲点着,完全明白了似的,不再问什么了,这让婢女芳华也松了一口气。
正厅里商周德见有些话说得差不多了,有些话呢不宜在人多口杂处说,便道:“请张公子到我大兄书房小坐,赏玩书画,我也还有些事与张公子深谈。”
张原便起身,向在座的其他商氏宗人作揖,然后跟着商周德又走过一个庭院来到第三进,商周德领着他进到一个大书房,书橱古董,落落大满,说道:“这是我大兄以前读书之处,我大兄就是景兰、景徽两姐妹的父亲,现在京中为官,他喜收集字画,张公子随便看看。”
张原惭愧道:,“晚辈只会读几句酸八股,书画旁艺,尚未及涉猎。”
商周德微笑道:“本朝以科举为立国之本,读书人都是先取功名再论其他,我大兄当年也是专务八股,是中了秀才后才有心思收集字画赏玩。”说着,展开一画卷,却是一哥奔马图,说道:“这是赵松雪临摹的曹霸奔马图,录有南唐王玉林诗歌一首,书法诗话,各臻其妙。”
张原欣赏赵孟*的书画时,商周德又展开一画轴,纸墨皆新,画上一架紫藤,一个少女在huā架下蹴鞠,两只蝴蝶追逐蹴鞠翩飞“张公子来看看这幅图如何?”商周德看着张原的神sè。
张原一看那画上的少女,眉目宛然商澹然,那跃动的双足轻盈灵巧,平底绣鞋描摹精细张原顿时明白商周德让他看画的用意,弓底绣鞋是缠足女子穿的,平底绣鞋就表示没有缠足,商周德委婉得很哪,想必接下来还要与他讨论女子缠足,要探他口气,这是最后一关,若他是缠足癣,瞧不起不缠足的女子,那商周德肯定立马来一个大变脸,送客,什么赏菊,回自家赏去一张原不想让商周德太费精神,自己就先说出来了,他说:,“晚辈以为,缠足本非天下女子所乐为,只是拘于陋习,以致自残,痛苦终身,若世间女子皆如画中人这般天足自然岂不是好不瞒商世叔,晚辈曾对家慈说过,娶妻当娶不缠足的女子。”
商周德对小妹商澹然不缠足其实是颇感无奈的,本有些担心张原会对此心存芥蒂,但他商氏地位高,小妹澹然的美貌张原也是见过的,而且脚也不会大得吓人,所以谅张原也不会因为这事而拒绝这门亲事,但这时听张原这么说,真是又惊又喜,忍住赞叹出声:“妙极!妙极!奇缘!奇缘!”@。
第九十九章 芳心缭乱
这PS最后一点点障碍也完全扫清了,万事俱备,只欠提亲着戾帖了。
商周德心情大好,笑吟吟将那幅少女蹴鞠图收起,张原却道:“商叔,若是可以的话,晚辈想向商叔求赠此画。”
商周德笑呵呵道:“这个由不得我,不过我可以为你问问画主人是否肯相赠。”便步出书房,唤来一个婢女,低语了几句,那婢女领命匆匆去了。
张原心道:“此画果然是商澹然所作,才女啊,我是自愧不如,以后还得多学学。”
商周德回到书房,说道:“张公子,我也不与你多客套,以后我就直呼你介子贤弟,你就叫我商二兄,什么商叔、晚辈的,听着好生别扭。”
张原含笑唯唯称是。
商周德道:“现在尚未到正巳时,用餐尚早,不如就去赏菊如何?有点路程,在白马山南麓。”
张原道:“好极,晚辈一在下正为赏菊而来。”
商周德哈哈大笑,与张原出了书房,刚走到侧巷,先前那个婢女小
跑着追过来福了福,说道:“二老爷,大小姐说了,那幅画任凭二老爷处置。
商周德“嗯”了一声,对张原道:“等下你回山yīn时就把那幅画给你带上。”
张原喜道:“多谢。”正好皿去把这画给母亲看,母亲定然欢喜。
一个十来岁的童子走过来向商周德施礼道:“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商周德道:“毅儒”快来见过介子兄,不不,介子叔,这位就是昨日八股文扬名山yīn学署的那个张介子,你得叫介子叔。”
这童子是商周德的儿子商毅儒,商毅儒看看张原,见张原虽比他大几岁,但也只是个少年人,胡子都没有,却要他叫叔”商毅儒有点不情不愿,含糊叫了一声:“介子叔。”便推说“母亲唤孩儿了”一溜烟跑了。
商周德摇着头对张原道:“这是犬子,整日只知玩耍,年已十岁,《孝经》都还没读完,介子你十岁时应该都通读《五经》了吧。”
张原心道:“半年前的张原只有比商毅儒更顽皮,十五岁了还不入社学,才刚读完《四书》。”口里道:“小孩子贪玩是天xìng,我早些时候也是如此”后来才知道求学上进。”
说着话出了侧巷,来到后园,东大池这一河段的南岸全是商氏的后园,但那十亩菊huā却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两里外的白马山南麓,去白马山的这一段路杂草丛生不好走,水路却是极为便利,东大池就从白马山下绕过。
一艘两丈余长的乌篷船已经等在商氏后园的小码头边,两个撑船的商氏健仆哈着腰站在船头。
商周德请张原先上船,张原跳上船”回头却见一个小僮跑过来对商周德道:“二老爷,二奶奶请你回去一”
商周德不悦道:“我要陪客人去菊园,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小僮道:“是二奶奶娘家的堂侄来了,名叫祁虎子祁少爷。”
商周德“哦”的一声,说道:“祁虎子昨日见过了,没听他说今日要来啊,有何急事?”
小僮摇头说不知。
张原道:“商二兄不要用陪我,我自去菊园,一个人走走自〗由些。”
商周德笑道:“也罢,介子先去吧,我且看看那祁虎子有何要紧事,等下便赶来相陪。”让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个管事陪着张原,这个管事正是去山yīn接张原那位。
商周德走后,张原与那管事坐进船舱,乌篷船dàng悠悠划动起来,两里水路很快就到,这边也有一个青石铺砌成的泊船小码头,那管事先跳上码头”殷勤来扶张原,张原道:“不必,不必。”一跃上岸。
面前是碧水清流,左边就是会稽城最西北端的白马山”这白马山南麓一大片园地都归商氏所有,约有两、三百亩”遍植山茶籽树,这种山茶籽熬制出的茶油气味清香,一斤纯净山茶油售价在四分银子左右,这一大片茶树每年能给商氏带来好几百两银子的收入在半山上,茶树环绕中有十亩鼻园,菊园一侧建有三间茅舍和一座竹亭,管事领着张原从茶园小道走上去,在开阔处偶然回头一望,停步道:“张公子,我家二老爷赶来了。”
张原回头朝山下的东大池看,又有一艘乌篷船正悠悠地向茶园码头这边划过来,便道:“那我们先下去等着。”又返身快步下到码头边,那艘乌篷船也刚好靠岸,操船的却是两今年轻健壮的仆fù,乌篷船停稳后,船舱先走出来一个老年仆fù,正是在觞涛园见过的那个粱妈一粱妈向张原点头一笑,便回头道:“来,小心点。”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钻了出来,前发齐眉,目若点漆,身上穿着厚实的锦葛小貂裘,
一眼看到张原,顿时笑眯了眼,脆声道:“张公子哥哥,我来了。”
张原抢上几步,伸长右手道:“来,脚下小心。”
商景微伸手抓着张原的手,两脚一跳,蹦上岸来,没顾得上和张原说话,回身弯着腰,小脑袋冲着船舱里喊:“姑姑,姑姑,快上来呀,快上来呀。”
粱妈和婢女芳华都上到岸边,两个人都在忍笑,盯着船舱,要看看大小姐商澹然怎么出来与张公子相见一商景微见姑姑还不出来,便更大声地喊:“姑姑姑姑一”还想要回船去叫。
张原赶忙将她拉住,说道:“别急,你姑姑马上就出来了。”
舱室里的商澹然终于坐不住了,这个极会磨人的小侄女方才定要缠着她要她带她到这边来找张公子哥哥,她也不知怎么一时糊涂就带她来了,这时真是尴尬,难为情死了,那小磨人精又在一个劲地催催催一“别再叫唤了好不好?”商澹然微微弯着腰走出舱室,头戴昭君帽,身穿紫貂寒裘,外罩苏绣比甲,面如朝霞,眼如秋水,神情半羞半恼、宜喜宜嗔,提着衣裙下摆轻盈盈上了岸,敛衽含羞向张原福了一福,又轻又快说了一句什么,以张原的耳力竟没听清楚,商澹然就已经牵起商景微快步上山去了,小景微一边走还一边扭头叫道:“张公子哥哥快来”又问她姑姑:“姑姑,你笑什么呢?”然后二人身影就被山茶树遮住了。
粱妈和婢女芳华赶紧跟了过去,那个陪张原来的管辜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大小姐在山上,他当然是不便跟过去了,那张公子怎么办?问:“张公子你看”张原当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不敢上山,礼教岂为我辈而设,这商氏女郎差不多就是他未婚妻了,见见何妨,正要发展发展感情,不然的话难道要到洞房huā烛才见面1
“管家不上去的话那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自上山赏菊。”张原很自然地说。
管事连连点头道:“是是,张公子请便。”
张原迈步上山,经山茶树下的石阶蜿蜒上到菊园,还没看到菊huā,先觉冷香扑鼻,已是十月末,冬深寒重,很多品种的菊huā已经凋残,只有“绿牡丹”、“卷珠帘”、“鳞爪菊”这些耐寒的品种犹然绽放。
十亩菊园很宽广,一时也没看到商澹然、商景微在哪里,张原也不急着去找,在huā间小径徜徉,看菊残傲霜之枝,更喜凌霜怒放的晚菊,近午的阳光照耀,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在一株“卷珠帘”畔观赏时,忽听不远处小景微快活地叫了一声:“张公子哥哥,我们在这里,你来找我们呀。”
张原应了一声,循声走过去,走到了那个竹亭边,没看到小景徽,只看到商澹然坐在竹亭里,侧对着他,昭君帽已摘下,lù着在室女郎梳的那种三小髻,商澹然贝齿轻咬下chún,在笑~
“哈哈,张公子哥哥,我在这里。“六岁的小景微突然从亭子一侧跑了出来,向张原跑过来,婢女芳华追在后面叫着:“小心,小心别摔到。”
粱妈恐吓道:“景微小姐不听话,回去让太太给她裹小脚,看她还乱跑。”
商景微绕着竹亭跑,一边笑道:“不裹小脚,不裹小脚,姑姑也没裹一”
粱妈和芳华都一齐算下脚步,有些吃惊地看着张原,小景微突然叫出这一隐秘,不知张原听到会不会大为不悦?
张原微笑着走近,说道:“裹足不好,不能走不能跑,等于是半残废,世间最煞风景的事莫过于焚琴煮鹤、佳人裹足。”
小景微小跑看来到张原身边,笑眯眯道:“张公子哥哥真好,就帮着小徽说话。”回头见姑姑商澹然静静坐在亭子里,便道:“姑姑你怎么都不说话了,姑姑平日可是很会说话的呀。”
商澹然真是被这个小侄女搞得头大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芳心缭乱间,却见张原步上亭来,向她施了一礼道:“澹然小姐,在下有礼了。”
商澹然赶紧起身还礼,不知为什么,这次相见比上回在觞涛园湖心岛那次相遇更让她心慌,是上回起先没放在心上,而现在上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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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景徽心事
正午冬阳暖照,菊园冷香浮动,低矮茂密的山茶树从半山一直延绵到山麓水滨,从半山竹亭上俯看绕山而过的东大池,看往来的舟楫,隔得远,听不到桨声和人声,只看到大大小小的船只被一个个无形“利”
字牵引着来来往往,求生谋到,人的本能,勤读诗书求取功名更是世间大利,生在人间,如何舱免俗,但偶尔超脱一下又何妨,好比此时坐在半山竹亭上,静而观动,心情会很好,更何况还有羞涩美丽的商澹然在边上一商澹然缭乱的芳心渐渐安静下来,体会到张瑄所感受到的,因为这一点默契,这清雅美丽的女郎chún边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侄女商景徽仰头目不转睛看着她~
张瑄指着亭下那几间茅舍,说道:“若能在这里读书习字,闲时看山赏菊,真是不错。”
商澹然道:“我大兄以前就在这半山茅舍读书制艺,虽在城中,也似隐居一般。”很自然就答上了话,好象认识很久似的,嗯,也的确很久了,两个多月了。
张瑄道:“澹然小姐那时也才和小景徽差不多大吧,看到现在的小
景微就能想象出那时的你。”
商澹然低头看了一眼倚在她身边的的小侄女,微笑道:“都说小
微象我呢,真是奇怪了咦,小徽你怎么不作声了,小喜雀飞走了吗?”
商景徽道:“我学姑姑呀”有时也要静静的想一会心事。”
商澹然忍俊不禁,瞟了张瑄一眼,又低头看着小侄女道:“你想到什么心事了,告诉姑姑?”
商景徽却摇头道:“我不说,心事怎么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心事,就是说话了。”
商澹然忍着笑,拉着侄女的一只小手,握在掌中,说道:“心事也可以说一”忽然想到了什么,嘴chún抿着,只把侄女那小手轻轻揉捏一张瑄平时眼神不好使,这时却是管用,看到商澹然的脸有些红,仿佛洁鼻美玉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还有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一大一小,大的纤美柔细,小的肉肉jiāo软,都如粉雕玉琢、凝雪晶莹一般。
张瑄心有点跳跳的”还想再说些什么,~时无从措词,且让这一刻时光慢慢流逝吧商澹然却突然轻呼一声,指了指不远处贴着东大池右岸驶来的一艘小船,说道:“我二兄来了“1J、微我们快回去。”向张瑄福了一福,目光下视,长长的睫毛微颤,秀美不可方物。
商景徽“噢”的一声,向张瑄摇手道:“张瑄子哥哥,那我们先走了”不陪你了,你下次还来吗?”
张瑄笑道:“当然还要来,过两天就来,还有事。”
商澹然猜知张瑄要来有事指的是什么,面红心跳,却又是说不出的欢喜,牵着小徽下了竹亭,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头道:“张瑄子若想来这里静心读书,可对我二兄说。
张瑄含笑道:“冬季山上太冷,明年夏天来,山上凉爽正好读书。”看着商澹然牵着小景徽、与粱妈还有婢女芳华四个人从另一侧下山去”这边的山路怕是不会很好走吧?
正这么想着,却见小景徽又跑回来了,略显臃肿的锦葛貂裘丝毫不影响她的灵活,跑到竹亭边,回身对追上来的婢女芳华道:“芳华别过来,我和张瑄子哥哥说一句话”很快就走。”
婢女芳华便站在那几株残菊下等着,商景徽走到亭中来,纯稚可爱的小脸竟有些羞涩,小嘴紧紧抿着一张瑄弯腰问她:“小微”有什么事?”
六岁的商景徽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因为嘴巴抿得紧,这时开口说话先就“吧嗒”一声,说道:“张瑄子哥哥,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样“一样什么?无妨,尽管说。”张瑄含笑鼓励道。
商景徽便语速很快地说道:“小微也想和姑姑一样嫁给张瑄子哥哥,好不好?”
张瑄猛地站直身子,每后一个踉跄,随即稳住,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别吓着小孩子,便轻声问:“小微为什么会这么想?”
商景徽观察着张瑄的脸sè,答道:“就是方才想心事突然想到的。”
张瑄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和你姑姑年龄相仿才般配。”
小景徽固执地道:“可我也会长大的呀,会长得和我姑姑一样大。”
饶是张瑄多智善辩,也没法和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说得清,伦理道理、人言是非,这篇八股文实在太难作了一商景徽仰着头见张瑄好象很为难的样子,这小女孩便又说道:“张瑄子哥哥,这不大好是吗?”张瑄道:“是不大好,你再长夹一止就会明白的。”
毕竟是小孩子,求嫁不成也没觉得特别失望,说道:“那好吧,看我长大后会不会就明白了、我娘亲也是这样,我问她的事她答不上来,就推托说等我长大后自然就会明白的。”
小景徽太聪明了,张瑄笑道:“你母亲说得对,很多事长大后自然而然就明白的。
婢女芳华在叫:“景微小姐,大小姐催你了。”
小景徽应了一声“就来了””丁嘱张瑄道:“张瑄子哥哥,你可不许把我的事说出去,这是我的心事,我只对张瑄子哥哥一个人说过。”
张瑄只好点头保证:“不说,绝不说。”
小景徽笑了起来,小声道:“秘密。”
张瑄道:“嗯,嗯,秘密。”
商景徽这才放心,蹦蹦跳跳下了竹亭,牵了婢女芳华的手,下山去了。
张瑄独自一人在竹亭里摇着头笑,多少人幼年时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和愿望,长大后皆如梦过无痕,小徽也会这样的,再长大一些她就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或许压根就忘了当年还曾有过那样可笑的心事商周德已从岸边那个管事口里知道小妹商澹然带着小徽也到这边来了,心里暗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万历以来礼教约束已越来越松弛,等级制度渐趋崩溃,洪武年间制定的服饰、住宅、车轿这些等级森严的规定已不被世人遵守,富商豪宅拟于王侯,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就能穿,家奴出身的也敢乘轿,fù人郊游、进庙烧香、抛头lù面的已是见怪不怪……
所以说商澹然在自家菊园与张瑄相会又算得什么,张瑄今日回去差不多就会托人来提亲了吧。
商周德这样想着,拾级上山,上到菊园畔的竹亭,却没有看到小妹和小侄女,心知是先走了,便也不提起,只问张瑄这里的菊huā如何?
张瑄道:“颇有名品,只是大多凋零了,要是早来一个月就更妙了。”
商周德笑道:“也不晚,来日方长嘛,明年九月,我再请你来采菊东篱下、饮酒话桑麻,哈哈。”笑声一顿,问:“介子可知祁虎子来此何事?”
张瑄见商周德这样话,心里便明白了,口里道:“这个却是不知。”
商周德笑道:“祁虎子十一岁,就想着娶妻了,他昨日看到我侄女景兰,今日就跑到这边来见她堂姑,倒是毫不羞缩,直言就要娶商景兰,内人大笑,所以唤我去,却原来他还没和长辈商量过,自己就先来了,这时已赶回去了,留他用饭都等不及,说要回去写信报知其父,呵呵,这祁虎子倒是个急xìng子。”
张瑄心道:“祁虎子人小鬼大,十一岁就要娶妻,实在好笑,不过据我所知,商景兰也正是他的妻子,祁虎子四十四岁时因清兵攻占杭州,救国无望,遂投水殉国,商景兰守节终老,是很值得敬佩的一对大道:“祁虎子是山yīn神童,景兰小姐秀外慧中,年龄相差两岁,诚然是佳配。”
商周德点头道:“拙荆已去对景兰之母说这事了,想必没什么不偕的,只是祁虎子与景兰年龄都太稚,还是过两年再订亲吧。”心里想的是:“总得把澹然小妹的婚事先定下来再说嘛,哪有妙龄姑姑在室,年幼侄女却先订亲的道理。”忽问:“介子可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有一友,善推四柱,不妨让他帮你推推流年大运?”
这倒不是商周德急着要把小妹澹然嫁出去,而是因为澹然比张瑄大一岁,绍兴俗语“女大一不成妻”虽然实际生活中女大一照样成妻的多得很,可就好比女子不裹脚一样,有些人还是忌讳这些的,所以要预先请人合一下八字,若有不妥,可以预先破解,八字不合也是可以补救的一张瑄道:“家慈说我是万历二十六年六月十九子时生的。”心里想:“测我的命,能测得准吗,我已经逆天改过命了。”
商周德道:“子历二十六年即戍戌年,六月十九子时,好,我记下了。”
已是正午时,人影都缩在了脚下,商周德与张瑄下山坐船回大宅,用罢午餐,饮茶少歇,又闲谈一会,张瑄便向商周德告辞,携了那幅“少女蹴鞠图”回山yīn,商周德依旧命马车健仆相送。@。
第一百零一章 就是她
马车在张原家竹篱门前停下,张原下车,那车夫和两个健水也不喝一口,便掉头回去了。
武陵今天虽与少爷同去会稽商家,却一直没和少爷在一起,不明白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商家上下从主人到奴仆都对少爷很好,对他这个小书僮也很好,竟然赏了他二钱银子,他小武可从来没有得过这么多赏钱呀。
武陵比较聪明,已猜到会稽商氏是想让少爷做他们商家的女婿了,没错,一定是上回在馅涛园少爷又下棋又吟诗的就被那商氏女郎看上了,当时还是他小武力劝少爷展现盲棋本事的,少爷若是娶了商氏女郎,他小武岂不是很有功劳?
可是王婴姿小姐怎么办?《西厢记》演了一半就不演了吗?
想到王老爷家那轮明月,武陵耿耿于怀,得了二钱赏钱的快活也被冲淡了许多。
“少爷少爷”
大石头跑出来禀道:“少爷,今天有两件事,县尊大老爷请你去说有要紧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来过的那个阮秀才又来了,我说少爷不在,请他留下住址,那阮秀才便说了两句一”
回头问跟出来的小石头:“小弟,快把你记住的那两句话告诉少爷。”小石头大声道:“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
小石头本来记住的是“原欠一命”多念叨了几遍觉得不甚顺。”就擅自改成了“原来欠一命”从“缘悭一面”到“远迁姨面”再到“原欠一命”最后成了“原来欠一命”就算张原再怎么擅长推理反溯,也没办法把“缘悭一面”与“原来欠一命”联系起来,疑huò地问:“那阮秀才真是这么说的?”石头兄弟异口同声道:“没错,就是这么说的。”这下子张原纳闷了,1心想:“我与阮大诚没仇啊,我就是昨夜做梦在妓船上骂了他几句,而且那人明显是姚忪棍,这就算有仇了?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到底谁欠谁一命啊?”张原摇摇头,阮大诚又不是疯子,会跑上门莫名其妙说上这么一句话,肯定是石头兄弟听错了,石头兄弟年幼,又不识字,做门僮实在不大称职,问:“那阮秀才还说了些什么?”大石头道:“阮秀才说他今天就要回去了,说以后再与少爷相见。”这话又是合情合理的,只“原来欠一命”难以理解,张原也懒得理会,先入内院见母亲,张母吕氏见儿子回来,忙问:“我儿快与为娘说说,商氏的人待你如何?”张原笑道:“人家真把儿子当女婿一般热情客气”一句话说得张母吕氏眉huā眼笑,又见儿子取出一画轴,展开见画上是一容貌美丽的少女在蹴鞠,听儿子复述商周德试探的话语,他当时又是如何作答的,张母吕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快把画拿正了,为娘要细看,嗯,这是商氏小姐自己画自己吗,画得真好,活灵活现一张原道:“儿子听说不缠足的女子以后生的小孩都要健壮一些呢。”这话让张母吕氏彻底喜欢上了画上这个不缠足的商氏大小姐,有道理,那些不缠足的农fù村姑生的孩儿果然健壮,你看大石头、小石头,来了半年没见过头痛脑热的,而张原幼时却是多病张母吕氏心想:“儿子当然不能去娶个村姑,那么不缠足的商大小姐就顶好。”笑眯眯问:“那我儿准备何时去商家提亲啊?”
张原道:“儿子想后天就托人去,明日先去向西张的叔祖报知一声,还要向父亲写信。”
张母吕氏点头道:“我儿考虑得周到,要告知西张叔祖是对的,你父离得太远”就不必等他回信了,娘为你作主,想也想得出来,你父知道这一消息定要开怀大笑呢一对了,给你父的信干脆缓一缓,待合了庚帖,纳采、纳征之后现写信报知你父。”
张原道:“儿子但凭母亲安排。”
张母吕氏心中欢喜,上了年纪的fù人都好面子、喜奉承,张母吕井也不例外,想着四个多月前那止水巷的马婆子要给儿子说媒,是什么牛姑娘马姑娘,以为她儿子眼睛好不了啦,就会急着胡乱娶一个,当时她虽然拒绝了,但心里着实难过呢,何曾想才过去不到半年,儿子竟要和会稽商氏女郎订亲了,这传扬出去,是何等的有面子!
又想起一事,张母吕氏问:“张萼相亲不成,如今你却成了,张萼岂不是要恨你?”
张原笑道:“母集不用担心这个,三兄虽然xìng子急躁,却不是小心眼的人。”
张母吕氏道:“那张萼之母王氏定然心中不喜。”张原道:“那没办法,这又不是我暗中抢张萼的,是商氏女郎没看上他,难不成他娶不了的我也不能娶。”张母吕氏笑道:“说得也是,总不能皆*欢喜,那我儿现在是去县衙见县尊还是去见西张族叔祖。
张原道:“现在是申时三刻,时候还早,儿子去见侯县尊吧,不知有什么事?”张母吕氏道:“那我儿赶紧去,说不定是大宗师要见你,考你学问呢。”张原带着武陵来到县衙节爱堂东侧的幕厅,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仆人一脸悻悻然走了出来,送出来的是上次在鲁氏药铺见过的那位诸幕客,诸幕客见到张原,笑着迎过来道:“张公子,县尊等你半日了。”又指着刚走出去那三人的背影道:“张公子可知那人是谁?”方才一个照面,张原看出那中年男子容貌与姚复有些几分相似心知这是姚复的亲人前来送礼求情为姚复开脱的,道:“不知是谁,以前没见过,是诸先生的朋友?”措幕客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这人是姚复的胞弟,来求县尊开恩放过他兄长的,还带来了白银五百两,县尊已严词拒绝了他。”张原心道:“晚明官员索贿受贿乃是司空见惯的事,侯县尊拒贿五百两,不知会不会心痛?”问:“县尊开审姚复一案了吗?”
措幕客道:“还没有县尊今日陪王提学巡视本县各社学,才回来不久,本来是一早就要见你的。”
张原问:“储先生,县尊大人唤我何事?”措幕客笑道:“肯定是好事,在下见县尊大人是笑呵呵的。”
措幕客领着张原来到廨舍书院,县令侯之翰正在书院小厅独自饮茶,窗明几净,暖阳斜照,见张原来,侯之翰笑道:“张原坐,陪本县品茗。”
张原恭恭敬敬施礼,谢过县尊,然后坐了,shì僮端上香茶便退下了。
侯之翰问张原上午去了哪里?张原道:“会稽商周德先生邀学生赏菊。”侯之翰奇道:“商周德?商周祛之弟,他如何邀你赏菊?”现在亲事还没成,张原当然不好说商周德要把妹子许配给他,便道:“也是世交,昨日遇到的。”
侯之翰笑道:“现在赏菊,毋乃太晚乎应该是菊已残,满地黄huā堆积了吧。”张原含笑道:“也有岁寒后凋犹自凌霜绽放的。”侯之翰便不再理会菊huā残不残的事,笑吟吟望着张原,一时不说话。
张原猜不透侯县令心里在想些什么,被看得头皮发麻,问道:“县尊大人何事传唤学生?”
“好事。”侯之翰开口道:“还记得那日在府学宫社学我问你可曾订亲的事吗?”
张原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很不妙点头道:“学生记得,学生说要等补了生员后才议亲事”。
侯之翰道:“昨日王提学对本县和徐府尊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要县试、府试包你通过,大宗师要在道试时亲自考你,本县是不必说了徐府尊那里也不会阻你,而凭大宗师对你的赏识,道试你能不通过吗?”张原唯唯。
侯之翰怕张原太得意,少年人不可褒扬过度,得经常督促训诫,所以他又板起脸道:“张原你既有必胜姚复的计策,为何不早对本县说,难道本县还会害你不成?”
张原赶紧起身叉手道:“学娄不敢,学生不敢学生当时是决心要学好八股来赢那姚复,是族叔祖为学生安排的一些计策说这样方保必胜。”侯之翰虽知张原说的不见得是实话,却也不想去追究,这世道,尤其是官场中人,你要找一个完全不说假话、绝对诚实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需要的是知道共同利益所在,当然,也要讲情分侯之翰又放开笑脸道:“经此一事,你才名远扬,以你的制艺和王提学的赏识,后年补县学生员是确定无疑的事,所以,本县以为,你可以考虑订亲了”
张原嘴巴发干,说道:“学生年纪尚幼,暂不想议亲,还是等补了生员后再说,家慈也是这个意思。”
侯之翰根本没想到张原是在推托,问道:“你可知本县要为你说的这门亲事是谁家女郎?”没等张原开口,就笑道:“哈哈,就是那日在这里晚宴与你同桌共餐的王二小姐,你在老师家求学数月,想必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对,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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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将何往?
王婴姿小姐与他同龄,老师王思任又对他赞赏有加,所以这之前张原也并非没有想过王老师有可能会把女儿王婴姿许配给他,然而在王半师家里求学时,张原心里已经有了商澹然的影子,而且此前王老师口风都没lu,他总不能自己就先拒绝,就扬言自己心有所属,那样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王老师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硬要塞给你,你就这么急着往外推!
但现在,老师王思任托侯县令把这事提出来了,他就必须面对,必须进行抉择,论起来王婴妾给他印象很好,活泼、爽朗、聪明、谐趣,拜王思任为师、娶老师的女儿,佳话呀,而且以王老师的门第,他张原也绝对是高攀人生总会遇到需要你去选择的三岔路口,该往何处去,以什么为指引?是利字当头,还是凭心灵的感觉?
张原心想,若是上午他还没去会稽商家就被侯县令叫过来说这事,那时他会怎么选择?
答应娶王婴姿,让心里那明丽的倩影褪淡消逝吗,嗯,这是很有可能作出的选择,毕竟对商澹然只是一面之缘,没有任何许诺,虽然心动,但情感只在萌芽中,尚不至于铭心刻骨,所以放弃心灵的感觉答应王婴姿的亲事正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现在完全不同了,只隔了半天,情势两样,商澹然已经在他心底牢牢占据着位置,商家人给他热情温暖的感觉难以释怀,再要连根拔起的话,那是伤人伤己侯之翰见张原站在那里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样子,以为张原惊喜交加得说不出话来了,微笑道:“张原,回去告诉令堂,可以托人去王老师家说媒了,本县是暗媒,还得有明媒才行,哈哈。”
张原拿定了主意,叉手道:“县尊大人容禀”学生有要紧话说。”
看张原神se不象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让侯之翰微感诧异,点头道:“你说。”
张原道:“学生八月十六陪我三兄张萼去觞涛园相亲,就是会稽商氏女郎,不知县尊大人可曾听说过此事?”侯之翰不明白张原说起这事做什么,答道:“曾有耳闻,据说张萼那次相亲未偕是吗?”
张原道:“是,但我三兄相亲未偕,学生却偕了。”
侯之翰一愣,问:“此言何意?”
张原道:“学生在觞涛园湖心岛偶遇那商氏女郎,同在岛阁避雨,下了一局盲棋,共话暴雨诗句,心有戚戚焉,学生今日应商周德先生之邀,便是去议亲事的,家慈已同意,庚帖已交,所以学生万分为难。”虽未正式合庚帖,但张原已把生辰八字报与商周德”说是交了庚帖也没什么不对。
侯之翰愕然,他原以为张原与王老师之女的婚姻简直是天作之合,不料张原却说出这番话,商氏女郎捷足先登了,这让侯之翰有些不悦,说道:“那你还说什么未中秀才之前不议婚事”
张原深深施礼道:“这的确是学生的过错,学生因为今日才议亲,纳采、纳征之礼未行,不便宣扬,所以才这么说,学生万分惭愧。”
张原言辞恳切,侯之翰也不好再责备他,这毕竟是张原的si事,张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摇头道:“我这边是好说,王老师那边你得自己解释去,我是不去说这尴尬事。”
张原唯唯称是。
侯之翰问:“那你准备何时去登门解释?莫要拖延,越早越好。
张原道:“只今晚便去,学生还要先向族叔祖禀明此事。”
侯之翰点头道:“此事的确要肃翁作主,那你赶紧去吧。”又道:“虽说事已至此,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张原啊,王老师之女与你甚是般配,若有可能”还是娶王二小姐为好,你不是与商氏女郎尚未行六礼吗罢了,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看来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麻烦缠身,先前几个月是学八股斗姚复,现在姚复让你给斗垮了,又冒出这件事,且看你怎么妥为处置你还有没有什么妙计,不妨先与本县说说。”张原苦笑道:“学生能有什么妙计,无非负荆请罪,只求王老师不要把我乱棍打出就好。”
侯之翰笑道:“何至于此!但王老师不悦是肯定的,你赶紧好言去解释吧。”
张原出了县衙,带了武陵径去西张状元第见族叔祖张汝霜,时已黄昏,在北院外遇到张萼,张萼拽住他道:“介子,我上午去找你,大石头说你会稽商家看菊hua了,看什么菊hua,去看商氏女郎是吧?”张原道:“是,准备订亲了。”
张萼瞪眼道:“好哇介子,你闷声不响的就把好事都给占了,常死我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与张原勾肩搭背道:“我听说那商氏女郎不缠足的,早知如此,那日相亲我都不会去,倒落得被她看不上,失了颜面——我偏爱小小金莲足,金莲杯饮酒,不亦快哉,《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也爱吃鞋杯耍子。”见张原无语的样子,又拍拍张原肩膀很仗义地道:“不过那日我若不去觞涛园,你和商氏女郎也就没有了今日的姻缘,所以我会陪你去的,那日就是我陪你去相亲,颠倒过来了,越说越糊涂了,哈哈一介子你找大父何事?”
张原当然不能对张萼这个大嘴巴说王婴姿小姐的事,他会给你宣扬得满城皆知,道:“就是关于我和商氏小姐订亲的事,还需族叔祖帮我拿个主意。”
别了张萼,张原进到北院,在垂hua仪门外等候族叔祖传见,一个小婢进去通报,片刻后,美婢莲夏匆匆出来,含羞福了一福:“介子少爷,大老爷请你进去。”
张原便跟着莲夏进去,见这美婢俏脸含羞,并无戚容,便问:“莲夏,你爹爹的病如何了?”不料莲夏就跪下给他磕头,连声道:“多谢介子少爷救我爹爹,多谢介子少爷”
张原赶紧道:“快起来,快起来,我还有急事要见叔祖。”见莲夏站起身来,方道:“我只是问问,没有要你相谢的意思。”
莲夏跟在张原身后碎步走着,细声细气道:“三少爷和介子少爷送了银子来,1小婢就有钱给爹爹治病了,现在病已好了七、八分,1小婢就又回来执役了,一直想着去东张给介子少爷磕个头呢。”
张原道:“病好了就好,不用谢。、,
说着话,到了北院小厅,张汝霜正在檐下负手看庭中那株老梅树,见张原来,说道:“张原你看这株老梅,都含蕊yu放了,今年天气实在是冷得早啊。”张原快步过去叉手施了一礼,说道:“还未到冬月,这天气是冷得异常,族孙一早去会稽时,都看到路边结冰了。”心道:“这长江以南也受小冰河气候影响吗?晚明几十年,自然灾害频繁,尤其是雪灾和旱灾,几乎年年都有,后世论者有说明朝灭亡与小冰河期频发的自然灾害有莫大关联,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官府救灾不力,农民无以为生,于是就反了,华美而又腐朽的王朝大厦一朝崩塌一侯县尊说得对,我总是麻烦不断的,等着我去解决的事太多了,天降大任,舍我其谁,而现在,必须解决好婚姻之事。”
张汝霜便问:“你去会稽何事?”
张原便将昨日遇商周德邀他去赏菊,今日去时,方知商周德有意把小妹许配给他的事说了,张汝霜笑道:“好事啊,张萼上次就对我说过那日在觞涛园相亲的事,我料想张萼不成你极有可能成,果不其然,咦,张原,你为何脸有忧se?”
张原尴尬道:“方才侯县尊唤族孙去,说季重先生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族孙,族孙所以苦恼。”
张汝霜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倒真是欢喜冤家了,张原,那你又打算如何应对?”张原道:“正是要向叔祖请教。”
张汝霜道:“这事叔祖帮不了你,鱼与熊掌不能得兼,都是官宦人家女郎,哪一个也不可能委身与你作妾,你只能娶一个,你选哪一个?”张原道:“族孙已答应商家过两日就托媒去求亲,我母亲也允了。”张汝霜点头道:“只有如此,你若辜负了商氏女郎,那肯定是反目成仇了,这与悔婚无异,这事做不得,至于谑庵那边还可以转圜,毕竟他是后话怎么,你来是求叔祖去为你向谑庵解释的吗?”
张原道:“老师那边族孙要自己去解释,托叔祖去反而不好,族孙来此就是要让叔祖先知道这事,有叔祖作主,族孙心里也有个底。”张汝霜连连点头,对张原世故通达表示满意,很多事的确是要自己去担当的。
回到东张,张原对母亲说了此事,张母吕氏忙道:“那我儿赶紧去向先生好言解释,定要求得先生体谅。”便命石双去肩了一顶暖轿,天气寒冷,透风的藤轿已坐不得。
张原匆匆吃了一些食物,坐上暖轿,在幕se下由石双陪着去会稽。@。
第一百零三章 谁解风情?
两个轿夫脚力甚健,抬着暖轿走得飞快,石双都差点跟不上。,冬季昼短夜长,天黑得快,才过了杏huā寺,天就已经全黑了,而且又是十月最后一矢的夜晚,月亮肯定没有,天上有云翳,所以连星星也不lù影一轿子在王思任府前停下,墙门四扇紧闭,张原下轿去叩门,门内有人问:“谁人?”
张原道:“王大叔,是我,张原。,…
门很快就开了,王宅的那个老门子挑着一盏灯笼迎出来道:“张公子啊,怎么夜里赶来了,有急事?”
张原道:“老师在府中吧,我有事要禀知。”“老爷在呢,傍晚时从会稽山园子里回来的。”老门子赶紧吩咐一个小厮去内院通报,就说张公子来了,一面迎张原进去,让石双和两个轿夫坐在门厅耳房歇气喝热茶。
张原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熟门熟路,每次来都是自己进去,也没有哪个王氏僮仆给他领路,当他是自家人一般张原独自走过悬有灯笼的门厅,往前院正厅去时,脚步有些沉重,觉得自己愧对王老师的栽培,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他必须面对、必须选择,拒绝有时比去争取更需要勇气。
前院正厅未张灯火,书房却有灯光透出,张原有些奇怪,难道王老师在这里?走到门边一看,却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小姐坐在书案边执着一管中锋羊毫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一张原没敢惊动,正要退回门厅,这时书房里的王婴姿搁下手中笔,在砚台边的黄铜暖炉上暖手,抬眼见门前一个淡淡的影子走过,便问:“是谁?”
张原便又走回来,站在书房门前的灯影里,作揖道:“婴姿小
姐,是我。”王婴姿“咦”了一声,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张原见王婴姿神sè如常,料想老师并未将托侯之翰提亲的事告诉她,放心了一些,微笑道:“有件事要向老师禀明婴姿小姐在写些什么?”王婴姿笑道:“我也在作八股,无聊啊,作八股消磨时光很好一你进来呀,站在外面作什么,冷唆唆的。”
张原道:“我在等老师出来。”王婴姿道:“有要紧事吗,那我去帮你叫爹爹来”捧着暖炉走了出来,却将暖炉往张原怀里一递“你先抱着。”张原伸手接过,王婴姿微微一笑,碎步往内院去了。
张原捧着黄铜暖炉发愣,多么好的师妹啊,为什么要让他选择呢,这个贼老天,简直是在捉弄人啊一却听一声清咳,王思任踱了出来,说道:“张原,这么晚了你来有何事?”张原心道:“王老师早到了却不现身,冷眼看我和王婴姿说话,可见做人之难,要时刻谨慎哪。”赶紧将暖炉放在地上,叉手施礼道:“老师,学生有要紧事禀报,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
王思任“哦”的一声先进了书房,看着张原道:“进来说话吧。”张原捧起地上暖炉,走进书房,将暖炉搁在书桌上,退后两步垂手躬立一王思任注视着张原的一举一动,王思任是绝顶聪明的人,眼光锐利,从简单的动作就就察觉出张原似乎有些焦虑,也许这是张原故意表现的,心中一动低声问:“你见过侯县令了?”
张原躬身低头道:“老师,学生真是惭愧,学生今日一早去了会稽商周德先生府上,与商周德先生之妹有了婚约傍晚回来才去见的侯县尊,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老师恩德,学生终生不敢或忘。”
王思任也站着,半晌不言语。
张原一动不敢动,只觉整座宅子霎时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脚步声细碎轻快,打破了这一让人憋气的沉闷,王婴姿小姐出现在书房前,见爹爹王思任在书房里,瞪大眼睛笑道:“爹爹何时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王思任看着这个他向来jiāo宠的女儿,心中一叹,说道:“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王婴姿答应一声,集身待走,王思任道:“把你的暖炉也抱回去,张原用不着,他立即就要回去的。”
王婴姿“噢”的一声,过来捧起暖炉,从张原身边走过时,脑袋往前一低,看了张原一眼,却见张原眼有泪光,王婴姿吃了一惊,转身道:“爹爹,你为什么责骂张介子?”
王思任道:“胡说,我哪有责骂他。”王婴姿又低头看了张原一眼,说道:“爹爹都把他骂哭了,还说没骂。”张原勉强一笑道:“老师没有责骂我,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伤心事。
王婴姿狐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张原,抱着暖炉走了。
王婴姿走后,王思任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为她取了一个大名叫王端淑,婴姿只是她的小名。因为婴儿时她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瞪着,分外午神,颇有英气,便叫她婴姿,现在她已及笄,该有个大名,希望她以后能端庄贤淑,不要象以前那般任xìng好了,我送你出去吧,早点回去,莫让你母亲担心。”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张原liáo袍跪下,说道:“婴姿小姐很好,是学生没这个福分,请老师千万原谅学生”
王思任停下脚步,伸手将张原拉起来,说道:“和你说婴姿幼时的事并没有别的用意,就是突然想说出来,就和吟诗作文一样,情动于中,发之于外,我也没有怪你,就是有点无可奈何。”张原道:“那学生以后还能常来向老师问安请教吗?”王思任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我王思任是这么心xiōng狭隘的人吗,难不成你做不成我女婿,就连学生也做不成了?”
张原深深施礼:“多谢老师,多谢老师。”
王思任送张原出门,让门子借一盏灯笼给石双,看着张原上轿出了墙门,这才反身回去,一时不想回内院,就到前院书房再坐一会,看书案上女儿写的那篇八股,摇头苦笑,心道:“女儿家八股文作得再好有何用,真是消磨时光,若是男儿,那中秀才应该不在话下。”听到脚步声响,王思任头也不抬,说道:“你怎么又出来了!”王婴姿抱着暖炉,脑袋朝书房里一探,问:“爹爹,张介子就走了?”王思任“嗯”了一声。
王婴姿走了进来,又问:“张介子他今晚好奇怪,发生了什么事?”
王思任道:“张原说他将与商周祛之女订亲,特来告知我这个老师。”婴姿差点把手里的黄铜暖炉掉到地上,愣了一会才说道:“张介子就订亲了,这么急呀。”喃喃说着转身回去,走到门边又回头问:“那他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王思任道:“来还是会来的,张原总还是我王思任的学生。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光影里,王思任废然坐回官帽椅,平时不觉得,以为女儿年幼懵懂不解风情,但这临去时倚门回首的最后这一句话,却问得有些痴,分明已是情苗深种,这,可如何是好?
张原回到家中已近亥时,张母吕氏在前院坐等儿子回来,听到竹篱门响,赶紧就走到大门前,迎着问:“我儿,先生没有责怪你吧?”张原道:“先生待孩儿依然很好,就是孩儿自己很愧疚。”张母吕氏牵着儿子的手回内院,看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安慰道:“我儿莫要愧疚,这又不是你的错,那王小姐也能另觅良配的。”次日上午,张原去西张向族叔祖张汝霜说了昨夜见王老师的事,张汝霜点头道:“事情这样平息也好,渍庵是爽朗豁达之人,不会怨你的,你要常去他那里走动,师生情义不能转薄还有,商氏那边的亲事尽快订下来。”
见过了族叔祖张汝霜,张原又去县衙见侯县令,侯县令刚从日见堂处理公务回到廨舍,正在火盆边烤火,听罢张原致歉的话,说道:“老师都不怪你,我又怎会怪你,张原啊,继续勤学苦读,早中高第,职显名扬,报答师恩的机会总有,不见得娶老师女儿就是报恩”说到这里,侯县令笑了起来,又道:“这事你也不要多虑了,专心读书,再有三个月,就是县试,你现在名气是大,但众人的眼睛也都盯着你,县试时你的八股一定要写好,不能比明伦堂斗姚复的那篇逊sè,明白本县的意思吗?”
张原躬身道:“学责明白,一日两篇制艺,不敢懈怠。”见侯县尊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告辞。
侯县令道:“已是午时了,就在这里用午餐,陪本县小酌两杯,这天实在是冷,怕是要下雪一”朝门外一望,隐隐似有细小白蝶飞舞,随即便听到远远近近有人在喊:“鼻雪了”
“落雪了”
……”………”
侯之翰起身走到檐下,看着越下越密的雪,自言自语道:“瑞雪兆丰年,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才好,若遇灾年,这官可实在不好做。”@。
第一百零四章 菩萨姻缘
张原在县衙廨舍陪侯县令小酌赏雪,那雪越下越大,地气寒。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未时初,侯县令去节爱堂处理公务案牍,张原独自撑着油纸伞回去,白皮靴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浅印,走着走着,心情渐渐好起来,侯县尊说得不错,报师恩的机会总有,现在就不要去想那么多了,只想澹然小姐和明年的县、府二试吧。
转过府学宫,到了自家竹篱门前,柴门虚掩,推门进去,见地上一串草鞋印,是往穿堂左边去的,穿堂左侧那一排土墙瓦房是厨下、放置杂物和仆役的住所,张原心道:“这是谁来了,下雪天也穿草鞋?”
便踩着草鞋印走过去一看一穆真真穿着上回张原出钱给她缝制的黑sè松江棉柑子和长裙,大雪天赤着脚站在井栏边,正提水洗脚,一双满是泥污的草屦搁在石井栏上,她弯着腰,单薄的衣裙绷起,勾勒出结实的圆tún和修长的双tuǐ,两只脚丫冻得通红,交互搓洗着,木桶一倾“哗”地一声,冰冷的水冲到脚上,然后金鸡独立沥水,待脚上的水沥干了一些,便从腰间布囊中mō出一只青布鞋穿上张原明白了,这堕民少女只在他家才穿上这双布鞋,这双青布鞋是他母亲吕氏为穆真真做的,比较厚暖,穆真真舍不得穿,每次来他家先到井边换下草屦,洗净脚穿上布鞋,干干净净来见他,一出门就又换回草屦,平时也就罢了,这大雪天也这样,让人心痛“少爷回来了,小武哥正要去县衙接少爷呢。”
大石头从后园那边跑过来看到张原,大声叫道,又对穆真真道:“真真姐洗脚啊,不冷吗?”穆真真柔软的腰身微微一僵,转过身来望着张原,神sè有些慌张,期期艾艾道:“少爷,我,小婢,不冷。”那样子好象她做错了什么事。
雪还在零零星星地下着,飞落在这堕民少女裹头的巾帕上,石井栏、沾泥的草屦、洗净的双足、亭亭玉立的身姿,这堕民少女宛似冰雪池塘中的一枝顽强不凋的白莲,能含辛茹苦、能吐lù芬芳张原收起伞,走近几步,看着穆真真裙下双足,问:“脚长冻疮了没有?”穆真真对自己的大脚颇为自卑,这时被少爷这么盯着看脚,慌得两脚不知该往哪里躲,若是手还可以缩起来,可脚总得站着啊,雪白的脸霎时通红,说道:“小婢粗手粗脚的,从不长冻疮”
张原心道:“大雪天赤脚穿革鞋不长冻疮,有武功的人是这样的吗?”可也不好去看细她的脚,笑了笑,说道:“跟我进去吧。”又对大石头道:“快去追上小武,别让他去县衙了。”大石头答应着跑出去了。
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走路听不到一点声音,想必是穿上了布鞋特别轻快,张原唤了一声:“真真一”
“嗯,少爷,什么事?”穆真真紧走两步,靠近张原一些。
张原问:“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还在大善寺卖果子吗?”
穆真真道:“少爷,今日是太太的寿辰啊,十一月初一。”
张原“啊”的一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两天东奔西跑,把母亲的生日都给忘了,赶紧去见母亲,磕头道:“儿子恭贺母亲生辰大喜,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张母吕氏笑呵呵道:“怎么突然就记起来了?”一眼看到跟在儿子身后也向她磕头祝寿的穆真真,笑道:“是真真提醒你的吧,我前几日对真真说过,让她今天来一起吃寿面。”张原道:“儿子该打,是忘了。”
张母吕氏道:“又不是逢十大责,闲生日而已,我儿这些天太忙了,读书辛苦,还要与那姚复赌胜一对了,西张的叔祖和侯县尊都怎么说,没有埋怨你吧?”
张原道:“没事了,主要是王老师宽宏大量,不与学生计较。”
张母吕氏点头道:“我儿能拜到王先责这样的老师实为有幸。”又道:“等下西张的黄婆子会来,明日就由她和石双、翠姑三人去会稽送庚帖,这黄婆子是西张门下的,还比较实诚,不会骑两头马说话。”话音刚落,小丫头兔亭就进来禀报说黄婆婆来了,黄婆子进来向张母吕氏见礼,又夸赞了张原一番,奉承张母吕氏好福气,生了这么个有才有貌的少爷,然后说明日去会稽商氏说媒的事,既然双方都有意,那事情就简单了,就是把张原的庚帖送到商家,再把商氏小姐的庚帖取回来请算命先生推一推、合一合,看男女双方八字相帮相生否,黄婆子又道:“还须介子少爷的长辈写一封婚书,那商氏不比寻常小户,寻常小户口头说合就行,官宦人家要有婚书。”
张母吕氏便对张原道:“在你父在家,当由你父写,既不在家,我儿还星去求西张叔祖为你写一封婚书吧。”张原就又跑去北院见族叔祖张汝霜,道明来意,张汝霜笑道:“叔祖老朽昏耄,提笔作文半天下不了一字,还是你代拟,叔祖等下照抄一遍,省得叔祖费神。”便让张原坐下。
张原略想了想,提笔写道:“通德之门,驰诚数仞:宜家之庆,敢贡尺书。恭维尊亲家先生大人阁下,许身比于双金,绩学同乎二玉。业收名于异等,定策足于明时。何期声气之相求,辄辱菲葑之不弃:材非郭璃,昂然上座之宾:鉴岂成公,密尔东邻之相缔。日者吉占既协,序端之微币敢稽。
奉秦晋之欢,忻成永好:望金张之馆,但愧衰宗。荣幸所兼,敷陈畴悉。谨启。”
张汝霜接过来一看,大笑道:“好一遍八股,好敏捷的文思,少年作文,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成。”说罢,提笔照抄一遍,用双红拜帖封上,让张原带回去。
傍晚,张母吕氏留黄婆子一起用长寿面,媒还没去做先就赏了她一钱银子,黄婆子喜笑颜开,说明日一早便来。
穆真真今夜留在这边,她爹爹又外出听差了,兔亭现在和她熟了,不再怕她的蓝眼睛,两个人在南楼下的小茶房烤火,小火炉上正纯着枸杞银耳莲子羹,那是张母吕氏吩咐给张原准备的,张原夜里读书习字,睡前喝一碗莲子羹,能暖胃养神,以前是伊亭在这里煮莲子羹,今夜有穆真真在这里伊亭就可以偷个闲,穆真真里里外外什么事都能做一莲子羹槽要盹好之先,放两小块冰糖下去,冰糖用一个瓷罐装着,放冰糖时穆真真见兔亭小嘴合不拢一副垂涎yù滴的样子,便拈了一小块冰糖给兔亭,兔亭甜滋滋地吮着,含含糊糊道:“好甜,真真姐也吃一小块吧,太太和少爷不会骂的。”
穆真真将小陶壶里的莲子羹倒在青瓷碗里,用漆盘端着,轻声笑道:“我不吃,我给少爷端去了。”张原今日忙东忙西,夜里才静下来把两篇八股功课给完成了,不敢敷衍塞责,这是要给王老师批阅的,得打起十二精神,写完两篇八股,见时间还早,便又临摹《灵飞经》,先嗅到莲子的芳香,抬头看,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
张原看着穆真真双手将那碗莲子羹捧到他面前,穆真真手背白nèn细腻,但手心却粗糙结茧,放下青瓷碗时几乎能听到手指粗茧与碗沿摩擦的声音,看她手掌边缘易生冻疮处,还真没看到冻疮紫斑。
次日一早,黄婆子就来了,在张原家吃了两大碗鸡蛋面,打着饱嗝,和石双、翠姑夫fù三人去会稽商氏提亲了,穆真真这才知道少爷是要订亲了,昨日说什么庚帖婚书的她没听明白,心道:“是商家哪位小姐呀,前日在学宫光相桥畔看到了商家的两位小姐,都很小
啊。”午后未时,黄婆子三人回来了,都是喜气洋洋的,将商氏女郎的庚帖交到张母吕氏手里,说了一通商氏如何豪富、对她三人如何客气,黄婆子在商家得了六钱赏银,如何不喜,一般人家最多给二钱银子,张母吕氏又赏了她二钱银子,此后就没这黄婆子什么事了。
黄婆子欢天喜地去了,张母吕氏看那商氏女郎的庚贴,却是万历二十五年二月十九亥时生的,喜道:“有缘,果然有缘。”
张原探头看了看,问:“母亲也会推八字合庚帖吗?”张母吕氏道:“我儿六月十九,商小姐二月十九,都是观世音菩萨的寿诞日,这岂不是有缘,菩萨定的姻缘。”
张原道:“六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吧。”
张母吕氏道:“都一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观音诞,大善寺都要做法事的。”又道:“我儿将商小姐的八字拿到府学宫那边的算命先生推一推,看与你的八字相生不一依我看是没什么不妥的。”
张原道:“既然母亲说没什么不妥,那就不用找算命先生看了吧。
张母吕氏笑道:“这是规矩,总要请算命先生看一看的。”一边的翠姑道:“太太,小奴听说十字街有个叫清墨山人的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人家走失了牛他也能算出丢在了哪里,都找回来了。”
张母吕氏对张原道:“那我儿就去找清墨山人合这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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