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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堕民和喇唬

    蓝帕包头、草绳扎腰的少女拾起最后一个橘子,又向双珠山顶奔来,一抬头,猛然发现张原早就候在那里了,吓了一大跳,神色惊慌,就往边上树丛乱石钻去,似乎怕极了张原。

    这双珠山虽不陡峭,好歹也是山,山路总是崎岖不平的,更何况那无路之处,枝丫纵横阻拦,野草藤蔓缠脚,根本走不快,枝条一弹,把那少女裹头的蓝帕又勾下来了——

    张原虽然不清楚这少女是什么人,但听到山下那六虎、老四什么的家伙叫喊着“哥几个今日有得乐了”,就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心道:“这也太猖狂了吧,大善寺啊,又是人来人往的,就敢这么追逐少女,奇怪的是这女孩子怎么往偏僻无人的地方跑?”

    “你别跑,赶紧蹲下。”

    张原冲那个在灌木丛中挣扎着乱钻的少女压低声音喊,那少女扭头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依言蹲下,低着头裹蓝帕。

    张原回头看来路时,两个头戴阔边网巾的汉子就跑上来了,横眉竖目,一副粗蛮凶相,从张原身边跑过时其中一人歪着脑袋瞪着张原,问:“看到一个堕民女孩没有?”

    张原往山上一指:“跑过去了。”

    两个汉子往山上大步奔去,一人道:“那贱人很能跑,都没影了。”

    另一人道:“跑不了的,老子在止水巷附近看到过她一次,估计她家就在牛角湾三埭街,今日找不到她,明日哥几个就到三埭街去找,一家一家,搜也要把那贱人——”

    两个汉子跑过山岗,声影俱无。

    张原眉头微皱,他知道三埭街,就在县城东北角王家山下,离大善寺这边大约一里多路,三埭街也叫堕民巷,是山阴堕民最大的聚居地,以前他随张萼出去玩耍,母亲吕氏总要叮嘱一句“堕民街有恶人,不许去那里玩”,好在张萼也没带他去玩过,张萼说那里又脏又臭,没什么好玩的,那时的张原只知道堕民巷住的都是些乞丐、乐户、渔民、娼妓、奴婢,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堕民,清白人家是不与堕民往来的,只有家里有红白喜事才叫那里的乐户来帮忙吹吹打打,还有其他一些下贱杂务也是找堕民来干——

    现在的张原却是清楚堕民的由来,一部分堕民是与朱元璋争天下的张士诚的部下,还有一部分是元朝的汉人官吏和没有逃回漠北的蒙古贵族,另有一部分说不清楚,据说宋朝时就有了,堕民大都集中在绍兴府八县,以山阴县堕民最多——

    “你先别急着出来,我到山上看看,若那些人走了你再出来。”

    张原对那个蹲下灌木丛中的堕民少女说道,那堕民少女没应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张原知道她就在那里,一眼扫去还真发现不了。

    张原快步上山,还没到山顶,那两个汉子又跑回来了,骂骂咧咧道:“娘的没看到,真是奇了怪了,就这么一座小山她能飞到天上去,或者钻进土里去!”

    另一人道:“再找找,找不到的话,就到三埭街去搜。”

    “呼哧呼哧”,山梁那边又跑上来一个汉子,想必就是六虎,这六虎道:“没看到她从山那边跑下去啊,定然还在这山上。”

    先前那人道:“这山虽不大,草木却茂盛,不好搜,明日去三埭街找她。”

    六虎道:“那些堕民还是很齐心的,还有会武艺的堕民,二虎哥想要从堕民街带她走只怕不容易。”

    二虎道:“那贱人敢以次充好骗老子,欺负老子没吃过塘栖蜜橘吗,不严惩怎么行,反正堕民女子都是娼妓,老子让她陪睡那是看得起她,会武艺怎么样,难道还敢打老子,叫上县衙的刘班头一起去,包管那些堕民吓得屁滚尿流。”

    六虎淫笑道:“嘿嘿,那贱人看着年龄还小,说不定还是个雏,模样很水嫩啊,那皮肤雪白雪白——”

    张原算是听明白了,那堕民少女应该是在大善寺广场卖橘子,把本地的橘子说成是杭州的塘栖蜜橘,不想遇到二虎、六虎这几个喇唬光棍,喇唬光棍就是地痞流氓,山阴县就有这么一伙喇唬,号称十虎,这三个应该就是十虎中人,这些剌唬本来没事都要寻衅找事敲诈勒索,更何况还让他们找到点事,更何况对方又只是个卑贱的堕民女孩——

    三个喇唬走上山岗,看到张原走了上来,先前问张原话的那个家伙瞪起眼睛道:“这小子刚才说看到那贱人跑上山的,哪去了,是这小子藏起来了吧!”

    另一喇唬道:“这小子敢骗我们,先揍他一顿再问他话。”

    与这些喇唬狭路相逢,有理说不清,四书五经辨难更没用,最直接的就是用拳脚狠狠揍他们一顿,但张原显然不行,他才十五岁,倒是练过简易太极拳,但只作健身用,硬碰硬行不通,这时必须借势——

    张原拱手道:“几位认得县衙的刘班头?”

    三个喇唬面面相觑,先前说话的那喇唬斜眼看着张原,问:“怎么,你认得刘班头?”

    边上的六虎冷笑道:“这小子是借我们的话头呢,二虎哥不是提了一句刘班头吗,这小子听到了,问问他,刘班头长得什么样?”

    张原不动声色道:“那日我随叔祖去县衙赴宴,天色晚了,县尊命一个衙役送我回府,那衙役就是姓刘,就不知是不是你们说的刘班头。”

    中间的那个汉子是二虎,二虎是个歪头,斜眼上下打量着张原,张原不是生员的头巾襕衫,只是个白丁而已,而且年龄也小,不过十五、六岁吧,县尊会请这么个小孩赴宴?

    二虎问:“你叔祖是谁?”

    张原道:“就是状元第的张肃之先生。”

    三个喇唬都是一惊,齐声问:“西张张汝霖?”

    张原“哼”了一声,不答,当面叫别人长辈之名是很无礼的。

    二虎便问六虎:“张汝霖表字是肃之吗?”

    六虎道:“好象是,人称肃翁。”

    二虎又打量了张原两眼,问:“你可认得七磐?”

    张原说道:“这是我四叔尔蕴先生的号,怎么,你们也认得我西张四叔?”

    张汝霖第四个儿子张烨芳,字尔蕴,号七磐,今年二十六岁,是生员功名,前年随二兄也就是张萼之父张葆生去了京城,这个张七磐,二十岁前是山阴城有名的恶少,比现在的张萼还荒唐,终日与一帮恶棍少年厮混,那些恶少年称呼他为主公,好象黑帮老大一般,二十岁后才折节读书,三年时间学业大成,号称名士,可见也是个极聪明的人——

    那二虎也不知张七磐的表字是尔蕴,只知是西张的老四,见张原镇定自若,不象是蓬门小户的子弟,嗯,张氏子弟还是惹不得的,拱手道:“原来是张公子,误会,误会,张公子来这里何事?”

    张原道:“来大善寺访友不遇,就到山上来看看,三位请吧。”从三喇唬身边走过,上到山岗,回头看,那三个喇唬东看西看慢慢下山,猛听得其中一人大叫:“好贱人,却原来躲在这里!”

    躲在山道边灌木丛中的堕民少女竟被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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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金刚怒目

    “秃驴,敢和贫道抢师太,秃驴!秃驴!”

    张原大叫着,快步奔下,他要帮助这个堕民少女,先前若不是他让那女孩子躲着不要出来,这女孩子是可以悄悄溜走的,不过听这三个喇唬的口气,就是追到堕民巷也要把这女孩子搜出来,暂时逃掉了也没用,喇唬太嚣张,堕民太卑微。

    张原这样锐声大叫是为了引人来围观,山下就是大善寺,大叫“秃驴抢师太”可谓耸人听闻,和尚们香客们听到了必来围观,那样他就安全了。

    三个喇唬见张原大喊大叫跑下来,都是一愣,这小子失心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瞎叫唤?

    二虎叉着腰,喝道:“别理那小子,揪这贱人出来。”

    四虎、六虎钻进灌木丛,那堕民少女就往树丛深处逃,但杂树乱藤很难走,四虎、六虎两边一抄,她很难逃了。

    张原奔到二虎跟前,怒道:“你们想干什么,这女孩子曾在我家帮佣,你们这些秃驴想干什么,秃驴!抢师太的秃驴!”

    二虎被骂得莫名其妙,伸手在头顶网巾一摸,头发网巾都在啊,两眼一瞪:“小子胡说什么,少管爷爷们的事,快走,快走。”倒还不敢对张原怎么样,喇唬不是强盗,畏强凌弱本就是喇唬的生存法则。

    树丛中的堕民少女已经被两喇唬逼住,那少女叫道:“别过来,别逼我,我,我会打人的。”

    那六虎淫笑道:“嘿嘿,你还会打人,来呀,打我呀。”

    四虎道:“贱人出来,听我二虎哥发落。”伸手抓住堕民少女的手臂,就往外拖,不料那少女手臂一回,力气大得异乎寻常——

    四虎一个踉跄,差点栽倒,骂道:“好贱人,干粗活倒是有两把子蛮力,不信拖不了你出去。”猛拽那少女的手臂——

    堕民少女惊慌道:“别逼我,我真的要打人了!”

    那六虎笑道:“四虎哥你也忒没用了,一个小女孩对付不了,瞧我的——哎哟——”一跤摔倒在地。

    四虎叫道:“这贱人好象会武艺。”

    六虎爬起身,怒道:“不信咱两个大男人对付不了这么个小贱人——”

    ……

    张原在树丛外看不明白,但听这动静,似乎这堕民少女身手不错,两个喇唬拖不到她出来,这少女还在惊慌地叫着别逼她,不然她会打人——

    张原跑开几步,离二虎远点,叫道:“喂,小姑娘,你打得过就尽量打,不用怕,打倒他们,少爷给你作主,少爷衙门里有人,你尽管打好了。”

    这时就要装纨绔,不然那自卑惯了的堕民少女是不敢向良民动手的,以贱殴良,罪加一等,堕民少女显然是怕这个。

    就听那堕民少女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当真?”

    张原应道:“当真,尽管放开手脚打——”

    那堕民少女道:“那算你打的,不怪我。”

    张原道:“对,就是我打的,见官也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二虎凶神恶煞向张原逼过来。

    张原已经听到山下寺院的和尚们有动静了,被骂秃驴,是可忍孰不可忍,佛祖也不是一味慈悲,也会金刚怒目,和尚们很快就会赶来察看——

    见二虎气势汹汹逼过来,张原稳稳站着不动,说道:“你动我一下试试,我敢保证你在山阴无立身之地。”

    二虎还真不敢动,只是色厉内荏道:“关你屁事,这堕民贱人以次充好讹我银钱,难道不该惩罚。”转头不理张原,冲树木里骂道:“两个废物,半天揪不出那小贱人——”

    话没说完,就听得“噼啪”几声,然后就是二虎、四虎两喇唬的倒地呼痛声,树枝“沙沙”响,那堕民少女出来了。

    二虎吓了一跳,退步几步,吃惊地看着这堕民少女,一边问:“老四、老六,你们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呻吟叫痛声。

    张原大喜,没想到这堕民女孩子真有这么强的身手,咦,这女孩子模样怎么有点怪?

    那堕民少女发髻乱了,长发披散下来,映着正午的阳光,丝丝缕缕泛着黄金般的色泽,肤色白得异样,不象一般女子那样的白,脸上有一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一双眸子看向张原,那眸子幽黑中隐显宝蓝,好似永昌府出产的黑棋子,身高和张原差不多,但容颜明显稚嫩,年龄应该比张原还小——

    这堕民少女一出树丛,先是反手扶了扶背后的竹篓,那些橘子对她来说显然很重要,另一手抓着方才掉下来的裹头蓝帕,问张原道:“这位少爷,这个人要不要打倒?”指了指二虎。

    张原喜道:“打倒,揍他,算我的。”

    “好。”这堕民少女见有人撑腰,那就毫不含糊,身子一矮,动如脱兔,眨眼就到了二虎面前,二虎怒吼着单拳朝堕民少女脸部猛击,堕民少女身子微侧,就已闪过,一脚踩在二虎脚背上,同时挥拳击中二虎心窝,二虎叫痛弯腰,堕民少女飞脚横踹,二虎倒地。

    张原瞧得眼花缭乱,赞道:“打得好!”

    “谁在本寺后山叫骂打人!”

    “是哪里来的行脚僧吗?”

    “阿弥陀佛,施主造下深重的口业——”

    张原回头一看,大善寺的僧人们上来了,一大伙,有的还抡着棍棒。

    这堕民少女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又惊慌起来,说一声:“多谢少爷。”就向山岗上跑,一边跑还一边用蓝帕裹头,纵跃之际,有橘子从她背后竹篓抖了出来,这堕民少女立即察觉,回头见那只橘子一路向张原滚下去,便没去拣,回身奔上山岗,从山那边下去了。

    那只红红的橘子一路滚到张才脚边,张原俯身拾起,见表皮都摔破了,露出多汁的橘瓤,剥去橘皮,掰一瓣橘瓤送到嘴里,又甜又水,这橘子不比杭州的塘栖蜜橘差啊。

    “阿弥陀佛,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中年僧人为首,十几个大善寺和尚拥上来了,见一个青衫少年悠闲在站在山道上剥橘子吃,边上一个汉子捂着胸口在叫痛,左边树丛中又歪歪倒倒走出来两个汉子,一个捂着嘴,一个捂着眼,骂着贱人。

    张原道:“大师父,方才有个和尚打倒了这三个喇唬,扬长走了。”

    中年僧人瞅了瞅那三个汉子,果然是喇唬,常在寺前骚扰香客、恣横勒索,冷哼一声:“你三人再敢在本寺周边为非作歹,本寺将报官严惩。”好言问张原:“小施主可知打人的是哪里的和尚?”

    张原道:“不知。”

    中年僧人又问:“似乎听得有什么师太,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原心道:“这和尚好耳力,我在山上就喊了那么一句师太,他就听到了,嗯,和尚禅坐,也能心静生智。”说道:“只有和尚,没有师太。”

    那二虎揉着心窝坐起身,喘着气骂道:“狗屁,和尚也没有,只有一个贱人,那贱人——”

    张原道:“大师父,这喇唬骂你们狗屁、贱人。”

    寺僧对这些喇唬本就嫌恶,被张原这么一说,火上浇油,嗔心大起,几个执棍棒的寺僧冲过来朝三喇唬就打,还是为首那中年僧人持重,说道:“不要打,绑起来送到县衙刑科房去。”

    张原在和尚们绑人之时下了山,一径出了大善寺,已经过了正午时,得赶紧回家,母亲要担心的。

    那个橘子已经吃完,张原奋力一掷,将橘皮丢进府河,橘皮随水漂浮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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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七擒七纵

    远远的就望见自家的竹篱门边跳出两个小厮,一个是武陵、一个是大石头,后面还跟出一个,是小石头,武陵既欢喜又抱怨,说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太太都问好几遍了,社学里没人,隔院的定一少爷都回来了,说少爷和社学蒙师吵架,把蒙师都气走了——少爷你去哪里了?”

    张原笑骂道:“张定一那猴子胡说八道,我要揍他。”进门洗了把脸就去见母亲,说了早间在社学的事,去大善寺只说寻师不遇,没说碰到喇唬欺负堕民少女,免得母亲担心。

    张母吕氏先前听张定一颠三倒四胡说,虽不大相信,但没见到儿子,难免担忧,现在方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侯县令还免了儿子三年赋徭,当然高兴,只是社学蒙师如此不堪,大善寺的启东先生门槛又高,便道:“我儿不用心急,你眼睛初愈,也不宜多用目力,还是让西张的清客先生们读书给你听,待明年再进学吧。”

    张原道:“儿子今日去大善寺没遇到启东先生,明日让西张的三兄陪我去,这制艺时文一定得学了,明年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儿子一定要参加。”

    儿子肯用功,做母亲的还有什么话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这么说你姐夫明年三月初七的寿宴你去不成了。”

    张原道:“当然是学业为重,到时再看吧,若孩儿这段时间制艺学得不错,那还是可以去的,县试是二月中旬,府试是四月下旬,松江府青浦县往返约千里,有二十天时间也够了。”

    张母吕氏欢喜道:“好,我儿有计较就好,先去用饭吧。”

    午后,张原独自在安静的书房里临摹的颜真卿的《麻姑山仙坛记》,此碑是颜真卿晚年所书,字体庄严雄秀,结构遒峻紧结,张原练此碑很有感觉,所以进步也很快,心里想着再练两个月大字后便要开始练小楷了,科考只有小楷用得上,练大字是为了练间架和笔力——

    想到笔力,张原就想起上午在大善寺后山遇到的那个会武艺的堕民少女,那少女雪白的皮肤和微黄的头发,还有略带幽蓝的眸子,表明这少女带有色目人的遗传基因,先辈想必是元朝时从西域来到中原的色目人,色目人人种很复杂,黄种人、白种人、黄白混血都有,这少女的先辈应该是葛逻禄、回回这样的白种色目人,到少女这一辈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代混血了,大明朝立国都有两百四十多年了——

    小丫头兔亭窥见少爷执着笔发呆,料想少爷要结束今日的练字了,便捧了青瓷笔洗进来,笔洗里盛着清水。

    张原将毛笔伸在笔洗清水中一下一下搅动,看着清水变得黑浊,心想:“那堕民少女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容貌似乎很美,现在年龄还小,可在堕民街那样的环境难免要堕落的吧,娼妓、乐户、打渔、乞丐、殓尸、担粪、剃发、绞面,这是堕民们的职业——”

    又想:“那三个喇唬光棍已被押送见官,暂时是不会去找那个堕民少女的麻烦了,那少女能打,也不怕他们,嗯,等过些天我去三埭街看看,若能给她一些帮助就帮助一下,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身手实在让人奇怪,她从哪里学来的功夫?”

    ……

    张岱、倪元璐、姚简叔等赴杭州乡试的生员七月二十三日午后从南堰门码头乘船,先经由西兴运河到萧山,在萧山歇一晚再赴杭州,杭州乡试之期是八月初九。

    张岱见张原也来送行,便笑问:“介子,那社学蒙师周兆夏教得可好,受益不浅吧?”

    张原苦笑道:“大兄可恶,早知道那周兆夏是那等人,也不与我说知,害我与他大吵了一架。”

    张岱哈哈大笑,说道:“当他面怎么与你说,总要让你亲自领教一下方好。”

    一边的张萼忙问:“怎么,介子你和谁吵架?”

    张原便将昨日上午在社学的经历说了,众人都是大笑,张萼笑道:“介子我真是服了你了,只听说老师把学生赶走的,我就是,却没听说学生赶跑老师的,这也算得一桩奇闻了。”

    说笑一会,张岱等人乘船启程了,个个意气风发,认定此次乡试自己必中了。

    张原看着大乌篷船远去,心里想着一个月后宗子大兄失望而归的样子,感着科举之路的艰难,不禁微微摇头。

    一边的张萼道:“介子你摇头晃脑做什么,你既不去社学,那与我下大棋去。”

    张原道:“下棋可以,但三兄你明日得带我去大善寺,指点一下刘启东先生在哪里设馆,我昨日去没找到。”

    张萼道:“你想到刘古板那里求学,只怕他不肯收你,你若有本事就和他辩论,赶他走最好。”

    张原道:“莫要小瞧了世间学问,我也只能和周兆夏那样的庸人辩一辩,启东先生是知名大儒,我和他辩,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张萼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和他下盲棋,他铁定赢不了你。”

    张原道:“少扯了,要下棋我就与你下一局,你输了明日一早陪我去大善寺。”

    “好。”张萼答应了,却又忽然醒悟道:“咦,你还没说你输了怎么办?”

    张原笑道:“我不会输的,输了就不去大善寺嘛。”

    张萼也笑,连说张原奸诈,两个人来到西张府内,到张萼的书房下棋,张萼的书房是游乐场,正经的书没看到几本,双陆、弹棋、投壶、围棋这些占据了宽大的书房。

    下的是围棋,张原依旧要背坐着下盲棋,张萼让他依旧蒙起眼睛,说这样可以面对面下,否则对着张原的背影他感到憋屈,似乎张原在藐视他。

    张原笑着依张萼所言,他的眼罩现在还是随身带的,这夹带有清火明目药物的眼罩戴着很舒服,张原感到眼睛疲乏了就会取出来戴一会,闭目养神——

    对局结果毫无悬念,张萼执白大败,张萼现在对败给张原并不怎么气恼了,宗子大兄都不是张原的对手,那他下不过张原也正常,可既然棋力相差悬殊,为什么如此热衷找虐?

    张原正待解下眼罩,却听张萼道:“介子稍等,我新得一物,甚是新奇有趣,你若只凭摸索就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了你。”

    张原心道:“你还没服我吗,要我七擒七纵?”说道:“行,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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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双镜记

    张萼的书房里有一种古怪的香气,也辨不出来是什么香,混杂的香,张萼喜新厌旧,房间的薰香也常常换,昨日鸡舌、今日佳楠、明日又可能换上香檀,张萼虽然豪奢,却远不如张岱有品味,他只知求新求奇求昂贵——

    张原鼻翼抽动,扶了扶眼罩,问:“三兄有什么新奇之物让我看,不,让我摸?”

    听得箱柜挪移开启的声音,张萼得意道:“新得了两件宝物,你若都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你。”取出一物,走过来放在张原面前的榧木棋盘上:“你摸摸看,猜得出这是做什么用的我就把它送给你。”

    张原伸手过去,轻轻按住那物,略一摸索,忽然失笑,他摸到的这东西冰冰凉,薄薄圆圆,分为两片,中有绫绢相连——

    “你笑什么。”张萼道:“你别小看这东西,极是神奇,坊间可没有得卖。”

    张原轻轻抚摸着那薄薄圆圆之物,说道:“我知道此物做什么用,就是不清楚它在这里叫什么名。”

    张萼道:“这玩艺名字不少,有这样称呼那样称呼的,反正是新奇之物,以前没有过,谁都可以给它取名,只要你说出它做什么用我就服你,此物就送给你,要知道我是花了五两银子买来的,告诉你,绍兴府可没得买。”

    张原笑道:“三兄雪中送炭,此物正是我想要的,多谢多谢。”

    “你说你说,说出来是做什么用的就送给你。”张萼大声道,不信张原还能见过此物,连他都是前日才见识到的。

    张原将那物的绫带绕在自己左手食指上,说道:“我管这个叫眼镜,这是戴在眼睛上的,就象我现在戴的这眼罩,当然,它是透明的,读书过度,视物不清,戴上它就能看得清,对不对?——三兄,你怎么不吭声了?”

    张萼在翻白眼,叫道:“张介子,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这也是你梦里见过的?你做了多久的梦啊,怎么什么都见过,真邪门了!”

    张原心道:“什么事都往前世、往梦里里一推也不大好。”便笑道:“三兄博览方物,也有疏漏的时候吗,这种眼镜在苏州那边几年前就有了,家姐年初归宁就和我说起过,松江府诸生有戴这眼镜的,所以我一摸便知。”

    苏州是大江南北奇技淫巧、稀罕方物汇聚之地,而且据张原所知,眼镜这东西似乎万历中期就有了,所以推说苏州有完全立得住脚。

    张萼骂道:“那我岂不是上当了,卖与我的奸商说此物是西——”

    张萼及时闭了嘴,改口道:“听你这么说这眼镜值不了五两银子了,那奸商,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还说是特意给我捎带的。”

    张原道:“这眼镜还是很稀有的,五两银子我认为值。”五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三千多块,嗯,后世名牌眼镜也要这个价吧。

    张萼听张原这么说,心里稍微痛快些,说道:“行,这眼镜就送你了,你戴上试试看,我试过,头晕。”

    张原摘下眼罩,仔细看在大明朝算是稀罕物的眼镜,这镜片似乎是水晶石的,手指触上去冰冰冷,玻璃没有这么冷,戴上眼镜,透过镜片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明亮清晰起来,眼睛也没有不适之感,简直是为他验光定制的一般,赞道:“妙哉,真是好东西,这下子不愁看不清远处了。”

    ——少年张原的眼疾一半是因为肝火旺和甜食吃得过多,另一半却是遗传近视,以前的张原不喜读书,不存在夜以继日看书看坏眼睛的事,但却是个近视眼,这自然是遗传,张原的父亲张瑞阳秀才没考上,眼睛却读坏了,十步外就看不大清楚别人面目,现在的张原虽然不至于近视得那么严重,估计也有三百多度的近视,日常生活是没有任何影响,但能看得更清晰岂不是更好,所以正需要这么一副眼镜。

    张萼见张原喜欢,便道:“既然你喜欢,那五两银子也值了,喏,这是眼镜盒子。”

    张原接过眼镜盒子一看,盒子镂刻精美,材质是名贵的鸡翅木,精致小巧,随身携带也很方便,便摘下眼镜小心收好,谢道:“多谢三兄,我眼睛不大好,正用得上。”

    张萼脾气虽然暴躁,但素来豪爽,摆手道:“自家兄弟,这算得什么。”却又一脸神秘地道:“我还有一物,你再能猜出做什么用的,那我——那我——”

    张萼也不知道张原若猜出来他就该怎么样,说:“反正你猜不出来,那卖此物与我的人说,这东西在大明朝只此一件,苏州也绝不会有。”

    张原的胃口也被吊起来了,道:“好,那倒要见识见识,要蒙眼吗?”

    张萼道:“这个——不必了,我拿在手上给你看,看你能不能说出是做什么用的?”说着从一个小皮箱里捧出一物,很得意地呈在张原面前:“看,这是什么?”

    张原这时没戴眼睛,眼睛也是一亮,又惊又喜,心道:“万历年间就有这东西了吗,这在欧洲也才出现没几年吧,这就漂洋过海来到我大明朝了!”

    张萼见张原脸有惊异之色,更得意了,轻轻旋转手中那黄铜制作的圆管,竟又抽出一截稍细的铜管,再旋,又抽出一截,三截相连,长约一尺二寸,午后阳光照进书房,照在这打磨得极精细的黄铜管上,金属的色泽光鲜璀璨——

    “神奇吧,可伸可缩,能粗能细,好似**。”张萼用了这么个比喻,他自己先大笑起来。

    张原没有笑,他眯眼细瞧张萼手中的三段铜管,没错,这就是望远镜,这时叫千里镜,绝对是欧洲人带来的,晚明中西方文化交流极其频繁,那些来到东方的传教士几乎个个都是科学家,中国人尊佛祖尊神仙尊孔子,天主教很难插进来,所以传教士们迂回变通,曲线传教,利用自己先进的数学、天文、地理、物理知识与开明的士大夫交往,成效显著,发展了一批信徒,利玛窦是这些传教士中的代表人物,人称“泰西大儒”,泰西就是指西方,不过利玛窦现在已经去世了,张原记得很清楚,利玛窦万历三十八年病逝于北京,利玛窦献给神宗皇帝的有自鸣钟,没有望远镜——

    张原随口问:“三兄,你这望远镜哪里买来的?”据他所知,望远镜好象是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万历末年带到中国的,怎么现在就有了?

    让张原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张萼正得意洋洋呢,一听张原这话,神态霎时大变,脸色铁青,低头看着手中的望远镜,呼吸粗重,突然大吼一声:“贼奸商,骗得我好苦!”手起管落,将那黄铜望远镜砸在花梨木桌角上,应手断为两截。

    张原“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惋惜无比:“三兄,你这是做什么,何苦!”

    张萼气愤如癫狂,绕室疾走,忿忿道:“贼奸商骗我说这望远镜大明朝只此一件,就是在泰西诸国也很稀有,奸商说是在濠镜澳门的一位泰西船长手里买得的,要了我一百八十两银子,奸商可恶,奸商可恶,真正气死我也!”

    张萼发癫了,开始乱砸书房里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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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宝物光芒万丈

    侍候张萼的两个小厮、两个婢女都待在书房外的檐廊上,无聊,却也不敢随便走开,两个婢女年长一些,有十五、六岁,小厮才十一、二岁,二婢正轻声调笑二小厮呢,突然听到张萼在房里大发雷霆并且乱砸东西,二仆二婢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虽然张萼大发脾气并非第一次,应该见怪不怪,只是张萼每次发脾气总有一个下人要挨打,今天那倒霉蛋会是谁?

    侍婢春兰机灵,说声:“我去禀告太太。”飞一般跑了,先躲过去再说。

    另外三个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进去相劝,正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东张的那个介子少爷一声吼:“张燕客,给我坐下!”

    二婢一仆惊得咋舌,心道:“介子少爷敢这么吼我家公子,只怕要挨打,那可麻烦,介子少爷的母亲必来哭闹。”同时,三人也松了一口气,燕客公子找到出气筒就好了,这拳脚只要不是落在他们身上就是庆幸。

    却听书房里寂然无声,小厮福儿凑在门隙里一瞧,就见燕客公子站在那呼呼喘气,眼睛瞪着与他面对面的介子少爷,介子少爷也回瞪——

    好半晌,张萼喘息稍定,说道:“介子,我不是发你的脾气,我是骂那奸商,奸商可恨,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可恼的是他的商铺又不在这里,在澳门。”

    张原拉着张萼让他坐下,扭头对书房外唤道:“上茶,上茶。”

    小厮福儿赶紧端上茶来,偷偷看了燕客公子一眼,三公子的脸还是气得有些红胀,却是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与往常不揍人不消气大不一样,小厮福儿暗暗称奇:三公子怎么这么听介子少爷的话,真是稀奇!

    张原挥手让小厮出去,然后端起茶喝了一口,方道:“三兄,听我一言,卖你望远镜的那商人没有欺骗你,这望远镜在当下的大明朝极有可能只此一件,当然,一百八十两银子应该是贵了点,但你要想想,这望远镜从数万里外的泰西国运到澳门,贵点也说得过去。”

    张萼吼得口干舌燥,喝了两口茶,问:“既然只此一件,那你怎么一眼就知道是望远镜,你,梦里见过?”

    张原笑笑,不正面回答,说道:“我梦里还见过很多事物,远超出你的想象,所以我知道不稀奇,很多事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张萼笑了起来,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介子你是神仙,我赢不了你,我甘拜下风——”眼珠子一转,道:“不,我还有一样宝物,包管你前所未见。”

    张原听说还有宝物,心想:“张萼这家伙宝贝真是多啊,有钱就是好,可以搜罗到大量好东西,看来我读书科举之余,还得想点求财之道,没银子办不了事啊。”说道:“好,让我见识一下,不过我有言在先,不管我识不识得此物,你不得发火,不得摔东西。”弯腰拾起那断为两截的望远镜,连连摇头。

    张萼道:“我绝不发火,不摔东西,大丈夫言出如山。”

    张原道:“取宝物出来吧。”

    张萼道:“介子你还得蒙上眼睛才行,此宝光芒万丈,会伤到你的眼睛。”

    张原依言戴上眼罩,听得张萼出了书房,过了一会,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子的脚步声,男子脚步与女子是有区别的,便问:“三兄,你带了谁来?”

    张萼道:“一个女婢,捧宝物的——莲夏,快把宝物捧到介子面前,小心点,捧出来,让介子摸摸,看他知不知是何物?”

    张原听到那名叫莲夏的婢女娇怯怯答应了一声,轻盈盈走到他面前,带来淡淡的芳香,随即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那宝物用锦缎包裹,果然珍贵啊——

    一边的张萼道:“介子,伸手,往下一些。”

    张原伸手过去,触处细腻如瓷,不禁一愣,这是何物?手上微微用力,盈盈一握,但觉绵软如酥,随手赋形,掌心还被一凸点顶着,不自禁地按住一揉,面前的婢女莲香突然娇哼一声,声音媚得让人心一颤。

    “要命了!”

    张原赶紧收回手,笑骂道:“张燕客,你也太荒唐了,这算什么事啊,这个莲夏,出去出去。”一边扯下眼罩,看到一个长袖短衫、碧萝长裙的女子背影闪出门去。

    张萼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按着肚子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哈,介子,我真服了你,你还真连这个也见识过,哈哈,你不是童子身了吧,是谁,伊亭还是兔亭?”

    张原家总共就这么两个丫头,不过想想兔亭实在太小,不大可能,张萼就一口咬定伊亭与张原有染。

    张原哭笑不得,喝道:“别胡说!我问你,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你可曾读过?”

    张萼正经书不喜欢读,举凡野史笔记、艳情小说他是要看的,道:“自然读过,《枕中记》就是黄粱一梦嘛,《南柯太守传》经临安汤若士编成南曲《南柯记》更是家喻户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张原道:“告诉你吧,我做的那个梦便与这《南柯记》、《枕中记》差不多,所以我见多识广,就是这样。”

    张萼定定的看着张原,问:“你娶公主当驸马了?做高官了?”

    “谁当驸马做高官了?”

    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在书房外响起,张萼的母亲王夫人来了,张原赶紧起身行礼。

    王夫人瞧着狼藉的书房,皱眉道:“萼儿你这又是做什么,好好的又摔东西!”

    张萼笑嘻嘻道:“母亲,孩儿和介子说戏玩耍,要扮个武生,不慎撞倒了这些器物。”

    王夫人忙问:“伤着身体没有?”

    张萼舒展着手臂道:“没有没有。”

    王夫人听婢女春兰说张萼又发脾气了,又气又急,张萼每次发脾气都是伤人伤己,所以赶紧过来看,听了一句“驸马公主”什么的,看来儿子的确是与张原在演戏玩耍,便道:“不要胡闹了,也玩够了吧,张原,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回去吧。”还把张原当小毛孩呢。

    张原便向王夫人施礼告辞,张萼送他出来,一路笑个不停。

    张原道:“三兄,那望远镜只是连接处坏了,镜片没有破碎,你找能工巧匠修好,这望远镜的确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

    张萼答应了,还在笑。

    张原道:“别送了,你回去吧,明日一早记得陪我去大善寺。”

    张原独自经三拱石桥来到自家后院门前,觉得那只手掌腻得慌,便去投醪河洗了洗手,想想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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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后台

    第二天早上,张原还在喝米粥吃绿豆饼,张萼带着一个健仆和一个小厮就过来了,这家伙想到要做一件事那比谁都急。

    张母吕氏道:“今日天气阴阴的,怕是要下雨,你们还是改日再去大善寺吧。”

    张原道:“儿子本来昨天就要去的,因为送宗子大兄晚了就没去,今日一定要去了,下雨就更好,只盼启东先生见我冒雨前来求学,念我心诚,就收下我了。”

    张萼笑道:“下雨算得了什么,要下雪,介子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跪上个一天半天的,就是神仙都要收下你。”

    张母吕氏笑了,却道:“若那启东先生真这般难讲话,我儿也不必苦苦哀求,山阴县这么大,就没有其他明师了吗?”

    张母吕氏只是一个慈母,并没有多么高超的识见,她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吃苦头,什么孟母三迁、岳母刺字,那是传说,而她只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而已。

    张萼对刘宗周全无好感,赞道:“五伯母说得对极了,明师多得是,何必非要向刘启东那穷酸求教。”

    张原道:“孩儿晓得,死乞白赖苦求没有用的,孩儿会让启东先生明白,孩儿值得他教。”

    张原带着小奚奴武陵与张萼三人一道正待出门,却见县署的两个差役登门了,其中一个就是那日廨舍晚宴后奉侯县令之命送张原回家的那个刘差役,两位公差今日上门是送银子来的,张大春侵吞的三年租银已经追讨回来,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少。

    张萼大大咧咧道:“才一百五十两,你们当差的从中私吞了不少吧。”

    纨绔恶少张萼在山阴是无人不识,身高体壮、络腮短须的刘差役只有叫屈道:“三公子,小人哪敢啊,当日结案明明白白是一百五十两——介子少爷,小人没说错吧?”心道:“若换个其他人家,怎么也得从中捞个三、五十两,可张原是县尊看重的人,又是张汝霖的族孙,真是一分也不敢动,白白跑腿受累却还要遭盘问,真是没天理。”

    张原道:“没错,是一百五十两,多谢两位公差——”猛然想起一事,问:“张大春请秀才姚复写状纸诉讼,付了二十两定银,这个讨回来没有,在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当中了吗?”

    刘差役脸现尴尬之色,说道:“介子少爷,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分没少,其他的事少爷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这么说姚秀才的二十两银子显然是没讨回来,而是从张大春那里多追讨了二十两,张大春不值得同情,但姚秀才更是可恨,怂恿张大春诬告家主,非但没受到惩处,收的讼银竟也不交还,真是岂有此理!

    张原心里清楚姚秀才要把持讼状就定然要与县署的吏典衙役勾结,所以这些差役不去追讨姚秀才只威逼张大春,说道:“两位公差辛苦了,在下本想给几两银子请两位喝茶,既然姚复的银子没追讨回来,那就请两位公差再辛苦一下,讨回来的二十两银子就算是我送给两位公差的辛苦钱。”

    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姚秀才平日打点这些公差肯定没有这么多,张原诱之以利,不怕刘差役不与姚复翻脸。

    刘差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一定追讨,多谢介子少爷。”

    张原见刘差役口气有些敷衍,难道是畏惧那讼棍姚复,便又道:“县尊说过,要革去姚复的生员功名,两位公差不必忌惮他。”

    张萼火爆脾气,叫道:“姚讼棍敢状告我张家人,不行,现在就去讨回银子来,刘差役,前面带路。”

    膀大腰圆的刘差役那张黑脸显出极为难的样子,作揖道:“不瞒两位公子,小人的确不敢追讨姚秀才的银子,若哪一日真把他生员功名给革了,那时小人再为介子少爷去追讨他的银子。”

    张萼勃然大怒,叫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原却是眉头微皱,姚复不过是一个秀才,若说是举人话刘差役这般怕他还说得过去,举人是可以当官的,示意张萼不要发火,问:“刘公差,你的意思是说县尊大人革不掉姚复的功名?”

    刘差役心道:“这个张原心思实在机敏,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赶紧摇头道:“小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声音往下一压:“不过小人听说姚秀才的堂兄是个京官,好象是吏科给事中,三年前回乡一趟,连布政司的大老爷都敬他,日日请酒。”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连浙江布政使都敬畏姚复的堂兄,侯县令还敢动姚复?

    六科给事中是七品言官,明代言官品秩虽然不高,但权力很大,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这些言官固然有很多直言敢谏的,但贪赃枉法、公报私仇的也很不少。

    张原点头道:“果然是有后台的,不然山阴县生员有多少,姚复如何把持得了诉讼。”

    一边的张萼道:“大父正是被言官弹劾才辞的官,难怪姚讼棍如此嚣张,我不信就治不了那姚讼棍。”

    刘差役取出一纸公文道:“介子少爷没其他吩咐的话,请在这里画个押,表示银两足额收迄,小人好回衙结案。”

    张原画了押,命武陵封二两银子送给刘差役二人喝酒,两个差役连称不敢。

    张萼嚷道:“姚讼棍的银子讨不回来,还送他们银子做什么,一分都没有!”

    张原道:“这是两码事,姚复的事不能怪刘公差他们——两位尽管收下,日后若真革了姚复的功名,那时还得两位出力追讨。”

    刘差役推托不得,只好拜谢收下,出了张家的竹篱门,对同伴道:“这位介子少爷不但聪明,而且稳重,还很会做人,小小年纪,了不起。”

    同伴道:“姚铁嘴得罪了张家人,只怕不会有好结果。”

    刘差役道:“我等听差办事的下人,见风使舵就是,不过这张家介子少爷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不是张三公子那草包能比的,那草包就知道叫嚷——”

    厅上的张萼果然还在那叫嚷,说咽不下这口气,要带几个仆人打上门去。

    张原道“三兄,这事不要鲁莽,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叔祖定要责罚我们,姚复现在有功名在身,不好轻易动他。”

    张萼瞪起眼睛道:“那就这样算了,不行,绝对不行!”

    张原道:“当然不行,姚复一定要整治,我自有办法,走着瞧。”

    张萼顿时转怒为喜,问道:“介子有何妙计,快说快说。”

    张原道:“不急,我们先去大善寺——啊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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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二顾茅庐

    七月下旬的天气依然炎热,但这雨一落下来就有凉风随至,一阵秋雨一阵凉啊。

    张原见这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看来是有得下一阵子了,不想再拖,与张萼几个打着伞去大善寺。

    从张原家到大善寺大约五里路,除了一段青石板路,其他都是沙土路,雨才下不久,土路还没开始泥泞,就怕回来时路滑不好走,张萼和张原穿的白皮靴,武陵他们则是草鞋,张原是自己打伞,张萼呢,只顾走路,那个健仆伸长手臂为他打伞,自己只戴个竹笠遮雨。

    张萼问道:“介子,你说咱们该怎么整治那姚讼棍?”

    张原道:“姚讼棍生员功名未革,不好堂而皇之整治他,得用奇兵,先打听一下姚讼棍有什么癖好,还有他以前做过的恶事、得罪过的人,只要是关于他的事,了解得越多越好。”

    张萼心领神会道:“明白了,这叫知彼知己,然后呢?”

    张原笑道:“先了解了,才有然后。”

    张萼道:“好,这事交给我了,我让下人们去打听。”想起另一事,说道:“那望远镜我已命人送到杭州去修理,杭州能工巧匠多——介子,我送你的眼镜呢?”

    张原道:“在小武的搭兜里。”

    张萼道:“怎么不戴上,也让那刘宗周瞧个新鲜。”

    张原道:“那我给你戴,你戴上眼镜启东先生就认不出你了,你就与我一起拜在他门下。”

    张萼笑道:“难道要被他赶两次吗,那眼镜我也戴不得,一戴就头晕眼花。”

    ……

    一路说话,早到了大善寺,下雨天这寺前广场就冷清了许多,摊贩少,香客也少,张原游目四望,没看到那个背竹篓卖橘子的堕民少女,想着应该抽个时间去三埭街看看她,那些喇唬一旦放出来只怕还会去找她麻烦的。

    几个人绕到寺后,张萼指着那一排茅屋道:“就是那里,你自己去吧,不然那穷酸看到你与我一道,只怕立即赶你走。”

    张原道:“咦,还真是这里,我前日来就没看到有人。”

    武陵道:“少爷,那边门现在也还是关的。”

    张萼的小厮福儿先跑过去看,觑着门缝一间间看,跑回来说:“公子,没看到有人,五间房子都没人。”

    张原怅然道:“莫非启东先生的学馆搬走了?”

    张萼道:“难说,或许那穷酸收不到学生,只好离开了。”

    张原道:“问问寺里的和尚就知道了。”与张萼绕回前殿,正遇那日在后山见过的那个中年僧人,这僧人在大善寺看来是颇有地位的——

    “大师父,请问一下,后边设馆的启东先生哪里去了?”张原恭恭敬敬问讯。

    那中年僧人也认出了张原,合什道:“阿弥陀佛,刘檀越逢单日授课,双日休息,今日是七月二十四,刘檀越一早外出访友了。”

    张原心道:“我前天来也是双日,难怪不见人。”说道:“谢过大师父,那我明日再来。”

    张萼道:“搞得象刘备三顾茅庐似的,你当他是诸葛亮哪,依我说就另找明师去,八股文写得好的人有的是,刘启东不过是有点虚名而已。”

    中年僧人也认得张萼,张汝霖的孙子嘛,就是前些日让刘檀越赶走的那个学生。

    张原道:“不管启东先生肯不肯收我,总要见上一见,明日我自来,不需三兄相陪了。”合什向那中年僧人告辞,忽问:“大师父,前日在后山骚扰的那三个喇唬,送到官府如何发落了?”

    中年僧人摇头道:“还能如何发落,这些喇唬很有些门道,当日就放出来了,小寺以后还少不了要受他们骚扰。”

    张原一惊,前天就放出来了,喇唬们只怕已经找去三埭街了,得立即赶去那边看看,便道:“三兄,我们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张萼也一脸肃然地向那中年僧人告辞,说道:“祝大师父早日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然后笑嘻嘻转身就走,走出大殿就哈哈大笑。

    张原知道“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指无上智慧和圆满,凡人哪能证无上智慧和圆满呢,若证得圆满就该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吧,中年僧人没理睬张萼的祝福,显然还不想往生极乐。

    出了大善寺山门,雨暂时停了,灰暗的云层压得很低,很快还会有大雨。

    张萼问:“介子,你有什么急事?”

    张原道:“我去三埭街有点事,三兄要不要一起去?”

    张萼奇道:“怪哉,你去那堕民区有什么事,找娼妓的话也不去那里啊,嘿嘿,改日我领你去一个好去处,包管你象梦里当驸马那般快活。”

    以前的那个张原如果一直跟张萼这家伙混下去,估计也会是吃喝嫖赌的败家子,而且还比不得张萼有那么多家当好败——

    张原道:“你不去,那我自去了——小武,走。”与小奚奴武陵挟着伞向城北行去。

    张萼却又跟了上来,说道:“这下雨天的左右无事,就跟你去一趟吧,喂,介子,去三埭街到底何事?”

    张原道:“寻找一个堕民女孩子,前日我在寺后见她被三个喇唬欺负,就帮了她一下,没想到那三个喇唬就被放出来了。”

    张萼“哦”的一声,问:“那堕民女子很美?”不等张原答话,他自己就笑道:“定然是个美人,若是个老妇,那你肯定懒得管。”

    遇到这么个族兄真是无奈,张原道:“若是老妇,我也管,老妇回家会领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出来。”

    张萼大笑,连声道:“介子介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善谑,笑死我了。”

    雨又落下来了,比先前大得多,张原青衫下摆溅了无数小泥点,白皮靴也进水了,好在这种天气淋湿了也无所谓,不至于着凉。

    几个人从止水巷溪石铺成的街道上走过时,小奚奴武陵突然靠近张原道:“少爷看到没有,左边,门前有个泥炉的,靠在门边的那个就是马婆婆,到过我们家的。”

    张原一听是给他说过媒的马老婆子,便转头去看,他以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时见这马老婆子五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皱纹,黄牙外露,见张原看过来,便微微侧着脸,斜瞅着这冒雨而行的青衫少年,眼睛陡然睁大,想必是认出张原了——

    张原加快脚步,一直走到止水巷口才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老婆子冒雨站在巷道上,身边还有一个看似年轻的女孩子,马老婆子朝他指指点点,应该是与那女孩子说他什么事——

    “那女孩子是谁,牛姑娘?”

    张原笑了笑,出了止水巷。

    三埭街就在止水巷北,有三条小街,组成“∩”形,约有四、五百户人家,还没到三埭街口,就看到污水横流,道路也坑坑洼洼,两排破烂的矮房子向街道纵深一间挨一间伸展开去。

    张萼止步道:“介子,我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找人吧,我在这里喝茶等你。”对那个给他打伞的健仆道:“能旺,你跟介子去,护着他点。”

    止水巷口有一茶楼,张萼带着小厮福儿进到茶楼,从窗口望见张原和小武、能旺三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那残破不堪的三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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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蓬门美玉

    张原撑着油纸伞在前,小心翼翼找着落脚处,三埭街没有排水的阴沟,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积水,铺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张原就找那些露在积水上面的街石落脚,街石长年累月被践踏得光溜溜的,这就要小心打滑——

    走这样的路,一趟两趟或许还觉得挺有趣,可居住在这里的堕民每日进进出出,显然不会觉得有趣,但他们也习惯了,没什么抱怨的,日子艰难也要挨蹭着过下去。

    堕民们很勤劳,这下雨天在家里也不闲着,张原一路慢慢走进去,听到弹棉花的“嘣嘣”声,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门边扎那烧给死者用的纸房子、嗅到熬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听到胡琴悠扬而又凄切的声音,板鼓的声音也点进来了,还有唢呐、三弦——

    “少爷,这些堕民还快活得很哪,吹拉弹唱的,我听说可餐班的那个弹三弦的瞽师也是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觉得这里很热闹。

    张原知道这是堕民中的乐户在练曲,这应该就是绍兴戏越剧的前身吧,越剧就是绍兴堕民发展起来的。

    一个穿着黑色比甲的妇人立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似乎是想出门,张原近前作了揖,问道:“请问一下,常在大善寺前卖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这边吗,那姑娘头发有些发黄,年龄不大,个子与我差不多。”

    这少爷模样的人竟向她作揖,这让那妇人有些惊惶失措,没听明白张原说什么,张原就又重复了一遍,妇人方道:“不知少爷问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卖橘子?”

    张原道:“那个真真会武艺吗?”

    妇人道:“这个贱妇就不知道了,不过真真的爹爹似乎会武艺,这里的人都管他叫黄须力士。”

    张原心道:“黄须?那肯定就是了,那堕民少女被喇唬欺负只敢逃跑不敢还手,可见平时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这名不错,梦里真真语真幻——”

    问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张原谢了那妇人,与武陵、能柱继续往堕民巷深处走去。

    那妇人看着张原三人走远,这才撑了一把破伞往巷口走去,还没到巷口,迎面四个汉子大步过来了,戴着宽竹笠,脚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问:“兀那贱妇,前些天在大善寺卖橘子的那个小贱人是不是住在这街上?”

    这堕民妇人赶紧退让在一边,问道:“是真真吗?”

    “什么真真假假。”那汉子瞪眼道:“我问的是卖橘子的小贱人,你不知道吗?”

    那妇人见这四个汉子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多说话:“贱妇不知,几位老爷问别人吧。”

    那汉子“哼”了一声,与三个同伴大步走过,踩踏起的污水溅湿了妇人的比甲,妇人心道:“这伙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么事了?不过先前那个斯文多礼的少爷应该不是来找真真麻烦的——”

    ……

    张原依那妇人指点,找到一家门前竖着一架竹轿的人家,窄窄的木门紧闭着,张原收起伞,过去敲门,只敲了两声就听到屋里有人问:“谁人?”

    这正是那个堕民少女的声音,张原先前的担心放下了,喇唬们应该还没来滋扰,应道:“是我,张介子。”

    那堕民少女当然不知道张介子是谁,只是听声音有些耳熟,“吱呀”一声开了门,看到立在矮檐下的张原,她那双黑里透着蓝的眸子霎时瞪大,很吃惊的样子,赶紧低头福了福,问:“这位少爷,有什么事吗,那日真是多谢了。”抬起头来时,谦卑的神态中隐含戒备和倔强,她不清楚张原找到这里做什么,这几天她都在提防着喇唬,虽知张原与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还是感到紧张。

    张原还没答话,就听得里屋有个男子问道:“真真,是谁人?”

    名叫真真的堕民少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道:“少爷,我爹爹问你是谁?”

    张原微笑道:“我姓,张原,张介子,就住在府学宫那边。”

    里屋的男子道:“张家少爷啊,抱歉抱歉,小人近来身体染病,不能听差,少爷另找人吧,抱歉——”剧烈咳嗽起来。

    堕民少女真真见张原眉头微皱的样子,料想张原不是来找她爹爹的,轻声道:“我爹爹是轿夫,病了好几天了,不能出工——张家少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蓬门陋户,潮湿阴暗,这堕民少女真真与其他堕民女子一般穿着蓝黑两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脸、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污泥地中生出的白莲,这才是真正的蓬荜生辉。

    张原竖起伞尖朝下滴水,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那几个喇唬没来滋扰吧?”

    堕民少女真真道:“没来,还真是怕他们来,爹爹又病着——张家少爷,你,要进来坐一坐吗?”

    堕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脸颊微微有些涨红,有点害羞,有点卑怯。

    左邻右舍已经有人探头在看,老站在门前也不象话,张原道:“好。”跟着真真进屋,这房子低矮狭小,只有里外两间,外间就是烧饭的灶台,还有一张方木桌、几条矮凳,虽然寒酸简陋,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显得肮脏龌龊,只是屋里有一种草药的味道,还有病人的味道,张原对这些比较敏感,嗯,灶台上一个小泥壶正“咕嘟咕嘟”在煎药,这户人家只有这父女二人吗,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卖橘子,又要照顾生病的爹爹,可知这日子艰难——

    这家里显然没有来过象张原这样的贵客,少女真真有点不知怎么应客,手别在身后、脸涨得通红、眼睛不敢看张原,还是张原提醒她:“药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扭身去把泥壶里的药斟在一个瓷碗里,端在手里道:“张家少爷,那我先给爹爹喂药了。”

    张原道:“令尊得了什么病?”心想你爹爹人称黄须力士,应该是身强力壮的啊,什么病把他打倒了?

    真真看着手中碗里升腾的药气,说道:“爹爹突然发病的,发高热,全身发黄,还发昏——”有一滴眼泪落在药碗里,赶紧拭泪。

    张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识,说道:“这应该是急性黄疸,请的哪里的医生开的方子?”

    真真抬眼惊喜地看着张原,问:“少爷会治病吗?”

    张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药碗。

    真真答道:“这是一个街邻帮忙采来的草药,倒是有点用,可黄热就是退不尽。”

    张原心知这堕民家庭贫困,付不起医生的诊金,只有自己胡乱吃些草药,扛过去就过去了,扛不过去就死了,心道:“我张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见到了,那就帮一把,真真的父亲会武艺,从军可比当轿夫强,怎么能让他病死在这破屋下。”便道:“这药别吃了,你爹爹还走得动路吗,跟我去找医生看病。”

    堕民少女真真又惊又喜,朝里屋叫了一声:“爹爹——”又放下药碗,跳进里屋,不一会扶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来,这大汉三十多岁,面如淡金,颌下一部短须,须色金黄,果然是黄须力士,只是两眼凹陷,气色颓败,病得实在不轻。

    大汉强撑着见礼道:“张家少爷,小人穆敬岩,少爷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尽。”

    穆敬岩那日听女儿回来说起过大善寺后山有个少爷帮助她的事,这时见张原还只是个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觊觎他女儿美色的,他女儿还小,今年才十四岁。

    张原见穆敬岩两腿打抖的样子,从这里走到雾露桥鲁云谷那里去显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个乡邻,我这里有个仆人,两个人用外面的竹轿抬你爹爹去看病。”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正这时,听到门外有个粗嗓门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个小贱人,给老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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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快使用双截棍

    张原一听那粗嗓门就知道来的是那个绰号二虎的喇唬,还真是不早不晚,恰恰就是这时候来了,他却不知二虎被堕民少女穆真真兜心一拳击中心窝,痛得直不起腰来,从衙门出来后回家躺了一天,又吃了伤药,内服外敷的这才好了一些,倒费了数钱银子,是以今日一早就纠集了三虎、四虎和六虎,又和衙门的刘班头打了招呼,气势汹汹的就来了,因为领教了那堕民少女会武艺,所以这四喇唬袖子里还藏着匕首和短棍。

    穆真真也听出来者是谁了,脸色一变:“爹爹,是那几个喇唬找上门来了。”眼睛却看着张原,显然是想张原给她撑腰,那她就敢放手与喇唬打,她不怕他们。

    张原道:“我去看看。”走出门去,就看到四个喇唬堵在门前大呼小叫。

    张萼的健仆能柱瞪眼道:“叫什么叫,我家公子在这里,走开走开。”能柱平时跟着张萼,那也是横着走的。

    二虎、四虎和六虎看到张原从窄门走了出来,一齐瞪大了眼睛,叫道:“怎么又是你!”

    二虎揉着心口怒道:“好小子,害爷爷差点吃官司,若不是爷爷衙门里有人,爷爷就被你害苦了。”

    张原问:“你们衙门里的靠山是谁啊,说出来,吓吓我吧。”

    “告诉你,那刘——”

    四虎就要叫出刘班头的名字来,被二虎制止住,二虎打量着张原,反正已经撕破脸,也不客气了,问道:“小子,你真是张汝霖的孙子,我看怎么不象,你跑堕民巷干什么?”

    能柱怒道:“敢犯我家大老爷的名讳,活腻味了是吧。”能柱是个莽夫,也不看看对手有几个人,攘袖就要上前动手。

    张原知道能柱不会武艺,肯定打不过这四个喇唬,叫道:“能柱,且慢动手。”对四喇唬道:“还是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叫来,大家好好说话。”

    那个三虎一直没说话,冷眼看着张原,这时笑着开口道:“我知道这小子是谁了,张瑞阳的儿子,东张的,以前我见过,这两年长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他不是西张张汝霖的孙子,不用怕他——不过咱们还是别理睬他,揪那小贱人出来就是。”

    即便是东张子弟,那也不是一般喇唬敢惹的。

    二虎便冲着张原作出一副凶相道:“小子,别不识相,滚远点,若你是张汝霖孙子我等还忌惮你三分,可你既然没那么好的命,没生在西张,那就老老实实滚开,不然爷爷们的拳脚可不长眼。”

    能柱就叫道:“介子少爷,能柱去叫三公子来吧。”

    张原道:“不必。”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穆真真扶着她爹爹穆敬岩出来了,穆敬岩双手撑在门框上咳嗽喘气。

    张原问穆真真:“这里有四个喇唬,你打得了吗?”

    穆真真问:“算是少爷你打的吗?”

    张原笑了起来,点头道:“算,打倒了全部绑起来,我跟着去衙门,你不用去。”

    那穆敬岩喘着气道:“真真,莫要与人动手——”

    穆真真道:“爹爹,张家少爷说了,算他打的,我只是代张家少爷打人,对不对,张家少爷?”

    张原笑道:“很对。”

    那四个喇唬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二虎性子暴烈,摘下头上的宽沿竹笠猛甩过来,被能柱挥手打落,二虎已抽出藏在袖底的短棍,枣木,两头包铁,约一尺四寸长,狞笑道:“小子,滚开,不然敲烂你脑袋——那小贱人,今日你跟我们走就饶了你,不然砸了你这破家,你这个病爹我看也没两口气了,就让爷爷送他上路如何?”

    四虎、六虎也一齐抽出短棍来逼近,只有三虎右手依旧笼在袖中,刀子一般不轻动。

    穆真真从她爹爹穆敬岩腋下钻过,眨眼的工夫又钻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样古怪的武器,两截棍子,一长一短,长的那截约一尺二,短的八寸,双棍之间以四寸长的铁链相连——

    “双截棍,快使用双截棍——”

    张原瞧得有点发呆,穆真真会使双截棍,这明朝时就有双截棍了吗,虽然这双截棍两截不是一样长的,但显然是故意这么制作的,明朝的双截棍就是一长一短的吗?

    穆真真一个箭步就拦在张原三人跟前,这时那二虎挥舞着包铁枣木棍已经率先冲过来,穆真真右腕猛地一抖,短的那截棍子如毒蛇吐信般迅捷弹出,“啪”的一声,棍梢抽中二虎执棍的手腕,二虎“啊”的一声痛叫,短棍落地,捧着手腕跳后几步,嘴里“咝咝”吸气。

    穆真真也没追过去再给二虎几棍,退回一步,拦在张原身前,这位置正是檐漏处,一串串雨水直接落在少女穆真真雪白的脖颈上,她好似浑然不觉,苗条的身子微微躬着,象一头蓄势待发的小兽。

    二虎叫道:“这小贱人厉害,哥几个一起上吧。”

    这时住在穆真真家附近的左邻右舍都有人站了出来,指指点点骂那些喇唬,四个喇唬有些心虚,那二虎叫道:“看什么看,穆真真这个小贱人前日在大善寺卖烂橘子骗钱,还打伤了哥几个,以贱殴良,罪加一等,我今日是揪她去见官的——六虎,去叫刘班头来,刘班头应该到巷口茶楼了。”

    六虎答应一声,转身向巷口跑去,还没跑出就欢喜地大叫一声:“刘大哥,你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差役身穿淡青色盘领衫,戴平顶巾,系白搭膊,佩带锡牌,也不带伞,冒着细雨大步而来。

    左邻右舍那些堕民一个个噤若寒蝉,穆真真脸色也煞白,原本有力地握在手里的双截棍也有些打颤,转头望向张原,叫声:“张家少爷——”

    堕民最怕见官,不管有理没理,到了刑科房先挨几板子然后再问话,十四岁的穆真真这时就象一只落在了笼子里的小雌兽,悲哀而又不甘。

    四喇唬见刘班头来了,顿时气势大涨,迭声叫着“刘班头——刘班头——”

    二虎将那红肿的右手腕举得老高,诉苦道:“刘班头,你看你看,这小贱人竟用棍子抽——”

    一句话没说完,“啪”的一声,那刘班头劈头给了他一耳光,骂道:“狗东西,也不看看是谁!”

    二虎这下子完全懵了,他捂着半边脸,惊愣地看着一向与他称兄道弟、酒肉往来的刘必强刘班头,叫道:“刘班头,是兄弟我啊,二虎啊。”他还以为刘班头匆匆而来打错人了。

    刘班头骂道:“打的就是你,赶快过来向介子少爷赔罪。”说着,走到张原面前,叉手施礼道:“介子少爷,小人来晚了,这几个泼货没冒犯到你吧。”

    那些围观的堕民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一幕变化太快,他们刚才还在为穆真真父女担心呢,眨眼就这样子了,喇唬挨耳光,平日刘班头向这个青衫少年恭恭敬敬行礼,这少年是什么人?

    穆真真的惊喜自然更不用说,这下子她真的不用担心了,这些喇唬是她代张家少爷打的,打了白打,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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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绝不饶恕

    山阴县差役刘必强,早先听二虎几个说被一堕民小贱人打了,今日要去揪那小贱人见官,二虎请刘必强到三埭街坐镇,万一那些堕民敢聚众顽抗,刘必强可出面威吓驱散——

    刘必强将追讨回的银子交还给张原之后,回县衙点了个卯,看看无事,便奔三埭街来了,先不忙进去,且上止水巷茶楼喝茶,待闹起事来再进去不迟,不料却遇到张萼带个小厮也在楼上喝茶,赶紧见礼,问燕客公子怎么会在这里饮茶?

    张萼道:“陪我弟介子来的,介子到三埭街救小美人去了,说有喇唬骚扰他那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刘必强一听这话,心里就咯噔一下,茶也不喝了,匆匆别过张萼大步向三埭街赶来,看到一群人聚在街心,六虎正跑出来要去找他,刘必强没空搭理六虎,眼睛一扫,果然看到张原与一个堕民少女站在一起,二虎三人手持木棍骂骂咧咧——

    刘必强心知不妙,二虎他们这回要倒大霉了,惹谁不好惹到张家人头上,这个张原又是侯县令看重的人,所以劈面就给二虎一记耳光,算是苦肉计,好让张原消消气,能饶过他们。

    二虎挨了结结实实一耳光,左耳嗡嗡响,还没回过神来,刘必强冲他吼道:“几个蠢货,还不过来向介子少爷赔罪!”

    张原冷冷道:“当着我的面犯我叔祖、父亲的名讳,挥舞着棍子威胁我,一句赔罪就揭过了吗?”

    刘必强额头冒汗,他早就知道张原不是好惹的,当日公堂上张大春痛哭流涕求少爷饶恕,张原也不心软,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而在姚秀才之事上,张原能屈能伸极为冷静,不嚣张也绝不软弱,这回二虎惹上张原,只怕没那么好收场。

    “谁敢犯我大父名讳!”

    张萼也赶来了,他见刘差役急匆匆奔三埭街去了,想必有事,就跟来了,正听到张原的话,顿时大怒,对人称父祖之名,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你。

    能柱跳出来指着二虎四人道:“三公子,就是这四个喇唬,犯了三次大老爷的名讳,极其无礼,还说要打——”

    “你是死人吗。”张萼吼道:“你不会揍他们,揍!给我揍!”

    能柱当即冲上去对那二虎就是拳打脚踢,二虎不敢还手,只是躲闪,还很不甘心地警告能柱:“莫要欺人太甚,莫要欺人太甚——”

    张萼见能柱一人势单力孤,便对那些围观的堕民道:“这几个喇唬是来欺负你们堕民的,一起揍,没事的,尽管揍,公子我给你们作主,谁肯出力揍,本公子还有赏。”说着摸出一小锭银子托在掌中,约有五两。

    张原在一边看着张萼那样子,心道:“张萼的纨绔味就是地道,我还真是模仿不来,起码不能随随便便就掏出五两银子来。”

    那些围观的堕民看看张萼,又看看张原,他们还是更相信张原,张原喝一声:“打!”

    几个年轻力壮的堕民互相使个眼色,一齐冲上去对四个喇唬挥拳就打,其他的堕民也蜂拥而上,乱拳齐下,这些堕民平日里没少受喇唬们欺辱,这些喇唬调戏堕民妻女、敲诈堕民钱财,堕民们平日都是忍气吞声,今日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有的人一边打还一边哭,穆真真也挤过去踩了一脚,走回来对张原冁然一笑,有些难为情——

    差役刘必强站在张原身边,听到人堆中的二虎几个在鬼哭狼嚎求饶,他也不敢开声阻止,二虎他们这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听得一个堕民叫道:“这光棍还带着刀!”

    带匕首的是三虎,一直没敢动刀,这时被拳打脚踢,匕首就掉到了地上,被一个堕民拾了过来呈给张原,张原道:“刘公差,你收着。”

    刘必强将匕首收了,说道:“介子少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张原对张萼道:“三兄,也打得差不多了吧。”

    张萼方才也过去练了两下手,很是痛快,提高嗓门叫道:“好了,打够了,你们这些堕民,打起来就没完,都停下,这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吧,哈哈,别为了分银子又打起来。”

    人群散开,四个喇唬一身泥浆滚在地上,颜面尽失,又疼痛难忍,那副狼狈的样子让张萼瞧得哈哈大笑,张萼道:“没想到会遇上这事,实在有趣——介子,我们喝茶去,咦,这就是那卖橘子的小女孩?”

    穆真真赶紧往张原身后一躲,张萼哈哈大笑,说道:“放心,介子是我弟弟,我不会和他抢你——”

    口无遮拦的张萼越说会越不象话的,张原打断了话头道:“不忙喝茶,把这四个喇唬绑了送官。”

    那刘必强一听这话,吃了一惊,说是张萼打人狠,这张原更狠哪,打完了还要送官,赶忙低声下气道:“介子少爷,这事就不必闹大了吧,这几个蠢货有眼无珠,冒犯了三公子和介子少爷,打一顿是应该的,这送官就不必了,这些小事就不要心动县尊大人了吧。”

    张原道:“刘公差,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这几个喇唬太猖狂,今日不是第一次冒犯我,前日在大善寺就对我要打要骂的,今日还带着刀棍,若不是刘公差及时赶到,我已伤在他们手里,我还是那句话,将四喇唬押送到官府,县尊若认为他们犯的只是小事那就是小事。”

    刘必强倒吸一口冷气,这张家小少爷着实是个厉害角色啊,这是要整到底啊,若惊动了县尊那他是没能耐帮二虎几个了,但张原话说得很明白,他也不敢再多说,只好道:“是是,小人这就押解他们到刑科房。”便让几个堕民拿绳索把二虎四人捆上。

    张萼本没想到要把四喇唬送官,听张原这么一说,也嚷道:“对,要送官,等下拿我大父名帖去见侯县尊,这光棍敢欺到我张家人头上,不严惩怎么行——好了,介子,我们喝茶去,那茶楼有在说《水浒》的,说得不错,听听去。”

    张原道:“三兄,我成苦主了,也要见官的,前几天才和姚复对簿公堂,这次又要去,我成讼棍了,让能柱代我去见官吧,县尊大人若问起,就说我身体受伤,去鲁云谷那里医治去了。”

    张萼哈哈大笑,就命能柱跟去县衙。

    刘必强哀叹:“二虎这几个蠢货这回是踩到铁钉板上了。”

    张原回身去看穆敬岩,这身形魁梧的黄须大汉一脸的黄汗,若不是有门框支撑,都快站不住了,张原赶紧叫了两个堕民邻居帮忙,用竹轿抬起穆敬岩去雾露桥畔找鲁云谷医治,张原、穆真真也跟去,张萼自然不愿意见到鲁云谷,也不听说书了,跟着去衙门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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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秋葵之美(求推荐)

    雨这时已经停了,虽然天还是阴阴的,但在堕民少女穆真真看来,四下里是一片亮堂,心里也亮堂。

    她扶着竹轿,看着躺在轿上的爹爹,为爹爹拭汗,偷眼看走在另一边的张原,心里满满都是感激,这感激一点也不沉重,就象一团轻飘飘的云塞在心里,让她走路都轻盈盈的。

    “张家少爷——”

    穆真真想说句感激的话,可一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脸涨得通红。

    张原朝她点点头,说道:“不用担心诊金的事,鲁云谷先生是我朋友,他定会治好你爹爹的病。”

    “嗯。”穆真真使劲点头,眸子雾气濛濛,显得愈发幽蓝了。

    一行人来到雾露桥畔鲁氏药铺,鲁云谷见到张原,开口便问:“听说姚讼棍怂恿你家家奴状告你?”

    张原一听这话,心里就想莫非鲁云谷与姚复有旧怨?道:“等下再与鲁先生细说,先治病救人,我还有一稀罕物与鲁先生共赏。”

    鲁云谷微微一笑,先去洗了手,然后过来给穆敬岩诊病,问发病时日和症状,翻看穆敬岩的眼皮,又问吃了什么药后,鲁云谷眉头微皱,左右打量了一下穆敬岩,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去洗手,这鲁云谷的洁癖也快赶上倪元璐了。

    再次洗手回来,鲁云谷对穆敬岩道:“这是黄疸急症,却拖延了这么多日才来就诊,若不是你素来身体强健,只怕已经死了——”

    穆真真吓了一跳,赶忙问:“鲁先生,我爹爹——”眼泪都要出来了。

    鲁云谷不紧不慢地道:“当然,那草药对退热还是有点用的,所以就算不来我这里冶,也死不了,但慢慢的肚子就会膨胀,拖个十年、八年,也得死。”

    张原听鲁云谷这么说,这病显然能治,急性黄疸不算疑难杂症,笑道:“鲁先生,你这么慢条斯理的吓人,病人吓都要给你吓死了,赶紧开方救命吧。”

    鲁云谷被张原说得笑起来,原先的肃然就没有了,当即开了一张方子:

    犀角一钱、黄连三钱、穿心莲四钱、板蓝根一两、栀子四钱、丹皮三钱、玄叁八钱、生地八钱、连翘四钱、茵陈蒿五钱,另有鲁氏药铺独制的安宫牛黄丸。

    这药应该不便宜,又是犀角又是牛黄的,张原道:“鲁先生,这诊金和药费都算在我账上,过几日一起结算。”

    鲁云谷“嗯”了一声,让药铺小僮拣药包好,又说了煎药之法和剂量,便道:“抬他走吧,大约七日就能痊愈。”

    两个堕民抬起竹轿出了药铺大门,躺在轿上的黄须大汉迭声说着:“多谢多谢,多谢张家少爷,多谢鲁先生。”这卑微诚朴的堕民也不知该怎么表示自己的感激,“真真,给两位恩人磕头。”

    堕民少女穆真真赶紧跪下给鲁云谷磕头,鲁云谷是见得多了,任穆真真磕头,不让病人磕头病人会过意不去,只抬了抬手,道:“去吧,好生服侍你爹爹。”

    穆真真又挪膝过来给张原磕头,抬起泪濛濛的眼:“张家少爷——”额头黑了一大块,是泥。

    张原想去搀扶又怕惊到她,说道:“赶紧回家煎药去,早服药早好,你以后尽管去大善寺卖橘子,没事了。”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走了以后,下雨天药铺也闲,鲁云谷便与张原到药铺后面的小院看花闲谈,吩咐武陵道:“你回家告诉你家奶奶,就说介子少爷在我这里用午饭。”

    武陵见少爷没有异议,便打着伞回去,这雨又绵绵落下来了。

    鲁云谷让小僮烹松萝茶款待张原,鲁云谷虽只是个医生,但却有傲骨,就是侯县令来他也不会以松萝茶相待,只有他看得上、谈得来的友人,才会以这上等好茶待客,张原虽只是个少年,鲁云谷却以平辈友人视之——

    张原啜了一口香茗慢慢品味,赞叹道:“好茶,只有常喝六安茶,偶而品尝一次松萝,才分外觉得清香通灵,云谷先生常常得品松萝,就没有在下这样美妙的体验了。”

    鲁云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富豪?这三两纹银一斤的松萝我平日也舍不得喝,今日是借你的光——说说,姚讼棍这次怎么败在你手下了?”

    张原便将当日公堂之事说了,鲁云谷点头道:“你有肃之先生、王季重先生关照,侯县尊又器重你,姚讼棍自然害不了你,我叔母当年可是被这恶棍逼得悬梁自尽——”

    鲁云谷脸有些愤红,端起茶盏闷闷地喝。

    张原道:“可以的话,鲁兄不妨说与我听听,那姚讼棍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该倒霉了。”

    鲁云谷抬眼看张原,笑了笑,说道:“你虽然聪慧过人,但毕竟年龄还小,这人心之险恶与龌龊啊,我以后再与你说。”

    张原也没追根问底,免得鲁云谷难堪,反正张萼会让人打听姚讼棍的恶事,鲁云谷叔母既是被姚讼棍逼死的,那想必也会打听得到。

    鲁云谷起身道:“不说这些了,介子来看看为兄这几株秋葵开得如何?”执了伞,与张原一起走到院边看那三株新开的秋葵。

    秋葵沐雨,其色如蜜,赤心细干,颇为养眼,这小院虽只有半亩大小,但经鲁云谷细心栽培,四季花卉不绝。

    鲁云谷又问起张原求学之事,张原在社学痛斥蒙师周兆夏的事也已传扬开来,人都夸赞说山阴张氏就是出才子,儒童能把秀才问得哑口无言,实为稀罕事。

    张原道:“求明师难,大善寺我去过两次了,都没遇到刘启东先生,明天一早再去,定要让启东先生收我为弟子。”

    鲁云谷道:“好,介子努力向学吧,日后科举成名莫要视我为路人便好。”

    张原笑道:“鲁兄有这般好茶,这般好花,小弟就想着日日来滋扰,又怕别人说张家少爷是个病秧子,天天出入药铺,以后没人给小弟说媒。”

    鲁云谷放声大笑,想起一事,问:“你说有稀罕物给我看,是什么?”

    张原道:“忘了,是眼镜,在小武身上,改天给鲁兄看。”

    鲁云谷不知眼镜是何物,也没多问。

    张原在鲁云谷这里用了午餐,正准备回去,却见小奚奴武陵领着差役刘必强和一个幕客模样的人找到这里来了,幕客姓禇,是代侯县令来看望张原的,刘必强领着去了张原家里,小奚奴武陵转领着二人来鲁氏药铺。

    褚幕客很客气地询问张原伤势如何,并说县尊震怒,要严惩那几个光棍喇唬——

    张原道:“伤势不要紧,冲撞了一下而已,已经服了鲁先生的伤药,鲁先生说不碍事的,只是受惊不浅,至今犹战战兢兢——多谢县尊大人关爱,褚先生辛苦。”

    褚幕客见张原无恙,便道:“县尊让在下来问一下张公子,那四个喇唬该如何处置,张公子是原告嘛。”

    躬身侍立一旁的差役刘必强腹诽道:“什么时候原告能代县尊判案了,还不是看人来的。”

    就听张原道:“这些喇唬扰民太甚,就连大善寺都不得清净,前日寺僧不是揪了三个喇唬送县署刑科房吗,当日就放出来了,惩治不力,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事,学生听闻这几个喇唬号称十虎,约有十多个人,整日游手无赖,恃强凌弱、欺侮良善,诈骗财物,简直是为害一方,县尊大人若能为民除此一害,山阴百姓必拍手称快,感县尊惠政。”

    那刘必强心道:“完了,二虎他们这回少不了要流放充军了,山阴十虎一锅端。”

    褚幕客点头道:“在下明白了,一定把张公子的话转告县尊,张公子好生养伤,在下先回县衙复命。”

    张原道:“好,过两日学生身体好些了,一定去县署当面感谢县尊爱护,对了,学生再冒昧说一声,抓捕十虎时先莫走漏风声,不要有漏网之鱼才好。”

    刘必强心下凛然,张原这话显然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预先通风报信,以致其余几虎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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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华丽的虱子

    张原前前后后对刘宗周的了解如下:

    刘宗周,字启东,绍兴府山阴县水澄里人,水澄刘氏是大族,张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刘氏的女郎,刘宗周是遗腹子,在外祖家长大,外祖章颖是浙东名儒,不但五经精通,写八股文更是有独得之秘,门下弟子多有高中进士的,刘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导下,十八岁应童子试,名列第二,二十岁乡试报捷,四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十九年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即高中进士,科举称得上是一帆风顺,张原想要向刘宗周求教的正是这打开科举之门的钥匙——

    至于说刘宗周是晚明最后一个大儒,开创了蕺山学派(此时的刘宗周还没在蕺山讲学),连黄宗羲这样中国伏尔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门下,张原心思却还没在这方面,他不想做儒学大师,他要的科举顺利、少年成名,这并不是说张原功利心有多么重,如果可以,他愿意如鲁云谷那样悬壶济世,闲时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张岱那样做个有品味的纨绔(张萼那样的恶俗纨绔不予考虑),游山玩水,纵情声色,然而时不我待啊,你在这里之乎者也悠哉优哉,农民军漫山遍野杀过来了、满清铁骑自北而南了,到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刘宗周虽然五经淹博、诗书满腹,救国却无一策,或者说虽提出了救国之策,却是迂阔不堪实用,直头饿死的气节固然让人肃然起敬,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勉强算是独善其身罢了——

    而他,张原张介子,两世宿慧,能在这末世繁华看出悲凉、声色犬马体会感伤、高谈阔论独具只眼、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看那,华丽的袍子下都是虱子啊,他能安安稳稳皓首穷经求学问吗?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公门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须科举、必须做官,这样才能尝试力挽狂澜,当然,也不必因为这两个必须而把自己逼得太紧,茶饭不思、言语无味,整日忧心忡忡国将不国,不用急,现在还只是万历四十年,他才十五岁,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要的是找到那条正确的路,遥望远处的目标,坚定地走下去,也不是闷着头赶路,沿途也可吃喝玩乐,只要别走错路,嗯,吃喝玩乐也把国给救了,哈哈,可能吗?不可能吗?

    ……

    绵绵秋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时雨停了,阴云散去,现出朗朗青天,雨后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张原就在白皮靴上绕了几道草绳防滑,带着小奚奴武陵卯时末就出门了,求学要早,以示心诚。

    张母吕氏还问儿子要不要备拜师的贽礼?想着上次的酒壶都被周兆夏给摔烂了,张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带着贽礼去,还是等刘宗周答应收下他再备贽礼吧。

    一路上张原就想着吃喝玩乐的救国之路,一步步来,先求学,把八股文学好学精,对付过明年的县试和府试,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让刘启东先生收他入门是第一步。

    主仆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大善寺外广场,广场是大块大块麻石铺成的,踏在上面很结实很爽利,张原使劲跺脚,把皮靴底粘着的厚厚泥皮跺散,游目四望,这天气一放晴,广场上就热闹起来了,卖各种糕点吃食的、卖香纸香烛、卖酒卖茶卖果子的,嘈杂喧闹,感觉比他独自来的那天还热闹,是因为喇唬们销声匿迹的缘故吗?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爷少爷,你看,穆真真。”

    张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蓝帕裹头、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过来,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声:“张家少爷。”屈膝万福行礼。

    张原笑道:“小心,背篓的橘子不要滚出来。”

    堕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来,反手从背篓里抓出几个橘子,一手递给张原,一手递给武陵:“张家少爷,请吃橘子。”

    张原打量了穆真真两眼,这堕民少女虽然裙裳旧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橘子的清香,微黄的长发梳成堕民女子常见的那种高髻,不知这时候的人是什么眼光,把这当作堕民的发式,在张原看来,这种发髻很有型,很可能是盛唐遗风,有胡人女子奔放风味,而且穆真真皮肤白,黑旧的裙裳穿在她身上,就好比一个精美的大瓷瓶因为要搬运必须包裹填充一些破草烂絮以免损坏,谁都知道那软草败絮下包裹着的是细白的美瓷——

    穆真真见到张原,心里原本只是满满的快活,见张原上下看她,就忸怩起来,垂下眼睫,双手还那样伸着,又说了一句:“张家少爷,请吃橘子。”

    张原道:“我马上要去见老师,不吃橘子——小武,你拿一个吃。”

    武陵便从穆真真手里取了一个橘子,穆真真再要多给几个武陵就不肯要了。

    张原问:“穆姑娘,你爹爹服药后好些了没有?”其实不用问,猜也猜得出来,若穆敬岩病情没好转,穆真真也不能这么高高兴兴出来卖橘子。

    穆真真果然快活地答道:“多谢张家少爷,多谢鲁先生,我爹爹身体好多了,喝了一次药,热就退了,也不会头晕老要躺着了。”

    黄须力士穆敬岩身体素来强健,现在对症下药,自然疗效显著了。

    张原道:“很好,照顾好你爹爹,病好了也要休养一段时日,不要急着出去听差,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府学宫后面的东张找我——我先去读书了,再会。”向这堕民少女点了一下头,迈步便行。

    小奚奴武陵一边剥橘皮,一边快步跟上,举着橘瓤问:“少爷不吃橘子?”

    张原道:“不吃,启东先生严厉,我得小心一些。”

    武陵就自己吃,走到大善寺山门前回头一看,说道:“少爷你看,穆真真还站在那看着少爷呢。”

    张原没有回头,直入山门,转到寺后,忽听有人叫他:“介子兄,是来求师吗?”

    张原转头一看,却是年方十一的山阴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由一个年轻力壮的家仆跟着,从寺院另一侧绕了过来,喜道:“祁贤弟来得好早啊,正好为我向启东先生引见一下。”

    祁彪佳少年老成,朝张原上下一瞄,说道:“小弟只是个童子,如何能为介子兄引见,先生规定,一入书室不得交头接耳说闲话,先作《四书》义一道,二百字以上,介子兄不如与我一道进书室一起作《四书》义,然后等先生晨读毕呈给先生看,先生若认为你值得教导就会收你,小弟年初也是这样拜在先生门下的。”

    把《四书》解义当作日课,这是县学、府学对生员的要求,张原连社学都没上过一天,就让他作《四书》义,显然是为难的事。

    张原略一思索,点头道:“也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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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茅屋五间,张原跟着祁彪佳进到左起第二间,这茅屋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临山的两扇长窗采光甚好,屋内也宽敞,摆放着六张杉木书桌,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还有树皮未刨净,靠左窗的那张书桌已有一个青年士子在伏案书写,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礼,叫声:“黄兄早。”

    那黄姓士子搁下笔,起身还礼,又向张原拱了拱手,问祁虎子:“这位是——”

    张原作揖道:“在下张原张介子,是来向启东先生求学的。”

    黄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泽县黄霆黄默雷。”自报姓名后便无二话,指了指壁间粘贴的一张福建竹纸,就坐下执毛笔边想边写。

    张原见这个九江来的黄默雷戴方巾穿襕衫,显然也是生员,刘宗周在这里收的学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员以上的功名,张原心道:“希望我能成为第二个例外。”

    祁彪佳走过去看壁间那张纸,念道:“暴虎冯河,富贵可求。”看了张原一眼,到左边一张杉木书桌边坐下,他的仆人将书篮放在书桌上,就先回去了。

    张原也过去看那八个墨字,行楷端庄老媚,极有功力,应该就是刘宗周所书,张原心想:“这“暴虎冯河,富贵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题吗?”

    看那祁虎子,取个小瓷瓶,倒了几大滴水在砚台上,开始不紧不慢地磨墨,这年仅十一岁的神童眉头微蹙,显然是开始紧张思索了。

    张原也就不多问,不懂可以多看,他要先看看祁彪佳怎么写这四书义作文,暴虎冯河与富贵可求都出自《论语·述而第七》,是两段毫不相干的话——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是暴虎冯河的出处,而富贵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所谓截搭题,就是把经书语句截断牵搭凑成一个作文题,这是以限制思维的方式来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条条框框来训练考生循规蹈矩的行政素养,所以说八股文虽然说弊端不少,但绝对是高智商者的专利,写好八股文比写好律诗还难,戴着镣铐舞蹈而能应节合拍并姿势优美,这岂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试甚至乡试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场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艺就决定录取与否,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练过这题八股的,就侥幸中式了,但绝大多数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辈,八股文是高智商游戏,这些聪明才智之士往往将大半生精力用于琢磨怎么写好八股文,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再怎么聪明也会被训练得循规蹈矩脑筋僵化,也许这正是朱元璋创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让天下读书人把聪明才智用在这上面,磨去他们的棱角,如此,朱氏王朝统治就固若金汤了。

    张原唐宋名家的古文读过不少,《古文观止》也曾熟读,八股文却没读过,只知八股文是要代圣贤立言,就是模仿圣贤的语气来阐述对经义的理解和发挥,把自己代入孔夫子,从孔夫子的思维角度去考虑事情,这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题、承题、起讲、正文,正文必须用两两相对的四组有逻辑关系的句子——

    书室里陆续又来了三个士子,年龄最大的那个都快四十岁了,比老师刘宗周还大,刘宗周万历三十九年二十四岁中进士,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这三个士子看了壁上那截塔题,各自忙忙碌碌开始作文,也没人搭理张原。

    书室总共六张桌子,五张有人了,剩下那张桌子一直没看到人来,张原心道:“没人最好,归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么写这篇截搭题四书义的?”见祁彪佳执着毛笔脑袋微摇,已经在纸上写了好几行,便走到他身边去看,还没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头说:“介子兄,你别站在我身边,被人盯着看我写不出来,等我写好了,再借纸笔给你。”

    小神童还很有讲究,张原笑笑,踱开去,祁虎子都不让他看,别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觉有点无聊,忽听窗下那个九江生员黄默雷轻声道:“张兄——”

    张原走近前去,黄默雷指了指书桌上那张写满小楷的竹纸说道:“这题我已作好,张兄可以参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启东先生会赶你走的。”

    张原本打算参考一下别人是怎么写的,一听黄默雷这话,却暂时不想看了,能写成什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的确是没有学过八股,我只按经义去联想去发挥,微笑道:“多谢黄兄,黄兄既已写好,就借我笔墨一用。”

    黄默雷道声:“张兄请。”就离开座位,出了书室。

    张原端端正正坐下,铺开一张福建产的竹纸,在砚台一角篦了篦笔尖,开始写了起来,字写得不算好,却也勉强能看了,写满两百字还意犹未尽,又取了一张纸写了小半张,这生平第一篇截搭题算是作好了,搁下笔一抬头,就见几步外一个中年儒士站在那看着他——

    这儒士三十多岁,方脸,清瘦,眉骨和颧骨耸起,鼻梁也高,整个脸部线条刚直峻刻,很严肃的样子,也不知是何时就站在那里了,张原作文太认真,没注意,这时一见,料想就是刘宗周,赶紧起身道:“学生张原拜见启东先生。”

    这中年儒士就是刘宗周,微微一笑,说道:“我听友人说起过你,你以《春秋》为本经?”

    张原不知道是谁对刘宗周提起过他,见刘宗周神态温和,看来是对他印象不错,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话,学生才读毕春秋三传,领会不深,今日前来就是想拜在先生门下求学。”

    刘宗周点点头,说道:“这题四书义你也作了吗,拿来我看看。”

    张原道:“学生以前没学过制义,这题只是随意发挥,并不合八股规矩,请先生指正。”说着,将两张竹纸呈上。

    刘宗周接过眼睛一扫,眉头就是一皱,字写得不佳,看着心里不舒服,且看看写的是什么吧——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无谋,夫子特设为譬喻,非谓子路实有此。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临事能惧,好谋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问。行军不能必胜而无败,胜败亦不尽在我,然我不可以不问。惧而好谋,是亦尽其在我而已。子路勇于行,谓行三军,己所胜任,不知行三军尤当慎,非曰用之则行而已。夫子非不许其能行三军,然惧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属可求,斯即是道,故虽贱职,亦不辞。若不可求,此则非道,故还从吾好。吾之所好当惟道。故言暴虎冯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贵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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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意独怜才

    刘宗周起先那一皱眉落在了张原眼里,心里不免有些惭愧,这字是写得差了点,以后还得继续练,但很快,他发现刘宗周眉头舒展开来,眉锋不时一挑,似有赞赏之意。

    这篇两百多字的截搭题作文刘宗周看了两遍,抬眼看着张原道:“你随我来。”转身便行。

    张原跟在刘宗周身后,进到右起第二间茅屋,有个老仆在收拾屋子,见刘宗周进来,那老仆便退出去了。

    刘宗周在一张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没叫张原坐,张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刘宗周发话,刘宗周似乎在考虑说辞,半晌没开口,就在张原以为时间凝固了的时候,刘宗周开口了:

    “你既已通读春秋三传,那我问你,三传同释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长篇大论,简而言之。”

    张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于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于义,属辞谨严。”

    刘宗周点头嘉许,问:“春秋三传你已读过几遍?”

    张原道“左传读过两遍,公、榖二传只听过一遍,学生数月前患眼疾,不能看书,只能听。”

    刘宗周问:“如此说你耳闻成诵,并非虚言了?”

    张原答道:“传言难免夸大,学生要静下心来听书才能勉强记得一些。”

    刘宗周叹道:“只听一遍,就能深解书中味,这样的天赋实为罕有——”语气一变,严肃道:“张原,那我问你,你读书识字是为的什么?”

    张原道:“读书明理,追慕先贤,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刘宗周肃然道:“说出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拜我为师,所为何来?”

    张原知道这位刘启东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说套话空话只会被他看不起,当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为师,只为学制艺。”

    刘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气,这时一下子吐出来,有点失望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学制艺当然是要科举做官了,我再问你,你做官为了是什么?”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张原镇定自若地答道:“治国平天下。”

    刘宗周问:“有私欲否?”

    张原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欲,依学生浅见,即圣贤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国,推行礼乐王道,岂不是欲?孟子的鱼与熊掌之譬喻,亦是说欲,在于取舍而已。”

    “错!”

    刘宗周大喝一声,颌下短须拂动:“你所言之欲乃是佛家之欲,佛家若要人无欲,则是寂静涅槃,无死无生,这岂是先圣达儒所说的人欲!”

    刘宗周突然这么大声,张原都被他吓了一跳,恍然记起这位启东先生是反佛健将,一生都在辟佛,他虽然也继承王阳明之学,但对王学的杂于禅却很不满,对程、朱集儒释道之大成的理学也多有异议,他希望重归孔孟的纯正儒学,刘宗周认为剔除了禅宗思想的王阳明心学就是纯正的儒学——

    张原赶紧道:“学生说了只是浅见,请先生教导。”

    刘宗周舒缓语气道:“说良知则易流于禅,仓促间也难与你辨清,你人才难得,我深惜之,雅不愿你急功近利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为弟子,但你要答应我,二十岁前你不得参加科举。”

    张原愕然,他来求师就是学制艺备战明年的童生试,刘宗周却要他二十岁前不得参加科举,这算怎么回事啊!

    张原小心翼翼道:“学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当年赴童生试似乎也还没到二十岁吧。”

    刘宗周微笑起来:“你这后生倒了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吗,我实告诉你,我现在亦后悔当年学八股太早,所以我中进士后犹远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门下悉心求教,这才初涉儒学门径,而你——”

    刘宗周伸指虚点了一下张原:“你的天赋资质在我之上,我十五岁时对四书、《春秋》远没有你读得通透,而你仅凭自学领悟就能达到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说你小小年纪就学制艺实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岁参加科举还是早了,最好是终生不参加科举,你家境小康,不用为衣食烦恼,就专心做学问岂不是好。”

    刘宗周上身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张原,他对张原的期望很高,以张原的颖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导,张原成为一代大儒也绝非不可能。

    张原却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刘宗周说,说农民要造反了,刘宗周肯定会说疮癣之疾何足为虑,说大明朝要灭亡了,会亡在努尔哈赤儿子皇太极的的手里,刘宗周会问努尔哈赤是谁,然后大骂张原一通——

    张原谦虚道:“先生过誉了,学生天赋既不如我族兄张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

    刘宗周道:“张宗子心思太杂,是纨绔天才,祁虎子诚然聪慧,但还是不如你,从你那篇四书义中我能看出你的好学深思且能贯通,甚合我意,但作为八股文却是不合格的,所以你不适合学八股,应以求学立言为志。”

    张原心道:“糟糕,就盯上我了,我真不适合做学问啊。”说道:“先生,你也不要限制我哪一年才能参加科举,我可以一边科举一边追随先生做学问,先生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有进士功名,照样求学不辍。”

    刘宗周一针见血道:“我中进士迄今已十余载,犹未出仕为官,你能吗?”

    张原老老实实道:“不能。”

    刘宗周道:“那你就专心向学,不要考虑功名之事,或者考个生员功名,免得赋役骚扰,如何?”

    张原作最后的努力:“先生,左传所云不朽三事业,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学生就是想立功,这立功怎么就不如立言呢?”

    刘宗周道:“立功自有人立去,我今见你适合立言。”

    张原没办法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深施一礼道:“学生不是做学问的人,拜别先生。”退后两步,转身要走。

    刘宗周没想到张原这么决绝,站起身道:“你小小年纪,功利心怎么如此之重!”他想挽留,他认为张原人才难得,是读书种子。

    张原无话可说,明年的科考他是一定要参加的,回身又向刘宗周深深一揖,退出茅屋,走到先前那间书室,向祁虎子和黄默雷打了个招呼,找到武陵,便离了大善寺回家去。

    祁彪佳和黄霆二人以为张原作文不佳,被先生所黜,但后来看到启东先生,启东先生唉声叹气,连道:“可惜,可惜。”

    祁、黄二人不明白启东先生在惋惜什么?

    张原带着武陵从寺前广场走过时,没有看到穆真真,那堕民少女也没想到张原这么快就走了,以为要学到午时三刻呢,所以她午时初才注意并等着,她的背篓里还留了几个最好的橘子,张家少爷先前怕先生骂不敢吃,现在放学了总可以吃了吧。

    然而等到过了正午时,穆真真见寺后学馆那十来个学生都走了,也没看到张原主仆出来,她绕到寺后一看,学生已经没有了,只有那位刘先生和一个老仆在。

    穆真真埋怨自己疏忽没注意到张家少爷放学,心道:“那我午后再来吧,午后张家少爷也要来这里读书的。”

    这堕民少女怀着期待相见的喜悦,轻快地翻过寺后双珠山,回三埭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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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熟读唐诗三百首

    张母吕氏对刘宗周没有收下张原为弟子倒不是特别失望,她安慰儿子道:“我儿莫要心急,你还年幼,年内就在家听听书、练练字,少用眼力,这眼睛呀还得再养一些时日为好。”张母吕氏对儿子眼疾痊愈后的种种表现已经很满意了,不敢奢求儿子十七岁就能补生员,所以对明年初的县、府二试并不是看得很要紧。

    张原应道:“母亲说得是。”心里想:“刘宗周不肯教我制艺,难道我就学不了八股了,有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年的乡试黄榜揭晓后,那些取中的时文就会被书坊以最快的速度刊刻印行,从童生试一直到会试、殿试的文章应有尽有,就好比后世语文高考满分作文一样,很容易就能买到,而我的优势正在于眼界见识和学习领悟能力,只要用心揣摩,一定也能写好八股文。”

    张原拿定主意,也就将拜师刘宗周的事放在一边,用过午饭后,让武陵去请范珍先生或者詹士元先生来为他读书,他要先把《周礼》、《礼仪》、《八家文集》和《文章正宗》这些社学必读书目听完,再开始精研八股,还有,字得下狠劲练练,不要让别人看了皱眉。

    武陵刚出门就又转回来了,说三公子来了。

    张萼一袭鲜衣现身了,身后跟着的是小厮福儿,张萼心情大好,因为他刚才问了武陵,知道张原也被刘宗周拒之门外了,哈哈,难兄难弟啊,他装出一脸的沉痛,道:“介子,你可体会到我当时的愤懑了吧,刘宗周欺我们兄弟太甚啊,我们想个办法,把那腐儒从大善寺赶跑,出一口心头恶气,如何?”

    张原忙道:“三兄切莫动这个念头,启东先生是我尊重的儒者,他倒不是不肯收我入门,是不肯早早教我八股制艺。”

    张萼撇嘴道:“那还不是一样,你去求学不就是学八股吗,难道求他教你下棋!”

    张原懒得和张萼多扯,问:“昨日喇唬一案可有消息?”

    张原道:“不知道,能柱在那候着,等下我派人去问问。”

    张萼做事没有长性,今天兴致勃勃,也许明天就兴味索然了,张原提醒道:“三兄你也别老对启东先生耿耿于怀,可恨的是姚讼棍,可打听到他的什么私恶没有?”

    张萼挠头道:“我忘了,我这就去问,看那些下人打听到什么没有。”

    一边的福儿小声道:“我家公子这两日忙着议亲呢——”

    “多嘴。”张萼大喝一声,福儿赶紧闭嘴。

    张原笑道:“谁家女郎这等好福气,要嫁给挥金如土的张郎?”

    张萼很无奈地道:“我娘急着要我娶妻,说娶妻后就能收住我野马之心,找什么三姑六婆四处为我说媒,访得会稽商氏的女郎年龄适合,会稽商氏也是世家大族,与我山阴张氏算得门当户对,可这商氏家人要了我的庚帖去,却并不送其女郎的庚贴回来,说是要先看看我的人品,我的人品不是尽人皆知的吗,穷奢极欲秦始皇啊。”

    张原大笑,心道:“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说道:“想必是耳听为虚,要眼见为实。”

    张萼点头道:“对极,那商氏家人就是说要先看看我再定,我满大街的走,哪里看不到我,非要指定在哪里见,我是任人挑拣的剩菜吗,哼,决不去。”

    张原道:“婚姻大事,还是去吧,试试姻缘。”

    不料张萼道:“要不介子你代我去相亲,你还没有我生得俊美,那商氏家人若能看中你,那我自然更不在话下。”

    张萼虽是个行事荒唐的草包,但模样确有几分英俊,张汝霖的几个孙子论容貌还得算张萼第一,但张原显然不认为自己比张萼生得难看,佯怒道:“三兄,你欺人太甚。”

    张萼笑道:“也不会亏待你,据说会稽商氏有三位正值妙龄的女郎,一姑二姪,你我兄弟各娶一个,剩一个没人要,哭去,哈哈。”

    张萼难得说几句正经话,专扯这些没名堂的事,张原道:“三兄,你忙你的去吧,我要听书了,以后还得请你每日安排清客为我读书。”

    张萼道:“我也不忙什么事,读书不急,我们先下一局棋玩玩?”

    张原拒绝道:“你又下不过我,你还是找别人多练练去。”

    张萼不满地“哼”了一声,走了,过了大约一刻时,范珍和吴庭两位清客联袂登门,听说介子少爷还要人读书给他听,西张门下清客个个踊跃,左右无事,来挣五钱银子也不错。

    闲话不说,开始读书,春秋三传已读完,开始读《周礼》,张原用曾国藩读书法,一本书没读完绝不读另一本,读一本是一本,当然是清客们读,他听,他现在很享受这种学习法,用耳朵听不但节省精神,而且记得更牢。

    范珍、吴庭二人轮流读书一个半时辰,然后由吴庭指导张原练习书法,依旧是颜真卿的麻姑碑大字,吴庭说此碑至少应临摹半年后方可改习小楷,这是基础,跨越不得,又赞介子少爷笔力大进,年底便可改习小楷。

    傍晚时范、吴二人刚离去,健仆能柱过来了,向张原报知喇唬案情,说山阴十虎抓了九虎,只走脱了一虎,这些喇唬一收监,就有不少曾受其欺压的本县民众上县衙控诉喇唬之罪,估计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

    此后数日,张原都是在家听书、练字,足不出户,到了月底二十九这一天上午,应门的大石头跑进来说:“少爷少爷,有个黄胡子的大个子要见少爷。”

    张原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三埭街的穆敬岩,这黄须力士应该是病好了来谢恩的,便先让武陵去迎穆敬岩进来,他随后来到前厅相见。

    穆真真也来了,这几日她天天在大善寺广场卖橘子,却总遇不到张家少爷,前日壮起胆向那个最年幼的那个学生询问张原张少爷为何没来读书?得到的回答是先生没收留——

    穆敬岩一见张原出来,便即跪倒,穆真真自然也跟着跪,穆敬岩道:“张少爷再造之恩,小人犬马难报。”

    张原赶紧上前拉穆敬岩起来,这黄须大汉今日形神与那天是迥然两样,虽然神态依旧谦卑,但一跪、一立这简单的动作就显利落矫健,一站起来比张原高一个头。

    张原让穆氏父女二人坐下说话,父女二人不肯坐,正这时,忽然来了一个县学署的门子,说学署孙教谕要见张原,请张原即刻去学署相见。

    大明朝府、州、县都设有学署和学官,府学设教授一人,州学设州正一人,县学设教谕一人,县学的教谕掌本县文庙祭祀,本县的童生、生员都归教谕管,有些生员不惧县尊却怕教谕,应该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张原现在连童生都不是,社学也没去读了,按理说这县署教谕也管他不着,这孙教谕传他何事?

    张原请穆敬岩父女在这里等着,他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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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介绍:
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