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蝴蝶振翅
砎园位于城西龙山下的庞公池畔,庞公池据传是两千年前越王勾践练水军的地方,如今成了无主的废池,张岱的大父张汝霖买下池边十余亩地,命工匠巧为布置,借龙山之势,得庞公池水之用,使得占地仅十亩的园林仿佛有数十亩宽广,站在庞公池的东岸一望,山水萦徊,亭台楼阁,真如仙境。
张原让西张那个小厮先行,他和武陵随后到,《牡丹亭》还没开演吧,不急,沿庞公池畔慢慢走,多看看。
正缓步眺望山水之际,忽听不远处有人叫道:“介子,介子哥,你眼睛好了?”
张原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跑着过来了,圆脸,眼细,笑嘻嘻的,张原记得这是东张的堂弟张定一,与他同年,但月份小他三个月,在府学宫后面的社学读书,以前两个人也常在一起玩耍。
张定一跑了过来,伸手到张原眼前摇晃,问:“介子哥,你看得到我?”
张原笑道:“看不到,你什么时候学会隐身术了?”
张定一也笑,说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请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张原喜欢吃糖,口袋里总揣着甜点。
张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张定一“哦”的一声,问:“介子哥这是去哪里?”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张的宗子少爷和燕客少爷请我家少爷游园看戏。”武陵很有些得意,说话时还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间,那里有二两银子,范珍不是送了少爷二十两银子吗,少爷把银子交给太太,太太就让少爷留下五两银子零花,他武陵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以前少爷一个月的的零花钱才半两银子。
张定一一听游园看戏,顿时细眼瞪大,叫道:“都没有请我,我也要去。”
张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张定一却又有些担心,说道:“张燕客没请我,会赶我走的。”
张萼不喜欢张定一,以前只要张原跟班,不要张定一跟班。
张原道:“没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园子里不要踢树折花就是了。”
张定一跟着张原慢慢的走,远远的听到砎园有调弦弄索之音,张定一心急,说道:“介子哥,快点走啊,演戏开始了。”没等张原加快脚步,他自己先跑着去了,不一会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眉山就是砎园的门户,竹树掩映,编篱为墙,西张的张岱、张萼、张卓如在园门迎客,张萼摇着折扇,瞥见张定一在探头探脑,喝一声:“做什么!”
张定一以前挨过张萼的打,吓得赶紧掉头就跑,跑到张原跟前哭丧着脸说:“介子哥,张燕客可恶,不让我进园。”
张原道:“不让你进园那你就回去嘛。”
张定一当然不肯回去,跟在张原、武陵后面又到了小眉山外,见张宗子、张燕客都与张原打招呼,很是热情,张萼发现他了,这回只瞪了他一眼,没赶他走。
张岱八面春风,洒脱爽朗,善能交朋友,对张原道:“介子,我为你引见几位即将与我一道赴乡试的同学友人——这位是上虞倪汝玉,书画皆精,好洁成癖,千万不要在他面前吐痰哦,哈哈。”
张原看这倪汝玉,二十来岁的年纪,红丝束发,衣袍鲜艳,简直就象靓妆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华放荡,在服饰上也与女子一般争奇斗艳,当时有一首打油诗讥讽此事:“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所以倪汝玉这模样并不稀奇。
张岱又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士子说道:“这位是会稽姚简叔,时文精妙,兼擅丹青。”
张岱最后引见的是与山阴张氏有姻亲关系的本县祁氏的子弟,祁奕远和祁虎子,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远十八岁,祁虎子年才十一。
祁虎子小小年纪也戴着方巾,还一脸的严肃,张岱挽着他的手对张原道:“介子,这位祁虎子是本县第一神童,前年九岁就连过县试、道试两关,本来道试也能过,但提学官说虎子年龄太稚,需要磨砺一下,答应下科再录取他。”
一边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远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县两大神童今日齐聚,堪称盛会了。”
众人皆笑,只有年龄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张原打量着这个祁虎子,心道:“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记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进士,十七岁就是进士——十七岁又能读到多少书,能有多少阅历,只能说写八股文也有天赋或者说诀窍。”
张萼指着张原大声道:“诸位,我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个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祸得福,开启了宿慧,现在过耳成诵,还能蒙目下象棋、围棋,连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对手。”
倪汝玉、姚简叔等人都知道张萼说话不怎么可信,齐声问张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张岱笑着点头证实:“真有此事。”
倪汝玉道:“在下想当面一试,不知介子贤弟意下如何?”
祁奕远也说要试试张原的盲棋。
张原微笑道:“诸位仁兄,今日是游园听曲的,不是专来考校我的吧。”
张岱大笑,说道:“先游园,再听曲,最后再弈棋。”便与张萼一道引导众人登小眉山,上天问台,走过临水长廊,越小曲桥,在鲈香亭小坐。
鲈香亭的左侧是一片竹林,竹林间杂有乌桕树,时已初秋,乌桕树叶开始泛黄发红,杂在碧绿的竹林中显得颇为惹眼。
倪汝玉、姚简叔赏玩不已,相约要以此景作画。
曲笛悠扬从竹林那边传来,还有箫声鼓点,听来仿佛仙乐缥缈。
张岱起身道:“演剧即将开始,我们过去吧。”引着张原等人穿过竹林小径,来到霞爽轩。
霞爽轩是砎园中建筑比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轩、寿花堂和戏台,霞爽轩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轩就可观赏隔着一池碧水的戏台上搬演的戏曲。
画着花脸的潘小妃过来请示张岱是否开演,得到答复后匆匆回戏台去了,很快,曲笛声起,笙、箫、三弦、琵琶伴奏齐鸣,一个挂须的老末登台开唱: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曲笛横吹,鼓点挝响,这老末变了个曲调又唱: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
张原闭上眼睛,静心倾听,右手按在大腿上,轻轻打着节拍,一时间薰然如醉——
这初秋的午前,阳光明媚,清风拂来,池水漾起微微的涟漪,真是悠闲的时光啊。
“我们是为现在活着,为这一刻活着,这不是得过且过,而是领悟了生活的真味。”
这时的张原感觉那些历史大事都离他很远,他不必焦虑,不必着急,慢慢品味,简单地坚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蝴蝶振翅,就将有飓风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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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思无邪
《牡丹亭还魂记》有五十五出,今日上午当然不可能全剧搬演,张岱命“可餐班”声伎演的是《标目》、《言怀》、《训女》、《延师》、《惊梦》和《冥判》,共计六出,前四出戏较短,很快就过了,待到《惊梦》一出,观戏的张原等人都是精神一振,王可餐饰的杜丽娘歌喉一啭,让人心旌摇曳: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张萼窃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张岱赞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时大有进步。”
游园惊梦后接着演《冥判》,这一出戏热闹,大花脸、小花脸、丑角、老旦、老末、小贴粉墨登场,张定一、武陵等人觉得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劲,忽见一个小厮飞跑着过来,向张岱道:“宗子少爷,不好了,大老爷带人来游园了。”
张岱也吃了一惊:“大父不是去会稽访友了吗,怎么就回来了。”他这次邀友游园看戏是自作主张,并未经得家中长辈同意,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现在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因为下月就是乡试,三年一次的乡试何等重要,不在书斋温习功课,却聚友饮酒看戏听曲,岂不是荒废学业!
张萼也怕大父呵责,忙道:“大兄,咱们赶紧溜吧。”
张岱看了一眼还在专注听戏的倪汝玉、姚简叔等人,摇头道:“那我颜面何存,拼着被大父骂了——不要惊动戏班,继续演,我去见大父。”
张岱出了霞爽轩,直奔小眉山园门,却未遇到大父,一问才知大父与几位友人已经入园了,砎园内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应该是从另一条路进去了。
张岱返身回园,从贞六居绕道霞爽轩,见大父已经到了霞爽轩侧面的寿花堂,张萼、张卓如在霞爽轩这边伸头缩脑,准备过去挨骂,戏台上的《冥判》倒是还在继续演。
……
张原起身恭立,看着族叔祖张汝霖走了过来,张汝霖年近六十,体形肥胖,圆脸团团象个富家翁,在他身边那个穿着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这人鼻梁高挺,凤目蚕眉,脸上总带着笑意,这中年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少年郎,头戴藤丝儒巾,穿素色细葛长衫,丝鞋净袜,容貌俊秀——
“还要搬演哪一出?”张汝霖开口道。
张岱有些尴尬,答道:“回大父的话,就点了六出,已经演完了,孙儿因为连日读书作文颇为辛苦,便邀了几位即将赴乡试的友人游园散心。”
张汝霖道:“这几位都是即将赴乡试的生员吗,哦,弈远、虎子也在。”
祁奕远、祁虎子、倪汝玉、姚简叔上前向张汝霖施礼,倪汝玉、姚简叔在绍兴府诸生中颇有名气,张汝霖也听过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礼,待张原、张定一上前时,张汝霖却不大认得东张的这两个族孙,只摆摆手,便对身边那个高瘦的中年人道:“谑庵,孙辈不知轻重,乡试在即,还饮酒听曲,实在荒唐。”
这名叫谑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读死书没有用,学问正要从酒和戏中来,李白斗酒诗百篇,汤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玑,有大学问、真性情在。”
张汝霖摇着头笑,向张岱等人道:“今日让你们见识一位大名士——”指着那中年男子道:“这位便是我山阴最年少的进士王季重先生,号谑庵。”
王思任摆手笑道:“令孙张宗子今年十六岁,若乡试、会试连捷,那才十七岁,我如何比得了,更何况我二十岁中进士,今年三十九岁,还不是一介乡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弹劾罢官,上月才回到家乡绍兴。
张汝霖笑道:“宗子制艺尚欠火候,本年乡试要中举只恐不易,还要请谑庵多多指教,谑庵的时文天下驰名。”
张原听说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颇为惊喜,在祁彪佳十七岁中进士之前,二十岁中进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范,都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这话虽是指唐宋的科举,同样也适用于明代,进士难考,五十岁能考上的就算年轻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进士没两年就老朽得动弹不得或者干脆一命呜呼了——
张岱等人纷纷向王思任见礼,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听那《牡丹亭还魂记》可有领悟?”
张岱、张萼等人都不敢出声,怕大父张汝霖责怪,毕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视作淫词艳曲的,张汝霖可以听,他们这些后辈不能听。
张原上前道:“小子以为一曲《牡丹亭》只写了三个字——”
“三个字。”王思任来了兴趣,看着张原道:“那你说说是哪三个字?”
张原道:“思无邪。”这三个字是孔子评价《诗经》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轩里悄然无声。
王思任抚掌笑道:“说得不错,便是这三个字,哈哈,肃翁,这位也是你孙辈吗,能一语道出这三个字也不是易事,山阴张氏果然人才济济。”
“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胡说而已。”张汝霖也笑,问张原:“你是张瑞阳之子?”
张原应道:“是。”
张汝霖点头道:“前些时听说你得了眼疾,看来是大好了,入社学读书未?”
张原道:“尚未。”
站在张原身后的张萼插嘴说:“大父,介子有过耳成诵之能,是患眼疾时练出来的本事,他还能下蒙目棋,象棋、围棋都能。”
不知为什么,张萼现在很喜欢吹捧张原,是想捧杀?还是因为把张原捧高点,那么他自己连续输给张原就不显得那么不堪了?
张汝霖却不信张萼的话,这个孙子顽劣异常,让他头痛,张汝霖瞪了张萼一眼,说道:“你——把我的枕边书拿到哪里去了?”
张萼心里叫声“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记不得随手塞在哪里了,支吾道:“孙儿没拿,孙儿不喜读书。”
张汝霖道:“不是你拿还有谁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张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吗,那种书满大街都是,孙儿何必拿走大父枕边的。”
王思任问:“肃翁,《金瓶梅》是何书?”
张汝霖低声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书,袁石公誉之为‘满纸烟霞,胜过枚生《七发》’,此书并未刊行于世,我辈可读,小儿辈不能读,书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第间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跟得他很紧的俊俏少年,清咳一声,那少年低下头去。
张汝霖瞪着张萼道:“还敢说没拿,这回定杖责不饶。”
张萼一听要杖责,有些怕了,这时只有死咬没拿书,叫道:“大父,孙儿真的没拿,孙儿只在大父那里看到这书的名字,与介子偶然说起,介子说这《金瓶梅》满大街都是,他早看过了,都能背诵。”
张汝霖气得笑起来,指着张萼道:“好,很好,张葆生生的好儿子,当面说谎。”
张萼道:“孙儿没有说谎,介子可以为证,介子,你背诵一段《金瓶梅》给我大父听听。”说着,悄悄做了个作揖的姿势,这是求张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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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轩中人一齐注目张原,张原面向张汝霖,说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
“是张萼偷去给你看的吧。”张汝霖怒气冲冲打断张原的话。
“不是。”张原道:“晚辈看过《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张汝霖眉头微皱,他从南京工部主事谢肇淛那里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总共三十回,显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张原这小子竟敢说看过一百回本,冷笑道:“《忠义水浒传》倒是有一百回。”
张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经患难穷愁、不历人情世态,决写不出这样的妙文。”
这话一出口,张汝霖惊愕了,这还真象是看过《金瓶梅》并且有会于心的人才能说出的话,可这个十五岁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谈《金瓶梅》,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里看得的这书,小小年纪就如此荒唐!”
张原稍一迟疑,张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为眼疾而开启了宿慧,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过的。”
“胡说。”张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给张萼一个大耳光。
张萼往后一躲,叫道:“大父,孙儿所说句句是实,介子不就在这里吗,大父一问便知。”
张原躬身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却记不起是在哪里看过的,只能托之于前世。”明朝人信这话应该不困难吧,又道:“叔祖说晚辈看《金瓶梅》荒唐,晚辈不知荒唐在何处?晚辈只看书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
张萼心里暗赞一声:“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当面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
张原这么说,他也不好再指责,说道:“你既说看过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问你,这书是个怎样的结局?”
张原道:“当然是纵欲亡身、妻离子散。”
张汝霖默然,细思西门庆发迹的经过,欺男霸女,享乐无度,那么盛极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祁彪佳突然开口道:“不是说介子兄过耳成诵吗,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诵出来,燕客兄就不用受责了。”这小神童一直惦记着张原的过耳不忘呢,极想见识一下。
张汝霖道:“说得是,张原,你且将《金瓶梅》最后一回背诵来听听。”
张原心道:“《金瓶梅》百万字,你让我背诵,我神仙啊。”说道:“禀叔祖,晚辈背诵不了。”
张萼急了:“介子,你过耳成诵的呀。”
张原道:“没人读《金瓶梅》给我听过。”
张汝霖“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有人读给你听过你就能背诵了,那好,方才戏台上演的《牡丹亭还魂记》第十出‘惊梦’,你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的吧,背诵来听听。”
说这话时,张汝霖还向一边的王思任摇头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孙辈出丑,让王思任见笑了。
却见张原镇定自若地道:“晚辈可以试着背诵。”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诵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分付了。取镜台衣服来……”
就这样一路悠悠地背诵诵下来,竟将游园惊梦这一出两千余字背诵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着少年张原,连声道:“奇事,奇事!”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睁大眼睛盯着张原。
张汝霖还是不大相信张原有过耳成诵之能,“可餐班”声伎经常在西张后园试演《牡丹亭还魂记》,张原听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张原,我还要考你一考——”转头对王思任道:“谑庵,由你出题如何?”
王思任对张原很感兴趣,点头道:“好,我念诵一篇三百字短文,贤侄,请听仔细了——”朗声念道:
“京师渴处,得水便欢。安定门外五里有满井,初春,士女云集,予与吴友张度往观之。一亭函井,其规五尺,四洼而中满,故名。满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贯贯然,如眼睁睁然,又如渔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资其湿。游人自中贵外贵以下,中者帽者,担者负者,席草而坐者,引颈勾肩履相错者,语言嘈杂。卖饮食者,邀河好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贵有贵供,贱有贱鬻,势者近,弱者远,霍家奴驱逐态甚焰。有父子对酌,夫妇劝酬者,有高髻云鬟,觅鞋寻珥者,又有醉詈泼怒,生事祸人,而厥夭陪乞者。传闻昔年有妇即此坐蓐,各老妪解襦以惟者,万目睽睽,一握为笑。而予所目击,则有软不压驴,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脚子抽复堕,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吓恣横,强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从旁不平,斗殴血流,折伤至死者,一国惑狂。予与张友贾酌苇盖之下,看尽把戏乃还。”
张原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微笑倾听,这篇游记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写的《满井游记》,晚明优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几岁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满井游记》,袁文名气似乎更大,但张原以为这两篇同名游记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动活泼,袁文写景唯美清新飘逸,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写下同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照着看,别有趣味。
这不足三百字的《满井游记》,张原听了一遍背诵下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下子张汝霖终于相信了,笑道:“张瑞阳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此天资不读书求上进那是暴殄天物。”
张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责罚他的事,说道:“大父,孙儿也知友爱,介子前些日子眼疾无法看书,孙儿让范珍、詹士元等人轮流读书给介子听,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都已读完,现今又开读——介子,最近听什么书?”
张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传疏》。”
张萼道:“对,就是这两部书,介子听书一遍就能记住,若是自己看书,那也与常人一般。”
张汝霖对张岱说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学友人,还有,你去对可餐班说‘惊梦’一出再演一遍,谑庵先生要观赏。”看着张原道:“你随叔祖来。”向王思任做个“请”的手势,与王思任并肩回寿花堂。
张原知道这位族叔祖有话要单独问他,便迈步跟在后面,张萼从后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张原帮他掩饰,张原点头。
张萼即命一个伶俐的小厮飞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后放回大父卧室的另一处,只要找到书就好办了,他再收买大父身边的侍婢,给那侍婢一些钱物,让侍婢对大父说三卷书是她收拾床铺时放到另一处的——
第十九章 左耳进右耳出
霞爽轩在东,寿花堂在北,戏台在南,围在中间的就是半亩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轩或寿花堂都可以观赏戏台上的演出,轩、堂、台之间有曲廊相连。
前几日一场大雨,暑气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园当然更为凉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来,池中鲤鱼往来游动,那些鲤鱼大大小小,颜色红黄灰黑,成群结队地游蹿,当那些鱼儿不约而同潜入水里时,水面涟漪圈圈纹纹,微微荡漾,好似一块丝绸的大幕被风吹皱,这大幕在等着张原去豁然拉开,就会有美妙的事情发生——
“会上演什么,鲤鱼跃龙门?”
张原一边跟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走,一边这样想,一尾肥胖的大红鲤鱼率先跃出水面,幕幔撕破,若无其事。
就在这时,张原听到身边那个紧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声,鼻音婉转,带着询问、试探、矜持,含意丰富,同时脚步一缓,与身前王思任拉开几步。
张原从池鱼这边收回目光,侧头去看,正与少年目光相接,这少年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双眸如黑宝石一般,清瞳可鉴,见张原看过来,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边那一丝笑意很象王思任,低声问:“你几岁?”
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后,张原没留意,他眼疾虽然好了,但眼睛还不是很好使,这时近在咫尺,总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装的,因为那肤色、眼神、声音都象是女子——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不敢确定,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声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样神态比女子还象女子,还有,李玉刚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贵妃醉酒》,不明底细的人谁敢说他是男的?
“算是十五岁吧。”
张原答道,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两世为人,所以不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十五岁。
霞爽轩与寿花堂相隔不过四丈远,也就只有问答一句的时间,张汝霖和王思任已经步入寿花堂,转过身来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趋数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后。
戏台上的曲笛已响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张原侍立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等待问话。
张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戏台,手按节拍赏戏听曲,并不开口问话,这想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这个颇有天赋的族孙耐心如何?
张原耐心当然足够,百日的黑暗熬过来,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么,侍立一边,稳稳沉静。
等到“惊梦”一出唱了一大半,张汝霖站起身,走到寿花堂外的围廊上,面对竹树蓊郁。
张原跟了出来,叫声:“叔祖。”
张汝霖点点头,问:“你这过耳成诵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后才有的?”
张原答道:“是。”
张汝霖道:“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愈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天分足可自傲了?”
张原道:“晚辈没有这样想过。”
张汝霖问:“怎么会没这么想过?”
张原道:“晚辈觉得记性好若不能活学活用,那读书再多也只能算是两脚书橱,更何况晚辈现在只囫囵吞枣记得几部书,义理不明、文理不通,哪里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这样的神童在前,晚辈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傲的。”
张汝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从容不迫的气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岁,启蒙虽然晚了一些,但还来得及,你眼睛既已痊愈,那就尽早入社学读书吧,先把社学必读的书籍通读了,待明年我推荐你去大善寺师从启东先生,启东先生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这些年因为接连守丧,一直未入京选官,启东先生儒学渊博,更且精于制艺,因家贫去年来大善寺设馆,择徒极严,祁虎子已拜在他门下,张萼顽劣,被拒之门外——”
说起张萼,又想起《金瓶梅》,张汝霖问:“你真的不是在张萼处看得的《金瓶梅》?”
张原道:“晚辈不敢欺瞒叔祖,的确是眼疾昏蒙忧愤难当时,梦见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间却有几个书架,藏书数千卷,晚辈一一翻看,醒来时能记得大半,而且记性也变好了。”
张汝霖不得不信,说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缘哪,好了,你去吧,勤学苦读,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的,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就来告诉我。”
张原道:“多谢叔祖,晚辈一定努力上进。”施礼而退——
张汝霖又道:“去向谑庵先生见个礼,莫失了礼数。”
张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较欣赏的晚明人物之一,还有,王思任身边的那个俊俏少年是什么人,这点好奇心还是有的。
戏台上的《惊梦》一出已演完,张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郑重施礼:“小子张原拜见谑庵先生。”
王思任笑问:“尊叔祖已经考过你了吧,还要来我这里请考?”
张原道:“曲终人散,晚辈是来向先生告辞的。”
王思任号谑庵,自然是非常会说笑的,说道:“贤侄天生神耳,让人羡慕,只是这每日除了读书声,还有鸡鸣犬吠、乡邻争骂,种种声响过耳不忘,岂不胀塞?”
张原含笑道:“好教谑庵先生得知,耳朵有两只,可以左耳进右耳出。”
王思任放声大笑,对张汝霖道:“肃翁,你这个族孙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低着头笑。
张汝霖笑道:“谑庵既这般说,不如收他为弟子,谑庵的时文乃是一绝,都说时文枯燥,谑庵的时文却是灵动多姿,于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两百年来第一人也。”
张原便待拜师,王思任却一把扶住他,笑道:“我这时文学不得,学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当年怎么就中了,侥幸,侥幸!”
张汝霖大笑,连声道:“谑庵,你太谦了,不肯教他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一并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顾笑他人,那是轻薄。”
张汝霖向张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礼逾矩的奇思怪想不适合少年人多听。
张原走出寿花堂,回头见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过来,肯定是一直盯着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拱手问:“何事?”
张原也拱手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说名。
张原心道:“必是女子无疑了,喉结似乎也不明显——哦,我才十五岁。”拱手道:“王兄,后会有期。”转身往霞爽轩那边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几步低声问:“那《金瓶梅》哪里能购得?”
张原“啊”了一声,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摇头道:“买不到,买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轩,再看那少年,已经站回王思任身边。
第二十章 安内(求推荐)
已经是午时初刻,张原正待向大兄张岱告辞,忽听那倪汝玉大叫起来:“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见张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张岱走到倪汝玉身边问:“倪兄,哪里有痰,赶紧让人冲洗冲洗。”
好洁成癖的倪汝玉一脸嫌恶地指着霞爽轩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里,被一尾红鲤鱼给吞了,啊呀呀,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这池水,看到这鱼,我就浑身不舒服。”说罢,袍袖一甩,往天问台那边去了。
张原、姚简叔等人面面相觑。
姚简叔笑道:“这倪汝玉恐怕以后连鱼都不敢吃了,至少鲤鱼是不会吃了。”
张原摇头,心想:“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挑粪灌园,那么菜吃不得;猪羊龌龉,那么肉吃不得——”
……
张原与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园,绕到雾露桥头的鲁氏药铺拜会鲁云谷,鲁云谷为张原诊视双眼,确认眼疾已痊愈,又叮嘱慎用目力,要长期养眼,闲谈了一会,张原告辞,鲁云谷要留他用饭,张原道:“家母还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正午,张母吕氏正倚闾盼望呢,说道:“原儿,常为你读书的那位范先生方才来访,因你不在,就未进门,说午后再来。”
张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张大春截扣租粮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么说。”
张母吕氏又道:“你姐姐托人捎了信来,问你眼疾好了没有,她可是日夜惦记着呢,娘已回复说你眼疾痊愈了,今日都去西张那边游园了。”
张母吕氏今年四十八岁,一共生了五个孩儿,只有张若曦、张原姐弟两个得以长大成人,其他三个都夭折了,张若曦比张原大九岁,和母亲吕氏一样非常疼爱这个小弟,张若曦十七岁时嫁给松江府青浦县生员陆韬为妻,每年正月末都会回山阴拜年,陪母亲和小弟住上一个多月,张原识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间感情深挚,以前的张原不怕母亲,却有点怕姐姐若曦,又敬又爱又怕,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现在的张原心田——
今年初,张若曦携一子一女在山阴娘家住了一个多,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亲托人捎来的急信说张原眼睛瞎了,张若曦惊得花容失色,让夫君陆韬陪着连夜雇船从松江出发,又是水路又是陆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赶到,陆韬三天后便回青浦了,张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张原得鲁云谷医治后,眼疾大有起色,而张若曦两个幼儿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离,这才辞别母亲和弟弟回青浦,叮嘱说小弟眼睛好了后立即报知她——
张母吕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车马行的人捎信告诉若曦,说你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来问,看来是没有收到信。”
张原道:“姐姐这段日子也和母亲一样为我担惊受怕了,母亲若同意的话,我想待秋凉后去松江看望姐姐,还有小外甥、小外甥女。”
张母吕氏道:“这里去松**浦,也将近有十日的路程,你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娘哪里放心得下。”
在这个年代,离家百里就算是出远门了。
张原道:“儿子已经长大了。”站直身子道:“个子都已经比母亲高了。”
张母吕氏笑道:“好好好,我儿已经长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岁寿诞,到时你去松江祝寿,可好?”
张原答应了,用过午饭,在书房里练了半个时辰大字,武陵来报,范先生来了。
张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书房坐定,小丫头兔亭端茶上来,范珍等兔亭退出后便从怀里掏出一卷薄册子递过来,嘴角含笑,低声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爷请看。”却又缩回手,说道:“还是念给少爷听吧。”便用轻快的语调念道:
“立佃约人谢奇付,佃得张大春水田四十亩,田亩坐落于鉴湖东,岁交麦二十石、粮四十石……”
张原眯眼细听,眉毛渐渐拧起来,上月他听母亲说过,田庄一百二十亩田今年总共才收到麦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粮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证据,单佃农谢奇付一户承租的四十亩地一年就交了夏麦二十石、秋粮四十石,那么估计一百二十亩田庄一年能收到麦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说张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麦十五石、粮米六十石,现在的市价一石米值七钱银,张大春一年就要从张家鉴湖田庄的一百二十亩田租中私吞五、六十两银子——
张原很是愤怒,他父亲张瑞阳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也就是六十两银子寄回家,这家奴张大春每年克扣也有这么多,真是欺人太甚,张家的田租有一半饱了张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恶的是,张大春与那些佃户订了两分契约,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张大春的名字。
张原平静了一下心情,问:“范先生,这四家佃户交的秋粮比夏麦都多出近一倍,这是何故?”
范珍暗暗点头,张原心思很细,答道:“近年来,鉴湖那边的田都已经开种两季水稻,每年秋粮产量几乎翻倍,而张大春为少爷家收租账面上依旧按一季稻来收,那多出的一季粮租就全归他所有了,这家奴着实可恶,介子少爷意欲如何处置?”
张原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先将此事禀明家慈,张大春投在我父门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应该会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若不知悔改,我必严惩。”
范珍已经听说了上午砎园听戏时张汝霖赏识张原的事,更确信自己眼光没错,张原一定能出人头地的,说道:“介子少爷有何吩咐尽管说,范某无不尽力。”
张原道:“好,多谢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厅少坐,我去向家慈禀明此事。”
张原将范珍送到前厅,便回到内院,到南楼去见母亲吕氏,将范珍收集到的张大春私吞田租的证据说与母亲听,大丫头伊亭也在一边,伊亭心道:“少爷果然开始查治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爷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个张大春?”
证据确凿,与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张母吕氏气得双手发抖,好一会才问道:“原儿,你打算怎么办?”
张原道:“押送官府问罪,退出这些年私吞的租银。”
张母吕氏为人慈和,心下不忍,说道:“先好言说说,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银就不要治他的罪,张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补充道:“就让张大春交还近三年来克扣的田租,远的就不要追究了。”
张原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可是你与人为善,人家认为你可欺,吞进去的银子只凭好言相劝要他吐出来,那是极其困难的,说道:“儿子明白了,会给张大春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若他拒不承认,不肯悔改,那就按儿子说的,送官府问罪。”
张母吕氏不无担心道:“我儿年幼,要不等你父亲明年回来再追查这事吧。”
张原道:“母亲放心,儿子已经成人了,如果这点家事都处置不了,以后如何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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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出茅庐
张原袖了那卷小册子出了南楼,来到前厅,范珍端了杯茶在慢慢地啜,一边逗小丫头兔亭说话,见张原出来,起身道:“介子少爷,在下方才还记起了一事,那张大春还有个大儿子在县城郊外的夹里村,买下了好大一片田地,又在城里开了一间白蜡铺,亦农亦商,好不滋润。”
十五年前张大春携妻带子前来投靠张原之父张瑞阳,入奴籍的就张大春夫妇和张彩三个人,好象是听说张大春还有个大儿子,不过这也很正常,城郊的农户日子难过就投靠到有钱势人家为奴,但不会全家为奴,总会留一个、两个儿子为清白身,只是这张大春到张原家十五年,那大儿子就在外面挣起好大一份家产,这其中有一大半是从张原家里敲剥出去的吧。
张原心道:“我母亲每月才给我六钱银子零花,家里也是一切节俭,这倒好,养了这么一条大蛀虫!”说道:“还要劳烦范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去把租我家田地的那三户佃农带到这里来做个人证,我会让张萼叫上两个健仆随范先生一起去。”
范珍道:“好,明日一早我就出城。”
正说话间,张萼来了,笑嘻嘻的拱手道:“介子,今日多亏你帮我遮掩,不然的话我就得躲到母亲房里去逃打。”
张原笑问:“那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张萼施施然坐下说道:“那三卷《金瓶梅》已找到,悄悄送回去了,我本打算请人抄录留存的,没时间了,可惜那三卷书我还没读完,我也和介子你一样,很多页都是一律翻过,我专看那些看不懂的,嘿嘿。”
范珍恭维道:“三公子近来学问长进啊,说的话很是深奥,在下半懂不懂。”
张萼狂笑。
张原也忍不住大笑,半晌方道:“三兄来得正好,弟有一事求三兄帮忙。”
张萼现在对张原的态度已经大变,以前是被赌约束缚不得不听从张原的吩咐,召即来挥即去,憋屈无奈,所幸张原并没有动辄就祭出赌约来拿捏他,每次都是好言相商,这让张萼憋屈大减,而今日上午张原还帮他掩饰,很是仗义,张萼觉得这个族弟够意思,张萼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是脾气暴躁,但他对你好时,简直可以掏出心肝来——
张萼道:“什么事,尽管说。”
张原便说了借两个健仆陪范珍出城一趟。
张萼道:“两个怕不够吧,四个,反正那些人闲着也是闲着,我等下回去就和管事说一声,对了,老范你出城做什么?”
范珍道:“为介子少爷办点事,需要几个人手。”
张萼问:“什么事,是不是介子看上哪个美貌村姑,要抢?”
张原笑道:“别胡扯,是田庄有点事。”
詹士元和吴庭二人联袂来了,为张原读书的,一天五钱银子,所以他们很积极。
范珍便起身告辞,说明日午前再来回话,张萼有话问范珍,也一同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老范,近来乐否?”
范珍一看张萼那猥琐的笑就知道张萼想问什么,虽然秋菱以前侍奉过张萼,但现在已是他的爱妾,他不想与张萼交流关于秋菱的事,道:“乐不思蜀,乐不思蜀,三公子,范某有急事要办,先走一步了。”拱拱手,快步走了。
张萼歪了歪嘴,自言自语道:“绍兴人有句俗话,说莫和新婚少年郎一起走路,走不过他啊,心里美,行步如飞,范珍这老小子也走得这么快,都快五十岁了。”
……
张母吕氏以为儿子这就要当面质问张大春克扣租粮的事了,心里还有些提着,不料依然听到西楼的读书声,摇了摇头,心道:“原儿毕竟还未成丁,胆气不壮,怕是不敢向张大春发难,还是等他父亲回来再理论吧。”
大丫头伊亭也有些失望,若张原怯懦不敢整治张大春父子,那她就有些不尴不尬,她是把张大春父子可得罪了——
这时,听得天井边张彩的声音道:“太太,我爹有事要禀知太太,请太太移步前厅。”
伊亭心里“突”的一跳,不禁叫了一声:“太太——”
张母吕氏明白伊亭担心的是什么,安慰道:“放心吧,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嫁你出去,我这边还离不得你呢,来,与我一道下楼。”
张母吕氏和伊亭来到楼下,见张原已将詹士元、吴庭两位清客送走,返身对候在一边的张彩道:“你先出去,让你爹爹稍等一会。”
张彩走后,张原对母亲吕氏道:“孩儿已有布置,待明日人证到齐再与张大春说事,张大春今日想必是要为张彩提亲,我去应付他,母亲只管上楼安坐就是了。”
张原来到前厅,张大春、张彩父子立在那等候。
张大春见只有张原一人出来,便问:“少爷,奶奶呢?”
张原道:“母亲让我来问你有什么事要说?”
张大春道:“就是为我儿张彩的婚事来向奶奶禀明。”
张大春五十多岁,身材短小,下巴突出,微微躬着身,一双黄豆小眼打量着张原,察言观色,前几天儿子张彩对他说了伊亭不肯嫁过来的事,拒绝也就罢了,但伊亭说的那些话让张大春既恼火又不安,他思谋着已准备好了说辞,等张母吕氏问起田租之事,他当能自圆其说,可等了几天没见动静,不免心虚,所以今日借张彩的婚事来试探,看看张母吕氏怎么个回答——
张原笑了笑,说道:“张彩想娶伊亭是吗,是好事啊,我去和母亲说说,明天再答复你,记得明日莫要外出。”
张大春喜道:“是是,多谢少爷,多谢奶奶。”
父子两个回到穿堂这边的瓦房,张彩喜不自胜的样子,张大春当然不会象儿子那样高兴得太早,不过张原年幼,张母吕氏一向慈和心软,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家主张瑞阳每次回来都是行色匆匆,忙着走亲访友,也没时间管田租的事,所以这么些年不都过来了吗——
张大春心道:“家奴不从主家捞好处,哪谁愿意当家奴!我当年投靠到东张为奴也是一时糊涂,我以为张瑞阳至少能补个生员,那样还能借点势,不料只是个童生到底——我一同乡,投身松江府华亭县董老爷家为奴,嗬,没几年就阔了,置起好大的田产,我是没法比……”
转眼就是第二天了,上午巳时末,武陵过来道:“张叔、彩哥,少爷请你们去说事。”
张彩喜道:“看来太太是同意让伊亭嫁我了——小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武陵摇头道:“没听说。”心道:“想得美,伊亭姐才不嫁你呢。”
张大春、张彩父子二人来到前厅,就见张原坐在那张官帽大椅上,边上还有那个经常来给少爷读书的姓范的清客,张大春心道:“这范清客怎么也坐在这里,难道是要他来为我儿与伊亭做媒?”
却听张原说道:“张叔,我想听你说说鉴湖田庄的田租的事,望张叔不要欺瞒我。”
张大春有点发懵,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定了定神,说道:“少爷,田租的事待老奴过两天向少爷和奶奶细细算来,今天说的是我儿张彩的婚事,不知奶奶可肯让伊亭嫁给我儿张彩?”
第二十二章 耕肥田告瘦状
这张大春这时候还想着为儿子娶伊亭,对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张原向张彩招招手,张彩走近问:“少爷,有何吩咐?”
张原将手边那卷薄册子递给张彩:“你爹不识字,你读给你爹听听。”
张彩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开卷念道:“立佃约人谢奇付,佃得张大春水田四十亩,田亩坐落于鉴湖东,岁交麦二十石、粮四十石——”
张彩对他爹与佃户私签契约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念着。
张大春立时反应过来,打断儿子的念诵叫道:“胡说,没有这样的事!”上前一步,向张原躬身道:“少爷,老奴在张家多年,少爷刚出世那年老奴就来了,照顾田园,从不懒惰,主家的农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约都是家老爷在山阴时订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谨,绝无私心,但因为田靠近鉴湖,那鉴湖常发大水,所以经常歉收,奶奶菩萨心肠,减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爷千万不要听别人闲言碎语——少爷,是不是伊亭那贱婢对少爷说的这些事?”
张大春告白时情词还算恳切,但一说到伊亭,就脸露凶相。
张原淡淡道:“张叔,让张彩把册子念完嘛,事情摆明了说才好,张彩,念。”
张彩看看少爷张原,又看看老爹张大春,不知是念还是不念——
张大春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册子,大声道:“这都是挑拨我家主仆关系的鬼话,少爷,你还年幼,不懂这些事,还是请奶奶出来,老奴当面向奶奶说清楚。”
张原道:“张叔,你没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立契约,截吞田租,瞒得了一时,却不可能一直欺瞒下去,我母亲说过了,张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谨,只要将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还,就不再追究,张叔好好想想。”
张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张原,张原得了眼疾后基本都待在内院书房,他很少看到张原,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少爷虽不能说就是废物,却也不象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这么不急不躁地逼问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稳的样子,竟让他有些畏惧——
张大春虽不识字,心思却不迟钝,心想:“退还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笔一笔算清楚的话,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阿大的白蜡铺也白开了,不行,银子绝不能退。”
张大春道:“少爷,老奴不知道少爷听了谁的闲话这么来诬蔑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张家,这么多年也只求个温饱,少爷要凭空捏造这许多租粮来让老奴偿还,那还不如杀了老奴。”说着,直挺挺跪下,耍赖了。
范珍对张原道:“介子少爷,这刁奴猪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户进来对质吧。”
张原心知这事没法好言解决,便道:“让他们进来。”
小奚奴武陵飞跑着出去,很快就进来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张那边的男仆,另三个便是租种张原家田地的佃农,佃农老实,还以为进了官府衙门,倒头便拜,那名叫谢奇付的佃农嘴巴还会说两句,叫道:“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张大管家让小人说水灾歉收,其实一厘也没少,都交给了张大管家。”
张大春一看三个佃农都被叫来对质了,心知不妙,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爷,是老奴一时糊涂,老奴情愿退还三年田租,老奴这就筹措银钱去。”小跑着出门去了,张彩也要走,却被西张的健奴揪住。
张原道:“让他走。”
两个健奴手一松,张彩一溜烟追他老爹去了。
范珍道:“这刁奴恐怕不会那么老老实实交回三年克扣的田租,不会就此逃跑吧。”
张原道:“跑是不会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办法了,少不了要见官,我也不能干坐着,我去找西张的族叔祖要个贴子,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
那张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边姚秀才家,张彩跑得快,也赶上来了,父子二人一起来见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阴县知名的讼师,有生员的功名,又曾做过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写状纸,捏词教唆,人称刀笔先生,寻常人家见了这姚秀才都躲着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纸诉状送到县衙去,诉讼既费时间又费钱财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发财,绍兴俗谚“耕肥田不如告瘦状”,这姚秀才没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状,对送上门的张大春自然是和颜悦色耐心听其倾诉——
姚秀才听了一会,打断道:“等一下,你说主家是西张还是东张?”
“东张,家主张瑞阳。”张大春回答。
“东张。”姚秀才点点头:“嗯,继续说。”心道:“西张的事我不敢管,东张嘛,还是有办法的,那张瑞阳我也曾见过,不是什么狠角色,哦,还长年在外。”
待张大春把事情说清楚了,姚秀才斜着三角眼,手捻山羊胡,说道:“你求我帮你,许我什么好处?”
张大春踌躇了一下,说道:“若官司能赢,小人愿以白银二十两酬劳姚先生。”
姚秀才慢条斯理道:“我这里的规矩向来是以涉案银钱的多少来定酬金,三取其一。”
张大春脸颊抽动,肉痛啊,咬牙道:“就依先生,小人还有个条件,小人不想在张家为奴了,想借这个机会干脆脱离张家,请先生帮小人想想办法。”
姚秀才道:“好说,既已对簿公堂,那以后显然不可能再维系主仆身份——怎么,你寻到新主家了?”
张大春信口道:“是啊,小人有个亲戚在松江府华亭县董老爷府上执役,捎信来召小人去跑腿。”
“松江华亭董老爷?”姚秀才坐直身子,问:“是董其昌董翰林?”
张大春也不知那董老爷是不是什么董其昌董翰林,他只是给自己壮胆,见姚秀才都有点肃然起敬的样子,便点头道:“是,正是董翰林董老爷。”
姚秀才道:“那不错,你要攀高枝了,我问你,张瑞阳之子要你退还三年来克扣的田租共值多少银?”
张大春道:“也就八、九十两银子。”
姚秀才:“休得瞒我,三年至少有三百两银,我帮你赢了官司,你得给我一百两银子。”
张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张家才多少田地,不过百亩,小人能克扣得了多少,三年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两。”
姚秀才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啰嗦,你给我八十两银,我帮你赢下官司,并脱离张家。”
张大春自然不肯给这么多,几番讨价还价,说定酬银五十两,先付二十两,余下的待赢下官司后再付清。
张大春在这里等姚秀才写状纸,命小儿子张彩去大儿子的白腊铺取二十两银子来。
姚秀才写起状纸来下笔如有神,不须两刻时,状纸写好了,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说道:“你儿子怎么还没取银子来,少年人这么磨蹭,等下把他腿给打折了吧。”
张大春以为姚秀才是在说笑,陪笑道:“等下他来了小人骂他。”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赢官司,你父子两个总有一人要断腿,这样才能告得赢,你若心痛儿子那就你断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续好了也落个残疾。”
张大春眨巴着黄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计,说道:“折手行不行,腿断了百日内走不得路,难受。”
“不行。”姚秀才一口拒绝:“就得断腿,然后抬着上公堂,这样显得凄惨,才有用。”
张大春想想觉得有理,只好答应。
第二十三章 山阴县衙
西张宅第豪华,墙门六扇,以木为骨,削竹竖编,门前种白皮松,阶沿全用青石,高墙内重堂复道,堂宇宏邃,与东张的衰寒真有天壤之别。
张原由张岱陪着一路进来,走了好一会才到北院,张汝霖正与王思任在北院凉棚下听瞽师弹三弦,那个疑似女扮男装的俊俏少年也在,还有几个凑趣的清客。
初秋天气,午后还是很热,一走到凉棚下,就觉凉爽遍体,这凉棚引水周流,暑气尽去,张原和张岱侍立一边,等那瞽师弹完一曲,瞽师“筝筝琮琮”弹个不休——
张原感觉有人盯着他,转头看时,见那个王姓少年正别过头去。
张原低声问张岱:“宗子大兄,谑庵先生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张岱道:“不清楚,没引见,想必是季重先生的子侄吧。”
瞽师弹罢一曲,张汝霖与王思任笑谈了几句,王思任指指张原,张汝霖也看过来,招手道:“过来——有何事?”
张原便将家奴张大春之事说了,又道:“那张大春求府河畔的讼师姚秀才写状词去了,姚秀才颠倒是非,极是健讼,晚辈少不了要上公堂说明,晚辈年幼,未见过官长,怕受欺凌,求叔祖作主。”
张汝霖摇着头道:“一点雅兴,被你败坏得一干二净。”又道:“山阴张氏何曾被人欺凌过,张原,经此一事,你要发愤读书才对,你若是县学生员,谁敢欺负你,即便有事,给知县递个‘治下门生’的贴子说明便是。”
王思任笑道:“肃翁毋乃责之太苛,张原今年才十五岁嘛,难道人人都要如张宗子十二岁中秀才吗。”
张汝霖本是板着脸教训晚辈,被王思任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我是激励他,张原资质不错,必须磨砺,荒废了可惜。”向王思任说声:“少陪。”起身去了。
王思任招手让张原近前,问:“听说你梦中读书数千卷,除那《金瓶梅》外,不知还有什么奇书?”
张原还没得到张汝霖的答复,有点进退不得,随口道:“奇书甚多,玄幻都市历史科幻,应有尽有。”
王思任一愣,问:“什么幻?”
张原忙道:“就是说经史子集都有,还有笑林谐史,晚辈犹能记忆一二则。”
王思任道:“试为我说一则。”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神情专注起来。
张原道:“不过晚辈眼看官司在身,实在无心说笑。”
王思任笑道:“这算得什么官司,你尽管说来,县衙门我等下也要去一趟的。”
张原大喜,作揖道:“多谢谑庵先生。”想了想,说道:“说一个贼人急智的故事,有一贼,白昼入一人家,偷得磬一口,刚出门,就遇到主人回来了,情急智生,贼问主人说‘老爹买磬否?’主人说‘我家有磬,不买’,贼拿着磬走了,到了晚上这家人找磬,没了。”
王思任大笑,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捂着嘴笑,盈盈的眸子盯着张原。
说话间,张汝霖回来了,将一封书帖递给张原,说道:“你持我书帖去见侯县令,侯县令自会为你作主——谢什么,东张西张不都是一张,叔祖只盼你早日科举成名,方不负天赐异秉。”
张原自是唯唯受教。
仆人来报,侯县尊派人来请季重先生赴宴。
张汝霖笑道:“谑庵,你那门生又来请了,你还是去吧,代我说一声,天热体胖,不想动弹。”
王思任起身道:“方才听了一个贼人急智故事,是得去一趟。”对张原道:“随我来。”
张原辞了叔祖张汝霖和大兄张岱,随王思任出府,那个俊俏少年自然也是随行,侯县令派了四张凉轿在西张府门前等着,王思任不乘轿,不过两、三里地,步行前去。
山阴县衙、会稽县衙还有绍兴府衙同在一城,这在大明两京十三省都是少有的,山阴县衙在城西,前面是县衙公署,后面是廨舍,县衙正中是节爱堂,节爱堂东侧为幕厅,西为库房,节爱堂后是日见堂,各三楹,左右两阶分别是吏、户诸房和粮、刑诸科,东为土地祠,西为牢狱,当然,衙前广场少不了一座圣谕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朱元璋的《圣谕六条》:“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山阴县令侯之翰,太平府当涂县人,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三甲进士,侯之翰年龄与王思任差不多,但一见王思任,却是口称侍教生,侍教生就是门生,却原来王思任十六年前任当涂知县时,侯之翰就是那时才考取生员的——
王思任当然连称不敢当,只以平辈论交,正寒暄间,衙役递上一名帖,侯县令一看——治下门生姚复,县衙常客,皱眉道:“这人又有什么事!”
衙役道:“姚秀才是来告状的,说他一表亲被人殴打至残,请县尊升堂审案。”
侯之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申时了,让他明日再来吧。”
讼师要把持讼状,少不得要勾结县署的吏典衙役,这衙役平时也没少受姚秀才好处,说道:“县尊,那苦主断了腿,在县衙门前哭嚎,已有不少百姓围观,只怕不好拖到明日。”
侯之翰叱道:“腿断了先去续骨接腿,明日再来,难道明日本县就不认他断腿了。”
王思任问道:“那苦主要状告谁?”
衙役道:“本县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
王思任侧头对张原笑了笑,向侯之翰道:“侯兄,先审案,为民解忧要紧,在下愿旁听。”
侯之翰笑道:“老师要听审案,那侍教生实在惶恐。”见王思任坚持要旁听,也就不再推迟审案,即刻升堂。
日见堂是侯县令处理日常公务之处,侯县令请王思任坐在大堂一边,张原和那个俊俏少年立在王思任身后。
姚秀才上堂来了,长揖不拜,这是生员的权利,可以见县官而不跪,在姚秀才身后,一老一少抬个竹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满身泥污,扭着身子不住喊痛,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左小腿红肿淤血。
抬担架的两个人,老的便是张大春,那躺在担架上的就是张彩。
张原眼睛眯了起来,没想到张大春出的代价还不小,把儿子张彩的腿都给打断了,要以此来诬陷他吗?
忽听身边那俊俏少年轻声问:“这人是你打的?”
张原扭头看着那张俏脸,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打没打人全靠县尊判定。”
那姚秀才呈上状纸,又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说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小小年纪下手狠毒,只因家仆张彩不慎打翻了茶盏,竟丧心病狂把家仆张彩腿给打断了,请老县尊明鉴。
既有被告,那自然要到堂回话对质,侯之翰正要命衙役去传张原,却听王思任道:“侯兄——”起身走到侯之翰身边。
侯之翰赶紧站起来:“老师有何事见教?”
王思任道:“侯兄问问那苦主,腿是何时何地被张原打断的?”
侯之翰不明白王思任为何关心此案,依言问姚秀才,姚秀才装模作样问了张大春几句,回话道:“禀县尊,张原于今日午后未时三刻在自家宅中殴打仆人张彩致残,证据确凿。”
王思任笑道:“今日未时三刻,张原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哪里能匆匆跑回去打人。”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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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动心
侯之翰问王思任:“老师认得那张原?”
王思任回头向张原示意,张原便走过来向侯之翰施礼道:“小子张原拜见县尊大人。”说着从袖底取出族叔祖张汝霖的书帖呈上。
侯之翰匆匆一览,心里有数,看看人物齐整的少年张原,又看看堂下的姚秀才,心道:“姚铁嘴,你真是自不量力,竟敢诬告张汝霖的孙辈,且不论王老师方才已经说了张原午后是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即便这家奴真的是张原打的,那又能如何,家主殴打奴仆,只要不是致死致残,那也算不得什么罪,而家奴诬告家主,那是要流杖充军的。”
张汝霖是绍兴巨绅,在江南士林都是极有影响的人物,无论绍兴知府还是会稽、山阴两县的县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张妆霖这样的本地知名乡绅,不然的话,政令难行,官也做不长,姚秀才告状告到张汝霖孙辈头上,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堂上说话他在堂下也听不清,他也不认得王思任,听这王思任帮张原说话,又见侯县令似乎对此人颇为敬重,不免心里有点发虚,但这时还要硬撑着,冷笑道:“公堂之上,说话可得有真凭实据,张原打人,众目睽睽,是抵赖不了的,请县尊将张原拘来一审便知。”
侯之翰见姚秀才对王思任无礼,正待发作,王思任劝住了,张原又向侯县令说了几句,侯县令便命差役去张原家传唤证人。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张大春、张彩父子却不会不认得,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躺在担架上的张彩都忘了喊痛了,他可是真的痛,那一棍子是结结实实抽下去的啊。
不过一刻时,范珍便带着谢奇付等三名佃农到了县衙大堂,张大春惊惶失措没来得及告诉张原就站在侯县令身边,姚秀才一看来的四个人有三个是面色黧黑、老实巴交的村夫,当然不会是张原,余下那一个也不对啊,虽然象是读书人,可那模样都有五十岁了吧,张大春说张原才十五岁——
姚秀才叫道:“县尊,被告张原为何不到案,是畏罪逃窜还是枉法不拘?”
侯之翰一拍惊堂木,喝道:“姚生员,你看清楚了,张原就在本县身边,你说他今日未时三刻在家中打断了家奴张彩的腿,纯属诬告,那时张原正在西张状元第,如何跑回去打人!”
姚秀才一惊,看了看立在侯之翰身边的那个少年,心道原来这少年便是张原,张原是跟着瘦高个中年人一起来的,这中年人是专为张原说情来的吧?
姚秀才冷笑道:“县尊当堂审案,枉法说情者就坐在一边,小民的冤屈如何能得伸张?县尊,那府衙离此不过数百步,县尊若不为小民作主,绍兴城也还是能找到别的说理之地的。”
侯之翰听这讼棍姚复竟敢恐吓他,怒道:“姚复,你包揽词讼,侮蔑官长,本县难道不能报知提学大人革除你的头巾功名吗!”
姚秀才一看侯县令这是铁了心要包庇张原了,他不怪自己捏造诬陷,却恨别人包庇说情,心知这案子他赢不了,再强撑下去无趣,只有日后再寻隙报复,扳倒侯之翰方显他姚铁嘴的手段——
姚秀才躬身道:“既然县尊曲意回护张原,那治生无话可说,治生告退。”掉头就走。
张大春无助地叫:“姚先生,姚先生——”
姚秀才睬也不睬,一径走了。
案子很清楚了,有三个佃农的人证,张大春虽然比较狡猾,但见官却是第一次,没有了姚秀才作主,他也捣腾不起来,被侯县令几句话一问,就全招了,问他儿子张彩的腿是谁打的?说是姚秀才的家人动的手,一棍下去“咔嚓”两声,腿断了,棍折了——
侯县令连连摇头,对王思任道:“老师你看这愚奴,为侵吞主家一些财货,不惜把自己儿子腿给打折了——”
堂下那躺在担架上的张彩知道自己的腿白断了,号啕大哭起来。
张大春也知道家奴诬陷主人罪大,连连磕头道:“小人无知,小人无知,求县尊大老爷开恩——少爷,少爷,求少爷饶了老奴吧,老奴愿退出私扣的租银。”
侯县令道:“家奴侵吞主家钱物,更诬陷主家,两罪并罚,财物缴归主家,父子二人流放金山卫充军。”
张大春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磕头磕得额头出血,张彩也翻下担架,跪着求县尊老爷开恩,少爷开恩——
张原身边那个俊俏少年蹙额不忍,轻轻碰了碰张原肘袖,轻声道:“你——饶他们这回吧。”
侯之翰也看着张原,等张原开口,张大春父子是张原家奴,若张原愿意网开一面,那他自然是遵照张原意愿来发落张大春父子。
张原皱着眉头,张大春侵吞租银固然可恶,而在姚秀才挑唆下让张彩断腿来讹诈他更是可恨,这等人当然不能再留在家里,若看到磕头求饶就心软那是不行的,说道:“县尊容禀,家母先前说过,只要张大春退还三年来侵吞的租银就不再追究,但张大春父子不认为家母是宽大待他,反以断腿相讹,这是另一桩罪状,第一桩罪状还是依家母所说的处置吧,这断腿讹诈、家奴告主的罪有国家律法在,不是小子能置喙的,请县尊依律处置。”
侯县令点点头,又与张原商议了几句,即宣判张大春退还主家租银一百五十两,父子二人充军金山卫。
张大春父子大哭着被差役拖出去了,那王姓的俊俏少年“哼”了一声,显然是认为张原心肠硬,人家磕头磕出血来还无动于衷。
张原不看那王姓少年,对侯之翰道:“县尊,那张彩断腿虽是咎由自取,不过还是先让医生为他续接腿骨,免得终生残疾为好。”
侯之翰允了。
张原又道:“家奴张大春虽然可恨,但教唆他打断儿子腿讹诈主家的却是讼师姚复,县尊若只惩处张大春父子,任姚复逍遥无事,只恐此人日后还要作恶。”
侯之翰道:“我即行文提学官,要求革除姚复的生员功名,看他以后还如何作恶——对了,他还收了张大春二十两银子,明日让衙役催讨了还你。”
王思任在一边冷眼旁观,面色有些凝重,张原这个十五岁少年再次让他刮目相看,眼睛都刮痛了,一般少年人遇到这种事,要么咬牙切齿恨不得加倍报复,要么一见流泪求饶就心慈手软,而张原却是极为冷静,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并不受情绪影响,这种性情似乎是能干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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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烟锁池塘柳
一介白丁少年列席县尊大人的晚宴,实在是破天荒的事,若不是看王思任的脸面,侯县令是不会这般屈尊的,而且掌灯前张原还是被告,现在成了他座上宾,侯之翰担心遭人非议——
王思任道:“天音兄,方才一案可有遗憾之处?”
侯之翰道:“没有。”
王思任道:“那又何必心存顾虑。”
侯之翰笑了起来,躬身道:“多谢老师开导,学生总是这般瞻前顾后,是以多年也不长进——老师请,王世兄请,张世兄请。”
晚明有功名者称座师、房师的儿子为世兄。
侯之翰知道王思任的口味,宴席素朴清雅,都是绍兴本地特产,酒是绍兴荳酒,菜有八盘,分别是破塘笋、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投醪河鲥鱼、湘湖莼菜、十香咸豉和鲜汤一品,另有绍兴最出名的花白米饭。
廨舍晚宴设有两席,两人一席,自然是侯之翰与王思任同席,张原与那王姓少年一席。
王思任原以为是一人一席,不料侯县令比较节俭,这让王思任有点尴尬,看了看他那个儿子或者女儿,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道:“小儿辈不得饮酒。”
侯之翰笑道:“老师是本地人,难道还不知这绍兴荳酒不醉人的吗,世兄小饮两杯无妨。”
便有一个青衣童子来为张原和王姓少年斟酒,王思任只是看看,也没说什么,自与侯之翰谈论一些朝野、士林之事。
暮色降临,廨舍外渐渐昏暗,室内的灯烛就明亮起来,酒香淡淡,几样绍兴名菜让张原食指大动,举杯道:“王兄,请。”
那王姓少年对张原方才在公堂上没听他劝告有些不悦,装作没听到,自顾挑吃鲥鱼,很专心的样子。
张原浅浅饮了一杯就不再让童子斟酒,见王姓少年吃了一条鲥鱼又向另一条下箸,这盘里总共就两条鲥鱼,便笑道:“王兄,留条鱼尾给我。”
王姓少年脸微微一红,缩回筷子,却听张原说道:“你喜欢吃就吃吧,这鲥鱼就是我家门前投醪河里的,我常能钓到。”
王姓少年终于开口了,轻声道:“你平时除读书外都做些什么?”
张原道:“少年人玩的都玩,下棋斗虫、蹴鞠唱曲、斗鸡走马、钓鱼射箭,我都会一点,王兄平时玩些什么?”心道:“是绣花吗?”
王姓少年睫帘下覆,看着自己执筷子的手,说道:“也差不多,都是玩这些。”抬眼望着张原,问:“听说你梦见几个大书橱,里面奇书数万卷,你一夜之间全读完了,并且醒来后都记得,真的?”
张原道:“有数万卷吗,我没说数万卷啊,也就千把本书,算不得什么奇书,既不能匡世济民、也不能获取功名,是闲书,我族叔祖这样优游林下的士大风看的。”
王姓少年道:“我就爱看闲书,说说,你梦里都看了哪些闲书?”
张原心想:“你当然就爱看闲书了,你又不用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我可有得累。”
张原现在基本确定坐在他对面的不是王姓少年而又王家女郎,应该是王思任的女儿吧,王思任怎么带着女儿到处闲逛,晚明风气有这么开放吗?
这王家女郎又追问了一句:“说说,你都在梦里读了哪些书?”
张原道:“很多很多,我不大记得书名了,只记得其中故事,哎,不说这些,吃菜吃菜。”埋头剥吃河蟹。
王家女郎欲言又止,只好也吃菜。
隔席王思任提高声音道:“张原,来这边,县尊要考考你。”
张原“呃”的一声,差点噎到,心想:“考考考,老师的法宝,我两世为人都逃不脱要考。”从侍童手里接过手巾拭了手,向王家女郎一点头,起身走到王思任和侯之翰席前,躬身问:“县尊要考学生什么?”
侯之翰方才听王思任对张原颇有溢美之词,便说要考考张原,这时仔细打量了张原几眼,嗯,眉疏目朗,模样不错,神态举止从容大方,不象是第一次见官长的人,问道:“肃之先生是你大父?”
张原道:“是我族叔祖。”
侯之翰“哦”的一声,心想:“原来不是张汝霖嫡系啊。”又问:“可曾参加过县试?”
张原道:“学生还未入社学。”
侯之翰道:“那定是家学渊源了。”
张原道:“家父长年在外,学生未经正式启蒙,只家姐闲时教识几个字。”
县尊大人侯之翰感到有些无奈,这么个连社学都没进过的少年,家里也没人教他诗书,能有什么学问!可王思任明明白白夸奖这少年,说此子前程不可限量,侯之翰要给王思任面子,只好挑些容易的考考张原,问:“对句想必是学过的吧,本县出个上联你来对——”
张原心道:“对句我还真没学过,我倒是记得一些古今名联,什么画上荷花和尚画书临汉字翰林书之类的,可谁敢担保县尊大人一定就从我知道的对联中出题呢,咱不能事先安排啊,又不是演戏。”但这时如果再示弱说不会,那在县尊大人眼里他就是一废物了,也太扫王思任面子了,更何况边上还有一个王家女郎看着呢。
张原道:“县尊大人,对句是孩童启蒙的雕虫小技,学生虽不敏,也是学过的,前些日思得一上联,至今还没对上——”
“哦。”侯之翰来兴趣了:“说来听听。”
张原道:“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侯之翰脸露笑意,心道:“这五字句意境倒是不错,却有什么难对的,亏你还要想好几日——”仔细一想,脸色变了,这五字句带有“金木水火土”部首啊!
王思任听到这“烟锁池塘柳”之句,也开始思索对句,左思右想凑不到合适的,单凭句中意境来对不难,但要暗合五行就太难了。
想得酒冷菜凉,两位进士也想不出对句,侯县令自然也就忘了要出对子考张原了,其实也不是忘了,而是觉得张原自己想的上联这么难对,可见是对句的高手,他侯之翰一时半会哪里想得出象“烟锁池塘柳”这样绝妙的上联来考张原,所以就不出对了,一心想要对出“烟锁池塘柳”的下联。
嗯,经过巧妙转换,现在变成张原考县尊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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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后生可畏
张原立在侯之翰边上,等候县尊大人答题,那侯县令苦思良久,捻断了数根须,也想不出能对得上“烟锁池塘柳”的佳句,抬眼看对坐的王思任,苦笑道:“此对甚难,老师可有佳对?”
王思任瞅了瞅不动声色的张原,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天音兄还得问张原才是。”
侯之翰便问:“张原,你已想了数日,可有好对句?”
绕了一圈,侯县令又发问来考张原了,是张原自己出的题,考官考生都是他,不作弊那也天理难容。
张原道:“禀县尊,学生拟了这上联后,为求下联,走路也想,吃饭也想,倒是思得两个对句,却都不甚合意——”
侯之翰道:“说来听听。”
张原朗吟道:“灯堆银汉桥。”
“灯——堆——银——汉——桥。”
侯之翰和王思任一起吟哦品味,侯之翰道:“五行部首倒是有了,这意境差些,还有么?”
张原又吟道:“桃燃锦江堤。”
王思任赞道:“这句好,虽然与上句‘烟锁池塘柳’相比还是略为逊色,平仄也稍欠妥,但也称得上妙对了。”
侯之翰也点头附和:“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诚然妙对。”
张原道:“两位大人过誉了,这种对句总难免堆砌牵强,白白耗费心力,于心智学问无补,学生现今是专心读书,已不再想这些雕虫小技了。”
侯之翰连连点头,现在看张原的眼光已与先前不同,和颜悦色问:“已学制艺否?”
张原道:“还没有,学生以前贪玩失学,自患眼疾之后,才翻然改悔,目下正读春秋三传,学生以为,若四书五经都未读通就早早学制艺,那简直就是饮鸩止渴,只恐成为学问空疏、不谙时务的迂腐之人。”
王思任拊掌道:“此言大善,正是力健行远之策,好,那我就来考考你的春秋经义,左传读了没有?”
张原道:“已通读。”
通读和已读是大不一样的,读过一遍就是已读,而通读则是基本掌握了全书的意韵。
王思任点点头,正要开口提问,忽然失笑,对侯之翰道:“天音兄是治春秋的名家,还是天音兄问他吧。”
侯之翰科举本经就是《春秋》。
侯之翰推让一番,最终还是由他来问,既知张原学问不浅,那他当然不会只让张原背诵经传,思忖片刻,发问道:“春秋经传,以你之见,是偏重读经,还是偏重读传?”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得很浅也可以回答得很深,这就要看张原对春秋经传义理的领悟。
张原想了想,答道:“圣人作经,虽云微言大义褒贬系于一字,然非浅陋者可识,必于三传熟思玩味,方能贯通,若只从圣人之经钻研,舍三传而不事,譬如渡江河而忘舟楫,欲其济溺,胡可得乎?”
侯之翰听得双眼发亮,张原此论很有见识,是认为要经传并举,侧重于传,这与今之士人重经轻传的学风颇有不同,赞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难得,明年二月县试你来,本县取你。”
张原赶紧谢过县尊大人。
王思任笑道:“凭此一问,就算过了县试了吗,天音兄不怕人说你包庇?”
侯之翰大笑道:“似张原这等人才,正该曲意包庇,当然,明年县试还是要来参加的。”
那边席上的王家女郎以手支颐看这边张原应考,嘴角含笑,忽听王思任咳嗽一声,赶紧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地吃菜。
王思任问:“张原,你吃饱了没有?”
张原实话实说道:“学生还没吃饱。”
侯之翰笑道:“只顾考他,几乎忘了他还没吃饱,去吃,去吃,莫急,等下本县派人送你回家。”
侯县令心情愉快,在他治下发现一个人才那也是他的政绩之一,日后张原若能科举扬名,侯县令就是他的老师,就算张原官做得再大,见了他也得尊称老师,大明朝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皆由此而来。
张原的确饿了,因为张大春的事他中午都没吃饭,这宴席的菜虽清淡却鲜美,花白米饭更是香软可口,十五岁的张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里的正德青花瓷碗又小,张原接连吃了五碗,边上的侍童盛饭不迭,对坐的王家女郎瞧得嘴巴合不拢,张原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我中午没吃饭。”
这王家女郎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越想越笑,无法自制,干脆伏在餐桌上笑个不停,一边侍候的童子也忍不住笑。
张原心道:“笑点这么低,这有什么好笑的。”
王思任皱了皱眉头,随即展颜问:“张原又说了什么笑话,说来大家听听。”
张原起身答道:“学生并没有说笑话,只是说了句中午没有吃饭,实在不知哪里可笑了。”
王思任与侯之翰对视一眼,也是哈哈大笑。
王思任笑道:“张原,你岂不知绍兴有句俗语说一日赴宴三日饱,是说乡人赴宴,早一日就先饿着,以便宴席上腾出肚皮大吃,吃得饱,后一日也不觉得饿。”
张原一本正经地禀道:“学生绝非故意先饿着,而是因那家奴状告之事急得忘了吃饭,是以方才多吃了几碗,不料就成了俗语中人,好惭愧。”
这话一出,王思任、侯之翰又笑,侯之翰连声道:“此子善谑,此子善谑。”对王思任道:“颇似老师亲传。”
王思任道:“后生可畏,我当避他出一头之地。”这是昔日欧阳修赞赏苏轼的话。
张原对面的王家女郎已经快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思任连连咳嗽都没用。
饭饱席散,张原告辞,王思任二人则有留在侯县令的廨舍歇息,侯县令命一名衙役送张原回去。
张原拜别县尊大人,又拜别王思任,说道:“不知何时能再聆听谑庵先生教诲?”
王思任笑道:“我在会稽山营建避园,园成后当邀你族叔祖来游园,到时一并邀请你。”
王思任身边那男装女郎双眸亮晶晶的看着张原,唇边笑意依然不散。
张原跟着一名衙役出了县署廨舍,却见小奚奴武陵候在外面,一见他出来,赶忙提着一盏灯笼迎上前道:“少爷,你可出来了。”
张原道:“不是叫你先回去吗。”
武陵道:“我是先回去了,吃了饭又来了,太太惦记着少爷呢。”
张原便让那差役不用送,他有小奚奴伴着回去。
主仆二人沿府河慢慢的走,武陵道:“少爷,张彩一家已经搬出去了,太太还有些不忍呢。”
张原没说话,心道:“晚明江南地区家奴反噬主人的事不少,我宁要雇工,不要家奴,雇工随时可解雇,家奴看似携家带口甚至带着田产来投靠,其实是为了逃税,还有就是借主家之势谋利,甚至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当然,我现在连生员功名都没有,不会有人来投靠,不过那一天会来的,只需要努力,有针对性的努力——”
想到这里,张原童心忽起,笑嘻嘻向着黑暗中的河水发问:“府河你说呢?”
府河无声流淌,默认了张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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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静夜思
张原家中本就人口少,张大春一家三口搬出去后,宅子就更显得冷清了,小奚奴武陵提一盏灯笼孤零零地照着张原回来,应门的是小丫头兔亭。
张原入内院见母亲,张母吕氏因为张彩一家离去而闷闷不乐,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念旧,虽然是家奴张大春对不住主家,但张大春父子流放充军还是让张母吕氏有些不忍。
张原知道母亲的心意,说道:“母亲,这宅子里少了人手,明日儿子托人寻一户忠厚本分人家来帮忙,订立书契,每年给银钱若干,这样更听管。”
张母吕氏现在已不担心儿子的处事能力了,儿子真的长大成人了,能为父母分忧,这让张母吕氏很欣慰,又听儿子说侯县令答应明年县试取中他,更是欢喜,说道:“那我儿要尽快入社学,莫辜负县尊的期望。”
张原应道:“是,儿子明日还有些事,后天就去社学求学,母亲放心便是,儿子会好学上进的。”
一边的伊亭说道:“小婢有房远亲,家在邻县会稽的昌安门外,为人老实本分,不愿为奴,愿为长工,少爷要雇人的话,小婢托人捎个口信让他来这里,太太和少爷看得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就打发回去。”
张母吕氏道:“好,明日就让他来,这宅子里人少就太冷清。”
伊亭笑道:“太太不用急,等少爷娶妻成了家,那可就热闹了。”
这么一说,张母吕氏立即上下打量儿子张原,笑眯眯的很想抱孙子的样子,点着头道:“嗯,原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可以议亲了,呵呵,还好上次没答应那马婆子,什么牛姑娘、马姑娘的就要往我儿这里塞,我儿现在眼疾痊愈了,什么样的好闺女娶不到!”
张原担心母亲急着给他说亲,忙道:“母亲,儿子还小,要以学业为重,你看西张的宗子大兄,比孩儿年长一岁,都有秀才功名了,还没成亲,孩儿也立志要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之后才考虑婚事。”
张母吕氏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是有点见识的,知道考进士有多么难,张原之父张瑞阳考秀才考了十几年都没考上,张原却说要高中进士后才考虑婚事,若一辈子考不中那岂不是糟糕,说道:“儿呀,西张的宗子可是定下了水澄刘氏的闺女为妻的,只是未成亲而已,待娘为你慢慢物色,你也不用急。”
张原哭笑不得:“儿子没有急,儿子只是想专心读书。”
张母吕氏笑道:“娘知道我儿用功,这样吧,待我儿补了生员后再议亲事,这总行了吧。”
张原点头道:“儿子听母亲的话。”心里却想:“一切顺利的话,考上秀才也得后年,到时再说吧,到时可以借口要参加乡试,又可拖一年,拖得一年是一年——”
陪母亲闲坐了一会,张原回到西楼,练了小半个时辰大字,便洗浴睡觉,躺下后很久睡不着,听到外间的小奚奴武陵轻轻叫了一声:“少爷——”没听到应声,武陵便吹熄灯盏,睡到那张小竹榻上,翻来覆去“嘎吱”了几声,很快就只剩轻微的鼾声。
下弦月柔和的光芒悄悄透入窗隙,光斑在地上缓缓移动,月光与黑夜形成深沉浩大的呼吸,让难眠的人敬畏并且思索。
张原睁大眼睛看着床顶,借着地上月光的微茫,床顶的彩漆吉祥图案隐约可辨,想着以前马老婆子要为他做媒还有方才母亲说他议亲的事,独自好笑,他担心的是某一天突然就吹吹打打给他送一个新娘子来要他成亲,从没见过面,不知美丑,不解性情,却要立马洞房花烛,据说这是人生的一场豪赌,挑开红盖头之际,悬念揭晓,有的人赢了,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有的人输得一败涂地,痛苦终生——
这似乎也很有戏剧性,但张原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婚姻象一场赌博,他想自己作主,首先,他不想娶缠足小脚女子为妻,这是先决条件,好在这是在明朝,女子缠足大约是三居其二,若是再晚个一、两百年,那想娶个未缠足的女子就难了,山野村姑、婢女仆妇倒是有不缠足,除此就很难找了。
这样想着,那个王家女郎自然就浮现心头,虽是男装,但个子细高,容貌似乎也颇美,在没有眼镜的时代,眼睛不好使就数看不清美女这点最痛苦,张原对此已有感触,不过他对这王家女郎并没有心动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自己身体年龄还小,还是因为这王家女郎开口就说要买《金瓶梅》而吓到他了?
……
第二天上午,伊亭托脚夫行的人捎信给会稽县昌安门外的那位远房亲戚,不过十多里路,当日傍晚,那户人家一家四口就来了,是夫妻二人带着两个儿子,夫妻二人都是三十多岁,男的叫石双,女的叫翠姑,都是本分的乡下人,两个儿子大的十三岁,叫大石头,小的九岁,自然也就叫小石头。
张母吕氏见这家人模样憨厚老实,大手大脚的身体也壮实,问几句话,口齿也算清晰,两个小孩看着也不甚顽皮,心里便有几分欢喜,问一边的张原:“原儿,你看如何?”
人是伊亭介绍来的,算是知根知底,张原又问了石双夫妇几句话,基本满意,便让这一家四口到穿堂那边的瓦房住下,正是先前张大春一家住的房子,说好先按短工算,一家四口在张家吃住,月给工银五钱,若主家满意,再定长年雇工文契,工银还可再添,承担的官府徭役折银由主家代缴。
石双、翠姑夫妇千恩万谢,这样的工银算是高的了,最要紧的是主家代缴徭役银,这实在太舒心了,不用担心官差和乡甲的敲剥催逼,安安心心侍候主家就是,而且家世依然清白,儿子长大后自立门户娶妻生子,参加科举都可以,而家奴之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这样,石双一家四口就在张家住下了,石双虽然不如张大春活泛,不能管理田庄的事,但好在实诚,做事勤勤恳恳,张原家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亩地,张原自己抽空去管理一下就行,谢奇付那三户佃农依旧按张大春与他们定的契约缴纳田租,当然,田主不能再署张大春的名字。
张大春的一百五十两欠银自有官差代为追讨,张原不用操心,他准备着去府学宫后的社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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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学堂乐
七月二十二日一大早,张原请西张大兄张岱相陪去府学宫后的社学拜师求学,小奚奴武陵提着个大篮子,篮子里有新鲜的蔬菜四色、米糕一砖、酒一壶、肉两斤,这是拜师的贽见礼。
大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下诏立社学,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学,以便良家子弟求学,社学都是官办,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免费,社学蒙师由当地县令聘请,俸钱也由县署支付,学生除第一次拜师需要贽礼之外,一般也不再交费——
永乐、宣德年间社学最为兴盛,人称“家有弦诵之声,人有青云之志”,朱元璋通过科举之路把天下士子的心给笼络住了,但嘉靖以后私学兴起,有些州县的社学就逐渐废驰了,绍兴府是文风鼎盛之地,社学办得较好,仅山阴一县就有社学近两百所,府学宫后的这一处社学近年因为有良师指教,儒童中考取童生、补生员的比其他社学多,所以来此求学的儒童竟有四十多人,而一般社学不过一、二十人——
府学宫后社学位于府河左岸,距张原家不过一里地,原是一处神庙,供奉的神祗是无名之辈,嘉靖时毁淫祠,神庙就改作社学了,从大门进去是一个方形的小院,那社学蒙师已经立在学塾门边等候新入学的儒童子鸡,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白净面皮,胡子稀疏,两眼无神,张原向他作揖行礼时这蒙师还打了一个哈欠,待接过张原亲手呈上的拜师贽礼才脸露笑意,嗯,肉菜都还新鲜。
新入学的儒童要由父兄陪伴拜见蒙师,张原父亲不在家,张原也没有同胞兄长,只有请族兄张岱来,张岱一见这个打哈欠的蒙师就是一愣,作揖问:“原来是兆夏兄,曾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吗?”心想:“周兆夏也能当塾师!”
新来的蒙师周兆夏自然不会不认得神童张岱,二人都是本县生员,周兆夏是二十年的老生员了,呵呵笑道:“宗子贤弟,少会,少会,那曾先生老母病故,回家奔丧去了,这里的儒童暂由愚兄教导。”
张岱看了看族弟张原,笑了笑,说道:“介子,那你就在兆夏兄这里学两天吧,我不能多待了,明日便要去武林。”
周兆夏道:“宗子贤弟是去应乡试吧,预祝高中,愚兄现在功名心是淡了,只以启蒙后学为业。”
张原道:“大兄明日几时动身,我为大兄送行?”
张岱摆摆手:“不用了,你好好在社学读书,别学燕客的样。”说完,一边摇头一边笑,走了。
张原虽然觉得大兄张岱的神态有些奇怪,却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周兆夏领着张原进学堂,学堂高敞,原是做神殿的,现在摆着几十张桌椅,却只有十几个学生稀稀落落坐在那里,见到张原进来,好奇地看过来,张定一也在其中,起身叫了一声:“介子哥。”
边上一个儒童便问张定一:“你叫他什么,戒指?他家开戒指首饰铺的吗?”
又有儒童低笑道:“这么大个子了才来读书,有十六岁了吧,嘻嘻,站在那里的样子好傻。”
张原也觉得自己有点傻,这里的儒童最小的才七、八岁,大多数是十二、三岁,倒是有一个年龄看上去比他还大的,却是木愣愣的——
张原心道:“我要从小学一年级读起吗?”
“安静,安静——”
蒙师周兆夏一拍醒木,然后向诸生介绍张原,张原向诸位同学施二拜礼,同学们还礼,这就完事了,也没说要拜孔子拜梅花鹿什么的。
周兆夏把张原叫到一边,问:“《三字经》读过没有?”
初入社学,八岁以下的先习《三字经》,然后是《百家姓》、再后是《千字文》,周兆夏看这张原十五岁才入社学,恐怕是幼时顽皮捣蛋不肯读书的,所以才这么问。
张原答道:“四书五经学生都已读过了,进社学是向老师请教制艺。”
周兆夏“哦”的一声,意似不信,道:“那我考考你,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这算什么问题啊,张原耐着性子答道:“是两个人,一个叫尧,一个叫舜。”
周兆夏又问:“那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澹台灭明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复姓澹台,字子羽,因为容貌丑陋,曾遭孔子的嫌弃,不愿教他,澹台灭明发愤自学,终成大贤,“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指澹台灭明。
对于熟读四书五经的张原来说,问这种问题简直是藐视,想起方才大兄张岱那奇怪的神态,心中一动,答道:“断然是两个人。”
周兆夏并没有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张原答错在他意料之中,嗯,这个问题太有难度了,不能怪张原,说道:“不要好高骛远,老老实实从《三字经》读起,制艺是那么好学的吗,读上五年书再学制艺——这是你的书,保管好,回你的座位上去,就是那边,左起第三排。”
张原捧着那册薄薄的插图本《三字经》入座,就听蒙师周兆夏打了一个哈欠道:“好生念书,不认识的字互相问,等下本师会来抽查的,记住,要默读。”掸掸袍袖,踱进邻室再不见出来。
张定一挪过来与张原邻座,低笑道:“先生睡觉去了,别吵醒他就行。”
张原翻了个白眼,问:“这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张定一道:“来了有半个月了,这先生好,不怎么管我们,原来的曾先生严厉得要命。”
张原问:“不是说这里有三十多个学生吗,怎么——哦,明白了,周先生一来,好学生就走了,就剩你们了。”
张定一笑嘻嘻道:“我们也不差,每日早出晚归读书呢,嘻嘻。”
现在是正辰时,红日东照,塾舍光线明亮,风从府河吹来,带着略含土腥味的水气,天气不冷不热,这正是读书的好时光啊,但看塾舍的这些学生,要么在交头接耳说话,要么在纸上涂涂画画,有的还在空地上翻起了斤斗,有的执小弹弓将纸弹到处乱射——
张原耳朵灵敏,听到邻室鼾声隐隐,问张定一:“这姓周的白天都睡大觉?”
张定一吐吐舌头:“介子哥你胆子好大,敢这么叫周先生——周先生也不是都白天睡觉的,有时是夜里打马吊,白天就要睡大觉,周先生最爱打马吊。”
张原知道马吊就是麻将的前身,这**吊先生不是误人子弟吗!
“扑”的一声,一团纸弹射在张原后脑勺上,张原回过头去,几个十来岁的儒童端端正正坐着,不知是哪个射的他。
张定一指着其中一个道:“介子哥,是他,李柱,李柱射的你。”
张原站起身,那李柱以为张原要过去揍他,赶紧跳出座位,哇哇叫着逃跑。
“吵什么!”
一声大喝,蒙师周兆夏怒气冲冲出来了,被搅了睡瘾的人是易怒的,周兆夏一把揪住自投罗网的李柱,拖到书案边,要用戒尺揍李柱。
李柱大叫道:“先生,先生,不是我,是新来的张原张戒指要打我,张原还称呼先生你为姓周的,很无礼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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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训师(求票)
周兆夏不信新来的儒童张原敢称呼他为“姓周的”,揪着李柱的耳朵皮,喝道:“还敢胡说,把手伸出来,十戒尺。”反手摸到书案上的竹制戒尺,就要揍李柱。
李柱大哭起来:“他真的说了,说你姓周的,白天睡大觉,呜呜呜——”
周兆夏慢慢扭过头,盯着张原,问:“你当真说了?”
张原站在那里,答道:“当真。”
周兆夏没想到张原会这么回答,他以为张原会否认或者狡辩,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随即象炸起的爆竹,一蹦三尺高,咆哮如雷:“你敢,你当真敢,你不敬师长,本师今天就替你父母好好教训你。”挥舞着戒尺就冲上来。
“周兆夏!”张原伸手抓起长板凳,举过头顶,喝道:“你敢打我试试看。”
周兆夏懵了,学堂里的十几个儒童也全傻了,见过调皮捣蛋的学生,没见过象张原这样嚣张的,直呼蒙师的名字,还敢举着板凳和蒙师对打!
看样子这人真敢砸,周兆夏就没敢冲过来,离张原七、八步远,用戒尺遥点着张原的脑袋道:“好,好极,破天荒,有这样的学生真是破天荒,你这目无师长的败类,在家定是逆子,在朝定是乱臣。”
张原一脸鄙夷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评价,也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不是我老师,把贽礼给我还回来,你这等人配为人师表吗,夜里打马吊,白日无精打采,在学堂睡大觉,你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你敢打我,你近前试试,我保证一板凳下去让你脑袋开花。”
周兆夏白净面皮脸涨成猪肝色,冷笑道:“我怎么没教你了,不是让你读《三字经》吗,你牛高马大的还在念‘人之初’你好有脸吗,我都不好意思教你,所以让你有不明白地方问同学,难道要本师手把手教你识字!”
和这种人理论一点意思都没有,张原道:“把贽礼还我,你不是我老师。”
周兆夏道:“好,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走到邻室将张原送来的装有菜肉米糕的篮子往张原脚边一丢,“砰”、“啪”两声,篮子落地,酒壶破碎,高敞的学堂里酒香四溢。
张原踢了踢滚到脚边的篮子,说道:“你摔破了我的酒壶和篮子,菜也摔烂了,你得赔偿,我一早置办这些贽礼费了两钱银子,今日不赔我两钱银子我决不与你甘休。”
倒不是斤斤计较,而是这样的无良蒙师必须惩治。
周兆夏算是明白今天遇到无赖学生了,连声道:“好好,我赔你。”在袖底摸索着摸出一小块碎银,搁在书案上,说道:“我会向县尊状告你欺师灭礼的行径,以后任何社学你都休想去读了。”
张原忽然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和这么个庸人斗什么气,咱是斯文人,怎么能抡板凳斗殴呢,放下板凳,坐下说道:“别把师啊师的挂在嘴边,你当不了我老师,这样吧,我出一道经史问难,你若能辨得过我,我随你到侯县令那里任打任罚,你若辨不过我,还是赶紧别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周兆夏冷笑道:“连澹台灭明是几个人都不知道,还敢考我!”转念道:“好,你问,凡四书五经,尽管问。”能考上秀才,这些书总是烂熟的。
张原道:“听好了——《孝经》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立身行道,行的是什么道?”
周兆夏一惊,张原这小子能问出这问题看来不象是连《三字经》都不会读的人,答道:“这有何难,这道当然是夫子之道。”
“夫子之道是什么道?”
“是先王之道。”
“先王之道是什么道?”
“就是,就是礼义廉耻。”
张原笑道:“你也知廉耻吗?我告诉你,《孝经》所云立身行道乃是大学之道,大学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无论什么道,先从立身起,大丈夫所谓身,必联属国家天下而后成者,如言孝,则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孝始成,如言悌,则必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天下皆悌而吾之悌始成,吾人此身,与天下万物原是一个,料理自身处,便是料理天下万物,故立身行道,首重日用常行,你身为社学蒙师,懒惰暴躁,不教授诸生学问却呼呼大睡,还命诸生默读,朗读会吵到你做春秋大梦是吧?”
忽听有人在学堂门外“呵呵”笑起来,张原立即听出来人是谁,他现在听过一遍的声音就不会忘。
靴声橐橐,这人走进学堂,身后还有两个随从。
周兆夏一见此人,顿时满脸臊得通红,结结巴巴施礼道:“侍生见过县尊大人。”
来的正是山阴县令侯之翰,今日是休沐日,不坐堂,想起这边社学的蒙师曾友元奔丧归乡了,新聘的生员周兆夏不知教得如何,便来看看,刚走到门廊上就听到有人在学堂中辩难立身之道,便驻足倾听,听出一人正是塾师周兆夏,另一少年人的声音很耳熟,起先没辨出是谁,后来才想起是张原的声音——
侯之翰不禁笑了起来,前日在县署夜宴,张原风度温文尔雅言语又诙谐风趣,没想到今日却是这般咄咄逼人,周兆夏也太不成体统,竟然在授学时自顾睡觉!
张原躬身道:“学生拜见县尊大人。”
侯之翰向张原点点头,夸奖道:“张原,你方才说的《孝经》立身之道说得极好,立身行道正该如此,本县要奖赏你,就免你三年的赋役钱粮吧。”
只有秀才生员才能免赋税免徭役,侯之翰这等于是给张原秀才的特权了,在侯之翰看来,以张原之才,补生员是早晚的事,他这是先示恩在前。
奖励了张原,侯之翰冷眼看着额头冒汗的周兆夏,又看看学堂里稀稀落落的儒童,皱眉问:“怎么才这么几个学生,人都到哪里去了?”
周兆夏讪讪道:“禀县尊,因天气炎热,有些儒童告假在家读书。”
“天气炎热?”侯之翰冷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都快八月了,我看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是你荒废教学,以至于好学的儒童都不来了,只余一些顽童和愚鲁的,正喜你睡觉不管他们。”
周兆夏用袖子拭了一把汗,无力地辩道:“县尊大人,请听侍生辩解——”
侯之翰不想听他辩解,看着地下的酒壶碎片和竹篮,篮里的菜肉都翻出来了,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兆夏宛若溺水捞到救命草,忙道:“县尊为侍生作主,这个张原目无师长,竟抡板凳要砸侍生——”
侯之翰看看一边澹然而立的张原,气质沉静优雅,听周兆夏当面控告也不着急,这象是抡板凳动粗的人吗?
侯之翰笑了,问周兆夏:“你方才是不是昼寝?”
周兆夏头巾都还没戴呢,心知睡觉之事瞒不过去,低头道:“侍生昨夜读书至深夜,方才偶感困倦,就想小睡片刻——”
“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侯之翰脸现厌恶之色,打断道:“这竹篮是谁打翻的,酒壶呢,怎么回事?”
周兆夏不知怎么回答。
侯之翰冷哼一声:“周兆夏,本县今日若不来视察,这社学就会被你给废了,这蒙师你做不得,你的廪生也降一等。”
生员也是分等级的,第一等是廪生,不但免徭役,每月还有钱粮领,第二等是增广生员,没有钱粮领。
周兆夏脸若死灰。
第三十章 草绳少女
蒙师都没有了,这社学自然关门大吉,侯县令让儒童们回家等候新蒙师的消息,张定一、李柱这些儒童都走了,只张原一个人留下,因为侯县令有话要问他。
侯之翰立在学堂门前高阶上,看着人去萧寂的院堂,摇了摇头,问张原:“你今日来拜师入社学?”
张原道:“是,学生前日蒙县尊教诲,受益匪浅,深感若有明师指点,求学当事半功倍,族叔祖肃之先生也让我先入社学,所以学生今日一早就来了,未想遇到这么一个——”住口不言。
侯之翰呵呵笑道:“本县没想到你脾气还不小,唇枪舌箭,把老生员周兆夏辩得哑口无言,谁要想当你的老师也难。”
张原道:“学生求学心切,见这蒙师懒惰误人子弟,是以一时性急,与其争执,请县尊见谅。”
侯之翰笑道:“无妨,无妨,没有点火气冲劲也就不是少年人——这里的塾师得另聘,待本县与罗教谕商量一下,总要请一个端谨饱学之士来执教方好,你既求学心切,本县介绍你去都泗桥社学读书,那里的蒙师是个博学老儒,只是离你家远了些,有四、五里地。”
经此一事,张原不想再从社学读起了,道:“多谢县尊,学生暂不想入社学了,听闻大善寺有大儒启东先生在设馆授徒,学生想去那里求学,就不知启东先生肯不肯收学生?”
侯之翰“哦”的一声道:“启东先生学问当然是极好的,只是脾气执拗古怪,本县是不能帮你引见了,你自己可以去试试,要知道,拜在启东先生门下求学的都有秀才以上的功名,甚至有举人在他那里学制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县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祁彪佳是童生——”
言下之意,张原连童生都不是,只怕刘宗周不肯收的。
话锋一转,侯之翰道:“季重先生极是赏识你,他虽说不收弟子,你若恳切相求,或许他就允了,季重先生的制艺精妙绝伦,不在刘启东先生之下。”
张原问:“季重先生还在山阴吗?”
侯之翰道:“昨日已回会稽。”
张原心想:“会稽虽说与山阴相邻,但离家还是太远,要拜在王思任门下读书,那就得住在王家,我母亲岂不孤单,还是大善寺近,若刘宗周不肯收我,那再求王思任不迟。”说道:“家慈因学生年幼,尚不肯让学生离家求学,学生回去禀知母亲再定,或许明年可以。”
侯之翰点点头,没说话,也没示意张原可以走了,默立半晌,忽问:“张原,你可曾定下亲事?”
张原心“突”的一跳,心想怎么回事,县尊大人有爱女要嫁给我?县尊大人一张地包天的马脸,只怕女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娶妻重性情也要重容貌,不然怎么养眼,麻烦,难道我的婚姻非得给人包办了?答道:“学生年幼,尚未定亲,学生曾向家母说起过,要等补了县生员再考虑婚姻之事。”
“甚好。”侯之翰赞道:“有志气,本县虽对你的所学了解不多,但凭你前日对春秋经传和今日《孝经》立身之道的领悟,县试、府试连捷是没有问题的,道试就不敢担保了,目下要紧的是你必须尽快学习制艺,毕竟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时日无多,道试却不用急,还在后年,尚有时间准备。”
“是。”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不会懈怠的。”
别了侯知县,张原独自出了学堂,小奚奴武陵没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想不到少爷会这么早放学。
站在府河西岸,看河中舟船往来如梭,对岸就是会稽县,张原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他今日是憋着劲来学八股的,没想到遇到的是这么个蒙人的塾师,大吵了一架,还得另觅明师,虽说侯知县免了他三年的徭赋,但他今年才十五岁,要到明年才是纳税人,所以暂时意义不大——
现在大约是巳时初,回家用午饭还早,范珍、詹士元他们知道他入社学了也就不会过来给他读书听,所以回家也无聊,想着大善寺的刘宗周,张原就沿府河向北行去,大善寺就在山阴县城的东北端,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大善寺塔的镏金塔尖。
张原家在县城中心靠西南的位置,往东行一里地就是府河畔的社学,从社学这里到大善寺大约有三里多路,中间隔着绍兴卫,绍兴卫指挥使辖下有四千多军士,都在这卫所里,每月两次浩浩荡荡拉到城南教场操练,幼时的张原常跟着张萼去看卫所士兵操练——
张原从卫所东侧绕过,面前是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名字叫娥眉山,也不知是怎么得名的,山也不奇秀,不过是个小山色,树木都被大善寺的僧人砍去当柴火烧了,山和僧人们的脑袋一样光秃秃了。
转过娥眉山,六面七层、高十几丈的大善寺塔赫然耸立在眼前,让人有虎躯一震的感觉,油然而生佛法广大,就想要顶礼膜拜。
这大善寺张原以前来过多次,大善寺香火很盛,所以寺前广场就很热闹,引壶卖浆的、卖烧酒的(据说酒是寺中僧人所酿,喝了这酒佛祖就心头坐云云,定是卖酒的为揽生意胡说)、卖果子的,喊着山阴谢橘、苏州山楂、萧山方柿什么的,哪里的出产有名就喊是哪里出的,假货居多。
张原直入山门,进到寺中向僧人打听刘启东先生的学馆在哪里,寺僧往寺后面一指,就匆匆走了。
张原绕到寺后一看,有一排茅屋,都是关门闭户的,也没听到读书声,心中纳闷:“刘宗周到底在哪里设馆啊,算了,还是明天让张萼带我来,张萼是来读过半天的。”
大善寺后又有座小山,叫双珠山,这山倒是林木茂盛,据说此山关乎大善寺的风水,所以寺僧严禁入山伐薪,和尚因为要香火旺布施多,所以也是要讲究风水的。
张原见这山景致颇佳,就想登高望远养养眼,上到半山,忽听山下脚步声急促,有人奔上山来,这人跑得好快,张原回头一看,来人似乎是个少女,背着一个竹篓,奔跃如飞,忽被枯枝绊了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身手敏捷,单手一撑,站稳了,可竹篓里的东西滚了一地——
张原眯起眼睛看,这下子看清楚些了,的确是个女孩子,肤色白得异样,从竹篓里滚出来的好象是红红的橘子。
这少女用蓝布帕包头,草绳扎腰,很是寒酸,不知躲避什么跑得那么急,却又舍不得滚在地上的橘子,俯身麻利地拣着——
这时,张原听到山下有人喊:“那贱人往这边上山了,六虎,你去那边拦她,老四,这边追,别让她跑了,这贱人极有姿色,哥几个今日有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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