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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男女真情名教伪药

    苏州学士河畔,妓馆歌楼鳞次栉比,品竹弹丝,调脂弄粉,黄金买笑,红袖邀欢,酒醉灯迷销金窟,笙歌达旦彻夜欢,是长州县第一风流去处——

    还只是辰时末,就已是赤日炎炎,泥土都要被烤焦了一般,一个身量中等、身形偏瘦的中年秀才在一家歌楼门首徘徊,手中折扇不停地摇,额头依然流汗不止,这已是他近五天来第三次在流芳馆吃闭门羹,每次来敲门,那应门丫环一看是他就说惠卿姑娘不在,径自掩上门——

    这中年秀才是斯文人,争执不得,只有纳闷猜不透缘故,往日他来这流芳馆,上自鸨母,下至丫环,对他都是很客气的,这几年他在流芳馆也没少使银子,算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与慧卿情投意合,准备为慧卿赎身,鸨母都说好了赎身银八百两,怎么这几次来就不让他见慧卿了?

    这中年秀才徘徊了一会,又去敲门,敲了好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那个丫环开口便说:“冯相公,不要等了,慧娘不在馆中。”

    这中年秀才从袖底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那丫环,说道:“烦你交给慧卿,这是我为她收集的吴歌‘挂枝儿’六十首。”

    那丫环“噢”的一声,接过小册子,又关上门。

    中年秀才摇了摇头,慢慢转身,在学士河畔树荫下缓缓往南而行,心底有一个清越的女声在唱:“香消玉减因谁害,废寝忘食为着谁来?魂劳梦断无聊赖,几番不凑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样去采?”

    正闷头走路。忽听有人叫道:“冯兄——”

    中年秀才抬头看,强颜笑道:“原来是陈兄。”面前有四个人。除了这个姓陈的生员,还有一个少年书生,少年书生身后有一婢一仆,那婢女身量甚高,容色颇美,但模样不似汉民女子,应是胡婢——

    这姓陈的生员拱手道:“冯兄,这位是山阴张公子,慕冯兄之名。方才去贵府访冯兄不遇,未想在这里遇上。”

    张原打量了冯梦龙两眼,平平无奇一个中年儒生,此时眉头紧锁。似有深忧。便作揖道:“山阴张原张介子,今日得识墨憨斋主人,幸甚。”

    冯梦龙本来恹恹的象被炎阳晒蔫了一般。一听张原这么说,眼睛陡地瞪大,熟视张原,说道:“山阴张公子,从华亭来?”

    张原道:“是,刚从松江来。往金陵求学,途经苏州。闻冯丈夫之名,特来拜会——那边有间茶楼,冯丈夫与在下去饮茶小谈如何”

    冯梦龙听说过张原,因倒董名声大震,张原一见面就道破他就是墨憨斋主人,他的这个别号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个张原从何得知,有何意图?

    冯梦龙道:“在下是东道主,自然是在下请客,张公子请,陈兄请。”

    五人步上那家茶楼,茶博士倒上茶,还有四碟小吃:玫瑰瓜子、蜜汁豆腐干、枣泥麻饼、酒酿糕。

    喝了半盏茶,冯梦龙问:“张公子名闻遐迩,冯某久仰了,冯某无名之辈,何劳张公子来访,愧甚。”

    张原微笑道:“冯丈夫八岁举神童,十一岁为诸生,治《春秋》名家,博览群书,过目成诵,怎能说是无名之辈,毋乃太谦乎。”

    冯梦龙心道:“你把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啊,我却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他现在也没心情勾心斗角猜测,直言道:“张公子,你我素昧平生,张公子有何指教请直言。”

    张原道:“在下有个书局,想请冯丈夫为我书局写书,不过看冯丈夫脸有忧色,这事先不谈,若冯丈夫不嫌在下冒昧,在下愿为冯丈夫排忧解难。”

    冯梦龙心道:“原来是请我写书啊,怪道把我的底细摸得这般清楚。”说道:“多谢张公子好意,在下没什么忧心事,至于写书,在下也无空暇,抱歉。”

    张原道:“在下敬服丈夫,在于两句话‘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冯丈夫一部《古今小说》胜却八股文无数。”

    这话非知己不能道,冯梦龙顿时对张原刮目相看,说道:“公子达人也,以后有暇,在下愿写一部书稿交由公子的书局出版,只是近期——”说到这里,冯梦龙不由得长叹一声。

    张原道:“有一见如故,有白首陌路,在下与冯丈夫是一见如故,冯丈夫有何难处,只要在下能帮忙的自当效微劳。”

    那陈生员也道:“冯兄,这张公子为人仗义,与东城范孝廉是挚交,冯兄莫不是因那侯慧卿之事烦恼?”

    冯梦龙迷恋流芳馆侯慧卿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张原也知道,张原还知道冯梦龙最终失去了侯慧卿,自那以后再不涉足青楼,可见冯梦龙用情很深——

    冯梦龙看着张原,尴尬道:“惭愧,还真是为了这事,原本说好以八百两银子为慧卿赎身的,但几次来访侯慧卿,皆推托不见,不知何故?”

    张原心道:“要么是老鸨嫌银子少,要么是另有他人插足,不外乎这两种可能。”便把茶博士唤来,问流芳馆侯慧卿之事?

    那茶《》道:“有个芜湖商人,看上了侯姑娘,要出一千六百两为侯姑娘赎身,正不知议定了没有。”

    冯梦龙脸煞白,举茶杯的手微颤。

    茶博士给几人斟上茶,退出去了。

    陈生员冷笑道:“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冯兄何必恋恋不舍,让她嫁商贾去。”

    冯梦龙道:“这绝非慧卿本意,定是被其假母所迫。”

    冯梦龙虽算是中产之家,但一千六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仓促间也颇难筹措,而且就算筹到银子,也很难争得过芜湖商人,到时那商人会把赎身银提到二千两甚至三千两,冯梦龙肯定是争不过的——

    张原心道:“冯梦龙写小说机智百出,后来还编有《智囊》,怎么事到临头一筹莫展,有人善实干,有人善纸上谈兵——”说道:“冯兄莫急,先打听清楚,侯慧卿还在不在流芳馆?若已被芜湖商人娶走,那在下也爱莫能助,冯兄只有慨叹无缘了;若还在流芳馆,冯兄放心,在下愿助你与侯慧卿有情人成眷属,赎身银一分都不会多花,就是八百两。”

    冯梦龙大喜,拱手道:“若能如此,在下终生感公子之德。”

    张原道:“岂敢居功,在下是敬冯丈夫之才学。”又把那茶博士叫过来,赏了一钱银子,让茶博士速速去打听侯慧卿有没有随那芜湖商人离开苏州?若没离开,就再查清楚芜湖商人姓名,旅居何处?打听得真切速来回话,再赏二钱银子。

    茶博士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出去了,茶博士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最能打听事的——

    张原、冯梦龙、陈生员三人慢慢品茶吃点心,等那茶博士回话。

    大约过了两刻时,那茶博士回来了,抹着汗,气喘吁吁,显得劳苦功高的样子,禀道:“三位相公,小人都打听清楚了,侯慧娘还在流芳馆,三日后那芜湖商人就要来接她同回芜湖,商人姓祝,人称祝朝奉,是米商,家财巨万,现泊船菖门外桃花坞——相公还想知道些什么?”

    张原问冯梦龙:“冯兄还想打听什么?”

    冯梦龙沉吟了一下,问那茶博士:“那侯慧娘可是心甘情愿要嫁那富商?”

    这个茶博士不得而知,但茶博士知道冯梦龙迷恋侯慧卿,察言观色,答道:“据说侯慧娘终日以泪洗面,无奈假母威逼,不得不从——”

    冯梦龙是性情中人,一听这话,顿时热泪长流,向张原拱手道:“请张公子助我,冯梦龙不胜感激。”

    张原道:“这个还得请我三兄张燕客出马,一掷千金的纨绔乃是他本行。”吩咐了武陵几句,武陵匆匆回范文若府第去了。

    临近午时,张岱、张萼都来了,与冯梦龙稍一寒暄,张萼便问张原:“介子,你说有争风吃醋的好戏让我演,怎么演?”

    张原便将冯梦龙与侯慧卿之事说了,张萼哈哈大笑,说道:“君子成人之美,冯丈夫,你是我弟介子的朋友,这事我帮定你了,绝不能让那徽商把侯慧卿娶走,徽商最可恶,钱多,却吝啬无比,只有两样肯花钱,一是争讼打官司,二是嫖娼讨妾,一掷万金也肯,可恶!”

    晚明商人群体,山西商人节俭,徽州商人则既吝啬又奢侈,这在晚明小说和笔记中多有记载,芜湖虽不属徽州,但因离徽州近,也被统称为徽商——

    张原便与张萼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番,张萼大笑:“介子诡计百出,那徽商必然上当,现在就去。”

    冯梦龙道:“已是午时,在下作东,请几位用了酒饭再去吧。”

    张萼急于演戏施妙计,急不可耐了,说道:“不用了,妓家也有酒食,大兄、介子,我们一起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嘛,哈哈。”

    陈生员留下陪冯梦龙,张岱、张原、张萼三兄弟,还有穆真真、武陵、能柱、冯虎、福儿、茗烟一共九人去流芳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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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二章男女真情名教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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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周瑜打黄盖(求月票)

    盛夏烈日照耀,漆着桐油的流芳馆大门亮闪闪的,有夹竹桃从院墙里探出花枝来,起先是小武去敲门,没人应,换上能柱,“砰砰砰”砸门一般,便有人在门里问:“是谁人?”

    能柱道:“我,能柱,三位少爷都来了。”

    能柱说话没头没脑,张萼用扇子轻轻一顶,将牛高马大的能柱顶到一边,上前道:“小生山yīn张萼,慕侯慧卿歌喉,特来相见。”说这话时,向张岱、张原挤眉弄眼,语气却是一本正经,手里折扇轻摇,很是风流自赏。

    门里的丫环道:“张相公见谅,我家姑娘身体不适,这几日不见客。”

    张萼道:“侯姑娘既是身体欠佳,不见客也无妨,我等今日来算认个路,喝杯茶,赏你们几个钱,下次再来就轻车熟路了嘛,开门。”

    门里的丫环迟疑着——

    张萼道:“有让客人在门外暴晒的道理吗,这日头多毒,快开门。”

    门开了,张萼昂然而入,那丫环见拥进一群人,迭声叫:“婆婆,婆婆——”

    便有一个四十多岁鸨母走了出来,盛妆艳服,极是光鲜,眼bō在张萼等人身上一转,满脸堆笑,问客人从哪里来?

    张萼自是竭力摆阔,他这不是演戏,乃是本sè,这鸨母送往迎来、阅人多矣,对这种富家纨绔再熟悉不过了,这都是撒漫使钱的主啊,岂能怠慢,迎进厅里坐着,一张八仙桌,摆着八盘鲜果。问知客人尚未用饭,便命丫环将苏州三白酒捧出。其余蟹壳黄、拖炉饼、千层sū等苏州小吃流水价端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张萼即命福儿取五两银子打赏,鸨母大喜,更是竭力奉承,张萼道:“小生慕侯慧卿sè艺双绝,特来一见,若果然名不虚传,小生愿出重金为她赎身。”

    这鸨母一听,心道:“慧娘红鸾星动啊。七日前冯相公出八百两赎身银,四日前祝朝奉出一千六百两,今日又有这个绍兴秀才要为慧娘赎身,只是——”陪笑道:“三位相公。小女慧娘这两日有些小恙。不便见客,真是对不住。”

    张萼道:“休瞒我,我方才来时听人说有个徽商要为侯慧卿赎身。是不是?”

    鸨母一听,有些尴尬,这事瞒不过去,若过两日这几个秀才又来,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说道:“不瞒张相公。这事不假,那祝朝奉已下了聘银。因祝朝奉有些事未了,所以没娶去,慧娘算是暂寄此处,实在不好再让她见客了。”

    张原问:“写了婚书没有?”所谓婚书,就是卖身契转让证明。

    鸨母道:“已写下婚书,待后日收足银子就连人带婚书交与祝朝奉。”

    张原心道:“还好,婚书未交与那徽商就还有挽回余地。”说道:“我等只求见侯慧卿一面,其他事自会与那祝朝奉去商议。”

    鸨母还在迟疑,张萼作sè道:“莫要推托,只是见一面,费不了你什么事,我等虽是读书人,火气却也不小。”

    鸨母只好吩咐丫环去请慧娘出来,丫环进去片刻,出来回话说慧娘不肯见客,鸨母亲自去请,半晌,才与丫环左右扶持着一个小娘出来,张原抬眼看时,见一个年约双十的女郎,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瓜子脸,下巴尖尖,容sè只算得中上,又且脂粉不施,脸有愁容,看上去并不起眼,苏州青楼美过侯慧卿的女子应该有不少,但人各有姻缘,冯梦龙就是mí恋这个侯慧卿——

    侯慧卿向张原三人福了一福,转身便要进去,张原道:“侯姑娘请稍待,在下有话说。”

    那侯慧卿也不就座,就那样微微侧身立在门边,楚楚可怜的样子。

    张原道:“在下听闻有个冯生员与侯姑娘情投意合,有意为姑娘赎身,姑娘为何舍冯生员而嫁一徽商,是嫌冯生员清贫,慕徽商豪富吗?”

    那侯慧卿一听这话,顿时泪落如雨,抽抽噎噎——

    鸨母便瞪起眼睛道:“你们是为冯秀才而来的?”

    张萼道:“我是看不惯商贾仗着钱多糟蹋人,你这老鸨只图银钱,这女儿不是你亲生的吧?”

    鸨母涨红了脸,恼道:“三位秀才好不晓事,好比一件物事,难道出价高的不卖反倒要卖给那出贱价的?”

    张原喝道:“胡说,这侯姑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张萼道:“介子,别与她说那些,鸨儿只认钱,既认钱,那我就与你论钱,你把那徽商叫来,我们与他当面谈,哈哈,若论风流倜傥,我敢说那徽商不如我——那姓祝的徽商多大年纪?”

    鸨母冷着脸不答,丫环们不敢答。

    张萼便问侯慧卿,侯慧卿哭道:“妾身亦不知,只看他须发都斑白了。”

    鸨母便喝命丫环扶慧娘进去,张萼道:“且慢。”对那鸨母道:“那徽商出了多少赎身银,我也照出,这侯慧卿我要定了。”

    鸨母道:“怎好出尔反尔。”

    张萼道:“别和我说这些,赶紧把那徽商找来,不然我现在就把侯慧娘带走,就算请她去山yīn盘桓数月,你能奈我何?”

    鸨母急道:“你们山yīn秀才欺负到我苏州人头上吗!”

    张萼道:“你可以去门外这么喊,报官也可以。”

    鸨母没法,只好派人赶去菖门外桃花坞找那祝朝奉,穆真真遵张原之命悄悄与侯慧卿说了几句话,那侯慧卿眼睛顿时一亮,咬了咬嘴chún,向张原几人福了一福,反身进去了。

    张原几人慢慢饮酒,大约等了一个时辰,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就冲进来七八个狠仆,立在廊下。瞪着张原几个,随后一顶藤轿抬了进来。一个须发斑白、身体微胖的富家翁下了轿,叫声:“王六妈——”

    那鸨母迎上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这富家翁便是祝朝奉,打量了张原几人两眼,冷笑一声,说道:“祝某傍晚还要去拜会陈府尊,没空在这里啰唣,现在就把慧娘带走。”那七、八个狠仆便齐声答应一声。显得盛气凌人。

    张萼大怒,站起身道:“你凭什么带走侯慧卿,把契约拿来我看看。”

    张岱则冷笑道:“开口就是陈府尊,好吓人啊。”

    祝朝奉道:“我已付了四百两定银——”一挥手。便有仆人将一只小银箱搬过来。打开银箱,里面是二十两一锭的纹银满满一箱——

    祝朝奉道:“王六妈,这里是一千二百两银。连同前日的定金四百两,赎身银已交清,你把婚书画押后交给我。”

    张萼道:“王六妈,我也下了定银,既然这姓祝的商贾为慧娘出赎身银一千六百两,那我就出一千八百两。”

    祝朝奉看着鸨母。问:“王六妈,你这是何意。一女嫁二郎吗?”

    没等这鸨母答话,张萼道:“王六妈先不要管我与这徽商的事,赎身银涨了对你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对祝朝奉道:“收起你的银子,走人吧,莫要拿什么陈府尊吓唬人,我现在就可以和你去见孙府尊,当堂议价买妾。”

    祝朝奉很是恼怒,说道:“那好,我出二千两银子。”

    张萼眼皮都不眨,说道:“我出二千五百两。”

    祝朝奉瞪着张萼,说道:“我出三千两。”

    张萼道:“三千五百两。”

    祝朝奉又打量了张萼等人两眼,冷笑道:“银子是嘴里说出来的吗,你要出三千五百两就把银子摆出来看看。”

    张萼道:“让你知难而退是我与你之间的事,看银子是我与王六妈之间的事,你赶紧见你的陈府尊去吧,待你走后,我就让人回船取银子,然后带慧娘上路。”

    祝朝奉冷笑道:“我出四千两,现银在此,你有本事就再往上加,我今日也不走,就看你亮银。”

    张萼笑了起来,问:“你真出四千两银子为慧娘赎身?”

    祝朝奉隐隐有上当的感觉,这时只有硬撑,道:“四千两银子算得什么,怎么,你不往上加了?”

    张萼问:“为何不在三千五百两时把侯慧娘让给我,看我拿不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祝朝奉愕然。

    张萼哈哈大笑,向鸨母道:“王六妈,你凭空多得了二千四百两银子,该如何谢我?”

    祝朝奉大怒,喝道:“王六妈,你找了两个无赖秀才戏耍我,这是讹诈、欺骗,我要告官。”徽商是很健讼的,讨妾、争讼不怕花银子,就要争个赢,但徽商又是极精明的,这明摆着抬价讹他的,他岂能做那冤大头,当然不肯出这四千两——

    张原不动声sè道:“见官又何妨,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怎能说是欺骗,你祝朝奉不愿出四千两,出门向左,走人便是,难道我等还能强要出你四千两。”

    祝朝奉怒道:“那我不出这四千两了,让给你们,你们拿三千五百两出来。”

    张原笑道:“你这商人怎么如此糊涂,岂不知只有竞争才会抬价,你既退出了,我这边自然不用出三千五百两,而且这是你出尔反尔在先,你要给侯慧娘赎身就得出四千两,你告到官府都没用。”说着,摆了摆手中折扇:“此扇乃苏州制扇名家沈少楼所制,值得三两银子,现在我把它卖给你,索银三百两,你要吗,你不要,你就要状告我吗?”

    张岱、张萼大笑。

    祝朝奉觉得自己是有理说不清了,辩不过秀才无妨,他只找这老鸨理论,指着鸨母道:“王六妈,前日我与你议好的,现在一千六百两银子在此,我只管你要人,你今日不交人出来,我就把你的房子给砸了,你信是不信?”

    这鸨母先前见双方互相加价,心下大喜,一个慧娘当三个卖了,所以在一边只不作声,但后来觉得不对劲,这三个秀才似是要把祝朝奉赶走,祝朝奉一走,三个秀才空口无凭,如何肯出那么多银子,所以这时见祝朝奉问她,忙不迭地道:“慧娘当然还是祝朝奉的——”贪财,不死心,又说了句:“不过一千六百两银子是不是有些少了,我也不要朝奉四千两,就三千两如何?”

    这时,猛听得有女子尖叫道:“不好了,慧娘寻短见了,慧娘上吊了——”

    那鸨母大惊失sè,跌跌撞撞往里面跑。

    张原大惊道:“慧娘为何寻短见!”

    经武陵通风报信,冯梦龙与陈生员适时赶到,骤闻侯慧卿寻短见,冯梦龙信以为真,心胆俱裂,悲叫一声:“慧娘——”拔脚往内里就跑,那陈生员也是惊慌失措,张原先前并没有与他们说到这事,这时的表现自然真切。

    张萼揪住一个倒酒的丫环,问:“慧娘为何要寻短见?”

    丫环也吓得傻了,结结巴巴道:“慧娘要嫁冯秀才,不愿嫁这祝朝奉,祝朝奉出的银子多,六妈就逼慧娘,慧娘哭——”

    张萼问:“哪个是冯秀才?”

    丫环道:“就是刚才跑进去的那个——”

    张萼走过去一脚将那箱银子踢翻,指着祝朝奉骂道:“你这老厌物,仗着有几个臭钱,硬拆散人家有情人,现在闹出人命了,你别走,见官去,你不是要见陈知府吗,现在就去。”一面让小丫环进去看侯慧娘救过来没有?

    这祝朝奉前日与王六妈商议为侯慧卿赎身时,就知道有个姓冯的秀才要为侯慧卿赎身,冯秀才出银八百两,祝朝奉志在必得,当即翻番出一千六百两,鸨母爱钱,当然就逼侯慧卿嫁祝朝奉了——

    祝朝奉只是冷笑,他可不是这么容易吓唬的,料想这是王六妈与这几个秀才合谋要讹他的钱,哪有不迟不早就现在寻自尽的,说道:“那就见官说清楚,我怕得谁来。”

    陈生员怒道:“你这jiān商,在我苏州府逼死人命还敢如此嚣张,我去喊人来。”转身出外。

    那小丫环飞奔出来回话,唬得脸煞白,说道:“慧娘没气了,躺在那一动不动——”

    这祝朝奉见这小丫环神情不似假装,这下子也慌了,说道:“这关我何事,现在就去见官说清楚。”一面说一面坐上藤轿——

    张萼喝道:“别让这凶犯跑了!”

    能柱、冯虎也不怕对方人多,就与祝朝奉带来的八个狠仆厮打,祝朝奉坐上藤轿,在八个狠仆保护下往菖门方向急奔而逃,有个狠仆抱起地上那半箱银子就跑,能柱在门前追上,一脚踢倒,那狠仆爬起身拣了两锭银子飞快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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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到金陵,展开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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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四壁荷花三面柳

    六月初六拙政园雅集,冯梦龙与其兄冯梦桂都来参加了,冯梦龙是春风得意,侯慧卿昨天夜里就已到了他宅中,那流芳馆的鸨母王六妈吓得不轻,她听说侯慧卿悬梁自尽时急急赶去,见侯慧卿摔到地上,梁上垂着断帛,侯慧卿颈间一道红痕,起先都没鼻息了,是冯梦龙赶到,又是接chún渡气、又是搓xiōng摇臂,才救回一条命,随后请来的医生对侯慧卿进行诊治,医生说悬梁时勒坏了颈骨,怕是以后要瘫痪了,冯梦龙不离不弃,依旧愿为侯慧卿赎身,接回宅中调养,那王六妈毕竟是fù道人家,慌得没主意了,见冯梦龙还肯出八百两赎身银,当即写了婚书,签字画押交给冯梦龙,收拾了一些侯慧卿日常用具,当夜将侯慧卿送到冯梦龙宅中——

    在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张萼见到冯梦龙,低声笑问:“子犹兄,昨夜乐否?”

    冯梦龙嘿然道:“多谢贤昆仲妙-计相助,铭感五内。”

    昨日冯梦龙起先还真以为侯慧卿悬梁伤到了颈骨,没想到将侯慧卿抬回宅中,侯慧卿就自己下轿了,拜倒在地,感冯郎恩义,流下欢喜的眼泪,往日她与冯梦龙一起谱山歌、唱吴曲,为汤显祖《牡丹亭》题记里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感动,而今日,冯梦龙在误以为她真的伤了颈椎的情况下依然要把她接回来调养,鱼玄机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侯慧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夜里对冯梦龙的温柔那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宗翼善对张原道:“介子兄,那徽商平白折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张原道:“有四百两是在王六妈那里,王六妈若贪财不怕惹麻烦,那就留下银子…若害怕,那就送还,这是王六妈的事,我们犯不着多管…至于另外那一千一百六十两银子,与其还给那徽商,不如用来行善,那算是我们拾到的钱财,捐给长洲养济院,那徽商抓不到我们任何把柄,而且现在流芳馆之事已传扬开…徽商仗着钱多拆散有情人,差点逼死人命,苏州市井百姓对这种人是切齿痛恨,我料那祝朝奉只有吃这哑巴亏,哪还敢在苏州抛头lù面——”

    张岱道:“倒是便宜了长洲养济院的官吏,少不了要贪墨克扣。”

    洪武五年,朱元璋诏令全国各郡县设立养济院,收养孤贫残疾无依者…苏州府有两处养济院,一处在吴县,另一处便在长洲鼓楼西北…昨日傍晚,张原兄弟三人由范文若陪同,将一千一百六十两银子捐赠给了长洲养济院,管理养济院的小吏又惊又喜,小吏不认得这三个年少秀才,但陪同这三人来的范文若范孝廉他是认得的,是本县头面人物,进士都去当官了,在地方上自然以举人为大,范文若叮嘱这小吏购置赈济米和布分发给贫苦民众…要账目清楚,年底他会陪同这三位捐赠者前来复核,小吏自是唯唯称是——

    张原微笑道:“贪污克扣是少不了的,这笔捐赠银只要有一半落到贫苦民众头上那就不错,这里是苏州,不是我绍兴阳和义仓。”

    因为准备仓促…参加今日拙政园雅集的只有六十多人,其中嘉定县、昆山县的三十三名生员和童生十日前参加过上海的豫园集会,因为知道张原将取道苏州去南京,这三十三人便早几日赶到苏州府城等着,范文若传出六月初六在拙政园举行雅集,这些生员和童生就都来了,上回在豫园听张原论八股,回味数日,受益匪浅,但张原这日却没有升座开讲,只周旋诸生间,交际酬酢—

    来参加雅集的大多是慕张原小三元名声的生员和童生,有举人功名的除了范文若之外仅有一人,姓文名震孟,字文起,是吴门大画家文征明的曾孙,范文若向张原引荐这文震孟时,张原喜道:“文孝廉,久仰,久仰——”

    文震孟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目光射人,颇为傲气,不喜客套语,见张原出言就俗,便语含揶揄道:“张公子久仰文某什么?”

    张原含笑道:“文孝廉家学渊源,酷爱《楚辞》、专治《春秋》,书法宗东晋二王、画技追元末四家,为人更是刚正高洁,在下仰慕文孝廉久矣。”

    文震孟颇为诧异,他今日来拙政园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这个倒董的张介子是何等人物,范文若事先也不知道他要来,原以为张原的久仰只是随口敷衍的客套话,不料张原还真知道他,他在长洲虽然有点名气,但连续六次会试落第,少年才子名声也渐渐的泯然众人了,这时听张原盛赞他,乃苦笑自嘲道:“张公子对在下了如指掌啊,只是还有一事没说,在下七次赴京会试,七次落第,这事也算出名,苏州儿歌唱道‘文文起,七落第,赴京赶考急,归来袖遮面。,唱的就是在下。

    张原心道:“落第七次了吗,那还要再考三次。”

    张原熟悉晚明史,这个文震孟是天启、崇祯年间有名的刚直耿介之士,xìng情和刘宗周先生有点相似,也是东林党中的著名人物,天启年间弹劾魏忠贤,被廷杖革职,崇祯时起复,任宫廷讲筵日讲官时,崇祯有一次听讲时翘着二郎tuǐ,这文震嗵就闭口不讲了,盯着崇祯帝的脚,这让崇祯帝很尴尬,用袖子遮住膝盖,然后慢慢放下tuǐ,让张原对文震孟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文震孟是天启二年壬戌科状元,天启二年即公元一六二二年,而现在是一六一四年,文震孟还要再经历两次落第的折磨——

    张原道:“文孝廉大才,暂时困于科场,早晚有名扬天下之时。”

    范文若便道:“今日雅集,不能没有论文辩难,文兄与张公子都是治《春秋》的,今日幸会,就在这荷风四面亭上畅言《春秋》如何?”

    文震孟对张原颇有好感,再刚直的人也愿意听人美言啊,道:“正要向张公子请教。”

    张原对冯梦龙道:“子犹兄也治《春秋》一起来辩论吧。”

    荷风四面亭单檐六角,四面通透,亭在水中央,坐于亭上见池中莲叶亭亭,莲花盛开,岸边柳枝婆娑,有抱柱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张原与文震孟、冯梦龙坐在亭中莞席上,近百名诸生围亭听讲《春秋》,《春秋》在明朝时地位很高朱元璋把《春秋》作为群经之首,认为孔子作《春秋》,明三纲,叙九法,为百王规范,修身立政备在其中,而在殿试取状元时,往往偏向本经是《春秋》的进士焦、文震孟的本经都是《春秋》,虽然如此,但《春秋》繁难诸生还是愿意治其他四经,毕竟状元三年只有一个,不敢妄想——

    冯梦龙著有《麟经指月》,文震孟是弱冠举人,二人对有关《春秋》的典籍可谓无书不读,而张原颖悟过人,师从黄汝亨、焦这两位大儒,又有自己独特的创见,三人辩难由浅入深,从春秋义理到三传文采妙语不断,听者屏息ˉ——

    冯、文二人的学问不在张原之下,论博览群书,张原比不过他二人,但张原胜在条理清晰,他对《春秋》学上起秦汉下至元明的发展脉络娓娓道来《春秋》既是经又是史,至魏晋南北朝则经史分家,唐代刘知几标举《左传》是史文典范,而刘勰的《文心雕龙》则宗经,宋末以来,经史再次合流,这就是《春秋》学的文学化,至晚明更明显,连八股文都文学化、小品化了,《春秋》岂能独免………………

    不但冯梦龙、文震孟大受启发,在荷风四面亭听讲的诸生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张原的讲《春秋》学从发源滥觞至发展分流,脉络清晰、条理分明,给人以登高眺远、一目了然之感,而冯梦龙、文震孟读书虽多,但缺少张原这样系统的领悟,这是张原的优势,其中包含后世先进的学习理论——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拙政园雅集虽然只有短短一日,却给苏州士子印象极深,与会诸生都要求加入翰社,张原因为在苏州不能多耽搁,就请范文若、文震孟和冯梦龙负责翰社苏州府分社的筹建事宜,范文若为翰社苏州分社社首,文震孟和冯梦龙为社副,翰社三规条的首条略作修改,不作年龄限定,因为文震孟和冯梦龙都超过了三十五岁,规条现在可以灵活一些,毕竟只是暂行,正式规条将在明年三月在山yīn举行翰社第一次社集时商议决定——

    苏州三日,张原自感收获不小,翰社在苏州打开了局面,他与冯梦龙、文震孟结为了好友,冯、文二人年龄都比张原大了一倍有余,但都只敢与张原平辈论交,张原待人接物的稳重、学识修养的渊深,没有人敢因他年少而轻视他——

    六月初七日午后,张原一行离开苏州,先要乘船经大运河至丹阳,因为大运河在常州折而向北往镇江,张原等人将在丹阳乘船进入向西的句容河,南京工部丁尚书几年前督民夫拓宽挖深了句容河道,句容河与秦淮河连通,水路交通便捷。

    那冯梦龙一直随船送张原兄弟三人到常州,船上两日,冯梦龙与张原畅谈话本、山歌、戏曲,极是投机,冯梦龙答应在年底前写出十卷拟话本小说交由翰社书局刊印,每卷一万字左右,预计写四十卷,定名《警世通言》,已完成的《古今小说》四十卷虽已由绿天馆书局刊刻印行,但明朝没有什么版权法的,绿天馆可以印,别的书局也可以印,张原将把《古今小说》改名《喻世明言》重刻刊行——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有了,《醒世恒言》还会远吗,明朝最著名的拟话本小说“三言”将提前问世,冯梦龙一时无构思无素材又有何妨,张原会写信提醒他,张原熟读“三言”,虽不能背诵,但故事梗概是知道的,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冯梦龙只须根据这大纲演绎就行,适当灌水无妨——

    若问何谓灌水?描写人物容貌或者巫山**就来大段大段诗词那便是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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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佳丽地

    六月初十辰时初刻,常州运河埠口,张原与冯梦龙依依惜别冯梦龙另雇舟回长洲,张原诸人继续前行,乘船先至丹阳,再转句容河,六月十五日午后,船到南京城外东水关,过了东水关便是十里秦淮——

    浪船顺流而下,两岸屋舍渐密,女郎王微俨然美女导游,头戴宽沿竹笠,不畏午后炎阳,立在船头指点两岸风景,说道:“——金陵古称佳丽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宗室王孙,乌衣子弟,艳冶之事甚多,三位相公求学之暇,当好好领略这六朝古都,千年韵事……”

    张原站在这女郎身边,依其指点,与四百年后的记忆相印证,仿佛旧梦依稀,痕迹难寻,又想:“三十年后,这一片欢场将化为茂草,妙-舞轻歌,不可得闻,名花瑶草,不可得见,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实在让人沉痛,为了让这些美好存留,我将全力以赴——”

    女郎王微善能察言观色,见张原听她介绍这秦淮风景、才士佳人、风流韵事,听得很认真,眼里却流露悲悯之意,不禁甚觉奇怪,问:“介子相公,为何现佛子相?”

    张原朗声一笑,回到人间,说道:“听你娓娓说这些,不觉沉迷,愿我白发垂垂时,再游秦淮,风景依旧。”

    王微唇边勾笑,眼波流转:“到那时,介子相公想必已封侯拜相、娇妻美妾、子孙满堂,而小女子却是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或许已是荒坟一丘,介子相公偶然忆起当年初至金陵之日,可会——存留一丝念想?”说这话时,起先是言笑晏晏,说到后来,突然就伤起心来,竟至泪下——

    这下子张原倒不知怎么安慰了·想了想,依旧无言。

    女郎王微却又破啼为笑,说道:“介子相公没有虚言敷衍我,不说话·这很好,有回味。”

    张原听到身后的窃笑声,回头看时,见三兄张萼立在舱门阴影里冲他挤眉弄眼,还招手叫他过去,穆真真也站在一边,白齿轻咬嘴唇·看着他,脸现羞色——

    张原不知三兄挤眉弄眼做什么,便走下船头,正要开口询问,张萼冲他摆摆手,却朝依旧立在船头的王微指了指,示意张原转头看,脸上神情极是促狭猥琐。

    张原被弄得团团转·看了一眼王微没发现任何异常,实在不明白三兄捣什么鬼?

    张萼附耳道:“方才有片树荫遮住了,待斜阳照过来就好了·快看,快看!”

    张原抬眼再看时,浪船往西流驶,午后斜阳正照过来,女郎王微在阳光照映下甚是美丽,且慢,还有,原来如此——

    张原算是明白三兄张萼这副诡秘兮兮的样子要他看王微是什么意思了,盛夏酷暑,女郎王微一袭布袍轻透·他立在舱门暗处可以看到王微布袍下腰臀和双腿的朦胧轮廓,若不是内里还有小衬裙那就看得更清楚了,这样看人家女郎虽然有些猥琐,但说实话,真的很诱人,影影绰绰的腰臀曲线完全可以谱成跌宕流畅的乐曲——

    女郎王微见张氏兄弟交头接耳、目光闪烁的样子·她这聪明人稍一观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顿时俏脸飞霞,皱了皱鼻子,走下几步到篷檐下,说道:“两位相公,非礼莫视。”心里却是暗笑:“这个张介子,平时看似老成稳重,这时却也显少年好色本性,与张燕客也差不多。”

    张萼笑嘻嘻道:“不知王微姑之美者,无目者也——我又不是瞎子,你站在那里,我看到了若装道学转头不看,心里天人交战肯定难受,所以干脆尽情地看,这还得怨你自己,是你诱惑我们兄弟。”

    王微道:“燕客相公倒是振振有词,这是美色祸水论吗?”

    张岱"端着个茶盏过来了,问道:“说些什么,什么美色祸水?”

    张萼笑道:“大兄错过了好风景,可惜可惜。”

    张岱不明所以,还以为真的错过了岸边的好风景,赶紧从篷窗探头向船后看,迭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张萼笑得打跌。

    王微岔开话题道:“前面便是武定桥,小女子就在那里上岸,这一路来多谢三位相公照看,小女子感激不尽。”说着,盈盈向三人福了福。

    张原、张岱、张萼都作揖还礼,张岱道:“眉公托付的,岂敢怠慢,修微姑娘聪慧多才,这一路来,我等也是受惠不少,如沐春风一般。”

    张岱这是实话,有王微同行,这长途水路颇不寂寞,王微对自己与张氏兄弟三人关系分寸把握得很妙-,不即不离,造成一种很奇怪的似友情又非友情的关系,张氏兄弟觉得与她相处很是愉快,小有暧昧,却不至于猥亵——

    张萼大咧咧道:“修微姑娘,既至金陵,不请我兄弟三人喝酒吗?”

    王微笑吟吟道:“三位相公肯赏脸,小女子求之不得,那就请在武定桥一起上岸吧。”

    张原、张岱都觉得不妥,今日已是六月十五,十七日要到礼部报到,十八日就是国子监入学考试,这一到南京先跑去曲中旧院喝花酒,若被国子监的教官知晓,少不了会有麻烦,张岱道:“待我等在国子监安定下来,再来访修微姑娘,我还要请修微姑娘领我去拜访闵老子呢。”

    张原想起一事,说道:“据说国子监监规极严,不许监生外出,不知是不是这样?”

    张原曾向王婴姿的兄长王炳麟打听过南京国子监的事,王炳麟说国子监每班四十人,给一面“出恭入敬牌”,由各班值日生员掌管,凡要出入国子监,必须有这“出恭入敬牌”,也就是每天每班四十人只允许一个人外出,而且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不得在监外过夜——

    王微笑道:“国子监监规严不严非小女子所知,但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从武定桥至长板桥,那簪花约鬓,携美同行,此吹洞箫,彼度妙曲的大抵是国子监中人。”

    张萼哈哈大笑:“这样我等就放心了,不然的话等于坐监入狱,那就无趣了。

    张原也笑,心道:“当日王炳麟与我说这些时,王婴姿也在边上,所以王炳麟要把国子监说得严格一些,好显得他在国子监很用功。”

    船到武定桥,女郎王微率先上岸,小婢蕙湘抱着个竹奁、薛童提着鸟笼、姚叔挑着一担行李先后上岸,都在岸上向张原三人行礼,多谢一路关照——

    王微道:“三位相公再往西北行五、六里,在止马营码头泊船上岸便是,那里距离六部衙门不远。”

    张原拱手道:“多谢提醒。”

    王微嫣然一笑,扶了扶头上的宽沿竹笠,转身长板桥畔的“幽兰馆”而去,浪船也离了武定桥继续顺流往西,张萼看着王微窈窕的背影,叹道:“这么个妙-人,与我兄弟三人同船半个月,竟然丝毫不染,是这女郎高洁,还是我兄弟三人无能?”

    张岱、张原皆笑。

    张萼又道:“不知这女郎对我兄弟三人哪个偏爱些?”自问自答道:“想必不分轩轾,我兄弟三人都是一般的俊拨不群,女郎挑花了眼,不知爱哪个才好——”

    张岱道:“依我看这女郎偏爱介子一些。”

    张萼也表示认同,却道:“若介子殷勤一些,这女郎或许就投怀送抱了,介子却有些假道学—ˉ—”

    张原忙道:“两位兄长,我们是来读书的,其他事也可以做,但不要喧宾夺主嘛。”

    说说笑笑,早到了止马营码头,兄弟三人在夕阳下上了岸,也没打算找客店住宿,反正船上也住惯了,待在国子监安定下来再说,看租赁房子暂住,宗翼善曾在南京待了几个月,他说从止马营往东北行两、三里就是南京六部衙门,再过去就是紫禁城,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南京紫禁城里就没有皇帝,只有几个留守的太监,两百年来只有正德皇帝到过南京——

    张原一行在码头附近的酒家吃了一餐起面饼和馄饨,没敢饮酒,因为等下就要去拜见焦太史,宗翼善说焦太史的澹园与六部衙门离得很近,距此不过两里路。

    南京起面饼和馄饨都很有名,乃是金陵饮食“八绝”之二,所谓馄饨汤可注研(形容其清)、湿面可穿结带(形容其筋韧),口味不错,张原等人饱餐一顿,结账出门时,见一轮圆月正从紫金山那边升起来,清辉朗朗,这是十五的圆月啊。

    张岱、张萼、张原、宗翼善,还有武陵、能柱诸仆也跟去,穆真真不用说,紧跟少爷的,张原让来福去买一些时鲜果品送给焦太史,众人来到澹园,投进拜贴,很快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介子,你们才到啊,我等你们多日了。”

    张原一听,这是焦润生的声音,上月焦润生还在杭州,没想到也回南京了,喜道:“润生兄早到了吗,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焦润生快步而出,眼光扫过众人,作揖施礼,见到宗翼善,大喜,上前执手道:“宗兄终于得脱牢笼了吗,自你归华亭后,家父多次提起你,甚是惦念,常常嗟叹。”

    宗翼善甚感温暖,这与他在华亭董府的遭遇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开始金陵的情节了,会很精彩,请书友们多支持。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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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波心荡

    学澹园占地不过四、五亩,屋舍、亭池、花木布局精当,进是照壁,其后是厅堂,两侧有茶寮、琴室,一座两层三楹的藏书楼最为醒目,藏书楼后是起居的内院,内院右侧有座佛堂,青灯蒲团,黄卷满帙,焦崇佛,主张三教合流,对佛教经典多有研读——

    年已七十有五的焦每日手不释卷、笔耕不辍,这时正在藏书楼整理他近几年在金陵、新安讲学的笔记《焦弱侯问答》,见到张原和宗翼善,焦甚是欢喜,却道:“张原,你这次在华亭的事闹得也忒大了,南京六部都传得沸沸扬扬,好些官吏循本追源,知道你是我的学生,就问到老夫这里来了。

    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阄事,只是适逢其会,董氏鱼肉乡里,民愤极大,终有堤溃爆发之日。”当即将当日之事颇有详略地向焦老师禀明——

    焦默然半晌,方问宗翼善父母安否,得知已安置在青浦张原的姐夫家中,焦颇为宽慰,说道:“翼善,你父母既已安置好,那你就先在我这里帮我整理书目,然后徐图出路。”又对张原三兄弟说道:“汝兄弟三人既入国子监就读,那就要立志勤学,勿荒废时光,新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顾太初先生,乃是万历二十六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为人端静渊穆,学问弘博精深,鉴于近年国子监学业废弛,顾祭酒要严明规约,督诸生工课,重现永乐年间南监人才济济的盛况——太初先生是我好友,自会看顾你们,你们只须潜心求学就是,不得依着少年心xìng惹是生非。”

    张原三人唯唯称是,至二鼓时告辞回码头,宗翼善就留在澹园,他的行李已经由来福、冯虎去船上取来…焦润生送张原兄弟三人出门时,相邀明日中午来澹园赴宴。

    六月十六日上午,张原兄弟三人请了一个脚夫当向导,去看国子监在哪个位置…一行人由止马营码头向东北方向而行,途中经过了澹园,因为中午要来这里赴宴,所以这时便没进去,脚夫领着众人又行了三、四里到了成贤街,南京国子监就是成贤街北、鸡鸣寺以南,西北方是钦天台…再过去便是碧bō千顷的玄武湖,南京国子监规制宏大,延袤数里,有监生宿舍(号房)近三千间,永乐二十年,南监鼎盛,有监生九千余人,规制之备…人文之盛,前所未有,而现在…南监衰败,远不如当年盛况——

    张原让来福和武陵在成贤街附近找一处幽静的院落,不论租金昂贵,只要离国子监不要超过两里路、清净整洁的,那就租赁下来,虽然听说监生必须住在男子监内号房,但张岱、张萼、张原都有婢有仆,这些婢仆是肯定不能一起住进号房去的,必须在附近租赁房子居住——

    中午,张原兄弟三人赶到澹园…与焦老师父子共进午餐,午后品茗论文,张原是焦的弟子,焦自然要询问他这大半年来的学业,张原便将近来所读的书和领悟向老师禀报,焦颇为赞赏…说道:“多闻、多见乃是长学问、养心xìng的窍门,这个多闻多见并非道听途说,而是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这便是圣人之学,口说不济事,须要实践——”

    张原、张岱听焦讲了小半个时辰,觉得收益甚多,焦的学问务实、平易,绝非王学末流空谈心xìng者可比,张原道:“国子监的教官哪里有老师讲得这般透彻,学生不去国子监了,就在澹园随shì老师,耳濡目染,也胜似在国子监吧。”

    焦道:“莫要小看天下做学问的人,南监祭酒顾太初治学严谨,我也时常向他请教。”

    张原道:“顾祭酒学问虽好,但不会象老师您这样耐心教我等啊。”

    正四品祭酒是国子监正印官,相当于中央大学校长,一般不会亲自授课——

    焦笑道:“老夫年老体衰,来日无多,著书犹恐不及,没有太多时间教导你们,国子监博士、助教、学正当中也多有饱学之士,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肯学,无处不是学问。”

    张原道:“老师教训得是。”

    其实张原有极强的自学能力,只要有书就行,之所以来南京国子监,求学只是一个方面,另外是为了交友、为了了解南都官场和市井,找到社会朝政弊端、思索解决之道——

    焦习惯午后小憩片刻,今日因为张原、宗翼善这两个弟子在,兴致高,就多讲了一会,这时便去休息,让儿子焦润生陪客,焦润生向张原询问翰社之事,表示他也要参加,张原自然是大为欢迎——

    焦润生道:介子贤弟,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南京国子监司业宋时勉是董昌门生,恐怕会刁难你,当然,顾祭酒与家父颇有交情,前些日顾祭酒来澹园与家父论金石学,家父说及你们兄弟将至国子监求学,顾祭酒说他最喜少年才俊,顾祭酒会予以关照的,你自己平日稍微留心一点便是了。”

    国子监司业是正五品,协助祭酒管理监内一切事务,等于是实权的副校长,董其昌是棵大树,盘根错节,张原倒董牵连起不少麻烦,但张原没觉得自己倒董是冒失轻率之举,他不是道德模范,更不是好好先生,他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不然的话混吃等死谁不会呢,说道:“多谢焦兄提醒,我会留心的。”

    张萼冷笑道:“一个五品学官能把我们怎么样!”

    焦润生道:“燕客兄莫小看监内学官,对外人是没什么权势,但对监生,那是居高临下,现在还好些,少有体罚,而在正德以前,学官动辄责打监生,把监生打死、打残了的都有。”

    张岱点头道:“焦兄说得是,我听父辈谈掌故,洪武时祭酒宋讷以严苛著称,监生不堪虐待,有的上吊而死,有的被活活饿死——”

    “啊!”张萼瞪起眼睛道:“大兄,你这是吓唬我吧,这是国子监吗,这简直是刑部大狱啊,我们兄弟三人千里迢迢来此难道是找死?”

    焦润生失笑,说道:“那是正德以前才有的事,那时学官威权重,监生畏学官如虎,近年倒过来了,监生趾高气扬,学官不敢管束,不过顾祭酒上任据说要严加整顿了。”

    张原道:“严厉一些也好,只不要动不动就要打要杀,那谁敢入学。”

    焦润生道:“正是,洪武、永乐年间,朝野百废待兴,急须大量文官,国子监监生肄业后可赴吏部选官,而且多得美官,所以监规虽严,还是有诸生踊跃入监,近百年来,尤其是嘉靖后,进士独重,不是进士出身的官至四品知府就到顶了,绝无可能再往上升,而且在官场上易受排挤和遭冷眼,进士出身的即便遭罢黜也多有起复之日,而举贡出身的,一旦罢官就再不会有人提起,直接从吏部除名,所以有志气的士子皆不愿通过监生来做官,怕受人轻视,宁愿苦熬生员或举人,只盼一朝中了进士扬眉吐气——当然,贤昆仲是为明年乡试来求学备考的,并非为通过监生来做官,那又大不一样了。”

    张原兄弟三人在澹园用了晚餐,拜别焦太史回止马营码头歇息,次日上午去南京礼部报名,张岱、张原都是算是岁贡,要进行入学考试,然后根据考试成绩编班教学,南京国子监设六堂,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xìng,其中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算是初级班,修道、诚心二堂是中级班,率xìng堂是高级班,升上率xìng堂,随时就可以肄业选官——

    张萼这监生是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的,反而不用入学考试,直接编入正义堂学习,想必南京礼部和国子监官员都清楚,对这些例监来说,考也是白考,难道考不好还退还他们银子不让其入国子监?

    当日傍晚,张原兄弟三人在码头附近酒楼用罢晚餐,慢慢踱回秦淮河畔,坐在船头纳凉,见六月十七的圆月皎洁如明镜,bō心dàng,静月无声,张岱惆怅道:“如此好月,tǐng尸卧耶?”

    张萼当即提议:“去武定桥访王微姑如何,顺便探访李雪衣,对比一下王微姑与李雪衣谁是曲中第一名妓?”

    张原笑道:“三兄明日不用考试,今夜可以去喝花酒,甚好。”

    张萼道:“介子,莫要扫兴,莫要假道学,一起去。”

    张原道:“三兄让我莫扫兴可以,却不要动辄说我假道学——”

    张萼道:“好好好,不说你,一起去吧,说不定明日入监后就不容易出来了,幽兰馆那女郎可是天天盼我们去,望眼yù穿呢,我们于心何忍。”说着哈哈大笑——

    陡听船边一个jiāo脆如黄莺一般的声音说道:“燕客相公背后编排人闲话,真让小女子不齿。”

    张萼急扭头看时,但见一叶小舟不知何时泊到了浪船边,女郎王微立在舟头,仰头看着他兄弟三人,脸有揶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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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琉球王子

    第二百五十七章琉球王子

    船浮水上,水流缓缓,船头置一条乌木小案,案上三只青瓷杯,茶水刚注满,杯中月轻轻摇曳,莞席上坐着的张岱、张萼、张原三人一起站起身时,船头微沉,杯中月先摇luàn——

    那月下舟头的nv郎双手捧着一个圆竹篮,篮里的一颗颗的果子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圆圆小小,颜sè淡淡,宛若一斛珍珠,nv郎声音娇脆无比:“这一篮蜡皮莺桃给三位相公品尝——”

    nv郎身边的披发童子把另一个篮子也递上来,说道:“这是桃mén枣,我家nv郎给三位相公尝鲜。[本章由为您提供]”

    张萼接过那篮蜡皮莺桃,张原接过桃mén枣,张萼笑道:“惭愧,说曹cào曹cào就到,修微姑娘真是狐仙一般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了。”

    nv郎王微笑yínyín道:“小nv子思慕三位相公,真真是望眼yù穿,幽怨不已,见三位相公不来,便腆颜送果子来示好,三位相公明白小nv子心意了吧?”

    这下子张萼无话可说了,张原和大兄张岱对视一眼,心道:“被这nv郎当面调戏了。”

    张岱道:“修微姑娘,请到这边船上来,品茗、赏月、论诗,如何?”

    三橹làng船比那小舟高大得多,这nv郎仰着脸,发髻简洁,额头宽广,修眉联娟,chún红齿白,含笑道:“不敢打扰,三位相公明日就要考试了,小nv子送些金陵时鲜果子来聊表心意,这就回去,恭祝三位相公学业有成。”

    小舟dàng开双桨,虽是逆流,行驶却是不慢,很快消失在明月下的秦淮河上,却有幽呜的dòng箫声逐水而来,月sè溶溶,水流沉沉,dòng箫声亦渐杳不可闻——

    就连急xìng子的张萼也等到听不见这dòng箫声才发问:“这dòng箫是王微吹奏的吗?”

    没人回答,不敢确定。

    张岱悠然神往道:“二十四桥明月夜,yù人何处教吹箫?”

    张原笑道:“这nv郎又来撩拨我们——”

    张萼道:“介子心痒痒了?”

    张原“嘿”的一笑,拈起一颗腊皮莺桃,这种莺桃果皮淡黄,入口极甜,赞道:“好甜。”让穆真真、小武他们都来尝尝,又问来福、小武租房之事寻访得如何了?

    来福道:“jī鸣寺附近有一处院落干净宽敞,院里还有竹子huā木,前前后后大约有两亩大小,但那家主人不肯租半年,说要租就租一年,租金一年要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小人明日再多走访走访,总有价廉物美的房子。”

    二十两银子就可保五口之家一年衣食无忧了,租房子一年竟要三十两,在来福看来当然是太贵了。

    张原对张萼道:“明日三兄去jī鸣寺那边看房子,真是好居所就不争那几两银子,租半年付他十八两,总肯租的,立契约时要找附近保长或甲长作保,免得惹不必要的麻烦。”

    张萼明天不用考试,后天直接入学就是。

    ……

    六月十八日一大早,食罢金陵馄饨,张原和大兄张岱还有武陵、茗烟几个仆人赶往南京贡院,新来的国子监生入学考试在贡院举行,由南京礼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共同主持——

    张萼则让来福领着去jī鸣寺附近看房舍,果然幽静雅洁,前院栽huā,后院艺竹,中间是三栋呈品字型排列的小楼,张萼比较满意,正好他们三兄弟每人一栋,当即便与他屋主人谈立契之事,屋主人姓徐,见是位监生来租房,看样子是富家子弟,租半年肯出十八两,那还有什么话说,道:“那半年租金可要一次jiāo迄。”

    张萼道:“谁耐烦与你月月论房租,半年jiāo迄也无妨,但你得找个里甲作保,不然的话谁知道这房子是不是你的,若你拿了我银子跑了那我岂不是冤。”

    姓徐的屋主连说“岂有此理”,却又道:“立契要保人没错,但保人没点钱物好处谁肯作保,五钱银子的礼物总是要的,这五钱银子须得你出。”

    张萼懒得和这屋主啰嗦,答应出这五钱银子,这徐姓屋主便带着他去找当地保长作保立契去,立好契约,jiāo迄租金,三方各自画押,各持一份,这jī鸣山下的小院便是张氏兄弟暂居之所了,张萼命能柱等仆人粪除洒扫,他自赶去贡院那边看张岱和张原考出来了没有?

    ……

    南京贡院在洪武年间是乡试、会试的场所,永乐迁都北京后,这里就只作南直隶乡试之用,规模建制比一般行省的贡院要宏大,辰时初刻,张原和大兄张岱从南京贡院龙mén进入,见左右各有一坊,分别是“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因为官员们还没到,这些待考的监生就立在明远楼下两侧,等候南京礼部尚书李维桢和南京国子监祭酒顾起元的到来,新来的监生排列两行,有岁贡、选贡、举监、荫监,约两百多人,这南京国子监虽不如以前兴盛,但常年在监就读的监生还保持在三千人左右,远不是府学、县学能比的——

    明远楼上下三层,有六丈高,是为了考官居高临下监视各号舍考生的,四面当然是无遮无拦,虽是上午,但六月的烈日晒着也很难受,等了大约两刻时,才见一群官吏在官差护卫下进到贡院,那李尚书看模样差不多七十岁了,微胖,脸上带着笑意,顾祭酒年约五旬,身量中等,双目有些凹陷,表情要严肃一些——

    从明远楼下穿过,前面便是“至公堂”,李尚书与顾祭酒还有其他一些官员上堂坐定,新入学的监生立在堂下,这李尚书也不啰嗦,先让书吏收验各人的入学执照,便道:“今日是入学考试,只作四书义一题,只要制艺、书法不至于太劣就不会罢黜你们,但制艺佳者可进入崇志堂、广业堂受教,次一等的就只有从正义堂读起——”

    这时,忽见一个贡院差官上堂禀道:“院长大人,琉球王子尚丰要求参加今日考试,请大人示下。”

    明晚官场称谓,尚书称院长,这李院长对顾起元道:“这琉球王子不是年初就到了吗,就读多日了,为何现在要求来考试?”

    顾起元道:“尚丰是琉球王次子,算得好学上进,初入学时未让他考试,想必也想如其他贡生一般堂堂正正通过入学考试入监吧。”

    李维桢点头道:“蛮夷之人有这等志气也算难得,让他进来吧。”

    堂上官员说话,堂下张原听得一清二楚,暗暗诧异,心道:“琉球王子也来南监求学吗,我记得晚明时琉球已被日本某个岛藩控制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吧,不然的话琉球王子也不会到这南京来求学。”又想:“琉球即便现在没被日本岛藩控制,只怕也就在此后几年了,琉球是大明属国,奉大明正朔,琉球遭入侵,大明却无力相救,可叹。”

    片刻后,贡院官差领着三个人进来了,漆巾襕衫,yùsè绢布,宽袖皂缘,腰系皂绦,正是国子监生统一的服饰,三人面貌也与汉人毫无二致,居中一人年约二十四、五岁,身高五尺有奇,皮肤白皙,额角高、鼻梁高,神情颇有坚毅之sè,这人应该就是琉球王次子尚丰,从左右二人刻意与他保持半步距离就可看出其地位尊贵——

    李尚书把尚丰三人唤上堂嘉勉了几句,便让官差领众考生入号舍开始考试,限在正午时前jiāo卷,不得拖延。

    这南京贡院的号舍与张原参加县试、府试的考棚大不一样,这号舍是单人单间的,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千字文来排序,张原的号舍是“暑”字号,号舍里有笔墨纸张,纸张抬头印着南京贡院的字样和“暑”字印记,这国子监入学考试当然没有乡试时那么严格,闸mén也不下,先前进龙mén时也未搜身——

    张原正在磨墨,听到差官报考题了,是四书题“樊迟问知”,出自《论语?雍也》,是关于知和仁的论述,这种题目对张原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当即慢慢磨墨,待一砚墨磨浓,一篇四百字的四书题八股文腹稿已经打好,不忙写出来,先熟悉一下号舍,他把这次国子监入学考试当作是预演,明年八月他将在杭州贡院参加乡试,贡院号舍规制都是差不多的,这号舍高约六尺,宽三尺、深四尺,若是胖子,这种号舍只怕都挤不进来,号舍里没有桌椅,只有两块木板,叠砖为托,上面铺一块就当是桌案,下面铺一块就是凳子,非常简单,为的是防考试舞弊——

    号舍矮小闭塞,这暑热天气,在里面非常闷热,还好乡试是八月,若是在这六月酷暑考三天的话,那绝对要中暑,这地方蚊虫也多,张原只坐了这么一会,小tuǐ上就被咬了几个红疱了——

    此处非久留之地啊,张原提笔用小楷端端正正将“樊迟问知”这篇八股文写在贡院考卷上,检查无误,就掀开木板,拿着考卷走出号舍,号舍成排,中间是一条窄窄小巷,把守的官差让张原到“至公堂”上jiāo卷,张原走过“霜”字号舍时,见大兄张岱也执卷走了出来,便轻笑道:“大兄好惬意,在霜字号房,弟却在暑字号,酷热难当。”

    兄弟二人低声说笑,向“至公堂”行去,却见那琉球王子尚丰也考出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展看自己的卷子,面lù微笑,显然这篇八股文作得颇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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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惭愧,更晚了。

    ……

第二百五十八章 从贡院到旧院

    琉球比大明朝一个县也大不了多少,琉球王子也就相当于县令的儿子,而且现在还是寄人篱下,所以这琉球王子尚丰很是谦恭,见到张原兄弟二人走过来,便立在一边,拱手见礼,张原、张岱自然要还礼,那贡院官差催促道:“快走快走,莫要影响他人作文。”

    三人来到“至公堂”上,呈上考卷,堂上坐着的是南京礼部尚书李维桢,李维桢认得琉球王子尚丰,当即先取尚丰的制艺看,不过三百多字,须臾看完,点头道:“尚生法俱有可观之处,可知平日下了工夫,难得。”

    得到李尚书的夸奖,琉球王子尚丰大喜,躬身道:“多谢院长大人嘉勉,学生一定勉务进修,无间昼夜。

    李维桢问尚丰现在哪个堂求学,尚丰回答是“正义堂”,李维桢道:“等下老夫对顾祭酒说,尚生可升崇志堂——好了,你退下吧。”

    琉球王子尚丰更是欢喜,谢过李院长,正待退下,忽听堂上的李院长惊诧道:“你便是张原?”

    尚丰抬眼看时,见那李院长看着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书生,其中一个少年书生迈前半步,躬身道:“学生山yīn张原张介子,拜见李院长。”

    “山yīn张原!”

    这些日子南监诸生提到的最多的人名就是这个张原张介子,尚丰作为藩国王子,最爱打听大明朝时事,举凡阁臣更迭、军政动向、各地大事、各种传闻,甚至大明朝民众最近流行什么衣冠、器物的式样,他都想了解,张原近来风头之劲,可谓一时无两,尚丰自然听过张原的名字和事迹,并且极有兴趣,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却是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年少书生,看不出有一呼百应猛烈倒董的豪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这财南监祭酒顾起元出来了,李维桢道:“顾祭酒左首这个便是张原”

    顾起元朝张原一瞥,不动声sè道:“李院长看了他考卷没有?”

    李维桢笑道:“还未及看。”当即展卷一览,一笔小楷圆润灵秀,虽算不得极好,但中规中矩,无可指摘,“嗯”了一声念破题道:“推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焉——”侧头问顾起元:“顾祭酒乃制艺名家,张原这破题如何?”

    顾起元道:“还算新颖——李院长稍歇,待下官来念。”

    南京礼部尚书虽没什么实权,但品级与北京的礼部尚书是一样的,乃是正二品高官,南监祭酒顾起元是正四品,当然要自称下官——

    顾起元接过考卷念道:“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仁之事与心yù。且夫世有至人其量固无乎不举也,估其生平功力之所积,由必不杂乎其途—”

    念到这里,顾起元稍一停顿,李维桢便颌首赞道:“此文开篇气象便有可观,此子名不虚传。”

    顾起元微微一笑,继续念:“……习之于君臣父子之节,使不迁于异物,经可守而权可达也;游之于诗、书、礼、乐之途,使不huò于异言德可成而艺亦可观也………若此者,一语之以务义,一语之以先难,非明理则尽不足以言知,非去sī则尽不以言仁也,知仁岂易言哉。”

    顾起元念完了李维桢看着顾起元,等顾起元评点,李维桢虽年长于顾起元,官位也高,但顾起元是戊戌科会试第一、殿试探花,入了翰林院的,李维桢是戊辰科二甲第二十五名,晚明官场对这个很有讲究,举人、监生出身的即便做到四品知府,在进士出身的七品知县面前也不敢托大,进士出身,根正苗红,举监出身,好似庶出,小娘养的,同样,三甲进士地位要低于二甲,二甲要低于一甲,只是没有举监与进士差别那么明显而已,所以李维桢要先看顾起元如何评点——

    顾起元得焦嘱托要照顾张原,这时不好夸奖张原,客气道:“还是李院长评点吧。”

    李维桢也就不再礼让,说道:“此文紧扣知与仁,反复条畅,兼苏轼之豪放与曾巩之质朴,议论独辟流俗,有起衰式靡之志——顾祭酒以为如何?”

    顾起元笑道:“李院长夸奖太甚,此子年才十七,何敢比苏轼、曾巩。”对张原道:“还不谢过李院长夸奖。”

    张原赶紧谢过李维桢,心里清楚顾起元对自己的关爱之意。

    顾起元又看了张岱的制艺,点点头,表扬了两句,挥手让他们退下。

    李维桢道:“焦太史这个弟子果然不凡,为文正义大气,难得!”

    顾起元道:“少年成名,弊大于利,此子锋芒太盛,因华亭董翰林之事,在南都毁誉参半,既来国子监读书,我当好好引导于他。”

    李维桢道:“顾祭酒主持南监,当有新气象,后年会试,南监应不会如往年那般颓靡了。”

    嘉靖以后,南京国子监会试中式的逐年减少,近些年来更是寥若晨星,远不如顺天府国子监——

    顾起元道:“这些.子下官勘察了南监周边山川地理,得知五十年前在国子监明德堂后有一高阜,后被都御史陈公凤梧铲平建了一座尊经阁,此阁在乾位,金气盛,致使儒学文庙大门和太学门二木俱受金克,这是南监衰微的原因。”

    晚明士大夫好谈易理、命相、堪舆,顾起元就精通玄女宅经术,李维桢丝毫没觉得顾起元所言荒谬,道:“那就拆毁尊经阁如何?”

    顾起元笑道:“既建,再拆,恐致祸患,南监文庙坐乾向,庙后明德堂,堂后尊经阁,二门受乾金之克,当在南监坎位起一高阁,就叫‘青云阁,,要高过尊经阁,以泄乾之金气,再于离位造一座聚星亭,使震二木生火,以发文明之秀太学门内的屏墙要拆去,如此,三年内南监必有一甲及第者。”

    三年内一甲及第,也就是说后年春闱南监会有监生中状元、榜眼或者探花——

    张原哪里会知道李尚书和顾祭酒在大谈国子监风水对于命相风水术,张原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人定胜天是狂妄,听天由命是无聊,两者都走极端,他只管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孟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好比文震孟,参加了十次会试,前九次名落孙山,第十次就成大魁状元了,难道文震孟在第十次会试时突然圣贤附体文章大进了?当然不是,这便是气运——

    从烈日下走进明远楼过道一片荫凉,那琉球王子尚丰快步追了上来,拱手道:“两位兄台琉球尚丰有礼。”

    张橘、张原还礼道:“山yīn张岱(山yīn张原)见过王子殿下。”

    尚丰忙道:“两位张兄万勿这般称呼,在下是国破屈辱之人,méng上国恩准在金陵求学,愿作上国之民,不敢以藩国王子自居。”

    尚丰言词极其谦恭,比一般监生还要谦柔一些。

    张原听尚丰说“国破屈辱”,颇感惊讶,心想:“难道琉球已经被日本侵占了?”初次见面,不好细问,便道:“那好我等就以兄弟相称,已是午时,尚兄可肯赏脸,一起去小饮两杯?”

    尚丰大喜,他虽是琉球王子,但不是世子客居金陵,无依无靠,从六部官员到监生士子,对他都是不冷不热,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交往,这个张原才华横溢、大名鼎鼎,却对他如此客气,这让尚丰喜出望外,忙道:“自当在下请客,在下虽是外藩,但年初就到了金陵,两位张兄初至,正该由在下请客。”

    寒暄间,尚丰的两个shì臣也交卷出了号舍,小跑着追上来向尚丰见礼,尚丰向张氏兄弟引见他这两位shì臣,一个叫蔡启祥、一个叫林兆庆,都是二十多岁,颇有精悍之sè,蔡启祥向张原、张岱道:“在下祖籍福建莆田,先祖乃是苏黄米蔡的蔡学士。”

    林兆庆道:“在下祖籍福建泉州,先祖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

    后人好攀扯前代同姓名人作祖宗,这不稀奇,尚丰道:“洪武帝曾应敝国先王之请,以闽地三十六姓入琉球,大明于我琉球乃是父母之邦。”

    张原便邀蔡、林二人一起去饮酒,五人出了贡院龙门,却见张萼带着福儿和冯虎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张萼开口便道:“房子已经租下,勉强住得,一应器物我已让来福、能柱他们去买新的,鸡鸣山下房子正在洒扫除草,明日便可入住。”

    尚丰三人又赶紧向张萼见礼,张萼也喜欢交朋友,只要不惹着他,他是很仗义的,听说尚丰是琉球王子,笑道:“今日结交一个王子,有趣有趣——尚兄,以后请我兄弟几个去贵国游玩游玩,如何?”

    尚丰道:“只要贤昆仲肯赏脸,在下是求之不得。”

    贡院龙门不远处,便是小秦淮河,这是秦淮河支流,在武定桥分岔,过太平桥重新汇入主流,这一河段流经金陵最繁华之地,所谓贡院与旧院隔河相对,指的就是这一河段—

    立在秦淮河岸边的树荫下,张萼用折扇遥指对岸朱栏绮院、lù台水楼,说道:“我们去幽兰馆访王微如何,那女郎说了要请我们喝酒的,尚兄三位,一起去吧,向船工打听一下就知道幽兰馆在哪里。”

    张岱、张萼都是兴致勃勃,尚丰三人则是面面相觑,尚丰在金陵已经半年,自然知道幽兰馆是什么去处,以他现在这种尴尬身份,实不宜涉足烟花之地。

    张原有意结交这个琉球王子,说道:“大兄、三兄,你二人去寻王修微,我陪尚兄三位就在这边酒楼饮酒叙谈。”

    尚丰顿时脸现喜sè。

    张萼道:“罢了,幽兰馆还是晚边再去,这时一道陪尚兄喝几杯。”

    几个人沿秦淮河往北行了半里,上了一家名叫喜登科的酒楼,上好的湖州细酒、金陵鲥鱼、咸鸭、板鸭,以及金陵名点小吃“七妙,,、“八绝”,满满摆了一桌,蔡启祥和林兆庆不敢与王子尚丰同席,被尚丰瞪婢一眼,就乖乖列席了。

    酒过三巡…尚丰与张氏兄弟就熟络起来,话语也多了,张原这才了解到万历三十七年日本鹿儿岛大名岛津氏派家臣桦山久高率兵三千入侵琉球,将尚丰之父尚宁王等一百余人掳至鹿儿岛…关押了近四年,逼迫尚宁王割让琉球北方五岛,还要每年向鹿儿岛进贡,琉球自洪武五年奉大明朝正朔以来,每两年遣使向明王朝进贡一次,历代琉球王都要请求大明皇帝册封,明王朝赏赐给琉球的财物远远多于琉球进贡之物…朱元璋让闽地三十六姓移民琉球不是要侵占琉球,而是应琉球王之请,派遣过去的都是能工巧匠,帮助琉球人发展农业、手工业,中国历代君主对外藩都是格外宽宏大量,为彰显泱泱大国气派都是索取少而赏赐极多,要的就是一个宗主国的名份,但鹿儿岛的岛津氏要琉球人进贡可不只是要个名份…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反正是只要琉球岛出产什么,岛津氏就索要什么…极其贪婪——

    —尚宁王忍辱负重,四年前曾派陈情通事远赴北京向万历皇帝求救,但阁臣叶向高与兵部诸臣商议了一下,觉得琉球远在海外,鞭长莫及,就算派水师助琉球王赶跑了那些倭寇,但大明水师不可能久居琉球,一旦回国,那些倭寇就会卷土重来,倭寇离琉球近…防不胜防的,万历二十年的援朝逐倭之战让大明朝大伤元气,琉球对大明朝而言,当然远不如朝鲜重要,所以叶向高对琉球使臣只有好言相慰遣返其回国——

    琉球自洪武十六年以来就常派遣官生到南京国子监求学,南京国子监有专门供琉球学生住宿的光哲堂…尚宁王次子尚丰对岛津氏在琉球的横征暴敛极其痛恨,所以去年向尚宁王请求来大明朝南都读书、交友,这些或许对以后的琉球会有帮助,尚丰是不甘心受倭人奴役的,然而在金陵,通过于大明监生的交往,尚丰发现绝大多数监生对琉球毫无兴趣,只说起倭寇时会跟着骂几声,仅此而已,张原是尚丰到金陵遇到的第一个对琉球有浓厚兴趣的人,而且张原的见识让尚丰非常惊异,张原对琉球地理位置、与日本和大明的关系非常熟悉,虽然张原只是一个监生,无权无势,对琉球是爱莫能助,但能遇到这么一个了解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诸生,已经让尚丰颇感安慰——

    而对于张原来说,帮助琉球抗击倭寇并不在他的奋斗目标中,他最确定的目标就是让大明王朝国祚长远一些,绝不能让满清入主中原,但交好一个琉球王子肯定是有益无害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只要不是敌人,那就尽量争取过来做朋友——

    张岱、张萼二人听张原与尚丰说话,听得昏昏yù睡,不明白介子怎么这么好兴致,与这海外藩国王子说得这般投机!

    堪堪忍了一个时辰,张萼起身道:“好了,酒足饭饱,尚兄,我们国子监再见,以后都是同学,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尚丰也是极知趣的人,知道张原的这两个族兄急着去访名妓,便起身道:“今日得见贤昆仲三人,在下三生有幸,我们改日再会。”命蔡启祥去结账,却道张萼的小厮福儿已经付了账,尚丰连道“惭愧”,只有改日再回请张氏兄弟。

    尚丰三人自回国子监光哲堂,这时是午后未时末,炎阳虽已西斜,但yín威不减,暑气逼人,张原一行五人上了一条小船,往对岸的旧院而旧院就是明初设立的教坊司富乐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曲中妓家与其他地方的青楼妓院大不一样,曲中妓家往往是鸨母养着两、三个女儿,有的是亲生,有的是养女,一户妓家只有这么三、两个妓女,而不是一大群排在楼廊上莺莺燕燕等嫖客挑的,旧院曲中相当于一个交流的场所,文士的诗文之会喜欢来这里,商人谈生意也喜欢来这里,有名妓周旋,气氛就大不一样,能让宾主尽欢,嬉怡忘倦,却不及于乱,绝非后世那种直奔皮肉生意去张原兄弟三人上了岸,据船工指点,往朱雀桥这边行来,只见河房雕栏画栋、绮窗丝障,珠帘半卷,妙-曲时闻,奇葩艳草,媚人yù醉,张萼赞道:“真是人间第一繁华地啊,不来旧院一游,枉自为人。

    过了一座石板桥,沿院墙数十步,忽然嗅到建兰的香气,张原道:“这便是幽兰馆了。”

    福儿去叩门,敲了半天,一个披发童子来应门,正是薛童,笑道:“三位相公来得不巧,我家女郎不在馆中,不过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五千!。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船无人私语时

    秦淮碧水,斜阳烟柳,茉莉、建兰香气随风隐约,叩门良久童子却道女郎不在,张萼大为扫兴,问薛童:“你家女郎去哪里了?”

    薛童道:“竟陵谭先生到了金陵,我家女郎去白鹭洲码头拜见谭先生去了。”

    张萼恼道:“哪个谭先生?”

    薛童道:“是我家女郎的老师,写诗的。”

    张岱道:“应该就是谭元春了。”

    从青浦来金陵的船上,王微与张岱、张原论诗时极为推崇竟陵钟惺和谭元春,张原说钟、谭的诗不过尔尔,王微很不服气——

    张原道:“罢了,我们回船去吧。”转身便走。

    张岱、张原跟上,小厮福儿还站在院墙边与薛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张萼气忿忿道:“这女郎假惺惺,水xìng杨花无凭准。”张萼生气,那自是因为他对王微是很在意的,兴冲冲来访,却被告知去见另一才子名士去了,张萼当然不快活。

    张原笑道:“三兄还真当作王修微望眼yù穿盼我们来啊,结识我们之先,她已经交结名士半江南了,谭元春曾教她写诗,也是她老师,去拜见老师也是应该的。”

    张萼翻白眼道:“这女郎老师倒是多,又是陈继儒又是谭元春。”

    张岱道:“谭元春如何比得陈眉公,差得远了。”

    ……

    “逼汗草、茉莉花,十文钱一束,十文钱一束——”

    两个趿着木屐、穿着无袖单衣的十四、五岁少年各挽一个草篮,高声唱卖而来,沿河妓家便有jiāo婢卷帘,摊钱争买,卖花少年是惯常来的,一时纷纭笑谑,香泽盈盈——

    张原三人跟着那两个卖花少年缓缓而行看热闹,忽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从一栋梅竹掩映的屋宇里走了出来,这女孩儿前发覆额,眉目如画,肤sè白皙可爱,右掌心垫着一方丝帕,丝帕上有两叠铜钱,脆生生道:“裙屐小哥,逼汗草、茉莉花我家各买一束。”

    “小蔻,我给你留着呢,这两束最好,含苞未放,放在枕头边,夜间就开了,分外香。”

    一个少年殷勤地将两束花交到这女孩手中,女孩左手接过花束,先嗅了嗅,嫣然一笑,右手一倾,那两叠钱叮叮脆响落入少年的草蓝中,说声:“多谢两位裙屐小哥。”腰肢一扭,莲步轻盈,隐入梅树竹荫中——

    两个少年草篮里还有些花草未卖完,却不立即离开去别处叫卖,站在梅竹院墙下发呆,听墙内那女孩脆生生的笑声——

    张萼笑嘻嘻上前道:“这女孩才十一、二岁,你二人就想入非非了,简直是禽兽。”说到“禽兽”二字,脸一板。

    两个卖花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又惊又怕,拔tuǐ就跑。

    张萼大笑,跟过来的薛童也笑。

    张原笑道:“三兄吓唬小孩子。”

    张萼道:“也不算小了,我十五岁就已尝情yù滋味,嘿嘿。”转过话题道:“方才这女孩儿着实jiāo俏软媚,再有两年定然又是一个勾hún摄魄的女妖精,不知是谁家女孩?”便问薛童?

    薛童道:“那是湘真馆李蔻儿,李雪衣姑娘的妹子。”

    张萼喜道:“这便是李雪衣的居所啊,妙极,李雪衣有妹如此,可以想象李雪衣的jiāo容——大兄、介子,既然王微不在,我们便到这湘真馆看一看如何?”

    薛童撇嘴道:“雪衣姑娘与我家女郎一起外出了,不信你们敲门试试。”说罢,转身回幽兰馆去了,这童子走得极快,转眼就没影了。

    梅竹掩映下的院门已经关闭,曲中旧院要到华灯初上时,宴歌弦管、声光凌乱,方显繁华,而此时是炎热的午后,卖花少年一过,又显冷冷清清。

    张原道:“回去吧,莫再去讨闭门羹吃,李雪衣是曲中名妓,不事先约好,哪能就见得到。”

    三人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经过曲中市肆时,见器物精洁异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皆是上品,张原三人买了两壶细酒、一盒湖州岕茶、一罐饧糖和几样金陵小菜,让冯虎用个篮子拎着,回到止马营码头浪船上,留在船上除了四名船工外,还有张岱的小厮茗烟和穆真真、素芝和绿梅这三个婢女,来福、能柱、武陵几个都去了鸡鸣山下那处房子,船上有些器物已经搬到那边房子去了,穆真真问张原:“少爷,这八只箱子何时搬过去?”穆真真知道这八只箱子的重要。

    张原问张萼:“三兄,我们今夜能到新租赁的房子睡觉吗?”

    张萼道:“今日怕不行吧,来福、能柱还在那边收拾呢,明日去吧。”

    张原便对穆真真道:“这箱子明日一起搬过去。”

    傍晚时,焦润生和宗翼善来请张原三人去澹园晚宴,张原带了一副昏眼镜送给焦老师,上次来时忘了带来,焦竑试了眼镜,大悦,读书写字不用仰着脖子了,席间焦竑问了张原、张岱在贡院考试的情况,听二人分别背诵了那篇“樊迟问知”的制艺,夸奖了两句,又叮嘱张氏三兄弟在国子监要勤勉求学,勿犯监规——

    张原到焦润生书房给父亲张瑞阳写了一封信,先向父亲禀明自己近况,再问父亲是否已辞去周王府掾史长一职,何时离开开封,他可以渡江去迎接——

    张原将信封好,请焦润生用官府驿递将信送到开封周王府,焦润生答应明天就将信传递出去。

    二鼓时分,焦润生、宗翼善送张原三兄弟出了澹园,焦润生道:“后日便是三位张兄正式入国子监之期,以后怕是没那么方便出来了,家父说顾祭酒要严明监规,整顿南监。”

    张萼愁眉苦脸道:“倒霉,遇上这么个瘟官,我这人最不耐拘束,来金陵本就是为了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而来,不是来坐监的,若管得我狠了,我早晚大闹一场。”

    张岱、张原面面相觑。

    焦润生知道这个张燕客是何等人,笑道:“国子监对于纳粟的例监生一向宽容,燕客兄若不爱坐监,尽可托病居外,挂个名即可。”

    张萼喜道:“原来可以通融,甚好,甚好。”看了一眼大兄张岱,嬉皮笑脸道:“我先坐几天监看看,若忍受不了,我就陡生大病,要出外求医了,只求大兄不要向大父提起。”

    张岱白眼道:“这瞒不了的,大父与南京六部官员多有书信往来。”

    张萼道:“那我不管,总不能闷死在监中。”

    张萼是野马,要张萼循规蹈矩太难了,与其让他与南监学官起冲突,还不如托病出监逍遥自在,反正也不能指望张萼在国子监能学到什么圣贤之道——

    张原道:“三兄先入监新鲜几日再说,实在不行还是出监的好。”

    张岱摇头道:“还未入学,先想到退学,这也算得一桩奇闻了。”

    张萼只把大兄这话当作夸奖,哈哈一笑。

    兄弟三人别了焦润生、宗翼善,回到浪船上,却听穆真真说王微姑派了人来请三位少爷去幽兰馆,她已回说三位少爷去焦状元处赴宴未回——

    这时已经是亥末时分,当然没有夤夜去幽兰馆的道理,兄弟三人各自沐浴歇息,张原回到舱室,见穆真真在灯下磨墨,抬头含笑道:“少爷,练字吗?”

    张原每晚临睡前要写两百字小楷,正好沐浴后待头发晾干,这已成习惯,穆真真知道少爷这习惯,所以便把墨磨好,少爷没写完的墨她就用来写华山碑大字,她要把字练好,以后还要给爹爹写信呢——

    张原“嗯”了一声,盘tuǐ坐在小案边,提笔临摹王思任老师书写的《洛神赋》,穆真真跪在他身后用布巾轻轻给他拭干头发,待头发差不多干了就松松的挽个髻,因为张原不喜欢披头散发睡觉——

    张原全神贯注临摹王老师的小楷,写到入神处,浑然忘我,笔尖在松江谭笺中虽只有微小的点划移动,却有墨字潺潺流丽、凌空飞舞、纵情挥洒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美妙,没练过书法的难以体会。

    漏下三鼓,张原将后半篇《洛神赋》临摹毕,砚里的墨也用光了,转头对穆真真笑道:“你没墨写了,今天不要写了,夜深——”

    说到这里,张原突然闭了嘴,表情有些奇怪——

    秦淮河的宴歌弦管在这午夜也已曲倦灯残、星星自散,只有隐隐市声传到耳边,船上很静,张岱、张萼早已睡下,四个船工早起也早睡,这时也已进入梦乡,这船上还没入睡的应该就中张原和穆真真两个人了,往常,来福的鼾声早已在屏风那边撕来扯去了,而今夜,屏风那边悄然无声,武陵和来福都在鸡鸣山下收拾屋舍未归,这舱室只有张原和穆真真两个人——

    穆真真显然比张原更早意识到这一处境,这时见少爷这么奇怪地看着她,脸瞬时就红了,有些口吃道:“少爷,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少爷的生日呢,婢子已买了面饼来,明日早起为少爷做长寿面。”

    若不是穆真真提起,张原自己都忘了明日六月十九就是他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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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一气写完这个情节,却有事耽搁了,小道现在也熬不得夜,明天再写吧,尽量写好点。!。

第二百六十章 二度梅

    第二百六十章二度梅

    同里湖畔的那个风雨之夜,张原与穆真真有了亲密接触,此后在船上的那些夜晚,二人比肩而眠,总少不了有些亲昵举动,只是碍于舱室中人多耳杂,不敢深尝细品那**滋味,张原是十七岁血气充盈的身体,堕民少nv穆真真也如huā枝般鲜yàn茁壮,对少爷更是情苗深种——

    今天是到南京的第四天,今夜这个舱室只有少爷和她两个人,可不知为什么,穆真真非常惊慌,她不是很喜欢少爷吗?这一路上她不是一直暗暗期盼着早日到达金陵吗?为何今夜与少爷独处时心会跳得这么厉害,只想着缩起来、躲起来?是她怕少爷吗?还是因为屏风那边没有了来福在打呼噜?

    张原看着穆真真涨红了的脸和闪烁畏缩的眼神,这种害羞和畏怯非常yòu人,让他忍不住就想蓬勃而上——

    “真真——”

    “嗯,少爷?”

    “我洗个手。TXT电子书下载**(《)”

    “噢。”

    每次练罢书法,手就算没沾上墨痕,也总有些墨气,木盆里的水穆真真方才就备好的,心慌意luàn忘了端给少爷洗手了,这时赶紧端上来,低着头敢看少爷。

    木盆里的水清凉,因握笔久了而略有些酸胀发热的手浸在水里很舒服,穆真真已取了布巾等着,一直垂眉睫,心“怦怦”luàn跳,今夜气氛和往日大不一样啊。

    灯芯短了,灯焰变小,舱室里有些昏暗,张原洗了手,十指下垂,指尖滴水,眼睛则是看着面前的穆真真,穆真真在看着他指尖滴水,夜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水滴滴落水盆那轻轻一响,水滴滴落,穆真真长长的睫máo就闪一下,穆真真的睫máo比一般汉人nv子要长要密,这是因为她先祖是葛逻禄人的缘故吗,葛逻禄人生活在葱岭以西,那边寒冷、风沙大,睫máo密长有利于保护眼睛吧,而到穆真真这一辈都不知道过去多少代了,应该没有多少葛逻禄血统了,但穆真真的异族容sè还是比较明显,长发微黄,眼瞳染碧,肤白如雪——

    “少爷手都已经沥干了,还垂在那一动不动,少爷在想什么?”

    穆真真稍稍抬眼上望,正与张原目光相对,张原微笑着,突然伸手过来捧着她的脸颊,说道:“真真,你脸好烫。(《7*”

    以穆真真的敏捷,原本是闪得开的,但在少爷面前她变得笨拙了,感觉到少爷手掌微凉,而她的脸却在一瞬间更加灼热起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少爷,今夜没有下雨?”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下雨,天热,她的脸才发烫,还是说没有下雨就不能有亲昵的举动?

    张原用拇指轻轻róu穆真真双颊颧骨,低声道:“没下雨又何妨,有月光。”转头吹灭了油灯。

    六月十八夜的明月升起得晚,已经是午夜,月亮犹未至中天,三橹làng船船头向北,月光从船右篷窗照进来,点着灯时不觉得,这时吹熄了灯,月光就占据了舱室,眼睛稍一适应,就能辨物,张原是近视眼,离得近看得更分明,见穆真真的脸部轮廓在光影明暗下愈发显得有层次,隆起的xiōng脯、细的腰、jiāo叠跪坐的tún部和大tuǐ,一动不动好似静美的雕塑,再仔细看,那暗夜玫瑰一般的chún轻轻颤动着,似有微弱的娇呻从双chún中漏出——

    张原正待凑嘴过去攫住那chún,却听这堕民少nv含糊道:“少爷,水还没倒呢。”

    张原坐直身子,穆真真赶紧将水盆端出去倾倒在河中,“哗”的一声,过了一会,穆真真走回来,见少爷已经脱去襕衫,只着短衣裈kù盘tuǐ坐在莞席上,穆真真紧张得不行,回身掩上舱mén,迟疑了一下,蹑足走近,跪坐下来道:“少爷,婢子服shì你歇息吧。”

    张原道:“真真,脱了褙子,我们说会话。(《7*”

    穆真真低低的应了一声,脱了褙子和长裙,里面是粗布小衣和仅遮到膝盖的粗布亵裙,穆真真双膝并拢倒向一侧,问道:“少爷要说什么?”

    张原移膝靠近一些,轻笑道:“真真要说什么?”

    穆真真扯着小衣一角,低头道:“婢子没什么要说的。”

    张原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穆真真忍不住笑了一声,抬睫看了一眼少爷,少爷眼眸亮亮的,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凑过来wěn她,和以前二人的小亲热一样,穆真真心虽然还是跳得很快,却不怎么慌luàn了,心道:“爹爹临别时吩咐我好好shì候少爷,以后少nǎinǎi过mén,我也要小心趋shì,少爷是个很好的人,我喜欢少爷——”

    穆真真伸手去搭在少爷肩膀上,宛转相就,忽觉舌已入口,撩拨之间,神魂俱dàng,身子已被少爷扳着躺到莞席上,这堕民少nv懵了,以前少爷亲她只是浅尝辄止,这回却孜孜索取,撩拨不休,让她应付不过来了,双手扳着少爷肩膀,喉底气息急促,少爷的手在解她的小衣绊扣,很麻利的样子,随即一只大手覆盖在她右rǔ上,少爷的手掌也很烫,先轻后重,两边都不放过,róu她,róu得她身子越来越热,似乎整个人要象饧糖在烈日下融化掉一般——

    张原血脉贲张,年轻身体**的猛烈让他手发抖,支起上身,看着身下的穆真真,这堕民少nv嘴chún微张,喘着气,左衽的小衣已经从左腋下掀开,酥xiōng全lù,在明暗月sè中,仿佛两轮圆月在水底浮现,硕大、浑圆、皎洁、绽放……

    采石江边捞夜月,应是如此的月才让人沉醉不舍吧,张原爱不释手,继之以chún舌,直至身下少nv软作一团,而他已是坚如铁铸——

    张原轻唤道:“真真——”

    穆真真两手扣在他汗津津的肩背上,声音娇颤,应道:“少爷。”眼睛看着少爷,娇羞不胜。

    张原附耳说了一句什么,穆真真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又轻轻“嗯”了一声,张原便覆身上去,破瓜之际,穆真真扣在他肩头的双手突然加力,还好穆真真没练过鹰爪功,不然张原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不过也很痛,象被鞭策着一般孜孜不舍,奋力冲刺,ròuròu相摩间,觉得身子都要炸开一般的快活,年轻的身体第一次,很快就直奔巅峰去——

    ……

    月光悄然退出篷窗外,船底的秦淮河水依旧汩汩流淌,张原仰天八叉躺着,穆真真侧身半伏在他怀里,两个人轻声说话,这堕民少nv感觉张原挪动了一下压在她身底的手臂,便赶忙移开身子道:“婢子压到少爷了。”

    张原侧着身子又将穆真真搂过来,说道:“就这样睡。”右手在少nv结实滑嫩的腰tún上游走,少nv那怒峙双峰在他xiōng前一挤一挤的,峰顶两粒划触明显,张原才退却的情cháo蓄势复来。

    穆真真感觉到了,用大tuǐ轻轻碰了碰,羞涩道:“少爷,你又想了?”

    张原问:“行吗?”

    穆真真想着起先的痛楚,稍一迟疑,随即便含羞“嗯”了一声,这堕民少nv对少爷是百依百顺。

    làng船很大,不至于因这么点震动而摇漾,这回张原从容了一些,舞nòng良久,穆真真亦觉快活,二人尽兴,搂着说了一会话,张原困倦,沉沉睡去,穆真真一时睡不着,睁眼看着少爷睡觉的样子,轻轻凑近在少爷chún上亲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无声笑了笑,以前都是少爷亲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少爷——

    既睡不着,穆真真就轻手轻脚起身洗了洗身子,穿上小衣亵裙,又借着篷窗外月光将莞席抹净,这时已经是后半夜,有些凉意了,便展开线毯把蜷着身子睡得甚香的少爷盖好,这才躺在张原身边睡下,心里甜蜜安宁,很快也睡着了。

    ……

    天还没大亮,这止马营码头就开始喧闹起来,穆真真睡得晚依然早起,张原也起chuáng了,笑笑的问她:“真真还好吧?”

    穆真真脸儿红红,不知少爷指的是什么,便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赶紧去洗漱收拾东西,今日要搬到jī鸣山那个租来的房子去,还有,今天是少爷生日,她要给少爷做长寿面,事情可不少,这堕民少nv虽然身子稍微有点不适,却是满心欢快,浑身都充满活力——

    太阳照常升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张原站在船头,看着东边天际万道霞光,《幽梦影》有云“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在这秦淮河船上看旭日朝霞,果真别有一番情景,张原觉得心情极好,简直想仰天长啸,**得到满足,身心愉悦,会让人积极进取、奋发向上,觉得这人生大有可为——

    张萼走出来问道:“介子,昨夜做了什么好梦,这般眉飞sè舞?”

    张原笑道:“当然是梦见金榜题名了。”

    张萼笑道:“介子太俗,整日就想着科举当官,象我张燕客,貌似不学无术好似大俗,其实是大雅,介子是貌似大雅其实是大俗。”

    张原微笑道:“无俗不成雅,没有我的大俗,如何衬得出三兄的大雅。”

    这日上午,张原兄弟三人搬入jī鸣山下屋舍,来福、能柱等人昨日已将房前屋后清理过,比昨日更觉雅洁,张岱、张原都很满意,午后,làng船的船工来向三位少爷告别,这làng船是青浦陆氏的,船工也是陆家的奴仆,现在张原等人既已租房住下,这四位船工当然要告辞回青浦,张原赏了四个船工每人五两银子,又让来福买了一些金陵特产,还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姐姐张若曦,另一封给杨石香,让船工一并带回青浦。

    而明天,张原三人将开始南京国子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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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介子终于告别处男了,嘿嘿,这一章比较难措词,要乐而不yín嘛,小道是反复揣摩,这样写应该没有逾矩吧,可以向书友们求一张月票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重门

    南京国子监大门进去是集贤门,集贤门进去是太学门,牌楼三重,高大巍峨,描金绘彩,从牌楼下走过,让人油然生出敬畏端肃之心,过了太学门,便是七间正堂,这就是彝伦堂,正中那一间专供皇帝临幸时设御座用,堂上悬着敕谕五通,东边一间为祭酒办理公务之所,堂前为lù台,lù台南边,中间为甬道,连接太学门,这是专皇帝驾临时走的路,东西两侧是墀,诸生列班就在这里——

    六月二十日辰时三刻,张岱、张萼、张原三人与其他新入学的监生一起立在彝伦堂外等候,前日在贡院参加入学考试的只有两百名监生,今日入学却有三百人,看来纳粟的监生着实不少。

    正辰时,彝伦堂大门徐徐打开,二十名皂衣差役小跑着从两侧出来,分立大门两边,门外诸生原本接谈笑语,这时都闭了嘴,整理衣冠,肃立无声——

    两个戴乌纱帽、穿团领衫的监官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前面的那位四十多岁,面白微须,两颊如削,官服补子的图案是白鹇,腰带是银级huā,后面那位五十来岁,身量高胖,脸皮如紫酱,两眼鼓突,象是有甲亢病的,官服补子是黄鹂,腰带是乌角——

    ——《文官服sè歌》有云:“一二仙鹤与锦鸡,三四孔雀云雁飞。五品白鹇唯一样,六七鹭鸶鸂鶒宜。八品九品并杂职,鹌鹑练鹊与黄鹂。风宪衙门专执法,特加獬豸迈伦夷。”那位走在前面的监官官服补子是白鹇,那就是五品官,后面的那位黄鹂的是八品官,张原了解过国子监官制,南京国子监正官祭酒是正四品,五品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司业宋时勉,焦润生提醒过他,这宋时勉是董其昌门生,或许会刁难他,要他留点神——

    两位监官在大门前立定,那穿着白鹇官服的监官清咳一声,在他身侧的那个黄鹂官服者立即向他一躬身,然后转向诸生,大声道:“这位是南监司业宋大人,诸生见礼。”

    果真是南监司业宋时勉,张原与诸生一起向宋时勉鞠躬行礼,听那宋时勉说道:“恁学生们听着,既入国子监,那就比不得在自家中随意,一切歪劣习气都得改了,必得循规蹈矩,努力向学,高祖定下的监规定要严紧遵守,若有抗拒不服,诽谤师长,撒泼皮,违反学规的,轻则竹篦责打,重则杖决,乃至充军、罚作贱吏——具体学规条文,待下由毛监丞对你们细细说。”

    原来这黄鹂官服的紫脸官员就是南监监丞,虽只是正八品官,但权力很大,掌管绳愆厅,绳愆厅算是国子监的审判机关兼执法机关,上至教官怠于师训,下至监生违反规矩,他都要管,有权惩处,当然,主要是管监生——

    这毛监丞又朝宋时勉一躬身,面向诸生时,那张紫sè的脸膛就板起来了,开口便问诸生:“你们在监门外可曾看到一根长竿?”

    大多数学生没留心,张原是注意到了,国子监大门外有一根五丈高的长竿,说是旗竿嘛又没有旗,光秃秃的——

    毛监丞在诸生交头接耳之际,大声道:“那根长竿曾悬着一个监生的脑袋,悬了一百二十六年。”

    在场诸生发出“咝”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正是毛监丞要的效果,又道:“洪武二十七年,国子监生赵麟写没头帖子诽谤朝廷和学官,照监规是杖一百充军,但高祖皇帝为警愚辅教,下旨将赵麟枭首示众,就悬在那长竿上,直至正德帝南巡,这才撤去……”

    人群中的张萼越听越恼火,低声对一边的张原道:“介子,这瘟官说这些做什么!”

    张原对这个毛监丞把明初朱元璋的酷刑搬到现在来说也很不满,而且这毛监丞似乎意有所指,冷笑道:“吓唬新生嘛。”

    张萼道:“这瘟官不过八品,敢吓唬我们,在场这些监生,几年过去中进士做官的肯定不少,回头吓死他。”

    张原“嘿”的一笑,心道:“好比后世学校,也有很多可恶的老师,但学生后来功成名就了很少有回头找老师麻烦的,一笑置之而已。”

    这毛监丞见震慑住了诸生,这才细说监规,什么不许歪戴帽,不许系丝带,不许穿戴常人巾服,不得到别堂往来议论,敢有毁辱师长及生事告讦者,将由绳愆厅痛责,这是礼仪方面的监规,生活管理方面各班学生凡有一应事务先要向本堂教官禀知,监生若要外出,必须要有“出恭入敬牌”此牌毎班一面,由值日生员掌管,无牌擅离本班,痛决,天黑前不归,痛决,监生住校,号房由国子监统一安排,不许sī自挪借他人住处,不许住在监外,夜分点名不在者,痛决,在监内号房不许酣歌夜饮,不许高声喧闹,不许谈论是非,在课业方面若不能完成教官规定的课业,每月通考末一等的,痛决……

    诸生听得暗暗心惊,这动不动就痛决的谁受得了,有那知道国子监故事的监生低声对旁人道:“都是摆摆样子的,哪有这么严,我一堂兄,是老监生了,不就租房住在外面,还常到秦淮河房喝huā酒,当然,与监丞、与本堂教官关系要好。”

    这时,听得击磬六响,毛监丞闭嘴了,彝伦堂祭酒衙门打开,南监祭酒顾起元与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这三堂的博士、助教、学正、学录一共十三人走到大门外,顾起元对两墀诸生发表讲话,要求诸生谦柔恭谨,存礼义之勇,去血气之刚,持守圣贤四勿之训,立志、务学、正仪、慎言,希望从南监肄业的监生都能成为贤人君子,为政临民,庶乎有术——

    随后便由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的三位博士宣读考生姓名,正义堂的是方博士、崇志堂的是王博士、广业堂的赵博士,被方博士念到名字的学生出列,这些都将入正义堂学习,张萼就在其中,所有未经入学考试的纳粟监生一律编入正义堂十六个班,张原和大兄张岱因制艺优秀,被编入广业堂,广业堂有六个班,这次新生能直接进入广业堂的只有三十二人——

    开学典礼就是这样了,各堂学生分别跟随各自的教官去各堂号房,广业堂的号房与讲堂在一起,中间是十一间讲堂,两侧便是监生住宿的号房,一间号房住两名学生,张原并没有与大兄张岱分在同一号房,与一个四十来岁的生员分在一起,还来不及寒暄问姓名,赵博士便在广业堂壬字讲堂召集新生训话,这三十二名新生将成立一个新班,就叫广业堂壬字班,赵博士先介绍了壬字班的岳助教和刘学正,赵博士统管广业堂十一个班,具体每个班则由助教负责、学正辅佐,赵博士又重申了几条重要监规,就走了,随即便有典薄带了两个执役来,分发给诸生每人两套监生巾服,以后在监内都得穿这监生巾服,这巾服有大中小三个款式,张原是中等身量,选了中款的——

    岳助教打量了一下这壬字班的三十二名学生,招手让一个学生上前,这学生四十来岁,端正刚肃,就是与张原同号房的那位,岳助教问这学生姓名,答曰:“嘉善魏大中。”

    岳助教道:“看你年长老成,就由你暂任本班斋长。”斋长就是班长了。

    张原听到“魏大中”这名字,不禁心中一动,魏大中,东林六君子之一,死在魏忠贤手里,人称“大明三百年忠烈刚强第一人”后世史家对东林党人褒贬不一,黄仁宇对东林党人评价最低,认为东林党几十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阻止了万历帝立福王为嗣——

    但张原有自己的看法,东林党人为限制君权而努力,反对以一己之sī凌驾天下之公,不管东林党人为哪个阶层代言,这种思想总是进步的,虽然在晚明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下有不合时宜之处,但决不能因此就把明朝亡国的罪责推到东林党人头上,就好比后世四百年,某些论调认为西方〖自〗由思想、三权分立体制会亡|党亡国一样,那都是既得利益者别有用心的黑白颠倒,东林党固然有不少小人,但耿介正直之士更多,就张原所接触到的:刘宗周、青浦县令李邦华,还有现在还只是举人的文震孟,都是学识、人品俱佳的人,这个魏大中,张原看过其绝命书影印件,书法极好,绝命书申明赴死之志,叮嘱家人安贫、勤读、积德、患难相守,魏忠贤迫害魏大中的罪名是受贿三千两,魏大中死后还要追赃,变卖家产也没有三千两,其子魏学洢昼伏夜出、借钱还所谓的赃款,这样的人,你要说他是jiān邪,你得问问自己的良心——

    这样,魏大中成了广业堂壬字班的斋长。

    岳助教又道:“今日没有课业,你们可回先前住处,把笔墨纸砚等相关用具搬到号房,婢仆不得随shì,一切奢华用品不得搬入,卧具等自有国子监统一发放,洗衣洒扫诸杂务也有国子监的杂役代劳,汝等只专心向学就是。”!。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又见阮大铖

    张原和大兄张岱出了国子监三重门,见张萼已经在外面等着能柱、冯虎二人一直候在外面,张萼去那门前长竿踢了一脚,走回来对张岱、张原道:“那瘟官说是挂人头的长竿就是这个吧,真是可恶,一入学就说这个,坏人兴致。”

    张原笑道:“三兄也只适合在本乡当个纨绔,出外不行,还好现在是万历四十二年,若是两百年前,那绝对是要大吃苦头的。”

    张岱也担心张萼惹事,说道:“三弟,你干脆现在就托病不要来了,你那xìng子如何受得了这监规拘束,惹出麻烦来还要让大父操心张萼笑道:“岂有此理,我张燕客是畏难胆怯之人吗,我偏迎难而上,大兄放心,那监丞、学官也都是人,看我用银子砸倒他们。”

    张原道:“这又何必,三兄这银子还不如花在秦淮河房上。”

    张萼道:“我就要看他们表面礼义廉耻,背后见钱眼开的嘴脸,还有,这南监纳粟的监生上千,都是富家子弟,我得向他们推销近视镜,近视镜四两银子一副太便宜了,六两吧。”

    张岱无奈道:“那你先玩两天,不行的话就托病出监,千万不要与监官、学官对抗,不然的话挨杖责算你倒霉,难道你还能象山yīn那样纠集家奴打回去!”

    张萼白眼道:“大兄,我又不是傻子,我会那么愚蠢不知轻重吗?”

    张橘打开折扇遮阳:“好了,不说你了,赶紧走吧,这日头好毒。”

    兄弟三人和能柱、冯虎二仆回到鸡鸣山下听禅居,这听禅居就是他们租来的房子,是张岱取的名,鸡鸣山上不是有鸡鸣寺吗,梵音禅唱时闻,所以就叫听禅居——

    “少爷·不用住在国子监里是吗。

    穆真真见三位少爷一齐回来了,便以为只是日间去国子监读书,散学了就各自回住处,这堕民少女满心欢喜·赶紧捧上茶来。

    张萼道:“只是回来搬东西的,文房四宝、日用器物搬到监里号房去,南监一入深如海啊,这一进去要到年底才能出来,等于是入狱半年,苦也。”

    真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张萼,又看看张原。

    素芝和绿梅也吃惊道:“进去就不能出来啊·真的假的?”

    张原笑道:“没这回事,不过的确要住到监里去,隔三岔五出来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中午的饭菜是穆真真烹制的,有鲥鱼、咸鸭、黄瓜、莼菜、金陵豆腐、草菇汤,张原觉得很美味,夸赞了穆真真几句,却又吩咐来福去附近雇一个厨娘和一个洗衣fù,他们主仆一共十四人·的确需要专门的厨娘和洗衣fù。

    午后,张原三兄弟又去澹园向焦太史禀明今日入学情况,并告知租赁了听禅居之事·焦润生和宗翼善便跟到听禅居来看,屋后青山,佛寺巍峨,屋前修竹老柳,院内花花草草,小楼三楹不新不旧,在外客居的确不错。

    自端午后一日离开山yīn,至今已一个半月,还没有家书写回去,今日入监·算是安定下来了,张原兄弟三人分别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说近况,张原还给商周德和商澹然各写了一封信,张萼见张原给商氏女郎写信,便说:“我也给拙荆祁小姐写封信·她不会羞死吧?”

    张岱笑道:“燕客你别胡来,祁氏门风谨严,你没看到祁虎子少年老成的样子吗,你这写信去,定被骂作是轻薄无行。”

    张萼叫屈道:“凭什么介子就可以写,我就不行,岂有此理!”

    张岱问:“你见过祁小姐没有,你写什么信?”

    张萼突然发起怒来,拍案道:“我宁愿娶个妓女,也不愿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成亲!”

    张岱、张原面面相觑,焦润生和宗翼善装作没听见,在议论鸡鸣寺的暮鼓晨钟会不会吵到这里——

    张萼越想越恼,发起xìng子来了,嚷着就要去把王微或者李雪衣娶回来——

    “三弟,休得胡闹。”张岱喝道:“你要纳妾可以,但悔婚另娶是绝无可能的事,即便三叔母再怎么宠你,也不会由着你这般胡来的,大父还真会打断你的tuǐ,别发躁了,喝杯茶去。”

    张原劝解道:“三兄,我与商小姐是因为意外先相识了,这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三兄不是好赌吗,你这婚姻就好比一场豪赌,成婚之日,双方摊牌,相貌、xìng情显现,这,岂不是也很有趣?”

    对于三兄张萼,张原只有这么开导他了——

    张萼光着眼道:“若是相貌奇丑、xìng情泼悍、河东狮吼,那我岂不是惨。”

    张原笑道:“那就是你赌输了,认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张岱、焦润生都笑了起来,张岱道:“不至于输得这么惨,你看祁虎子就生得很俊,而且那祁氏女郎是三叔母托人仔细看过的,都说是花容月貌,包管你成亲之日,喜得合不拢嘴。”

    张萼喜怒无寰的,被张岱、张原这么一说,还真就转怒为喜了,说道:“介,我和大兄亲迎之期都已定下,大兄是明年二月初二,我是二月十六,我二人都要认赌服输了,你与商小姐几时成亲?”

    张原道:“两位兄长都是十九岁成亲,小弟怎敢争先,总也要十九岁吧。”

    张萼道:“那商氏女郎长你一岁吧,你十九岁她都二十岁了。”

    张原笑道:“三兄真唣,这也是三兄需要操心的事吗。”

    写好信,依旧请焦润生将这些信以驿递发出,若有回信,也会寄到焦太史处。

    因为新入学的监生必须要在监内会馔堂用晚膳,晚膳时间是正酉时,所以张原兄弟三人酉时初刻便离了听禅居回国子监,张原这边,武陵背着书箧,穆真真捧着衣奁一直送到国子监大门,路上张原叮嘱武陵多看些书、练练字,以后翰社书局的事也能帮得上忙,不要安于一个小厮、书僮的本分至于穆真真,张原道:“真真读书写字外,武艺莫要荒疏了。”

    穆真真点头道:“婢子知道了。”又道:“少爷在监里好好照顾自己。”

    张原对这个监里总是难以适应,监里和狱里差不多似的笑道:“知道了。”

    国子监不许闲杂人等入内,张原和张岱只好自己肩扛腋夹,将书箧和衣奁搬到广业堂号房去,张萼却是悠闲,有一个监内杂役早早候在太学门前帮他扛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看来张岱、张原担心是多余的只要肯使钱,张萼在监内绝对比张原他们惬意——

    对那忠烈第一的魏大中,张原当然是很有敬意的,却不愿与魏大中同一号房,对张岱道:“大兄,与你同号房的是谁?不如交换一下,我与大兄同号房。”

    张岱肩扛手提,从没这么累过气喘吁吁道:“桐城阮大铖,字集之。”

    “阮大铖!”

    张原愕然,前年十月末的那一天他去会稽拜访商周德,回来时听石头兄弟说有个阮大铖来访,留下一句话“原来欠一命”,让他mō不着头脑,想来是石头兄弟记错话了,没想到会在南京国子监遇到阮大铖,竟与大兄同一号房,魏大中是东林党,阮大铖是阉党,换号房的话魏大中就与阮大铖共居一室了——

    张原将书箧和衣奁搬到号房,见那魏大中已经换上监生巾服,正在书案上读书,见张原进来,点了一下头,自顾读书。

    这号房摆设很简单两张三尺宽的木chuáng,两张松木桌,两把方椅,别无长物,张原将书箧放在西墙那张松木桌上,衣奁搁在chuáng头,向魏大中拱手道:“魏斋长,在下山yīn张原,与我大兄张岱一齐入监求学,在下想与我大兄同居一室,请魏斋长准许换室。”

    魏大中还了一礼,却道:“监规不准sī下挪借号房。”就说这么一句,别无二话,依旧看书。

    张原就知道这个魏大中是个极难通融的人,不换就不换吧,懒得多说,坐在方椅上摇扇歇气,却听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介子贤兄,久慕大名,今日终于得以识荆,桐城阮大铖有礼了。”

    说到“桐城阮大铖”五个字,人已入室,向张原深深一揖,然后站直身子,微微含笑,乃是一潇洒美男子,年约二十六、七,虽是一般的监生巾服,但那宽袖皂绦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飘逸蕴藉,这因《桃花扇》而遗臭后世的阮大铖竟是这般英俊洒脱的模样吗,比那魏大中可顺眼得多,而且爽朗热情,简直让人一见如故——

    张原还礼道:“阮兄,久仰,久仰,前年阮兄在山yīn,在下无缘得见,深以为撼,今日,无撼矣。”

    阮铖哈哈大笑,说道:“是在下无缘,在下是特意去山yīn拜访介子兄的,却未能见到,惆怅至今。”

    张岱跟在后面进来了,说道:“方才阮兄问我可识得山yīn张介子,我说了,阮兄顿时跳起身就过来了。”

    阮大铖笑道:“在下对张介子、张宗子贤昆仲是思慕已久啊。”说这些话时,一直在打量着张原——

    一旁读书的魏大中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摇头道:“阮集之,你嗓门可不小。”

    张原暗暗诧异,听魏大中这口气,与阮大铖不仅相识,而且交情还不浅。

    阮大铖笑道:“魏师兄,小弟是见到神交已久的好友嘛,情动于中,发之于外——”见张原眼有询问之sè,便解释道:“在下与魏兄同在东林书院景逸先生门下,魏师兄的学问、人品是我最佩服的。”

    景逸先生便是高攀龙,这阮大铖与魏大中竟是同门师兄弟。

    国子监情节展开,晚明著名人物逐次登场,敬请书友们支持。!。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故加之而不怒

    卷一当时年少chūn衫薄]第二百六十三章无故加之而不怒——

    第二百六十三章无故加之而不怒

    这次从苏州来南京,途经无锡,张原曾想过要去东林书院拜访高攀龙,但因为时间仓促,怕赶不上南京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只好匆匆而过,打算年底回乡时再去拜访,没想到在这南京国子监会有高攀龙的两个弟子与他同班,且不论魏大中、阮大铖二人日后会怎么样,现在,二人都还是努力向学、锐意科举的同mén师兄弟——

    风度翩翩的阮大铖极为热情地与张原、张岱叙谈,说起祁彪佳,阮大铖道:“我与魏兄本月初离开无锡时,祁虎子刚到东林书院,我向他打听介子兄之事,他说你们兄弟三人也来南京了,我自是极为期待与张氏贤昆仲见面,真正的久仰,绝非虚言。TXT电子书下载**”

    阮大铖热,魏大中冷,二人xìng情迥异。

    说话间,听得鼓房敲鼓声,随即有监内执役喊道:“开晚膳了,请诸生赴会馔堂用膳。”

    张原、张岱、阮大铖、魏大中出了号房,往会馔堂而来,会馔堂极大,依讲学六堂分六个大厅,广业堂诸生在左起第三个大厅,可容上千人一起用餐,这是南监最兴盛时扩建的,现在当然没有这么多监生——

    张原这些广业堂壬字班的新生用餐前又被那满脸紫气的máo监丞训了一顿,说用餐时要礼仪整肃,不得议论饮食美恶,不得喧哗起坐,不得sī自bī令膳夫打饭出外,除一日三餐外不得另向膳夫索要茶饭,敢有借伙食生事哄闹者,绳愆厅将纠治严惩——

    负责壬字班的刘学正开始点名,那máo监丞却不即离开,立在一边看着,听到报张原名字时,máo监丞鼓突的双眼瞬间眯了起来,打量着这个年少的书生——

    张原注意到了máo监丞的神态,心道:“这人对我似乎没有善意,我是新生,与他没有任何冲突,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人已经得了司业宋时勉的授意,将会整治我,司业是国子监二把手,正五品官,当然不会亲自出面,监丞掌管绳愆厅,正是现管。”虽知如此,却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他既不甘与世浮沉,那么以后肯定还会遇到更险恶的处境,只有锐意往前,绝无退缩的道理。

    诸生排队,每人领到一个漆盘,漆盘中有四个碗,一饭、一ròu、一蔬、一汤,伙食中能有ròu食,那标准就不低了,虽然这种大锅菜不怎么好吃,不过张原并不是很讲究,他适应xìng较强,张岱就大皱其眉了,张岱是美食家,在这方面比张萼还挑剔,这种大锅饭、大锅菜他是食难下咽,他宁愿喝一碗白粥也不愿吃这些,勉强吃了几口,完全没有食yù,放下筷子看其他人的吃相——

    西张的美食名气绍兴府,张岱在那种环境长大的,吃不惯这种饭菜也很正常,张原低声道:“大兄,不要输给三兄啊。[本章由为您提供]”

    张岱“嘿”的一笑,他知道介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上午还担心燕客会在监里惹祸而劝燕客出监呢,现在他自己若因为吃不惯国子监的饭菜而托病出监,那要被燕客笑死,大父那里也没法jiāo待,正待回答一句“哪能输给他”,猛听得一声大喝:“不许说话!”抬头看时,就见那紫红脸膛的máo监丞着他身边的张原,两只蛙眼简直要瞪出眼眶,监规只说会食时不许起坐喧哗,这样低声说几句话又算得什么,有必要这么凶神恶煞吗!

    张原恭恭敬敬道:慢夹菜吃饭,神sè不动。

    厅上其他班的监生纷纷朝这边看,说话的声音比壬字班这边响得多,máo监丞不能因张原吃饭说了一句话而惩治张原,也就口头斥责一下立个威,若张原敢桀骜不驯,那他就找到借口了,毁辱师长,可立刻抓去绳愆厅杖责,但张原很是听教,与一般老实畏缩的新生没什么两样,哪象是敢与董翰林对抗的人啊,宋司业不会认错人吧?

    máo监丞又训斥了张原几句,这才离开。

    张岱一直强自忍耐,这时怒道:“这监丞是故意针对介子的,太过分了,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张原微笑道:“大兄,吃饭,吃饭,莫要动气,我们是来求学的。”

    张岱知道弟弟张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只是当时这口恶气不好忍,忿忿道:“这监丞是故意寻衅。”

    张原没说话,很快吃完了饭,坐在那里等了一下,张岱努力把那些饭菜吃掉了一半,两兄弟并肩出了会馔堂。

    张岱道:“介子,你看这个máo监丞是不是受宋司业指使的?”

    张原“嗯”了一声,道:“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拙劣地直接就寻衅找茬。”

    张岱道:“该如何应对?”

    张原道:“先忍耐,然后在学业上崭lù头角——”

    ……

    阮大铖与魏大中走在后面,阮大铖对魏大中低声道:“魏兄,你看这个张介子如何?”

    魏大中说了一句话:“无故加之而不怒。”

    阮大铖笑了起来,念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魏兄把张介子比作留侯张良吗?”

    魏大中道:“监丞的确纠治过当,张介子并未违规。”

    阮大铖道:“若我不知道他是那个把董玄宰搞得只剩半条命的张介子,见他方才忍耐不争的样子,我只会当他是懦弱。”

    魏大中不说话。

    ……

    张原回到号房,洗浴之后,天已经黑下来,张岱给他端来一杯松萝茶,这是张岱自己用木炭小炉烹的,张岱嗜茶,每日离不得的,烹了茶,给了同室的阮大铖一杯,再给张原端了一杯来,那魏大中冷冷的不怎么搭理人,张岱年少傲气,犯不着去刻意结jiāo那魏大中——

    见张原在磨墨准备作八股,张岱道:“介子就开始用功了,我可惨,饥肠辘辘,这等饭菜如何果腹,待年底回去,家人定认不出我,瘦成一把骨头了。”

    张原笑道:“大兄让监内执役帮你去买些jīng洁的吃食回来就是了,哪里瘦得了你。”

    正说着话,听得有人在叫:“哪位是张宗子公子?”

    张岱奇道:“还有人找我,张宗子公子,好绕口。”便走出去,片刻后又回来了,笑嘻嘻的,手里托着一个食盒,道:“介子,看看,这是什么?”将食盒放在张原这张松木桌上,打开食盒盖子,香气扑鼻,一边是葱油饼,一边是五sè糕——

    张原笑道:“三兄让人送来的?”

    张岱道:“不是他还能有谁。”见食盒边上还有折叠的一方小笺,打开一看,是张萼的笔迹,写着几行大白话:“大兄、介子,监里的饭菜不好吃吧,大兄定然食不下咽,哈哈,葱油饼、五sè糕,俱是金陵名点,两位赶紧大快朵颐吧。”

    张原、张岱皆笑。

    张原道:“我们真是小看了张燕客,银子无敌,三兄在哪里都是如鱼得水啊。”

    张岱拈起一块葱油饼放在嘴里大嚼,含含糊糊道:“纳粟监生,没人管的。”

    张原起身招呼道:“魏斋长,一起来吃两块糕饼吧?”

    魏大中也在灯下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多谢,不吃。”努力回想监规,好象没有不准在号房里吃东西的规定,这让严谨刻板的魏大中有些无奈,这张氏兄弟的茶香、糕饼香阵阵袭来,他虽心志坚定,也难免受干扰,口中津液不由自主就多了——

    张岱去把阮大铖叫来一起吃,阮大铖欣欣然就来了,阮大铖嗓mén大,谈笑风生,魏大中不悦了,说道:“三位,我们来南监是求学的,不是来满足口腹之yù的,你们这已经算是有违监规、燕安怠惰了。”

    魏大中太死板,整日和这种人在一起很难受的,张原道:“口腹之yù和勤学苦读并非水火不相容,怎么能说我们就是怠惰了?”

    魏大中道:“口腹之yù当然会影响涵德养xìng,以致学业荒废。”

    张岱恼道:“不见得,我们学业不会比你差——介子,你和这位魏斋长辩难一番,看谁学业荒废了。”

    阮大铖手摇折扇,吃着五sè糕,含笑看着魏大中与张氏兄弟,他不chā话,保持中立。

    魏大中道:“没什么好辩难的,你们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我口拙辩不过你就以为你们是对的,理不是辩出来的,而是亘古长存的。”

    张原心道:“很好,东林党人典型的论调出来了,极度的自以为是,不过能誓死坚持也是可敬的。”示意大兄莫要与这魏大中理论,他出了号房,叫来一个监内杂役,先赏了五分银子,然后问话,那杂役就热情殷勤无比,张原问他还有没有空的号房,他想搬去一个人住宿?

    那执役道:“号房是有,只是这得刘学正准许才行。”

    张原点点头,打发那杂役走了,那杂役临走时还躬身道:“张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小人一定又快又好地给张公子效劳。”

    阮大铖过来道:“介子兄,我与你换号房,你们兄弟住一起当然最好。”

    张原道:“只怕魏斋长不肯。”

    阮大铖道:“我和他比较熟络,我去和他说。”

    张原、张岱一起拱手道:“那就有劳阮兄了。”

    也不知阮大铖怎么和魏大中说的,魏大中同意了,想必魏大中也考虑到张氏兄弟吃吃喝喝的会影响到他学业,所以还是换号房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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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百六十四章 祭酒面试

    六月二十一日正辰时,新入监的三百监生在各自学堂博士、助教的带领下列队来到文庙大成殿祭拜孔子,祭孔仪式由祭酒顾起元主持,张原看到三兄张萼杂在正义堂诸生中一本正经地跪拜、起立,不禁会心微笑——

    祭孔毕,诸生回到各自讲堂,国子监教学正式开始,张原与大兄张岱所在的广业堂壬字班共三十二名学生,有桌有椅,但教官上课时学生必须站着恭听,只有需要动笔时才允许坐下,据说早年学生向教官请教疑难时还得跪着——

    “下月十八,将有一次考试。”

    广业堂的赵博士开口道:“凡文理条畅,且能通一经者,准升修道、诚心二堂,你们要好生准备,力争早日升堂。”

    钦定监规规定,监生通四书而未通经者,居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习,但这批新入广业堂的学生应该都专治了一经,都是冲着明年乡试去的,乡试是要考五经的,不通经怎么行,所以顾祭酒大胆革新,允许学业优秀的监生快速升上中级班——修道、诚心二堂。

    赵博士又道:“每月三旬,上旬试四书题一道;中旬试论一道以及诏、诰、策、表、内科一道;下旬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二条,每试,文理俱优者有奖赏,文理纰缪者受罚,至于每日功课,要背诵《四御制大诰》、《大明律》等各一百字,临帖二百字以上,以二王、智永、欧、虞、颜、柳诸帖为法,凡完不成课业者,痛打十板。”

    张原站在下面听着,心道:“这广业堂真没什么好学的,这些课业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压力,嗯,我且用这段时间把《御制大诰》、《大明律》、《历代名臣奏议》全部熟记,再就是临帖练字。”

    此后数日,张原听教官讲经史、策问,勤练书法,一日一篇制艺从不间断,张岱原本比较懒散,在监内没别的去处,花鸟虫鱼都没得玩,见张原勤读他也就跟着用功,那阮大铖见张氏兄弟读书刻苦,肃然起敬,阮大铖与张岱很说得来,阮大铖酷爱戏曲,张岱对南曲也很有造诣,学习之暇,谈戏论曲,不亦乐乎,张萼虽不能与他们在一起,但每日都会由监内执役传递书信,张萼每天都让人送精美食物来,他对大兄宗子很了解,佳茶、小菜都是从曲中市肆购来的——

    张萼在信里说他入监五日,就已经领了两次“出恭入敬牌”回听禅居,因为天黑时就要赶回来,便抓紧时间与绿梅白日宣yín,哈哈——

    张岱、张原看到张萼如此直言无忌,都是忍不住笑,张萼在信里还说素芝问宗子少爷怎么不能出来,看来是思春了,那个穆真真倒是没问,不过那眼神更是思春,所以请大兄和介子速速出监安慰——

    魏大中家贫,对那些靠纳粟入监的监生很鄙视,这日傍晚从会馔堂用餐归来,听张原、张岱说起张萼那边的学生监规松弛,便道:“太学乃育才之地,而今只要有钱,目不识丁,就能厕身衣冠之列,谓之俊秀,国子监士风败坏,皆因此辈,国初南监鼎盛,何故,就因为没有纳监之例,如今监生为何不喜坐监,也是因为例监生太多太滥之故。”

    张原默然,魏大中说得当然有道理,这和后世那些名牌大学一样,只要有钱就能进去,论起来这明朝科举入仕还比后世公平些,纳粟监生即便能做官,也是低品小官,而且很被那些甲科正途出身的看不起,一旦犯错,会被一撸到底,没有异地任职的可能……

    张原心里冷笑:社会发展四百年,比晚明又能强多少?

    阮大铖见张氏兄弟尴尬,说道:“朝廷开例监捐纳,也是因国库空虚,或遇灾害,或因边警,乃是权宜之计。”

    魏大中冷冷道:“国库空虚?捐纳之银有多少能入国库,皆被层层盘剥了,便如那矿税,自万历二十四年始,中使四出,无地不开,不论有矿无矿,但与富人庐墓相连处,辄云有矿,即命发掘,必饱得贿赂乃止,以至民怨沸腾,到了万历三十三年方才诏罢矿使,但榷税使却至今不罢,穷乡僻壤,米盐鸡豕,皆令输税,大商贾不得不行贿,小商贩则往往被搜索攘夺,这些税银都能归皇宫内库吗?否,福建税使高寀在闽一十六年,搜刮得数十万金,归内库者十无其一,绝大部分被税使、地方官吏、逼税恶棍瓜分了,但凡献内库一万两,其敲剥地方百姓就不会少于十万两……”

    魏大中平时冷冰冰的只顾读书作文,并不怎么说话,今日有感而发,竟是大为jī愤,滔滔不绝——

    阮大铖知道这魏大中的脾气,忙道:“魏兄,这是在国子监,不是东林书院,议论朝政是违反监规的,你可是壬字班斋长。”

    魏大中这才闭口不言,回号房去了。

    阮大铖对张原、张岱道:“我师景逸先生好议论朝政,说学问必须躬行实践方有益,学问若不能作百姓日用便不是学问,魏孔时(魏大中表字孔时)受吾师影响极深,两位莫要怪他。”

    张原道:“魏斋长狷介刚毅,可为诤友,我怎么会怪他。”

    张岱本来颇为不悦,听张原这么说,也就一笑而罢。

    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广业堂旬试,每月下旬试经、史、策各一道和判语二条,张原选的是春秋题和左传题,策论是关于官府赈灾的,判语是两个民事纠纷案例,要考生代为写判语,这都是为以后做官临民做准备的,考试考了一天,午后未时末张原交卷时,赫然见祭酒顾起元坐在堂上,赵博士和岳助教、刘学正shì立一边,张原将考卷恭恭敬敬呈上,刘学正接过,转呈顾祭酒——

    顾祭酒今日特意来察看广业堂壬字班新生的旬试,看看其中有何优秀监生,当日入学考试一篇四书题八股看不出什么,今日试经、史、策论、判语,能全面考量一个监生的学问、见识,前面几个交卷的他都看了,没有能让他精神一振的,他认得张原,在贡院入学考试的那篇“樊迟问知”写得雍容大气,李尚书赞赏有加,且看其经、史、策、判如何?

    顾起元接过张原的考卷,道:“张生,待我看完你的考卷后你再走。”对先前几个交卷的考生他并没有这么说,对于张原他是打算看了考卷后教导教导张原——

    张原躬身道:立一边。

    顾起元先看了张原春秋题“楚人灭弦,弦子奔黄”,张原对春秋三传用功极勤,这篇春秋题八股作得议论精当、简洁高浑,顾起元知道焦竑是治春秋的名家,张原既是焦竑弟子,名师高徒,张原在春秋上的造诣应该不会低,但张原毕竟只有十七岁,既便有些造诣想必也有限,不可能与焦竑相比,然而当他看了张原这篇春秋题八股后,表面不动声sè,心里却是大为赞叹:奇才!

    再看史论,题目是指定的——“越王勾践论”,张原这篇人物史论翻新出奇,没有把勾践的卧薪尝胆当重点来议论,却论勾践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刻薄寡恩,雄辩滔滔,极有苏轼《范增留侯论》的气势,顾起元终于耐不住了,赞了一声:“妙!”

    赵博士与岳助教对视一眼,都是暗暗高兴,顾祭酒看了四个监生的考卷了,这是第一次出口赞扬。

    策论是关于官府赈灾,顾起元对张原的策论不抱太高期望,策论有极强的针对xìng,是向朝廷献计献策,这若无实际阅历和实干经验,是写不出好策论的,但张原这篇赈灾策再次给了顾起元惊喜,张原阐述了从正德至嘉靖、万历百年来的官府赈灾备荒的各种制度,对近年官府赈灾不力进行了深入分析,提出了自己的对策,那就是官府救灾与民间赈灾相结合,其具体措施条理分明,可实施xìng极强……

    顾起元抬眼看着张原,这年少监生谦恭shì立,不骄不躁,看不出任何得意神sè,问:“张生,你这策论如何写出来的?”

    那经史题张原作得天花乱坠顾起元都信,但这种策论不是博览群书就能写得出来的,要为官多年并且有赈灾经验才能写得如此入微透彻并且见解独到,所以顾起元才会这么问——

    张原答道:“去年绍兴大旱,学生的族叔祖成立了阳和义仓救济灾民,学生帮忙管理义仓,顺便读了一些关于赈灾的书籍,也一直在思考赈灾备荒之策,今日就写出来了。”

    顾起元释然道:“原来如此,我道你小小年纪如何写得出这等策论来,很好,很好。”

    再看张原作的判语,案例这样的:富民李某杀人,用二十两白银买通王某,以王某之子王小某顶凶,事情败lù,问如何判决?

    张原的判词写道:“若有钱可以买代,则富家子弟,将何所顾忌?皇皇国法,是专为贫民,而非为富豪设矣。有是情乎,有是理乎?千金之子,不死于世,此本乱世末流之行为,而非盛世圣朝之所应有,夫使二十金可买一命,则家有百万可以屠尽全县。误杀者,可免抵;故杀者,不可免也,依律当判李某斩立决,王氏父子,愚昧无知,罚作苦役一年。”!。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射圃

    因为有祭酒大人在,那岳助教就一直用严厉的眼神巡视诸童广业堂壬字班讲堂悄然无声——

    顾起元看罢张原的经、史、策、判四题,闭目沉思片刻,将考卷交给赵博士,看着恭立一边的张原,淡淡说了一句:“戒骄戒躁,勤学不辍。”

    张原躬身道:“是。”

    顾起元示意张原可以走了,待张原退出讲堂,方对赵博士和岳助教二人道:“如此策论、判词,可以即赴吏部选官了。”

    朱元璋钦定监规,监生在国子监至少要学三年半以上才允许肄业选官,张原才入监八天,顾起元就说张原可以去吏部选官了,这是何等的赞誉!

    当然,张原来国子监不是为选官的,在大明朝,不经甲科出身,官做不大、做不长,而且被人轻视——

    赵博士阿谀道:“老大人主持南监,气象一新,诸生皆努力肯学,张原更是诸生楷模。”

    阮大铖见顾祭酒看了张原的考卷,赶紧也上来交卷,希望能得到祭酒大人的一语嘉奖,魏大中也交卷了,他二人的制艺也是出类拔萃的,只可惜顾祭酒先看了张原的制艺,好比张岱尝了西张的美食,再尝其他食物,只堪充饥而已,所以阮、魏二人的制艺给顾起元的印象是,阮文字失之轻浮huā哨,魏义理失于拘执不能圆融,但顾起元点点头,还是夸奖勉励了二人两句,对张原他反而没怎么当面夸奖。

    按例,旬试次日,课业优秀者能得到一天休息,张原、张岱、魏大中、阮大铖等八人是壬字班此次旬试的优等生,六月二十九这日便不用去学堂,但要出监的话依旧还得要“出恭入敬牌”这牌只有一块,由斋长魏大中掌管这日张岱向魏大中领了“出恭入敬牌”出监享用美食去了——

    上午,张原在号〖房〗中临王献之的小楷“碧玉十三行洛神赋”阮大铖进来道:“介子兄,今日休息你临贴乃是违规,小心毛监丞纠治你,哈哈,别写了,我们游览一下这国子监,入监多日,只在讲堂、号房、会馔堂三处来来去去。”

    张原笑道:“阮兄稍待我还有三行,写毕就去。

    阮大铖便立在张原身后看张原临帖,心道:“张介子书法平平,不如我和魏大中。”

    张原将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临摹完毕,将毛笔浸在笔洗里,便随阮大铖出了号房,叫来一个国子监执役,让执役带路这样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执役自会告知。

    执役领着二人走过西讲堂,指点那三间廊房道:“那是药房监生们有病可去那里医治。”一边走一边介绍,这里是鼓房,那里是仓库、酱醋房、菜圃,菜圃边上是射圃—

    “射圃?”

    张原道:“射圃是作何用的?”

    执役还未答话,阮大铖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国初监生是要学射箭的,永乐迁都后,南监的射艺就基本荒废了。”

    执役道:“阮监生说得极是,我大明的监生很少有学射箭的去射圃学射的大都是四夷监生,滇、蜀土官子弟,交趾、琉球派来的学生,那些蛮夷不讲斯文,喜好射箭。”

    张原摇了摇头,孔子提倡君子六艺培养的是全面发展的人才,到了后世,只要会读书写字就行,尤其是八股取士,造就的不是圣贤君子,而是趋名逐利之徒,把学问与名利紧密联系起来,不管德行、实干,只要八股作得好,就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

    当然,科举取士比贵族世袭、比九品中正制那是绝大的进步,这让明代阶层等级变得模糊流动,农家、商贾、军户子弟都可以凭借科举跻身士族阶层,低等级阶层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所以整个社会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驱动力,用八股文来训练、选拔人才相对来说也是最公平的,但一味崇文贬武让整个士族阶层变得孱弱缺少血xìng,国子监连学生射箭课都荒废了,培养出来的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张原道:“领我去射圃看看。”问阮大铖:“阮兄一起去吗?”

    阮大铖笑道:“怎么,介子兄要学射箭?”

    张原道:“整日读书,手僵背痛,正该学学骑射强身健体。”

    阮大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原,这个城府极深的少年小三元想法总是与众不同,除了张原,阮大铖没见过哪个秀才一大早起chuáng会练拳、跳跃,练得满头大汗,道:“那好,一起去。”

    执役领着张原、阮大铖从菜圃穿过,到了射圃,这射圃呈长文形,长三百步,宽两百四十步,一步五尺,也就是东西广一百五十丈,南北一百二十丈,是很大一片位置了但这时,六月末的炎阳下,这片宽广的射圃靠南边与菜圃相邻饣上了一畦一畦蔬瓜,而其他地方则是荒草没膝,北端的几个箭靶孤零零竖在草丛中,格外荒凉——

    执役得过张原不少赏钱,殷勤道:“张公子,那边射圃库房有两个老军守着,这些菜都是老军种的,张公子要学射箭就去问问老军,库房里或许有弓箭。”

    张原、阮大铖跟着那执役来到射圃北端的库房,正见一个头发huā白的老军挑着一担粪从小门进来准备浇菜,臭气远远的就哨探着,阮大铖赶紧掩鼻躲过,张原则和那执役上前问话,那老军将粪桶搁在墙边,扯了一些杂草铺在桶面上,这样粪臭可掩盖一些——

    听执役说了来意,这老军打量了张原,老军在国子监三十多年,阅人多矣,监生来来去去,常有图新鲜好玩的监生会来这里向他索要弓箭试射,但没两天就不玩了,老军拒绝道:“库房早已没有弓箭了,两位监生老爷回去读书吧。”

    执役看看张原,见张原不肯走,便又对那老军道:“老周,莫要瞒我们,前几日我还见到琉球那几个夷人在这边射箭。”

    老军道:“那是他们自带的弓箭。”

    张原说道:“老人家,我是真心想学学射箭,你若有弓箭,就借我一用。”说着mō出一小块碎银出来,约有六、七钱,给那老军。

    银子真是好东西啊,那老军黑皱的老脸顿时有了笑意,说道:“不瞒公子,这库房里的确还有些弓箭,但都没什么用了,弦松了,得从新上弦才行。”

    那执役见张原一赏就是半两多银子,极是眼热,对张原道:“这南京城里有制弓上弦的匠人,小人愿代张公子去修弓上弦。”

    那老军道:“既这么说,那就来挑一把弓去。”

    老军开了库房,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北面板壁上悬着十余具弓,张原看不出弓好坏,便对那老军道:“请老人家代我选两把弓,回头我再给你二两银子,以后我们要来射圃学射,少不了要打扰你。”

    老军见这少年监生言语谦和,不象其他监生那样盛气凌人指使这指使那,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便在壁上摘了两张弓下来,擦了擦弓臂的灰尘,又握住弓臂两端拗了拗,说道:“一张是小梢弓,一张麻背弓,弓臂都完好无损,换弦就可以,公子要箭的话,这里有,随时来找小人便是。”又取出一本簿册,请张原签名画押,毕竟这弓是国子监之物,出借的话也要个凭证——

    张原拉过簿册一看,上面签了不少人的名字,看来以前也有监生向老军借弓箭,仔细一看,这些签名就太奇怪了,有签“养由基”的,有签“后羿”的,有签“李广”的,摆明了欺负老军不识字,胡乱签名应付——

    老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枝秃笔,没有墨水,就把笔尖在嘴里濡湿了递给张原,张原笑着签了自己的名字,谢了那老军,与执役一人拿了一把弓出了库房,阮大铖从树荫下走了过来,笑道:“还真有弓啊。”

    张原道:“弦没用了,得换弦。”走到箭靶前,张弓虚引,口里道:“夺、夺、夺,箭箭中红心。”说罢,哈哈大笑,与阮大铖还有那执役出了射圃,往广业堂号房而来,走过西讲堂,迎面见黄鹂官服、紫酱脸膛的毛监丞领着两个官差走了过来,张原与阮大铖便避让道旁,不料那毛监丞大喝道:“张原,本官正要找你,这就随本官去绳愆厅受审。”

    张原躬身问:“不知监丞大人有什么话要问学生?”

    毛监丞冷笑道:“到了绳愆厅再问你话,现在,给我闭嘴。”喝命左右差彳役,押张原去绳愆厅。

    张原将手中弓交给阮大铖,低声道:“请阮兄速去找赵博士。”

    阮大铖接过弓,点了一下头,快步离开,却听毛监丞喝道:“且慢,这弓哪里来的?”

    张原从阮大铖手里取回弓,对毛监丞道:“这是学生向射圃老军借来的弓,学生准备学习射箭。”

    毛监丞道:“射圃的弓向不外借,你这是盗取监内器物。”

    张原知道这毛监丞是要整他,分辩无用的,便道:“学生愿去绳愆厅向监丞大人细细禀报此事的经过。”说着,迈步便向绳愆厅方向而去。

    毛监丞心道:“这小子倒是顺从听话。”当即冷哼一声,领着两个监差押送张原去绳愆厅。

    补昨天一更,夜里一更照常在凌晨前上传。!。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宁吃眼前亏

    第二百六十六章宁吃眼前亏监丞虽只是八品官,但却是国子监第三号人物,地位仅次于祭酒和司业,有权参领监事,凡教官怠于师训、诸生有违监规,都归绳愆厅执行处罚,主管绳愆厅的就是监丞,洪武年间,监丞权力极度膨胀,朱元璋授权监丞镇压那些特立独行敢于抗争的监生,不允许监生有任何不同意见,监官可随意解释监规,动辄以毁辱师长、告讦生事严惩监生,监生被杖决、关小黑屋挨饿是常有的事——

    但自永乐以后,监丞权力受限,不能随意处置监生,监生逐渐活跃,孝宗皇帝即位时,要在万岁山建棕棚以备登临眺望,北京国子监有个名叫虎臣的监生上疏劝阻,把国子监祭酒吓得半死,生怕监生惹祸连累到他,就把虎臣绑在彝伦堂前的树上等候皇帝降罪,不料弘治皇帝传旨慰谕说虎臣劝谏得对,棕棚已停建,弄得祭酒大为羞愧——

    张原入监后勤学苦读是有目共睹的,毛监丞想整治他也要有充足的理由和证据才行。

    张原被毛监丞和两名监差押到绳愆厅,毛监丞坐在堂上,大喝一声:“张原,你可知罪?”

    张原道:“请毛监丞出示集愆册,让学生知道罪在哪里?”

    各堂生员,若有违犯监规,监丞会登记在册,初犯则口头警告,再犯就要决竹篦五下,三犯决十下……这些张原都了解得很清楚——

    毛监丞喝道:“跪下回话!”

    张原不动声sè道:“监规没有规定监生必须跪监丞。”

    毛监丞大怒,上次在会馔堂他呵斥张原,张原唯唯诺诺,他便以为张原软弱可欺,因为宋司业叮嘱过,要他找机会惩治一下张原,所以上次生事不成,这次又来了,不料张原突然强硬起来,要看集愆册,还昂然不跪,这种反差,毛监丞岂能不怒,紫胀着脸皮吼道:“你屡犯监规,本官要严惩你,你敢不跪,那就是毁辱师长,本官可枷你示众。”

    张原这次没打算示弱了,若要向这种小人下跪,他宁吃眼前亏,说道:“毛监丞说学生屡犯监规,却不知学生犯了哪些监规,请毛监丞明示?”

    毛监丞道:“前日你在会馔堂进餐时大声喧哗,本官已警告过你,念在初犯,不予严责,岂料你变本加厉,竟sī自与人交换号房,这是再犯,定要竹笞的,今日又让本官撞上你偷盗射圃弓箭,这是发遣充军的罪,明白吗?”

    毛监丞欺张原年幼,以为自己这般声sè俱厉地罗列张原罪行,张原必吓得下跪求饶,但听张原说道:“那日进餐学生有没有大声喧哗自有人证,至于说学生sī自与人交换号房那更是无端的指责,学生与魏斋长换房,是向管理壬字班的刘学正禀报过,刘学正同意了的——”

    毛监丞喝道:“刘学正有何权利同意换房,监规规定,监生不许sī自挪借他人住处——当日宣读监规时,你没听明白吗!”

    张原不与毛监丞争执,他只把事情说明白,道:“毛监丞说学生偷盗,难道不知大明律有诬陷一罪吗,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之二十二明明白白写道‘凡诬告人偷盗罪者加所诬罪二等论处’,毛监丞说学生偷盗,毛监丞自己就要准备好承受偷盗罪加二等的的处罚。”

    毛监丞大怒,冷笑连连,说道:“好一张钢齿铁口,果然不是善类!哼哼,我知你善纠结诸生聚众闹事,现在你倒是纠结诸生来闹啊,今日我就要杖责你,你待怎样?——左右,给我按倒,痛决十下。”

    张原举手道:“且慢。”对毛监丞道:“学生与毛监丞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毛监丞何以如何为难学生?”

    毛监丞语塞,却又道:“违反监规就该严惩,你莫要扯什么sī怨,我与你有何sī怨,本官乃是秉公执法!”

    “秉公执法。”张原笑了笑,说道:“那指使毛监丞来为难学生的人能给毛监丞什么好处?毛监丞给人当马前卒不考虑利弊吗,那人肯定给不了毛监丞多少好处,却让毛监丞成了学生的死敌,除非毛监丞现在能整死学生,若只是杖责的话,学生会有报复手段的,毛监丞要讨好上司为难学生,也该多了解一些学生的情况,难道毛监丞以为杖责学生为上司出了气,学生就这样忍受了?又或者毛监丞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整死学生,但这也要问问这堂上监差肯不肯做帮凶,学生的两个兄长都在监内,学生的老师焦太史就住在附近的澹园,这些毛监丞都应该考虑周全才是。”

    张原不疾不徐地说着,毛监丞听来却是惊心动魄,他的确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利用手中权力惩治一个监生而已,这算得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惩治监生,但此时面对张原冷冷的目光和貌似平淡实则狠厉的口气,毛监丞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小子非但不是善类,还是个狠货,听他话里的意思,对宋司业与我密谋之事似乎一清二楚,他说老师是焦太史,不知是真还是假,焦太史与顾祭酒可是很有交情的——”

    毛监丞sè厉内荏道:“胡说八道,本官是因你违反监规才惩罚你,这又要什么人指使,你这是毁辱师长,罪加一等——”想喝令监差行刑,喉咙却有些堵,底气不足,但若这样放张原走,那他这脸也就全丢光了,一时脸sè变幻,犹豫不决——

    这时,绳愆厅外有人道:“毛监丞,学生广业堂壬字班斋长魏大中前来回话。”

    ……

    张原被毛监丞带走后,那手里拿着麻背弓的执役从西讲堂屋角钻出来了,方才他看到毛监丞过来就悄悄躲了,这执役有些惊慌地问阮大铖:“阮公子,张公子犯了什么事?”

    那日在会馔堂,毛监丞小题大做地呵斥张原,阮大铖就觉得毛监丞是有意刁难张原,这些天他与张原朝夕相处,很敬佩张原的勤学苦读和制艺才华,这时见毛监丞把张原带去绳愆厅审问,心道:“张原没出过国子监,读书用功,又能犯什么监规,只有换号房这件事了。”对那执役道:“没犯什么事,是这毛监丞有意刁难,你也看到了,凭白就说张介子偷盗弓箭,真是岂有此理,我这就找赵博士、岳助教去。”

    在号房前,阮大铖遇到魏大中,便匆匆说了张原被毛监丞带走的事,又匆匆忙忙去找赵博士和岳助教去了——

    魏大中心道:“若是因为换号房的事,那我必须去为张原分说。”便来到绳愆厅参见毛监丞。

    那毛监丞皱眉问:“魏大中,你来作甚?”

    魏大中躬身道:“学生与张原同班,想必毛监丞有话要问学生,便来候命。”

    毛监丞“哦”的一声:“你便是与张原换号的监生,好大胆子,不知道这是违反监规的吗?”

    魏大中道:“学生也知违规,次日一早便向刘学正禀明,刘学正同意换号房——”

    “哈哈。”毛监丞拣到宝一样叫起来:“原来是违规在先,是次日才向刘学正禀明的,张原,你还敢狡辩吗?”

    张原看了一眼魏大中,心道:“魏斋长你跑来干什么!”道:“任凭毛监丞处置。”

    毛监丞看不得张原那从容自在的样子,怒道:“人证在此,你还敢这么嚣张吗!”

    张原道:“这就奇了,学生说了但凭毛监丞处置,这怎么又嚣张了?”

    毛监丞不知怒从何来:“你真以为本官不敢惩治你吗,本官责打过的监生成百上千,若被威胁两句就不敢管的话,那本官就不会在这里做监丞了!”

    魏大中纳闷,不明白这毛监丞说这些话做什么,道:“若毛监丞要责罚的话,学生甘愿与张原同受。”

    这魏大中是个极肯担当的人。

    毛监丞一拍桌案,喝道:“两个人各笞十下,行刑。”

    张原道:“魏大中是初犯,口头警告便可,缘何要与我同受杖责?”

    毛监丞怒喝:“本官惩处违规监生,要你多嘴!笞十,痛决!”

    四名监差举着三尺长、巴掌宽的竹篦上前,就要按倒张原和魏大中行刑,张原心里叫道:“这竹篦打人可是很痛的!阮大铖,你这个阉党,我让你找赵博士、岳助教来,你倒好,叫来个魏大中——”

    “住手!”

    广业堂的赵博士抹着汗赶到,后面跟着的是阮大铖。

    毛监丞冷笑道:“赵博士,在下在绳愆厅执法,你为何横加干预!”

    赵博士喘息稍定,见除了张原之外,还有魏大中,拱手问:“请问毛监丞,张原、魏大中犯了何事,要受竹笞?”监丞正八品,博士从八品。

    毛监丞道:“他二人sī下调换号房,违反监规,赵博士身为师长,是不是怠于师训啊。”

    赵博士忍气问:“还犯了什么监规?”

    毛监丞不敢说张原偷盗了,说道:“张原言语嚣张,不敬师长,难道不该严惩?”

    赵博士道:“我是张原的主讲教官,应该比毛监丞更了解他,张原好学上进,课业昨日还得顾祭酒盛赞,为人也是谦柔恭谨,哪里会不敬师长,若只是调换号房之事,决不至于竹笞,毛监丞莫要滥用监刑!”

    毛监丞怒道:“你是一意要包庇他了?”

    赵博士道:“是我包庇还是你滥刑,我与你去向顾祭酒分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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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