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处理后事
众人在客栈里焦急地等待了一阵,两名刀手和王二自告奋勇出去打探,其余的人则紧张兮兮地提着武器,守卫着马车,只要情况有一点不对,大伙儿就打算向南城门逃窜。
这其中只有朱元璋知道,郑彦夫一伙人不会再闹出更大的乱子了,他肯定按照朱元璋给的安排,让手下的乱民分了财物之后四散逃窜,约定了明天早上在虎头山上的重新聚集。最终他们会窜进黄龙山落草为寇,在山里蛰伏下来。
朱元璋以后若是需要他们,随时可以进黄龙山里去找郑彦夫,将这股力量化为已用,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罢了。
许久之后,出去打探的刀手和王二都回来了,三人打探回来的结果都一样,张斗耀父子已死,张家几乎满门被杀,只有少数几个丫鬟家丁,躲在床下或者水沟一类的地方侥幸逃生。乱民抢劫了张府和衙门,打开了县仓,将县仓里的银两和存粮全都抢掠一空,然后四散而逃……
由于这个时候正在收取春赋,县仓里面银两很多,郑彦夫一伙儿着着实实抢了一把狠的,将澄城半年的赋税全都抢了去。
听说乱民逃走了,大伙儿松了口气,紧握在手上的武器这才松了下来。朱元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车厢里的马三小姐,在听到张斗耀父子已死时,似乎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这下咱们可以回去了!”一名刀手道:“送亲已经送不成了,咱们赶紧回家为妙。”
这时马三小姐却反而不急着走了,她柔声道:“虽然我的婚事没了,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但是张家的小姐现在已经送到了白水,明天就要和二哥拜堂成亲,成为我的二嫂。这张家也算是咱们的亲家,既然适逢其会,咱们应该到张府去,帮着安抚一下幸存的丫鬟和家丁,帮他们拾缀一下家产,交到我二嫂的手上。”
“三小姐……这事……最好是不急着做,过阵子再来操持这事比较好。”朱元璋突然开口道:“城里乱成这样,附近的卫所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最快今晚,最迟明天,官兵就要到了……咱们若是留在这里,只怕麻烦不断。”
“官兵来了是好事啊!”三小姐天真地道:“可以帮着镇压流寇,维持城里的秩序,不是么?”
听了三小姐天真的话,朱元璋、王二、十五名刀手齐齐苦笑起来,官兵能帮着维持秩序?这简直是瞎扯蛋,也只有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姐才能说得出这种话。凡是略通世情的人都知道,这年月的官兵,比流寇还要恐怖,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扰民之极。
民间有句话说得好: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贼寇过来掠夺,就像梳子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后面还有半句是,官过如剃,这句不用解释了吧,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
张府现在已经够乱,但好歹地上还扔着流民们来不及搬走的花瓶,等今晚或者明天官兵到了,将张府围起来“清查贼人留下的线索”,只怕会清得最后一个花瓶都找不着。
几名刀手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着马车恭敬地道:“三小姐,官兵靠不住,咱们还是早走为好,张府里那些残存的人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别管他们了……”
“这怎么行,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们才被贼寇惊吓了,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时候。”不喜争持的三小姐居然争了一句。
在旁边听着的朱元璋只觉得心里一柔,他又想起马皇后了,那是个无比善良的女人,对朱元璋的话一向逆来顺受,但每当朱元璋举起屠刀想要杀人时,马皇后却会据理力争,尽量保全别人的性命,她的善良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温暖。
朱元璋站了出来,认真地道:“三小姐,你和护卫大哥们先回家去,我留下来安抚张家的下人。”
他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而且这也是个获取好名声的机会。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掀翻大明朝的棋盘,重新摆上旗子,那么就必然要走上农民起义的道路。要起义,没有自己的队伍是不行的,他不愿意去领导郑彦夫,有很大一部份的理由是因为那个队伍不是他的,而是郑彦夫的。他想要的是一只听自己话的军队,而不是先听郑彦夫的话,郑彦夫再来听他的话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太容易离心。
要拉起一只自己的队伍,就必须先获得好名声,但是朱元璋来得太晚,白水排头第一的好汉早就被人们认定了是王二,他想要顶掉王二的位置,占据第一宝座,就必须要做更多的善事,获取更多的民间声望才行,等到时机到来,他振臂一呼,才能聚集起一只完全听他的话的队伍。
既然三小姐已经将问题摆了出来,他趁机站出来做点好事,一方面可以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另一方面也可以满足这个长得很像马皇后的女人的心愿,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你要留下来?”马三小姐有点迟疑:“你一个人成么?”
“没问题!”朱元璋淡淡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偏院管事,平时就管着一帮子人,临时出来管管这种事也没什么做不来的。”
“哦,那好!”
刀手们自然也没意见,只有王二略有点担心,想要留下来陪朱元璋一起干。朱元璋劝说了他几句,一帮子挑夫兄弟还要王二照拂,他只好做罢。
商议停当之后,三小姐的黑色马车在刀手们的护卫下,匆匆出了南城门,回家去了。王二率着一群家丁脚夫,也随着马车一起去了。
朱元璋又拿了一张马家的拜贴,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将身上染了血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棉布衣,这么一打扮后,他再略略放出一丁点上位者的气势,看起来便有了几分富家管事的样子。然后不慌不忙,沉稳大度地向着张府走去。
澄城里的情况与刚才又大不相同了,郑彦夫一伙已经散去,胆大的百姓们开始走上街头,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三三两两的百姓鼓着勇气向城中心聚集,大部份人都在朝着衙门的方向走,也有一些好事的人向着张府张望。
刚才紧闭的屋门现在大多数都打开了,女人和孩子们还留在屋里不敢出来,但男人们大多钻出来打探消息。
朱元璋走到张府前门时,只见这里堆满了人,许多人大着胆子向里面伸头打量,但是没有人敢走进去。因为在门口倒毙着两个张府的家丁,尸体上横横竖竖十几条刀口,鲜血横流,染红了门槛……普通人哪敢靠近半步。
朱元璋排开众人走了过去,嘴里大声道:“让开,我是张老爷的亲家派来的人,让我进去处理张家的事情。”
人群本来就是看瞎热闹的,听到有管事的人出现,顿时分开一条道路,朱元璋从人群中缓缓穿过,每一步都故意落得很沉重,使得自己看起来比较有气势。
“这人看样子是个管事……”
“张家的亲家派来的?莫不是白水马家?”
“应该就是马家的人了,前几天张斗耀把女儿送到了白水马家去,他应该就只有这个亲家吧……”
“这管事看起来挺年轻的,靠得住么?”
人群议论纷纷,朱元璋并不理会他们,走到了张府的大门口,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一脚就踩进了门口的血泊里,鲜血在他脚下踩得“吧唧吧唧”地四溅,他就这么踩着一大滩鲜血,缓缓地走进了张府之中。
“丝!”围观人群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管事好厉害!”
“别看人家年轻,踩在死人的血泊里就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起来很靠得住。”
“岂止靠得住,真是太可靠了,你敢在血泊里这样走么?只怕踮起脚尖你也不敢走……”
“难怪年纪轻轻能当上管事,是条好汉啊……”
张府里,尸横遍地,有张家的家丁,也有郑彦夫手下的乱民,每一个人的死状都奇惨,要不是身中数刀,就是脑袋被铁犁和锄头等重物打得奇形怪状,白的,红的,黄的各种液体四处流淌……
张府的大堂上坐着一群侥幸不死的家丁和丫鬟,有二十一人,其中只有四个家丁,另外十七个都是丫鬟,大乱起时,家丁们多在前院,而且参与了抵抗,所以死伤殆尽。丫鬟们在后院比较容易躲藏,所以活下来的比较多。
这些家丁和丫鬟个个都精神恍惚。而且满眼迷茫之色,一日之间失去了主人,茫然不知道将来怎么办。如果给他们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他们也许会想到卷了家里的财物逃走……只是现在事情发生过去还没多久,他们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混乱之中,脑袋还没开始想事情。
朱元璋站到这群人的面前,轻咳一声,提了提气,然后大声叫道:“我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朱八,我是来帮你们的!”
四九、震摄
“百户大人有礼了!”朱元璋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就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算是行了礼,然后认认真真地道:“小人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朱八,奉我家小姐之命,在张家帮忙处理些杂事。”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喜欢表现得傲慢的人,他以前在对着白水马家、衫家、县太爷陈观鱼时,一直都是采用了很低调的态度,但这一次对着叶宇轩,他一开始就展现出强势。
因为他知道兵**和文官是不一样的,对着文官,如果你摆出强势,容易伤了他们的面子,他即使实力不如你,也要跳起来咬你,和你纠缠不休。例如东林党那些家伙,手上无权,干不了什么实事,空有一张嘴,但偏偏就不服输,一天到晚和阉党掐架,就算死也不认个错。对这种人,你如果低调一点,他反倒容易被你影响,被你用激将法牵着鼻子转。
但是对上兵痞,你越弱势,他越强势。你若强势,他反倒会缩头。因为兵痞不像文官那样读了很多圣人道理,也不像文官那么讲究无谓的“气节”,他们更加“能屈能伸”一点,碰上比他们还强势的人,一个缩得比一个快。
朱元璋也不给叶宇轩行礼,甚至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坐着随便一句话,他后背后摆着近百具尸体,借着这些尸体的气势,一股子血腥气冲出来,吓得叶宇轩心里咯噔一声响,心中暗叫:惨了,碰上厉害人物了,这个管事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难不成白水马家有什么厉害的后台?我可得小心,莫得罪了某个大佬。
叶宇轩心里缩了,嘴上自然就不硬,他居然拱了拱手,学着很有礼貌的道:“原来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有礼了,小将是长冲军屯的百户叶宇轩,听说乱民冲击了张府,特地来帮着张府清剿匪徒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咦?我来的明明是张府,姓张的啊,这里坐着个马家的管事和我废话半天,干嘛呢?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他看向朱元璋的眼里多了一丝狐疑,奇道:“你马家的人,跑张家来干嘛?”
朱元璋压低声道:“张家小姐已经许给我马家二少爷,也就是我家的二少奶奶。”
“哦!”叶宇轩感觉这关系有点远,虽然马家看起来似乎有点强势,但是他也不能管太宽嘛,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喝令道:“你们……去张府里细细搜索一番,看看还有没有潜藏着的贼人,如果有的话,通通拿来!”
“慢着!”朱元璋不等他说话,出言打断道:“府里我们已经仔细搜索过了,现在死人都已经抬了出来摆在这里……”他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并排排的尸体道:“全在这里。”
“我总要再找找看。”叶宇轩笑道:“万一还有漏网的呢?”
“这可不行!”朱元璋开口道:“军爷手下的士兵粗手大脚的,万一打坏我家的东西,或者顺手带了什么东西,那就不妥当了。”
叶宇轩听他侃侃而谈,顿觉不耐,大声道:“喂,你这管事给我搞清楚点,这里是张家,你一个马家的管事老在这里叽叽歪歪,烦是不烦?”
朱元璋淡淡地道:“张老爷和张少爷都不幸被乱民所杀,但张家小姐还活着,这张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东西,自然应该归小姐所有。张家小姐嫁给了我马家的二少爷做了二少奶奶,这个府子,自然就成了二少奶奶的嫁妆……我是马家的管事,少奶奶的嫁妆,我不能管,谁能管?”
咦?这家伙能言会道,非常麻烦!叶宇轩再次吃了一惊。
“我今天若是定要搜府呢?”叶宇轩冷笑起来。
朱元璋见他摆出吓唬的嘴脸,知道这是官兵最惯用的技俩,只要他吓住了你,你就完了。但若他吓不住你,反倒是他会退走,这一步就是关键。
他突然从椅子前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踢飞到一边,挥手指着院子里排成几排的尸体道:“你若要搜府,很简单,从这些尸体中穿过去就行……看看张老爷和张少爷的在天之灵让不让你过这道坎……”
朱元璋这么一下,又将叶宇轩的注意力转到了满地的尸体上。他向着尸体上一看,只见张斗耀的无头尸体排在第一个,脖颈处鲜血已经凝结,看起来十分可怖,旁边的张少爷也死状奇惨,面容扭曲,接下来一排排尸体,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一片阴气升腾……其中有几个被欺凌而死的丫鬟还没有闭眼,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向天而视……虽然她们并没有看着叶宇轩,却让他感觉到似乎在看着他一样……
哎呀我的妈……要从这些尸体中穿过去?叶宇轩心头碰碰地直打鼓,他手下的士兵也感觉双腿一软,有点站立不稳。
他这时才突然惊觉,刚才这个叫朱八的管事就一直坐在这些尸体的前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人好可怕!要是让自己坐在这么尸体堆里面,只怕早就恶心得逃出三条街外了。
其实这也就是心里有鬼还是没鬼的区别了,叶宇轩想趁着张家人死光了来抢劫,对着张家人的尸体怎能坦然?若他真的只是想进去执行公务,搜捕流匪徒,为张家人申冤,自然不会害怕这些尸体。
不过就算心中没鬼,朱八能这样一直坐在尸体堆里,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定力,叶宇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恐怖,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他扁了扁嘴,摇头道:“算了,匪徒已经四散逃窜了半天了,想必张府里也没有藏匿着贼人,我就不进去搜索了……你把这里发生的事给我讲一遍,我也好回去交差。”
朱元璋沉声道:“匪徒冲进人见人就杀,然后抢走了金银细软而逃,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一点也不复杂,没啥好讲的。军爷若要交差,我倒是有一件好礼相送。”
他用手一指墙角的几十具匪徒尸体,低声道:“这些匪徒是我们张家的家丁拼了命留下的,我们也不想用这些尸体报功,只盼今后能不再受到骚扰,就把这些尸体送给军爷吧。”
“什么?送给我拿去报功?”叶宇轩大喜,他随眼一扫就看出来,那里起码有二十来具尸体,如果把这些家伙的首级切下来,上奏表功,就说在自己的率领下,长冲军屯的士兵奋勇剿匪,斩获匪徒的首级二十余级,这可是一笔不错的功劳。
天启年间,陕西流贼横行,官府非常头痛,当地的地方官对着上面的皇帝是能瞒则瞒,对下面武官则催逼他们尽快平乱,谁能剿灭一股流贼,轻则大赏,重则升官。这一下二十几个人头报上去,叶宇轩可就大赚了一票。
“哈哈,有这么好的东西,早拿出来嘛,早拿来我就不会说要搜府了。”叶宇轩喜不自胜,对着手下的几个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们立即围了过去,扛起匪徒的尸体向外就走。
早拿出来你一样要搜府!朱元璋其实心中明了,他先镇住叶宇轩再给他这些首级,就会给他一种惊喜感,满意地退走。如果把顺序反过来,结果说不定是什么都被官兵抢走。
叶宇轩满意地退了出去,朱元璋这才放松了自己的气势,他对着躲在身后屋子里的家丁和丫鬟们吩咐道:“好了,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先挖个大坑将这些人埋了,然后收拾好家里的细软财物,带上房契和地契,跟我一起去白水找你们的小姐。”
家丁和丫鬟们刚才躲在屋里,看官兵来势不善,心里都在打着鼓,后来朱元璋三言两语化解了危险,他们这才松了口气,听到朱元璋呼唤,一群家丁丫鬟涌了出来,在他面前跪成一排,磕头道:“谢朱管事照拂,没有您的话,官兵进来了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多亏了您。”
“我也没做什么!”朱元璋和颜悦色地道:“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众人千恩万谢地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房间也还在,回屋睡觉倒是挺自然的,只有朱元璋在这个家里没有房间,他就在张府的大厅里席地躺了下来……
清冷的月光撒在院子里,一地的尸体狰狞恐怖,朱元璋一点也不怕,甚至毫无感觉,前一世他见过的死人可以填满半条长江,这区区百具尸体算个什么?
他心中正在飞快地计算着今天的收获……做了一件好事,帮了张府的丫鬟和家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围观群众透过府门看在眼里,他的名声,又要响亮一阵子了。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地扩展自己的民间声望,让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感觉到尊敬和佩服……一年之后,他的名声能超过白水王二,成为白水县的第一条好汉吗?
到时候他揭竿而起,振臂一呼,不知道能聚起多大的队伍?
正想到这里,厅堂的侧门突然走进来一个娇小的人影,是个丫鬟,她手里拿着一条毯子,走到朱元璋的面前,低声道:“朱管事……您晚上睡厅堂多冷啊,拿这条毯子将就一下吧……”
月光照耀下,朱元璋仔细一看,咦,这个丫鬟白天见过,她险些被三个流民侮辱,幸亏朱元璋和郑彦夫赶到,才救了她。原来她躲过了一劫,是存活着的十七个丫鬟之一。
能想到给朱元璋送条毯子,说明她是一个挺细心,挺善良的女人。朱元璋心里暗想:这算是好人有好报么?嘿!上一世的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好人好报一类的东西,经历了一次转世轮回,我也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了吗?嗯……若是没有神明,我怎么可能转世来到这个世界?我也开始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了?哈哈,怎么可能!
他对着小丫鬟挥了挥手道:“谢谢姑娘关心,快回去休息吧,你今天肯定吓坏了……”
五一、询问
朱元璋带着张家的人归来,惊动了整个马家大院。毕竟发生在张家的事情太大了,和这件事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想知道乱民冲击马家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现在既然有张家幸存的人回来了,哪有不赶紧来问问的道理。
朱元璋很和一群张家的家丁丫鬟很快就被传唤到了前院的大厅,只见前院的大厅里摆放着两排整整齐齐的椅子,马家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在坐。
坐在首位的,当然是马家大少爷马智雄,他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表情不好看,这一方面是马家结交一位知县大老爷的计划破产了,第二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贴身护卫方轩战死在张府。
马千九双手放在身体两边,恭敬地站在马智雄的身边,脑袋低垂着。
马家二少爷马智彬坐在马智雄下首的第二张椅子上,坐姿很古怪,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睡着的,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有点怠慢,看来对张府发生的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别的人都来看热闹,他也就顺便来一下。
在马智彬的身边,坐着一个朱元璋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背后还站着一个贴身婢女。她长着一张小圆脸,好看的大眼睛,身材略有一丁点丰满,但并不显胖,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体型,白皙娇嫩的皮肤,算是上一个美女。朱元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女人,仔细想想了才恍然大悟,这女人长得和张斗耀有几分宵似,看来她就是嫁给了二少爷的张家小姐,现在应该算是马家二少奶奶。
她的脸上有着很明显的泪痕,显然是听到爹爹和哥哥被杀之后,整日以泪洗面,见到朱元璋带着一群张府的下人走进大厅,她从座位上刷地一下跳起,对着朱元璋一行人跑了过来,一双缠过的小脚撑不起她的身体,跑得跌跌撞撞,她全然不顾少奶奶的端庄,嚎啕大哭道:“秋叶……你还活着?”
朱元璋身后的一群婢女们也同时大哭了起来,其中一人边哭边道:“小姐……秋叶侥幸逃得一命,但是老爷和少爷都……呜……”
二少奶奶猛地一下扑到了朱元璋背后的丫鬟堆里,抱着其中一个丫鬟伤伤心心地哭着,朱元璋好奇地扭头一看,那丫鬟就是险些被侮辱,后来又逃得一命,给朱元璋送过毯子的好心姑娘,原来她的名字叫做秋叶,是和二少奶奶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的婢女之一。
一群女人一下子就哭成一片,嘤嘤的哭声回荡在大堂之中,听得所有人心烦意乱。马家大少爷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说话。二少爷这个草包却开口道:“哭哭哭!女人就是麻烦……我说娘子,你抱着几个低贱的下人哭成这样,成何体统?给我回来坐好。”
二少奶奶被她新嫁的丈夫这么一呼喝,眉头顿时就皱了,两道柳眉竖起。她这张脸挺有趣,平时看来挺美,一皱眉,倒有几分凶气。看来三从四德在她心里还没生根发芽,是个敢和丈夫较劲的女人。
正在这时,一道柔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道:“二哥你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少说两句……二嫂节哀,现在先不忙哭,赶紧问问清楚,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后事怎么处理的,这才是正理儿。”
原来马家三小姐也在坐,就在二少爷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小丫鬟紫心菜坐在她的背后。她生性善良,不喜争执,见二哥二嫂就要掐架了,赶紧出来打圆场。
三小姐的话起了点作用,二少奶奶也不回座位,就抱着叫秋叶的丫鬟问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快说……”
“婢子……婢子也不清楚……呜……那天马家的方护卫来求见老爷,就在后花园里说话,好像是在谈马家三小姐嫁给咱们家少爷的事情,正在这时候,县衙门那边传来巨大的喊杀声,后来就有衙役跑来对老爷说,有乱民攻击县衙门,嘴里嚷嚷着要杀官造反……”
叫秋叶的小婢女用惊恐的语气道:“后来……后来老爷就命令护院们搬花园里的假山去顶门,没想到门还没顶上,乱民就冲了进来,见人就杀……大伙儿都在府里四处躲藏,婢子本来躲在垂花门边的草丛里,结果被三个乱民抓住了,他们脱婢子的衣服……呜呜……”
“什么?”二少奶奶大怒:“他们污辱了你?可恶!”
秋叶低声道:“没有……他们刚刚脱了婢子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做那事……乱民的首领正好经过,是两个首领,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壮一个瘦,他们把那三个要污辱我的乱民赶开,让我自己逃命……我就换了一个地方躲,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一直躲到天快黑,家里没有乱民了,婢子才敢出来。”她说得乱七八糟,一会儿自称婢子,一会儿又自称我,显然是情绪回到了当天的环境之中,心中还有余悸。
“没被污辱……还好,不幸中的万幸。”二少奶奶一向把秋叶当成姐妹看待,听说她逃过一劫,心中倒是有些许安慰。
这时二少爷又开口了,阴阳怪气地道:“衣服都被扒了,这还不算污辱?哈!这已经算是失节了吧……”
“你说什么浑话?”二少奶奶的柳眉又竖了起来:“只是扒了衣服就算失节?我每天要脱光衣服洗一次澡,还要脱光衣服睡觉,岂不是我每天都要失两次节?哈哈,那你头上的绿帽子都要滴油了。”
听到这里,朱元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两个都是浑人嘛。现在是什么情景?两口子居然在这里吵架,而且各自都是拿着些站不住脚的理由嚷嚷。
原来,这张家小姐原本是打算和马家三小姐同一天一起嫁进对方的家门,都是选的三月二十二日这天,结果三月二十一日就发生了郑彦夫杀官造反的事,马三小姐也就没能嫁过门。
但是张家小姐嫁给二少爷的事却如期举行了,因为消息传到了白水晚了一天,张家小姐刚好和马家二少爷拜堂成了亲,正要进洞房的当口儿,张家全家被杀的消息传来……
张家小姐顿时就大哭了起来,这洞房自然就进不去了。
二少爷好好的洞房没进成,脾气一上来,就骂了她几句。她全家死光了,二少爷还在这当口骂人,简直是伤口撒油,火上浇油,两口子立即大吵了一通,这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没开始产生,就彻底宣告破裂。
结果就是两人当晚就分房睡,二少爷逮了个自家的小丫鬟在新房里颠龙倒凤,没了张屠夫,难道就不吃猪肉了么,咱吃李屠夫就行了!他这么一闹腾,那真是雪上再加霜,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新婚当夜抱着另一个女人欢好?张家小姐真是又伤心又气愤,家人死光光,新嫁的丈夫是这种人,这日子怎么过?
洞房虽然没进,感情虽然破裂,但婚礼已经成了,两人这身份已经定下,想反悔都不成,于是两口子今天吵,明天吵,逮着每一个机会拼命吵架。直到朱元璋带领着张府的家丁和丫鬟们回来的前一个时辰,两人还在后院里吵得鸡飞狗跳。
现在两口子又当堂吵了起来,坐在首座上的大少爷马智雄顿时怒了:“你们两个少说两句会死?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在说些鸡毛蒜皮的邋遢事。”
他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将所有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来,二少爷在他这哥哥面前硬气不了,只好闭口不言。二小奶奶也没有得罪大伯的理由,赶紧闭口。
马智雄沉声对着秋叶道:“小丫鬟,你知道的就这些吗?我家方护卫和你家老爷是怎么死的?你有看到吗?”
秋叶赶紧摇了摇头:“我就知道这些,别的不太清楚。”
马智雄才没空来关心一个丫鬟有没有失节的小事,他转头对着其他的家丁丫鬟道:“你们一个一个来,把当天看到的都说出来。”
家丁和丫鬟们依次讲起当天的情形来,这些幸存的家丁和丫鬟都是一开始就躲起来的,所以每一个看到的都不多,拼拼凑凑,将他们所有人看到的加起来,大致上才算是讲清楚了前院和后院发生的杀戮和抢掠,但是发生在柴房前的那场战斗,却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都只知道方护卫保护着老爷少爷躲进了柴房,后来柴房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然后就听到郑彦夫大叫道:“我杀掉张斗耀了,走,咱们回衙门去……”
马智雄问了半天,得不到最重要的信息,只好又问朱元璋:“朱八,你那天也进了张府,还背出了方护卫的尸体,你看到了什么?”
朱元璋低声道:“小的只看到方护卫和张家老爷,少爷倒毙在地,别的什么都没看到,那时匪徒已经退走了。”
马智雄长叹一声:“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最关键的地方。罢了,反正事已至此,当天发生了什么也大致可以猜到,还是来关一下后来的事吧。”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张府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
五二、郑彦夫播的种子
说到张府的后事处理,一干家丁和丫鬟们顿时来了精神,混乱时他们虽然躲在一边,但处理后事的时候却是全程参与的。家丁和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从朱八进入张府,到他摆开尸体阵,吓退想来趁火打劫的官兵……只是隐瞒了朱元璋把张府剩下的金银分发给他们的事情,别的的事情全都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两个家丁还添油加醋地讲了朱八吓退百户官的事,满地鲜血,尸体成排,那种冲天的血腥味,虽然用言语来形容要差了许多气势,但听在大伙儿耳朵里,还是能想象得出来满院子尸体的恐怖味道。
大少爷马智雄和管事马千九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朱八的胆色,确实不凡啊。能坐在近百具尸体中间,面不改色地吓退官兵,这份胆色,当真非常人所能及。换个人的话,看到近百具尸体,隔着几十米远就吓得双腿发软,更莫要说坐到中间去。
“好胆气!”马智雄夸道:“千九,回头你拿五十两银子来赏给朱八。”
“什么?又赏这家伙?”二少爷不满地嘟哝道:“这有什么好赏的,不就搬了搬尸体么?有个屁的胆气,那四个帮着搬尸体的张家的家丁不也一样顶着近百具尸体站在那儿?”
马智雄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一眼自己的二弟,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蠢材一样的家伙,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一般人不会害怕自己家人的尸体,例如你的父母或者兄弟,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死去了,哪怕你摸着他的尸体也不会有害怕的情绪。但是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死了,大多数人是不敢去碰尸体的。这种心理很复杂,不容易说明,但是只要有点经历的人都懂。
那四个帮着搬尸体的张府家丁,碰的尸体都是平时亲近的家人,当然不会害怕。但朱八与张府的人素不相识,他坐在这么多不认识的人的尸堆里说话,那确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这时朱元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叠厚厚的纸片,这些纸片是张家的房契、田契、还有张家的下人们的卖身契等等,甚至还有张氏一族的族谱,户籍,张斗耀的县令任命文书等等东西,都被朱元璋一起带了过来。
他双手将这些纸片递出,既没有直接递给二少奶奶,也没有递给马智雄,而是凭空这么举着,这玩意儿理论上来说,应该属于二少奶奶的家财。但是他如果直接递过去,铁定得罪马家的人,直接递给马智雄,又会得罪二少奶奶,所以他向空一举,谁也不得罪,大声道:“这是张家没有被抢走的东西,我都带过来了,张家的宅子也留了两个家丁看守……”
二少爷伸手想来接这些纸片,大少爷轻咳一声,用眼神制止他的动作,然后开口道:“弟妹,这些东西是你张家的财物,你收着吧。”
二少奶奶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收了这些东西也管不了,还是得仰仗大伯帮我管理,麻烦大伯帮我收着吧。”
马智雄这才点头道:“好吧,我帮弟妹收着,这些东西就算作弟妹的嫁妆。”
在明朝,女人嫁人之后,从头到脚都算是夫家的人,看起来似乎没有自己的私产了,其实不然。她也被允许保留一些自己的财物,其中就包括嫁妆。在这个女人的一生中,嫁妆都是她的私人财物,夫家不得侵占,如果这个女人被休出家门,或者她丈夫死了之后要改嫁,她的嫁妆是可以跟着她走的。当然,在她还没有出家门,或者还没有改嫁的时候,她的这些私人财物丈夫也有权享用,那是另一回事了。
马智雄明确地表示这些东西是她的嫁妆,就是给她吃一颗定心丸,马家不会趁着张家男人死光的机会侵占她的家产,让她安心。
二少奶奶感激地对着马智雄福了一福,她虽然讨厌自己的丈夫,对这个大伯却很尊敬。随后她又对着朱元璋道:“朱管事,谢谢你帮我张家处理后事,还做得这么好,今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朱元璋拱了拱手,什么也没说。他本就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除了马皇后,别的女人看都懒得看一眼,所以拱了拱手就算招呼过了。
接下来就是马智雄表演的时间了,他安排张府过来这十几个丫鬟住进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里,反正二弟和弟妹正在吵架分居,他就干脆也安排张小姐和她这些丫鬟住在一起。
接下来让马千九跑一趟澄城,把张家的府邸折价卖掉,把张家那些田契对应的田产确定一下位置,派人去管理,这些田产中就有曾经与朱元璋打过架的任村。
这些事情已经和朱元璋无关,他就从大厅里告辞出来,走回自己在偏院的小窝。
在他的独立小院里,居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原来全都是偏院的佃户,白水王二和李初九等人也混在人群里,见他回来,大伙儿一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故事挺长,朱元璋一个人讲,不像刚才大堂里有一群家丁丫鬟帮着他讲,这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大伙儿就在小院子里席地坐下,一边听,一边发出阵阵唏嘘之声。
在面对农民起义这件事上,农民们的看法显然与马家少爷等人不同,人群里不时传来古怪的发言:“我倒不觉得郑彦夫一伙儿算是贼匪,人家是活不下去了,被迫得杀官造反的,换了我,没吃的不一样得造反?”
“朱八哥,你说郑彦夫一伙人这次抢到了多少银子和粮食?一个人能不能分到二十两?”
“你傻了不成?才二十两么?一个人少说得分到这个数……两百两!”
“这么多啊?太厉害了,咱们也去造个反试试。”
“你真傻还是假傻?这钱你命抢,没命花啊!不出十天,十里八乡的官兵一围……郑彦夫一伙人就得斩首菜市口。”
“切,瞧你说得,我不知道躲进山里么?”
“躲你山里你怎么花钱?找猴子买东西不成?”
“话说,郑彦夫一伙儿杀官造反也就罢了,怎么还**妇人,连丫鬟们也不放过?这就有点过了吧,换了我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这倒是……不厚道啊……”
“切,这个你们不懂,杀红了眼呗!你们听说过西村的王二牛吗?他老实巴交一个汉子,前年突然捞刀子杀了老婆,又把小姨子先奸后杀,被官府抓住问罪时,他一个劲儿的说,当时脑子烧坏了……这人啊,一旦杀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农民们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杀官造反很爽,很解气,是大丈夫所为。另一派则觉得杀官造反的人脑子烧坏了,很快就会被官兵给抓回来。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记着,哪些人支持杀官造反,哪些人不支持。这是很重要的情报,一年之后,农民大起义将要暴发,他需要挑选一些真正适合成为造反起义主力军的人来培养,凡是意志不坚定,有畏惧情绪的,在起义的初期一律不能收。
因为在起义初期,队伍人数不多,还要承受来自官府的巨大压力,他越需要一个意志坚定的队伍,一切有可能影响队伍团结,有可能制造不安定因素的人,都必须排除,以免队伍受其影响而崩溃瓦解。直到人数多了,队伍大了,才可以收录一些普通人。那时候,些许的不和谐声音,不会再影响到大势。
这就是他给郑彦夫讲过一次的道理,当你手下只有一百个人时,你杀一儆百,会把另外九十九个人都吓跑,但当你手下有一万个人时,你杀掉其中一百个,另外的人不但不会跑,反而会更加听你的话,这是由队伍的整体实力决定的。
朱元璋特别留意了白水王二的反应,这个著名的明末农民起义始作俑者,在听了郑彦夫起义的事之后,并没有露出十分特别的表情,只是他的双眼中闪过了一抹亮光……显然,郑彦夫的事给他传达了某种讯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条崭新的大道!
实际上这一次转世重生之后,朱元璋一直对王二很好奇,因为从他目前观察来的情况来看,王二并不是衣食无着,生活不下去的穷人,而是在马家有吃有喝,而且在整个白水都有名气的好汉,他也没有丝毫杀官造反的心思,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一年之后站出来,发起了掀翻天下的农民大起义呢?
就在王二眼中那一抹亮光闪过的时候,朱元璋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
一切事物,有因才会有果,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是独立发生的,它总会造成一定的连锁反应。郑彦夫的起义,是向着整个陕西传达了一条迅息。
它在白水王二、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汉南王大梁、安塞高迎祥、米脂李自成、定边张献忠等人的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在接下来的数年之内,这些种子将会先后发芽,在神洲大地上开满凄美的鲜花!
五三、你们要造反?
张家的事过去之后,生活又回归到了正轨。大少爷马智雄带着他的十五名刀手,回西安府经营米庄去了。他将家里的事交给了不成器的二少爷,实际上则是让马千九管理,二少爷挂个虚名,却什么也不做。二少奶奶保持着和二少爷分居的状态,偏居在一个小院子里,天天和二少爷吵架玩,三小姐继续做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大家闺秀。
马家恢复了平静,但周遭却很不平静,乡里乡间流传着各种各样关于郑彦夫一伙人的消息。
郑彦夫听了朱元璋的话,在虎头山上重聚一次之后散了伙,又跑到了澄城与白水两地交界的洞子崖聚合。但这一次重聚之后,他没有再听朱元璋说的话跑进黄龙山,而是在洞子崖扎下了根。附近的小偷、强盗、山匪纷纷投入他的麾下,没多久就有了四百多人的规模。
乡里乡间开始流传官兵要大规模剿匪的消息,有位村民的哥哥在西安府当兵,信誓旦旦地说西安府的官兵已经接到了调兵令,很快就会到澄城与白水交界处的山林里去搜索郑彦夫一伙人,将他们全部逮到西安府去,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随着这样的消息同时流传的,还有关于朱管事勇护张家下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时在澄城和白水两个县城里传开,然后弥漫在两个县的茶馆和乡村里,朱八的声望又一次被拔高了不少。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初夏到来!
燥热的风从田地上空刮过,田里的农夫们直起身子,满脸汗水。今年的雨水很少,整个春天就下了两三场小雨,连地面都没能打湿,雨势就歇止了。到了夏天,情况更加严重,大地干裂得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这痕迹就好像瓷瓶在地上摔了一下,没有摔破,但却产生了许多龟裂的口子,沿着瓷瓶的四面延展开去。
白水河的水位又下降了不少,使得在河边打水来浇灌田地更加困难,现在马家的长工们每天都要往返田地与白水河之间无数次。朱元璋专门组织了一批长工,从早到晚除了挑水什么事也不做,这样才勉强维持了灌溉田地所需要的水量。
朱元璋在田地边巡视,田里不时有长工短工抬起头来向他打招呼。
“朱八哥,早啊……”
“朱八哥,今儿个巡视咱们这一片?”
“朱八哥,今年这样子,好像要大旱呢……”这是有点经验的老农说的。
“嗯,看样子会旱得不清,咱们这地方还好,紧靠着白水河,别的地方只怕有点难堪。”一个老农低声道:“澄城张家那些田地,现在抛荒了不少,佃户也逃亡了许多,听说是跑到山里做流民去了,二少奶奶心情很不好呢,昨儿个又和二少爷大吵特吵,那吵架声咱们偏院都能听到。”
“切,那两人哪天不吵?”一个年轻农民大笑道:“小两口本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口子不睡一张床,所以吵起来就没法和。”
“哈哈,瞧你说得……二少奶奶脾气虽然差点,但也算是个好人,对下人挺好,你别在背后说她闲话,要说二少爷的倒是可以,我假装没听见。”
农民们一边在田里忙,一边嘻嘻哈哈地随口聊着些不着调的话。
朱元璋巡了一圈儿,李初九迎面走了上来,压低声音对他道:“朱八哥,西固村的人找来了,有点事想找您帮忙……”
“哦?西固村?”朱元璋对这个名字真是熟之又熟,转世投胎之后发生的事,几乎全是因为在西固村打了一场架,没想到这村子又找上门来,他不由得问道:“西固村不是送给衫家了吗?他们来找我做啥?”
“我也不知道,他们不肯给我说。”李初九低声道:“要不把他们赶走?他们毕竟是衫家的人,现在见了他们传出去怕是不好。”
“没事,传出去有什么不好的?顶多二少爷不高兴罢了。”朱元璋淡淡地道:“他高兴不高兴,我懒得管,你叫西固村的人到我的房间里来。”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等着西固村的人来见他。住进管事房已经好几个月了,房间里的东西慢慢多了起来,原本客厅里只有一张方桌,几张凳子,一套茶具。现在桌子上却多了一个土制的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朵盛开的牵牛花,这是几个喜欢朱元璋的丫鬟帮着张罗的。
自从三小姐返回马家之后,似乎对于女人的婚嫁不由自主的事颇有点微词。于是极力鼓励身边的丫鬟们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这群丫鬟在小姐的鼓励下,变本加厉起来,一天到晚跑到朱元璋的房间里来“帮忙打扫卫生”,早上被小花擦过的桌子,下午又要被小雨擦一遍,到了晚小草还要再过来擦一遍……
桌上的小花瓶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弄来的,每天不停的换着花,早上插的还是野百合,下午就变成栀子花,傍晚又换成了油菜花……亏得她们厉害,这大旱的灾年也能从山坡上摘到花儿来。
茶壶里的水也随时都是满着的,而且还温温热。一旦冷了,立即会有丫鬟过来换成热的,就盼着过来换水时能和朱元璋说上几句话。
这热情攻势害人不浅,现在除了睡觉,朱元璋轻易不敢回家,不然身边总有女人转悠,他并不擅长应付女人,所以干脆躲在外面。
果不其然,他回到小屋子坐了没一柱香时间,西固村的人还没等来,倒是先冲进来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往他的桌上一放,柔声道:“朱八哥,前天我擅自拿了你的衣服去洗,你没生气吧?现在给你拿回来了。”
这是小花、小草、小雨、小红、小青还是哪个谁谁?朱元璋定睛一看,咦?这丫鬟居然是秋叶!张家那个。
“怎么是你?”朱元璋略感惊奇,如果是马家任何一个丫鬟,朱元璋都不会奇怪,偏偏来的是张家的丫鬟,这可真是奇了。
秋叶向外看了看,没人来,又左右张望了一下,书房和卧室里也没别的人,她才伸手向怀里一摸,拿出老大一锭银子来,起码有二十两重。她将银子放到朱元璋的手里,低声道:“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感谢你为张家做的事。其实小姐早就想谢你了,但是手上一直不方便,这阵子卖了几件首饰,才有了这点钱。”
居然是为了种事,朱元璋哭笑不得,为这种鸡肉毛蒜皮的事耽搁时间,值么?他将银子随手放到怀里,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表示送客:“帮我谢谢二少奶奶,没事了吧?”
“那个……还有点小事……”秋叶犹豫了起来,小脸蛋瞬间变得红红的。
朱元璋心里升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硬起声音道:“有事快说,我还有事要处理。”
“那个……我家小姐让我来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讨个媳妇……”秋叶用很细小的声音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那个……咱们家过来的十七个丫鬟,你有没有哪一个看得顺眼的,只管开口,小姐就将她许配给你……对了,小姐的陪嫁丫鬟,也就是那个和小姐一起嫁进马家的通房丫鬟,将来是要服侍少爷的,所以不能选她。”
她迟疑一下,然后红着脸,鼓起勇气道:“虽然不包括她,但是包括我……”
原来朱元璋在澄城护住张府的事,在这些丫鬟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不少人暗中倾心,但是她们只是低贱的小丫鬟,根本不敢指望高攀这么厉害的管事,所以一直没什么表示。但是到了白水马家久了,她们就打听到了朱八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是放牛娃出身,现在还没娶媳妇。这放牛娃出身,丫鬟们就觉得自己攀得起了,而且身份地位都还算登对,就动起了心思。
朱元璋好悬没有一口茶水喷出来,马家丫鬟已经够让他头痛了,现在还要再加上张家丫鬟?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找点正事做做?
他脸色一沉,挥手道:“我没兴趣讨媳妇儿,二少奶奶的好意,我心领了。”
秋叶感觉到了朱元璋的不快,吓了一跳,有点怯生生的道:“你一个都不喜欢?”
朱元点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快走,没兴趣和你谈这个。”
“为什么一个都不喜欢呢?”秋叶突然哭了起来:“我长得也不丑啊,也能生孩子……你是因为我被贼人扒过衣服,失了贞节,所以不喜欢吗?”
朱元璋郁闷得不行,这女人搞什么名堂?哪来这么敏感?他看不上眼的是所有丫鬟,又不是针对秋叶一个人,她哭个什么劲儿?
“这房间没法待了……”朱元璋站起身来,想向外走,但是一会儿西固村的人要来见他,总不能在院子里说话吧?那些人专程来见他肯定要紧要事谈,在屋外可能不方便,他刚站起身,又坐了下来,苦恼地道:“秋叶姑娘,快走吧,我真有要事,没空和你说这些。”
秋叶失望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间,嘤嘤的哭声慢慢远去,弄得朱元璋一阵烦燥。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李初九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九个年轻农民,虽然好几个月不见,朱元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九个人确实是西固村的村民,长得不甚高大,身体也偏瘦弱,但是精神不错。
朱元璋将他们迎进屋来,小小的客厅站了朱元璋、李初九,再加上九个村民,顿时拥挤不堪,他随口道:“几位兄弟,好久不见,找我有何要事?”
那九个村民对视一眼,突然噗通一声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大声道:“朱八哥,您义气冲天,咱们几个想求您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们想习武!求朱八哥教我们打拳。”
“嗯?”朱元璋微感好奇:“你们要习武做什么?”
“强身健体啊!”村民们低头说道。
“不对,你们不是要强身健体。”朱元璋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说这话的时候,脑袋低垂,双眼看着地面,不敢看我的眼睛,而且声音颤抖,腰背也挺得不直,明显心虚……”
“这个……”九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无言以对。
朱元璋没有问他们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因为问了人家也不见得会说,他只是用一双洞察入微的眼睛,仔细地打量起这九个人来。这九个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很年轻,身体都显得很虚弱,似乎长年吃不饱。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到处是破洞,而且还很久没有洗过了。
很明显,他们是最穷的那种穷光蛋,连老婆都娶不起,所以衣服没人洗。这种人突然要习武,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性。
朱元璋压低声音,冷冷地问道:“你们学了武,是想用来造反么?”
五四、练武造反
朱元璋压低声音,冷冷地问道:“你们学了武,是想用来造反么?”
“啊?”九个年轻人吓了一跳,身子同时向后一缩,这是被人猜中心事最常见的反应:“不……我们不想造反,哪有造反的胆量……”
“没饭吃了?”朱元璋在一个村民瘦弱的肩膀上用力一拍,他故意用了比较大的力量,那年轻人身体本来就单薄,肚子又饿,被他这一拍,哪里有力气挺,肩膀顿时塌下去半尺,痛得吡牙咧嘴。
“没衣服穿了?”朱元璋又在另一个村民的身上一拉,这个村民的破布衣上到处是洞,简直是衣不蔽体,轻轻一拉,就听到咔嚓一声裂帛之音,那破衣服碎成了破片。
朱元璋冷笑道:“没吃的没穿的,还强身健体?骗人也给我编个像样一点的理由,说出你们真正的来意,我才会考虑你们的要求。”
那九个村民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过了半响,九人咬了咬牙,齐声道:“朱八哥,咱们确实是快活不下去了,想趁着还有点力气,在您这里学点本事,吃光家里的存粮之后,杀官造反去。刚才欺瞒您实在是万不得已,您要不愿意教,咱们这就告辞,只盼您不要通报官府……”
“慢着!”朱元璋低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第一个,为什么找我习武?王二哥比我更厉害,你们为什么不找他?”
那九个村民对视一眼,低声道:“王二哥的名声咱们也听过,但是咱们西固村的人更服您,尤其是和任村打那一架,咱们亲眼见了朱八哥的手段,更相信您的实力。”
朱元璋对这个回答还算比较满意,又问道:“第二个问题,没饭吃,没衣穿还有很多办法解决,为什么你们首先想到造反?”
九个年轻人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回道:“富贵险中求!我们想学澄城郑彦夫大哥,做个敢打敢拼的英雄好汉。”
“哈哈,好一个富贵险中求!”朱元璋大笑了起来:“有意思,你们九个家伙真有意思。”
那九个村民大喜道:“朱八哥是愿意支持咱们造反了吗?太好了!您放心,咱们杀官造反时绝对不会说是您教的武艺,不会连累您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支持你们造反了?”朱元璋将笑声一收,压低声道:“我不准你们造反,这里有一锭银子,你们拿去改善一下生活,别再想着造反的事了。”
他在怀里一摸,将刚才秋叶送给他的那锭银子摸了出来,随手扔到村民们的手里,低声吩咐道:“别再想造反的事了,但是练武艺术强身健体没有错,明天晚上开始,每晚到我的院子里来学武。”
这九个村民是可用之人,将来可以收为士兵,这是朱元璋的第一反应。但是他并不会傻到直接告诉这九人“我支持你们造反”,这样说话的风险太大。
所以他先说不支持,将自己的态度隐藏起来。然后再说教他们武艺,助他们强身健体,这其实还是变相的支持他们勤练武艺,为将来造反打好基础。为了提防他们在自己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就开始蛮干,先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不至于衣食无着直接就反了,将他们的造反向后拖延一段时间,同时让他们感激涕零,收罗他们的心。
在这么短短一瞬间里,朱元璋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但这些东西旁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那九个村民压根没看出来朱元璋存一个将他们抓在手中,等一年以后再来利用的念头,还以为朱八哥真的是仗义疏财,不但给他们银子花,还愿意教他们学武艺……九人跪成一排,磕头道:“朱八哥,您简直就是《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公明转世啊!”
听了这话,朱元璋顿时哭笑不得,堂堂洪武大帝朱元璋转世,被你们说成宋江那黑脸押司,我真有这么不堪么?他挥了挥手道:“回去吧,记得我说的话,明晚过来学武艺。对了……告诉西固村的穷人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朱八,咱乡里乡亲的,能帮就会帮上一把,不会坐看乡亲们走投无路。”
朱元璋从齐管事那里接过来了一些银子,后来先后几次从马智雄那里拿到赏赐,加上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他都存着,现在手边有大约两百两银子可以支使。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接济一两百个村民混上一年时间,应该不难。如果能用这笔银子,弄到一批对他死心塌地的心腹,将来在造反的时候就可以充作义军的骨干力量。很值!
再加上他救济村民的事情传开之后,可以提高民间声望,将来煽动百姓揭竿起义就更加容易。虽然被人说成宋江转世让他很尴尬,但有这名声倒也不是坏事……乡间农夫,大多都是见识短浅之辈,他们没有看过书,不识古今英雄好汉,只能通过一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来扩展自己的知识。在他们简单的认识里,及时雨宋江就是天下第一的好汉,这已经是他们能说出来的最高评价了。
“是,谢谢朱八哥!”九个村民千恩万谢地去了,李初九也随在后面走了出去。
朱元璋心情不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上一世的他参加义军之后,晋阶的第一步就是当上了九夫长,这次居然又是九个人主动来投入他的门下,这是否预示着自己曾经成功过的路,会再一次辅排在面前?
正想到这里,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是马三小姐的贴身丫鬟紫心菜,她摆着满脸古怪的表情看着朱元璋,嘴里欲言又止。
“嗯?小丫头,找我有什么事?”朱元璋好奇地问道。
“刚才……张家的丫鬟来找你做什么?”紫心菜紧张兮兮地问道。
不好!朱元璋心中暗叫不妙,这女人又要闹什么妖蛾子?随口答道:“没什么事,就是随口聊几句。”
紫心菜嘟起了小嘴:“少骗我了,二少奶奶想把张家的丫鬟许给你吧?”
“咦?你咋知道?”朱元璋大为好奇。
“二少奶奶在小姐面前说过,她想给你说门亲事……我当时站在旁边听着。”紫心菜扁着嘴道:“朱八哥,你可得有良心,是咱们马家的丫鬟们先来一步,你可别从马家的丫鬟里选一个娶,这样太不公平。”
这……这什么跟什么?朱元璋顿时恼怒了起来,他根本没想过这些事,偏偏女人们在他身边闹个不停,这些女人怎么就能闲到这个地步?
“喂,朱八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紫心菜叫道。
朱元璋脸色一沉,恼怒地道:“给我消停一点,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闲得慌!回去告诉你那些姐姐,从今天起都别来我房间里转悠,我快被你们烦死了,让我腾出心情做点正经事行不行?”
“啊?”紫心菜大叫起来:“那你就是不选咱们马家的丫鬟,要选张家的了?”
“我选谁要你管!”朱元璋一把拎起紫心菜,从门口扔了出去。他想选的人,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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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偏晚,天色还没有全黑,马家的长工短工们吃完了晚饭从饭厅里出来,散回各自的小屋子里,朱元璋坐在自已的小院子里安静地等待着。
月亮还没爬上树梢头,李初九带着九个西固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朱八哥,他们来学武艺来了……”
朱元璋仔细打量了一下九人,昨天给他们的银子显然派上了用场,九人都吃了两天饱饭,脚步没那虚了,看起来还有点力量可以使。
“嗯,来得好!”朱元璋先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低声道:“先从扎马练起吧,今天晚上你们九个人扎一晚上的马步。”
“什么?扎马?”九名年轻人都有点蒙了,这扎马步能用来杀官造反么?
见他们明显不信任的表情,朱元璋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上过战场吗?”
“没有!”
“见过千军万马对阵吗?”
“没有!”
“你们知道打仗时,什么样的人最不容易死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们吧……站得稳的人最不容易死!”朱元璋淡淡地道:“千军万马对攻的时候,横竖几十上百排人,站得密密麻麻。人挤人、人靠人、你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右都是人,盾牌、刀枪、弓弩、火炮……在你身边挤得水泄不通。军阵运动之时,你若摔倒在地,跟本不需要敌人动手,同伴的脚丫子就会送你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你们若想练武艺,第一个要练的就是稳健的腿,站在千军万马之中,可以毫不动摇,稳如泰山,如果没有这个基础……还是别练了!”
九名年轻人一听,顿时张大了嘴,惊讶得有点合不上来。朱八哥不是反对我们造反,只是教咱们强身健体吗?怎么听他这一说,我们好像要去造反打仗似的……
“发什么楞?还不练!”朱元璋喝道。
九名年轻人被他这一喝,顿时气为之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紧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双腿一分,扎了一个马步。
“很好!站一晚上,不许动弹。”朱元璋转过身子,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五五、官兵过境
第二天,朱元璋照例起了个大早,他走到院子里一看,嘿,昨晚那九个年轻人,居然还站在院子里。他们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满脸都是疲倦的神情,双腿虽然还保持着站姿,但是已经不能算是马步了,只能说是勉强站着。好几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扑满了泥灰,显然半夜的时候摔倒过。见到朱元璋起来了,他们九个赶紧重新摆了摆动作,扎好了马步。
对于他们的表现,朱元璋总的来说是满意的,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整晚折磨士兵,不分白天黑夜把人拿来操练的人,他很清楚劳逸结合的道理。只是这九个年轻人还在他的考察期间,朱元璋需要尽快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例如有没有毅力,够不够狠,能不能拼……所以让他们站这一晚上,也算是第一道门槛。
他们现在撑过来了,没有逃跑,就算是获得了朱元璋的初步认可。
“回去休息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道:“你们练得很好,有前途,强身健体有望。”
那九名年轻人松了口气,赶紧收了马步,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朱八哥,这强身健体真是好辛苦啊,这一晚上我好几次险些撑不过来了……”
朱元璋淡淡地点了点头:“确实很辛苦,很久很久以前,我‘强身健体’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险些撑不下去了,但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叹道:最后我坚持下来了,然后坐拥整个天下。
他缅怀了一下过去,然后对着九个年轻人挥手道:“你们愿意为之付出多大的努力,最后就会有多大的收获,好了,快回去休息吧。今天好好补瞌睡,明天晚上再来找我学武艺。”
打发走了九个年轻人,朱元璋开始了自己的晨练,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随意地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求成为一名猛将,但求戎马一生之中,不会因为身体太柔弱而拖了后腿。
刚打了一小会儿,突然见到李初九在院子门口探了探头:“朱八哥,咱们自家的兄弟也来了几个,想跟着您学拳。”
“哦?”朱元璋笑了起来:“咱自家的兄弟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也要学那西固村的年轻人?”
十几名农夫走进了院子里,低声道:“朱八哥,咱们听说郑彦夫一伙人把澄城张家满门都杀光了,这……要是哪天也有流寇跑来杀咱们马家的满门……想想心里就害怕,总想学点东西防防身。”
世上的人总是分两种,有一种想杀官造反,另一种想保家卫国,这两种人总是同时存在的。朱元璋此时已经存了造反夺天下的念头,这种想要保家卫国的农夫,按理说将会是他的敌人。但朱元璋并不会将他们当成敌人来看……因为,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想杀官造反的人和想保家卫国的人,是可以互相交换身份的!
人的心很复杂,有时候嚷嚷爱国最厉害的人,却第一个跑去当了汉奸……而一直做着恶事的人,在面对侵略者时却可以变成真正的战士。朱元璋相信,只要自己略施手段,这几个想要和农民起义为敌的农夫,最终也有加入农民起义军的可能,那么,教他们武艺又有何妨?
“行,跟着我练吧!明天晚上过来找我,和西固村那几个年轻人一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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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紫心菜被朱元璋扔出屋之后,马家的丫鬟终于消停了,不再无时无刻地出现在朱元璋的房间里。原来紫心菜回了内院之后,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不着调的猜测,内院的丫鬟们中间开始流传一个闲话,说是朱八哥已经看上了一个张家过来的丫鬟,就是那个失过节的秋叶。
这流言一起,马家丫鬟们当真是痛心疾首,一个好男人怎么就被外来的丫鬟给抢了去?这两家的丫鬟们感情本来就不好,因为二少奶奶和二少爷经常掐架,两家的丫鬟各自要帮自己的主子,也是处于对立状态,现在这么一来,更是火上浇油。马家丫鬟处处看张家丫鬟不顺眼,内院里一天到晚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虽然流言中说朱八哥看上了秋叶,但是秋叶本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因为她那天也和紫心菜一样被朱八哥撵出了门,完全没有感觉到朱八哥有选择她的意思……虽然成为流言主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流言中的另一个主角朱元璋,则完全不把这种事放在心里。他只是感觉到最近的生活有点不便,比如桌上的花瓶,里面那朵小花已经枯萎了很久,却没有马家的丫鬟来帮他换了……桌上的茶壶,现在总是空着的……衣服也需要自己洗了!没有女人在身边烦虽然很顺心,但没有女人服侍的日子也不怎么好受……俗话说得好,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女人这种东西,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呢?
他毕竟是一个曾经做过帝王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对他来说已是常态,现在没有人服侍,真的挺不方便的。
这一天,已至六月,天气开始炎热,朱元璋端了个水盆,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不自己洗衣服他还不知道,现在要洗一次衣服真的挺困难的,因为到处都干旱缺水,从白水河边打水过来十分不易,洗衣服这种简单小事,不花上一个时辰搞不定。
李初九的丑媳妇儿从他院子前面路过,见他在洗衣服,忍不住就笑道:“朱八哥,您说……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早点娶个媳妇,洗衣服这种事还用动手?以您现在的名声,看上哪个丫鬟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朱元璋苦笑。
那婆娘又笑道:“就算您还没拿定主意娶哪个,也别一竿子都扫出门嘛,现在麻烦大了吧?”
朱元璋还是只能苦笑。
婆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要不我帮您去说个嘴,就说您没打算娶那张家的秋叶妹子,上次只是一时失言,这消息只要一传出去,咱马家的妹子又会来给您做家务了。”
朱元璋将手里的衣服在水盆里用力搓了两下,眉头皱得紧紧的,打天下,玩权谋,他谁也不怕,但这洗衣服……咳,真的有点难为人,要不就按李初九媳妇说的办?
正想到这里,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片惊呼声。
朱元璋住的是管事的独立小院,外面则是长工短工们聚居的偏院,现在外面一片惊呼,自然就是长工短工们发出来的了,他心中一紧,发生啥事?赶紧将手里的湿衣服甩在盆里,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只见偏院的大门口,几十个长工短工们全都在里面钻,人人脸上都能看见惶恐的神色,有人跑得太急,头上摔出一个红色的大包,但他顾不得揉伤处,还在拼命往回跑。有人的衣服在灌木丛上挂破了,裸露出胸膛,十分不雅,但是也顾不得遮掩。
“发生了什么事?”朱元璋大声问道:“慌什么慌?”
“朱八哥,不好了……官兵……西安府来的官兵经过咱们家门外!”
“嗯?”朱元璋眉头一皱,官兵经过?难怪了!
明末时期,由于军队极度**,连年缺饷,士兵们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朝廷调他们出来打仗,又不发军饷给他们,就造成了他们沿途哄抢百姓的习惯。而军队的长官就算看到这种事,也故意不管,手下的士兵能抢点就算点,省得他们找自己讨要军饷。
所以官兵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吓得老百姓四散而逃。
朱元璋对着长工短工们喝道:“怕什么怕?你们家里除了媳妇,还有啥东西可以让人抢?有几个人连媳妇也没有,人家官兵要抢也不会抢你们。再说了,咱们马家也不是官兵可以随便抢的家族,看看门口的进士杆……”
他这么一说,长工短工们倒是定了定神。
朱元璋抬脚就向外走:“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好好干活去。”
他走出偏院的小门,向着府前看去,只见马家正门前的黄土路上,确实有一大群官兵,他们或坐或站,沿着马府的黄土路一直延伸到官道上面。有过多年军伍生涯的朱元璋压根不需要细数,只是随眼看了看军队的规模,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只五百人左右的小军队。
这些官兵大多穿着大明朝制式的鸳鸯战袄,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显然多年没有发过新的军服。手上的武器大多是木矛,这种木矛的杆,是用结实的树木削成,放在桐油里浸泡之后使之变得结实有韧性,再在顶端套上一个铁制的矛尖,矛尖细长,前端尖,中间窄,整体承现出波浪形。
只有极少数的士兵身上配着刀,总数不到二十名。这个道理很简单,长矛需要用到的铁比较少,但是刀需要用的铁却多,相对矛来说刀是一种昂贵的兵器,在明末军费紧张的情况下,不可能大量武装。
而且实际战斗的时候,矛也比刀要好用。有句古话说得好: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战场上你射敌人三箭,不如砍他一刀。砍敌人三刀,不如捅他一枪。
官兵中还有少量的军官,穿着大明朝武将制式的锁子甲,头上顶着个尖顶铁盔,盔尖高高伸起,上面还挂着一缕红缨,腰间悬挂着宝剑。剑是指挥用的兵器,在战场上剑这种武器往往不是用来砍人的,而是用来彰显武将身份的。
这只军队不像上次在澄城看到的叶宇轩带的那群人般颓废,而是显示出一股子隐隐的煞气,朱元璋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只军队蓄着势,是要准备打仗的,不是简单的行军部队。
他们跑到这个地方来打仗?嗯!他们的目标是郑彦夫!
五七、打赌
二少奶奶用激动的声音道:“我愿意拿出所有嫁妆劳军,烦请军爷将郑彦夫一伙人碎尸万段!”
“咦?”杨洪略感好奇,这家少爷摆明一幅不愿意出钱的样子,怎么跑出个妇人来说愿意出钱?这事儿可真是好玩了。
旁边站着的朱元璋却心中雪亮,二少奶奶是张斗耀的女儿嘛,这父仇不共戴天,张家满门被杀的仇恨,她不想报才怪了,听说官兵要去剿灭郑彦夫,她应该是最高兴的一个。
二少爷刷地一下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傻女人,怎么搬出这么多钱来?没经过我的同意,谁敢乱调家里的银钱。”
二少奶奶用藐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犟道:“这是我变卖了自家的房产和地契换来的钱,是我的嫁妆,我爱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
这一说,二少爷就不太方便开口了,满肚子骂人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杨洪对手下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一个亲兵走过去,在箱子里仔细翻查了一会儿,随后靠到杨洪身边,压低声道:“最少三千两。”
杨洪心中一喜,从这妇人这里弄三千两,刚才这二少爷也答应了两千两,加起来有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了,这趟没白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对着二少奶奶道:“这位夫人好豪气,你为国出力,本官会记录在案,剿完匪回去之后定向朝廷上表,表彰你的爱国义举。”
二少奶奶摇了摇头道:“表彰什么的我不要,我只想要一件东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郑彦夫的人头!”
“他的人头可不能给你。”杨洪赶紧道:“我如果活捉了他,必须得送到西安府,菜市口斩首。如果抓到死的,也要把人头送交朝廷报功,岂可给你。”
二少奶奶点了点头道:“这个我懂的,我只需要看一眼他的人头就行了……看一眼!只看一眼!”
“这个倒是没问题。”杨洪笑道:“反正我回西安府时,还要从你们这里经过,到时候把郑彦夫的人头拿给你看一眼就行了。”
朱元璋在旁边听得好笑,你就知道你一定能拿住郑彦夫?把话说得这么满,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到这里,他突然苦笑了起来:杨洪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当然是有底气的。这家伙如果抓不到郑彦夫,随便抓几个乡民,砍了脑袋送交朝廷就行了,反正朝廷那些个大官根本不认识郑彦夫。杀良冒功的事,在明末已经随地可见,并不新鲜了。
朱元璋能想到,二少奶奶也能想到,她毕竟是县令的女儿,这些官场中的道道也略知一二,认真地道:“你可别拿个假首级来糊弄我,我知道你们这些官兵的性子,有时候抓不到正主儿,随便抓个乡民一刀砍了,拿他的人头说是郑彦夫报功!我手下的丫鬟里,有人认识郑彦夫,你骗不倒我的。”
“你手下有丫鬟认识他?”杨洪被唬了一跳,这可是件麻烦事,如果自己杀良冒功,被这丫鬟一眼给识破,又丢面子又丢里子,传出去之后就是慌报军功,欺君之罪。
二少奶奶招了招手,秋叶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厅堂中间:“婢子认得郑彦夫,上次流寇造反的时候,婢子与郑彦夫朝过脸……”
杨洪一听,顿时大喜,其实没有哪个官兵喜欢杀良冒功,如果能抓到正主儿,又何苦用这种下作手段?只是自古以来,剿匪就很容易走脱匪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官兵不认识匪首,两军交战时,场面混乱,流匪一旦战败,往往是四下乱跑,匪首混在四散的喽啰里面遁走,官兵却不知道该追哪一边。
如果能有一个认识郑彦夫的人帮忙指点,抓到匪首的机会就大大提高了。
杨洪赶紧道:“小丫鬟,你真认识郑彦夫?”
“嗯……”秋叶叹了一声,有点难为情地道:“婢子曾被三个流寇抓住,险被侮辱,这时郑彦夫带着一个戴斗笠的匪徒经过,制止了那三个流寇,婢子才幸免遇难……所以记住了郑彦夫的样子。”
杨洪凝视着秋叶,看她不似说谎,大喜:“哈哈!太好了!”
他对着二少奶奶道:“这位夫人,本官想借你这个丫鬟一用。不需要她做什么困难的事,只需在剿匪的时候,在乱民中帮我指认出郑彦夫,如此一来,本官抓到郑彦夫的机会就变大了,你想看郑彦夫首级的心愿也更容易达成。”
秋叶吓了一跳:“又要去见流寇?婢子……怕……”
“有什么好怕的?”杨洪笑道:“本官手下有一千悍卒,区区流寇手到擒来,跟在本官身边安全得很。”他手下虽然只有五百兵,对外却得说得一千。
这时站在一边的二少奶奶突然开口道:“秋叶,委屈你一下,跟着这位军爷去剿匪吧,一定要把郑彦夫抓回来,我要看着他被碎尸万段。”
自家小姐开了口,秋叶就无话可说了,只好低声应道:“是!”
二少奶奶转身对着杨洪道:“这里的银子,我先给你一半,你把郑彦夫的首级带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一半给你,如此可好?对了,秋叶也要平安地送回来!”她先说了要郑彦夫的首级,说完了才想起要把秋叶也带回来了,所以加在了后面,可见在她心中,郑彦夫的人头,比最亲近的婢女的命还要重要得多,如果能拿到郑彦夫的人头,秋叶的生死根本不重要,上位者的心态暴露无疑!
朱元璋在旁边看着,也不插口,只见到秋叶的脸很迅速地黯淡下去,显得十分难过,但她区区一个婢女,这种事轮不到她发言,难过也只能自己受着。
“成,没问题!”杨洪一口就答应了,在他看来,对付区区流寇实在是小菜一碟,这银子已经是自己腰包里的东西。
不一会儿,杨洪的手下抬着两箱银子出了马家大院,这两箱银子足足三千多两,还有一千多两等着他拿了郑彦夫的人头回来领,收获颇丰,忍不住兴高采烈,秋叶低着头跟在他身边,又伤心又害怕地去了。
朱元璋站在马家大院的门口,凝视着官兵们向东北方向去了,心中忍不住微叹。郑彦夫没去黄龙山,而是留在了洞子崖,这是他想不到的。看来,郑彦夫手下有大多数人不愿意进入黄龙山,群体的意志使得郑彦夫这个当首领的也无法下决定,结果就变通成了留在洞子崖。
这种情况在农民起义军中很常见,尤其是刚刚起义,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起义军,杀了个县令,抢了县仓,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以为自己扯得起水泊梁山了。大多数的成员,都会陷入一种病态的亢奋,不把官兵当一回事。于是就以为,随便找个山头驻扎,官兵也拿他们没办法。
现在官兵去清剿,倒是一个好机会,给他们迎头一棒,告诉他们什么叫螳臂当车,等他们尝到了轻率冒进的苦果,知道了官府有多么强大,他们才知道杀官造反这种事,是要用脑子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朱元璋不打算去掺和这件事,官兵和郑彦夫谁胜谁败,他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不论哪一方胜败,对他来说都没有直接的影响。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继续洗衣服。
刚搓了两下,突然见到院子门口人影一闪,王二那虎背熊腰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今天的王二打扮有些不同,他虽然还是穿着平时那套干苦力时的粗布衣,但背上却背了一张猎弓,腰间也悬挂了一把柴刀,颇有些杀气从身体里浸透出来。
进了院子,他张望了一下朱元璋的小屋,确认里面没有别的人,才压低声道:“朱八兄弟,要不要跟着官兵去看看热闹?”
“看热闹?这有啥好看的?”朱元璋晒笑道。
“官兵抓贼,贼打官兵,还有什么热闹比这个更好看?”王二嘿嘿地笑了起来:“哥哥我做梦都想见识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可是等了一辈子才等来的第一个机会。”
啧!从明年你起义开始,直到死都会一直在战斗,区区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朱元璋心里暗叹,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也就只能心里想想,他低头道:“我兴趣不大,不想去看。”
“那你说说,你觉得官兵会赢,还是郑彦夫一伙能赢?”
朱元璋想都不想就道:“官兵赢!”
“不是吧?你居然认为官兵会赢?”王二跳了起来:“绝无可能!你看这些官兵,双目无神,兵器生锈,衣甲破碎,他们这怂样,连乡间最蠢笨的猴子也打不赢,郑彦夫一伙杀官造反,刀头喋血,都是英雄好汉啊,怎么可能输给这样的官兵。”
朱元璋摇了摇头:“战场不是江湖殴斗,和你所想的完全不同。”
“朱八兄弟,平时我都服你说的话,今天这个绝对不服。”王二用力一拖朱元璋的手:“走!跟我一起去看热闹,我和你打个赌,官兵如果输了,以后我就不叫你朱八兄弟了,改叫你朱八哥。”
“哦?”听了这话,朱元璋心念一动,这倒是有意思。他和王二一直以兄弟相称,打的是感情牌,但是他并没有使得王二对他转化成“敬佩”的态度,这很明显不利于将来控制王二这个人。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折服王二,对自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热闹,你若输了,真得叫我哥!”朱元璋笑道。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五八、流寇对官兵
朱元璋回屋收拾了一下,穿上了一件紧身的劲装,腰间挂了一把朴刀,又在怀里塞了几张大饼。这一去不知道要几天,他作为马家的偏院管事,擅离职守也是不行的,于是让李初九帮他看着点偏院的事务,又到马千九那里报备了一下,说是去马家散布在外的那些诡寄的村子里巡视一圈。
马家的产业并不只有马家大院周围这一点,附近有许多村庄是诡寄在马家,例如西固村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村子都是由偏院来管理,所以朱元璋要去巡视一圈倒也正常,他平时为人又沉稳,干事也卖力,马千九毫不怀疑就放了行。
朱元璋这才和王二两人一起出门,沿着官兵走的方向,飞快地赶了过去。两人的脚程都极快,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追上了官兵的尾巴,然后远远地缀着,并不靠近过去。
官兵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后面跟着打算看热闹的朱元璋和王二,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古时行军打仗,经常有百姓在旁边围观,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例如《资治通鉴》里讲了个故事,北周时期有个老臣造反,带着十几万大军。杨坚也带了十几万大军平叛,在敌军坚城之下会战。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有几万名百姓观战看热闹,而且城中的百姓也纷纷出城,自带小板凳、瓜子花生一类的零嘴,搞不好还有人撑着遮阳伞,一起看热闹。后来杨坚快打输了,他下令对着围观百姓射箭,吓得老百姓一窝蜂地向城里逃跑,结果冲乱了敌军的阵形……取得了胜利!
其实近现代打仗,仍然有老百姓在战场边看热闹,只是飞机大炮隔着几公里对轰,看不出什么味道罢了,而且近现代围观打仗风险太高,容易躺着也中枪,所以围观打仗的风气略有收敛。前几天还有个新闻,某百姓在战场边围观,还拿手机拍照,结果流弹飞来,啪地一下打中他手上的手机,幸亏子弹被手机挡住了,不然他就呜呼哀哉……啧啧,强悍无比的手机,不但能拍照,还可以当防弹衣用,大家以后买手机时记得检查一下防弹效果……扯远了,回正题。
朱元璋和王二远远跟着官兵,官兵倒也不理他们,只管向着洞子崖的方向行军,
洞子崖,位于白水与澄城交界地带,是一个形貌古怪的小山,或者说它并不是一座山,而是四五座小山拼在一起形成的,山与山之间就形成了四五条沟壑,还有一条深深的断崖,崖上崖下,到处是山洞,所以这个地方被称为洞子崖。
自今年春天郑彦夫落草在此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时间了,洞子崖上已经建好了简单的山寨,寨子就建在最险要的山崖顶上,前后有两条山路可以上下。寨子周围建了木栅,有简易的箭楼,还准备不少滚石和檑木,闻郑彦夫之名而来的流寇盗匪之辈,已超过四百人。
官兵的行军速度并不慢,三十里路程,一日即过。到了傍晚,官兵们已经到了洞子崖山的外围,升起营火,埋锅造饭。
朱元璋和王二也拿出饼来吃。
王二远远地看了官兵的营地几眼,笑道:“这些家伙吃得比我们还差,我们好歹有面饼,他们吃的是些啥糊糊?”
朱元璋咬了一口饼,轻叹道:“朝廷缺钱,非常缺钱!”
“朝廷缺个屁钱啊?”王二不满地道:“官员们天天花天酒地的,皇亲国戚个个荣华富贵,说他们缺钱,我才不信。”
“嗯,官员不缺钱。”朱元璋认真地道:“朝廷缺!”
“官员不就是朝廷?”王二奇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以王二的见识,他是不可能给他讲得清楚官员和朝廷不能划为一谈的。大明朝的朝廷之所以缺钱,一个原因来自于土地兼并,“诡寄”一类逃税的太多,朝廷收不起来税赋,第二个原因来自于税收的不合理,向商人收低税,向农民收高税,向士绅阶级免税……这些坑害了大明朝的税收制度,正是由他朱元璋自己制定的,他实在没有脸继续说下去。只盼将来有机会,好好地改改这些错误的决策。
王二又笑道:“你看这些官兵吃的糊糊,你说他们能打赢郑彦夫,我真的不信,这次打赌你输定了。”
“等着瞧吧!”朱元璋双手枕地,躺了下来:“三日之内,必见分晓。”
第二天大清早,官兵拔营,开始登山。山势一开始很平缓,但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复杂了,东一条沟,西一条崖,难行的山路严重干扰了官兵的行军速度。而且山上并不凉快,因为旱灾,树木显得有气无力的,叶片中的水分并不饱满,空气燥热,还没有风。
走了许久,没有碰上一条小溪,士兵们随身携带的水囊很快就空了一半。士气有些动摇,官兵们开始偷懒,要么慢吞吞的走,要么趁着长官不注意,就一尼股坐下休息。
王二越发相信这只官兵队伍不堪一战,在英雄好汉的面前,这些乌合之众必定崩溃。
这天下午,官兵终于到了洞子崖下面,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崖上的山寨,粗陋的木屋和茅房在崖顶上一片展开。有好几个流寇在山崖顶上探出了头,对着下面的官兵张望,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猜,郑彦夫一伙会选择守寨,还是冲下来迎战?”王二从来没看过打仗,顿时就兴奋了起来:“我希望他们冲下来打,这样看起来带劲,但是他们守寨应该更有利一些,如果他们脑子没烧坏,应该是守寨吧。”
“可惜……”朱元璋在旁边冷冷地道:“大多数山匪,脑子都是烧坏了的。尤其是官兵第一次来剿匪时,不把官兵当一回事的山匪,都会选择下山迎战,他们吃了亏才会知道缩守山寨。”
“喂,你怎么老说郑彦夫他们会吃亏?跟了官兵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吗?他们根本就没战斗力,全是一群怂货。”王二有点不满。
山崖顶上传来轻越的口哨声,随后又是一阵怪叫声,一群奇装异服的流寇打开了寨门,从山顶上走了下来,郑彦夫走在最前面,他的杀猪刀早就扔掉了,现在手里提的是一把精钢打造的好刀,身后的喽啰们拿着的兵器各形各状,十分有趣,有拿大斧头的,有拿大锤的,有拿大戟的,有拿双鞭的,还有拿狼牙棒的……
英雄好汉嘛,当然要用一些可以彰显自己很了不起的奇门兵器。例如水浒一百单八将,大部份用的兵器都很古怪,这是说书人为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编出来的,但落在普通的人耳朵里,却以为英雄好汉一定要这样才带劲。
朱元璋估计这伙人抢来的钱,大多数花在打造这些华而不实的兵器上面了。
郑彦夫背后还有人举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写着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替天行道”。
王二猛拍了一下大腿,赞道:“好汉子!带劲!咱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替天行道四个字的样子勉强认得出来。”
朱元璋则叹了口气:“这些家伙是得意忘形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官兵见到流寇出寨,赶紧开始列阵,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士兵,打横排站开,整整齐的长矛一起向前压下,矛尖前伸,皮盾、木盾等物在阵前支成一排。官兵虽然穿得破烂,手上拿的兵器也不甚整齐,但是朱元璋随眼一看就知道,这才是打仗的架势,不是说评书,也不是绿林抢劫,更不是表演水浒传。
杨洪站在阵中,手上的宝剑高举,正在大声喝令着队伍左右两翼,让他们不要混乱,并且转身对着背后几个拿着大鼓和铜锣的人道:“注意听我的号令!”
这几个负责打鼓敲锣的人,乃是军乐队。古代打仗,军乐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一旦打起仗来,千军万马,人吼马嘶,军官就算用吃奶的力气大吼,也就身边几个人能听到,命令不能有效地用语言传达了,必须使用军乐队来传递命令。所谓击鼓进军,鸣金收兵,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你看到一小说,打仗的时候军官吼一句:“收兵!”然后所有士兵都听到了命令,停下战斗乖乖退回来,这一定是扯蛋。
杨洪身边还站着小丫鬟秋叶,她正用手指着郑彦夫,大声尖叫道:“就是他,他就是郑彦夫……”
“很好!”杨洪趁着战斗还没开始,战场上还算安静的当口,大声叫道:“站在最前面,腰悬钢刀的大汉就是郑彦夫,活捉郑彦夫的赏银一百两,杀死他的赏银五十两!”
“是!”官兵们精神大振。
郑彦夫一伙人以散乱的阵势从山坡上缓缓走下,对着官兵摆出来的架势毫不在乎,一个个发出古怪的笑声:“官兵在过家家,哈哈哈,咱们只要一冲,保准把官兵冲得人仰马翻。”
“看我手上宣花大斧,定斩那个武官的狗头。”
“我的狼牙棒想砸几个天灵盖玩玩,这狼牙棒制成之后,还没沾过血呢……”
王二远远地看着这些“英雄好汉”,满脸羡慕之色,由衷地叹道:“真是好汉子啊,面对敌阵谈笑自如,我恨不得也加入到他们中去。”
“得了吧!”朱元璋猛地拍了一下王二的肩膀道:“认认真真地临敌,才是真正的军队。军阵之前还谈笑摆英雄好汉的作派,找死!”
五九、战阵
两个队伍远远相望,一边是官兵们小心翼翼缩成一团集结起来的方阵,另一边则是流寇们乱七八糟站成的散乱队伍。单纯从气势上来看,流寇们显得要厉害得多,他们拿得各种夸张无比的巨大兵器,衣服也很嚣张地敞开着前襟,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流着汗水。他们的脸上也挂着自信从容的微笑,仿佛眼前的官兵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反观官兵这边,士兵们缩着头,显示出十分畏惧的凝重的神情,不少士兵脸上带着惊恐,有的人手还在发抖。
有句话说得好,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正是因为官兵们参与过不少的战阵,见识过尸山血海,所以他们在临敌的时候才会更加谨慎小心,害怕自己变成尸山中的其中一具。而流寇们在他们面前,则类似初生牛犊,不知道战争的可怕。
“注意保护两翼!”
“盾牌手……给我硬起来……”
“长矛,举直……嘿哈……”
战阵中开始响起了旗兵的呼喊声,此时彼伏,不停地回响,并且互相干扰。大明的官兵,每十人由一个小旗统领,每五个小旗再由一个总旗统领。这些旗兵虽然比普通士兵要高一级,其实仍然是兵,也要加入到战阵之中。只有百户这个级数以上的,才能算武将,不进行冲锋陷阵的工作,只负责指挥。
最先激动起来的就是旗兵,他们不停地向身边近在咫尺的手下们发号施令,由于他们的命令只需要发给十个人,或者五十个人听,所以扯开嗓子吼就行了,不必动用到军乐队。
旗兵们的呼喊声中,官兵的军阵开始向前推进!缓缓迈步!
对面的郑彦夫则豪迈地笑了几声:“兄弟们,杀啊!杀光官兵。”
一声令下,四百多名流寇一起怪叫起来,各种奇形兵器高高举起,撒腿向前冲了起来。
王二大喜:“开战了,终于可以亲眼看到打仗了。朱八兄弟,你看官兵走得又慢又没气势,不吭声不出气。郑彦夫这边冲得又快又狠,不用看也知道这边更强。”
朱元璋叹道:“郑彦夫一伙人的气势是很足的,但是太不会打仗了。两军列阵,相隔在一里之上,这么远的距离,步兵岂可冲锋?必败无疑!不信你披着甲,拿着重型武器,狂奔一里路试试,奔完之后还有力气和人打架么?”
“丝!”王二听了这话,才猛地一醒。
朱元璋继续道:“官兵采用的方法才是正确的,临呀时,用很慢的速度向前走,越慢越好,注重保持阵形和节省体力,越走越近,走到百步之内,先对着对方的军阵射箭,以试图打击对方的士气,造成阵形的混乱。然后继续向前走,到了五十步内,中军击鼓,这才是士兵开始冲锋的时候。”
朱元璋说完没多久,流寇最前面的一排人已经冲到官兵阵前百步之遥。杨洪根本没有发令,官兵后阵一些有经验的弓手就主动拉开了弓,没上过战场新丁见老兵们拉了弓,自然也一起拉开了手里的弓箭,大约有一百名弓兵,拉开弓斜指向天空……
流寇们还在向前冲,当前面的流寇已经进入七十步距离,中军也到了一百步左右的距离时,经验丰富的老弓手们率先松开了手上的弓弦,一蓬箭雨,刷地一下飞起,接着新丁也开始放箭,“刷刷刷”箭如飞蝗,抛射出去的弓箭在半空中划起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向下坠落……
“哎呀!”
“哎呦!”
“啊!”
惨叫声在流寇群中响起,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箭扑倒,鲜血四处飞溅。
王二掩了掩脸,不忍观看,嘴里嘟哝道:“惨了,这下郑彦夫一伙只怕伤亡惨重。”
朱元璋又摇了摇头,笑道:“这倒不一定,弓箭的威力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入肉挺痛,但是这玩意儿不致命,只要不射中眼睛什么的东西,就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顶多开个小洞,流点血,不影响行动。这种弓箭攻击,主要还是用来打击敌军士气的。”
王二抬眼来看,果然,刚才中箭倒地的流寇打个滚,居然又爬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年头的弓箭威力确实很低,再加上官兵穷,使用的箭矢都轻飘飘的,他们用的弓也大多数在七斗至一石之间,根本射不出劲箭。
“不要害怕官兵!”郑彦夫大叫道:“他们的箭射人根本不痛。”
“不痛!”
“根本不痛,冲啊!”
流寇们再次振作起来,一边怪叫,一边狂冲。
朱元摇了摇头道:“差不多了……郑彦夫一伙这么高调地乱冲锋,马上就要累了。”
不用他解释,王二其实也看出来了,刚刚冲得十分嚣张的流寇们,气势已经不如刚才那么雄壮,尤其是那几个拿着很夸张的重兵器的家伙,跑过几百步距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流寇们在冲锋的时候,并没有保持什么阵型,前军后军拉得极开,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前军与后军之分,跑得快的就是前军,跑得慢的就是后军。
这种断成两截的军队,自然谈不上什么纵深与厚重,只能看到一片混乱。
朱元璋看着两军越来越近,手指轻轻弹动起来,似乎是在寻找着节奏,就在王二对他的动作想要表示异议的时候,朱元璋猛地将手指一弹,嘴里轻喝道:“击鼓……进军!”
他的话音刚落,官兵中突然响起“咚”地一声鼓响,接着,密密麻麻出雨点一般的鼓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犹如催命的更鼓,不停地响起。
“哎?”王二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官兵要在这时候击鼓进军?这只官兵是你在指挥不成?”
朱元璋淡淡地道:“我只是用常理来判断罢了,只要这个领军的千户大人不是傻瓜,这个时候就应该要击鼓了。”
王二指了指自己,郁闷地道:“我不知道,看来我是傻瓜。”
“你不傻,只是你没有学过如何领军作战而已。”朱元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好看,接下来才是关键。”
鼓声一起,刚才一直畏畏缩缩,像乌龟一样缓慢移动的官兵军阵,突然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前排的士兵猛地向前迈开大步,向前冲锋起来。前排一动,自然带动后排,军阵开始翻翻滚滚地向前涌动……
说来也有趣,流寇们一跑,立即就会乱阵,但是官兵们向前跑时并不会混乱,他们的步伐居然是一致的,就算偶尔有几个乱了步子,也能很快调整过来,这就使得移动中的军阵不会变形,横排还是横排,纵列还是纵列,整个军队的前沿只有一些很轻微的,像波浪形的皱褶,但整体来说,仍然保持着长方形。
“啊?这是如何做到的?”王二茫然不解。
朱元璋指了指军乐队的方向,低声道:“鼓声之中有玄机,这鼓声可不是胡敲的,而是经过训练的鼓声,士兵们平时在操练队列时,就要辅以这样的鼓声来变化阵形,久而久之,就算脑子笨的人记不住军令,他们的身体却能记得鼓声,根据鼓点的节奏来调整自己的步伐。”
“还有这种学问?”王二的汗水浸出到了额头上:“打仗的学问好多,我……我还以为打仗就是比谁力气大,武艺好。”
经过短短几十步的冲锋,两军的前排终于冲撞到了一起……
流寇们挥起了宣花大斧、巨锤、狼牙棒、大戟、钩……各种古怪的兵器一起向前,看起来气势颇为不凡。然而官兵们却没这么多花巧,前排的官兵将皮盾、木盾等物向上举起,将自己整个人碰在盾后,后排的士兵则从盾阵的中间伸出长矛……
官兵们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怕死,很不像样,或者说像一群缩头乌龟。而流寇们则大开大合,仿佛天神下凡,这些不注重保护自己,只知道蛮干蛮冲的“天神”,马上为他们轻率的冲锋付出了代价。
密密麻麻竖起来的矛尖,使得官兵的队伍看起来像一只长满刺的豪猪,而主动向着豪猪扑上来的流寇们,则像是愚蠢的野猪,野猪撞在豪猪身上的结果,就是被无数根尖刺扎得满头满脸,苦不堪言。
“噗嗤!噗嗤!”长矛入肉的声音响起,鲜血在两军阵中刷地一下飙起。
“啊!”
“他们的长矛好长,我砍不到他们……”
“不行,我们的兵器虽然看起来厉害,但是还不如人家矛阵简单好用……”
还能惨叫出声的,已经算是幸运儿,不够幸运的流寇们,已经被扎在了长矛林上,死得无法再死,冲在前排的一片流寇,瞬间就失去了性命,他们的尸体无力地挂在矛尖上,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直到他们死去都没想明白,勇敢的绿林好汉,怎么就被一群乌龟一样的官兵给刺死了呢?
六十、两翼齐飞之阵
战斗刚一开始,就陷入了一边倒的局面,冲在前面的流寇们纷纷死在官兵的长矛阵上。但是官兵这边的伤亡却极小,仅有极个别的官兵被那些古怪的兵器打中送命,大多数的官兵都在盾牌和矛阵的保护下,活得好好的。
官兵们占了上风,但是士气仍然不高,大多数官兵还是畏畏缩缩地躲在盾后,怕死是人类的天性,在官兵身上,这种天性尤其明显。
但是官兵们哪怕再怂,仍然可以打得郑彦夫一伙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鲜血在战场上横飞,残肢断臂四处飞洒,王二看得几乎傻了,茫然地道:“这……就这么简单?官兵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
“嗯,对付一伙子根本不懂打仗的流寇,本来就不难。”朱元璋叹了口气:“别看官兵懦弱,但是真正打起仗来,对付泥腿子根本不花什么力气!”
朱元璋知道,在明末农民战争的初期,起义军和官兵交战,基本上就没赢过。什么闯王李自成,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紫金梁王自用,老回回马应守,曹操罗汝才……这些名头响遍天下的义军首领,都在官兵手上吃过大亏。尤其是李自成,好几次被官兵撵得像狗一样四处逃窜。
直到许多年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有大量官兵加入了义军,又有一些真正有才华的人物依附到义军队伍里,农民军在与官兵长时间的交战中累积了一些经验,才真正变得可以与官兵抗衡。这个过程非常长,不经过数十场大战,血与火的考验,是不可能完成蜕变的。
激烈但并不算紧张的战斗持续了短短半个时辰,流寇的队伍开始崩溃,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匪徒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在官兵严整的队伍前面,他们连一丁点儿的机会也没有,冲上去只有死,转身跑也许还有点机会。
阵前开始有掉头逃跑的流寇,士气崩溃得非常迅速。
王二激动地看着战场,他的立场还是偏帮着郑彦夫这边的,看到郑彦夫一伙人开始溃败,他的心思也提到了嗓子眼上,激动地叫道:“不行了,打不赢了……快逃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
这时朱元璋又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低声道:“撤盾阵,中军紧逼咬住敌尾,左右两翼前突,使用双翼齐飞之阵,越敌之后合围,可将郑彦夫一伙人全歼……”
王二听了这话,心头一冷,他刚才听到朱元璋说了一句“击鼓……进军……”,结果官兵还真的做了,然后就是郑彦夫一伙人大败,现在又听到朱元璋来了一句双翼齐飞可以全歼,吓得他全身冷汗直冒,苦道:“不是吧?朱八兄弟,你觉得郑彦夫一伙要完了?”
“哈,不会!”朱元璋轻笑了起来:“放心吧,这个叫杨洪的千户,没这么厉害的军队运作能力,我敢肯定,他的双翼飞不起来。”
这时官兵的中军果然开始击鼓了,鼓点的节奏很奇怪,似乎左咚咚两下,右咚咚两下,明显是在对军队传递着某种信号,经过朱元璋刚才的解说,王二大至猜到了,这就是双翼齐飞的指令。
官兵的军阵开始变化,在左右两翼的两只百人队,开始做出加速向前跑的架势,有趣的是,士兵们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之情,两翼前突的速度都非常缓慢,仿佛脚下拖着千斤巨锤一样,根本跑不动。
王二满脸茫然地道:“官兵这是啥意思?”
朱元璋哈哈一笑道:“原因很简单,士兵怕死。他们缩在盾牌和长矛后面的时候,还能似模似样地运转军阵,要让他们撤了盾阵向前冲,那就是拿命拼了……这只军队士气不够,做不到这样的冲锋。”
果然,怕死的官兵们只装了装样子,迫于军令,两翼象征性地前突了几十步,就开始慢吞吞地磨叽,很明显,士兵们没有绕到流寇前面的去夹击的勇气,现在所采取的动作,仅仅是想把流寇们吓跑而已。
其实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士兵们不会完全听武将的命令,他们也有自己的思维,知道害怕,知道恐惧。古代打仗,明明大胜,却让敌人几乎毫发无伤地逃回去的战例多不胜数,这并不是因为武将们不想将敌人赶尽杀绝,而是手下的士兵认为已经打了胜仗了,何必再拼命?在追击的时候就不会努力……
尤其是明朝末年,军纪败坏之后,大明朝的士兵们多有贪生怕死之辈,使得整个军队的战斗意志都不高。打了胜仗之后,意思意思地追两下,纵容敌人逃走,放虎归山。一旦打了败仗,就大规模崩溃逃窜,或者向敌军投降……清军入关之后,大多数的明军并不是被清军打败的,而是主动向清军投降的,可见当时的军队有多糟糕。
杨洪坐在中军的马上看着缓慢得像蜗牛的双翼,大怒,辱骂道:“你们这些混账,老子叫你们两翼齐飞,你们在飞个屁啊?这他妈的简直是两翼乌龟齐爬,我带了你们这群怂货出来打仗,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他眼看要抓到郑彦夫,取了他的首级去换赏钱和报功,结果这些不争气的丘八兵坏了他的好事,怎能让他不气?
郑彦夫一伙人在士兵们的故意放纵之下,终于甩开了后面的官兵追击,向着山坡上逃了回去,一路上丢盔弃甲,扔下了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的奇门兵器。那些装帅的,扮酷的,充面子的武器,扔了满地都是,一溜儿从山脚摆上了山顶。
看着流寇们逃了,杨洪赶紧下令鸣金收兵,中军里的鼓声停了下来,换成铜锣“咣咣咣”地敲响,士兵们也就顺势退了回来。
所谓“鸣金收兵”里的金,是指的一种名叫“钲”的乐器,这种乐器很像铃,柄中上下通,是用铜制的,颜色近似金,所以有鸣金一说。但是在明末时期,钲这种乐器已经被弃用了,大多数军乐队改为用锣,这玩意方便携带,左手提锣,右手提个木锤,用力一敲,就咣咣咣地响,非常适合用来指挥军队。所以准确来说,明末应该是“敲锣收兵”。
“咦?我又不懂了!”王二抠着头道:“官兵为什么不干脆趁着胜利,攻上崖顶去,捣毁郑彦夫的山寨呢?居然在崖脚下就收了兵。”
“哈!”朱元璋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力大无穷啊?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交战,士兵们都累了,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攻崖。只能暂时休息,我估计杨洪会在明天天亮之时,重整队伍攻上崖去。”
“唉,朱八兄弟,今天我真是学到太多东西了。”王二苦着脸道:“真没想到,打仗居然有这么多的学问,我还以为自己武艺厉害,上了战场会无往而不利,结果今天一看……光是那矛阵就能让我死上十七八回。”
“打仗本来就不是靠着个人武勇可以决胜负的。”朱元璋拍了拍王二的肩头。
王二又叹道:“你懂得真多,居然对行军战阵也看得明白,我这次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了,你以前不是放牛的么?究竟在哪里学来的这身本事?”
“我说路遇一个仙人传授的,你信不?”朱元璋胡说道。
“你若这样说,我就这样信!”王二豪气地道:“我王二从来不怀疑自家兄弟,所以你可不要骗我。”
“好吧,我不骗你。”朱元璋似笑非笑地道:“我是太祖皇帝转世,所以不用学也懂打仗,天下间,我是最会打仗的一个。”
“哈,王二兄弟,你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王二认真地道:“算了,你不肯告诉我,我就不问,想毕你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不问最好。”
两人说到这里,气氛略有点冷,抬起头来又看战场上的情况。只见残余的流寇们已经逃回了山寨,大约有两百多人平安地逃了回去,其余的都被官兵击毙在崖下。官兵已经开始清扫战场了,士兵们将流寇的首级割下来,吊在腰间,等着回去换赏钱。流寇们扔在地上的兵器,也被士兵们捡了回来。
打仗的时候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怂,打扫战场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有个士兵拖着宣花大斧回来,大笑道:“这东西起码可以融出五斤好铁,回家找铁匠打个锅,再打个犁头。”
“我捡了一把上好的刀……”
“这个狼牙棒怎么处理?上面刺太多,不好带……”
王二看着喜气腾腾的官兵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赌约,他对着朱元璋抱了抱拳道:“我输了……你说官兵会赢,官兵果然就赢了……从今天起,我改叫你朱八哥,你改叫我王二兄弟。你这一身本事,我叫你一身哥也不亏。”
朱元璋微微一笑,低声道:“王二兄弟!”
“朱八哥!”
“哈哈!”两人互相叫了一声,哈哈笑了起来。
六一、攻山
当天晚上,官兵就在崖下扎营。古时兵家扎营,其实有很多讲究,比如必须有水源,必须有粮道,通常要在依山傍水,交通便利之处。但是官兵新胜,贼兵新败,而且这只官兵只有五百多人,粮食都靠自己携带着,不需要粮道,水源就靠着附近的一条小溪足够支持,杨洪就没有讲究这么多,原地扎好了营。
这个营地正中心是杨洪的帐篷,秋叶也分到一顶小帐篷,就在中军帐的旁边,百户官们的帐篷围绕着中军帐列了一圈,然后外围才是士兵们的帐篷。这些帐篷都采取对外之势,以防敌军袭营。在帐篷外面,士兵们钉上了一圈简单的篱笆墙,或者是砍下附近的树木,将两根树枝交叉,用绳子在中间捆好,然后把这种叉形树枝围着营地摆上一圈。
朱元璋仔细看了一下,杨洪扎的这个营,还算中规中矩。虽然官兵的纪律和士气都很差劲,但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安营扎寨功夫,还没有拉下,这样的营地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将军也难以夜袭。以山顶上郑彦夫一伙人的行军打仗能力,根本不要妄图袭官兵的营。
王二在旁边瞪着大眼睛仔细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原来安营扎寨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咱们也跟着官兵一起扎营休息,但是他们并没有扎出这么工整的营地。”
“嗯,昨天晚上扎的只是行军营!”朱元璋笑道:“今天这个才是战地营。”
王二又有点不懂了,低声问道:“朱八兄……咳……朱八哥,官兵今天已经大胜了,明天只要一鼓作气攻上山寨,将郑彦夫他们打败,为什么还要扎这么工整的营地呢?”
“不论你有多大的优势,也有可能一夜之间丢失殆尽。”朱元璋低声道:“军队最怕夜袭,因为士兵们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本来就很紧张,晚上往往也是报着很紧张的情绪入睡。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容易让士兵们慌乱,如果遭遇夜袭,往往不堪一战,四处惊跑,十万大军有可能被几千敌人夜袭打得完全崩溃。所以需要扎一个安全的营地,轮流派士兵守夜,敌军如果来夜袭,先靠着坚固的营地先阻挡住敌人一小会儿,领军的将军就可以趁着这一小会儿的时间,让士兵们镇定下来迎敌。”
王二又上了一课,不由得对朱八更加佩服了一分。
当夜,两人找了个树窝,堆上树叶,将身子藏在树叶堆里,倒也算是暖和。朱元璋很快就睡着了,王二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亲眼看到一次真正的战争,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体验,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似乎精通战阵的朱元璋帮他解说,使得他从这一次观战中学会了不少东西。
这一夜,王二不停地回想着这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将它们与朱元璋说的话进行对照,越想越觉得:朱八哥真的好厉害啊!
第二天大早,朱元璋如同钟表一样准确的生物钟将他唤醒了,他伸展了一下手脚,只见王二顶着一双黑眼圈看着天空,嘴里喃喃地道:“原来这里是要这样……嗯……明白了……”
“嗯?你整夜不睡在想什么呢?”朱元璋好奇地问道。
王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想了一晚上打仗,只要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挥舞着各种兵器的士兵的样子,哎呀……朱八哥,你居然睡得着,看了一场大战,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兴奋呢?”
“没什么好兴奋的。”朱元璋淡淡地道:“才总数不到一千人的对阵,换成十万级数,我也能睡得着。”
王二:“……”
两人从树叶堆里爬起来,拍掉身上挂着的叶片,向着官兵的营地眺望,只见官兵们早就起了床,开始准备攻山了。一队一队的官兵从营地里出来,在崖下的山道列队,杨洪和几个百户官站在山脚下,军乐队在他们身边,几十名亲兵围绕在四周,杨洪正在向着山上指指点点。
反观山顶上,流寇们隐蔽在山石后面,只露出几颗头来打探,山崖顶上有几十名流寇手上挽着猎弓,他们脸上不再像昨天那样充满自得之意,看着崖下的官兵,眼神中流露出恐怖。显然,他们在昨天尝到了官兵的厉害,今天已经不敢再嚣张了。
王二又开始紧张了:“朱八哥,今天郑彦夫一伙就要完了吗?唉!我不想他们战败,老实说,我心里一直盼着郑彦夫能打赢官兵……”
朱元璋在王二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沉声道:“放心,今天是官兵要败了。”
“为何?”王二大惑不解:“官兵的战斗力如此之强,郑彦夫一伙人哪打得赢?”
朱元璋淡淡一笑:“我先不说原因,你看完之后自己分析一次试试。”
这时,崖下的杨洪举起了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指向崖顶,军乐队开始敲响了鼓点。
“轰隆隆,轰隆隆”
鼓点声中,官兵开始攻山。
山道并不宽阔,刚开始的地方只能容许七八个人并列,向上走一段就会越来越窄,只能四五个人并列,有几个险要之处,只能两三人并列而前。官兵只能排成一字长蛇之阵,向着山道上冲去。
跑在前面的官兵非常怕死,用力地撑着盾牌,整个身子都缩在盾牌后面,用这样的姿势显然不可能跑得很快,整个队伍都像乌龟一样在山道上前进,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郑彦夫的身影出现在了崖顶上,大喝道:“砸!”
他身边的山崖上立即冒出一堆人,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块石头。这些石头有大有小,有圆有方,视每一个人的力气而定,有的重达几十斤,有的只有几斤重,最小的只有拳头般大,流寇们一声齐呼,石块儿纷纷向下砸来。
山道上顿时落满了滚石,有如下了一场石头雨。
小石砸落倒还没什么,砸在盾牌上发出“蓬”的一声之后弹开,但大石头就有点可怕了,尤其是几十斤重的巨石,挟着从高空中落下的巨力,砸到盾牌上,就会连同举盾的士兵一起砸倒在地。而且砸倒一个人之后还不会停下,继续向下翻滚,吓得山道上的官兵哇哇怪叫。
一些总旗兵和小旗兵在队伍里大叫:“冲,快点跑上山顶,就不怕滚石了……”
但是他们的吼声被淹没在官兵的惨呼和嚎叫之中,根本没法有效地传达到士兵耳朵里,官兵们挤在山道上,怂成一团,一些弓箭手向着山顶射出箭矢,但是从下向上射箭,射程和威力都无法保证,仅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能射中流寇,大多数弓手都无法准确命中。
射倒几个流寇也无济于事,更多的流寇搬着石头向下乱砸,过了一阵子,山顶上居然又扔下了几根檑木,檑木这东西,比滚石要可怕得多。它是一根圆柱形的巨木,用完整的树干制成,削去上面的枝叶,有三十尺长,直径有两尺以上,这东西滚下山道,不停地颠簸破撞,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由于它的长度很长,覆盖了整条山道,居高临下滚来,声势十分惊人。滚石体积中,而且不圆,滚一阵之后就会因为力量耗尽而停下来。但檑木却可以从山顶一直滚到山脚,将它沿途碰到的一切物体都撞碎。
几个官兵首当其冲,被檑木砸得脑浆迸裂。
后面的官兵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闪避,弄得本来就狭窄的山道上一片混乱,山顶上的流寇又是一通乱石砸下,不等杨洪鸣金收兵,官兵们就“哄”地叫了一声,从山道上退了下来。杨洪大怒,愤愤地骂道:“一群丘八,老子还没下令收兵,你们退个屁。”他的吼声根本没有用处,别说在混乱的战场上士兵们根本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遵守。
明末军纪败坏,有许多士兵养成了古怪的脾气,只要觉得这场仗有可能打不赢了,就会自行选择撤退,不论当官的怎么喝令都没有用处。
杨洪气得将他的宝剑向地上一摔。
朱元璋对着旁边的王二问道:“看明白了没?为什么官兵今天会败?”
看到流寇赢了,王二还是挺高兴的,他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军这一边,对着朱元璋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大致上看懂了,昨天是郑彦夫他们在进攻,官兵其实采取的是守势,士气差点问题不大,所以官兵赢了。但是因为士气不足,最后的双翼齐飞也无法完成。今天官兵采取攻势了,官兵的士气和战意不高,攻山的时候磨磨蹭蹭的,根本不可能迅速地攻上山顶……他们越是慢吞吞地攻山,越是要被山顶上砸下来的石头和檑木打击,所以就必败无疑。”
“嗯,没错!”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说自己傻,我看也挺聪明的,一看便懂了。”
王二叹了口气道:“你在打之前就能猜出结果,我却是看了结果之后来猜的原因,我比起你来,差得太远了。”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知道王二已经彻底被自己折服了,如果说以前王二帮他做事只是因为被他用感情攻势或者计策所支使,那么这一次就是真正被实力所折服,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王二兄弟,你再来猜猜,明天又是谁胜谁负?”
六二、攻心之计
朱元璋笑着问道:“王二兄弟,你再来猜猜,明天又是谁胜谁负?”
“这个……”王二不敢再轻率地乱猜了,他已经连续出了几次丑,不想继续出丑下去,犹豫了再三,他才叹了口气道:“猜不到,我真的猜不到了。但是……郑彦夫一边赢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我感觉到官兵没有办法攻上这座山崖。”
朱元璋微笑道:“明天不会打仗!”
“什么?”王二大吃一惊:“这又是为什么?连续打了两天,有胜有负,正在紧张的关口呢,明天不会打仗?这也太奇怪了吧。”
朱元璋耸了耸肩膀道:“等着瞧吧!”
第二天大清早,王二又黑着眼圈跳了起来,等着看官兵和郑彦夫一伙人的博弈,结果令他失望,今天官兵没有摆出攻山的阵势,而是派出上百人在山崖下一字排开,双手放在嘴唇边,做一个筒状,然后一起对着山顶上喊话:“郑彦夫,投降吧!”
“郑彦夫,投降免死!”
“投降了给你个百户官做做,你在山顶上能有当官快活吗?”
“你若执迷不悔,等待你的只有菜市口斩首的命运。”
“你别以为缩在山上就了不起了,你只要敢下山,咱们就能打得你抱头鼠窜,你不投降,只能困守山中,死路一条。”
“任何人砍郑彦夫的头颅来献,可得赏银百两……”
“山上的流寇们,你们没有妻儿老小么?你们在山上落草,她们怎么办?别犹豫了,杀了郑彦夫,下山来投降,保你荣华富贵。”
一浪接一浪的喊声,从山崖底下飘上去,在山寨的上空回响着,山上的流寇们居然没有回骂,而是静静地听着这些喊声。
王二听着这些声音,脸色不由得大变:“今天果然不会打仗,但是今天这一阵,比起打仗更加凶险。”
朱元璋点了点头,叹道:“没错,这一仗才是最难打的,来自内心的敌人,远比来自眼前的敌人要难以对付。经过第一天的战败之后,流寇们已经知道了官兵的利害,他们不敢再下山挑战官兵,甚至会有一种官兵不可战胜的错觉。在这种情况下官兵采用攻心战术,很容易造成流寇内部的混乱,郑彦夫过不过得了这一关,很难说。”
王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相信郑彦夫不会投降,他是条好汉,但是他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下,未必靠得住。”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叫郑彦夫精简士兵,只带信得过的和经受过考验的,当时他明明答应了,不知道后来他为什么没有听我的话,居然招纳了四百多个乱七八糟的喽啰,现在他要碰上大麻烦了。
招降的呼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山顶上的流寇们安安静静地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回骂或者斥喝……诡异的安静似乎酝酿着某种不安的情绪。
“朱八哥,你怎么看?结果会如何?”王二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朱元璋皱起眉头,仔细地想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道:“三天之内,山寨里会有大变,想要投降的人会暗算郑彦夫,拿他的人头下山来领赏。”
“那他们能成功吗?”王二压低声问道:“你的判断一直都很准确,你快告诉我结果。”
朱元璋又想了一阵,然后才认真地道:“如果这是一只很成熟的流寇队伍,经过了许多战火的考验,那么这次变乱会被镇压下来,大多数人还是会力挺郑彦夫,杀掉背叛者。但是……这是一只不成熟的队伍,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会动摇,以众凌寡的结果,就是郑彦夫被杀,人头送下山来交到杨洪的手中。然后……杨洪再将送人头下山的人杀掉,轻轻松松,收兵回家。”
“啊?”王二惊呼了一声:“也就是说……郑彦夫要完了?”
“嗯!**不离十。”
“朱八哥,帮帮他们吧!”王二突然伸手抓住了朱元璋的肩膀,沉声道:“你帮帮郑彦夫吧,我不希望这位英雄好汉就这样死掉。”
“帮他们?”朱元璋摇了摇头:“郑彦夫杀官造反啊,你知道造反这种事要诛九族的吗?谁若帮他,谁也跑不了是个从犯之罪,一样要掉脑袋的。王二兄弟,你也想造反么?”
“我……我没想过造反。可是……郑彦夫是好汉啊!”王二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犹豫再三,叹道:“我只是不想郑彦夫一伙人失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元璋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二。
“朱八哥……帮帮郑彦夫吧!”王二抬起头来,脸上显示出一股坚毅之色:“你只需要说怎么做,我上山去帮他,如果暴露了或者失败了,也不会连累你。”
“好好的马家护院不做,你去造什么反?”朱元璋摇了摇头道:“造反又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人活在世,总要快意一把!”王二狠狠地道:“我不想一辈子庸碌。”
“嗯……但是现在并不是一个造反的好时机。”朱元璋嘴角带笑地道:“你知道吗?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在一片太平中揭竿造反,从来没有成功过的例子。”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造反?”
“乱!”朱元璋伸出一根手指,很认真地道:“天下大乱,造反必成!”
“我……我不懂!”王二咧了咧嘴道:“你别扯远了,只说帮不帮我救郑彦夫!”
“你我是兄弟,我不帮你谁帮你?”朱元璋叹道:“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你,你可以去帮郑彦夫,但是别加入他的造反队伍里去,救了他之后,必须回家来,继续过平凡的日子。你若真要造反,我相信机会早晚会来,但一定不是现在。”
王二听了这话,顿时大喜:“你愿意出主意了?太好了!快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上山去帮郑彦夫。我听你的,帮了他之后,一定会回来。”
朱元璋嘿嘿一笑道:“别急,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郑彦夫根本不认识你,就算你带着妙计去,他也未必会听你的,若是我跟着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吓?”王二听了这话,大汗道:“你……你和郑彦夫认识?”
“嗯!带着郑彦夫去杀张斗耀的人,就是我!”朱元璋哈哈一笑,霸气毕露。
王二只觉得脑门轰地一声响,当天在澄城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回溯到脑海之中,他这时才陡然惊觉,当天张斗耀被杀的时候,朱八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来……他那时是混在郑彦夫一伙儿里面啊。
“原来……你也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好汉!”王二由衷地叹道。
朱元璋从地上捡起两块黑泥,同时抹在自己的两颊上,将整张脸都抹得漆黑,又将背上挂着的斗笠取了下来,盖在自己的头顶上,将整张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王二虽然没带斗笠出来,但也觉得他捡了两块泥,将脸抹成锅底般的黑色。
两人绕着山崖走,寻找上崖的路。
王二有点疑虑地道:“咱们能找到上山的路吗?官兵应该把所有路都围死吧?我本来打算爬山崖上去呢。”
朱元璋笑道:“放心,必定有路的。围山就像围城一样,对于很弱小的敌人,当然是四面全围,将敌人直接困死。但若是一时半会攻取不下的敌人,就不能围死,以免激起敌人誓死拼斗之心。官兵一时攻不上郑彦夫的山寨,这种情况就属于强敌,越是围死,越是难以攻山。必定要给郑彦夫等人留一条退路,让他们心中存有逃跑的心理,就不会拼死守山寨。”
哦,还有这种学问?王二又上了一课。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山后找到了一条陡峭的小路,可以攀爬到山顶上去。这种路可以让少量的人上山下山,却无法让大量的士兵通行。官兵不可能从这里攻山,就干脆将它留了出来,任由流寇们可以从这里上下山崖,流寇有了退路,就更容易动摇。
实际上官兵也不担心流寇们从这种路上逃掉,假如流寇放弃自己的山寨逃下山来,官兵正好可以衔尾追击,没有了山寨的庇护,流寇根本不堪一击。
两人手脚并用,顺着山道向上爬。
前山的方向,官兵们还在嚷嚷:“投降吧,荣华富贵。”
“提郑彦夫的头来献者,赏银百两!”
这声音远远地扬了过来,连后崖也能听到,朱元璋和王二两人就在这声音中缓缓地爬到了半山崖上,这时,道路旁边的石头后面跳出了两个流寇,张开猎弓,瞄住二人,大声喝令道:“你们是什么人?莫不是官兵的探子?”
王二抬起头来,涂得炭黑的脸朝向那两人,笑道:“我这样子像探子么?”
朱元璋则头也没抬,只用斗笠的边沿对着那两人,压低声道:“麻烦你们给郑彦夫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是官兵派来劝降的使者。”
“啥?”王二大吃一惊,正要发出疑问,朱元璋在他肩背上用力一拍,示意他不要说话。
“说降的?”两名哨兵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仔细打量了一下王二和朱元璋,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像是官兵,怀疑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游戈。
朱元璋嘿嘿笑道:“穿着军服来说降恐怕不太好,所以我们穿着普通人的衣服上来了。”
六三、英雄好汉不好当
两名哨兵明显动摇起来,脸上的表情非常精采,如果是几天之前,他们士气如虹地等着官兵攻过来的时候,听说有官兵的劝降使者,肯定毫不犹豫地一箭射了过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领教过了官兵的厉害,发现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心中不免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虽然还不至于立即弃械投降,但是也做不到立即将说降使者赶走。
内心挣扎了一阵之后,两名哨兵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猎弓,其中一个留下来继续放哨,另一个带着朱元璋和王二,向山顶上走去:“好吧,我带你们去见郑彦夫大哥,你们自己和大哥说吧。”
哨兵脚步沉重地走着,明显有点神不守舍,脚步虚浮飘摇。王二趁机拉了拉朱元璋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说我们是官兵的劝降使者?我们明明是来帮郑彦夫的啊。”
“要帮郑彦夫,就得这样说……”朱元璋淡淡地一笑道:“郑彦夫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来自外面的官兵,而是来自山寨内部,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将义军内部的问题激发出来,然后借机利用。”
“我不是很懂!”王二摊手。
朱元璋附到王二耳边,低声道:“一会儿到了山寨里,我要假装不认识郑彦夫,所以说话的事情暂时交给你,你这样说……”
三人各怀心思走了一阵,许久之后才到山顶,简陋的山寨出现在朱元璋和王二的面前,这个山寨大约有一百多间屋子,都是用茅草搭成的简易小屋,山寨才建成几个月,没来得及大兴土木,能有这样的规模也算不错了,看来郑彦夫从县仓里抢来的银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山寨还没来得及修建寨墙,只在周围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防御效果几乎等于没有。不过山上的石头很充足,在山道顶上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石块,如果官兵还想强攻山寨,这些石块会让官兵吃足苦头。
在正对着山道的地方,竹篱笆上开了一个小门,门边立了两个木头搭成的箭楼,上面也有哨兵守卫着。给朱元璋和王二领路的哨兵走上前去,大声说道:“官兵劝降的使者从后山上来了……他们想见郑彦夫大哥。”
“什么?”左边箭楼上的哨兵顿时激动起来,手上的弓箭一下子拉得满满的,大声道:“这种人你也往山寨里带?快赶走他们!我是绝不会投降的。”
但是右边箭楼上的哨兵却立即开口道:“小七,你激动个什么劲?你不会投降,那你下山去把官兵全部杀了啊……”
“我……我打不赢官兵……”叫小七的哨兵立即怂了。
“那你吼个屁!”右边箭楼上的哨兵大声道:“咱们降不降是一回事,总也不至于把人赶走,先听听他们说什么吧。”
小七叹了口气,收起了猎弓。
竹篱笆门打开了,半山腰那名哨兵走到这里就不再领路,将朱元璋和王二交给了箭楼上的哨兵来带领,他自己返回了半山腰去继续放哨。左边箭楼上的小七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着,右边箭楼上那个哨兵却跑了下来,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献媚的笑容:“两位军爷是要见郑彦夫大哥?没问题,我带你们去。”
朱元璋心中雪亮,这个哨兵看来是有投降之心了,所以对“官兵派来的劝降使者”摆出这么好的态度,他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那哨兵笑道:“我姓符,是五月六号出生的,所以爹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符五六。”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若投降了朝廷,并且为朝廷立了大功,将来飞皇腾达,这五六的名字就不能用了,给自己想个好听点的名字吧。”
符五六喜道:“这个嘛,咱早就想好了,如果飞皇腾达了,我就改名叫符志!”
“嗯!好好干!我就等着你为朝廷立功了。”朱元璋拿腔拿调地道,他以前见过不少人打官腔,从小官到大官,从衙役到皇帝,什么样的腔调要模仿都不难,此时模仿着劝降使者的那种语气和态度,竟然像了个十成十。
“军爷,您高姓大名?”符五六陪着小心问道。
朱元璋哼了一声道:“我是西安府水根军屯百户,朱思民。旁边这位是我的属下,王总旗。”
“原来是百户大人和总旗大哥。”符五六肃然起敬:“您上山来劝降,怎么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还涂黑了脸,带着斗笠……”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道:“我堂堂百户官,身入贼巢,若是被无知的人看到了,奏我一本,说我私通贼寇,未免不美,所以略微化一化妆。”
符五六听不太懂这些官面话,只觉得眼前这人说的很了不起的样子,心中信了一大半,于是越发小心起来,带着朱元璋和王二在山寨里一阵疾行,向着寨子中间的一间大茅屋行去。
“朱大人……郑彦夫大哥好像没有投降之心……”符五六小心翼翼地道:“你们和他说话时小心点,慢些个……如果他执意不降,您也别生气,小的会劝劝他的。”
“你区区一个守门哨兵,劝得了山寨的老大?”朱元璋用不屑的语气道。
“我……岂止是个哨兵!”符五六得意起来:“我有一百多个结义兄弟,一起来投奔郑彦夫大哥的,只要我说动这些兄弟,就是一大票子人,大哥也不得不考虑一下我们的意见。”
“嗯,不错,我会记得你说的话。”朱元璋随口应了一句。
一边说着,朱元璋一边打量着山寨里的情形,只见山寨里有许多流寇在奔走,手上抱着石块,还有五个流寇抱着一根大圆木,原来他们趁着官兵今天没有攻山,正在补充落石和檑木。
山下的官兵还在大声喊着“投降不杀”,“投降可得荣华富贵”等话,巨大的吼声在山寨中回荡,这些抱石头和檑木的流寇也受到了官兵吼声的影响,有的人动作慢吞吞的,有的人则脸现苦恼之色,有人的眼中透着犹豫的光芒……
看到朱元璋和王二这两个人,这些抱石头和抬檑木的人都驻足下来观看,符五六就向他们解释道:“这两位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使者……”
这样的介绍之后,一小部份人的脸上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似乎恨不得冲上来将朱元璋和王二砍成碎片,大部份人的脸上却有着畏惧、欣喜、担忧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朱元璋心中暗暗叹息:自古以来,农民起义最怕的就是攻心。大多数起义造反的人,心里认定朝廷才是正统,他们知道自己是贼寇,总有一种活得不光彩的想法。每当这种情绪比较多的人占了主流的时候,一支起义军就很容易瓦解和分化。明末农民战争期间,许多义军都曾被官府招降过,就是因为有这种情绪在作怪。其实就连这些农民们最喜欢听的《水浒传》,里面的梁山泊不也是向官府投降了么?这件事怪不得这些农民!
这也是明末农民战争与元末农民战争的不同之处!
元末的农民起义,义军的立场要比明末农民起义坚定得多,很少有向元政府投降的,原因主要是义军被白莲教控制着,大多数人的心志带着宗教的狂热,这种情况下比较不容易动摇。另一个原因就是元政府对于当时广大的汉族人民来说,属于异族侵略者,所以人民对着这样的朝廷更有反抗心理,起义造反更加坚定。
这两个优势,是明末农民起义所不具备的。在明末农民起义的前面十几年里,义军都处于四处流窜,不敢与官兵交战的状态,几乎所有的义军都有过向官府投降的举动,例如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都先先后后接受过官府的招安,综合这些细节来分析,明末农民起义的难度,比元末要高。
这也是朱元璋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他必须选在最合适的时候,最合适的地点起义,绝不能像郑彦夫一样草率。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走过之后,流寇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显然是在争论要不要投降的问题。
走了好一阵子,三人终于走到了山寨中心的大茅屋前,符五六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请朱元璋和王二自己进去,他则返回山寨门口守箭楼放哨去了。
朱元璋在王二肩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记住我刚才给你说的话,进去之后我暂时先假装不认识郑彦夫,你按我吩咐的方法和他说话。”
“好!”王二点了点头,他向着周围那些议论纷纷的流寇们扫了一眼,低下头道:“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假装官兵的劝降使者了,咱们以这样的身份进寨来,果然可以激化出一些问题。从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谁的心里在想什么。”
朱元璋淡淡一笑道:“没错,咱们最后要看的,就是郑彦夫的态度了。如果他本人也想投降,那咱们就没有必要救他了……”
“唉,你说得对!”王二长叹道:“英雄好汉,真不好当。”
六四、山寨里的矛盾
两人走进大茅屋中,这个茅屋很宽敞,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排粗劣的木凳,看来是流寇们自己做的工木活儿,郑彦夫皱着眉头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这张椅子上面居然铺了一张狐皮,看来流寇中有不错的猎人。
郑彦夫的身边还有几个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有的人紧皱眉头,和郑彦夫一样郁郁不乐,有的人则满脸古怪的喜悦,尤其是看着王二和朱元璋走进来的时候,喜悦之意更甚。
王二走在前面,朱元璋将自己的身子缩了缩,大半都遮挡在王二的后面,由于王二长得牛高马大,将朱元璋的身体大部份都遮挡住了,所以郑彦夫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身形。
“这位就是澄城郑彦夫?”王二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是的,我就是郑彦夫!”郑彦夫直视着王二,问道:“你们就是来劝降的朱百户和王总旗?”
“嗯!”王二按朱元璋的吩咐,把气势拿了出来,笑道:“老子就是王总旗,身后这个就是朱百户大人。”
他说话没有官腔,也没有那种官场中人的圆滑,带着一股子彪悍,这是学也学不来,改也改不掉的本性,用来配合朱元璋给他安排的总旗这个身份,倒也勉强合适,让人丝毫不觉得怀疑。
王二大声道:“郑彦夫,今儿个我和朱百户上山,就来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若是要降,早早放下武器,下山受抚,咱们杨千户大人已经说了,可以赦免你杀官造反之罪,还封你一个百户做。”
其实以千户官的职权,根本没有资格赦免杀官造反这种大罪,也没有资格任命百户级别的官员,朱元璋敢让王二这样说,就是瞅准了郑彦夫一伙人傻,搞不懂官场的规矩。
郑彦夫皱了皱眉头,还没开口说话,旁边一个大额头的汉子喜道:“百户是几品官啊?”
王二脑门一堵,百户是几品?这个问题朱八哥刚才没教我。
这时朱元璋在他身边低声提醒道:“正六品武官”。
王二赶紧大声道:“百户是正六品的武官。”
“什么?正六品啊……好大的官!”郑彦夫旁边的几个汉子顿时激动了起来:“县太爷才七品,百户直接就是六品了啊,太厉害了……郑彦夫大哥,这个可以考虑啊……您当了六品官,就把咱们都提拔成七品的县令!”
这群乡下汉子根本搞不懂朝廷的官制,还以为六品官就可以任命七品官了……
其实正六品的武官比起正七品的县令来,是要低一头的!大明朝以文制武,武官在文官的面前抬不起头来,百户虽然是正六品衔,碰上县令也要礼敬三分,根本不可能骑到县令头上去,更不要说提拔手下当县令了,这完全是说笑话。
但是乡野流寇,根本不懂朝堂上那一套,他们平时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员,就是七品芝麻大的县令,坐在衙门里看起来非常威风。所以听到郑彦夫投降可以当六品官,就激动了起来!
“大哥,可以降啊!”
“六品官,值当!”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句话果然不是骗人的。”
王二继续按照朱元璋的吩咐道:“咱们千户大人还说了,郑彦夫当了六品官,他手下最有本事的几个人也可以任命成七品官,八品官,九品官,只要肯归降朝廷,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大哥……降吧!”
“太合算了!”
一片劝降声中,也有几个反对的声音,有两个粗豪的汉子大声道:“不能降,你们是傻瓜不成?当官的话也信?官府最喜欢骗人了。”
“对,咱们不能降,杀官造反啊,咱们要杀的就是官,自己怎么能去做官?”
这些粗痞汉子,并不懂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就说什么,当着朱元璋和王二面前就吵得一团糟。
“闭嘴!都别吵了!”郑彦夫终于忍不住了,他坐狐皮坐椅上猛地跳了起来,大声道:“别闹了,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众寇听到他发话,赶紧住了嘴,人人都紧张地等着他作出决定。
郑彦夫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转过头来对着王二道:“王总旗,我郑彦夫出来杀官造反,并不是想要自己当大官,而是想要效仿水泊梁山,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杀尽世间贪官,让老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我投降当了一个百户官,如何对得起歃血为盟一起来替天行道的兄弟?你们请回吧,我不会降的。”
旁边的几个汉子听了这话,表情各异,有人喊道:“大哥,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值得追随的大哥。”
也有人喊道:“大哥,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吧。咱们这些想接受招安的就不是你的兄弟了吗?你对得起我们吗?”
有人叫道:“别急着赶朱百户和王总旗下山,请他们先住下来……”
两团人又开始吵,屋子里乱成一片。
朱元璋对着王二做了个手势,王二会意,大声道:“看你们一时半会也吵不出结果,这样吧,我和朱百户就在这山顶上歇下来,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你们自己先吵个结果出来再说吧。”
郑彦夫想要反对,刚才那个说话问百户是几品官的大额头汉子却靠了过来,笑道:“两位官爷,这边请,到我屋里歇几晚上,咱们会好好考虑投降的事。”
朱元璋将屋子里混乱的情况看眼里,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看来……这个山寨并不是郑彦夫一个人说了算的,他是群寇名义上的首领,但是流寇中间也分了许多股势力,这个大额头就是其中一股,他显然不是很卖郑彦夫的账。在郑彦夫决定赶他们走的时候,这个大额头居然还敢留客,显然他也是说得上话的人。
朱元璋给王二使了个手势,王二点了点头,对着大额头笑道:“好吧,咱们先去你屋子里住两天,你们可莫想太久,几天之后如果你们还没下定决心,咱们官兵又要来攻山了。”
“我们才不怕官兵攻山,昨天的攻山就被我们打退了!”有个郑彦夫的死忠大声骂道。
“你以为官兵总数就只有五百人么?”大额头骂道:“这次来了五百,如果攻不下山,下次就会来一千,再下次就会来一万,你能撑多久?”
几个流寇又吵成一团,朱元璋在心里默默记下哪些人是支持投降的,哪些人是坚定地不投降的,将每一张脸都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这才随着大额头走出了厅堂,临出门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郑彦夫满脸苦涩的表情。
大额头一路陪着小心招呼朱元璋和王二,经他自已介绍了一番才知道,这个人名叫赵钰,本来就是一名流寇,他是自前年开始就落草为寇的老强盗了,聚集了一百号喽啰,在澄城与白水交界的山林里流窜。
郑彦夫杀了张斗耀,率众逃到山里来之后,赵钰主动迎了上去,加入了郑彦夫一伙,然后怂耸郑彦夫不要去黄龙山,就在洞子崖落草为寇,建起了山寨。
这个大额头信奉一句老话:“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官府来招安自己一伙人,现在官府好不容易来招安了,郑彦夫却不同意,急得他不行,所以他的手下直接就在堂上和郑彦夫的手下吵了起来。
朱元璋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情报记在了脑海中,并没有多说废话。赵钰将他们两人安排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暂住,一个宽敞的茅屋,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连床也没有,只能在地上打地铺。
安顿下来之后,王二看了看,屋子周围有人在监视,但是监视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他这才凑到朱元璋的身边,压低声道:“朱八哥,我看郑彦夫确实是条好汉,没有投降之心。”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确实没有降心,我也已经看出来了!”
“那咱们就该帮他了啊。”王二认真地道:“你脑子灵,快想办法吧。”
朱元璋皱起眉头来,低声道:“山寨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郑彦夫一伙人和赵钰一伙人还在争持,短时间内还不会暴发,我想,咱们还有两三天时间。”
“山下的官兵会不会攻上来?只要官兵攻山,咱们两人是假使者的事就暴露了。”王二有点担心地道。
“不会的!以官兵的士气,攻山失败一次之后,就算杨洪下了死命令,他们也不会听,要等上一次攻山失败的那种挫败感消失之后,他们才会再次攻山!起码也得三五天之后。”朱元璋低声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亲口问问他,如果不问清楚,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值得救,等到晚上吧,晚上我制造一个机会去见见他,等我亲口问了这几个问题再做决定。”
王二好奇地瞅了他几眼:“你究竟要问他什么?”
朱元璋淡淡一笑,并不解释,他心里想的是: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排除不安定的份子,带最少的人去黄龙山,为什么要和赵钰这种不坚定的家伙搅在一起……如果他给不出让我满意的答案,那就只好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