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诡诈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饭厅里的长工们已经散回了各自的土屋和草屋里面。月亮爬上来了一半,星星也开始探出了头。杨超最后一个从饭厅里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他猫下腰,钻入了墙角的阴影里。
顺着墙边走了一阵,到了偏院的大门前,现在天色刚黑,门口还没掌灯,杨超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儿,挤了出去。
一出了院门,外面就是一片一片的田地,此时田地里还没庄稼,所以光秃秃的一片。杨超摸到田坎边,翻身下了沟,这些沟本来是用来灌溉良田时用的水渠,但是今年大旱,水渠里一滴水也没有,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条交错相通的土沟。
杨超猫着腰在土沟里一阵急行,到了和三个死党约定的地方,只见那里已经蹲了两个黑影,原来已经来了两名死党,但是没有见到李初九的身影。
“李初九还没来?”杨超低声问道。
另两个死党点了点头。
“该死的怂货,他该不会是怕了,所以不敢来吧?”杨超低骂。
那两个死党的心里其实也有点怂,怯生生地道:“杨超哥,咱们真的要出卖齐管事?万一这事走漏了风声,咱们在马家就待不下去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事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杨超沉下声道:“如果不这么做,那朱八就更得齐管事欢心,我要是没能上位,你们几个也没好日子过,到现在还退缩个屁。”
“好吧……”两个死党咬了咬牙,强撑道:“那咱们走吧,从这里走到任村去,也得一两个时辰,咱们加紧走,天亮前才能回来。”
三人从土沟里爬起来,抬脚就向东边走。
没想到刚刚一抬脚,就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带着一丝森冷的寒意哼道:“半夜三更,你们三个是打算去哪里啊?”
“啊?齐管事的声音?”杨超大惊!他转头过去循着声音的来处一看……不远处的田坎土沟里,露出了齐管事的上半身,原来齐管事刚才就猫在很近的沟里,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才从沟里站起身来。在齐管事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体单薄,看起来风吹即倒,朱八!
这一下真是惊得杨超差点晕倒过去,他只感觉到自己全身在不停的抖动,虚汗一下子就从额头浸了出来,顺着双鬓向下流淌,腿肚子微微有点打闪,连站立都感觉到困难。
“齐……齐……齐管事……您什么时候……在那里?听……听到了些什么?”杨超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只见朱八对着他浅浅地一笑,这种笑容是杨超从来没有在朱八的脸上看到过的,笑容中带着一抹不屑与轻视,他接过杨超的话头道:“我和齐管事来了很久了,就在这沟里猫着身子吃的晚饭,至于我们听到了什么……啧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杨超!我错看你了。”齐管事阴冷地哼道:“你为了当上偏院管事之职,居然连我也想陷害,如果你把我们要去澄城县打架的事泄露出去,澄城张家就可以准备好埋伏,把我打成猪头。我要是被打,就会迁怒于朱八。我迁怒于朱八,他就当不上偏院管事了。他当不上管事,你就当得上了!啧啧,你好深的心计啊,这么阴险的想法,究竟是谁教你的?”
“李初九出卖了我!难怪他没有来。”杨超什么都明白了:“朱八……你……你收买了李初九!”
“我收买?别说笑了。”朱元璋淡淡地道:“李兄弟的工钱是马家给的,是齐管事给的,你要出卖马家,出卖齐管事,就是出卖了李兄弟的衣食父母,他这是弃暗从明的义举,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要胡乱攀咬了,这种时候,我劝你乖乖跪下给齐管事磕头认错。”
“你放屁!是你陷害我!是你!”
“别再东拉西扯的说废话了。”齐管事冷哼了一声道:“跟我回偏院去,这事儿我得通报给二少爷,请出家法来处置你。”
家法处置?杨超的心一抖……这可不是什么轻松事儿。要知道明朝的士绅宗族们,在自己的地盘里拥有非常大的权力,滥用私法私刑就跟玩儿一样平常。举个例子,明朝时的妻子如果背着丈夫偷汉子,被当地的人知道,跟本就不用通告官府的,直接由本地“德高望重”的士绅宣布“浸猪笼”,说杀也就杀了,官府对这种事睁之眼闭之眼儿。
再例如明朝时的强盗到某个村子里去偷东西,如果被失手抓住,百姓也通常不会报官,而是请出当地“德高望重”的村长,随便下个令,乱棍打死了事。
这种滥用私刑的事到了明末尤其严重,因为明末的陕西经常有流寇横行,乡绅们自己组织了民兵队,流寇攻打村庄时,民兵队会和流寇讲《大明律》么?抓到流寇直接也就杀了,不但不会有罪,反而能得到官府的嘉奖。
杨超心里知道,他犯的罪是出卖马家,这事儿落进冲动暴燥的二少爷耳朵里,哪里会跟他讲什么道理家法,只怕一通乱棍就将他打杀了,未了随便报个什么私通流寇,县令那边也会睁之眼闭之眼儿。
惊恐的情绪在杨超的心里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然,愤怒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性。他也不多想,伸手在地上一摸,捡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捏在了手里,大吼道:“齐管事,我这几年跟着你,像狗一样给你呼来喝去,你不照拂我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把我交给二少爷家法处置?我他妈的和你拼了。”言罢,手臂一抡,拳头大的石块对着齐管事迎面砸了过来。
看着从杨超手里脱手飞出的石头,朱元璋估算了一下,起码有两三种方法可以将它接住、挡开,要不然拉开齐管事也有充足的时间,但他偏偏没动手,任由那块石头对着齐管事的脸庞砸了过来。
其实朱元璋一开始就可以冲过去制住杨超,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和他说些废话,就是为了帮着杨超消除最初的惊恐,酝酿他的愤怒,使他敢于放手一拼。
没有人比朱元璋更擅长玩弄人心,他知道一个像杨超这样没本事的小混混,平时仗着小聪明横行,一旦被人捏住把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惊恐,如果那时候齐管事开口让他回去领家法,说不定杨超就乖乖跟着去了。如果让他缓一缓,惊恐心收起来之后,必定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而且出手又狠又辣,他只要故意说些话,帮着杨超从最初奸计被识破的惊慌里稳定下来情绪,然后再挑动话头让齐管事出来说几句狠话,杨超就一定会恶向胆边生,对着齐管事愤怒出手……
齐管事可不是木头人,杨超的手一动,拳头大的石头脱手飞出,他就猜到有东西砸过来了,赶紧向旁边偏头,想要避开砸向脸庞的石头。不料他刚刚一偏头,突然感觉到肩头被朱八轻轻一撞,偏开的脑袋又被撞回了石头砸过来的轨道上。
“咦?你干嘛?”齐管事心中栗然一惊,还不等他细想,杨超扔出来的大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只听到“碰”的一声闷响,齐管事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鲜血向后飞洒出来,在天空中洒出一道凄厉好看的红色弧线……鼻、眼、眉、额被这一石头砸得全都揉成了一团,鲜血横流,十分恐怖。
只听夜空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齐管事的身躯向后就倒,倒落进了土沟里。他实在没想明白,朱八为什么突然出手帮杨超,在他的身子向下摔落的过程中,他一直很拼命地考虑这个问题,可惜以他贫乏的智慧,实在是没法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他倒下去的过程中,朱元璋也没闲着,脚尖轻轻一踢,将土沟里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预先踢在了齐管事的后脑勺将要落地的地方……然后齐管事轰然倒下,脆弱的后脑勺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块上,“咔嚓”碎骨之声,鲜血从撞开的破口缓缓流出,慢慢地弥漫开来,染红了土沟里的泥沙。齐管事只感觉眼前一黑,堕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至死,他都没明白朱八在干什么!
朱元璋的心里轻叹道:蠢笨的家伙,你难道不明白?等你调到内院之后我再上位,远不如直接干掉你上位来得快,而且……干掉你之后,内院也要缺一个副管事的人选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更好的机会,我不光可以当上偏院管事,还可以窥视内院的副管事,这才叫做一举两得!以前没有出手,只是因为我在等一个安全地干掉你,又不惹人怀疑的机会罢了,杨超这一石头,砸得好!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的尸体一眼,从土沟里一跃而出,大声叫道:“来人啊,杨超砸死了齐管事,快来人啊!”
月明星稀,静夜无声,这一声大吼,仿佛一颗炸弹,瞬时间唤醒了半个马家偏院……
十七、审问
“杀人啦!杨超杀死了齐管事!”朱元璋的声音还在静夜里回响着,马家偏院顿时沸腾了,许多屋子亮起了灯,有人大声叫道:“发生啥事儿了?”
“怎么了?半夜三更的别鬼叫……”
“杀人了……是朱八哥的声音,他可不是个没事儿乱嚷嚷的人……”
“快出去看看……”
乡下汉子们平时生活比较平淡,听说出了杀人的大事,一个比一个精神,马家偏院顿时一片混乱嘈杂,不知道多少人在向着外面跑。
“我……我没杀人,我只是砸他一石头而已……”杨超的脑子有点蒙。
朱元璋向着杨超缓缓地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旁边的两位兄弟,你们要私通澄城张家的事儿只是个小事,就算闹开来也不过挨一通打骂。现在杨超杀了人,杀人抵命,天经地义,你们要是卷进去被定为了同犯,这辈子就全完了……我劝你们站到一边,别来掺和。”
杨超那两个死党在齐管事溅血倒下的一刻,已经吓得傻了。黑更半夜,他们隔得较远,没看到朱八用肩头撞了一下齐管事的动作,更没有看到朱八踢石头去垫在齐管事后脑下的那个动作,还以为所有事儿都是杨超整出来的,这时只想着撇清,哪里还顾什么死党之间的情谊,两人抱着脑袋往旁边一蹲,大声道:“不关我们的事……”
朱元璋继续走向杨超,冷声道:“杨超,你跟我归案去。”
“归你妈……”杨超大喝一声,双目赤红,又在地上一抓,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再度脱手飞出,向着朱元璋迎面砸来。他现在是豁出去了,反正杀了人,现在除了拼了还能怎么着?如果能再砸死朱八,他连夜逃跑,也许还有个活路,归案铁定是死路一条。
朱元璋早有准备,岂会让他砸中?身子轻轻一侧,让过石头,然后向前一个大步跨到了杨超的面前,本想一拳打在杨超肚子上,但临到出手时,却心念一动,右手自下而上,狠狠地用勾拳打中了杨超的下颚。
杨超正在说话,下颚吃了一拳,下颚的牙齿猛地向上一撞,和上颚的牙齿撞出“喀”的一声,他话说到一半,舌头正好前伸着,这上下牙关一合,半根舌头顿时咬断,鲜血从嘴里“扑哧”一声吐出老远。身子向上一弹,居然向后飞跌了出去,四脚朝天,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双眼翻白,昏了过去。
朱元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对这一拳的力量略有点满意,这具身体在他坚持不懈每晚练拳的基础上,已经恢复到了普通人的力量,比起刚刚转世附身时强得多了。
这时马家偏院里的人已经跑出来了不少,白水王二跑在最前面,他本来就是直爽豪情之人,身上还兼着保镖护院的职责,所以出了事来得最快,手上还提着一个简易的灯笼,这是偶尔巡夜时用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现场之后,他只粗粗扫了一眼现场的情况,就一把拎起蹲在地上的两个杨超死党,怒喝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个死党吓得胆都破了,急道:“是杨超哥……他拿石头砸齐管事……没想到齐管事挨了一石头摔下去就不吭声了,好像是后脑撞了石头……不关我们的事,真的不管我们的事。”
“朱八兄弟,是这样吗?”王二大声问道。
朱元璋沉着脸点了点头:“没错,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抓杨超归案,他恶向胆边生,又拿石头砸我,我就随手打昏了他,等他醒过来一问便知。”
这时跑得快的长工短工们都已经围了过来,远处还有人不停的向着这边跑,黑漆漆的田梗边到处是人头涌动,还有许多粗手大脚的农妇也跟着自己的男人跑出来看热闹。
偏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当然瞒不过前院和内院,喧哗声蔓延开去,很快整个马家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人命案子。平时在前院和内院才能看到的青衣小帽开始出现,一些马家的直系家丁和家生子也跑了过来。
这些家丁一到,偏院的长工短工们赶紧分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进到人群里面来。看到齐管事鲜血淋漓的尸体,家丁们也慌乱了起来,嚷嚷道:“是齐管事死了,偏院这边就是他在管事儿……快去请二少爷来。”
无数个灯笼在黑夜里奔跑,内院那边又嚷嚷成一片,随后有人在黑暗中叫道:“二少爷来了,大伙儿安静……”
只见内院的侧门边钻出六个人影儿,二少爷睡眼懵懂地走在正中间,衣衫不整,显然是急匆匆起床的,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丫鬟正在手忙脚乱帮他整理衣物,把还没扣好的衣扣一个一个地扣上去,由于边走路边扣,手忙脚乱的,半天也扣不好一颗扣子。在二少爷和小丫鬟的前后左右,有四个家丁,各提着一盏灯笼帮他照亮四周。
这四盏灯笼十分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十分扎眼,田梗边的长工短工们一起安静了下来,看着二少爷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人群又向旁边分开一条道儿,二少爷满脸不耐地进了人圈,青衣小帽的家丁们推了推旁边的长工短工,呵斥道:“退开些,别挤着了二少爷。”
人群向外面散开了些许,将齐管事的尸体、昏迷的杨超、两个吓傻了的死党、以及沉着脸的朱元璋围在了中心。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半夜的,不让人消停。”二少爷看了一眼齐管事的尸体,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惋惜、怜悯、伤心、难过一类的情绪,他为马家管理偏院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但在二少爷的眼里,和一条狗死了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用沉稳的语调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从他们决定去澄城打张家的人,到杨超决定告密,再到李初九弃暗投明,他和齐管事来到田梗边抓杨超,杨超狗急跳墙杀了齐管事……这一系列的事情依次讲来,条理清楚,明明白白。
二少爷听完,抽了抽眼角的肉,吩咐道:“把杨超弄醒,我问问他你说的是否属实。”
王二卡住杨超的人中穴,几下摆弄,还真把杨超给弄醒了,可惜这人舌头已断,根本没法说话,咿咿呀呀地吼了几声,指手划脚地对着朱元璋比划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少爷十分不耐烦,又转头对着跪伏在地上的两个杨超死党问道:“杨超说不出来话了,我就问问你们,事情是像朱八说的那样吗?”
“是这样的……”那两个死党哪有说谎的胆子,一边磕头,一边将他们今天做过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完了哭道:“二少爷,我们猪狗不如,被杨超这混蛋煽动,差点做了出卖马家的事,二少爷您只管责打,我们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们没有杀人啊,杀人的就是杨超一个,和我们两个无关。”他们急于撇清杀人罪,至于出卖马家这种事,一口认下来也顾不得了。
二少爷听完这两家伙的口供,也就再无怀疑,挥了挥手道:“事情搞明白了,来人,把杨超这杀人凶手乱棍打死,让他给齐管事偿命。”
“二少爷,这样做不妥吧?咱们岂不是成了滥用私刑?县令不是正好和咱们不对付吗?这时候切莫给他把柄。”一个穿着长衫,一看就像是管事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二少爷拱了拱手道:“老奴认为,不妨把他交给官府,反正他犯了杀人罪,官府照样要判他死罪,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原来这个人是前院的大管事,名叫马千九,今年四十八岁,是马家的家生奴,从小跟着马家大少爷马智雄一起长大。马老爷将马家交给大少爷管理之后,这个马千九就成了前院大管事,在马家德高望重,管理着马家前院的所有事务。这次马大少爷去了西安府,担心二弟年少轻狂不懂事,就留下了马千九辅助他。
马千九也知道二少爷最近好像在搞什么事儿,但是二少爷走的是偏院的路子,动的也不是马家的直系家丁,而是让偏院那群长工短工在办事,他就没管。没想到一转眼就闹出人命案子来,他见二少爷又要头脑发热乱下命令,赶紧出来阻止。
二少爷显然也对这个马千九颇为忌惮,毕竟是自己大哥的心腹管事,不好随便驳他的面子,于是用他生锈的脑子想了想,道:“好吧,把杨超捆好,扔进柴房,明天押送到衙门去,让县令治他的罪。”
朱元璋心中暗道:这个马千九倒是老成持重之人,在马家话语权也很大,以后得注意。
这时二少爷又伸手指着杨超的两个死党吩咐道:“把这两个杀才打一百棍,打完之后赶出马家。哼!竟敢出卖我。这次闹出了人命官司,明天上了公堂,县令把这杨超的事儿一审,风声传了出去,我还怎么暗算张家的人?气杀我也。”
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拿着木棍过去,把那两人按倒在地一通好打,棍子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啪啪啪地响彻夜空。
这时朱元璋突然对着旁边的李初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着二少爷道:“二少爷,齐管事死了,但偏院的工作不能停,明天开始,咱们这些扛活儿的该听谁的话?”
十八、获取偏院管事之职
这时朱元璋突然对着旁边的李初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着二少爷道:“二少爷,齐管事死了,但偏院的工作不能停,明天开始,咱们这些扛活儿的该听谁的话?”
朱元璋让李初九发问的时间正好,二少爷打了个哈欠,正想要回屋,突然听到又来了破事儿,满脸不耐烦,嘟哝道:“怎么尽些是麻烦事儿,偏院都是一群泥腿子,谁当管事还不都一样吗?那谁……你叫啥?”
“小的姓李,是正月初九出生的,所以爹娘给小的取名为李初九。”
二少爷的眼角抽了抽,不爽地道:“那行,就是你了,你来当偏院的管事。”
李初九吓了一跳,连高兴都没敢,连忙向旁边一滚,磕头道:“二少爷,小的不敢,小的没什么本事,不能服众,这偏院管事万万当不了。”
那边的前院大管事马千九也皱了皱眉头,凑到二少爷耳边,低声道:“二少爷,此人不能用,一看他就是个跑腿的小角色,要是让他管偏院,只怕会让您天天头疼。”
二少爷只想回去睡觉,可没心情管这些破事儿,他对着李初九不爽地道:“你不能当,总得给我推荐个人吧?你来说说,偏院这群泥腿子穷杀才,哪个合适出来管事儿?”
李初九吓得全身一哆嗦,他正想推举朱八,突然看到朱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二少爷后面,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对着白水王二的方向一指。
朱八哥让我推荐王二哥?想不明白啊……李初九贫乏的智力又不够用了,为什么不让我推荐他?他不想当偏院管事吗?哦,我明白了,朱八哥和王二哥天天晚上一起练拳,感情很深厚,他是想把偏院管事之职让给王二哥,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李初九对着二少爷猛磕了三个头,然后认真地道:“小的觉得王二大哥为人仗义,照顾弟兄们,很适合做偏院管事。”
这句话一出,旁边立即响起一片应和声,大部份长工嚷嚷起来:“没错,王二哥好啊,选王二哥准没错!”
“我也觉得王二哥最好,我们都服他管!”
“王二?嗯……就王二吧。”二少爷又打算轻率地下决定。
这时,站在旁边的马千九突然又开口了:“二少爷,请容奴才禀报些要紧事儿。”
“嗯,你说!”二少爷侧耳过去。
马千九咬着他的耳朵道:“这王二是个顾兄弟,重情义的汉子,要是让他当了偏院管事,只怕一天到晚帮着这群泥腿子和我们作对。”
二少爷楞了楞:“这有何妨,他要是干得不好,我撤了他就行了。”
马千九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的二少爷啊,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王二的名声在十里八乡都很响亮,人称白水第一条好汉。让他当管事容易,人人服气,但要撤下来就难了,他若振臂一呼,泥腿子们全都拥着他,您若撤他职,总得再另外安排一个新管事吧,到时候泥腿子闹将起来,不听新管事的话,还是听王二的话,也会让您头痛不是?”
二少爷的智商虽然不怎么样,但这一番话终究还是听明白了。他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给我个人选吧?”
马千九苦笑道:“老奴是前院管事,对偏院的人不熟悉,这人选还是得二少爷您来拿主意才是。”
二少爷对偏院的人也不熟啊,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脑海中灵光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白天齐管事带了两个人来向我汇报县衙门发生的事,当时有个人提出意见说别打县令,抓县令家的奴仆来打,那个人好像还不错,对我恭恭敬敬的,我看着也顺眼儿。对了,我当时还问了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朱……对了,朱八!
二少爷的眼珠子左右一转,大声道:“朱八呢?你在哪里!”
朱元璋心中暗笑,终于……你这傻瓜蛋想到我了。
他一开始让李初九开口,就是不想毛遂自荐显得太急功近利,后来李初九想要推举他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利用马千九这个人。据他刚才短短一段时间的观察,马千九这个人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物,并且一心一意为马家作想,他在场的时候,有人提出让王二当管事,他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朱元璋暗示李初九推荐王二,借马千九的嘴巴,永久地消除了王二上位的可能性。
所有的对手都排除掉之后,就算他什么也不说,李初九也不再推荐他,二少爷终究只能选到他的脑袋上来,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听到二少爷呼唤,朱元璋两步跨到二少爷身前,揖道:“二少爷找我?”
二少爷歪了歪嘴:“我决定了,让你当偏院管事,你给我好好干,管好偏院这帮子泥腿子……”
“朱八哥也好啊!”围观的长工们又嚷嚷了起来,朱元璋悄悄关注着四周,发现声援他的人还是不如声援王二的多,看来自己的功夫还没有做够,这也难怪,他到来的时间还短,要想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超过远近闻名的白水王二的声望,那是痴人说梦。
“我哪行啊?”朱元璋假意道:“王二哥才是最好的。”
“我说行就行!”二少爷已经十分不耐烦了,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定了,半夜三更被吵起来处理些破事儿,真是烦死人了,回屋……那个,马管事,朱八当上偏院管事之后要注意些什么,就由你告诉朱八吧。”
马千九赶紧行了个礼道:“是!”他对朱八这个人缺乏了解,但看他走路时沉稳不乱,动作表情都透出一股子老练与成熟,被任命成管事时又推拒了一下,似乎是个懂得分寸的人,也就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了。
四个打灯笼的家丁拥着二少爷回屋,那个扎了双马尾的小丫鬟还在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衣服,二少爷笑道:“还整什么?回屋你就要帮少爷再脱掉,麻烦不?”
那小丫鬟赶紧松了手,垂着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慢吞吞地去了。
围观在杀人现场的长工短工家丁们发现没什么事儿可看了,也哄了一声,开始向着自己的屋子里退去。黑暗里许多盏灯笼拖成几条线,在田梗上四散开去。
朱元璋对着王二抱了抱拳,叹道:“王二哥,兄弟本来想推举你当管事,可是二少爷他……”
王二倒是满不在乎,呵呵笑道:“管事什么的我可不在乎,似我这容易得罪人的脾气,也当不了什么管事。我先把杨超这厮拎回去关在柴房里,明儿个一大早就送他去见官。”
“你可不能因为兄弟当了管事就不把兄弟当成一家人了,以后还得提携兄弟几把。”朱元璋把姿态放低,认认真真地道。
王二豪笑了起来:“说什么呢!我的拳法都是跟着你学的,我能把你当外人么?”他把杨超往手里一提,随便又踢了一脚,骂道:“姓齐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也就杀了。但你出卖咱们自家兄弟就不对了,今晚老子不好好修理你一顿。”
他一边踢骂杨超,一边拖着齐管事的尸体向着偏院的柴房去了,明天开堂审案时,齐管事的尸体要呈送到公堂上,所以现在还不能入土。杨超吱吱唔唔,带着呛血声的呜咽声越来越远,不久之后终于沉寂。
这时围观的人都散尽了,马千九对着朱八招了招道:“朱兄弟,借一步说话!”既然两人同为管事了,马千九对他的称呼也就变成“兄弟”了,这转变真是不可谓不快。当然,马千九的身份可不是一个偏院管事比得上的,他只是借这个态度表示友好。
朱元璋微微笑了笑:“不敢当,马管事有事只管吩咐。”
“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偏院管事要管些什么事。”马千九领着朱云向齐管事的小院儿走去,边走边讲道:“你平时的工作,主要是监督长工和短工们有没有把活儿干好。我每个月会从前院拨一批款子和粮食给你,你用这些东西给长工短工们安排饭食。”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些事儿他天天看到齐管事在做,也看得熟悉了。
马千九继续道:“另外,凡是来投寄在咱们家的乡农,也由偏院管理,你要带他们去办理户籍,签写卖身契。”
朱元璋又点了点头,也就是“诡寄”过来的人也归他管,其实他大至知道,偏院就是专门负责农事的,前院则是负责商事的。至于内院,主要是负责老爷、少爷、小姐、夫人等人的生活起居,马家这三个大院的职责是非常分明的。
马千九和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齐管事独居的小院。齐管事今年已有四十几岁,却还没有娶媳妇,也没有儿女,所以这个小院子是他一个人住的,如今他死掉了,这院子都不用清,直接就可以让朱元璋住进来。
两人走进小屋,自有随行的家丁点亮油灯,马千九从齐管事的书房里翻出几个账簿,随手扔在桌子上,对着朱元璋问道:“你识字么?会算术不?”
“识字!会算!”
“咦?”马千九大吃一惊,他随口问一句识不识字,原本也没打算得到满意的回答,还打算从前院调账房先生来帮他归归账,没想到朱元璋居然说识得,这一下顿时让他另眼相看。
乡下地方识字可不容易,普通的乡民别说识字,连识数都有困难,朱八居然说他识字,这实在是让马千九感觉到匪夷所思。
十九、细致的人
朱元璋上辈子虽然也是个放牛娃,却是一个自强不息的放牛娃,虽然没有读书识字的家庭条件,却凭借着决心和毅力,自学成才,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懂得写诗呢。流传后世的《愤题和尚诘问》里就有一首朱元璋写的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深圳市,只顾哓哓问姓名。
再说算数!他曾经掌握一个庞大的帝国,事必躬亲,每一份奏章都亲自批阅。在反贪污的战斗中,他曾经亲手计算过不知道多少本账簿,把那些妄图瞒骗他的贪官污吏杀了个尸横遍野。一个乡绅家偏院的账簿,在他看来完全是一件小事儿。
“真能识字算数?你可别骗我,账簿就在这里,你做给我看看。”马千九沉声道。
朱元璋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算盘,在桌边稳稳地坐下,借着油灯翻看账簿,左手翻书,右手敲打算盘,他的右手拨拉得飞快,一块算盘用得纯熟无比,不消一会儿,就将齐管事留下来的账簿比对了一番,结束之后,又提起笔来,准备在账簿的最后一页题字:“阅毕!”
刚提起笔,他的心念一动,不对……我又不在是批阅奏章,写什么阅毕?而且我不能随意题字,上一辈子练出来的书法,龙飞凤舞,充满霸气,如果写在纸上,将会力透纸背,金戈铁马之气掩都掩不住,恐怕引起马千九的怀疑。
他轻咳一声,决定在这里藏个拙,于是不好意思地笑道:“马管事,我虽然会写字,但是写得十分难看,而且识的字也不多,这地方我该怎么落笔?”
马千九心中一松,打消了怀疑,笑道:“你就写个‘此处交割’就行了!”
朱元璋道了声谢,故意用不正确的握笔姿势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此处交割……今后由朱八负责……”就算写字写得再好的人,只要握笔姿势不对,也写不出平时得意的书法,朱元璋这一排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之极,这才比较符合了他一个放牛娃的身份。
不过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在马千九看来,也是十分难得了,他拍了拍朱元璋的肩膀笑道:“你是怎么学会的写字算数?”
“放牛的时候……无聊,就随便学了些。”朱元璋随口说道。
马千九微笑了起来,重重的拍了朱元璋的肩膀两下:“小伙子不错,挺好的!我看你挺顺眼。”这话倒是真心的,今天朱八出现之后,一直低调不扎眼,但做起事来却沉稳练达,显示出一股从容不迫,这种人谁看也会顺眼。
“对了,你对二少爷派人打澄城张氏的事儿,怎么看?”马千九突然问道。
这话如果换了二少爷来问,朱元璋的答案一定是: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打出马家的面子来。但是换了处事比较稳重的马千九来问,朱元璋的回答却截然不同,他想了想,低声道:“我这做下人的,本不该说二少爷的闲话,但这事儿我觉得二少爷做得不对,咱们马家虽然财大气粗,但老爷已经致仕了。这致仕的官儿,就不再是官,而是民。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家不应该和澄城张氏斗下去,应该想法搞好关系才对。比如这次的‘诡寄’,就因为和澄城张氏搞糟了关系而办不成,平白无故损失了百亩良田,依我看,澄城张氏不会就此收手,还会对咱们家使绊子,咱们现在应该赶紧备好厚礼,送上张氏的门去。”
马千九点了点头:“你这小伙子真是深得我心啊,你说,咱这做下人的如果想劝谏二少爷,该用什么办法最好?”
朱元璋微微一笑,这个问题你可考不了我,他装出苦思了半天的样子,开口道:“劝不了……二少爷不是咱们这些下人有资格劝的,当务之急,应该派忠心的家丁,快马加鞭赶去西安府,请回大少爷来主持这件事儿,才能有转机,不然咱们家与澄城张氏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直到不可收拾才悔之晚矣。”
这句话说得马千九蓦然一醒,他一直在苦思用什么办法劝止胡作非为又不干正事儿的二少爷,但是试了许多办法都没什么效果,虽然二少爷也比较给他面子,但他终究是个家生奴,不敢对自己的主子指手划脚得太过。听到朱八这一番话,他才幡然醒悟,现在根本不是他这个下人能说话的时候了,必须请回大少爷来,不然二少爷还不知道要玩出什么花样呢。
马千九告辞了朱八回到前院,当机立断,连夜写了一封信,将发生在马家大院的事详细地写在了信中,然后派了一个忠心可靠的家生奴才带上信件,连夜打马向西安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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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千九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朱元璋看着自己的新居,嘴角不自禁地轻轻扬起。
管事的小屋一共是三间,客厅、书房,卧室齐备。客厅里只有一张会客用的方桌,别的什么也没有。书房里东西满多,有一张桌子,一个书架,架上还放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笔墨纸砚,一应齐备,这些东西都是由前院直接配发的,不需要自己花钱买。
卧室里的东西比较简洁,一张大木床,床头有一个小柜子,朱元璋打开柜子,里面有些齐管事的个人物品,还有好大几锭银子,约摸二十两,另外有几吊铜钱,上次齐管事克扣的赏钱应该就在里面。
挨道理来说,这些东西应该属于齐管事的儿女,但齐管事孤然一身,死了之后这些东西居然没人继承。马二少爷为人懒惰,也把这事儿给忘了,结果齐管事的财物全都落在了朱元璋的手上。
朱元璋也懒得去动这些东西,就让它们继续留在柜子里,他的眼光放在天下,这区区财物不必挂怀,只要取得天下之后,全天下的财物都是他的。
第二天天刚大亮,朱元璋就起了床,首先打了一趟拳,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偏院门口,站在了齐管事平时站的那个地方。
齐管事站在这里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鄙薄之色,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气,但换了朱元璋站在这里,和颜悦色地一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反而有一种和煦如春风般的爽朗。
长工短工们也起床了,陆陆续续地有人走出院来,对着院门口的朱元璋打招呼:“朱八哥,早……”
“你傻啊,现在要叫朱管事了!”
朱元璋微笑道:“别叫我朱管事,把人都叫生份了,还是叫我朱八吧,我和大伙儿是兄弟,你们叫我管事,那就是故意在埋汰我。”
“好,还是叫朱八哥,哈哈!”
“朱八哥今儿起得可真早,哈哈,说笑了,你平时也比我们早出门放牛。”
长工短工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一个依次给他打招呼,一些长工的婆娘也跟着自家男人给朱元璋打招呼,不过女人们的胆子就要小多了,不太敢叫朱八哥,都是恭敬地叫他朱管事。
不一会儿王二拎着杨超走了出来,他要把杨超送到县衙去报案,在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个杨超的死党,扛着齐管事的尸体。看到长工们在和朱元璋说笑,他大老远就笑道:“喂,你们这些怠慢家伙,别以为管事换成了朱八兄弟,你们就可以偷懒,谁要是偷懒不干活儿,拖了兄弟们的后腿,我拿钵盂大的拳头打他。”
朱元璋微笑道:“王二哥说得对,咱们兄弟归兄弟,说笑归说笑,但是该干的活儿可不能拉下。王二哥,你辛苦点,帮我招呼一下兄弟们,可别让前院和内院的人说我的闲话,要是我当了管事之后偏院的事儿就运转不灵了,咱兄弟的脸往哪里搁?”
王二大笑道:“成,我帮你盯着!咱偏院没了姓齐的,干活儿只会更卖力。”
朱元璋心中淡淡一笑,豪杰碰上枭雄的结果,总是豪杰为枭雄所用,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王二又笑道:“我先去衙门了,回头县太爷可能要传你去问询昨晚发生的事,你也是证人之一嘛……不过这事儿应该没什么好问询的,我带着这两个怂货一起去,有他们作证,证据确凿,县太爷也未必会传你去问话。”
这时内院那边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小丫鬟,看起来约摸十三四岁,小巧的人儿,最多只到朱八的胸口高,穿着一身精细的丫鬟服,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手上拿着一卷皮尺,远远地看到朱元璋,立即大声叫道:“这位是偏院的新管事朱八吗?”
“我就是,请问姑娘是?”朱元璋随口应道。
那小丫鬟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吐了吐舌头道:“果然被小姐说中了……你穿得真糟。”
嗯?看不起我穿得破烂么?朱元璋心中隐隐不快,但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姑娘究竟是谁?找我何事?”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我叫紫心菜,是三小姐的丫鬟。咱们内院的人昨晚也听到了齐管事被杀死的事儿。三小姐就发话说了,二少爷做事不上心,新管事的衣服鞋袜什么的,他肯定会忘记准备,叫我今天早上过来一趟,帮新上任的管事量量身子,做一身新衣裳……我过来一看,果然嘛,你穿的还是以前做农活时的衣服,这怎么?咱们马家的管事,可不能穿成你这样。”
朱元璋哑然失笑,刚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宵云外,这马家三小姐虽然养在深闺无人识,倒也是个细致的人儿。
二十、裁缝衣裳
这个时代是没有衣服店的,店里只卖布,不卖衣服。普通人家都是买几尺布回家,自己裁缝成衣。没有媳妇儿的单身男人,在这方面可就苦了,要做衣服时往往只能请别人的老婆帮个忙,陪不尽的好话和笑脸。做完衣服后剩余的边角布料,也就当作谢礼送给别人,让人家可以做张抹桌布或者手帕一类的玩意儿。
朱元璋一向不在乎穿着打扮,所以升了管事也没往这个方面去想,但是别人居然帮着他想到了,而且还是马家三小姐帮着想到的,实在让他有点意外。他还记得昨天夜里,二少爷看着齐管事的尸体时那种看狗一样的冷漠眼神,对于富家公子小姐来说,做下人的和狗也没什么区别,现在三少姐居然想得到给他这么一个下人做套衣服,当真是十分难得。
朱元璋心里一柔,回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的原配夫人,马皇后,她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有一次朱元璋攻打徐寿辉的时候,前线战事吃紧,顾不上后勤军备的管理,马皇后却帮他想到了,她带领军队家属做鞋、做衣裳,送到前线给将士们穿。往事已矣,佳人已逝,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马皇后也和自己一样转世投胎,那该有多好……
他不由得对着小丫鬟紫心菜作了个揖,低声道:“麻烦姑娘代替我给三小姐说一声,多谢!”
紫心菜嘻嘻一笑道:“这里人这么多,我在你身上量来量去成什么体统?去你的屋子里量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管事住的屋子里来。
紫心菜显然是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她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笑道:“朱八哥,你倒真是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管事,一个人就有三间屋子可以住……”
朱元璋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前一世他二十五岁从军,四十岁得天下,一生成就惊世骇俗,名留青史,今世赚到三间房子实在不值得炫耀!他伸展开手臂,示意紫心菜快点来量。
紫心菜红着小脸蛋拉开了皮尺,开始量他的身高、腰围、肩宽、臂长……总之从头到尾必须量个遍,不然衣服是没法做的。她一边量,一边嘻嘻笑道:“朱八哥今年十九岁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没讨媳妇儿啊?”紫心菜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倒是懂了这方面的事儿了。
“没钱!”朱元璋随意答道。
“以前是没钱,但是现在当上了管事,就有钱了哦,每个月都月例银子。”紫心菜弹着皮尺边儿,柔柔地笑道:“咱们内院的好几个姐姐对你有意思,让我来帮她们说说嘴。”
原来朱八前些日子的经营不光使他在偏院弄了好名声,这敢打敢拼,为人和善的名声还传到了内院去,弄得内院里一干小丫鬟动了春心。马家内院的丫鬟有大有小,小的有像紫心菜这种十三四岁了,大的则有二十四五岁的老丫鬟,至今没能出得了嫁。
丫鬟也是挺可怜的一群人,她们中长得漂亮的,或者能讨主子欢心的,大抵上会被男主人收入房中,做个通房丫鬟,或者扶为妾室。但这种就是极幸运的了,大多数丫鬟的结局都是嫁给家里的家丁护院,有些连家丁护院都看不上的,慢慢变成老姑娘,过了二十五岁之后,主人家也许会发发善心,将她们许给什么张屠夫、李驼背、王麻子一类找不着女人的邋遢男人,一辈子就这么没了。
在这种看不到明天的生活中,丫鬟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若是家里有一个年青俊秀又没成家的家丁护院,就赶紧想法勾搭上手,把自己想法嫁出去。明朝时的女人,远不如后世的人们想象中那么保守,她们中有许多人都是胆量极大,作风极为开放的。例如《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为了勾引西门庆的注意,拿竹竿儿在二楼上使劲扔他……虽然《水浒传》写的是宋朝时的事,但潘金莲的原型却是明朝时的姑娘。
这个例子举在这里可能不太妥当,但很能说明当时的社会风气。
紫心菜来给朱元璋量体裁衣,内院那群大龄丫鬟们就像过节似的,纷纷来请她帮忙搭个桥。
朱元璋倒是没想到,当上个管事居然还给自己惹来了这方面的事儿。他心中并无男女**,对女人不感兴趣,正待开口拒绝,突然转念又一想,这事儿似乎不必拒绝?我虽然对女人没兴趣,但我也需要儿子来继承我的事业,如果这一世再次当上了皇帝,还得立太子吧?
迟疑了一番之后,朱元璋沉声道:“你让这几个对我有兴趣的姑娘改天来找我吧,如果有看对眼的,我便娶一个过门。”
紫心菜得了他的首肯,也算是帮姐妹们完成了一个心愿,顿时开心起来,笑嘻嘻地帮他量完了身,收起皮尺跑了。朱元璋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中,一转身就忘到了九宵云外。
当天中午,衙门那边传回来了消息,杨超的案子已经定下了,县太爷因为澄城张氏的事和马家起了摩擦,但这种明显的杀人案子,他也没必要在里面搞什么手脚,直接将杨超收了监,判了死罪,把杨超的名单写进了死囚折子,送到京城里等皇帝的批示。
有些人以为,古代判了死罪的犯人直接押到菜市场一刀砍了就行,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其实大明朝所有的死刑犯,都必须交由皇帝批示才能行刑,每年到了秋天,官员们就会呈上一张全国各地犯了死罪的人的名单,由皇帝用朱笔在上面勾名字,勾中的就死定了——秋后问斩。没勾中的,请在牢里静候下次中奖,这个就叫做“勾决”。至于哪些勾得中,哪些勾不中,全凭皇帝陛下心情决定。如果你给大官们使了银子,写死罪折子时故意把你的名字漏掉,那么就恭喜你,皇帝永远勾不中你的名字,你可以不用死了。等着改朝换代大赦天下,你就可以从牢里毫发无伤地出来。
总之,杨超完了,齐管事也完了,朱元璋现在稳稳地占据了偏院管事之职。
晚上,朱元璋就吩咐煮饭婆子给长工短工们加餐,其实马家给偏院分拨的粮食是可以让他们吃得更好一点的,可是齐管事从中截走了很大一部份中饱私囊,才使得大伙儿都吃不饱饭,现在换了不贪不拿的朱元璋,偏院的伙食水平顿时上涨了一个层级,原本只有一个窝窝头的长工现在能分到两个,原本只有一碗稀粥的短工,也能多分到一碗。
长工们的肚子问题解决了,对待朱元璋的态度也越发恭敬了起来,淳朴的农民产只盼这样的好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们在这里混一辈子的饭,朱八给他们当一辈子的管事,那就足够幸福了。
可是朱元璋知道,这好日子过不了多久了……明年,将是大旱!后年,还是大旱,再后年,后后年,后后后年……全都是大旱!比大旱更可怕的是即将到来的农民大起义,白水王二揭竿而起,然后天下豪杰群起呼应的日子,不远了!
该用什么办法来拯救大明?他还暂时没有头绪。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朱元璋每日晨起打拳,然后招呼长工短工们干活,安排伙食,晚上又打一通拳睡觉。紫心菜帮他做好了衣服,一套青布长衫,穿在身上十分合身,看来小丫鬟的针线活儿不错,换了衣服之后的朱元璋精气神儿都显得不错,越发出众。
这些日子里,偶尔会有内院的丫鬟找了个莫名其妙的借口来偏院,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地和朱元璋聊几句。他也知道这些丫鬟是来干嘛的,也有了随便娶一个来给自己生孩子的打算,但来来去去那几张脸没一个合意的,也许是上一世的经历使他阅尽了天下美色,这几个平凡的姑娘显然入不了他的法眼。
丫鬟们也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知难而退了。过了两天之后,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些对他不利的言论,据说是丫鬟们回去之后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惊动了三小姐,使得她勃然大怒,这么多好姑娘主动送上朱八的门,他居然不要……他朱八何许人也?当了个偏院管事就了不起了么?他不要咱的丫鬟,咱的丫鬟还不要他呢!
三小姐下了严令:所有的丫鬟都不准去找朱八,看他这大老粗到哪里找媳妇去。
听说了三小姐的命令之后,朱元璋不怒反喜,这样也好,落得耳根子清静,反正上一世娶马皇后时他也是大龄青年了,这一世才十九岁,何必急这个?
二月八日这天中午,朱元璋正在田梗边和几个犁地的长工们拉着家常,突然见到李初九从田梗远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揉了揉眼,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在十几天前,杨超也是这样匆匆跑来,然后大吼大嚷,才有了后面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
只听李初九大声叫道:“出事了,西固村那边出事了……所有的村民都被县太爷抓走了。”
二一、西固村惊变
西固村出事了,原来今早李初九代替朱元璋巡视到西固村的时候,突然跑过来几个大脚婆子,伸手抓着李初九的袖子一阵猛摇,说是一大清早,自家的男人就被白水县令陈观鱼派人来抓走了。问她们县令为什么要抓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大脚婆子见识太短,根本说不出来。
李初九心叫不妙,飞也似的跑回来,见到朱元璋,立即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儿说了出来。
朱元璋默默地听完,面色一沉道:“明白了,你赶紧去内院门口通传一声,让家丁们赶紧叫二少爷来前院。我去前院找马千九大管事,这件事非常严重,必须让二少爷和马管事拿主意。”
李初九略感奇怪地问道:“这事儿怎么和前院扯上关系了?二少爷早就吩咐过,西固村那边出了事,直接打过去就行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打过去可以解决的了,快去吧,别多问。”
李初九去内院通报,朱元璋却急匆匆向着前院而来。
绕到前院的大门口,进士杆又一次出现在了朱元璋的视野前面,他不由得轻轻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这根杆子,心中暗想:这次的事儿只怕不小,也不知道这根进士杆能不能护得住马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次看来我得出番力气帮马家渡过这个难关才行。
让看守院子的家丁通报之后,朱元璋进了大门,来到了厅堂之上。只见马千九正在堂上,他坐在侧边的椅子上,拿着几个账簿认真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计算,手指还在账簿上轻轻地点。看到朱元璋进来,他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跑到前院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今晨,县太爷派人抓走了西固村所有村民!”
对聪明人不需要什么事都说得很明白,就这么一句,已经足以吓得马千九全身一震,手上那几本账簿失神滑落,“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但他却完全顾不上去捡,整个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震惊中醒了过来,皱着眉道:“我在一直在前院管商事,偏院的农事我不太了解,你给我说说,这西固村的村民,是不是都‘诡寄’在咱们家?”
“正是!”
“那事情可就不妙了啊……”马千九的双眉简直要拧在一起了。
“确实非常不妙,现在情况万分紧急!”朱元璋揖了一揖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二少爷了,希望他能来主持大局,不然咱们马家很有可能栽在这件事上。”
马千九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翘首盼望着二少爷赶紧来。
等待的时间感觉过得颇慢,马千九对着朱元璋道:“朱八兄弟,你是怎么看这件事?说出来和我印证一下,看看咱们想的是否一样。”
朱元璋轻咳一声,低声道:“上次陈县令挡回了咱家的‘诡寄’,还点明了这件事是澄城张氏的授意,就是给了咱们一个信号,让咱家赶紧和澄城张氏合解,否则还会有后手对付咱们。但是咱们家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去向本县的县令示好,又没有去和澄城张氏议和……看来对方感觉受了轻视,又出手了。”
“没错,你的招子倒是挺亮的。”马千九冷哼了一声:“他这次做得也很明白,哪一村的人不抓,偏偏抓了西固村的人,正好上次打架的地方就是西固村。这明显就是在告诉我们,要算老帐了。”
朱元璋低声道:“马管事,上次‘诡寄’不成之后,县令大人的敌意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咱们家没有去活动活动,给县令大人送点礼什么的,争取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呢?”
马千九轻叹了一声,伸的指了指内院的方向,低声道:“送礼要花大量的银子,这种事我可做不了主,在这个家里只有二少爷能支使银子,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二少爷为何不愿?”朱元璋奇道。
“好面子呗!”马千九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受不得气,他说县太爷打了齐管事,就是扫了马家的面子,如果咱家还要反过去送礼讨好人家,就是咱家低了头,这事儿应该县太爷给咱们家送礼才对……”
朱元璋默默无言,这二少爷未免也太蠢了。马家不过是个地方豪绅罢了,虽然家里的老爷子曾经当过县令,但毕竟已经人走茶凉,你居然敢靠着老爷子那昨日黄花的身份,和本县的县太爷置气,真是不知轻重的小孩。
“唉,若是大少爷在就好了。”马千九叹息道:“若是大少爷主持着这个家,就不会有上次的打架事件,就算打了架,县太爷那边也能处理得妥妥贴贴的。”
两人又等了一小会儿,还是不见二少爷的身影,正焦急间,跑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对着堂上的两人道:“二少爷午睡正酣,没空来管事儿,叫你们自己拿捏。”
“什么?”马千九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蹬在那个传话的家丁身上,怒骂道:“这都什么情况了,二少爷还在午睡?马家已经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家都快要没了。你这杀才,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盏茶之内,把二少爷叫到这里来议事。”别人怕二少爷,他却不是很怕,毕竟他后面有大少爷撑腰,就算得罪了二少爷,在这个家里也是能混的。
家丁挨了打,却不挪步子,哭丧着脸道:“二少爷睡午觉时被吵醒,也是要打人的……您也打我,二少爷也打我,我不知道该挨哪一边的打。”
马千九怒极,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道:“那你挨我的打就行了,我这就亲自去找二少爷。朱八,你也跟我来。”
朱元璋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马千九抬脚就向内院走去,在前院与内院之间有庭院和回廊相连,长长的回廊中间有一道漂亮的垂花门,古语有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句话里的二门就是指的垂花门,它是前院与内院之间的分隔线,大户人家的女眷,尤其是还没出阁的闺女,是不允许穿过这个门到前院去的,出了这个门就叫做抛头露面,乃是不守妇道的表现。这道门不让女人出,同时也不让男人进,不光外来的男性客人要遵守这个规定,就连自家的男仆也是必须要注意的。
垂花门的左右两边守了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负责看管着内院的入口,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见到马千九和朱八走过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伸手拦道:“马管事、朱管事,你们要进内院去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妨让我们代为通传一下。”他们虽然拦了人,但是态度还算恭敬,尤其是对着马千九,不敢不敬。
“闪一边去。”马千九怒道:“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找二少爷,迟则生变,哪有时间等你们慢慢通传……咦?不对!我是马家的家生老奴,进出内院随意自如,什么时候被人挡过?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家丁苦笑道:“马管事,咱们也不敢拦你,只是刚才有一个叫李初九的偏院长工跑来通传,说要请二少爷去前院,结果吵醒了二少爷午睡。他大发脾气,下了严令,不论谁来都给挡住,还说……马千九也肯定要来,一并挡住了不准进。”
“什么?”马千九大怒:“这都什么当口了,二少爷还在胡闹。”
旁边的朱元璋心头暗暗好笑,这个二少爷真的是太怠慢了,上一世朱元璋当皇帝时,何等勤政,如果大臣们有急事找他,就算是半夜,他也要起床来批阅奏折,哪会像马家二少家这般无用?
马千九怒道:“让开,你们眼里只有二少爷,就没有大少爷吗?”
那两个家丁没挪步子,丝毫不让地挡在门口,苦笑道:“这……咱们……哪有这胆……只是二少爷的吩咐不可不听……”
朱元璋心中猛然明了,马家的人原来也要分成两个派系,一派是大少爷派系,主要以前院的家丁为主,为首的就是这个前院大管事马千九。另一派就是二少爷派系,以内院的家丁为主,另外偏院的齐管事也是站在二少爷这个派系里的,所以二少爷吩咐齐管事办事。而齐管事暗示说要选个听话的当偏院的新管事,以后可以帮衬,暗里的意思也是想继续让偏院站在二少爷这一边。
以前朱元璋身份低微,没注意到这个派系问题,而且大少爷不在府里,这个情形也不明显。直到这次出了事儿,两方开始较劲,他才发现,刚才那个传话的家丁就是坚定地站在二少爷那边的,所以不愿意帮马千九传话,面前这两个守门的家丁也是一样站在二少爷那边,并不卖马千九的账。
好玩啊!朱元璋心中暗叹,派系真是无处不在啊,当初自己手下也有两大派系,李善长派和刘基派,这两派斗得天翻地覆,文臣武将纷纷站队,专门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较劲。没想到一个区区乡绅的家,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也是在一些诸如传话,守门一类的小事上较劲,你们烦不烦?
我也得选一边站队吧?
朱元璋根本不需要想就决定了站在哪边,提起两个拳头,对着守门的家丁一左一右地轰了过去……拳到,人飞,两个家丁捂着胸口,向后跌出一丈开外。
二二、雪中送炭的计策
从朱元璋现阶段对二少爷的了解来看,他完全就是个废物,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冲动、幼稚、愚蠢。而他通过马千九,可以从侧面看出来,大少爷绝对是个精明强干的聪明人,不然手底下不会有马千九这么沉稳的管事。
在这两个人中选一个来站队,真的不需要思考,他一拳就撂倒了两个守门的家丁,算是宣布了自己今后将站在大少爷这一边。
“朱八,你打人?”两个家丁躺在地上,脑袋还一楞一楞的。
朱元璋压根懒得理他们,拉了拉马千九:“赶紧找二少爷去。”
两人走进后花园里,朱元璋只觉得眼前一花,景物陡然变了。马家的后花园建得挺不错,东一个圆拱门,西一座小凉亭,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在花圃中蜿蜒而前,显得十分雅致。花院里还有几个水池,可惜池里水位不高,隐隐快要见底了。大旱年间,要维持着这个池子里有水,已经是件难得的事儿,还想水位很高是不可能的,花园里原来种着许多植物,各种花草,但它们都有点缺水,显出一幅气息奄奄的样子。
刚才被朱元璋打倒的两个家丁在背后大声叫喊了起来:“朱八硬闯内院了……大伙儿快来啊……朱八硬闯内院了……”其实硬闯内院也得算上马千九一份,但是家丁们实在是不敢得罪他,就把他的名字给省略了,变得像是朱八一个人在乱来似的。
这几声大喊在宁静的午后花院里远远地扬了开去,向着四面八方弥漫,随后惹起一片惊呼之声,有家丁护院愤怒地叫道:“偏院管事了不起啊?敢到内院来捣乱?”
有丫鬟的惊呼:“朱八哥来了吗?哎呀,我才睡醒,还没梳洗打扮呢,被他看到会讨厌我的。”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道:“朱八哥早就拒绝你了,别自作多情……”
接着还有老婆婆的声音道:“三小姐,外面的男人进了内院,您是女眷,应当回避……”
随后是许多细碎的、轻巧的、沉重的、慌乱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有家丁的、有丫鬟的、还有婆子的……
马千九带着朱元璋在花院里疾走,向着一座独橦小楼跑去,那小楼是木质的,只有一层高,但占地面积不小,看来里面有许多隔间。木料是上好的檀木,漆了深红色和黑色的油漆,窗户上蒙着洁白的窗纸,屋檐下还挂着许多灯笼,不过现在是白天,灯笼并没有点亮。
几个家丁跑过来阻挡,朱元璋也不和他们纠缠,随手一拖一带,将他们扔进了花辅和水池里面。到了小楼前面,马千九心急火撩,加上对二少爷有气,也不通传,走到门口用力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朱元璋自然紧紧跟随在后。
只见二少爷正从床上坐起来,满眼迷蒙之色,原来他也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弄醒了,嘴里嘟哝道:“朱八这杀才真不识趣,在本少爷午睡的时候闯进来,作死吗?”
旁边一张佣人睡的小床上爬起一个扎着双马尾的丫鬟,匆匆忙忙扑到二少爷身边,也顾不上马千九和朱元璋就站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着二少爷穿衣服,扣衣扣。
马千九一个箭步窜到了二少爷的床前,压低声音,急速地道:“二少爷,得罪了。发生大事儿了,今晨县太爷派人来抓起了西固权的所有村民。”
“西固村的村民被抓走也算大事?这压根和我们无关嘛!”二少爷还在睡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嘴里不满地嘟哝。
朱元璋叹了口气,提醒道:“西固村的所有村民,都是‘诡寄’在咱们马家名下的家奴,换句话说,西固村的所有土地,在地契上都是写的咱们马家的名字。”
二少爷歪了歪嘴:“这又怎么了?就算姓陈的县令抓走咱家几个家奴,也没什么了不起吧?大不了打顿板子就放回来,顶破了天就是杀掉,咱们家也没什么大损失。”
“哎呀,我的二少爷啊,你怎么听到这里还迷糊着?”马千九痛心疾首地道:“现在问题非常严重啊,这些村民被抓到衙门里,几个板子一打,还不一五一十地把‘诡寄’的事全部招了出来。‘诡寄’这事儿,虽然大家都在做,却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如果从轻了说,就是愿卖愿买,合理合法,毫无罪过。往常规里说,就是巧立明目,逃避税赋,补税罚款。如果往重了说,就是勾结宵小,欺瞒朝廷,抄家灭门。官字两张嘴,判轻还是判重,全在他高兴不高兴。”
二少爷呆了一呆,茫然地道:“我爹也当过官,谁敢拿这种小罪治我马家?”
“唉……人家摆明了要用这招对付马家了,你怎么还呆着……”马千九只觉得满嘴苦涩,急叫道:“二少爷啊,您赶快清醒一下吧,老爷已经致仕多年,在朝中没了人脉……咱们现在与民无异啊。”
马二少爷又呆坐了一小会儿,他的脑袋瓜子常年累月不装正事儿,临到要用,才发现空荡荡的,半天都运转不过来:“真的有这么严重?”
“就算不会抄家灭门……”马千九苦笑道:“只怕也会让咱们家蒙受不小的损失。”
“那怎么办?”二少爷问道。
马千九真是气得肺都快炸了:“咱们来找您,就是想让您拿个主意,现在该怎么办啊?我真是……唉,要是大少爷在家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化解这次危机。”
二少爷茫然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千九,你不是我哥哥的心腹么?一向诡计多端,你快想办法啊。”
马千九苦笑一声:“老奴哪有什么办法?如果有办法就不会急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进内院了。”
二少爷又转头看着朱八:“咦?你怎么也在?”赶情这家伙刚才一直就没看到朱八在场,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你好像是叫朱八……嗯……我记得你是个会出主意的,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朱元璋心里还真有一个办法,但是他不想现在就说……
要知道智囊这种东西,最大的忌讳就是妙计张口就来。凡是来得太快,太容易的计策,都会很容易被上位者怀疑是否可行!就算计策被采用,而且成功地实施了,上位者也会觉得,这计策来得容易,没费智囊什么脑力,不值得重赏,结果就是轻拿轻放,被人遗忘了功绩。
要做一个好智囊,能被重视的智囊,最好的方法就是故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直假装冥思苦想,在所有人都拿不出办法的情况下,你突然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献上妙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会让你的上司牢牢地记住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此时此景,显然不是朱元璋说出自己办法的好时机,他摇了摇头,故意道:“我的见识短浅,哪能有什么好办法,这事儿还是得靠马管事和二少爷拿主意。”
二少爷和马千九抱着脑袋死劲想了起来,朱元璋也假装成苦思的样子,和他们一起想。
过了一会儿……
“对了,你们说这样行不?”二少爷突然道:“咱们私自把西固村的地契涂改一番,把那些村民的卖身契也涂改了,做一份假契约,就说那些村民根本不是咱们家的人,姓陈的县令就拿咱们没法子了。”
马千九苦笑道:“二少爷,您这是伪造证件,在咱们和泥腿子打官司时或许管用,但对象是县太爷时,咱们这样做就是把新的违法证据送到他手里,两罪并罚,死得更快。”
“呃……”二少爷默然。
又过了一会儿,马千九一拍脑袋:“要不这样,赶紧备好重礼,送到县太爷府上去,请他高抬贵手,放过咱们这一次。”
“好!”二少爷叫道:“这样做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愁他姓陈的不上勾。”
朱元璋截口道:“只怕不成……咱们有钱,澄城张氏就没钱吗?如果我所料不差,澄城张氏早就先一步送了重礼给县太爷,他才会才咱们家下手,现在送钱上门未必好使,陡然惹来他的嗤笑。”
“咱们送的钱只要比澄城张氏送的多就行了。”二少爷嚷嚷道。
马千九苦笑了一声:“二少爷,朱八说得对,若是上次‘诡寄’不成县太爷并没有下重手,那时候他还在试探咱们,当时送钱还能挽救,现在已经不行了。就算咱们送的钱比张氏多,也要顾及到县太爷的面子问题,要是他收哪家的钱多就临时倒向另一家,那墙头草的称呼只怕跑不掉,他在官场上的面子往哪里搁?县太爷这条路,咱们今后绝对走不通。”
两人又抱着脑袋苦思起来,想了半天都不得其法,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两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马千九,他的气息喘得越来越急了……时间紧迫啊,西固村的村民是大清早被抓去的,从时间上算来,现在他们已经被县太爷审问过了,几个板子一打,官老爷的威势一吓,只怕肚子里长了几条蛔虫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过不了多久,县太爷拿到了切实的证据,就要来找马家的麻烦了……现在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可是他偏偏想不到好办法。
朱元璋感觉到时机已到,雪中送炭的机会来了!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不知能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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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赠送西固村
朱元璋感觉到时机已到,雪中送炭的机会来了!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不知能不能成。”
马千九和二少爷正想得脑袋都要破了,听到朱元璋说想到办法,两人同时急道:“快说……”
朱元璋沉稳地道:“为今之计,必须壮士断腕,抢在县太爷动咱们家之前,先把西固村的地契送给别人!”
“这……”马千九和二少爷一起迟疑了起来,西固村两百亩田地,全部拿来送人也未免损失太大了,而且,现在送来得及么?
马千九想了想道:“朱八,你这办法也未必可行吧……临到头了才来送西固村,只怕没什么用,别人家也不敢收,而且送了西固村,咱们马家还有东固村,南峁村,县太爷随便在咱们家的产业里再找一个村子,仍然可以用‘诡寄’来制我们……这样做是制标不治本。”
朱元璋微微一笑,认真地道:“没错,如果单纯的把西固村送人,的确是治标不治本,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但若是在‘送给谁’这个问题上仔细考量一下,就可以弄出些花样来。”他故意把‘送给谁’三个字说得很重,拖着长长的尾音。
二少爷立即傻乎乎地叫道:“送给县太爷!让他自己查自己的诡寄……呃,这不太可能吧。”
马千九则叫道:“送给澄城张氏,让他叫县太爷收手?只怕……人家未必肯收吧。”
朱元璋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两人是不能选的,他们正在磨刀霍霍要宰杀我们,送礼上去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我说的是别的人……一个后台够硬,不怕澄城和白水两位县太爷,而且又非常贪婪,送到嘴巴边的肉都往肚子里吞的人。如果咱们把西固村的两百亩地送给这样一个人,他就会为了两百亩地跳出来顶缸,将这次查‘诡寄’的事化解掉。”
听完朱元璋这段话,马千九的脸色顿时一变,是那种惊喜里加几分骇然的大变,他只听了几句,就知道此计绝对可行,不但可以将马家的危机化解,而且还可以结一个新的盟友,反顶县太爷和澄城张氏一下,弄得他们十分难受。
这真是连消代打,一石三鸟之计,这个叫朱八的家伙居然在短时间内想得到如此厉害的计策,未免太厉害了点。马千九一时之间被朱八的妙计所震惊,居然忘了接口。
朱元璋对着马千九道:“马管事,我对附近的豪族老爷不太熟悉,请问距离咱们这里比较近,实力又比较强的家族有哪家?”
马千九蓦然惊醒,赶紧向南边一指:“白水衫氏,他的府邸距离咱们马家仅有五里路,快马加鞭,顷刻可至……”
朱元璋点了点头:“那咱们还等啥,二少爷,麻烦你把西固村的地契和村民们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咱们用最快速度送到白水衫氏那里去。”
二少爷此刻还茫然着呢,他的脑袋瓜子实在不怎么好使,听完了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嘴里嘟哝道:“搞什么?最后还是要送人?妙计个屁啊。”
马千九哭笑不得地道:“二少爷,麻烦您快点吧,回头老奴会向你解释的。”
二少爷这才起了身,不情不愿地向着马家祖屋跑去,那里是收藏马家的田产、契约一类重要文件的地方。以前一直是马家大少爷在掌管,错非大少爷去了西安府,生性懒惰无能的二少爷根本没资格插手。他的双马尾小丫鬟追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叫:“二少爷,慢点,您的衣扣还没扣完,胸膛还敞着呢……”
“敞着胸有什么关系?后院里都是自家人……”二少爷含糊不清地道。
“别的人也就罢了,三小姐尚未出阁,要是看到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小丫鬟叫道。
“那有啥?那是我亲妹妹,看到我胸口又乍了?”二少爷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
马千九苦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叹道:“二少爷真是……唉……马家交在他手里,真不让人省心,只盼大少爷能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对了……朱八,我认识衫氏的老管事,这些契约就由我亲自快马加鞭送过去,你也跟着我一起吧,见见别家的老爷,也算是开开眼界。我看你这个人聪明玲琍,将来必是我马家的顶梁柱,多见些人,多经历些事,将来更好地为马家办事儿……”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本就有意去看看,上一世的经历,加上在天空中飘浮了几百年当旁观者,他已千帆阅尽,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需要再多看多想多听,能够越详细地掌握周围的情况,越有利于他。
不一会儿,二少爷将西固村的地契和卖身契取来了,厚厚的一叠,马千九和朱元璋都没时间细看,随手往怀里一揣,赶紧向院子外面赶去。家丁早已奋好了两匹骏马,候在门口。
马千九翻身上了一匹马,转过头来,对着朱元璋问道:“会骑马吗?”
朱元璋点了点头:“会。”
马千九又是一惊,在这年头,马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一匹好点的马要二十两银子,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养得起,普通的乡民大多数是不会骑马的,像朱八这**牛娃,若是会慢吞吞的骑牛,倒不奇怪,但会骑马就非常难得了。
“你这一身本事,在哪里学的?”马千九忍不住就问道:“又会识字、又会算账、还会骑马……你若说自己是某个富家少爷,我便信了,你要说自己是个放牛娃,我还真不信。”
朱元璋随口胡说道:“我家本来也是薄有家资的,破败之后投寄到马家……并不是生来就是放牛娃。”
马千九认可了这个解释,这才打消了好奇心。
两人放马向南疾奔,这两匹马都是顶好的马,跑得飞快。先是顺着马家自己修整的黄土路一阵狂奔,不消一会儿就跑上了官道,顺着官道跑了一阵子之后,前方又出现一条岔道,看得出来,这条道不是官道,又是某家士绅自己花钱修的路。宽整的黄土路上撒满了碎石,铺得极为整洁。
“这是白水衫氏自己修的路……”马千九解释道。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年头的富商豪绅,通常都要自掏腰包修一段路,将自家的大门与官道连在一起,不然豪华的马车是没法驶进家门的,多丢面子?
两人顺着衫氏修的路疾奔了一阵,前方的道路边上出现一座祠堂,这座祠堂极尽壮丽庄严,不但朱户雕梁,甚至盖着琉璃黄瓦,几乎就像是一座宫殿。
“嗯?衫氏的家怎么建得像宫殿一样?”朱元璋微微感到好奇。
“那不是衫氏的家……”马千九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那是九千岁的生祠。”
“九千岁?生祠?”朱元璋猛地一醒,在他庞大的记忆宝库里,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儿,明末天启年间,有一个大宦官专权,此人名叫魏忠贤,自称九千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以致人们“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继位后,打击惩治阉党,治魏忠贤十大罪,命逮捕法办,自缢而亡,其余党亦被彻底肃清。
当时浙江巡抚潘汝祯假借机户恳请,为魏忠贤建了一个生祠在西湖边上,魏忠贤十分高兴,将潘汝祯升为南京刑部尚书,此例一开,兴建生祠立刻成为风气。全国各地都争先恐后地为魏忠贤建生祠。
出现在朱元璋眼前的这座生祠,毫无疑问就是魏忠贤的生祠了。
朱元璋何等聪明,想通这个环节的一瞬间,立即明白了白水衫氏的靠山是谁,不过他还是假装不明白地向马千九问道:“马管事,这白水衫氏什么来头?”
马千九低声道:“这白水衫氏……乃是官中一个宦官的本家,这个宦官是阉党中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朱元璋点了点头。
马千九继续道:“衫氏本来是个破败家族,家里孩子又生得多,居然生了十二个孩子,穷得快过不下去了,衫家老爷就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将家中排行十二的孩子,送进宫去当了太监。”
“这衫十二进了官之后正好调到魏忠贤手底下办事儿……没过几年,魏忠贤凭借着客氏的帮助一举上位,成了九千岁……衫十二的身价也水涨船高,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大伙儿畏惧他的权势,不敢直呼他的原名,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三十二公公。”马千九低声道:“三十二公公得势,衫氏也跟着厉害起来,在白水成了一霸,别说县太爷见了衫氏得绕着走,就连西安府的府台大人,也不敢招惹这尊大神……”
朱元璋脸黑如墨,听到这里,激起了他对自己子孙的愤怒,大明朝的皇帝不争气啊,先后出过许多次大太监专权的事儿,王振、刘瑾、魏忠贤……一个比一个可恶,一个比一个愚蠢,我的大明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衫氏权势虽大,但因为家族曾经败落过,所以掌握的田地不多,对土地极为贪婪,咱们送上一个村庄两百亩地,衫氏一定会吞进去的。”马千九叹道。
二四、挑拨
两人两马,急速地奔过魏忠贤的生祠,朱元璋扫了一眼,发现这个祠堂附近根本没有人走动,里面也没有人祭拜。魏忠贤在民间的声望并不太好,当初全国各地兴建生祠时,占用了许多民田民房,而且还强迫百姓们尊奉魏忠贤,入祠不拜者处以死刑。这种极端的搞法,不但没有帮魏忠贤带来好名声,反而将他的名声搞得更臭。
魏忠贤在民间的名声不好,还有一部原因来自于他对付东林党。其实朱元璋知道,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忠贤与东林党互掐,充其量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的程度,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但是东林党里颇多清流,在民间的名声比较好,所以民间舆论也偏帮着东林党一边,无形中就使得魏忠贤的名声更臭。
过了生祠之后又跑了一阵子,前方出现一个大宅子,平整的黄土路正对着这座大宅的正门,正门极其华丽,三开的大门,上面三个兽头,用了极其鲜艳的色彩,并无普通乡绅士家正门的沉稳气质,反而显出一股暴发户似的气势。门前守了几个穿着棉布衣的家丁,颇有些神采。
马千九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进士杆都没资格立的暴发户,咱们马家要来求这家人帮忙,真是丢了面子。”
朱元璋也不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马千九。
两人到了门前,翻身下马,马千九走到衫家门边,通报了几句。那家丁刚开始看到两人急匆匆打马而来,面上还有些看不起人的样子。直到马千九通名之后,才肃然起敬,陪笑道:“原来是白水马家的马大管事,以及最近风传的白水第二条好汉朱八哥,您两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
原来衫家距离马家并不远,朱八最近的活跃已经借着长工短工们传到乡民耳中,然后又辐射开来,已经传了几十里范围了。不少乡民茶余饭后,都要把朱八的故事拿来谈论一二,有些人是当作笑话来听,但有些穷人却当成励志故事在听……有一天,俺也能从一个长工摇身一变成为管事,那该有多好?
四乡里的媳妇儿骂自家男人时往往是说:“看你这怂样,咋不学学人家白水朱八,争争气,也当上个管事来让我瞧瞧?”
这种闲话在农村里传得最快,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久,白水第二条好汉朱八哥的故事,就已经响彻十里八乡。
拥有这种名声是件好事,例如《水浒传》里的宋江,就是在江湖中有个好名声,不管他走到哪里,一报名字,别人听了立即倒头就拜,嘴里叫大哥,心里认怂。
马千九和朱元璋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一个老管家迎了出来,带着两人向衫家大院里走,这老管家显然和马千九很熟悉,两人边走边随意说笑,拉扯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不一会儿,到了大厅,这衫家的大厅也是极尽华美,朱红的桌子、翠绿的茶壶、披红挂彩的窗帘……色彩比较明艳,与马家的书香世家味儿有些不同,真真是从大门到大厅都充满了暴发户的味道。
一个穿着丝绸大褂的中年人坐在大厅上,面容整肃,马千九悄悄给朱元璋介绍道:“这个就是衫家现在的族长,衫大!别看他满脸严肃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屁本事没有,要不是靠着衫十二当了公公,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泥坑里玩儿呢。”
朱元璋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从马千九里话里能听出来传统的士绅家族对宦官家族的那种来自骨子里的不屑,马千九仅是一个老奴罢了,居然也看不起别人的家主……
“马管事,你来找我有啥事啊?”衫大满脸嘲笑似的神色:“你们马家从来不上咱家窜门,我还以为,咱衫家入不了你马家的法眼呢。这有进士杆的和没有进士杆的就是不一样,哈哈哈哈。”
马千九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拱手道:“衫老爷说笑了,咱马家这不就是窜门来了吗?今天我是奉咱家少爷之命,来给衫老爷送礼的。”
“送礼?”衫大精神一振,眼中顿时射出一抹喜色:“什么礼?”
暴发户果然就是暴发户,一听送礼,就变成这样……朱元璋心里暗暗摇头,难怪你衫家要被人看不起,光是这份气度,可就差得远了。
马千九伸手入怀,摸出一大叠地契和卖身契,笑道:“这是西固村的地契和村民们的卖身契,合共两百多亩地,四十几户人家,二少爷叫我一次性全部送给衫老爷,希望咱们两家以后能多亲近亲近。”
“两百亩啊……”衫大真是喜从天降,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衫家虽然靠着衫十二入官当太监走红,在宫中捞回来许多钱,但毕竟底子薄,空有财富却没有什么田产,比起那些几代为官的士绅来说,势力要小得多。中国人最重的就是田地,有再多的钱,没有田产也觉得心里不塌实,衫大一直想多弄点田地,给子孙后代们留个根儿。现在有人给他送上两百亩地,当真是乐坏了。
他激动地道:“全送给我?当真是送给我?”
马千九点了点头:“当然,您要觉得我说笑话,咱们现在就签写一份转赠的契约吧。”
衫大高兴得上窜下跳,挥手道:“来人啊,拿文房四宝来。”
衫家的家丁送上笔墨纸砚,马千九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兹有西固村良田两百余亩,原为白水马氏所有,现自愿转赠于白水衫氏,立此契为据,不得反悔……”
写完之后,他画了个丫,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印,原来是二少爷的印鉴,沾了点朱泥,“啪嗒”盖了一个鲜红色的大印上去。
衫大喜不自胜,赶紧也凑了过来,拿出自己的印鉴,正沾着朱泥,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说这人聪明嘛,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你要说他笨,他却偏偏在盖印之前想到了,手一抖,将印收了回去,沉声道:“不对啊,凭白无敌跑来送我两百亩地,这其中有问题!你们有什么事要求我?”
“哎!”马千九被他问得一楞,一时半会接不上口,总不能直说,我们要推你出去和县令打擂台吧?
这时朱元璋突然向前一步,伸手在马千九背上一拍,表示交给他来处理,然后他才低声道:“衫老爷,您真是慧眼如炬,咱们马家这次上门送礼,确实有事相求。”
“哦?有何事,你且说来听听,若是说得不好,这田地我不能要。”衫大的声音开始转冷。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咱们马家得到一个消息,这白水县令陈观鱼,乃是东林党的人……”
“什么?”衫大吃了一惊:“县太爷是东林党?”
不光衫大吃了一惊,马千九也大吃一惊:朱八这是要干什么?这样胡说八道能成吗?马千九赶紧捏了捏朱元璋的手,示意他不要胡说。朱元璋却反捏了一下,让他安静听着。
衫家帮魏忠贤立了生祠,乃是坚定的阉党中人,而阉党的人,最恨的就是东林党,他立即问道:“有何证据?”
朱元璋认真地道:“衫老爷可曾读过《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
衫大虽然不学无术,但这本书倒是勉强知道,他好奇地道:“听说过,这本书是海瑞写的,你提起这本书做啥?”
朱元璋沉声道:“海瑞是有名的清流,以两袖清风著称。东林党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一向把海瑞大人挂在嘴边,当作自己的榜样……前几天,县太爷突然把几个打算‘诡寄’到咱们马家的乡民给顶了回来,当堂宣读了《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里的几句话: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
朱元璋嘿嘿笑道:“您听听,这分明就是东林党人说话的调调。”
衫大一听这话,顿时大恼:“是啊,‘诡寄’这种事,由来已久,谁会没事吃饱撑着来管?只有东林党那群混球,一天到晚就摆着一副正义者的嘴脸,这个说不对,那个说不对,好似天下除了东林党,别的人都是贪官污吏,横行不法之辈,其实他们这些混球做的混球事也不少。”
朱元璋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县太爷当堂把这几句话一读,以后咱们县的乡民谁还敢‘诡寄’?咱们马家收不到新的田地不打紧,反正咱们马家的田地已经不少了,但是对于衫家来说……”
他故意在这里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衫大一拍桌子:“他妈的,咱衫家本来就没多少田地,还盼着多点乡民来‘诡寄’在咱家,他陈观鱼是要干嘛?断咱们家的根子吗?”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知道衫大已经上勾了,在大明朝,任何事一旦牵涉到党争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对啊错,东林党赞成的阉党一律反对,东林党反对的阉党一律赞成。阉党说的一切东林党都说是错的,阉党如果什么也不说,东林党也会说阉党是尸位素餐。
现在导火索已经成功点燃……接下来的事已经不关他的事,朱元璋拉了拉马千九的衣角,示意了一下,马千九会意,赶紧对着衫大拱了拱手道:“衫老爷,咱们这就回去了,西固村的地契……”
衫大冷哼一声,手中的印鉴“啪”地一声盖到了契约上:“这契约我收了,我倒要看看,东林党的人怎么来治我衫家的‘诡寄’。”
二五、走,进衙门去
办完了地契的交接手续,马千九和朱元璋告辞出了衫家,两人赶紧快马加鞭赶回去。
一出衫家的门,马千九就再也忍不住了,急道:“朱八,陈县令真的是东林党的人?你说的话可有根据?”
“没有……”朱元璋笑着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陈县令是不是东林党的人,仔细想来,应该不是吧。现在魏忠贤正在迫害东林党,满朝东林党人都在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这个陈县令既然一直活得好好的,证明他和东林党没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马千九大奇。
朱元璋微笑道:“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挑拨衫家和县太爷做对的方法,别的方法都没有这样做的效果好。”
马千九沉呤了一阵之后道:“可是……陈县令不是东林党的事,终究有搞清楚的一天,到时候衫家不会恨上咱们家吗?”
朱元璋心中暗想,今年已经是天启七年,天启帝就快死了,崇祯帝还有几个月就要登基,魏忠贤垮台已经定局,阉党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衫家接下来的日子难过得很,得罪了衫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种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他只能淡淡地道:“衫家对付陈县令的时候,不可能把‘你是东林党’这种话挂在嘴边,我敢肯定,陈县令中了招还蒙在鼓里,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衫家。他们之间要解开误会是很困难的,咱们不用担心。”
马千九心里还有点不塌实,但是他看到朱八满脸都是淡定从容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就觉得他说的话是可信的,没有怀疑的必要。
接下来的路上,他一边骑马,一边仔细回想朱八今天说过的话,蓦然惊觉,朱八这个人,真的不简单啊,他似乎对阉党和东林党的事也有几分熟悉,而自己这个见过不少世面的大管事,根本搞不太清楚朝堂上那些个事儿。
例如阉党和东林党之争,马千九仅仅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几个段子,好像是三年前吧,发生过一个什么杨涟案,有几个人被杀掉,但是这些朝堂上的大事,他一个乡下农家大院的管事听了也就忘了,完全没往心里去,这朱八怎么比我搞得还清楚?难道……他真的是个落拓家族的孩子?
这时代的人很奇怪,他们不会尊敬一夜而富的暴发户家族,却会尊敬一夜而贫的落拓家族,因为人们认为,一夜暴富的家族缺乏底蕴,没有学问。而落拓家族里的少爷,却是书香门弟遭了难,这种人都是有学问的,值得尊敬。归根到底,这种想法来自于人们尊敬读书人。
马千九刚才对衫家的人满脸不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连进士杆都没资格立”,但现在看着朱八的神色,却隐隐多了一丝敬意出来,仿佛他是当朝宰相的落难儿子一般。
两人快马加鞭回到马府,只见府前正在热闹着。
就在马家的进士杆下,站了一群衙役,朱元璋不动声色地数了数,十二个,这些衙役腰间挂着铁尺、背上背着哨棍、屁股上还有镣铐在晃一晃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把家伙拿在手上,而是双手空空地站着。
在这群衙役的对面,站了两三排马府的家丁,起码四十五人,全是青衣小帽的装束,这些家丁把武器拿在手上,有拿竹矛的,有拿哨棍的,还有提朴刀的……一幅如临大敌之势。
在这两堆人的周围,围着许多长工、短工,附近的乡民,看热闹的比正主儿还要多。
为首一个衙役正在对着家丁们苦笑道:“各位兄弟,咱们只是奉县尊大人之命,来请贵府少爷去衙门问几句话,你们何必摆出这个架势?”这年头做衙役很威风,可以随意欺压良民,但对上富家士绅,这些衙役也不敢嚣张,连武器都不敢拿到手上,只敢好言相劝。
这群家丁却不卖衙役的账,冷哼道:“咱们家少爷说了,陈观鱼那厮惯会屈打成招,他要咱们少爷去衙门定然不安好心,咱们不去!”
“大胆,县尊大人的名字是你们乱叫得的?”一名衙役怒道。
那家丁被衙役一喝,有点怂,缩到了同伴后面,但还是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家少爷说的,你敢对着我家少爷吼大胆么?”
这句话一出来,那衙役也有点怂,他还没胆子得罪有“进士杆”的家族的少爷,于是他也向着同僚的背后缩了缩,阴阳怪气地道:“你家少爷有胆,就到衙门里和县尊大人说去。”
这句话一出口,家丁这边再次怂了……
马千九和朱八这时已经快马到了近前,两人一起翻身下马。马千九也不理会那些衙役,直接分开人群就钻进了马府里,朱八紧随在后。
两人径直到了前院大厅,只见二少爷正焦急地在大厅里踱着步子,他这人又笨又冲动,临事又缺乏应变能力,衙门一派人来拿他,他就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撒泼赖在家里不出去。幸好衙役们惧马家三分,不然他早就被衙役们强冲进来给抓走了。
这时见到马千九和朱八回来,二少爷立即大喜道:“事办好了吗?”
马千九点了点头道:“办好了,多亏了朱八,衫家那边已经打点好,咱们现在可以去衙门了。”
“喂,我去了衙门可别走不出来。”二少爷也有点怕了。
“放心,应该没有问题,衫家的人只要一出面,陈观鱼那厮保准吓破胆。”朱元璋很认真地道:“阉党权势滔天,别说陈观鱼只是区区白水县令,就算他是陕西巡抚,也不敢和阉党硬来。”
二少爷听了这句话,顿时大喜:“好,那我就去衙门,来人啊,本少爷要出门了,快备轿。”
前院里人影奔走起来,四名家丁抬了一顶黑色的小轿子过来放在厅堂门口,二少爷大摇大摆地钻进了进去,四名家丁“嗨哟”了一声,抬起轿子,穿堂出门,马千九和朱八步行跟在后面。
轿子出了马家正门,家丁们看到二少爷的轿子出来了,知道已经不必守门,哄然散开。二少爷的轿子径直走到衙役们中间,他从轿中伸出头来,用有一丝丝颤抖的声音道:“去衙门,我倒要看看陈观鱼要找我什么麻烦……”这话虽然说得硬,无奈说话时的语气有点怂,暴露了二少爷心里的畏惧。
朱元璋暗暗摇头,真是各方面都不成器的二少爷啊!一年后,白水王二揭竿起义,不知道你这位二少爷会是何等下场。
好不容易请动了马家少爷,衙役们也松了口气,赶紧把轿子护住,向着县城行去。在他们的外围,几十名马家的家丁又将他们团团围住,诺大一群人走在路上,十分扎眼。好事的村民全都跑来围观,又围在马家的家丁外面,层层叠叠,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上百人之多。
这群人越走越多,走进县城的大门的时候,人数已达六七百,走到衙门广场上时,已有千人之多。四周都是人头涌动,喧闹声隔了三条街也能听到。
人群们议论纷纷,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有好事者凭借着一点蛛丝马迹,猜测起来:“看见了没?衙役们拿来的是马家少爷。”
“马家?有进士杆的那家?衙役们敢上门拿人?”
“你没看人家好好地坐着轿么?这是请来的,不是拿来的!”
“你猜猜,为啥要请马家的人来?”
“这还用猜?今早县太爷拿了一干‘诡寄’的刁民来,打了一上午的板子,听说有十几个屁股开了花,这一干刁民据说都是‘诡寄’在马家的。县太爷这是要整治‘诡寄’之风,正好在收春赋,也许是想多收点税赋吧。”
“原来是这事啊!我可没听说过咱们的县太爷要管‘诡寄’这档子事儿,他不是一向睁之眼闭之眼吗?”
“谁知道这贪官在搞什么名堂?反正狗咬狗,一嘴毛,两边都不是好人。”
“我倒是听说马家不全是坏人啊……”
“哦,这个倒是,马家有两条好汉,一个是王二,一个是朱八,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倒希望马家能赢这场官司……”
“嘘……小声点……”
围观群众们议论纷纷,二少爷的轿子已经抬到了衙门前面,这轿子就没法继续向前抬了,二少爷鼓起胆子,从轿子里走出来,他想要装出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惜下轿就看到旁边的皮场庙(剥人皮的地方),腿肚子顿时打了个闪。
幸好走在他背后的朱八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伸手将他一扶,嘴里道:“二少爷,小心脚下有块石头。”
二少爷对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朱八是玲琍人啊,要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软倒在地,这名声可就全完了,看在你这一扶的份上,打了我亲信家丁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哼哼道:“走,进衙门去!”
二六、顾宪成的名言
走进衙门大堂,只见两排衙役分列左右,县令陈观鱼高坐在堂上,头上悬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他这个人的面相是很好的,国字脸,三缕长须,满脸都是正气。如果不知道他底细的人,乍眼一看还会以为他是一个好官。
实际上这家伙为人真不咋样,该贪的都要贪,不该贪的也要伸手,对百姓凶狠苛刻,上次朱元璋来衙门时,就看他在“坐堂比粮”,把几个交不出税赋的百姓用板子伺候。
二少爷进了大堂,腿肚子还有点闪,马千九和朱元璋一左一右扶着他。
马千九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年轻的时候常常跟着大少爷东奔西走,见过不少大人物,就连西安府的知府大人,他也曾见过,所以进了县衙门一点也不怕,走得稳稳的。他斜眼看到朱八也走得四平八稳,而且扶着二少爷的那只手非常沉稳有力,心里不觉有些诧异,这朱八也真是个角色,普通人上了知县大堂,只怕比二少爷还要不堪些,他这放牛娃却如果镇定,真是有些门道。
走到堂中站定,陈县令嘿地一声笑,将手里的惊堂木一拍:“大胆,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二少爷楞了楞,他没有功名在身,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要跪的,这时方才觉得,以前应该好好读书,如果有个功名,这种时候就不会被别人羞辱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像他这种懒惰的人,就算发誓好好读书,第二天就把誓言全忘了。
犹豫再三之后,二少爷还是跪了下来。马千九也缓缓跪下,他有点担心朱八肯不肯跪,从这两天的相处里,他隐隐发现,朱八骨子里似乎有一股傲气,如果这时候他不肯跪,可就麻烦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朱八也缓缓地跪了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傲气,马千九这才松了口气。
上一世的朱元璋虽然坐拥天下,但在他坐上皇帝的宝座之前,却曾经一无所有,在烂泥地里挣扎过、在臭水沟里求存过、在乱尸堆中爬行过、甚至有一次战败时,还是他的马皇后背着他逃跑……他没有拉不下来的面子,当形势需要时,他可以向任何人跪,但他跪着的时候,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王者,并无屈服之意。
“啪!”惊堂木再次拍响,陈县令冷笑着道:“马智彬,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何传你上堂?”
马智彬就是二少爷,他正要说知道,背后的朱元璋轻轻捅了他一下,他蓦然一醒,赶紧道:“不知道!本少爷根本无罪,县尊大人把我传来,不知所为何事?”
“大胆!”陈县令又猛拍了一记惊堂木,震得大堂里嗡嗡作响,这惊堂木的作用,就是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声响,用来震摄刁民,使之畏惧官老爷的威势。
二少爷为人蠢笨,缺少心机,被这两下惊堂木震了震,脸色略有点发白。
“传西固村刁民!”陈县令大声道。
一声令下,大堂的侧门开了,几个衙役用绳子牵着一溜儿的农民走了进来,大约三四十人,朱元璋对这些人有点眼熟,上次去西固村打架时,他还见过其中几人。这些农民已经被上过刑了,屁股都被打得高高肿起,脑袋低垂,身体畏畏缩缩,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走到堂中,三四十人一起跪下,哗啦啦一片。
衙门大堂外的院子里,挤了许多百姓在观看审案,看到这群乡民出来,立即有些妇人的哭喊声传来,原来是西固村的女人们,她们已经在堂外等了很久了,只盼能早点放她们的男人回去。
这群人跪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二少爷一眼,也没人敢看马千九,倒是其中有两个人偷偷看了几眼朱元璋,眼神中满是歉疚之意,他们显然是出卖了马家,但并没有感觉对不起二少爷,只觉得连累了朱八哥上堂,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诡寄”到马家之后,虽然上缴的孝敬钱比给官府交税赋要轻一些,但仍然是一笔沉重的负担,马家照样会用各种方儿来苛待他们,所以他们对马家的恨意不会比对官府小,直到最近朱八当了偏院管事,负责马家所有的农事,才对这些人放宽了一些管束。有人交不起给马家的孝敬钱,朱八也不会像以前的齐管事那样把人拖出去痛打,而是容许他们稍缓几天。
陈县令冷哼道:“西固村刁民们……本官且来问你们,你们的田产还在自己名下吗?”
“不在!”西固村的村民们齐声道:“已经赠送给了别人。”
“你们还是普通农户吗?”
“不在!”村民们答道:“已经卖身,乃是奴仆。”
陈县令嘿嘿冷笑道:“好好的田地,为何赠与他人?好好的农民,为何卖身为奴?为何卖身卖地之后,你们还是住在西固村耕种田地?给我一一招来。”
村民们不答!
陈县令“啪”地一拍惊堂木,冷笑道:“你们做的,分明就是‘诡寄’,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赋役,你们这群刁民,这是在坑害朝廷的利益,乃是欺君之罪。”
其实在朱元璋他们来之前,这群村民已经被陈县令痛打过一顿,该问的都问过了,现在只是再走一遍过场,这群乡民被问到这里,已经知道要到摊牌的时候,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等着陈县令问出那最关键的一句。
陈县令嘿嘿笑道:“欺群之罪,原本是要诛九族的,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得,本官也无嗜杀之心。念在你们不过是些蠢笨乡民,不懂什么叫‘诡寄’,肯定是受了奸人蒙蔽,现在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们指出教唆之人,并且坦白说出你们的田产是‘诡寄’到了哪一家,我就从宽发落。”
村民们将头一抬,三四十道目光刷刷刷全都集中到了二少爷身上,无数双手抬了起来,就想向着二少爷身上指……
就在这时,一直跪着没出声的朱元璋突然开口了,他大声道:“县尊大人,‘诡寄’之事,已是数百年之陋习,自本朝中期便流行于天下,以前没人管,现在也没什么人管,为何您今天非要来管这事儿呢?”
他这句话故意找准了县令闭口,所有人静等着西固村的乡民们说话的这个机会,场面本来就非常安静,落针可闻,他又说得十分大声,声音远远地扬了开去,堂外所有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下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西固村的女人们听了这话,立即哭喊起来:“对啊……别的人‘诡寄’都没事,咱们西固村招谁惹谁了?为何偏偏要抓我家男人?”
堂外站的百姓中也有不少是诡寄在了马家、张家、李家、衫家等豪族的,也立即起哄了起来:“蒲城*县不管、澄城*县不管、米脂*县也不管,为何咱们白水*县非要管‘诡寄’的事?”
虽然叫嚷不要查“诡寄”的人很多,但大多数百姓是没有“诡寄”的普通百姓,于是普通百姓也叫嚷了起来:“诡寄本来就不对嘛,就该查。”
“就是,你们诡寄还有理了?”
“县尊大人虽然平时不干正事儿,但这次的事做得还是对的。”
“我也支持县尊大人查诡寄!”
“奇怪啊,陈观鱼这是要从陈拨皮变成陈青天了吗?”
“县尊大人,咱们支持你!查诡寄!”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朱元璋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我所料,百姓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在这种群情汹涌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官员总是要维护自己的名声的,被人称为“青天”,总是比被人称为“拨皮”要好,这是人心的弱点,就算世界上最贪的贪官,在这种时候也会飘飘然起来,陈观鱼就要上钩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陈观鱼听着外面的的喧闹声,心中十分得意,支持他查诡寄的百姓明显比反对的要多,这一次不光可以收拾马氏,还可以给自己搏个好名声。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清官了。
堂下的朱元璋居然低声吟诵起什么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使得堂外的百姓听不到,但陈观鱼和一干衙役都听得很清楚。他吟诵的是一句非常慷慨激昂的话:“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由于群情激愤,场面混乱,陈观鱼听朱元璋念了这几句,也没时间细想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段话说得很好,很有正义的派儿。他正愁缺几句充场面的话,赶紧记在脑中,然后对着外面的百姓大声道:“大家别吵了,本官已经决定了,肃查诡寄,扫尽奸邪。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这几句话说起来当真是气势不凡,立即使得外面的百姓传出一片喝采声……
朱元璋心里长叹了一声:笨蛋县令,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这是东林党人顾宪成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这顾宪成嘛,号称东林八君子之一,乃是东林党中的首领人物。你被我忽悠着念叨了一句他的名言,如果衫家这时候还不出来收拾你……我就不姓朱!
二七、堂前逆转
陈观鱼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心里得意非凡。
正在此时,衙门外围观的人群突然向两边一分,一群衣着光鲜,神情凶狠的家丁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中间护着一个穿丝绸大褂,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暴发户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衫家的族长,衫大。
衫大其实早就来了,一直混在外面的人群里,但他也没急着出来,想先看看这次的事情水深水浅,再观察一下陈观鱼究竟是什么态度。
此时正是朝堂上党争激烈,东林党人最艰难的时刻,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正在朝里朝外,从各个方面打击东林党人。魏忠贤甚至制作了一本《东林点将录》,将东林党的重要人员全部收录在册,还给他们取了类似《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绰号,企图一网打尽。东林党人看似节节败退,其实也借着清流和民间舆论抹黑魏忠贤,拼命反击。双方斗得火热,阉党中人一旦看到东林党人,立即就像狼一样狠狠地扑上去……
当然,党争的主要地点,还是在京城或者一些大城市,像白水*县这种小地方,远离党争中心,这里的人就不太上心,例如陈观鱼就没怎么在意党争的事,感觉离自己很远,不需要在乎。所以听到顾宪成的话也没反应过来,随口就说了。
他随口说,衫大却不是随耳听!一听到顾宪成的名言,他再也坐不住了,示意家丁,从人群里刷地一下挤了出来。人还没到堂上,衫大的声音就先到了:“哟!是谁要查咱衫家的‘诡寄’?”
“吓?”坐在堂上的陈县令脑门一堵,有点不太明白,我什么时候查衫家了?这衫家的老大是个废物,但是衫十二在官里当差,乃是九千岁魏忠贤麾下的一条忠犬,权势滔天,他吃饱撑着没事儿去查衫家?
他不学无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发生在说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上,对着衫大笑道:“衫兄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这儿查西固村的‘诡寄’,和你家没关系,你看看热闹就好。”
“怎么就没关系了?”衫大冷哼了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一大叠地契和卖身契来,随手向着堂上一甩,片片纸花飞舞,撒落了满地,他冷笑道:“这西固村,哼,是我衫家的产业,你查西固村,不就是在查我衫家?”
“什么?”陈观鱼身子一歪,险些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西固村……不……不是马家的吗?”
衫大正想说:“马家刚刚把西固村送给我了……”
然而他还没开口,朱元璋突然恰到好处地插嘴道:“西固村以前是马家的,但是在半年前,咱们马家就将它送给衫家了!”
半年前?衫大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他人虽然不算聪明,一点点的急智还是有的,顿时醒悟:对了,如果说是才送我的,那就做得太明显了,闹上朝堂的话不好看,还是说成半年前比较好,反正契约上只画了丫盖了章,没写时间,我们想说成多久前送的都行,嘿……这个小子倒是挺聪明的。
他给朱元璋投来一个赞许的眼光,然后抬起头来,对着陈观鱼阴阳怪气地道:“县尊大人,你今天这事儿办得可真古怪。西固村明明是我衫家的地,你怎么偏要说成是马家的?难道你想谋夺我家的产业不成?”
他这句话说出来,别说陈观鱼傻了,外面的围观群众也有点茫然,今天这事儿怎么回事?这白水*县谁不知道西固村是马家的?怎么突然一下变衫家的了?而且衫家还有地契在手……这里面最吃惊的莫过于西固村的那些乡民了,他们明明“诡寄”在马家,怎么自己换了主子都不知道?
刚刚还在起哄的百姓们全都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直到这个时候,蠢笨如猪的马家二少爷才知道今天中午朱八急匆匆来找他,并且让他送出地契是多么睿智的决定,如果没有这一招,现在哪会有如此精彩的时刻?他刚才还有点畏惧,脸上神色带点怂味,现在腰背却挺得笔直了起来。
衫大从怀里摸出马千九不久前写给他的那张转让契约,示意一个衙役拿给陈观鱼看。那衙役小心翼翼地捧着契约送到堂上,给陈观鱼过了目,看完之后,陈观鱼只觉得舌头发苦,喉咙发干,眼冒金星……
“发什么楞?”衫大咄咄逼人地对着陈观鱼道:“你硬要说西固村是马家的,是要当着这些地契和卖身契的面,强夺我衫家的田地吗?”
陈观鱼满头大汗,地上跪着的朱元璋又插口道:“衫老爷,咱们马家可不敢昧着良心抢您家的地……冤有头,债有主,这事都是陈观鱼搞出来的。”
“陈观鱼,说话啊!”衫大刚才还在叫县尊大人,现在干脆直呼其名了。他和马二少爷一样没有功名在身,按理见官要跪,但他不但不跪,反而直呼县太爷的姓名,阉党之嚣张,可见一斑。
陈观鱼楞了半天,脸上挂起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他也顾不上什么清官不清官,名声不名声了,怎么渡过眼前的危机才是正事儿,赶紧压低嗓子,用堂外的百姓听不到的声音道:“衫兄弟,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要搞的是马家,不是你的衫家……您想想看,我哪有这个胆儿?”
“你的胆儿小?我还真不觉得……”衫大冷笑道:“前几天你在衙门里念叨什么《兴革条例工属》,照着海瑞的话说: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刚才又当着许多人的面照着顾宪成的话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啧啧了两声才道:“清官啊!咱白水*县来了好大一个清官……你是把海瑞和顾宪成拿来做榜样了!”
“啊?那句话是顾宪成说的?”陈观鱼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惨了,中计!我怎么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话,这下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的眼光陡然一转,死死地盯在了跪在堂下的朱元璋身上,心里禁不住想道:是这家伙……他故意引我说这句话的,当时群情激愤,他突然念叨这句话,就是引得我跟着他说……
要知道人的语言,对旁边的人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例如你正在空旷的山顶上走,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唱山歌的声音,你也会忍不住跟着唱几句。再例如你在秦淮河上泛舟,突然听到书生士子们吟诵诗词,说不定也会跟着吟诵两句……这是人的感性一面,大多数人无法避免,只有性格极为坚毅,不为外物所动的人,才能免受影响。
这个叫朱八的家伙,居然懂得利用这种方法来引我说出东林党人的话,硬生生的把衫家变成我的敌手……太可怕了!这家伙对人心的估算,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陈观鱼看着安静地跪在堂下的朱八,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马二少爷是个白痴,马千九虽然老成执重,但过于保守,也不具惧。这一次陈观鱼之所以敢对马家下手,就是因为马家大少爷不在家里,马家缺乏顶梁柱级的人物,他才收了澄城张氏的钱,来折腾一下马家,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马家还有这等怪物隐藏着,冷不丁的一口咬得自己鲜血横飞。
陈观鱼没去答复衫大的话,他知道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对方已经将他当成东林党了,这时候拿言语去解释完全是自取其辱,他只是想输得明白一点,于是很认真地对着朱元璋问道:“你……以前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放牛娃,朱八!”
“嘿,放牛娃……哈,放牛娃……哈哈哈,放牛娃!”
陈观鱼将手里的惊堂木向窗外一扔,突然站起身来,扭头就走,堂上扔着一帮子人,他已经没心情理会,只顾一个劲儿向堂后跑。
其实他也已经没法处理了,堂外站着一大批百姓,还等着他这“清官”主持公道,清查‘诡寄’呢,但是对手是阉党中人,现在还要挣名声只会丢了自己的小命,立即见风转舵向衫大示好,他在这么多百姓前也拉不下脸,就算拉下脸也未必有好结果。还不如什么都别管了,撒脚丫子跑路吧。
“喂,你别走,给我说清楚。”衫大对着陈观鱼的背影嚷嚷。
陈观鱼头也不回,苦笑道:“罢了,我今晚就上书朝廷,请求辞官,告老归乡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堂的小侧门后,门上珠帘吊坠被他撞开,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切,东林党的鼠辈,看到我就跑,还说什么要当清官。”衫大冷哼一声,满面得色。他对着身边的马家二少爷笑道:“马二少爷,走,咱们喝几杯去。”
二少爷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大笑道:“好,喝!今儿个真高兴,哈哈哈哈。”
朱元璋刚才不停的开口引导着局面的发展,现在看到事情已经办成,他又不开口了,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这种大功告成的时刻,他不能再开口,以免给人一种邀功的感觉,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说,事后马千九和二少爷想起今天的事,也会知道他在里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二八、争夺
看到陈县令审“诡寄”的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连场面话也没说一句就掩面遁走,衙门前围观的百姓们总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衫家的权势,百姓们还是知道一些的,几年前衫家出资修建魏忠贤的生祠,强占了好几片民田,当时的县令也是这般,看到衫大出面,立即掩面遁走,和今天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
百姓们发出了一片巨大的嘘声,随后各自散去,衙门前的广场上顷刻之间就没剩下几个人,只有一群西固村的女人还畏畏缩缩的,半探着头,想进大堂来看看自家男人,又不敢。
朱元璋对着跪在堂上的西固村民们低声道:“还在这里跪着做什么?赶紧走吧!”
那四十几个村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衫大和二少爷一眼,向着堂外走去。
刚才衫大扔出来的田契与卖身契在大堂的地上散落着,这些纸片明明是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的重要契约,这些村民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今天早上起床时,他们还是马家的卖身奴,他们种的田地也还是马家的田地,到了下午,突然就变成了衫家的人,而他们自己居然毫不知情……现实蹂躏着他们的尊严,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投马家,投衫家,其实不都一样么?投在哪一家里,都是给人做奴仆罢了。
走到门边……一个西固村的汉子突然回头,快速走到朱元璋的面前,压低声道:“朱八哥,咱们今后不是一家人了,但不管我在马家还是衫家,永远都记得朱八哥的好……有事您吩咐一声就是。”
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低声道:“好好过日子……”
村民们走出衙门,等在外面的女人立即一拥而上,围着男人们哭了起来,嘤嘤嗯嗯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去远,衫大让手下的家丁把扔在堂上的田契和卖身契收拾起来,又揣回了怀里,这才对着二少爷招呼道:“走,马家二少,咱们喝两杯去。”
衫大今年已经四十几岁,比二少爷的年龄大了一倍,但是马家的大少爷与衫大的岁数差不多,两人应该算是同辈,所以衫大也不便拿长辈的架子,就用马家二少来称呼二少爷。
二少爷听他叫得随便,也就胡乱称呼道:“衫老大,走,喝酒。”
两人手挽手,看起来十分亲热地出了衙门,向着白水*县唯一的三顾香酒楼行去。这三顾香酒楼距离衙门不远,所以两人都没上轿子,随意步行,两大群家丁跟在后面,招摇过市。
三顾香酒楼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平民百姓吃饭的大厅,横七竖八摆满了方桌,桌边扔着长条形的板凳,一群脏手脏脚的伙计在这里招呼着。二楼的条件好了许多,方桌摆得整整齐齐,每张桌子中的间隔也有讲究,桌边摆的也不再是长条板凳,而是方凳子。
三楼的条件最好,用屏风分为许多个隔间,四角放着盆栽,每个隔间里只摆了一张八仙桌,桌边放了几张精致的檀木椅,每张桌子都靠着窗户,能吹到清凉的风。在这里伺候的伙计也穿得干干净净,脸上挂着笑容。
衫大和二少爷自然是要上三楼的,两家的家丁则全部留在了一楼,临上楼前,衫大突然对着朱元璋和马千九一指,笑道:“马家二少,你这两位管事留在一楼只怕不妥,这两个可都是能干人,一并叫上三楼来喝酒吧。”
二少爷笑道:“能干人?还不都是下人。哪有资格和衫老大同桌子喝酒。”
衫大嘿嘿笑道:“我有话想和他们说说……”
二少爷这才笑道:“成,让他们跟上来吧。”
于是四人一起上了三楼,先请衫大坐了南面的首位,二少爷落在他左首,马千九陪了罪,这才勉强坐在了二少爷的左边,朱元璋学着马千九的样子坐在了末位。这年头吃饭规矩多多,尤其是大户人家,坐位的事情是千万错不得的,万一屁股挪错了窝儿,立即得罪人。
店伙计将酒菜源源送上,衫大和二少爷喝了几杯,吃了几口菜。马千九和朱元璋虽然也在桌上,但却十分克制,基本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酒过了三巡,衫大终于开口了:“马家二少,咱们两家人以前没什么交情,这以后嘛,倒是可以多多走动走动。马家老太爷的学问,咱们衫家一向是很敬佩的。”
二少爷和马千九心里都想:暴发富,想来攀咱们有进士杆的马家?做梦!你虽然权势不小,但永远都只是个没出息的暴发富而已。
想归想,马千九嘴上却陪笑道:“衫老爷客气了,咱们两家当然要多走动……”
衫大嘿嘿笑了两声,突然道:“马千九,你是马家的老管事了,能干之名咱是早有耳闻,没想到马家不光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管事,还有一个厉害的小管事,我看着十分合眼。”
大伙儿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朱八,只是不知道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衫大继续道:“我衫家啊,就是缺一个能干的管事,你们也知道,我家现在的管事已经老得快进棺材了,人一老,就开始糊涂,前院偏院的事都打理得不顺畅。我厚着脸皮问一问,你们马家可肯割爱,将这个朱八转让给我,让他来我家做个大管事。”
衫大一言即出,二少爷、马千九、朱元璋三个人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其实向别人家讨要一两个奴仆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富人家互相看对了眼,一次赠送几十个奴仆过去也是常有的事。但朱八最近在马家风头正劲,衫大开口要这么个人,就要让人想一想了。
二少爷脑袋里一转念:朱八也算是能干,但是他这人不贴心,今天还和马千九一起硬闯内院,打了我的人,既然衫大要,就送给他算了。
他这人本来就生性凉薄,就连给马家当了十五年狗的齐管事死掉,他也没有半丝伤感,随意地笑道:“衫老大,看你说话这客气劲儿,你若要,给你便是。”
二少爷刚一开口,马千九立即急呼道:“不可!”他是最清楚朱八有多能干的人,这次帮助马家化解危机,全靠朱八出主意,在关键时候给衫大和陈观鱼下药。这可是一个极为宝贵的人才,岂有轻易送给别人的道理?就算把偏院那群穷杀才全送人,也不能把朱八给送了。
马千九虽然身为奴仆,却是马家的家生老奴,身份不低。平时虽然顺着二少爷胡来,但在这种关键时候,却也有顶撞主子的勇气,他赶紧开口道:“二少爷,偏院管事刚刚换成朱八,诸事尚未理顺,这时候将朱八送出,偏院又由谁来管?咱们家也非常需要朱八,这事儿只好对不起衫老爷了。”
“咦?哪有你这么一说的?”二少爷不耐地道:“没有张屠夫,难道我就要吃带毛猪?没有朱八,还有朱九朱十,偏院管事用谁不成?”
马千九苦笑道:“二少爷,人才难得,咱们马家虽然不缺这么一个人,但有了这么一个人,也可锦上添花。”
两人居然就这么当着衫大和朱元璋的面争了起来,二少爷年轻,无能,但毕竟身为少爷,是主子,说话硬气得多。马千九虽然是个奴仆,说话的时候陪着笑脸,小心翼翼,但他是大少爷的心腹,出了事儿也有大少爷罩着,不怕二少爷对付他,所以据理力气。
两人从偏院的事争到内院,又从内院的事争到前院。马千九搬出大少爷来撑腰,二少爷则一口一个老爹还没死,这个家还不全是哥哥作主……两人稀里糊涂吵了一架,正主儿衫大看得目瞪口呆,朱元璋在旁边哭笑不得。
争到最后,衫大终于看不过去了,他出言打断道:“马家二少,马大管事,我看你们两个也别争了,不就是讨个人的小事吗?我也没想到一句话惹出这么大麻烦来,咳……这事情,我看还是让朱八自己拿主意吧,你们问问他,他是愿意继续留在马家做个偏院管事,还是愿意去我衫家接大管事的班。”
二少爷白眼一翻:“他是个下仆,这种事何必问他的意见?我要送他就是一句话的事。”
马千九居然也道:“没错,朱八的卖身契在我马家,我们若不愿意送他,他想走也没门。”
一个是怕他不走,一个是怕他要走……两个人居然在这种时候达成共识,但是这两句话一说出来,又可见其中矛盾。
衫大笑道:“朱八愿不愿意走,这可不是件小事,他若愿意来我衫家,你们就算用卖身契留住了他,他心不在你们那里,也办不好事。他若不愿来我衫家,就算你把他人送给了我,我也不敢用他,所以我说啊……还是问他最好。”
二少爷和马千九一听这话,在理!
两人同时转头盯着朱元璋,认真地问道:“朱八,你来说说,你愿意留在马家做个偏院小管事,还是去衫家接大管事的班?”
问过之后,二少爷又补充了一句道:“人家那边是大管事!管的事多着呢,就和马千九管得一样宽……”他在说“管得一样宽”这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阴阳怪气,暗讽马千九不尊敬他这个主子。
马千九无暇顾及二少爷,他心里也正担心着呢,所谓人往高处走,衫大那边开出大管事的条件,诱惑力不可谓不小,而自己这边也不可能开出更好的条件了,除非他这大管事愿意让位……这明显不可能嘛。他只好压低声音,在朱元璋的耳边低声道:“进士杆……衫家没有进士杆……”
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朱元璋,场面就好像一个皮球,在前锋衫大、中锋二少爷、后卫马千九那里踢了一圈之后,终于踢到了守门员朱元璋的面前。
此时,朱元璋在想什么?
二九、传言
朱元璋正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拼命地挖取着明朝末年的那段儿的记忆,他在天空中飘荡了数百年,从洪武三十一年驾崩为止,一直看到了清朝灭亡,新中国建立。如此庞大的记忆中间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重大事件记得很清楚,例如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崇祯帝自尽,明朝灭亡。例如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清朝灭亡。但是一些小事情,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想起来。
他现在正在想的,就是阉党最后的结局究竟是如何?这关系到衫家的未来,也将关系到他的判断,他只会选择利益最大,对自己出人头地最有帮助的那条路。
记忆里的散碎片段慢慢地被他拼接了起来,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也就是今年八月,木匠皇帝病死,他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即位,这个就是明朝最后一任皇帝崇祯帝。崇祯帝非常讨厌魏忠贤,九月,崇祯就会将魏忠贤的后台客氏赶出皇宫;十月,发动言官弹劾魏忠贤;十一月,免除魏忠贤的职务,滴发凤阳守祖陵……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将会全面玩完。
如此看来,衫家的威风还能逞半年,半年之后崇祯帝对着阉党下手时,衫家难免一个家破人亡之局,这时候去衫家当大管事,还不如在马家做一个放牛娃来得安全。
考虑清楚之后,朱元璋抬起头来,首先对着马千九露出一抹感激的目光,以示感激他的维护之情,然后才对着衫大抱拳道:“朱八何德何能,得衫老爷垂青是朱八这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我在马家当了好几年的放牛娃,又蒙二少爷和马管事提拔,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马家的大恩,实在不想去别的地方,还请衫老爷海涵。”
这句话一出口,马千九顿时大喜,衫大和二少爷则是满脸失望之色。
衫大干咳了一声道:“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忠于主家是没错的。”
二少爷则不爽地道:“不识抬举,惹得衫老大不快,你这没用的杀才。”
朱元璋淡淡地看了二少爷一眼,不出声。
“好,大家继续喝酒,不谈事儿了。”衫大拿起酒杯,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喝得痛快,几杯之后,衫大起身告辞,二少爷的脸色也阴暗下来,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转身下楼。
马千九去柜台结了账出来,二少爷早已走得远了。一大群青衣小帽的家丁拥着他,在白水*县城的街道上招摇,有几个路过道旁走避不及的穷家姑娘,被他硬拉着摸了两下小手,吓得姑娘们脸色苍白,双目含泪,好大这里毕竟是大街上,二少爷也不能做得太过,这些姑娘才能完身而退。
马千九和朱元璋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禁同时摇了摇头。
朱元璋轻轻地拉了拉马千九的袖子,压低声道:“马管事,兄弟今天很承你的情,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不太好过,希望你帮个小忙。”
“什么事?你只管说!”马千九现在心情不太好,看二少爷左右看不顺眼,但看着朱八却十分舒服。他今天为马家立了大功,然后又拒绝了衫家的邀请,表明了他既有能力,又对马家忠心耿耿,自己没有看错人。
朱元璋低声道:“今天二少爷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回去之后,他可能会对付我,我怕在马家难以立足,还望马管事在大少爷那里说几句好话,把偏院接到大少爷手里去。”
“嗯?”马千九心中微微一沉,道:“没错……我这做下人的这么说也许不太应该,但是……以二少爷的性子,你今后确实不太好过,你放心,上次你和我谈过之后,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了西安府,请大少爷回来主持大局,相信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众人回到马家大院时,天色已近傍晚,红色的火烧云挂在天空中,田梗上布满了阴影。
马家大院的门口站满了人,有许多从田地回来的长工短工,有一大群青衣小帽的家丁,甚至还有一群平时只待在内院的丫鬟……这些人全都在等着衙门案子的结果。
看到二少爷回来,家丁和丫鬟们发出一片惊喜的喊声:“二少爷没事,他回来了!”
“快去通知老爷、夫人、三小姐……”
家丁和丫鬟们一拥而上,将二少爷围在中间,向着内院去了。
然后马千九和朱元璋又并排着走了回来,一群前院的家丁赶紧迎过来,围住马千九,七嘴八舌地道:“马管事,您回来就好,快请进屋……”
“给咱们讲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则是被一群偏院的长工和短工给围住了,白水王二走上来给了朱元璋肩头一拳,笑道:“兄弟,没事吧?屁股挨了板子没?”
“没事!”朱元璋淡淡地一笑。
“朱八哥,今天这官司究竟怎么打的?”
“朱八哥,快说说,最后怎么解决的?”
朱元璋举了举手,笑道:“大伙儿别急,今天这事,我不方便谈,你们稍等几天,前院和内院就会传出消息来的。”
“朱八哥,你这就不仗义了,你是咱们偏院的管事,这事儿你不说,让我们去前院和内院打听,这成什么事儿?”一个长工大笑道。
朱元璋笑而不语,今天这事儿,牵涉到他的地方太多,如果由他自己来讲这个故事,未免有卖弄的嫌疑,他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这种事,让前院和内院的家丁们传出来,远比他自己讲的效果要好。
事情果然不出朱元璋的预料,几天后,这件事所有细节,就从马家的前院和内院传播开来,并且同时在西固村和衫家那两边也传开了……
西固村的村民、衫家的家丁、马家前院的家丁、马家内院的家丁,各自从他们的角度把当天发生的事讲给了身边的人听,后来马千九又将三顾香酒席间发生的事传了出来。
这些故事有点片片断断的,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所知道的是全面的,而且在衫家大厅里朱八和衫大的对话,关系到东林党和阉党,马千九也不敢讲得太多,结果就是这个故事更加的云山雾罩。
不过不论多么复杂的故事,都难不倒有心人,尤其是有见识的读书人。有人把这些所有的片片断断的故事都听了一遍之后,终于在脑子里汇聚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才知道了在这件事中,朱八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朱八好厉害啊……”
“真的太厉害了……”
“这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厉害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家忠心,对主家忠心的人,才更值得尊敬……”
“忠孝仁义礼智信,忠字是排在第一的……”
似这般的传言,在西固村、衫家、马家大院三个地方开始传播,随后又向着十里八乡辐射开来,传播的面积越来越广。马家的长工短工们终于知道了,朱八为什么不亲自给他们讲这个故事,要是他自己讲,绝对是**裸的卖弄。
这件事传了数天之后,传得越来越神,传到后来,又开始走样。
白水*县令陈观鱼开始上书请辞,要告老归乡,所以今年的春赋追逼也暂停了,原本他每天都要“坐堂比粮”,把交不上来春赋的乡民抓起来用板子打屁股,但是这两天却没有再干这事儿。
白水*县的贫民们松了一口气,有心人又将这件事硬说成了朱八的功劳。有人传说,是朱八哥为民请了愿,今年的春赋才得以放缓。
贫民们也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反正他们只知道那天的案子之后,陈观鱼确实不再坐堂比粮了,于是假的就成了真的,朱八的名声,一时之间如日中天。
这传说一起来,朱八的形象又更加拔高了。
几天后,马家内院里从不管事,只是安静养老的马老太爷,居然让内院的管事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给朱元璋,表彰他“救主”有功。又过了两天之后,马三小姐又派丫鬟紫心菜给他送来了几套新衣服和新鞋子,看来也是从某种意义上感谢他救了自己的二哥。
虽然二少爷糊涂无用,但马家毕竟还是有几个明白人的。
这件事过后,被三小姐严令不得再来偏院找朱八的丫鬟们,又触动了春心,找着各种借口来偏院里溜达,有人今天给朱八送一双袜子,明天帮他织一张手帕,后天有人要帮他洗衣服……这种另类的热情弄得朱八哭笑不得,只好一天到晚躲在田里。
澄城张氏似乎也被衫家的权势给吓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生活又开始归于平静……
二月底的一天正午,阳光明亮,太阳从头顶正上方直射着大地,影子被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儿挤在脚下。朱元璋坐在田梗边,和白水王二谈些拳法上的心得。
两人随意聊着天,突然远远见到马家大院前的黄土路上,驶来一辆黑色的大马车,这辆马车并不张扬,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就像一个黑色的盒子。但是赶车的车夫手上功夫十分了得,轻轻一抖鞭子,就发出“啪”的一声鞭响,显然是练家子。车旁还护卫着十五名壮汉,人人都骑着俊马,配着腰刀,显示出一股彪悍之色。
朱元璋忍不住道:“好像来了厉害人物!”
白水王二点了点头,低声道:“马家最厉害的人物回来了!这是大少爷马智雄的马车……”
三一、和亲
开口就夸我?此人极会收罗人心!朱元璋赶紧道:“过奖了,这些是小人应该做的。”
马智雄面无表情地道:“一点都不过奖,你也别假意谦虚了,我这人不喜欢说应酬话,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直接说实际的。”
他在这里顿了顿,转头对马千九道:“去我的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出来赏给朱八,我不在府里,你们这些家伙做事就不用心,朱八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连点像样的赏赐都没有?”
马千九低声道:“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三小姐也赏了他几套衣服鞋袜……”
“去!这点赏赐有什么用?”马智雄挥手道:“我马家的面子,二弟的安危,就只值二十两银子和几套衣服么?一百两都少了,只是赏多了怕别人嫉妒,我暂时只给他一百两,以后再赏。”
马千九赶紧支银子去了。
马智雄又对着朱八道:“我家这二弟,唉……爹和三妹都知道要赏你,偏偏他这个正主儿却没有一点表示,我代二弟向你赔个不是,你莫往心里去,以后好好帮我家做事。”
朱元璋点了点头,心中暗思:这马智雄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一边重赏我,一边故意用赏赐的事情来衬托他与二少爷之间的不同之处,让我更加讨厌二少爷,更加感激他的赏识……如果我只是个没见识的普通放牛娃,被他这两句话一说,只怕就肝脑涂地,成为他的忠犬了。
控制人心原本就是朱元璋的特长,现在居然来了个和他同类型的家伙,不由得他不警惕起来。
马智雄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朱元璋坐下来说话,同时道:“对了,朱八,这次对付陈县令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想问问你,咱们马家和澄城张氏究竟要如何了局?”
对方是个办实事,不讲虚话的人,朱元璋也就没有多作掩饰,伸出两只手指道:“两种方法。”
“愿闻其详!”
朱元璋压低声道:“第一种方法,借衫家的力量把澄城张氏彻底拍死……第二种方法,借衫家的力量和澄城张氏化干戈为玉帛……”
马智雄哑然失笑:“你这两种方法都是借衫家的势,但具体的方案却南辕北辙,八竿子打不到同一个方向,你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第一种方法,是考虑到双方已经结了仇,如果不把对方弄死,我们就随时可能被对方弄。”朱元璋沉声道:“大少爷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很快又要去西安经营米庄,为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掉这个麻烦,必须一巴掌拍死张家,以免留下后患。”
“说得好!”马智雄微笑了起来:“但是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没有能力拍死张家,你要再来一次诬陷张氏是东林党,衫大未必还会上当,估计到了现在,衫大也猜到陈观鱼并不是东林党的人,是被你误导了,但他要面子,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没错,所以我才又考虑了第二种方法。”朱元璋嘿了一声,笑道:“衫家与咱们联合吓走了陈观鱼的事,澄城张氏肯定已经知道了。澄城*县城距离白水*县城七十几里路,消息传得又慢又乱,现在他肯定还搞不清楚衫家与咱们马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正好借衫家的势,在这个时候上澄城张氏的门示好……张氏迫于衫家的压力,肯定会和咱们尽消前嫌……如果多拖一些时间,等他打听到了衫家与咱们家真正的关系时,说不定又要闹出妖蛾子。”
“好!”马智雄一拍桌子,大声道:“好计策!你果然是个玲琍人。”
刚才他听了马千九讲的故事之后,虽然也惊叹这个朱八的能力出众,但心底里还是有些不信的,一个乡下放牛娃,哪能有如此厉害?其中多半有传言失实的地方,或者误打误撞之处吧。但是听了朱八这几句话之后,他的感观已经彻底改变,不知不觉将朱八当成智囊级的人物了。
他居然可以将衫家的余势利用到这个地步,这份见识,别说区区白水*县,就算放到繁华的西安府去,也是百里挑一。
马智雄又仔细想了一会儿,他是一个行商的人,讲究的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所以听到朱八的第二个方法时,心里立即就认同了。他的脑子也转得飞快,立即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谈和之后,张氏发现衫家与咱们家没交情,他要反悔怎么办?”
“这个不难办,从现在开始,咱们家努力搞好和衫家的关系就行了,只要这份关系变成真正的关系,经得起张氏的考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朱元璋认真地道。
“不行!”马智雄居然一口就拒绝了:“咱们家有进士杆,那衫家不过是个暴发富,这次贴上去送田送人已经失了面子,以后再不可与衫家有所往来。”
“这……”朱元璋哑然失笑,这马智雄虽然是个厉害人物,但也有这种盲目的自傲啊?果然……他是考中过举人的,多少也有点读书人看暴发富的那种不屑之气,拥有这种傲气,他终究也难成大器。也罢,马家毕竟是乡下一个士绅家族,要出个成大器的人哪有这么容易?
朱元璋不再提意见,静等着马智雄自己拿主意。
过了几息的时间,马智雄抬起头来,轻笑道:“对了,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极好的谈和方法,可以把两家人紧紧地绑在一起,想反梅翻脸都不成……”
“您说的是和亲?”朱元璋忍不住一楞。
“没错,和亲!”马智雄得意了起来:“二弟今年虽然二十四岁了,却还未娶正妻,三妹今年十五岁,也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听说澄城张斗耀有一儿一女,也在适婚之龄,干脆就把这两对人给撮合到一起。三妹嫁给张家的儿子,二弟则娶张家的女儿,正是一举两得。”
和亲?朱元璋心里顿时反感起来,上一世他就非常反感和亲政策。在他的影响之下,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明朝虽然出了许多蠢材皇帝,但再蠢的皇帝也谨守着大明朝的铮铮铁骨,没有一个子孙给他丢过和亲的脸。没想到重生转世,居然碰上一个拿自己弟妹去玩和亲的族长,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马智雄对着朱元璋笑道:“你看和亲这计策如何?”
马智雄十分得意,但朱元璋却意兴全无,低声道:“这种事儿关系到二少爷和三小姐,哪有我这下人插嘴的余地,大少爷自己拿主意便是。”
马智雄没有察觉到朱元璋的不快,实际上就算他察觉到了也不会当回事,嘴里笑道:“也对,这种事你没资格说话,我得亲自处理。三妹倒是好办,二弟却是个麻烦人……来人啊,快去内院把二少爷请来。”
不一会儿,马千九先回来了,一百两银子装在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里,沉甸甸的,他把银包交到朱元璋手上。这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大明朝的银子购买力是极强的,一个上等的丫鬟,也不过才值二十两银子。差一点的小丫鬟,只需要五两银子就能买到。如果用银子来买食物,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千个烧饼,放在后世的物价,用一元钱一个烧饼来计算,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元人民币。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万元人民币。
马智雄眉头也不皱就赏了朱元璋这么大一笔钱,收罗人心确实舍得下本钱。
朱元璋装出一幅感激涕零的样子收下了钱,正要告辞回自己的小屋,二少爷马智彬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嚷嚷:“大哥回来了吗?哎呀!回来了怎么不先去内院,而是把我叫到前院来?又有什么事了?”
“二弟!你最近在家里胡闹得很开心嘛……”马智雄脸色一沉。
见他脸色一变,平时跳脱不着调的二少爷顿时身子一怂,显然他有些害怕自己这个大哥。虽然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二少爷总是在家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对着马千九也摆出一幅“你把大哥叫来我也不怕”的架势,但当他真正站在马智雄的面前时,还是感觉到脚肚子打闪,说话不太利索。
“我没胡闹!”二少爷犹豫了半天才抗议道:“张氏先来咱们这里抢水,我才叫西固村的人打回去,他们又打了西固村的人,我再叫齐管事组织人打回去……这都是有因有果的。”
“有因有果个屁!”马智雄大怒:“人家是澄城*县的县太爷,你是个什么?进士?举人?秀才?你连屁都不是一个,你凭什么和人家打?”
“我……我们家有进士杆!”二少爷强辩道。
“那进士杆是爹的,不是你的。但是人家张斗耀自己能当上县太爷,也就是说他家的进士杆是他自己的!”马智雄没好气地道:“你就只会给咱们家添麻烦,让爹爹老了还要为你操心。”
二少爷哑了火,不敢再争。
马智雄挥手道:“我已决定了,明天就派人送礼到张氏那里去,顺便向张家提亲,修好咱们家与张家的关系,你切莫再胡闹了。”
“提亲?”二少爷一阵茫然:“这是要做啥?”
马智雄沉声道:“我想让你娶张斗耀的女儿,把三妹嫁给他的儿子。”
“什么?”二少爷猛地一下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