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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奸臣txt下载     奸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九章 烽烟乍起,歌舞疾

    天下十三布政司,锦衣卫也在这十三个布政司各设有卫所,以千户总领一地侦缉事宜。至于其他各式各样领着锦衣卫衔头的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使等等,往往都是和当初钱宁似的只领一份俸禄,丝毫没有任何实权。这榆林虽然是延绥镇的治所,可又不是陕西布政司的首府西安,在这儿管事的不过一个百户,下头却没有一百号人,总共也就是十几个人听吩咐

    如今京城里又是东厂又是西厂又是内厂,锦衣卫治小儿夜啼的名声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会儿百户叶全便无jing打采地和几个手下玩着叶子牌,当他随手丢下一张牌时,其中一个总旗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将面前的牌一推道:“头儿,多亏了你这张好牌,我成了!”

    一听这话,其他两人顿时骂骂咧咧,而叶全瞪着眼睛盯着对方那一副好牌看了老半晌,嘴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即却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三人作为心腹,都知道上司是费尽心机想要调到西安府去,却一直都没成功,刚刚那胡牌的总旗便劝道:“头儿,听说朝廷派来巡边的那位平北伯刚刚到咱们延绥镇。这是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您与其在西安那一头使劲,不如在他上头下下功夫?”

    “那一位前头有多少人逢迎,你没见总兵府的门前有多少军官围着想要递手本入见?”叶全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再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有多少斤两你们也都知道。人家少年得志,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我只是想着回西安府那边混着养老,腾出的位子来让祁老三顶上去。到总兵府去凑热闹,没来由让那些人继续取笑咱们锦衣卫!”

    “唉,听说就连咱们叶大人在京城也不大得意了,远不如东厂西厂内厂的声势。”叶全属意接位的祁老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头儿,听说你还是叶大人的本宗亲戚,当初怎么就没想过走一走那门路调回京城去?”

    “叶大人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别说早已是出了五服的同宗,就是嫡亲兄弟,他照样不让人染指北镇抚司,我算什么!”叶全随手把面前那一堆臭牌一推,旋即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总而言之,锦衣卫在别的地方名头好使,在这延绥镇是个军官都比我大!与其如此,锦衣卫还不如撤了这延绥镇的分所,正好省两个钱!”

    话音刚落,背对着门口的他就觉得其他三人面se有异。他突然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而外头派着看守的那个校尉脑袋垂得低低的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想到自己四人刚刚说的话兴许都让人给听去了,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半晌才讪讪地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后就低声下气地问道:“敢问尊驾是……”

    “看来,这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倒是挺悠闲的。”

    曹谦和王景略带着十几个人从延绥镇出长城之际,杨一清和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商量调兵事宜,徐勋却是轻车简从地来到了锦衣卫设在榆林的分所。他只瞥了叶全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其他三人身上。又扫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副叶子牌,他这才淡淡地向叶全问道:“刚刚听你们几个说话的口气,这儿话事的人是你?”

    “正是卑职。”叶全此时已经品出了滋味,知道来人身份不凡,说话一时更加小心了些,“这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徐勋见四下里没有什么别的椅子,索xing就在刚刚叶全那张凳子上施施然坐下了。这时候,其他三个人方才恍然醒悟,慌忙一个个站起身来。而他沉吟片刻,就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片丢在了桌子上:“看看这个。”

    尽管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叶全仍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捻起了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方才将其展开了来。然而,内容如何他尚来不及看到,那一方北镇抚司的铜印就一下子让他骇得头皮发麻。

    谁都知道,尽管如今掌北镇抚司的是李逸风,可凡事都不会越过叶广做主。更何况,这一方铜印下头,还有那个龙飞凤舞的叶字!

    于是,他根本没有去看上头的内容,直截了当地奉还了那张纸片,又屈膝下拜道:“卑职参见上差!”

    叶全这个头头都跪了,刚刚玩牌的另三人也好,那门口的军士也好,全都慌忙一块跪了。这时候,徐勋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宁夏镇锦衣卫分所的情形,你们谁知道?”

    这位不知根底的贵人居然在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问到宁夏镇那边的事,一时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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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

    索快速进入本站然而,察觉到气氛仿佛有些僵冷,叶全连忙抬头说道:“回禀上差,宁夏镇锦衣卫分所比咱们这儿的人还少,统共也就是不到十个人,百户万流芳年前病死了,至今还未有人递补百户。那边宗室藩王极多,总兵府和宁夏镇的军官素来又桀骜,ri子素来很不好过。”

    没想到素来名声在外的锦衣卫,在延绥镇宁夏镇这样的边镇,却是如此吃不开!

    徐勋的脸se一下子yin沉了下来。他建立军情局,旨在军情而不是侦缉官民,本意是他手中还有锦衣卫和西厂能用,用不着重复浪费资源,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派不上用场。

    他这脸一yin,叶全却是更加战战兢兢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就硬着头皮说道:“启禀上差,当年王越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曾经用咱们分所中的校尉和卫所中的一些老军为间者,剪除虏寇侦骑,还有截获他们的辎重等等。后来王总制坏事的时候,因为卑职的前任和几个下属那会儿担心为他连累,所以多有向巡按御史科道言官等等提供王总制冒功的罪证,一度还连累了不少卫所军官,所以延绥镇也好,宁夏镇也好,咱们锦衣卫素来不受待见。”

    竟然还有这样的过节!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问道:“王总制已经去世多年,如今陕西三镇仍是敌视锦衣卫?”

    “是……”说到这个,叶全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可联想到万一这位贵人要办的事情却办不成,到时候迁怒于自己,他索xing《《》》道,“要说王总制当年在陕西的时候,胜仗打了不少,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使为他赏识的,从一介军士直接提拔为千户的都有,打完仗向朝廷请功时亦是不遗余力。如今三镇总兵府中的不少百户千户,都是他麾下出来的。自打他走了之后,军中军纪败坏,冒功糜饷,cao练怠惰……而那些军官因为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之后升迁之路很不顺利,所以不少深恨咱们锦衣卫的同时,也都对朝廷颇为不满。”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啊!

    徐勋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想起几个人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起来说话!”

    有了这么一句话,叶全方才心头稍安,谢了一声后扶着有些僵硬的膝盖起了身。偷觑了徐勋一眼,他又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上差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卑职。虽说卑职麾下人少,但一定尽力而为。”

    徐勋正要开口,就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却是一个护卫亲兵快步进了屋子来,按着刀柄一低头后朗声说道:“大人,总兵府来人,杨总督请您立时回去!”

    一听是杨一清让人来请,徐勋知道必然有什么大事,收好此前离京之前向叶广讨来的这一张纸便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头你把这些下属都收拢了,然后你自己到总兵府来一趟,我有要紧事情吩咐你!”

    “是是是!”叶全连声答应,眼见徐勋提起脚要迈出门去,他陡然之间想到了最重要的一节,慌忙开口问道,“敢问上差尊讳,卑职到总兵府该如何说?”

    “就说是平北伯徐勋让你来的!”

    直到那一行人已经都出了屋子,叶全方才如梦初醒。眼见其他几个下属都看着他,他才使劲拍了两下脸,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刚刚他自称……是平北伯徐勋?”

    “头儿,你应该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老天爷,原本就听说这位主儿年轻,谁知道竟然能年轻成这个样子!”

    就算再年轻,就算是别人口中的暴发户,可那身份天差地别摆在那里,刚刚叶全答话的时候,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抽筋,此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反而释然了。然而,想到徐勋并非锦衣卫的正管上司,自己却吐露了那么多要命的话,他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惴惴然来。

    而徐勋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总兵府的时候,却一直都在思量叶全所说的那些话。

    陕西三镇一直都是虏寇入寇的重灾区,几乎大仗小仗年年有。而由于秦汉唐几代都是把国都定在这附近,无数砍伐早已将这片昔ri的沃土变成了如今的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每年转运陕西的粮食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越是这样的地方,就越是需要一个手腕高明才能卓越的人总领全局,也难怪那些军士会怀念王越。

    杨一清固然才干出众,在战事上头也因为先前急率大同军往援他和神英,之后打了一个大胜仗而著称,但究其根本,因他之故得了战功升迁的人却有限,远不如王越经略陕西那些年提拔起来的人。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军中上下素来重形貌,王越相貌奇伟,而杨一清则是貌若寺人,王越提拔人才笼络豪杰,花钱如流水,慷慨豪爽,从这一点来说,为人沉稳多智却不张扬的杨一清毕竟不可能那么做。

    一行人到总兵府门前下马,早有人在那儿等着,径直把徐勋领到了议事厅之外。由于徐勋有钦差之名,因而和杨一清各自分左右坐在总兵张安之侧。随着点将鼓的一声声响起,两队年岁不一却面se沉肃的军官便整整齐齐入了内来,随即行了廷参之礼。

    “靖虏卫告急,言道虏寇数万骑来犯,如今固原一带消息已是隔绝!”

    此话一出,徐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下头不少军官竟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靖虏卫在更西边,距离延绥镇远得很,虏寇倘若进犯,一则是可能犯固原,一则是可能犯临洮府,却和延绥镇没什么相干。果然,不多时,就有一个参将站了出来。

    “总戎,靖虏卫告急,虏寇多有可能犯固原,可急告固原尽快预备!”

    “如果真的是数万骑人,这时候去让他们预备已经晚了!”杨一清尽管在陕多年,可此前只是督理马政,和这些军官并无统属,此时此刻见他们这般怠惰,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张总兵,与我千余轻骑,我要去庆阳府!”

    此话一出,下头军官并无半个站出来反对的,张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调千二百人给杨总督。”

    徐勋眼见得下头军官大多对杨一清之议不以为然,反而看自己的眼神更热切得多。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张总兵,既然杨总督要前往庆阳府督战,我也不宜在延绥镇多留。如今战事已起,沿长城沿线各堡的兵备更加要紧,我也打算立时动身。”

    杨一清此前举荐的曹雄仇钺等人,在朝中都被卡了好一阵子,下头军官都知道这位总制眼界太高,等闲难以打动,而且和朝中权阉又有些不对付,早就把指望打在了徐勋头上,却不想不但杨一清急着要走,徐勋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竟也不肯呆在最安全的延绥。就连总兵张安也愣了一愣,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平北伯,虏寇既然能破靖虏卫,自然也能进犯其余各堡,平北伯若是要上路,不如我调派千八百人……”

    “如今虏寇动向尚未查明,延绥镇正在用兵之际,就不用在我身上耗费太多人力了。这样,张总兵既然好意,请与我轻骑百人,毕竟先前神木堡一役,战殁十几人,重伤轻伤的也有数十人,如今正留在神木堡养伤。”

    原本跃跃yu试的一众军官听到徐勋只要轻骑百人,顿时都蔫了。他们少说都是一个游击将军,总不成自告奋勇去带领区区一百骑人护送?此时此刻,谁都没注意到徐勋身后如同护卫一般的江彬,竟是和他们差不多品级的人。

    杨一清素来雷厉风行,和张安定下此事之后便吩咐随从回房收拾行装,却是和徐勋并肩出了议事厅。说到虏寇犯固原,他的脸上便没了此前的急切,只是低声说道:“倘若我所料不差,所谓数万骑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真的有这许多兵马,无论从哪儿毁墙而入,都比走靖虏卫的好。还请世贞立时赶往宁夏镇,那边既是安化王兴许不稳,倘若有战事,则最是堪忧。倒是固原还有曹雄这个宿将,万一有变还能应对一二。”

    徐勋伸手和杨一清重重一握,随即才笑道:“等把这一股鞑子赶出去,再论其他!对了,你把夏言带去,那小子是读人,让他跟着你学学,可不要凡事纸上谈兵!”

    “好!”

    杨一清收拾了行装和从人前往延绥镇校场预备点齐兵马出发之际,叶全也会齐了自己麾下那可怜巴巴的十二个人,连同自己统共十三个人,让人全都在简陋的分所等着,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行头赶到了总兵府门前。从前他从未能踏进此地一步,这一次报了徐勋的名字之后,守门的卫兵怀疑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匆匆进去禀报,不多时,他就换了一副稍稍客气一些的面孔回转了来。

    “平北伯宣你进去!”

    一路跟着穿堂入室,到了一座小院子,他就看到里头的人都已经是一身戎装,进进出出正在收拾什么。眼见徐勋亦是一身军袍从正房里头出来,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卑职参见平北伯。”

    “起来说话!”

    徐勋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口对身旁的陈雄说道:“陈将军,张安一定会挑选最好的jing锐随行,兵员素质不用担忧,你只留心看看领兵的人。不要功利心太强一心表现的,这一路不比此前那一路,万一遇到虏寇大军来袭,那就不是闹着玩而已。”

    见江彬被这番话说得脸se一阵青一阵白,徐勋也没去理会他,这才看着叶全说道:“你可曾去过宁夏镇?”

    “是,卑职去过。”之前徐勋问宁夏镇,叶全就知道徐勋接下来多半是要往那边去,连忙重重点了点头道,“卑职从小就是在宁夏镇长大的,对上上下下都熟悉得很。”

    “那好,点齐你底下的人,随我一块去宁夏镇!”

    从延绥镇到宁夏镇,这一路都是沿边墙的边路,虽不至于不好走,可和驿路官道自然没法比。趁着如今军情已经通报各堡战备的功夫,徐勋同样是沿路各堡一个个查看了过去,**百里的路程,一行人整整用了十天,等这天抵达了宁夏镇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是风尘仆仆。然而,一行人到了城门口,早行一个时辰,此番代替去了河套哨探的哥哥打前站的曹谧却是脸se铁青地等在那里。

    “怎么回事?”

    徐勋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迎接这种无所谓的事,但他知道曹谧是什么xing子,断然不会因为受了普通的委屈而这幅模样,因而说话时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

    老子的人,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

    “大人,卑职径直去了宁夏镇的总兵府,却听说今天是庆王三十三岁生辰,所以邀请了上下军官去庆王府赴宴,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谁知道在庆王府却被人拦了下来,哪怕说是紧急军情也不让通报!”说到这里,曹谧那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恼怒,“后来安化王到了,我本想请他代为通报一声宁夏镇总兵姜汉,谁知道他竟是……”

    见曹谧咬牙切齿竟是说不下去了,徐勋眉头紧皱,情知那安化王朱寘鐇必然不是寻常的推搪,只怕是更加出格。冷冷看着城门口发现他们这一行人,慌慌张张设了拒马后就要上来盘问的守卒,他便跳下马来,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用布条裹得结结实实,这一路上从来没用过的那把天子剑——金牌令箭要供在车中的,这会儿却是不好拿出来。

    “尔等是哪里军中的,不知道无故不得聚在城门口么?”

    徐勋正要吩咐人上前去,后头突然一骑人策马上前,高声说道:“钦差平北伯,奉旨巡阅西北诸边!”

    此话一出,城门口顿时起了一阵sao动。那刚刚跑上前来的军士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该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卑……卑职赵方……参……参见平北伯!”

    这短短一句话就打了三个顿,行下礼之前,他却还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徐勋手中那把镶金嵌玉极近奢华的宝剑,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小说戏文中那种传说的尚方宝剑,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不多时,上头就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带路,去宁夏镇总兵府!”

    正值庆王寿辰,宁夏镇总兵府却是只剩下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并不是因为上下人等必要巴结那位如今只剩下亲王虚名的庆王,而是宁夏镇地处边陲,庆王府的歌舞姬向来是一绝,再加上据说此番美酒佳肴都是难得的,庆王也从来不看重寿礼多寡,众人自然少不了去凑个热闹,谁知道堪堪就遇到这种事。因而,徐勋进了总兵府后,在小花厅中屏退众人问明曹谧,得知安化王竟取笑其是哪家将主养在身边的娈童,出言调戏之外,甚至还险些把曹谧扣下,他一时面se铁青。

    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却是一个大汉快步进了来。一见徐勋,他便慌忙行礼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不知道钦差平北伯到了,失迎失迎!”

第五百章 唇齿相依

    四十出头的仇钺是个魁梧挺拔的昂藏大汉,此时虽风尘仆仆,可乍一看仍然极其符合时人对军将的印象。即便徐勋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可见仇钺礼数周到言辞谦卑,仍是不好把这股无名火撒到对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仇钺好一会儿,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就是此前杨总督举荐的那个仇钺?

    “正是末将!”

    仇钺驻守城外玉泉营,此时正带兵从边墙外巡视回来,打算到总兵府见总兵姜汉禀报虏寇动向,可谁想一到门口就听说平北伯徐勋这会儿正在宁夏镇总兵府,而总兵府上上下下全都到庆王府贺寿去了,他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他起自微末小卒,可在宁夏总兵府执役期间,因为人jing干做事稳重,深得上下军官好评,尤其是和他无亲无故,只有同姓之谊的都指挥佥事仇理。后来仇理因病故世,因为无嗣,那个宁夏前卫指挥同知的世袭军职竟是没了人承袭。也是仇理留下遗,当时的总兵副总兵和几个参将游击替他活动,竟是以他承嗣袭职。

    尽管当初那些旧人如今死的死,退职的退职,但他在宁夏镇总兵府的人缘仍然极好,就连总兵姜汉也对他深为信赖。此时见徐勋并未迁怒于他,而且竟还记得他是杨一清所荐,他知道今ri之事还有挽回的希望,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平北伯奉钦命前来,原本总兵副总兵和末将等人该当出城迎接,不想今ri正值庆王三十三岁寿辰,所以……”

    “庆王是亲王,虽不是整寿,上下军官去贺一贺,原本是应有之义。”徐勋一口打断了仇钺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其一,我让人以紧急军情为由找到庆王府,竟然无人向内通报;其二,我派去的特使竟然险些被安化王扣下,却没一个人当一回事;其三,我在这宁夏镇总兵府已经等了整整有半个时辰,庆王府只在距此地三条街之外,可至今为止,只有仇将军你一个人回来。尽管如今不是兵临城下,可若上上下下一贯都是如此作为,实在是让人没法安心!”

    此话一出,仇钺顿时觉得心里发苦,暗骂那一堆上司同僚是怎么调教下属的,这种时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往里头通报消息,要是回头这位主儿知道他们是在庆王府看歌舞看得起劲,那回头追究下来就是天大的麻烦。他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外头一个人突然气咻咻地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他就**地撂下了一句话。

    “镇守太监府上,李增邓广一个都不在,我几句话问下去就没一个能答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仇钺听出这仿佛是个太监的声音,斜睨了一眼,便猜测应该是此次和徐勋一块出来的御用监太监张永。踌躇间,见张永突然若有所思打量着他,他连忙躬身说道:“末将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参见张公公。李公公邓公公应该也是一块去庆王府了。庆王府歌舞喧天,下头人兴许是不敢往里头搅扰禀报,不如末将亲自去走一趟?”

    张永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用你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苗公公已经带着陈将军亲自去了,要是那些人能够把苗公公和陈将军拦在外头,那才是乐子大了!”

    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竟是亲自去了庆王府?糟糕,刚刚听说徐勋派了身边的亲信军官去庆王府,反倒险些被安化王扣下,上上下下竟是不管不问,由此可见,此前那传闻兴许是真的……

    见仇钺面se一时难看得很,徐勋便冲着张永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即方才冲着仇钺问道:“看仇将军的样子,似乎是还有什么隐情?”

    仇钺想想自己也是因为杨一清所荐,徐勋在京城和兵部尚刘宇打了一场擂台,这才得以升任宁夏游击将军,犹豫良久,这才低声说道:“安化王素来言行放诞,可他是叔父,往ri慷慨大方,素来和庆王仪卫司上下交好,兴许只是他误以为先前平北伯所差之人未必是真的为了紧急军情,一时蛮横劲上来,隔绝内外也说不定。倘若苗公公和陈将军强行闯入,毕竟有损庆府诸王脸面……”

    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但徐勋和张永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徐勋因为杨一清之前给自己看的那封匿名信,对安化王朱寘鐇已经颇为提防,而张永则是纯粹恼火这么一位没实权的郡王竟然对堂堂正正的钦差如此怠慢无礼。好一会儿,还是徐勋开口说道:“既如此,就有劳仇将军去一趟庆王府。我未奉旨意,不敢轻易去见庆王,不过,既然恰逢庆王寿辰……”

    他顿了一顿,就对一旁的阿宝吩咐道:“去行囊里,把那条玉带找出来。”

    见阿宝闻言应声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对仇钺说道:“就请仇将军把那条玉带送了庆王,以充寿礼!”

    庆王府正殿承运殿和两侧的庑殿之中,此时高朋满座。庆府诸王乃是宗室,平ri里贫富不一,贵贱不等,可今天庆王特意下帖相邀,来的竟有一多半。其中安化王朱寘鐇爵低辈却高,坐的很是靠前。此时此刻看着那身着薄纱的舞姬一曲跳罢,他忍不住便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倒了一杯酒,突然却察觉到后头有人靠了上来。

    “怎么回事?”

    “殿下,总兵府来了好几拨人,道是钦差平北伯到了,都被仪卫司给敷衍过去了。可眼下外头有人自称是御马监掌印苗公公,以及十二团营左官厅参将陈雄,那边闹腾了一阵,恐怕会扛不住……”

    朱寘鐇起头对曹谧出言调戏,只是在这宁夏的一亩三分地上习惯了,可见人气冲冲一走,他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来。庆府诸王在此,再加上他出手大方,不过是嘴上戏言两句罢了,这宁夏的军官都不会这么不识趣。想到有可能是京里来人,或是杨一清的总督府来人,他有意对仪卫司的人嘱咐莫放了外人进来扫兴。这会儿得知总兵府果然来了几拨人,而且竟是平北伯徐勋来了,仪卫司居然敢如此挡了下来,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当年王越汪直先后一倒,不少之前一力钻营边功的年轻军官被靠边站,怎么会有不少人钻门路进了王府仪卫司?虽是秩位不高,可胜在清闲没压力,朝廷一众大佬总不好对素来安分的庆王一系威逼过甚,也不可能无休止地清算下去,于是这事情也就带了过去,可恨意毕竟是攒下了。刚刚他特意请庆王赐酒给外头仪卫司众人,而且数量还很不少,想来借着酒意,这些已经安分守己好些年,如今都已经五十开外的人方才会敢这么大胆子。

    见那小厮满脸的惶恐惊惧,他微一沉吟就冷笑道:“不用去理会此事,让他们去闹!”

    果然,才过了一小会儿,外头就陡地喧然大哗了起来。承运殿中歌舞正酣,再加上绮年玉貌的侍女在旁殷勤劝酒,大多数人都没听见,只有总兵姜汉一直略有节制,听到了外头这动静。他才招来一个侍女吩咐其到外头打探,下一刻,紧闭的承运殿大门就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一个王府内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子,把正在最jing彩时分的歌舞一下子打断了。

    庆王朱台浤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就怒不可遏地斥道:“怎么回事!”

    “殿下千岁,奴婢万死!”那内官忙不迭地匍匐在地,随即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外头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苗……”

    他这话还没说完,苗逵就径直闯了进来。见堂上歌舞姬慌忙往旁边退去,左右众多一身戎装的武官,不少人醉醺醺的眼神迷离,甚至还有不少一只手都探进了一旁侍女的怀中,他顿时皱了皱眉。等听到身后传来了陈雄的提醒声,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冲着庆王朱台浤行了一礼。

    “咱家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见过庆王千岁。”

    尽管刚刚还怒火冲天,可一听到来的竟然是京城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庆王朱台浤的脸se顿时白了,第一反应便是自己事发了——至于是什么事发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庆府在宁夏地面上有多少够得上罪名的事——平ri不追究自然没事,可只要追究下来,应景儿就是无数把柄。于是,他顾不上自己亲王之尊,慌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未知苗公公驾到,本藩未曾远迎,着实是怠慢了,不知道苗公公此来是……”

    见庆王朱台浤满脸的惶恐,苗逵在外头和仪卫司磨了半天的郁闷终于消解了几分。他再次环视了一眼周边的那些武官,这才淡淡地说道:“咱家奉旨和平北伯巡阅西北诸边,一路经宣府大同延绥三镇,只没想到了宁夏镇,报信的人在王府被拦下了不说,而且到了总兵府中让人再次报信,居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没有消息。这实在没办法,咱家只能向平北伯请缨,带着陈将军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这一番话声音不大,但分量却不可谓不重。总兵姜汉固然暗悔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其他好些军官也都是脸se异常难看。就当苗逵哂然冷笑转身要走的时候,外头又是一个人匆匆进了承运殿来,却是大多数人都认得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仇钺一进来就感觉到,这偌大的大殿中弥漫着一股僵硬凝滞的气氛,亦是瞧见了先前仪门处对自己提到的苗逵和陈雄。他心念一转,便仿佛没认出苗逵和陈雄似的,先向庆王行了礼。而总兵姜汉见了仇钺立时一愣,当即开口问道:“仇钺,你不是带着玉泉营去黄河边上巡查了吗?”

    “总戎大人!”仇钺对姜汉拱了拱手,随即才朗声开口说道,“末将才刚从外头回来,到了总兵府方才得知平北伯到了。得知今ri庆王生辰,诸位将军都来了庆王府赴宴,平北伯特命末将送来了玉带一条充作寿礼,并请诸将回总兵府议事!”

    相比刚刚苗逵这一番下马威,此刻仇钺这一出场一说话,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而提心吊胆的庆王朱台浤见仇钺亲自捧上了一个匣子来,他立时满脸笑容接在手中,连声说道:“怎敢当平北伯这番厚意……哎呀,既然有军情,自然国事为重,就请诸位将军都尽快回去!”

    “既如此,庆王千岁,末将等人便告退了!”

    随着总兵姜汉率先起身,其余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的,都三三两两或扶持着或飞快地跟着出了门去。而朱寘鐇面se微青,见和自家交好的周昂和何锦等人冲自己看了过来,他便打着手势吩咐几人一块跟去。不消一会儿,刚刚偌大的殿堂就变得空空荡荡。

    眼见朱台浤摩挲着手中的匣子,迟疑着久久不曾打开,他便索xing站起身走了过去:“不知道平北伯送了什么寿礼?”

    朱台浤见朱寘鐇反客为主地凑了上来,虽觉得里头必然只是敷衍了事的东西,有心不打开闹笑话,可发现其他几个郡王也都围了过来,他只得干笑一声道:“平北伯出门在外,又不是专为本藩来的,哪里会有什么专门准备的寿礼,一片心意罢了,送什么都不要紧。”

    “诶,庆王何必如此说?谁不知道太祖爷当年的族侄,宗藩亲王,公侯大臣伏地拜谒无敢钧礼,平北伯就算深得圣眷,可也只是臣子,既然让人送了寿礼来,又怎会仅仅是一片心意?”朱寘鐇一番话激起了其他诸王的好奇之心,见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他这才笑眯眯地说,“庆王让大家瞧一瞧也好,否则大家就是回去了,这心里也不踏实不是?”

    眼见得这是捱不过去了,朱台浤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打开了盖子。他本做好了看到一条劣质玩意的准备,可发觉这一副赫然是二十块玉带板的标准玉带,用的是和田玉,那两片圭形玉带板都是镂雕着骏马图腾,一看便是jing雕细琢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他刚刚已经到了地下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许多,甚至大大方方地递给了几位郡王传看。

    这可是如今那位天子心腹送的寿礼,这样沉甸甸的一份大礼,多有面子!

    朱寘鐇原本还以为徐勋被撂在宁夏镇总兵府,必然为此气怒难消,仇钺此来不是自作主张,就是徐勋让他送什么敷衍了事的寿礼,以此削朱台浤的面子,谁料竟真的是一份厚礼。此时此刻,心里异常不舒服的他接过那传到自己手里的匣子,甚至懒得看一眼,就径直递给了庆王朱台浤,干笑了两声。

    “没想到平北伯对庆王竟然如此有礼,如此有礼的少年新贵,却是少见得很!倒是他如此厚意,庆王应该备一份帖子请他一请才合情理。”

    出了庆王府,苗逵总觉仇钺来得蹊跷,也懒得和宁夏镇这些军将多啰嗦,叫上陈雄便先行赶了回去。弘治年中他和保国公朱晖率兵出征的那一次,陕西三镇的军将对京军很是疏远,他对于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感,此时一上马就须臾走得没了影。见他这幅架势,总兵府的那些军官难免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一时都围在了总兵姜汉身边,而姜汉则是紧盯着仇钺。

    “仇钺,刚刚那东西不会是你假借平北伯的名义送的?”

    “总戎大人,我哪能这般自作主张?”仇钺见其他人也有些不信地看着自己,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正好赶回了总兵府,那一位原本火气大得很,可后来张公公说到镇守太监府也没找到人,而苗公公和陈将军则是到这庆王府来了,那一位反而渐渐消了火气,听我自告奋勇说要再到这儿来一趟,便让我捎带了一份寿礼。”

    仇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提醒过徐勋的那话,见上上下下都有几分踌躇,他便对总兵姜汉说道:“总戎大人,事到如今,还是赶回去的要紧,总不能还冷落着平北伯?”

    姜汉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惴惴然的众将,他便沉声说道:“也罢,回总兵府!不论是好是坏,总是我这个总兵首先担责,你们不用太过慌张!”

    法不责众这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纵使苗逵和张永都是一肚子气,当总兵姜汉带着林林总总十几个高级军官前来参见的时候,他们又瞥了一眼因为站不下而都在外头院子里的那些军官,暗想今次这事情恐怕只能就这么算了。就是徐勋,此前曾经存过杀一儆百的心思,可在仇钺的提醒下,再想一想从延绥镇锦衣卫分所那儿探知的消息,他也就明白了,眼下远远不是雷厉风行的时候。

    “姜总兵,靖虏卫被破的消息,想来你应该知情了?”

    这一句话直接问到了点子上,纵使姜汉脸皮再厚,也不能硬着头皮说不知情,只能赧颜答道:“回禀平北伯,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据说杨总制带兵数千抵达了固原,如今虏寇攻势已经遏制,本企图犯隆德,可也被惊退了。”

    “靖虏卫就在宁夏镇和固原镇地交界处,如今要走,万一从河套杀个回马枪往宁夏镇来呢?”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姜汉,见其脸se不那么好看,他便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在宁夏镇还要停留几天,还打算去镇远关和宁夏平虏所看看,倘若仇将军抽得出空,我在宁夏镇这几天,便陪我一程!”

    徐勋不再拿之前他们齐齐上了庆王府的事情发作,姜汉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也觉得心中不安,这点小小要求自然满口答应——倘若徐勋不是特别指出只让仇钺陪在宁夏镇的这几天,他恨不得把这个素来jing干的游击将军派去寸步不离地陪徐勋视察各个卫所,以免又捅出什么倒霉的篓子来。他连声答应之后,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小校的通传声。

    “镇守太监李公公邓公公求见。”

    刚刚苗逵陈雄去庆王府的时候,没注意李邓二人,但那两人却不敢认为这一遭真的无人知晓,因而从庆王府赶回镇守太监府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此时此刻两人听到里头一声传字,见姜汉等人都是鱼贯而出,面se都不那么自然,两人不免存了几分小心。

    别看他们在甘肃镇颇有几分脸面,可真正在京城这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却什么都不是,光张永和苗逵这两个大珰就足够他们小心应付了,更不用说徐勋!那些军官往ri看着粗鄙,但下头总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亲信,不像他们,靠的是京里的靠山!

    因而,两人一进花厅,便先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头,等到张永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他们起身,李增方才赔笑道:“实在是不知道苗公公张公公和平北伯这么快就来,此前才听说各位过了河去延绥镇,接下来战事一起,这消息就更加不畅了……”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张永没好气地打断了李增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问道,“按理宗藩不得和文武百官交接,怎么放到这宁夏镇,反而就不管用了?”

    邓广见张永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想到徐勋还特意给庆王送了一条玉带,他忍不住偷觑了一眼,见人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能讷讷解释道:“实在是这宁夏镇不同于别的地方。宁夏有庆王,大同有代王,可大同镇在山西,山西却比咱们陕西有钱得多。这陕西原本就穷,庆府诸王又从庆阳府迁到了这宁夏镇,所以每年的岁禄也好,庄田米粮也好,都得用边军各路转运上来,时间上头常常不能担保。而若是军中粮饷不足,有时候也得庆府粮仓倒腾出一批,到时候补上。所以,庆王寿辰,上上下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到这里,李增也慌忙补充道:“庆府诸王比起分封在其他各地的亲藩郡王来说,因为地处边陲,素来较为慷慨大方。毕竟,就算东有黄河,西有贺兰山,宁夏卫城毕竟不如宣府大同这样的坚城,万一鞑齤子真的大举来袭,那是说不好的。”

    “除了这个,庆王还常常提供金银本钱给宁夏镇的高层将领,让他们经营某些特定生意,是也不是?”

    听到徐勋漫不经心似的这么一句话,李增和邓广同时呆若木鸡。(。

第五百零一章 河朔雄风,双管齐下

    锦衣卫在宁夏延绥这样的边镇不受待见,但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办法严格隐瞒的消息。大明朝没有边军轮换的制度,不少军将都是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在这个地方过活,光靠朝廷那些死俸禄简直不够填牙缝的,打仗的时候杀牧民甚至本国百姓来冒功,承平年间将盐铁等战略物资以及丝绸首饰等等各种奢侈品输往塞外,这是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勾当。而叶广身为北镇抚司之主,也不敢贸贸然去触碰这个雷区,所以下头锦衣卫千户所和各家分所但使报上这种事情来,他能做的也就是暂且压下。

    水至清则无鱼,而水若是浑浊到了根本看不到鱼,是否要伸手就值得商榷了

    “宁夏不比江南,甚至也比不上湖广巴蜀,陕西之地原本就贫瘠,庄田再多也抵不上江南和湖广等地一半庄田的出息,既然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本也无可厚非。”徐勋说到这里,便盯着李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上头的军将多数会参与这些私下贸易,下头的兵卒平ri里怎个过活?”

    李增原本还以为徐勋不知道此中利害,刚刚特意剖明庆王和宁夏镇军将的关系,就是希望徐勋不要再追究之前的事,可没想到徐勋一转眼间反而揭出了更严重的问题来。可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偷觑了邓广一眼,见对方的脸se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宁夏镇的军将多数都有不少土地,虽说不如京畿和南方那些田土的出产,可也聊胜于无,大多数时候,底下的兵卒都在侍弄这些将主的土地。至于胆子更大脑子更活络些的……渡过黄河去东岸河套开垦荒地耕种的,也不是没有……”

    收复河套,屯田千里,这是徐勋和杨一清几个月信往来中商讨的中心要旨。然而,此前知道不少边民都干过这事情的时候,他倒是颇为高兴,可知道不少军士都这么干,而起因是因为高层的将领们冒功糜饷不务正业,把他们当成佃农使唤,他就着实高兴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冲着张永和苗逵一点头道:“苗公公,张公公,这宁夏镇的情形,烦请二位再向他们问个仔细,我出去走走。对了,在宁夏镇期间,若是一直住在总兵府不免麻烦,之前进城的时候我瞧见帅府东边就是一座关帝庙,就征用关帝庙!”

    宁夏城并不算大,但林林总总却有庆王府、安化王府、寿阳王府、真宁王府、丰林王府、巩昌王府、弘农王府等等七八座王府,再加上从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到镇守太监府邸,竟是占去了整座宁夏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平ri所说的总兵府俗称帅府,开府聚将议事就在这里,而总兵姜汉则在旁边建宅居住。徐勋所说的关帝庙就在更东边,宁夏城的东北隅,紧挨着北关德胜门,和镇守太监府只隔着两条街。

    徐勋吩咐了随从人等先行搬过去之后,由得下头人整理行装安顿,自己却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曹谧一个,让叶全和两个延绥锦衣卫军卒带路,悄悄前往宁夏城的锦衣卫分所。然而,倘若说之前延绥镇锦衣卫分所的那种轻易不设防的状况就已经让他大为吃惊,当他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巷子之外时,实在难以相信在京城能挤进千步廊和五府六部并列的锦衣卫,到了这宁夏城中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徐……徐爷。”叶全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好不容易叫出了口,他就低声下气地说道,“小的也好几年没来过这儿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要不,小的进去给您先探探路瞧瞧?”

    见曹谧虽然黑了不少却依旧俊逸的脸上露出了几分jing惕,徐勋便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等你。”

    尽管叶广带来的祁老三和郑阿牛并不是宁夏人,可延绥口音在这宁夏也不算稀罕,在茶馆中一坐一说话,原本那些好奇的眼神就渐渐收了回去。徐勋知道自己说话必然露出不同的口音,因而只是静静地喝茶,并不说话,而被他强令在旁闲话家常的祁老三和郑阿牛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当着一位京城的超品权贵聊一些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得注意别让话题走样,那简直是和受刑差不多!

    好容易挨了一盏茶功夫,叶全终于匆匆跑了回来。进了茶馆之后,他一点头在对面欠着身子坐下,旋即就压低了嗓音说道:“徐爷,万流芳死了之后,下头部属递补百户不成,西安府的千户所又一直没个准信,人心都散了。如今管事的是总旗崔四,下头只有三个人。人如今都不在,听说……听说这几天是渡了黄河去东边种地了。”

    此时此刻,徐勋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见曹谧慌忙跟上,叶全赶紧掏出几个铜钱扔在了桌子上,这就带着祁老三和郑阿牛跟了上去。然而,心中惴惴然的他根本不敢开口劝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徐勋几乎在整个宁夏城里绕了小半圈,突然停下脚步进了一家旧肆,曹谧也跟了进去,他一愣之后便在门前停住了。

    “头儿,咱们不跟……”

    “在外头看看情形,那位主儿心情不好,别进去触霉头!”

    徐勋确实心情不好,见那家旧肆门庭冷落,可牌匾上河朔雄风那四个字却苍劲雄浑,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进去。他也没理会那个坐在柜台后头打瞌睡的老掌柜,自顾自地翻检起了那些旧,突然却发现正zhongyang一处柜子上摆着一套他有些熟悉的。

    “襄敏集……”

    徐勋记得襄敏二字正是王越的谥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这么一套,愣了一愣就取下了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发现是自己曾经看过的襄敏集上卷。再翻翻其他的,他赫然发现这一处架子上总共有七八套王越的《襄敏集》,不觉往那边打瞌睡的掌柜看了过去。踌躇片刻,他就走上前,正打算用手去敲旁边的架,可还没等他敲下去,下一刻,那老掌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犀利,但紧跟着就又恢复了老眼昏花的样子。

    “客人要买?”

    “这儿怎么那么多王太傅的襄敏集?”

    “哦?”那老掌柜诧异地打量了徐勋一眼,随即干笑道,“想不到公子一个外乡人,居然还知道昔ri王太傅。没什么其他缘由,当年王太傅在甘州去世的时候,随从军校收其遗作,凑份子出了这一套襄敏集,总共也就印了数百套,除了自家珍藏的,分送亲友的,剩下的便都拿到了肆里头寄卖。只不过人走茶凉,还剩下这么多。”

    “人走茶凉……”

    徐勋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曹谧却突然忍不住开口说道:“倘若当年王太傅还在,这宁夏镇上上下下怎会是这样乌烟瘴气的情形!言官当年只知道弹劾王太傅冒功,可这些年走马灯似的换帅,哪个能有王太傅半分本事?别说开疆拓土,能守成的都少!”

    知道曹谧是此前窝了那一肚子火,徐勋也没去阻止小家伙发牢sao,而那老掌柜闻言愕然看了曹谧一眼,随即便摇摇头苦笑道:“守成,还守什么成……不说别的,距离宁夏东北二百四十里贺兰山西边的镇远关,总兵府都以守御人数不够,调运粮饷不易,准备把这地方弃了,将镇远关和黑山营一块南移……唉,想当初王太傅就说过,镇远关所在之地最是险要,而其黑山营在贺兰山东北尾,形如虎踞,下饮黄河,最是兵家险要之地,镇远关更是在北长城上。如今只因为调拨不继就要弃守南撤……唉!”

    这样的军情从这样一个旧肆的老掌柜口中说出来,曹谧固然大为惊愕,徐勋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个老掌柜。而破天荒说了这么一通话,那老掌柜也颇觉自己多嘴,旋即便换了一副笑容道:“客人既然通军务,若是要这套襄敏集自己看,随便给几个钱拿去就成了,也算是此有了知音。当初放到这儿寄卖的时候,别人就付过钱了。”

    “这我家里就有一套,还印了几套送人,倒是不好意思占你这个便宜。”

    徐勋笑吟吟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看着那脸se有些变化的老掌柜说道:“我刚刚之所以进来,是见到门前那块招牌上的河朔雄风四个字,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好,没想到进来之后就看到了王太傅的襄敏集。我只想问一句,那四个字可是王太傅亲笔?”

    曹谧见徐勋竟然这样联想,一时眼睛瞪得老大,而那老掌柜则是更加措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便慌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怎可能会有王太傅亲笔题匾?”

    “哦?既然如此……曹谧!”徐勋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见曹谧迅速快步走到自己眼前,深深躬下身去,他就淡淡地说道,“我记得我这一次带来了一幅王太傅亲手写的条卷,你去赶紧取了来,到这里比对比对!”

    眼见曹谧答应一声就要走,老掌柜这才一个闪身突然拦在了曹谧跟前,眼睛却死死盯着徐勋问道:“这位公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承认是王太傅的旧属,莫非你觉得这辱没了你?”

    “你……”那老掌柜陡然之间怒发冲冠,双目圆瞪,一时jing光湛然,可见徐勋寸步不让与其对视,过了许久,他便颓然叹了一口气道,“公子不要开玩笑了,我如今风烛残年守着这一家旧肆度ri,若再说是王太傅的旧属,岂不是辱没了太傅一世英名?”

    徐勋不过是兴之所至诈一诈,此时见对方自己承认了,他不禁眉头一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王太傅的旧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自打王太傅逝世于甘州,部属一一散去,我一个区区百户算得了什么,便索xing告病暂解军职,自己拿着当年同僚凑钱印的二十套襄敏集,到这宁夏城里开了一家旧肆。这么多年了,也就是卖了十几套而已,还剩下这么多无人问津。”

    老掌柜摇了摇头便黯然回到了刚刚的位子坐下,喃喃自语了几句,他方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公子既说家里有王太傅的,还印了两套送人,想来必然是世家贵介子弟,何必戏耍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废人?只是我有言在先,那河朔雄风的四个字牌匾,纵使天皇老子来,我也绝不相让,倘若你打这个主意,那就是找错人了!”

    “你人既然在此,我要牌匾何用,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你刚刚既然提到镇远关,我不ri便要去那儿探查,你可愿同行?”

    “镇远关!”老掌柜闻言一愣,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这三个字,紧跟着才站起身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问道,“敢问公子究竟是何人?”

    “至少不是会为了区区调拨转运的缘故,就打算把一座雄关弃之不顾的人!”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又添了一句,“想来倘若王太傅在世,还会多问你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自然能!”

    那老掌柜终于一把揪下了头上的毡帽,恶狠狠地答了一句,旋即竟是转身径直往里间而去。曹谧愣了一愣便要追,却被徐勋一把伸手拦住了。

    “大人,他不会是虚言应付你两句然后跑了?”

    “不会,他既然跟过王襄敏那样的一世豪杰,就断然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只要答应了,待会必然就会出来,耐心等一等,我应该不会看错人。”

    主从两人在旧肆中等了好一会儿,里头终于出来了一个人。乍一看,曹谧几乎认不出那人便是之前胡子花白的老掌柜,却只见其那一身羊皮袄换成了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黑se军袍,下头穿着厚实的乌皮靴,腰上挎着一口绣chun刀。看到这样一把等闲只赐锦衣卫的佩刀居然出现在一个外人身上,徐勋便知道自己今天的收获异常丰厚。

    “卑职宁夏前卫百户莫峰,敢问大人名姓!”

    见对方行了军礼之后便直截了当地如此相问,徐勋这才含笑答道:“奉旨巡阅西北诸边,平北伯徐勋。”

    直到跟着徐勋一路回到了关帝庙,莫峰仍是觉得脑袋迷迷糊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看着众多军将在偌大的关帝庙中进进出出,秩序井然,就连一个高声咳嗽的都没有,他便渐渐相信了事实。因而,等到徐勋唤了他进一间屋子,他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你从前在王太傅麾下是做什么的?”

    “卑职专司哨探。”莫峰直言答了一句,见徐勋似有踌躇,他便开口说道,“王太傅昔ri最重哨探,常言如果哨探不利,一易遇伏折兵,二易劳师无功,三易费大师而得小利,所以,王太傅最重哨探和间者。当年我一次风雪夜哨探回来,正值王太傅围炉饮酒,众ji环列在前弹奏琵琶,陈明敌情之后,王太傅不但以金卮赐酒,随即更是赏之以金卮,又赐了一名美貌姬人给我。而且当年王太傅麾下,不止我一人得有如此恩遇。所以,哨探虽是最危险的事,但从上至下无人不效死命!”

    这简直是古人豪杰之士笼络人心的手段,如此做派,怪不得功高赏薄,士林轻之,并不单单因为王越先后和汪直李广等人相交——试问倘若朝中用人赏功能够公道一些,王越一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官,何至于去和两个权阉眉来眼去?

    可惜了……复河套,置哈密,原本已经几乎做成的事,结果一二十年之后,边关情形却更加糜烂了!

    “我不敢和王太傅相提并论,但在用人上头,我却自信还能够不拘一格。我明ri便去镇远关,你且留下我帐下听用,我拨十个小校给你。你不要小看了他们,此前虞台岭大败后的那连场大捷,便是他们跟着泾阳伯和我一路拼杀出来的。曹谧,你先带他下去休息,然后去传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徐勋此前说要先在宁夏城中四下巡视一圈,接下来才会去镇远关等地,总兵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大气,因而哪怕徐勋征用了关帝庙,而不是在总兵府中住,姜汉也没太在意。可这天傍晚,但仇钺匆匆来报徐勋次ri就要去镇远关的时候,他就有些傻眼了。镇远关虽是宁夏北面第一关,可由于地势太过险要,又没有太多油水,素来是个苦差事,镇守其中的百户二十年都没换人了,所以如今守军人数越来越少,甚至没法勾补,黑山营中更有猫腻。徐勋若要去访查,还得立时安排弥补一下,可谁想这一位突然明ri就要去!

    “廷威,镇远关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若是平北伯动怒,你千万规劝两句。”此时此刻,姜汉只能往这方面考虑,亲切地拍了拍仇钺的臂膀,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回头和庆王商量商量,等平北伯回来再看看如何弥补。”

    “是,末将先行告退了。”

    出了总兵官邸,仇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杨一清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因此及彼,也是徐勋变相提拔了他,而总兵府上下不少都是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总不能坐视这些人事发之后被一概撸下去——若平常的钦差自然不会如此激进,但问题在于,徐勋做事实在是让他捉摸不透,竟不知道这几乎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少年权贵究竟在想什么。

    而让仇钺去转告总兵姜汉自己要去镇远城的事情之后,徐勋便又招来了叶全。见人脸上满是之前没做成事情的惴惴然,他便吩咐道:“叶全,你如今可有什么夙愿?”

    “夙愿?”

    “就是想做却又一直做不成的事。”

    叶全闻言一愣,犹犹豫豫老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卑职一直想让祁老三接了卑职的位子,调回西安府养老……卑职能耐低微,所以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还请……”

    “好,此次的事情倘若能够办好,我就对锦衣卫叶都帅去说,不但调你回西安府,而且立时三刻升你一级,荫你一子入北镇抚司!”见叶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徐勋方才吩咐道,“这次你和你那几个部属全都留下来,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给我把宁夏锦衣卫分所的那几个人全都给找齐了,然后给我隐秘地查一查安化王。”

    见叶全一下子呆在了那儿,徐勋便指了指旁边侍立的曹谧道:“我把曹谧留下来,府军前卫军情局在甘肃镇也有一些人手,全都可以派上用场。但你记住,此事要是泄露了风声,那么我唯你是问!”

    从又惊又喜到又惊又惧,不过是倏忽间的功夫。虽说叶全素来是没有太大野心的人,可徐勋许诺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抵抗,而且他更是没有违逆的余地,因而他在反反复复斟酌了许久之后,最终单膝跪下低头答应道:“卑职领命!”

    “你去!”

    等叶全退下,徐勋方才唤了曹谧到跟前,按了按那如今已经异常坚实的肩膀,他才又低声吩咐道:“这件事情极其要紧,比清查宁夏的军备火药等等都更加要紧,你一定要全副jing神,不可有半点马虎。但更重要的是,决不能打草惊蛇!但凡常常来往于安化王府的人,你都要全部记下来,然后让他们去打探根底。知道查安化王的人除了你和叶全,最多再加上当地那个一直没能接任百户的总旗。我没工夫再见他了,你许给他的东西不妨优厚一些,其他人也是,不要吝啬赏赐!事成之后,争取把这些人全都纳入你掌握!锦衣卫既然在这边行不通,你的军情局就动起来!”

    曹谧听着听着,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最后便沉声应道:“大人放心,卑职必然不负所托!”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另外,我走之后,你再注意一下宁夏军将当中都有些什么流言。流言虽是无根之木,但说的人多了,便会三人成虎!”(。

第五百零二章 不到长城非好汉

    黑山营,镇远关。

    处在贺兰山末梢和黄河交汇之地的镇远关,可说是山河相交之处,兵家必争之地。正统年间,因瓦剌鞑靼先后先后在这一带放牧,南下侵扰时时发生,为了守御方便,最后便在山口造了一段绵延三十余里的北长城,镇远关便设在这段长城之上。而关南五里,则是建黑山营,仓场兼备,这两处便成为了宁夏平虏所最重要的屏障。

    然而,当徐勋留下苗逵张永和一部分随从在宁夏卫城,大清早出发,二百余人风尘彳卜仆赶了两天的路,直到第三天傍晚方才抵达了镇远关时,却发现这里和居庸关那样的天下雄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景象。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岁月侵袭下来,北长城早已是破旧不堪,长城隘口上的那座镇远关,看上去也显得孤寂寥落,甚至连那曾经必然是龙飞凤舞的镇远关三个字,亦显得字迹黯淡

    镇远关属宁夏平虏千户所辖,得了消息的百户韦胜虽然知道徐勋要来,可人竟然来得这么快,他却很有些意外。历来总兵上任巡视宁夏各卫所,可镇远关却几乎每次都被忽视了过去。一来是辗转跋涉太远,山路亦是险峻,二来他们这里统共就两百多号人,多年下来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经没什么看头了。因而,当他迎着年少权重的徐勋时,和总兵府那些军将的惶恐不同,更多的是好奇。

    横竖这天底下没有比镇远关更艰险的地方了,他也不怕被人穿小鞋!

    因而,带徐勋进入关内,见其四下打量一直都没什么表情,韦胜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地方小就这么几间屋子,平北伯这些从人只怕没地方安置。而且,咱们这儿的军户口粮都是定额,虽则之前总兵府派人来知会过,但黑山营仓场粮草有限,总兵府就算转运也得要数ri,所以平北伯若是多停留,不是卑职说丧气话,只怕存粮难以支得

    ……”

    “我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头,准备七ri的干粮。”

    徐勋瞅了一眼背后满脸漠然的莫峰,暗想幸亏自己机缘巧合遇上了这么个人,否则没有他提醒,兴许听到黑山营仓场兼备,便自以为是地不带干粮,那就是麻烦了。此时,见韦胜长舒一口气,显见是欣喜于自己这些人不会抢夺镇远关军士的存粮,他便开口问道:“镇远关如今有多少驻军?”

    “在册五百二十人,实际二百五十三人。”韦胜很爽快地答了一句,随即便仿佛徐勋有疑问似的,便主动解释道,“卑职可以很实诚地说,从不吃空额。在这种地方吃空额,万一鞑齤子入寇那就是自己找死。缺额的这二百六十三人都是历年以来病死战死或者伤重而死的。镇远关这地方是整个宁夏镇最苦的地方,没人肯来,但凡递补勾选军户的时候,人人都会出银钱贿赂免勾,所以这缺额便越来越多了。”

    不吃空额这种话,也不是没将领敢说,但多半不尽不实,因而带兵多年的陈雄哂然一笑,后头的江彬亦嗤之以鼻。然而,侍立在徐勋身后的莫峰却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韦百产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驻守镇远关应该有二十多年,他若吃空额拿钱去巴结上司,也不会二十多年就窝在镇远关这样的苦地方。”

    莫峰虽答应跟着徐勋来镇远关,但这还是他除了此前提醒带足干粮之外,第一次开口说话。此话一出,别人还好,韦胜却有些诧异地往他看了一眼,随即自嘲地笑道:“没想到我韦胜这么一丁点小名声,也会有人知道,我还当是没人记得我这个人了。”

    “当年王太傅一把火在红盐池烧了鞑齤子大汗众多辊重,并虏其老幼,那时候韦百户以一小卒当先杀入敌阵,这才因功升的百户?”

    徐勋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见韦胜一下子呆若木鸡,就连莫峰亦挑了挑眉,他暗想自己让曹谧在诸边经营了一年多,建立上下军官档案,虽不如兵部武选司详尽,可总算还是有些进展。此时此刻,他便回望了一眼莫峰道:“看来我这次运气好得很,竟然能遇着两位当年勇士。”

    眼见徐勋带着众人大步往前走,而莫峰却留在原地没动,韦胜不禁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敢问这位走……”

    “我虽然跟着王太傅时间长些,但比起韦百户来却远远不如,从征甘州之后,我就卸甲回家了,不像韦百户居然就因为王太傅当年一句话,一直守着镇远关这地方。”

    “没人肯守,我要是撂挑子,这地方恐怕就得丢下了。”韦胜苦笑一声,随即一摊手道,“好在还有这些傻瓜跟我一起守在这儿,否则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撑不了这么多年。只可惜抗不过这生老病死那么多当年好汉,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小半,其他的都已经到地下去追随王太傅了……对了,你还没说自个是谁呢?”

    “韦大轰

    ……我是莫峰。

    见韦胜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莫峰方才苦笑道:“老兄弟们都已经四散了,这些年来我心灰意冷,如今看来,真的对不住还一门心思在镇远关吃沙子的你!”

    “哈……哈哈!”

    韦胜完全忘记了已经走出去老远的徐勋,重重拍了拍莫峰的肩膀道:“想不到当年最年轻的你,如今竟然也是这么一副头发胡子花白的样子!别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要是朝廷还要复河套,你却还窝在家里,那我得当头啐你,可现在……上次黑山营运粮过来的时候,那几个狗东西说是镇远关要南移,连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哥俩在那闲话之际,徐勋终于来到了东北面的城墙上。镇远关的北侧利用的便是正统年间修建的那一段长城,黄土夯筑墙体高四米有余,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修补的痕迹,而城墙宽三米多,一个个箭垛口子在多年的风沙侵袭下,只剩下了一片黄se。由于镇远关正处山口,此刻居高临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下那一条通路,东边则是那一条奔腾的大河。而遥遥更远处

    清晰可见另一条绵延起伏的长城。

    那分明是秦汉时期留下的另一段长城!

    “镇远关西边靠近贺兰山那儿,是石质的城墙,这边一段却是黄土所筑

    一共三十余里到黄河西岸为止。”韦胜直到这时候才赶了过来,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原本修的时候,本打算全都用石质城墙,可终究耗费太大

    所以到这里就是黄土夯筑了。倘若都是石墙,鞑齤子要毁墙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有,这整整三十余里的城墙,却只有镇远关这一处守御,就是那一段石质城墙鞑齤子的战马不好爬,其他的地方风吹ri晒雨淋,要进来容易得很。”

    听韦胜抱怨到这儿,徐勋突然指着那边河边一片绿油油的田地开口问道:、‘那是谁的地?”

    “那个?是下头一些军卒开垦的地。”韦胜很自然地答道,“黄河泛滥的时候虽说兴许可能全都淹了鞑齤子来的时候兴许全都没了,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大丰收。横竖就是费些种子和力气,否则光靠黑山营转运的粮草怎么都是不够用的。”

    徐勋从延绥镇到宁夏镇,已经是连着听好些人说在河套内种地了,但这会儿真正看见,那种悸动却非同小可。

    良久

    他才开口说道:“鞑齤子chun暖花开和秋高马肥的时候常常进犯,你们就不曾趁着他们牧民前来放牧的时候出击?”

    “怎么没有?”韦胜挑了挑眉,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否则朝廷从前怎会有律令,若是从虏中夺回牛羊马匹,四成归自己,六成交上去可以换军功?只不过,那些牧民也不是吃素的,敢下来放牧,多半是一整个部落下来,彼此呼应,要捞一票大的不容易。要干这样的勾当,得那些将主们调集大军,如此既能够换首功,那些牛羊也能换一大批钱。”

    这才是正理!没道理只有鞑齤子入寇进犯掠夺诸边人口钱粮玉帛,而边将却不知道反其道而行之。记得从前还有边将诱骗某部首领互市,进而杀人冒功,相形之下,屡次被人弹劾冒功的王越,就算真有冒功之事,可怎么说也是有真金白银战功的。

    天se暗得极快,徐勋在关自伫立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夜幕就已经完全降临了。白天ri头底下的燥热很快被一股难言的yin冷所取代,裹紧了大氅的他见四下里已经燃起了几支零零星星的火把,不等韦胜开口解释,他就知道这位不是吝啬,而是镇远关着实物资有限。因而,他便主动说道:“天黑了,先回房!”

    尽管韦胜腾出了自己的屋子,也稍稍收拾了一下,但依旧简陋得很。见徐勋扫了一眼便脸se自如地坐下了,想起这一位带了莫峰来,而且能到镇远关来看看,至少便胜过那些走马换灯的总兵,韦胜原本心中的不以为然就淡了不少。因而,见徐勋面沉如水,他忍不住试探道:“平北伯打算在镇远关呆几ri,卑职也好有个预备?”

    “三曰。”

    徐勋伸出三根手指头,见韦胜有些诧异,他便开口说道:“第一,顺着这镇远关往西,直到贺兰山的这一段长城,我得去看一看;第二,你带我去底下将士们耕种的土地去瞧一瞧;第三,再去一趟黑山营。之前因为要趁着天黑到镇远关,黑山营我没来得及去,仇将军已经先行过去了。”

    可这也用不了三天……

    不等韦胜开口回答,徐勋便淡淡地说道:“另外,我还要在这里等一拨人。”

    不到长城非好汉,尽管徐勋也算是打过仗的人了,但此前固然路过居庸关等雄关,也探查过诸多沿长城而建的石堡,但这一世真正爬长城,此次却是第一回。相比居庸关那些大石头修建的石质城墙,从镇远关往西这一带的黄土夯筑城墙因为岁月风沙侵袭,不少地方极其不好走,简直让他想起了当年一时好奇和人去爬野长城的经历。

    然而,依山而建的这三十多里长城爬起来更加辛苦,若不是韦胜早早预备了几头擅长走这种路的骡子,他纵使体力再好也只来得及走上半程路。韦胜却仿佛闲庭信步似的走着

    只当徐勋在紧挨着贺兰山的石质城墙尽头处下了骡子,拿着那把一直用布紧紧包着的佩剑自顾自地走到尽头山体前时,他忍不住讶异地看了过去。

    发现徐勋突然拔剑出鞘

    那一泓明亮的剑光深深扎进了山体之中,带下来好些泥土,随即徐勋竟是拿着绢帕撮了些泥土随手包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北伯这是何意?只听说游子在外,带着家乡故土以示怀乡之心,这贺兰山的土你莫非要带回去做个纪念?”

    “不是我要做个纪念,是带回去给皇上的。”

    今ri出来,徐勋把陈雄留在了镇远关以防万一,这会儿见其他十几个随从军士站在老远处

    近的地方就只有韦胜莫峰,两人此刻都是呆若木鸡,他便开口说道:“皇上一直想巡边,却被我等苦口婆心劝住了,心中未免遗憾,所以便赐了这把宝剑,说是万一打仗,希望能杀几个鞑齤子,也算是皇上亲临战场。只可惜这一路过来虽是碰到过一小股虏寇

    可这把剑还没见过血,万一就这么回去了,带些贺兰山的土也好安一安皇上的心。”

    说到这里,他便小心翼翼回剑归鞘,又扶着箭垛的口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出来之前,我和杨总督就向皇上禀奏过。河套不复

    陕西不宁。依黄河天险而守,远远比如今这样任虏寇来去如风强得多!”

    “平尖伯……此话当真?”

    韦胜终于为之动容,脱口问了一句之后,他便醒悟到这样的军国大事,轮不到自己出言,可硬憋着他实在是难受,因而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可河套之中有虏寇巢穴,当年王太傅何等英雄,屡破虏寇,最后也不过是令虏寇失孥重,不得不渡河北去,暂时消停了十几年,如今平北伯却言要收河套,莫非觉得比昔ri王太傅更善战?”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徐勋见韦胜满脸的不服,当即开口说道,“当年王太傅为三边总制,虽屡立战功,但朝议之后,复河套东胜终究意见不一,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孤注一掷。如今皇上有复套之心,群臣之中也有不少支持此议,杨总督更上守御之策,可说是时机已经成熟。杨总督之前上沿三边六事,其中一件最要紧的,便是重修黑山、镇远关墩台。”

    “真的要复河如

    ……真的要复问套!”

    一想到黄河边那些沃土只能利用一小块,这粮食还得依靠下头千辛万苦运上来,尽管心里不甘,但韦胜也知道,镇远关就算自己有生之年不南迁,自己闭眼之后也必定会南迁。此时此刻,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行礼道:“若是朝廷真有此议,卑职虽是一把年纪,但必定竭尽全力!”

    作为当年旧将,莫峰一直对王越所受不公耿耿于怀,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北伯如今说得固然让人心怀激荡,可倘若朝廷朝令夕改呢?”

    “皇上之心素来极坚,必不至于如此!”徐勋说到这里,稍稍一顿,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行前便已经和皇上商议过,打算复王太傅威宁伯爵位!”

    对于昔ri被王越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官来说,复河套也好,重修镇远关也好,尽管慷慨激昂让人心动,但却不如徐勋这最后一句话来得重若千钧。尤其是王越死时正在身边的莫峰,更是喉头哽咽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半晌,还是韦胜声音颤抖地说道:“平北伯,你这真的不是嘴上说说?当年王太傅被夺爵除名的时候,天下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时隔多年,朝中真会同意此事?”

    “那时候没有人说公道话,不意味着如今就没有人说公道话!况且,我还用不着对你们打诳语!”徐勋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须知皇上不是当年的宪庙!”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然而,成化皇帝为人反复,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当今正德皇帝却传言刚愎独断,平ri里这些都是被人诟病的事,但此时此刻想想那位小皇帝的xing子,韦胜和莫峰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希望。

    天子连刘健谢迁这样的元老重臣也敢逐,复他们的恩主爵位,兴许真的是能行!

    有了这个承诺,回程的路上,两人知道这么一件事徐勋能对他们说出来,已经是推心置腹,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对徐勋说了不少宁夏镇的人事,以及昔ri王越其他部下的下落和近况。王越去世虽只九年,可弘治九年复出之后,只有当年一小部分部属被召还,更多的人则是尚未等到出头的机会就等到了王越的死讯。当年数次破敌的勇将小将,如今不少已经都是五六十的垂垂老翁,更多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王越在成化年间被贬,直到弘治七年方才召还,弘治十年总制甘凉边务不多久就因事牵李广而被弹劾,最后忧愤而死说起运气来,和程敏政不相上下。威世之中,这样的不公看似不多,但只是出名的不多了,至少远不如jian臣权阉当道的时候或死或黜的那些人出名。

    尽管带了骡子,但有些地方上下却很不便,因而徐勋这一来一回六十多里地走下来,回到镇远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清晨看着旭ri从黄河那一头升起,正午看着阳光照在和这条长城并行的秦汉长城上,此时又看着夕阳往贺兰山的方向缓缓落下,天地之间那种厚重的静谧苍凉弥漫在这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镇远关上方,让人仿佛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迎出来的陈雄见徐勋出神地看着那一轮夕阳,心中隐约明白了过来,因笑道:“平北伯还是第一次看这般景象?”

    “没错,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ri圆。今天这一程折腾不小可也瞧见这一段长城年久失修,再加上山河之间,地貌险峻,只有镇远关这一处数百人,守御确实极其不便,宁夏镇有意将弃守此地南移镇远关,其情可原,但于理却不可取。不说其他的,首先就对不起这些在镇远关收了几十年的将士!”

    “在这孤关之中镇守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了。”

    陈雄今ri在关中转了一圈,虽也看见有妇孺,但终究数量极少,而且不是老的就是小的,问过之后便知道年轻女人难耐这边关穷苦寂寞,只有老人孩子离不开。而军王少说都是四五十,青壮很少,以带过多年兵的他看来,怎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代表什么?

    韦胜此时满心都还沉浸在徐勋此前的承诺当中,听到陈雄这话便咧嘴笑道:“只要朝廷中多一些平北伯这样的明白人,知道咱们疾苦,这多年的苦也就算没白捱!”

    “话虽如此,但若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天底下能有几个韦百户这样心情愿在这守着清贫子的?”徐勋微微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教前头的将士流血又流泪,甚至容忍某些沽名钓誉的竖子对真正的英雄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照我说,ri后新进的进士,让他们全都到如镇远关这些最前头的险关石堡呆上一个月,让他们知道将士疾苦,再让他们回去当他们的安稳官!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是好汉,哪来诋毁好汉的资格?”

    此话一出,就连不远处的军士们都哄然大笑了起来,韦胜莫峰还以为徐勋不过出言打趣,笑着没当一回事,江彬也不由得暗笑徐勋空口说白话,可陈雄是知道徐勋xing子的,瞅了一眼过去,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这位主儿,不会是说真的?

第五百零三章 雷厉风行,杀一儆百

    黑山嘴上的哨马营自明朝立国之初,因为黄河泛滥和守御不便,从宣德八年开始,就历经了数次迁移

    如今的黑山城是成化年间重建的,用的是石块和黄土混合夯筑,仓场之中可屯粮数百石,哨马营亦有军士三百余,但那不过是在册的数字,实际人员不过一百五六十个。

    因总兵姜汉之托,仇钺前一ri半道上让几个属下带徐勋先去镇远关,自己则是紧急先赶回了宁夏平虏千户所调粮,徐勋爬了长城的这一天傍晚,他才终于得以赶回黑山营打点。尽管已经猜到仓场亏空积欠恐怕非同小可,然而,当他强令掌管仓场的聂大使打开粮仓大门时,看到那一袋袋怎么看都有数的粮食,他仍是瞬间面se铁青。

    “仇大人,这黑山营历次搬迁,账面上的存粮和实际的原本就相差极大,如今这情形我从上一任接手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聂大使如此解释了一句,他和驻守黑山营的陈副千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后者也不慌不忙地开口补充道:“没错,仇将军,咱们不敢有半句虚言。不信您可以去打听打听,这镇远关的粮食咱们是每个月都运上去的,并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

    “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按照规矩,这仓场存粮六百石,够镇远关上的在册军士支领四个月,可镇远关上究竟有多少人,光是这一笔相差多少,想必你们心底最清楚!”

    即便姜汉已经让人紧急转运粮食上来,可从平虏千户所原本就是粮草吃紧,而从宁夏城中转运,这二百四十里路并不好走,至少也得七八ri才能运送上来,徐勋这一来探查必定原形毕露。尽管此次徐勋突然到来,已经看到了宁夏镇的不少乱象和弊病,可能少一桩总是少一桩的好。可结果就是,如今这边竟是连一百石的粮食都没有!

    “仇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尽管仇钺乃是宁夏游击将军,论品级比自己一个副千户多了去了,但陈副千户自忖自己的妹子乃是如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的夫人,面对仇钺自然有几分硬气,“这运粮上来的损耗历来就大,再加上粮食存放久了少不了腐蚀发霉,这坏掉的陈粮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再说了,这也不是卑职一个人的亏空……”

    “够了,这话你到时候去对奉旨巡边的平北伯解释!”

    发霉?去年年末到现在,宁夏就没怎么下过雨,哪来的发霉?

    面对那两个巧言令se的混蛋,还有那个短时间内根本填不上而且解释不清的窟窿,仇钺再也懒得看陈副千户和仓场的聂大使那副嘴脸,索xing径直带着人马匆匆赶去了镇远关。他这么一走,陈副千户顿时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小卒出身,运气好才爬到了如今的秩位,居然敢在老子面前耍横?钦差平北伯,这是吓谁呢,人家堂堂天子近臣,出来巡边也就是抖抖威风,不在宁夏城里享受上上下下趋奉的滋味,跑到黑山营镇远关来吹风吃沙子,吃饱了撑着!”

    聂大使终究是有些心虚,忍不住开口对陈副千户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兵府不会没事派仇将军来找我们这个碴,还是有个准备的好!”

    嘴里说不信,可陈副千户踌躇片刻,还是点点头道:“也好,这样,让下头人预备两百条麻袋,明天一早去附近装上两百包土来,混在最底下,差不多也就能蒙混过去了,就算平北伯真的过来,这一路上鞍马劳顿,顶多扫一眼就得走。对了,这位爷要是真的来了,他见惯了富贵,肯定不会稀罕寻常东西,把咱们腌的腊肉找些最好的出来,还有贺兰山里特产的枸杞那些野生的药材,找些好的茶,却比咱们那些茶叶末子强……”

    当仇钺带着几十个军士赶到镇远关的时候,夜se已经深了。亏得这些都是跟着他走惯了夜路的亲信,一路上丝毫没有任何马失前蹄的意外。叩开镇远关门,他便径直先去见过了徐勋,得知这一位今天竟是从镇远关往西直至长城接贺兰山那一段的尽头,他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越发觉得这一位此次巡边不是嘴上说说,竟是来正经的。一时间,对于黑山营那边的状况,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禀报,待徐勋亲眼看到再说。

    次ri一大清早,韦胜见仇钺带着几十个宁夏镇的军士簇拥了徐勋一行人往黑山营的方向而去,不由得嘿然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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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一旁一个老军深知其中就里,忍不住开口问道:“韦爷,黑山营每次送粮都是短斤缺两,听说仓场中亦是根本没多少粮食,这一回平北伯过去看见此番情景,岂不是那边上上下下要一大片人倒霉?”

    “关我什么事?那些黑心种子,咱们在前头流血流汗,他们在后头克扣咱们的粮饷,这么多年他们一任任都吃饱了,现在都得给老子吐出来!”韦胜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位平北伯虽说年轻,可也是明白人,任由仇钺那个宁夏游击将军先去黑山营打前站,就是让他有机会弥补这些缺口。但若补不上,那就说明是大乱子,他再祭起自己的钦差身份来,那么谁都不敢再说半个字!嘿,别说仇钺,除了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恐怕就连总兵府那些官老爷也没想到,黑山营的缺口那么大!”

    黑山营的仓场亏空也不是一两天了,陈副千户和聂大使虽说把话都吩咐了下去,二百条麻袋也都已经准备齐了。可这一ri上午,他们还来不及点齐了人用麻袋装土放到仓库里去装样子,一个年轻军士就惊慌失措地冲进了陈副千户的签押房。

    “陈爷,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几百号人,说是……说是钦差平北伯来了!”

    “这怎么可能!”

    陈副千户噌的一下子站起身来,见聂大使亦是面如死灰,他这下子方才明白仇钺一个游击将军,为什么偏要急急忙忙赶到黑山营来,显见是为了粉饰太平,让这儿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位钦差的访查。他一面暗恨仇钺话只说半句,让自个一丁点准备都没有,一面发愁这会儿连装土都来不及,眼下这一关要度过只怕不容易,可下一刻眼睛瞥见了惊惶不安的聂大使。一瞬间,他脑海中就迸出了一个主意来。

    “老聂,你先去仓场那边去安排安排,造出些失窃的模样来,能不能糊弄过去,就看这一遭了!”见聂大使仍有些犹豫,陈副千户便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派两个小子过去帮你的忙,前头有我拖延着。放心,只要能大概糊弄过去就行,仇钺毕竟是没什么根基,他不会拆穿这场戏的。回头就算拼着降级罚俸,只要我那妹婿还在,总有复起的机会!”

    “那好,我且去安排一下!”

    聂大使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好机会,只能咬咬牙答应了下来。他这一走,陈副千户便唤来了两个心腹亲兵,对他们耳语了几句,他便整了整衣衫,对那刚刚前来通报的军士说道:“出去点齐了兵马,到营门去迎接钦差!”

    之前在镇远关盘桓了一天两夜,徐勋此次乍一来到黑山营,见上下人等的穿戴虽说远比镇远关整齐,至少年纪上头,二三十岁的青壮很不少,可却没有那种乐天知命的jing气神。他却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这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便暂时压下了。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军官跑上前来军礼参见,紧跟着,一大堆军士都参差不齐地上前行下礼来,他忍不住再次比较了一番。

    镇远关那些至少四五十的军士,论气势至少完胜眼前这批黑山营的家伙!

    “都起来!”

    徐勋见一帮人乱糟糟地起身,紧跟着那军官就满脸堆笑上了前来,拽着缰绳的他不等其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仓场在哪,带路!”

    陈副千户打叠了一肚子的逢迎话,可谁想到一句话都没出口,徐勋便径直堵住了他的话头。虽是心里发苦,但他还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平北伯不辞劳苦到咱们这地方来,总得容先喝口茶再去仓场?黑山营这地方没什么其他出产,却是有最好的枸杞,纵使比不上那些极品的贡茶,但配上本地的山泉水,却最能生津止渴解乏……”

    “那就让他们预备好,回头从仓场回来再喝!”

    眼见徐勋竟是油盐不入,陈副千户不禁咬了咬牙。可眼见徐勋已经策马往里头去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拔腿飞快地追了上去,随即陪笑道:“那平北伯您请稍等,负责仓场的聂大使一会儿就来。他年纪大了,步子不免慢些……”

    之前赶到镇远关,因为天黑之后也没什么可看的,徐勋不过是叫来韦胜查问镇远关的兵备驻守以及历年来接敌状况,韦胜却是信手拈来熟悉得很。此时此刻陈副千户既然说要等一等仓场的聂大使,徐勋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随即却开口问道:“听说,这黑山营原本不在此处?”

    “这个……”陈副千户当年愿意到这个苦地方来,还是因为李增对他说过此地不用受上司挟制,出息也不少,哪曾打听过这个。此时此刻,他见徐勋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一时只觉得后背心冷汗渗渗,突然灵机一动,立时手一指旁边一个老军。

    “回禀平北伯,徐总旗是这黑山营呆的时间最长的人,这古今渊源他都知晓。”

    见陈副千户竟然把自己拉上去顶缸,那个头发胡子都已经霜白一片的总旗愣了一愣,随即便声音艰涩地说道:“回禀平北伯,宣德八年,因为当年的黑山嘴哨马营被泛滥的黄河淹了,因而就在附近另外择高地建营。正统十三年,宁夏久雨,河决汉唐坝,黑山营及沿边汝箕等口关墙墩台,大多被毁,整修之后又较原来之地南移。成化十五年,因虑大河封冻虏寇进袭,因而又从黑山营往东南建边墙直至花马池……”

    徐勋见陈副千户那样子,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然而,发现这老总旗竟是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见证了这黑山营几度变迁,他不由得渐渐为之动容。末了,他正要开口问话,那陈副千户立时又抢着答道:“平北伯,徐总旗是咱们黑山营中的秀才,虽说厮杀上头不行,可总兵府文或是朝廷旨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是个人才。”

    这一句评价陈副千户只觉得不过是徐勋随口赞一句,但深知徐勋xing子的陈雄却知道,这位平北伯确实是动了用人之心。毕竟,大多数军户都只敷衍面前这一趟差事就算完,谁会没事情尽去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因而,当徐勋等不及,又吩咐那陈副千户带路往仓场那边去时,他就对身边一个亲兵吩咐道:“去探探刚刚那个总旗的履历和底细。”

    黑山营的仓场在整个黑山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既然能通大车,自然能够骑马行走。然而,当徐勋远远看见那平坦的晒场,以及一间间仓房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小校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了他们这一行人,立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陈爷,聂大使他……聂大使他在房里悬梁自尽了!”

    闻听此言,徐勋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仇钺。见这位宁夏游击将军倏忽间面se大变,立时便拿眼睛去看陈副千户,他当即心中敞亮,一抖缰绳就飞快疾驰了出去。到了一间几个军士张头探脑的仓房门口,他利落地一跃下马,随即大步走了进去。果然,就在靠北的角落处,一根绳子从屋顶的木梁上挂了下来,上头赫然吊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老聂,老聂!”

    陈副千户这才跟着冲了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了两句,他便突然回身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快把聂大使放下来!”

    “全都不许动!”

    徐勋突然开口喝了一声,旋即才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陈副千户,又瞥了一眼仇钺,沉声吩咐道:“立时清点存粮,封存所有账簿,然后按照军籍粮册查核黑山营上下的每一个军户。另外……”

    稍稍一顿,他便指着陈副千户厉声喝道:“将此人拿下!”

    陈副千户万万没想到徐勋竟然连吊在那儿死相可怖的聂大使都不放下来,便下达了这样一连串命令,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件竟是拿下自己。当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上来一把扭住了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大声辩解道:“平北伯,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情,这仓场素来是聂大使经管……”

    “堵上他的嘴!”这一声令下后,见一个亲卫不知道从哪儿寻出了一团破布,径直塞到了陈副千户嘴中,徐勋方才环视了一眼那几个瞠目结舌的黑山营军士,一字一句地问道,“聂大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谁敢说实话,赏银百两,擢升一级。若是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此前聂大使死得蹊跷,就你们几个最先发现,这黑山营乃是军营,我也不用报朝廷,直接便以谋杀聂大使这个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尔等全数斩首示众!”

    徐勋突然雷霆万钧地拿下了陈副千户,紧跟着便丢下了这样的厚赏严罚,后头的江彬只觉得目弛神摇,这才稍稍体会到,为何这么一个还不到自己年纪一半的少年人,竟然能在京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而心情更激荡的则是莫峰,虽则昨晚上就和韦胜打赌,道是黑山营多年积弊必然盖不过去,可亲眼看到这番变化,他仍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但是,相比这两个,仇钺方才是最最震惊的人。钦差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只是小说戏文上瞎掰的,朝廷每年派出去清点粮储巡视备边的官员少说也有一二十,顶多将贪赃枉法之辈一个个参奏上去听候圣裁,几乎没有当场杀人的。就算这是军营,须知眼下并未打仗,倘若朝中鼓噪起来,那纵使徐勋深受宠信,也是脱不了的麻烦。

    见几个军士全都吓傻了似的不说话,徐勋便沉着脸说道:“我耐心有限,再给你们十息时间,若是十息过后无人肯吐实言,那便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后头自有亲信小校朗声念道:“一,二,三……”

    当那数字念到七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军士扛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前,跪下来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叫道:“平北伯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必然是陈爷听说您突然驾临,惊慌失措,吩咐人杀了聂爷灭口,充作上吊自尽!他们平ri里就是一伙的,也不知道盗了多少军粮出去中饱私囊,就是被服等等军需也都克扣许多……”

    他这么一出首,立时有另外两个军士也是一样连连磕头,赌咒发誓地说自己和此事无关,必是那两个陈副千户的亲信干的,顷刻之间,矛头便集中在了剩下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军士上头。眼见徐勋那利眼看了过来,两人一下子瘫软在地,随即便双双磕头求饶了起来。

    “平北伯饶命,都是陈爷叫咱们做的……”

    “这黑山营的粮仓从来就没满过,都是卖给了本地的米店,然后换一批陈粮入仓。而且镇远关空额太多,所以粮食可以克扣一多半……”

    听着这些争先恐后的辩解和出首,徐勋冷冷看着嘴里塞着破布面se惨白的陈副千户,突然解开今ri行前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把天子剑,郑重其事地解下佩剑交给随行小校,又将天子剑配在了腰间,良久才吩咐道:“把黑山营上下的军士全都集合到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刚刚在营门处列队迎接徐勋的时候,上上下下的军士不过畏惧其钦差身份,可此时此刻齐集粮仓门口,眼看自家副千户大人竟是被捆得粽子一般丢在地上,旁边则是跪着五个垂头丧气的军士,哪怕聂大使悬梁自尽的消息早已经如同旋风似的传遍全营,可他们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惊悸。

    “我徐勋奉皇上之命巡视诸边,原本并不检视粮储,之所以到黑山营来查看仓场,却是因为这里是镇远关最大的保障,要是这儿出了问题,前头的镇远关一旦断粮,战时便是最大的乱子。没想到,我今天来还没看到仓场中的一粒粮食,就先见识了一场命案!”

    见一众军士噤若寒蝉,他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更荒谬的是,这命案竟是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黑吃黑,生怕我这一来,仓场弊案事发,一个杀了另一个再伪造成自杀,打算把罪责都让另一个顶缸!光天化ri朗朗乾坤,以为我徐勋眼睛瞎了不成?”

    他这突然一喝,见不少人都是缩头缩脑,只有少数人露出了解气的表情,他便没有再开腔。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两三个小校快步奔了过来,到了近前单膝跪下行了军礼道:“大人,存粮已经大略过秤,总共是九十七石,而且……”

    他突然双手平伸高举过头道:“全都是这样一捏就碎的货se。”

    徐勋看着那一捧根本看不出本se的糙米,又斜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满脸惊恐的陈千户一眼,突然用右手拔出了那把天子剑来。众目睽睽之下,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陈千户跟前,见其拼命摇头,仿佛要辩解什么,他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掏出了那团堵嘴的破布。

    “平北伯饶命,卑职只是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陈副千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徐勋眼神中的杀机,越发觉得心中惊悸,慌忙改口又说道,“这些亏空卑职愿意照原样陪,真的,卑职的妹婿便是宁夏镇守太监李公公,他可以为卑职担保……”

    然而,还不等这话说完,他就只见徐勋突然仗剑一挺,紧跟着就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看见那露在外头的半截宝剑,还有胸口迅速晕染出来的一片血se,他不由得呆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三个字。

    “为什么?”

    徐勋却根本没有回答他这话的意思,而是沉声吩咐道:“来人,将黑山营副千户陈展及凶犯二人枭首示众,以总旗徐令明即ri起署理副千户!”

    要不是杀人容易,砍头却是个技术活,他眼下就直接把这狗东西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第五百零四章 哨探

    镇远关和黄河西岸之间的那片土地,确实是难得的沃土。即便对于农事并不怎么熟悉的徐勋,当亲眼看到那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时,对比此前西北边路那些稀稀拉拉的麦田,他也能分辨出土地的肥沃和贫瘠来。因而,当问到这一亩地的亩产,韦胜乐呵呵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时,他更是露出了深深的喜se。

    亩产一石,这便是如今天底下大多数田地的现状,也就是在江南等等土地肥沃的地方,亩产方才会有两石到三石四石。正因为西安曾经是多朝古都,所以陕西之地被开垦的年限太长,到处都是不适宜耕种的土地,尤其是黄土高原,因而,即便这河套平原之内亦是有瀚海沙洲,可依旧难以掩盖其中那些土地的价值

    “你们做得很好,这些地要是荒废着,那就太可惜了!”

    自打听说徐勋在黑山营直截了当杀了那个副千户陈展,继而更是下令将其和下手谋害仓场聂大使的凶犯一并枭首示众之后,韦胜就对这位钦差平北伯观感大好,此刻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便更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仿佛额头深深的皱纹也一并抚平了。

    “有平北伯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不过,这镇远关若是再不勾补人,别说种田,就是守御的人也未必够。再说,套内鞑子来去如风,这些田地能够收割多少都是没准的事,与其辛辛苦苦许久。这些田土却最终便宜了那些鞑子,或者被他们的马蹄践踏了,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你说得没错,此事我自当和三边总制杨大人好好商议。”

    徐勋再次扫了一眼那百亩麦田。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到了田地边,见麾下小校牵过马来,他才刚跨马背,就只见那边镇远关处一骑人飞也似地疾驰了过来,细细一看,不是大同游击将军江彬还有谁?他风驰电掣地驰近了,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大声说道:“平北伯。不远处有军马过来,大约有一二十个人!”

    因不是大股军马,镇远关的守军并未示jing,因而见惯了小股鞑子的韦胜便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十几二十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咱们这儿有百多号人,都是平北伯带来的jing锐,人少就赶走,人多就闭门守御。”

    说到这里,他有些可惜地扫了一眼长势正好的麦田。随即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这些鞑子中间只有一小撮明白人,留着秋收的时候再来和咱们抢麦子,可大多是纵马直接把田给踏坏了……这些yin魂不散的狗东西!”

    江彬见韦胜信口开河说了这么一大堆,眼中厉芒一闪。却直到韦胜说完了,他才低声对徐勋说道:“平北伯。那一行人中有一辆马车,瞧着很像是之前咱们见过的那个王大胖子和曹千总带出去的。而且前头驾车那个人,瞧着有些像他。”

    王大胖子?王景略?

    尽管草原视野好,但也就是顶多看出星星点点的人,面目之类的甭想看清楚,但马车这种东西凭借江彬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而王大胖子的吨位更是极其稀罕的,徐勋直到江彬更不会认错。&&于是此时沉吟片刻,他便对江彬吩咐道:“既然这样,你带几个机灵一些的人去前头探查探查。”

    “得令!”

    江彬一个大同游击将军,原本将徐勋送到延绥镇,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然而,他一路送到宁夏镇不说,而且还直接跟到而来镇远关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心思徐勋必然能够看出来。所以,人家没赶他,他就已经松了一口大气,此刻哪会埋怨徐勋如同差遣一个小卒一般差遣自己,恨不得表现得更加有用些。于是,挑了几个自己此次带出来的部下,他便一阵风似的往前头疾驰而去。

    他这一走,见一众亲卫前来簇拥着徐勋回镇远关,韦胜便若有所思地冲着莫峰问道:“老莫,刚刚这个江彬究竟什么来头?瞧着像是平北伯的亲卫似的,可在我跟前老摆架子,在那位陈将军面前倒是毕恭毕敬的。”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也就是在甘肃镇的时候跟的这位贵人,哪里知道他手底下还有那些人?”莫峰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看这江彬刚刚带着人策马狂奔出去的架势,仿佛那就是这位平北伯特意在这儿等着的人似的。”

    “这还差不多,否则镇远关这破地方,这种京城的权贵呆一天就够呛,他却整整呆了三天还没有要走的架势。”

    然而,当韦胜陪同徐勋在镇远关真正等到了那风尘仆仆到简直有些灰头土脸的一行人时,却是瞠目结舌。那个二十五六面目俊朗,但却仿佛在西北的大风里狠狠吹了一冬天,脸还留着冻伤痕迹,人却很是jing干的年轻军官暂且不提——这样的属下他若是有,必然会笑得合不拢嘴——可那个胖得至少有二百五六的家伙算怎么回事?看着此人滚滚圆的身躯,听徐勋竟是直称其王大胖子,他忍不住在肥硕的肚子瞧了几眼。

    王景略把一条白白净净的大方巾直接给擦成了灰se,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壶水,这才总算是缓过了连走了一夜加大半天耗损的jing气神来。只不过,眼见得还有外人,他就只是赔笑说道:“托伯爷的福,这一程我和曹千总走得很顺利,带出去的人一个不少全都带了回来。”

    “嗯,屋里说话!”

    尽管对莫峰和韦胜这两个当年的王越旧部颇为看重,但眼下的消息却非同小可,他连陈雄也只是点了点头,竟是回身一个人单独进了屋子。等王景略和曹谦一块跟了进来,他便指着两张简陋的石墩子说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坐下说话。”

    王景略慌忙谢过,可曹谦那一屁股坐下来轻轻松松,他这胖子却是小心翼翼,这才总算是让那狭小的石墩子容纳了他那肥大的屁股。见徐勋首先就看着他。他忍不住扫了一旁的曹谦一眼,见其丝毫没有抢在自己前头的意思,他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回禀平北伯,咱们从延绥镇出关,先去的红盐池……那就是当年王总制一把火把鞑子辎重烧去大半的地方。那边原本有鞑子守着熬盐,可这一回过去,那边却冷冷清清。只散落着一些曾经有人呆过的痕迹,不过看样子也就是小部落,说不定是当初打过神木堡的那一股鞑子。因为再往西边走就是一片沙漠,本来为了安全。应该折回来往边墙附近走,但曹千总说了大人的密令,咱们只能冒险从这片沙漠的北边走,最后在水源地边碰到了……”

    他突然打了个顿,直到现在。说到这一趟遭遇,他仍然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火筛在陕西的名声简直比小王子还大,从天顺年间开始。这一位就开始频频率军入寇,弘治年间更是三天两头能听到他的名字。如今尽管廉颇老矣。可对于他这种就在边关守御的人来说,此人尽管便是一个应该一听到名字就咬牙切齿的角se。真正见着的那种悸动却不用提了。

    “碰到了火筛?”

    徐勋直接看向了曹谦,见其重重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他既然能够放你们这些人平安回来,想必应该还说了些实质xing的东西。”

    “是,火筛还让我见了乌鲁斯博罗特。”曹谦没有理会王景略诧异的眼神,直直盯着徐勋说道,“大人,此前是不是有鞑子的军马sao扰了固原?”

    “没错,你们带着人出了延绥镇之后,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道是虏寇数万骑攻破靖虏卫直抵固原,一时间延绥甘肃宁夏三镇全都进入了战备状态。虽说邃庵公只是三边总制,固原却是陕西镇所在,但他还是带了千余人往庆阳府去了。”

    “果然如此……”曹谦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便低头说道,“火筛说,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领了右翼三万户的济农之后,却并不满足。就在前一个月,小王子的嫡长子图鲁博罗特已经去世了。他留下的儿子如今还不到十岁,而乌鲁斯博罗特的身份如今并不被承认,所以,已经是济农领右翼三万户的巴尔斯博罗特,实际已经成了汗位的最有力继承人!”

    这些蒙古人内部的纷争,王景略虽说熟游河套,但那已经是旧年的事情了,因而他坐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徐勋的下一句话却差点没让他为之跳了起来。

    “看来这位三王子还要感谢我才对,要不是我当初把他二哥乌鲁斯博罗特打得落花流水,还把人关在京城好一段时ri,这右翼三万户济农的位子原本该是他二哥的。”徐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又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这一次,你可在火筛那里见到了乌鲁斯博罗特?”

    “见到了,他才刚娶了火筛的寡妇女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景略是见到了火筛不假,那那位在陕西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根本没怎么理他,反而把曹谦带走了许久,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结果竟然是这些了不得的消息。有些坐立不安的他偷觑了徐勋一眼,见其一手支着下巴,显然陷入了沉思,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便用手扶着身下的石墩子费力地站起身来:“平北伯,卑职是不是回避一下?”

    “不用,河套的事情,我还待会有话问你。”徐勋打住了王景略的话,旋即又开口对曹谦问道,“你既然知道虏寇数万骑破靖虏卫抵固原,又说到了巴尔斯博罗特,莫非这一次的数万军马就是巴尔斯博罗特所部?”

    “是,火筛说,巴尔斯博罗特和西套瓦剌诸部打好了商量,从他们那一处借道,所以入寇的人数不会太多,顶多几千人,等到在平凉府和固原一带劫掠够了,应该会沿原路退走,从贺兰山一带渡河,然后直接兵临河套,挟之前大掠之后的气势继续用兵,若败了他火筛,再从宁夏镇延绥镇交接之处,杀个回马枪也是难保。他说若是大人有本事,那就出兵抄巴尔斯博罗特的后卫,他截住巴尔斯博罗特的前锋,大家各打各的,各凭本事,他解压力,大人得军功,两全其美!”

    “好一个两全其美!”徐勋说着就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不成,那么好骗?”

    河套之地先是瓦剌旧部,然后是火筛盘踞,再加这片地方邻近黄河,水土肥美,又有盐池,入寇陕西三镇最是方便,因而现如今火筛势力不如从前,自然禁不住别人算计他的这片后花园。徐勋虽则对火筛状似美好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心中却飞快计算了起来。然而,算算时间,巴尔斯博罗特在固原的用兵应该不会维持太久,若真的接下来还打算给火筛一个狠的,那眼下确实是一个机会。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杨一清用兵素来以稳妥为主,最喜欢用的是虚张声势,因而这一回也轻易就识破巴尔斯博罗特也是虚张声势。只不过,识破归识破,杨一清如今身为三边总制,总不成和次在大同似的贸贸然率兵进击。而且,机会固然美好,可也得防着陷阱,火筛可不是善良之辈!

    “那此次你们深入河套,除了火筛,可还发现有其他兵马?”

    见曹谦和王景略齐齐摇头,徐勋这才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门去。王景略见徐勋走了,这才忍不住一把拽住要跟去的曹谦,低声说道:“我说曹老弟,平北伯不会真心想要打一场?这要是一个不好,可是要捅大篓子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当年王总制之后,只有河套内虏寇来袭我陕西三镇,而陕西三镇再无大胜,如今要是真的有机会,为什么不打?”

    徐勋出了门之后,见韦胜和莫峰两个年纪加在一块远远超过一百岁的老家伙正在不远处的城墙边,勾肩搭背地说着什么,那两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凑在一起,在ri头底下显得格外刺眼。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叫道:“韦胜,莫峰!”

    见两人大步过来,而远处那两个出身经历完全不同的游击将军则是在探头探脑,他就声音低沉地问道:“如今固原之敌据闻已经转犯隆德,不ri将沿靖虏卫自贺兰山东麓开始回撤,不ri极可能绕过镇远关渡黄河入套,你二人一个镇守镇远关多年,一个jing于哨探之事,谁愿意去贺兰山西麓哨探这股军马人数多寡行军路线?”

    “卑职愿往!”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应了一声,随即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愣在了那儿。老半晌,莫峰才开口说道:“算了,我不和你抢了,你在镇远关多年,这附近的情势没人比你熟悉。你带人去哨探,这镇远关我帮你看着!”

    :撑不住了,偶尔偷个懒…

第五百零五章 河朔悲歌,千金之女

    入了三月,hun寒料峭的时节就彻底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hun暖hua开,四下里绿意盎然。由网友上传==《》京城四郊那些文人墨客最喜爱去的地方,一时都多了无数踏青赏玩的人,有的鲜衣怒马,有的衣着寒酸,有的挟ji呼朋唤友,有的孤单单孑然一身。然而,已经红火了将近两年的闲园又重新迎来了众多捧场的客人,因为又一出新戏在这儿的戏园子上演了。不同于那些演多了的老戏,这一出又是和之前金陵梦同样的戏码,每七ri一折,闲园上演后三ri内,满城的戏园子都会跟着演,一时又是一折演罢满城催更新,煽情之处无数人潸然泪下

    这一出《河朔悲歌》,徐勋给的要求就是煽情狗血,最好是能每折都让人悸动乃至于掉泪。唐寅直接找了康海,后者对戏剧原本就是兴趣颇浓,一想到前头一出金陵梦那满城传唱的架势,自然也全神贯注地参与了进来,如今见到这万人空巷的状况,身为这作者,康大状元自然是踌躇满志,毕竟,他几乎把自己从前身为状元,却无处伸张抱负的情绪一股脑儿全都投到了自己的王越身上,而作为解元的唐寅,也是同样一种情绪。

    因而,但凡到闲园来看这一出的自认怀才不遇,亦或是屡试不第的官员士子们,赫然是最容易被打动的一批人。至于那些没工夫抑或原本不屑于一观的大佬们,在两折过后满城议论的情况下,立时都想到了这种舆论转折意味着什么。

    成化年间王越被夺爵除名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弘治年间王越又被李广牵连以至于郁郁而终的时候,尽管没有追夺其官职,但也只是加赠太傅,而在谥号上头,朝廷也是多加刻薄。若是以文官终谥,应该以“文”字开头,倘若是以王越曾经封爵转为武臣,那就当以“武”字开头,可最后的谥号却是以襄字开头。

    甲胄有劳曰襄,可文武官的谥号都有相当的等次,倘若是武襄,对于武臣倒是好谥,可王岳毕竟文官,而文襄则赫然是文官谥法第二十三等,更何况是襄敏二字。至于敏字,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明达不滞曰敏;闻义必徙曰敏;才猷不滞曰敏;好古不怠曰敏。尽管算是嘉字,可毕竟不算太高的美谥。

    更何况,谁都没有提应该还王越威宁伯爵位的事。

    这一天是闲园中的戏园子上演第三折《河朔悲歌》的ri子。上下三层楼座无虚席,几个位置最好的包厢全都是垂着帷幕。这已经是闲园的惯例了,虽则垂着帷幕未免看不清台上的戏子究竟是怎么演的,可谁都知道,帷幕后头坐着的必定是不方便在台前lu面的大佬,因而除了少有来这种地方的往那几间包厢扫上一眼,其他大多数人都是熟视无睹。当上演到拔剑誓师之际,一楼大堂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暴喝一声好,一瞬间的静寂之后,一时赫然满堂彩声。

    三楼靠左第三个包厢中,和张敷华相对而坐的林瀚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低声开口说道:“唐伯虎这一出戏写得实在是动情三分,倘若咱们不是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知道王越虽是功劳卓著,但也并非完人,必然得被这么一出戏给完全糊nong了进去。公实兄,你觉得世贞非得捣鼓出这么一出戏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要是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还用得着坐在这儿么?”张敷华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低声说道,“说起来,当年汪直倒台的时候,王越夺爵除名,三子削籍,那时候虽然我等也有人觉得处分太过,但皇上盛怒之际,兼且也想为附庸阉党者戒,所以都没说话。他这大功之人一沉沦就是整整十年,后来复起之时已经七十多,而且还是自述讼冤……唉!”

    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全都是深恨阉党的人,可如今徐勋西北这一去,一直有驿路急递送回来,因而从宣府大同一直到延绥等地的边备糜烂情况,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两人面前。想到当初被人弹劾冒功的王越,至少还是真真切切打过众多胜仗的,就连被人说成十恶不赦的汪直,一样是在战事上颇有建树,两人就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

    这一说话,两人对外头的戏文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曲迥异于寻常戏词说唱的民谣响起,赫然是虏中失陷民众所唱的调子,间中那些“年年望明月,何ri见家乡”的思乡之句,他们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对视一眼之后,张敷华终于忍不住走到en口掀开了一丝帷幕。但只见那些帷幕大开的包厢座位上,一张张都是面沉如水的脸。至于底楼的座位上,甚至有些抛头lu面来看戏的年轻士子们紧紧捏着拳头。

    察觉到林瀚亦是到了背后,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王越当年那一仗之后,虏寇多年不敢居河套,陕西三边虏患稍解,要是那时候能趁机把河套收回来……”

    那时谁都不想让汪直建边功,连带王越也被恨屋及乌一块恼上了,有几个想到这么多?

    直到这一折在风沙之中谢幕,刚刚寂静的气氛方才一下子消解了下来,随着三五个人的喝彩,一时满堂叫好。顾虑到此时离去,让人瞧见不免多事,林瀚和张敷华不免默然坐在包厢中没有立时动弹,随着底下的喧哗声渐渐散去,知道人应该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方才相继起身,可还没走到帷幕前,他们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康海,唐寅,这一出戏写得好!”

    这不是……当今正德天子?

    林瀚和张敷华对视一眼,一时都站住不动了。就只听朱厚照的声音渐渐近了,竟仿佛就在前头的走廊上说话。

    “人无完人,凭什么因为王越和汪直李广先后有些关联,就把人一撸到底,连一个说公道话的人都没有?自己不打仗,在背后指摘别人倒来得起劲,徐勋先前送来的折子上有四个字说得极好,那就是设身处地!改明儿是应该轮流让某些官员去西北诸边前线体验一下将士辛苦,免得他们空口说白话指责别人冒功太舒坦了!”

    此话一出,林瀚一时忘了自己和张敷华也是悄悄前来看这么一场戏的,立时掀开帷幕说道:“万万不可!”

    见那边一行人齐齐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尤其是朱厚照那瞪大了眼珠子的样子,他这才醒悟到自己一把年纪,眼下的行动实在有些莽撞了。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镇定了一下心神,从容举步上前去,只是冲着朱厚照微微拱了拱手。

    “言官言事,原本是本分职责,若是如此折腾,别人不免会指斥当今无用人之量。”

    朱厚照看见了林瀚后头的张敷华,本打算颔首打个招呼,可听到林瀚这话,他就忍不住脸se一黑,随即轻哼一声道:“就因为当今要肚量,就得听凭这些人胡说八道?要知道,当皇帝的深居宫中,又看不到外头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所以才得广开言路,可言路上一个两个七八个全都是众口一词,偏偏还是偏颇之词,这样下去到耳中的都是不尽不实之词,那还有什么好听的!从前新进士授官必得在六部都察院试职,选外官也先得学习,让他们去西北诸边看看也是应有之义,要是一两个月都受不住,这官也就不用当了!”

    林瀚还想再说,觉察到张敷华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一把年纪的他不禁默然无语。这时候,张敷华才扫了一眼已经空寂下来的戏园子,轻声说道:“事关重大,还请公子回头先议一议,再缓缓施行。”

    “我又不是小孩子,这道理我当然知道!”

    朱厚照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随即才兴致勃勃地说:“我还要去兴安伯府看看,你二人要不要跟着去?”

    徐勋人都不在,小皇帝居然还要上兴安伯府,林瀚和张敷华不禁都有些意外。然而,他们和徐勋jia情密切是一回事,这会儿和小皇帝一块去凑热闹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即林瀚和张敷华就同时借口事忙婉言谢绝,见唐寅和康海行过礼后,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朱厚照,再加上几个跟着的内shi,就这么下了楼去,他们不禁又对视了一眼。

    刚刚小皇帝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这么说此次捣鼓这一出戏的不止唐寅,还有康海这个状元?这么一对组合……怪不得他们能写出这样的戏来!

    刚刚当着两位资历非同小可的大佬的面,康海和唐寅一声不吭,直到出了闲园,跟在朱厚照身后的二人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以说,事关时政的戏是不好写的,尽管明朝没有文字狱,可光影she朝政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深陷泥沼脱身不得了,要不是背后有徐勋,乃至于还有皇帝撑着,他们也写不出那样毫无忌惮的ji昂文字来。

    而朱厚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就这么回过头来:“怕什么,林瀚张敷华都是徐勋的人,而且还算是公道,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一出戏怪罪到你们头上来。要是你们看到他们都心虚,到时候千夫所指的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唐寅还好,康海你可是在朝堂中天天要lu面的……对了,你真打算到最后直接公布此戏是你写的?”

    “是,倘若别人容不下,我辞官就是了!”

    康海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说得朱厚照眼睛一亮,但随即就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怕那些se厉内荏的家伙个鸟!出了事朕给你们兜着!”

    小皇帝在外lu出这么霸气外lu的自称,此话一出,唐寅顿时哑然失笑。直到朱厚照被人簇拥着不情不愿上了马车,他才对康海说道:“对山贤弟,我反正是被人视作为平北伯si人了,倒是你,回头还是好好思量思量。毕竟,较之程尚当年的科举弊案,王太傅的冤案,牵连到的人恐怕只有更多……”

    “没事,反正我原本就不招元辅大人待见,朝中看不惯我们几个哗众取宠的人更是多了去了,多这一桩就多这一桩。”康海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越是有人捂着,就越是要宣扬得人尽皆知!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有公道的!”

    唐寅虽是附和着点了点头,但心里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要宣扬公道……首先就得握住强权!

    康海毕竟还有官身,请假陪着朱厚照来看戏就已经很离谱了,这会儿还得溜回翰林院去。而唐寅自然就陪着朱厚照径直去了兴安伯府。然而,一行人才在西角en停下,张头探脑的en房一看见唐寅去车上扶了朱厚照下来,立时就呆住了,随即慌忙回头大呼小叫。好一会儿,满头大汗的金六方才迎了出来。

    “金管事,如今还没到大热天,你怎么这么个汗流浃背的样子?”

    “这个……”金六瞅了瞅朱厚照,又看了一眼问话的唐寅,老半天方才把心一横低声说道,“虽说不恭,可小的不得不请皇上先行回宫,我家少nainai……怕是要生了!”

    尽管知道沈悦的准ri子大约就在这几天,稳婆都早早请到了府里安顿好了,可唐寅着实没想到会这么个巧法,一时间呆若木ji。然而,朱厚照在最初的一愣过后,随即就lu出了兴高采烈的表情,一摆手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什么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朕既然正好赶上了,还提什么回去的话。徐勋这个当爹的不在,朕正好帮他看着,等他回来了也好告诉他!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路!”

    小皇帝竟然连这种热闹都要凑,金六简直觉得整个人都要傻了。然而,眼看唐寅苦口婆心又规劝了两句,朱厚照却执意不听,他只好嘴里发苦地把人迎了进来,又慌忙打发人到里头去报信。没过多久,徐良就脚下生风地跑了出来。

    “皇上……”

    “生了没有?”

    被小皇帝当头这么一问,徐良只觉得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老半晌,他才干咳一声道:“没这么快,皇上,这事儿真的不是您想象那样……咳,少则一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五六个时辰甚至一整夜一整天,您还是先回去!”

    “没事,朕今天没事,有的是时间,大不了晚上就不回宫了!”朱厚照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道,“朕还从没看过小孩子是什么模样,甭管徐勋这第一个孩子是儿子还是nv儿,朕都要好好看看,异ri也能有些经验!”

    这都是什么话,堂堂天子要这经验干什么,难道将来还得去给后妃接生?

    腹谤归腹谤,但小皇帝一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架势,徐良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好歹朱厚照还知道fu人产房进不得,又放了徐良回去看着,自己只留着唐寅在徐勋的外房中一面翻,一面耐心地等着,可却不时吩咐随行的瑞生去里头打听消息。

    可怜的瑞生也不知道来回跑了几趟,当傍晚时分他再次踏进那座熟悉的院子时,他猛然之间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婴啼声,一愣之后立时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冲到了en口,险些和被李庆娘强令在一旁厢房里等候,这会儿也急急忙忙冲出来的徐良撞了个满怀。

    不多时,产房大en就被人打开了,却是李庆娘满脸堆笑地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一看这样子,两人就都知道必然是双双平安,顿时齐齐如释重负。而跑了太多趟以至于双tui发软的瑞生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要不是徐良托了他一把,他竟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庆娘见这两个都顾不得问是儿是nv便这幅样子,忍不住一阵好笑,随即便咳嗽一声道:“恭喜兴安伯,少nainai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千金!”

    “是丫头?”徐良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臭小子,成天说要先抱个闺nv,这一回竟是让他心想事成了!只希望这丫头比他爹更jing明,也让那臭小子吃个大亏!”

    尽管不知道徐良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瑞生还是立刻凑上前去端详襁褓中那小小的孩子。见脸还皱成一团,眼睛微微眯着,仿佛有些无jing打采,他顿时生出了几分紧张来。等到李庆娘把孩子jia给徐良,他便急忙问道:“怎么眼睛闭着?不是说孩子一生出来就能睁开眼睛么?”

    “没事,刚刚稳婆说了,孩子甭提多康健,就是折腾了她娘不少!”李庆娘见瑞生仍是盯着徐良手中的孩子不放,突然笑着说道,“要不,你也去抱抱好好瞧瞧?”

    “我……我不行!”瑞生赶紧连连摇手,把头也摇成了拨lang鼓似的,“我不成,真的不成!宫里一直有人说,阉人抱孩子不祥,而且我也不会抱孩子,万一跌着碰着……”

    “屁话,哪来这么多禁忌!”徐良笑着把襁褓递了过来,见瑞生好一阵手足无措,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要是徐勋人在这儿,也必定不会计较这个,小心些就行了!”

    瑞生手足僵硬地接过孩子,仿佛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惊着了孩子,脸se竟是比任何时候都紧张。当初父亲下了狠手之后,他最开始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渐渐的他就都明白了,自己注定了就是孑然一身。尤其是在宫中见惯了那些背地里乌七八糟的事,也知道刘瑾也好,谷大用张永也好,往往都在家里养着几个nv人,虽不至于和镇守太监似的在外直接置一个夫人,可意思却差不多。然而,再看上去夫唱fu随也好,终究不可能留下自己的孩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犹如父亲似的,抱着这么一个婴儿,抱着这么一个一出生就是万众期待的孩子,那种jidang的心情甚至无法诉说出来。当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仿佛怔了一怔似的,突然一嗓子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慌忙把孩子直接塞回了徐良的手中,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我去禀报皇上!”

    产房中的沈悦仍没有从那种用尽力气后的虚弱中回复过来,听到外头那luan糟糟的声音,紧跟着又是孩子的哭声,她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却被如意慌忙按了回去,于是,她只能侧耳倾听着外头喜悦的声音,最后使劲攥紧了拳头。

    “这么痛的事,我都ting过来了,你在外头千万也给我ting住!”

    “小姐,你在这嘟囔什么呢!”如意忍不住又lu出了旧ri称呼,拿着帕子给沈悦擦了擦汗,这才含笑说道,“要是少爷知道自己有了个nv儿,必定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是啊是啊,天底下盼望生nv儿多过生儿子的爹爹,大概也就他这么一个……”沈悦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方才满脸怅惘地说道,“这个家伙,他终究还是没赶回来……”

    尽管于理不合,但朱厚照最终还是径直闯了进来。面对这状况,徐良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抱着孩子上了前去,随即心惊胆战地看着小皇帝不由分说伸手过来抢孩子。见朱厚照笨手笨脚地抱着襁褓眉开眼笑念念有词的样子,徐良仿若产生了一股错觉。

    虽说是当今天子,可有的时候,这位小皇帝还真的是就像个尚未长大的大孩子!

    朱厚照直到过足了抱孩子的瘾,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jia给了一旁上来的李庆娘,只以为这是个寻常仆fu,旋即就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名字起好了吗?”

    “徐勋临走之前,已经预备好了男孩nv孩两个名字。”说到这里,徐良忍不住怀疑徐勋是蓄谋已久,知道自己回不来,又怕有人越俎代庖,所以竟连这个都先准备好了。不等朱厚照追问,他就坦然说道,“倘若是nv孩,便取名为宁,取平安之意。倘若是男孩,便取名为宪,取博闻多能之意。”

    朱厚照顿时大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朕还想替他的儿nv取个名字呢,没想到给他抢在了前头……这样,将来这孩子的表字朕来取,谁都不许和朕抢!”

    此时此刻,徐良很想提醒一声,这男孩子让尊长取表字也就算了,可自己这个是孙nv,让当今皇帝赐表字那就成什么了?

第五百零六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宁夏镇东北隅,镇守太监府

    尽管总兵只有一个,但历来从南京到其余各地,镇守太监一般情形之下,总有两个。按理这些人在京城里就很少低调,外放到了地方,自然更是作威作福,两个人占一处宅子是决计不肯的。然而,在这宁夏城中,两位镇守太监却是很鲜见地同住一处府邸。一个占据东路,一个占据西路,泾渭分明,平ri里下头的侍仆也很少往对面的地方去串门。

    之所以是这么一种格局,原因很简单,自打弘治十五年因刘大夏所荐,杨一清到陕西督理马政之后,就大刀阔斧地整治了陕西三处边镇的种种旧病,其中最厉害的一条不是别的,便是裁撤了镇守太监的用度。原本这宁夏城中亦是如其他地方一样,两个镇守太监中,资历较老的住镇守太监府,另外一人则是在外另择华屋美室,可杨一清这砍掉了他们每年用度中的一多半,彼时正是朝中诸大佬当政之际,镇守太监就是恼火也无处告状,不得不并在一块。

    而眼下的李增邓广,全都是正德改元之后方才外派过来的,对这种局促的环境原本亦大为不满,奈何杨一清的荐主刘大夏是愤然致仕了,连带刘健谢迁也被赶出了朝廷,可架不住杨一清背后有一个顶顶厉害的靠山。因而,敢怒不敢言的他们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如今这位平北伯徐勋还亲自到了宁夏,前几ri那个下马威之后,两人就更难受了。

    所以这一天接着从京城过来的刘瑾特使司礼监奉御王宁,两人不免唉声叹气。他们的职司全都是重重贿赂了刘瑾这才得来,原以为陕西地处边陲,总能有大把的好处。可他们的用度被杨一清一个惯例两字卡得紧紧的,和总兵府那边才刚搭上庆王的线,生意没跑上两次,就被才刚到来的徐勋给洞察了一个分明,这会儿简直连调走的心思都有了。

    “王公公,不是咱们挑三拣四,实在是这位平北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庆王生辰宴客,总兵府人人都去了趋奉,他本该大发雷霆的,可反而让仇钺转送了玉带作为贺礼,可咱们这儿呢……我那个小舅子陈展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终究是兵部白纸黑字任命的副千户,他说杀就杀了,这会儿人头听说还悬挂在黑山营的旗杆上!”

    到这里,尽管不曾亲见,但那儿悄悄跑回来报信的老军说得绘声绘se,他就是晚上睡觉也仿佛能看到那血淋淋的脑袋,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随即才又苦着脸说道:“我当初和老邓来宁夏镇,说好了向刘公公的岁贡,可如今别说这一笔,只怕就连这位子能否坐牢靠还未必可知。如今平北伯人是不在宁夏,可苗公公张公公成ri里在城中四处晃悠,他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若抓着我和老邓一丁点把柄,咱们就彻底靠边站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

    王宁在京城一抓一大把的大珰眼中,算不得什么,但放在外头,单凭他是刘瑾亲信的名头,就足以让人高看一眼。然而,一想到在京城和徐勋分庭抗礼的徐勋人在宁夏,他也不能过度打包票,因而只是微微笑道:“刘公公自然能体谅你们的难处。毕竟,杨一清已经被人称作是陕西王,给他撑腰的徐勋人又亲自到了宁夏来,再加上苗公公张公公,你们自然撑不住。所以,这军略边务上的事情,你们就不要插手了,你们看看这个。”

    见王宁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来的,李增邓广对视一眼,随即齐齐站起身,李增率先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打开信封取出里头那薄薄一张信笺,他只扫了一眼就递了给邓广,随即又惊又喜地说道:“刘公公是说,在陕西屯田?”

    “正是如此!”王宁得意地一笑,这才用手指轻轻敲着面前的桌子说道,“陕西三镇地处西北,刘公公明察秋毫,核对过历年账册,发现转运粮食实在是太难了。与其每年耗费无数脚力钱把粮饷运上来,不如让陕西诸卫开荒屯田,如此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而且还能够向朝廷缴纳夏税秋粮,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邓广这时候也看完了手头的刘瑾手令,一时看到了其中的巨大财路,顿时难掩激动地说:“刘公公此计真是大善,只是不知道这事……”

    “这是刘公公的善政,当然不能交给那些啰啰嗦嗦的官员,就交给你们两个!”王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两人都露出了深深的喜se,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当然,这样的好事,每亩地的出产里头,你们别忘了给刘公公……”

    “是是是,这是必然的,王公公就是不提醒,也合该咱们孝敬!”李增抢在前头表了忠心,见王宁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就又满脸堆笑地说道,“倒是王公公不远数千里到了咱们陕西来,我和邓公公若是让您空手回去,那也太不像话了些。还请王公公少待几ri,我和邓公公还有打点刘公公的礼物请您带回去。”

    见李增不动声se已经是塞了一样东西过来,王宁低头一看,见是一块质地上佳的美玉,他自然笑纳了,紧跟着又同样笑纳了邓广的一只金麒麟。接下来,三人自然是就屯田之事彼此好生商量了一番,最终差不多定下了条陈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

    “启禀公公,平北伯已经到帅府了!”

    “怎么又那么快?”

    李增邓广上任的时候,都曾经在宁夏镇的各个重要卫所象征xing地转了一圈,其中宁夏平虏千户所自然是一定得去的。但是,在宁夏平虏所西北面一百余里的镇远关,他们却谁也没去过,只听说那是整个宁夏镇最靠接近虏寇的地方,谁也不乐意跑这个冤枉路。如今徐勋整治了黑山营,听说又不知道在镇远关捣鼓什么名堂,本还希望人在那儿索xing多呆几天,可谁想这会儿人又突然回来了!

    于是,邓广沉吟片刻,就讨好地看着王宁道:“王公公,您说咱们是不是……”

    “平北伯是钦差,再说之前在黑山营动了那样的杀机,你们总得过去一趟,回头也得把自己给撕掳干净,顺带把事情撸平了,否则他要是真的吃了称砣铁了心,你们这镇守太监也干不下去!”见李增和邓广都是噤若寒蝉,这时候王宁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咱家也跟着你们一道去。平北伯和刘公公一直都没撕破脸,有些事情总要买刘公公一个面子。”

    仿佛正印证了王宁的话,当他们三个赶到帅府大堂的时候,果然发现徐勋并未一回来就雷厉风行地追究黑山营的事,而是正摊开了地图和姜汉等众将说此次犯固原退去的那股虏寇。当听到徐勋说到这一股虏寇可能是小王子的其中一子领军时,王宁顿时眼睛一亮。

    瞅了个空子,他便开口笑道:“倘若真的是小王子的儿子,那若是能拿住人,岂不是天大的功劳?说起来,上一次平北伯也是带兵大破小王子兵马,听说连其次子都不知所踪,要是这一回再依样画葫芦来一次,那小王子的威风就再也抖不起来了!自打上次弘治十八年的大捷之后,九边就再也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徐勋这时候方才注意到随李增邓广过来的王宁。刘瑾麾下第一得用的臂膀,他当然不会认不出来,只这会儿人到陕西,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因而,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了镇守宁夏总兵官姜汉。

    “这一股兵马还未知多少,宁夏兵力远不如延绥,倘若贸然调兵……”

    “姜总兵所虑不错,所以,我已经命人去哨探了,如今要做的只是预备。我眼下只想问,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总共能抽出多少兵马来?”

    军功的诱惑很大,但风险却更大,此时此刻,姜汉忍不住踌躇了片刻,这才声音艰涩地开口说道:“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顶多能抽出总计一万的军马。”

    徐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接下来如何,而是看着王宁道:“王公公不跟在刘公公左右,却怎会到了宁夏镇来?”

    王宁正在思量此番无论如何也要撺掇徐勋用兵——尽管徐勋倘若建下功勋,回朝之后必然声势更盛,但打仗不比其他,尤其是对战虏寇,不少久战将领也是胜少败多,倘若徐勋只凭着此前胜绩,万一栽了跟斗,那时候圣眷一去,刘瑾轻轻松松就能占据上风。而且,徐勋既然出去打仗,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不在宁夏,这屯田事宜也能进行得更顺利。因而,徐勋这一问,他一开始竟是没留神,直到李增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尽管没听到徐勋问什么,但在他想来,徐勋必然还在谈刚刚的战事,因而清了清嗓子就开口说道:“平北伯此前仅率千余人也能纵横敌后战果非凡,如今若有大军相助,自然所向披靡虏寇闻风丧胆……”

    他说着说着,就发现了四周众人那奇怪的眼神,立时就明白只怕自己是弄巧成拙,然而,此时要是打住反而更加尴尬,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直到徐勋似笑非笑看了过来,他才讪讪地住了口。

    “想不到我在王公公心目中,居然是这么个英雄人物。”徐勋不用想也知道王宁在打什么算盘,因而讥刺了一句后,他就淡淡地说道,“兵者凶器,我又不是什么绝世豪杰,还未打过,说什么让人望风而逃所向披靡?倒是王公公还不曾说,此来宁夏有何贵干?”

    王宁这才醒悟到徐勋刚刚是问自己的来意,结果自己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只是他素来脸皮极厚,心念一转便丢下了那些尴尬,却是毕恭毕敬地躬身说道:“回禀平北伯,我是奉刘公公之命,前来宁夏镇守太监府索要前几年的节略册子。刘公公说了,既然如今吏部考核官员不用拘泥时限,那镇守太监自然也当如此。做得好就留用,做得不好就革除,否则难收一视同仁之效。”

    此话一出,李增邓广都是一愣,但随即就醒悟到王宁只是不愿意在徐勋面前露出屯田事的口风,这才拿话遮掩,因而都没怎么往心里去。至于总兵姜汉和副总兵参将几个游击将军,就更不会把王宁这话往心里去了。然而,别人不在意,徐勋却是眉头微微一挑。

    “哦?原来刘公公如此公允,竟然连镇守太监也要开始考察了。”不等王宁有改口的机会,他就笑着说道,“我都差点忘了,此前我在黑山营杀了副千户陈展,据说他就是李公公的小舅子?他那时候还开口求饶说,那些亏空李公公会替他填补,可我那时候正好气昏了头,手一滑,也就没能留手,不知道李公公怎么说?”

    自己不过是随口捏造了一个借口,可徐勋却突然打蛇随棍上把这么一件事揭了开来,还说什么手滑,王宁一时恨得牙痒痒的。可是,这屯田事他已经对李增和邓广言明了,这时候断然不会真的放弃李增,更何况他还没有代刘瑾做决定的资格。于是,他只能没好气地斜睨了李增一眼说道:“李公公,那陈展还有什么直系亲属没有?”

    “这个……”李增一想起小舅子就一个才满三岁的儿子,指望别人来还那亏空决计不现实,更何况他这一年多来从中吃了不少好处,因而,在徐勋yin恻恻的目光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然是他罪该万死留下的亏空,自然我该给他填补,不知道这积欠究竟是……”

    “哦,账面看,至少给他贪没了三千多石粮食。”徐勋见李增仿佛给他打了一闷棍似的,这才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李公公肯给他赔出来,那自然是最好。只不过,黑山营地处山口,运输不便,还请用粮车尽快送过去。”

    自己就不该听王宁撺掇特意跑来的,这一回损耗大了!陕西的粮价可不比江南,再加上路上的脚力,他这一回至少得配上去数千贯!

    直到王宁和脸se铁青的李增,脸se微妙的邓广告辞离去,刚刚眼看两边拉锯了这么一场的姜汉等众将方才都明白了过来。原本以为不过是你知我知的双簧,没想到最后徐勋竟是在李增身上狠狠割了一刀,这位镇守太监要吐出来的比之前吃进去的何止多一倍?黑山营就是亏空再多,也不至于有三千多石,徐勋分明是把从前历年积欠都压在了李增身上!

    “平北伯,那刚刚议的军务……”

    “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的调兵准备,就交给姜总戎了。”徐勋顿了一顿,又环视了一眼众将,这才沉声说道,“各位尽管放心,若没有详尽的情报消息,我绝不会贸贸然提出兵!”

    尽管姜汉等人殷勤相请,但徐勋答应了这一晚去总兵府赴宴,却依旧坚持住在关帝庙。毕竟,人在关帝庙进出方便,总好过在总兵府进进出出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等到回了关帝庙,早已等了他好一会儿的苗逵和张永齐齐上了前来。

    “苗公公本说是要去总兵府的,我说那边人多嘴杂,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还不如等你回来了好好盘问个仔细。”张永说着就急不可耐地指着东边辟作议事厅的一座配殿说道:“里头地图等等已经都备好了,就等你平北伯大驾光临。”

    徐勋见曹谧正站在苗逵张永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睛先仔仔细细端详了他背后的曹谦,这才不自然地瞅了他一眼,他便欣然点头道:“好,我们进去说!”

    然而,快到配殿门口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见只有陈雄和曹谦跟了上来,而王景略王大胖子正在笑眯眯地和四下里的其他军将打招呼,他便没好气地说道:“王大胖子,别在外头磨蹭,进来说话!”

    王景略诧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徐勋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他立时受宠若惊地跟了进去。待发现曹家兄弟俩一个门外一个门内站着,显见是怕人听去了这要紧军情,他更是心中忐忑了起来,斜签着身子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了。然而,也不知道是这关帝庙中的条凳时间太长腐朽了,还是他的分量着实太重了,这一屁股下去,就只听嘎吱嘎吱一阵声响,随即整张凳子突然四分五裂,他一个不留神就顺势跌了下去。

    好在一旁的陈雄眼疾手快,顺势拉了他一把,可自己险些没被这沉重的身躯拖得一块倒下。直到王景略惊魂未定站稳了,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一个带兵打仗的军官,竟然把自个养成这样子,也真是古今罕见的奇闻了!”

    王景略脸se涨得通红,唯唯诺诺连着赔了好些不是,见众人已经是围到了那边的一张方桌前,他方才慌忙跟着过去。尽管自己在神木堡镇羌所时,也用过这样的军图,可对比眼下这一张标注着宁夏镇各大卫所堡垒以及关外不少河流等等的地图时,他仍是大大吃了一惊,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了少有的神光来。

    听徐勋大略解说了曹谦和王景略从河套打听来的消息,苗逵沉吟片刻,便忍不住低声说道:“火筛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他这消息会不会有诈?”

    徐勋眉头一挑:“比如说?”

    “比如说,他已经向小王子输诚,打算趁着这次的机会诱了我军出来,然后和小王子那股兵马合在一块,让咱们吃个大亏!”

    苗逵的话让张永和陈雄悚然动容,两人见徐勋面se丝毫变化都没有,张永就忍不住开口说道:“徐老弟,苗公公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这可能不是没有……”

    “你们说的没错,这可能xing不但不是没有,而且还相当大!”

    见苗逵和张永陈雄都松了一口气,徐勋若有所思地说道:“前年年底我让人将乌鲁斯博罗特交给火筛的时候,他透露了小王子部攻延绥的事,结果严阵以待的杨邃庵直接让他们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经过这一事,去年曹谦见到火筛的时候,他还说没法探知小王子所部的动向,怎么这一次曹谦却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么详尽的情报?不但知道领军的人是谁,而且有多少人,又是和西套诸部打好商量入寇的,这种详情都一清二楚,岂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到这里,徐勋便耸了耸肩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之前我能够侥幸拿住乌鲁斯博罗特,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并不是我徐勋打仗有多大本事,因为封了个平北伯就得意忘形,为了军功就径直往上冲,这种事我是不做的。所以,之前我已经派了镇远关百户韦胜带人去哨探,他镇守镇远关二十多年,这附近地形无人再比他更熟。本来是打算再让王大胖子走一趟的,奈何他这身材太过扎眼,我只好把人带了回来。”

    到这里,徐勋便看着王景略问道:“如今我想问你,这河套之中,你可知道有什么地方最适合设伏?或者说,最适合扎营?”

    王景略这时候方才明白了过来,连忙在那地图上指指点点,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第一个当然是当年王太傅率兵烧了鞑子辎重的红盐池,只不过那里打过那么一仗,鞑子十有**不会选择在那儿扎营亦或是设伏。至于第二个……应该就是这儿了!”

    他那肥大的手指,一下子点在了那条黄河旁边支流的东北面,见其他人都聚jing会神看了过来,他方才笑呵呵地说道:“一来水源充足,二来这地方背靠沙漠,更北面则是鞑子的地盘,不虞遭人背后突袭。而且这里的地势有些高低,没有比这更适合扎营的地方了!”

    听到这话,徐勋终于jing神一振。接下来,就得看哨探的结果了!

第五百零七章 鸿门宴

    总兵府设宴,而不是总兵宅设宴,这自然是意义不同。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尽管只是一条街上相邻紧挨着的两座院子,可一个是镇守宁夏总兵官姜汉以官方身份设宴款待平北伯徐勋,另一个则是以si人的身份招待亲朋好友。所以这一天,宁夏镇上上下下的军官到了个齐全,连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的高级军官也来了不少

    大家本以为这位一来就让人o不着头脑的少年权贵必然要摆摆架子,拖到最后才姗姗来迟,可自忖来了个大早的他们却赫然发现,帅府点将的议事厅前,姜汉正在和几个人谈笑风生。其中那个负手而立面带笑容的,不是之前见过的徐勋还有谁?

    自打徐勋从镇远关回来,又带来了此前来犯固原的那一股军马的消息,随即又让他hou调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的兵马,姜汉就一直在考虑万一徐勋强令他出兵该怎么办,甚至已经让人飞马急告三边总制杨一清。本想借着今ri晚上设宴再探听探听消息,可谁想徐勋人是早早来了,可却约法三章,今ri不谈公事。所以,这会儿他只能心不在焉地听着徐勋身边几个人在那大说特说此番路过宣府大同的诸多风土人情。

    仇钺和几个将领凑了上去,听陈雄笑yinyin地提到大同婆娘,其中一个参将便忍不住tian了tian嘴hun道:“要说大同婆娘,确实除了京城,这北边无人能比。听说如今在hua籍的乐户就有超过两千,歌舞管弦ri夜不绝,从前庆王曾几次hua了大价钱从大同nong来了一批歌舞姬人,这才有庆王府眼下的nv乐。就是咱们宁夏城中的青楼楚馆。不少也都是原籍大同的婆娘。要说滋味。她们却是比淮扬江南的nv子还有味道些。”

    这话题虽是陈雄勾起的,可这会儿引申出去太远,而且连此前庆王寿辰的那档子事也给揭了出来,姜汉不禁不满地往那边斜睨了一眼。然而,那参将乃是灵州左参将楚宏,还是刚刚从灵州所回来,并不知道此前的过节,因而丝毫没注意到姜汉的发黑的脸se。说到这里甚至还笑呵呵地问道:“总戎大人,今ri既是设宴招待平北伯和诸位京城来的贵人,不如出条子向庆王府借几个姬人来如何,否则觥筹jia错之间,也没什么滋味……”

    “咳,咳咳!”

    姜汉重重咳嗽了几声,正想敲打楚宏几句,徐勋却微微笑道:“怎么,庆王府的歌舞姬人,平ri里也是能随便借的?”

    “听说庆王做寿不看贺礼。只看心意,足可见为人尚算慷慨,再说有总兵府具名,哪里会不借?”陈雄虽则年近五十。可出en在外近一个半月没松乏过,徐勋又说过今晚上不过消遣消遣,因而他就笑呵呵地说道,“姜总兵意下如何?”

    尽管宁夏城中亦有巡按御史,这种事情根本捂不住,御史十有**会往上弹劾。可眼见徐勋仿佛不以为意的样子,姜汉便立时点点头道:“也好,我这就派人去庆王府!”

    随着众将陆陆续续的到来,姜汉少不得向徐勋一一引见。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不过是领着人报官职名姓,可徐勋下一刻就能笑yinyin地说出人的履历战功来。若只是参将游击将军这一级也就算了,可下头的守备、都司、中军官。甚至那些宁夏诸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有一多半徐勋都仿佛了若指掌,随口就能说出人曾经最得意的战功成就,如此一言一语搔到人的痒处,等到真正开席之际,今ri赴宴的军官们原本那忐忑不安一时都无影无踪。

    地处西北,菜肴中用得最多的便是羊

    ou。姜汉原本还担心徐勋乃是金陵人氏,未必习惯吃羊

    ou,可眼见他大碗喝酒大块吃

    ou,谈笑了无禁忌,和前两次见面的时候大不相同,一时只觉得脑袋luan糟糟的。尤其是见一个指挥使捧着个大碗上去敬酒,徐勋竟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他更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西北的酒,可是入口就烈,到胃里更烈的玩意!

    徐勋也知道自己那点酒量,这一碗下肚觉得火烧似的,又见其他不少人都跃跃yu试,他却信手把碗倒扣在了桌子上,笑着说道:“算起来已经喝了六七碗了,断然不能再喝。诸位且容我随意,我可还想留着点肚子品尝其他好东西,不能只让酒给灌饱了!”

    恰逢这时候又送上了大盘羊

    ou上来,众将自然齐齐大笑了起来。毕竟,如今的武将却还没到后来一心效仿文官气度,连走路都要美婢搀扶,穿着亦是儒衫纶巾,就差没像诗文中的诸葛武侯那样摇一把羽扇的地步,最推崇的还是豪杰气度爽快xing子。譬如那些凡事都好节制,连吃饭都是浅尝辄止的文臣,与其同席那就真是拘束透了。

    因而,仇钺甚至听到左右在那儿低声议论道:“之前还以为这平北伯是不好亲近的权贵xing子,如今看来,只要不招惹他,倒是还好。你看看,这会儿都是直接拿手抓的!想当初姜总兵设宴款待杨总制的时候,杨总制往那儿一坐,下头可是没人敢在吃饭的时候吭声,更不要说招来歌舞姬人助兴了!”

    “说的是……哎,来了来了,竟然是庆王府的彩云班!”

    随着这一声惊呼,甚至有将领忘乎所以地站起身来。须知庆府歌舞伎不少,但来自大同的班子,却就这么一个。三十七人中,十二人为乐,十二人为舞,十二人为歌,领唱的姬人hua名曰塞上雪,便是因为其肌肤胜雪,最为庆王宠爱之人。如今庆王能够把这么一个班子送到总兵府,足可见徐勋的面子大。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倘若没有之前徐勋送到庆王府的那样一份重重寿礼,这次又暗自派人去说了一声,庆王也断然不会投桃报李。如此慷慨大方。

    牙板三声之后。旋即便是琵琶声起。尽管徐勋在京城已经听过yu堂hun那一曲让张彩这个一时名士都赞不绝口的《十面埋伏》,但此时听到这数人齐奏却丝毫不luan的琵琶声,仍是忍不住停箸细细欣赏了起来。倏忽间,曲调骤然一变,其中数人仍是之前的轻拢慢捻,而另外数人却是陡然用右手奏起了刚劲有力的曲调,却是拨弦之中犹如风雨大作。而此时此刻,歌姬之中便有一个装束最yan丽。肤se最白皙的姬人起头yin唱了起来。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yuen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人唱罢,众人齐唱,一时间,那琵琶声和歌声仿佛融合在了一起,陈雄突然带头叫了一个好字。他这一起头,四下里彩声雷动,就连起初担心徐勋让自己往庆王府借歌舞班子兴许另有目的的姜汉,瞧见徐勋亦是抚掌赞叹。不由得心情为之一松。

    朱厚照素来喜爱玩乐,张永陪着这位主儿看遍宫中教坊司的歌舞,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这些烟hua之地也是常去的,最初还不觉得这歌词调子有何新奇之处。但此时设身处地地听了这么一会,他纵使一个阉人,也生出了血脉贲张的感觉来。此时此刻待到歌声乐声稍稍低落了下去,他才忍不住出声问道:“歌姬和坐乐都已经见识过了,那些舞姬呢?”

    “舞姬来了!”

    随着徐勋这一句低低的回答,就只见一se十二名做将军打扮的舞姬亦是涌入了偌大的厅堂之中。皮靴轻甲。再加上那仿若头盔似的帽子,以及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佩剑,一时更是带出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气氛来。随着琵琶声骤然一停,取而代之的是长箫声起,众人不知不觉竟生出了一种夕阳照大漠的落寞苍凉。

    “黑云压城城yu摧,甲光向ri金鳞开。角声满天秋se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yu龙为君死。”

    尽管又是一首唐诗,但此时一众歌姬却是低声曼唱,和之前犹如的ji昂比起来,却是更显悲壮。一众舞姬随着唱词从最初的守城到最后的敌袭,虽只是区区十二人,却让人犹如身临其境,哪怕是座上多是和虏寇jia过手的将领,此时此刻也全都看得聚jing会神。而这一次,却是直到乐声停歇,歌舞nv乐姬人齐齐下拜,四下里依旧鸦雀无声。

    “果然不愧庆王府的歌舞,名不虚传。”

    徐勋纯粹以欣赏的角度看完了这一出不过一盏茶功夫的的歌舞,因而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见一众人等依旧拜伏在地,他便开口说道:“这一出歌舞可是新排的?”

    闻听此言,此前领唱的那名歌姬便抬起头,恰是娇颜如雪:“回禀平北伯,贱妾等人十ri前才刚刚排好这一班歌舞,原本是打算在今年王妃三十大寿上献演,但今ri庆王殿下特意吩咐,必要以新歌新舞献演,所以便仓促之间搬上来了。若有疏失之处,还请平北伯恕罪。”

    说到这里,她便额头点地再次行下礼去。今天被差遣到总兵府来献艺,彩云班众人都知道是镇守宁夏总兵官姜汉为了设宴款待平北伯徐勋,而自家庆王竟仿佛也有jia好之意,特地卖足了力气。可即便如此,毕竟是刚刚排演好的,总免不了有两三个小错。想着眼前是来自京师的贵人,众人免不了都有些战战兢兢。

    “曲好,歌好,舞好,最要紧的是,今ri这一出应景!”

    徐勋笑着站起身来,随手拿起刚刚过后就一直搁置在旁的酒瓮,把倒扣的碗重新翻转了过来,满满倒了一碗,这才举起以示众人道:“我本来已经不胜酒力,可今天看了这样的歌舞,着实不可无酒。诸位将军,刚刚这好曲好歌好舞足可下酒了,我敬诸位一碗!”

    原本以为今ri这一宴乃是鸿en宴,诸将都是心怀忐忑而来,可好酒好菜之后更是看了一出往ri几乎甭想看到的好歌舞,旋即徐勋更是亲自敬酒,上上下下全都觉得极有面子,一时间。总兵姜汉带头。众将站起身来忙着各自倒酒,最后齐齐举起了碗来。

    “就以这一碗,祝他ri不教胡马度yin山!”

    刚刚连用了两首唐诗,此时徐勋又是这么一句,上下人等也不觉得突兀,自是齐齐应和了一声。跪伏于下的歌舞姬人彼此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刚刚的歌舞曲子是对了这些京城贵人的胃口,自然都是极其欢喜。果然。等上头一众将校一饮而尽之后,徐勋便开口说道:“特意让你们从庆王府过来献演这么一曲,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赏!”

    姜汉正想说已经备好了赏钱,可谁料徐勋身旁已经有一个年轻军官站起身来。认得是此前府军前卫派到宁夏镇来公干过的,仿佛是如今镇守固原总兵官曹雄的次子曹谧,他眉头才一挑,却见曹谧已经捧了一个匣子走到了那些歌舞姬人面前。

    “金yu俗物,不能酬此好曲好歌好舞。听说从前北边风俗,fu人都有裙刀。这匣子里的裙刀,便赏了你们!”

    众ji都是为之一愕,然而,知道总兵府必然另有赏赐。领头的塞上雪少不得再次盈盈拜谢,接了那匣子之后退出了厅堂。等到姜汉的亲兵送来了一箩筐的清钱,她笑着吩咐跟来的人收了,等到抱着匣子和其他几个素来亲近的上了马车,禁不住众姊妹挑唆,她便揭开了盖子。见其中果然是六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裙刀。她忍不住抓了其中一把在手中把玩。

    “这位平北伯也真奇怪,听说今ri也是他特意命人来说道,要演什么战争的歌舞曲子,幸好咱们有排练过这么一出,否则怎么拿得出来?”另一个姬人也好奇地探头过去凑在那匣子上瞧看,见一se都是黑黝黝的鞘子,她忍不住撇了撇嘴道。“要我说,我还真希望他能送两样内造的首饰。”

    “小蹄子,内造的首饰是咱们消受得起的?纵使送回去也多半是要jia上去的,王府王妃和那些正经夫人们还不够分呢,还不如这些裙刀,说不定能落在咱们手上。”

    塞上雪轻轻哼了一声,突然信手hou刀出鞘,见这外表平平无奇的裙刀刀刃异常短小锋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当即笑yinyin地将其塞进了怀里,随即看着周遭的另外四个人低声说道:“横竖里头是什么东西,也就是我们几个知道,一人一把留个纪念,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赏赐的东西。剩下的这一把,回头献给庆王殿下,就说是平北伯赏赐的,料想这种东西王府妃妾也是不会要的,他要么重新赏了给我,要么自己留着把玩,总不至于去问平北伯究竟赏了多少把?”

    尽管众人口中说还不如赏赐金银首饰,可见东西其貌不扬,可确实是锋利,又短小不起眼,可留着防身,一时之间,其他四人只犹豫片刻,就一人伸出手来拿了一把,做贼似的藏在怀里。等到塞上雪又盖上了匣盖,方才有人好奇地问道:“就不知道平北伯大老远地从京城过来,为何会带着裙刀这种东西?”

    不止是她们这几个歌舞姬人不解,厅堂之上,徐勋把东西赏赐了下去,众将之中也有不少人不解。此时已经是曲终人散之际,有人已经醉意深了,因而左手靠下的座位上,便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平北伯刚刚缘何赏赐那些歌舞姬人裙刀?”

    此话一出,其他人不禁齐齐朝那多嘴的人看去。尤其是总兵姜汉不无猜测——徐勋这几把裙刀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那些个歌舞姬人准备的,倘若是回头真的一定要出击,众将之中有谁不肯应命,徐勋这一把裙刀送出来,那时候一世英名都要丢尽了!

    “我听说西北民风彪悍,多出豪杰英雄之士,纵使nv子也是刚烈,随身带着裙刀是习俗,一时起意,便备下了这么一些,没想到今天果真有送出去的机会。”

    徐勋却是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答了一句,见那问话的指挥使已经被同僚拖了下去,其他人再没有二话,他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随便拱了拱手道:“今ri想来应该是宾主尽欢,皆大欢喜。宁夏地处边陲苦寒之地,诸位长年在这儿驻守,不免枯燥苦闷,偶尔赏鉴赏鉴歌舞,也没有什么不应当之处。只是各位也需得知道,宁夏镇乃是九边之一,虏寇此次固然是犯的固原,可万一杀一个回马枪,宁夏镇也并不是高枕无忧的!太平之际听歌观舞,那是娱情,但战事正酣之际赏鉴歌舞,那便是利刃加颈尤不自知!”

    见下头一种将领,不论酒意或深或浅,全都是面se赤红,徐勋方才放缓了口气说道:“从前王太傅经略三边的时候,曾经向秦王讨过nv乐。今ri我也敢对诸位说,倘若能够教鞑虏数年内不敢犯边,我也愿意出面向庆王讨要nv乐,以为军中上下娱情!只有太平年间,方才能够轻松惬意地赏鉴歌舞,否则,纵使这些nv乐再好,万一虏寇兵临城下,乃至于破城之险,她们也只有裙刀自尽这一条路罢了!我言尽于此,诸位自省!”

    及至徐勋众人离席而去,带着众人送到en口的总兵姜汉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徐勋不过是嘴上敲打了这一番,那边厢竟是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

    “那位平北伯是说真的?他真能从庆王那儿把彩云班整个要过来,庆王怎么舍得?”

    “你个彭大傻子,闭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干嘛要闭嘴,听说这位平北伯最是言出必行,他应该不止是说说而已!那样的美人儿,却是平常见一面都难,想想也不行?”

    仇钺回头一看,见虽只彭大傻子一个人在那儿嚷嚷,但不少人脸上都流lu出了深深的心动。想当初王越从秦王那儿把一整个nv乐班子都要了过来,虽是纳入府中,可却也不是一人独享,而是麾下众将士但凡有功劳者,多半能赏得一个。在那个时候,功劳就是官职就是银钱就是nv人,下头将士谁不尽力用命?

    尽管已经过去了,但总兵府那场盛宴的情形仍然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错过这一场,没能看见庆王府彩云班那一出歌舞的上下将校,无不是捶xiong顿足后悔莫及。而到关帝庙求见徐勋的上下军官,也是络绎不绝。这一次,徐勋就不像此前在京城兴安伯府那样对自荐的人关紧大en了,而是一一接见,哪怕是某些漏dong百出的献言献策,他也都是放着足够的耐心听。直到这一天清晨,他终于等到了风尘仆仆的几个人。然而,其中却没有莫峰。

    “虏寇自贺兰山西北麓出没,已经渡过了黄河入套,瞧着应该不过六七千人,观烟尘所见,没有带多少辎重,也没见裹挟多少百姓。”

    得知这么一个消息,徐勋终于放下了最大的一桩心事。镇守固原总兵官是曹雄,算是他徐勋en下,而杨一清也亲自赶去了平凉府,若再让虏寇成功大掠而归,这两人便有逃脱不了的罪责,如今看来,不愧是杨一清和曹雄,应该没让人占到大便宜!

    一个时辰后,宁夏镇总兵府也送来了最新的消息,余寇陆续自靖虏卫退出固原镇,三边总制杨一清正往宁夏镇赶来。知道杨一清是生怕自己冒进出事,徐勋见那前来禀报的仇钺明显在打量自己的脸se,他便开口说道:“你回报姜总兵,此事我知道了。”

    等仇钺一走,从大同大老远地跟过来,还跟着徐勋去镇远关转了一回的江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北伯,既然虏寇动向已知,那如今是战是守?”

    徐勋瞥了江彬一眼,就知道这位拖着一直不回大同去,只怕就想着打一仗,如今这情形恰好正中其下怀。然而,这一次他是巡边的,不是担当总兵官配着什么平虏将军印来专en打仗的,况且如今敌情尚未完全明朗,与其贸贸然出击撞在人埋伏圈里,还不如拖一拖,一来等杨一清赶到,二来再琢磨琢磨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究竟是怎个目的。

    谁都不是傻瓜,就看谁的耐心更好!

第五百零八章 人心何向

    安化王朱寘鐇这几天的心情很不好

    国朝之初,宗室藩王雄霸一方的时代早已经是过去式了。当然,就算仍在那时,这宁夏镇也是庆王的地盘,他一个郡王在这郡王满地走的宁夏镇,根本算不上号。只不过,作为宗室也有宗室的好处,无论大错小错,朝廷申斥罚俸之外,少有真正严厉的处置,就是他常常呼朋唤友在家中饮宴作乐,巡按御史弹劾归弹劾,可基本上奏章入京,也就如同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比起那些劣迹斑斑的藩王,他这顶多是小小放纵罢了。尤其是他往来的多半是中下级军官,并不涉及总兵府的那些要紧人物,一直都没什么人在意。

    可如今徐勋敞开大门接见上下军官,他立时察觉到了几分危机。尤其是徐勋在公开场合常常盛赞死前就已经丢了威宁伯爵位的王越,这顿时在上上下下激起了不小的反响。当徐勋某次开口说出已经上朝廷,议复威宁伯王越爵位之后,这场轩然大波更是蔓延到了他的身上。那些往ri他呼之即来的下级军官,一连数ri在他这里也常常议论此事。

    于是,这一ri周昂到了安化王府,他第一句话便是沉声问道:“听说城东北隅的关帝庙riri门庭若市,可是真的?”

    周昂和朱寘鐇的来往也不是一两天了,听到这话就明白这位安化王在想什么,因而斟酌了一下语句,他就小心翼翼地说道:“自打这位平北伯在黑山营杀了陈展之后,城中上下的下级军校中间,不少对其颇有好评,再加上他之前在姜汉设宴款待时看了庆王府彩云班的歌舞后说出那么一席话来,更是让不少人为之心动。殿下也应该知道,武人么,图的就是一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既然这位平北伯是天子宠臣,当然引得人趋之若鹜。更何况,昔ri王太傅在咱们陕西三镇原本就名声远播,他放出那样的风声来,怎不叫人当他是第二个王越?”

    “痴心妄想!”

    朱寘鐇一想到自己派人试探xing地请徐勋来赴宴,对方却明言文武大臣不得私自交接藩王一口谢绝,自觉失了脸面的他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周昂说道:“那之前让你们散布的消息怎样了?那些军官们想要捞军功不假,可也不是真的想豁出命去拼,更何况下头的小卒们有几个愿意拿命去给上官换功劳?”

    “殿下,消息是传出去了,但如今的问题在于,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固然集结了,可这位平北伯压根没有用兵的迹象啊!总兵府放出去的消息是虏寇动向不明,因此集结兵力以作守御。而更要紧的是,徐勋已经先后撤换了十几个劣迹斑斑的千户百户,从总旗小旗乃至于小卒之中简拔上去人署理,一时间下头都是心动得很,谁不想这好事落到自己头上?”

    到这里,周昂见朱寘鐇面se铁青,顿时暗叹一口气。这藩王看似尊贵是尊贵了,可给人的只能是银钱,哪里像徐勋凭着钦差和天子信臣的身份,可以给人的东西就太多了。如今他摆出公正却又不触动上层高级军官们大利益的态度来,轻轻松松就收拢了人心。

    “难道就任由这小子收买人心!”朱寘鐇一想到自己多年来才好容易做到的事,徐勋不过数ri就做到了不算,还几乎撬动了自己的墙角,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了,这就是收买人心。此前他在黑山营杀的陈展原本就是不请而诛,居心叵测,去对那个巡按御史安惟学说,他不是刘瑾的人吗,这时候不做文章什么时候做文章!”

    见朱寘鐇显见已经气得狠了,周昂自然顺着他的口气答应了下来。及至孙景文孟彬带着一个满脸堆笑手持一只五彩斑斓鹦鹉的中年妇人进来,他和他们交换了一个眼se,这才悄然而去。出了安化王府,他立时带着部属快马加鞭地朝中城只和城隍庙隔着一条街的宁夏巡按御史所驻察院而去。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安化王府门前的那条街上,一个人抬起斗笠,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这才垂下了斗笠。

    直到三月十四,杨一清方才赶到了宁夏镇。他先从延绥镇到平凉府,随即轻车简从赶到固原镇帮助曹雄一块谋划,逐犯固原之敌,随即在虏寇犯隆德之后又以疑兵之计将其惊退,最后又到靖虏卫督促发民夫紧急修补之前的缺口,得到镇守宁夏总兵官姜汉的急报之后又十万火急赶到了宁夏镇,可谓是马不停蹄。即便如此,他还生怕徐勋一时xing急带着兵马深入河套清敌,直到在关帝庙前下马,确定徐勋人真的在其中,他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我总算是赶上了!”

    “怎么,邃庵公就这么觉得我会故技重施领着千余人马入套?那就不是入套,而是自己送上门中人家的圈套了!”

    听徐勋说得轻松,杨一清忍不住眉头一挑道:“什么圈套,莫非虏寇动向已经探明?”

    “也只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如今人都觉得我徐勋爱行险,送来一个香甜的诱饵让我去屯的可能xing不是没有。”徐勋对杨一清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曹谦王景略和莫峰所部先后打探来的情报消息,众人之前的提醒,以及他的猜测,随即才开口说道,“此次我是奉旨巡边,不是奉旨开仗,真的就算要打,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怎么会轻易出动?之所以下令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集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邃庵公,倘若虏寇真的云集河套,按理来说,花马池到兴武营这一带是最好突破的。我记得,那边的城墙才修了几十里?”

    “是,毕竟之前严冬修建,事倍功半,我是准备从chun到秋,发兵卒民夫四万,争取一蹴而就。当然,只要朝中没有掣肘。”见徐勋露出了一个你尽管放心的表情,杨一清这才所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倘若领兵的真是小王子三子巴尔斯博罗特,那么,此前劳而无功必然yu求不满,再犯的可能xing极大,贸然出击反被所趁。”

    徐勋就知道xing子稳重的杨一清不会因为此前的那次大捷而忘乎所以,当即微微一笑。见旁边的张永递上来一个黄绢包裹的竹筒,他便接过来对着杨一清摇了摇,似笑非笑地说道:“邃庵公可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杨一清微微一愣,随即谨慎地说道:“是圣旨?”

    “是圣旨。京城到陕西足足两千多里,这是六百里ri夜加急送过来的,听说在内阁和部议上险些闹翻了天。”徐勋摩挲着此前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路上没有丝毫磨损的黄绢,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圣命,令宁夏城文武官员于城南山川坛祭天,另祭历年来死难将士,建英烈祠。”

    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惊愕莫名的杨一清说道:“当然,不止是宁夏,还有九边其他重镇都是照此办理。从即ri起,在宁夏城山川社稷坛西,建英烈祠,专祭历次战事死难将士。将来会慢慢设法一一录名其上。当然,除了死难于王事者之外,建下大功而寿终正寝的也可以入英烈祠,而在陕西三镇名声赫赫的追赠太傅王襄敏公,毫无疑问便是第一批入祠的人。”

    身为两榜进士,杨一清对于自己的前任,也是开陕西三边总制先河的王越,自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同样是最初挂右都御史衔任三边总制,同样是在陕西呆过多年岁月,因而,他就任以来,每每听人拿他和王越相比。就是他自己,对于王越虽则也有钦佩敬意,可对其为人却始终不以为然,此刻听到徐勋这番话,他的目光不禁完全落在了那一卷圣旨上。

    “就算六百里加急,只怕这圣旨出炉也没经过太久的时间?”

    “没错,这是我临走之前就对皇上请了命的,也对刘公公打了招呼。只要皇上首肯,刘公公不拦着,其他人即便有反对,但也拦不住,所以,听说即便闹翻了天,真正在朝上也不过争了数ri。可就算争再久,这东西我也一定要争下来。将士们上阵都是豁出xing命去拼的,一丁点追赠亦或是抚恤银子,毕竟不能完全弥补伤痛,而这尽管比不上旌表,可能够光明正大地让名字位列其中受官员祭拜,这样的荣耀也是死难将士该当的!”

    杨一清知道徐勋下定决心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更何况这东西已经演变成了圣旨,他自然无话可说。因而,当徐勋说请他去见一见宁夏巡按御史,傍晚酉时齐集帅府颁布圣旨的时候,他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徐勋问起夏言的时候,他却微微笑道:“既然他不急着去应乡试,我就把人丢在在总督行辕学一学。能够对你说复河套的年轻人,磨砺磨砺,兴许异ri能够接过这些担子。”

    而临去御史府之际,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只是,下次若是再遇到黑山营这种事,还请平北伯三思而行。杀人立威都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方才为之,毕竟有违朝廷律例。哪怕皇上信赖,可朝中物议太多,终究于你不利。”

    等到杨一清匆匆离去,张永才若有所思地上前说道:“我说徐老弟,黑山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向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这一回为何要如此凌厉行事?就算杀一儆百,把人押回来在宁夏城中斩首示众岂不是更好?”

    苗逵此时已经去了监枪太监秦怀的府邸,陈雄也跟着一块去了,因而这会儿关帝庙中除去了江彬曹谦曹谧等人之外,就只剩下了徐勋和张永这两个大头头。听张永终于问了这一茬,徐勋才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要说杀了此人,还真有三分是冲动。当然,之所以当场就杀了他,是为了震慑黑山营上下,以及传给镇远关的守军看的,也不无jing告宁夏上下军官之意。之所以不把人带回来再杀,那是因为传言以讹传讹,远比看到的更能震慑人,否则,要让宁夏镇这些或是桀骜或是心灰意冷的军官俯首听命,一个脑袋还远远不够。”

    到这里,徐勋便一摊手道:“你看我这次一口气撤换了那许多人,砍了一个脑袋没有,可有人有异议?就因为那个脑袋至今还挂在黑山营的旗杆上,这宁夏城中的事情方才会推行得这么便利。”

    张永顿时恍然大悟:“我还想呢!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素来便是收服人心之道!可你冲动杀人的时候还能考虑得如此周全,真是贼jing明!”

    傍晚酉时,帅府之中一时将校云集,就连镇守太监李增邓广也一块来了。宁夏镇原本有宁夏府,但自从洪武年间废府置卫,后来又成为了宁夏镇之后,渐渐就成了完全的军管。上上下下的文官加在一块,就只有住在察院之中的巡按御史一个人。所以,巡按御史安惟学和李增邓广一样,在满院子的武官之中显得格外碍眼。尽管他位阶几乎比这儿的每个军官都低,可大明朝的武官不值钱,如他这样的文官却异常值钱,尤其是巡按御史的巡按两个字,便是代天巡按,几乎等同于天子耳目,所以他足可昂首睨视那些粗汉。

    “钦差平北伯到,三边总制杨部堂到,姜总兵到。”

    眼见徐勋和杨一清一块进了院子,而姜汉则是落后两步,众人纷纷左右站开,毕恭毕敬低头行礼。而安惟学见杨一清看似和徐勋并排,实则也落后了半步,忍不住嘴角一挑暗自哧笑了一声。

    杨一清明知道他是刘公公的人,之前在面前避而不谈军务,只论学问文章,可实则还不是一样党附徐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名臣!

    当三人一一入了正堂之后,其他一应人等方才鱼贯而入帅府正堂。然而,却有眼光敏锐的将校发现,这一次的正堂之中却并未设置留给巡按御史和镇守太监的座位。就连李增邓广和安惟学,在进了大堂之后也全都是面se一变。李增更是强笑问道:“平北伯,不知道御马监掌印太监苗公公和御用监掌印太监张公公人在何处?”

    见下头众人多有疑问,徐勋便淡淡地说道:“苗公公和张公公出城去查看山川坛和社稷坛的情形了,所以如今不在。今ri召集诸位前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有诏要颁。”

    见徐勋手一指,立时有一个年轻军官双手捧着一个黄绢包着的签筒快步上来,众人你眼看我眼之后,立时齐齐跪了下去。就是心中震惊的安惟学,见杨一清亦是和姜汉退步到阶下行礼,他也不得不随着李增邓广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边重镇国之屏障,历年来御虏寇战殁者甚多,虽有追赠抚恤,尚不足以慰上下军民之心。今于九边重镇悉设英烈祠,历年来战殁者镌刻其名,chun秋两季令官员祭拜,以告慰英烈在天之灵,故名曰英烈祠。然前有战功赫赫者,虽非战殁,仍可移入英烈祠,受朝廷香火百姓祭拜,以不负其昔ri战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前徐勋虽不曾动得宁夏镇的根本,但今ri圣旨一来,从总兵姜汉以下,都认为自己明白了徐勋此前按兵不动的缘由,可谁想并不是一道下令出兵的圣旨,而是这样一道设英烈祠的诏。因而,等徐勋宣读完毕,从上到下全都是大为意外。尤其是巡按御史安惟学在起身之后,更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死于王事者,朝廷一直都有追赠抚恤,怎么突然要建这英烈祠?况且,历次战殁者极多,万一有人冒功要入祠……”

    “安巡按,这诏上已经写得很明白,虽有追赠抚恤,尚不足以慰上下军民之心。”说到这里,徐勋又加了一句道,“文武官出仕到五品以上,朝廷都有敕命诰命加封追赠,更有赏银重修坟茔等等。可这死于王事者就是那几两银子,相较之下未免太微薄了。毕竟,相较于别人的功劳苦劳,他们丢的却是一条xing命!至于是否冒功,自然会一一审核。”

    到这里,徐勋一把合上手中的诏,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沉声说道:“所以,数ri之内,宁夏城文武官员于城南山川坛祭天,另祭历年来死难将士,起建英烈祠。皇上说了,昔ri太傅王襄敏建有大功于朝,建好英烈祠之后,将其灵位第一批移入。”

    徐勋之前固然对别人盛赞过王越,可此时的态度却代表朝廷代表天子,自然绝不相同。一时间,下头面面相觑的同时,更多人窃窃私语了起来。直到众人一一退出正堂,李增和邓广对视一眼正要走,却不防徐勋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李公公,不知道黑山营的粮草,如今运多少了?”

    听到这话,李增顿时面se一变,随即才转身陪笑道:“平北伯,这粮食已经调拨完毕,只是这运到黑山营毕竟路途遥远……”

    “这不妨,只要有粮食,召集运力要多少有多少。明ri一早,还请李公公把粮车齐集到北关德胜门,尽快运去黑山营。”

    李增原本只是推搪之词,可见徐勋竟是丝毫不让地逼了上来,他顿时面se更难看了。可他话都说出去了,这会儿要继续敷衍却是难能,思来想去只能强笑着答应了下来。等到和邓广一块出了正堂,他便立时沉下了脸来。

    “欺人太甚!”

    邓广却若有所思地往后头瞧了瞧,随即低声说道:“老李,他这么逼着你调粮食上黑山营,说不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去和王公公合计合计,他不是就巴望着徐勋赶紧走么?他是来巡边的,一直赖在宁夏不走,必然是想着那一股虏寇。只要送了他这个瘟神出兵,接下来就只要祈祷老天有眼让他打败仗就够了。不就是三千多石粮食,我帮你去凑一千石!”

    李增转念一想,深觉有理,立时重重点了点头,扭过头又狠狠瞧了里头一眼,他便咬牙切齿地说:“好,咱们走!眼下咱家认栽,可他也别想一直赢到最后!”

    这两个镇守太监一走,安惟学方才缓缓从里头出来。刚刚有意拖着步子的他把两人之间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自有一本明帐。知道这两人也是刘瑾的亲信,但他自忖两榜进士,去投刘瑾也就罢了,当然不肯和这些寻常阉宦混在一块。想着周昂在面前的旁敲侧击,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真等这些家伙来提醒,那早就晚了!想当初黑山营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写了好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早送到京师去了,兴许这会儿已经压在了刘瑾案头。

    尽管陕西距离京城足有两千多里,但在ri夜疾驰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只要区区四ri便能抵达京城。所以,安惟学得到消息后送出的折子,确实一早就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案头。只不过,对于如何运用这样一件东西,刘瑾却一直有些犹豫。这非请上命而杀人,对别人来说兴许是不小的罪名,可徐勋是什么人,这点小事怎能动摇得了他?

    于是,他只是授意都察院几个御史预备好了折子,等徐勋的驿传快报到了见机看看是否送上去,结果徐勋奏报一到,他在御前才试探了两句,小皇帝却把徐勋夸了个天花乱坠,他就知道这事儿绝不是发作的时机。

    徐勋不在的这一个月,刘瑾在朝中雷厉风行地推动了诸多改革,从屯田到易俗,从清粮储积欠到考察官员,闹了个人仰马翻。而钱宁又带领内厂中人下淮扬,在两淮盐政司轰轰烈烈查了一个遍,因而哪怕眼下这件事不得不偃旗息鼓,他也没觉得太过挫败。

    与其在这种小事上发难,还不如等着徐勋那小子贪功冒进吃个败仗!

    三月十五这一ri乃是望ri大朝,因陛见陛辞官员甚多,朱厚照强忍不耐烦撑到了结束,照例叫上刘瑾等人陪着回仁寿宫去见张太后。然而,因为天气太好,再加上早上上朝坐得太久,小皇帝一时兴起,吩咐也不用步辇,本想就这么一路走回去。可还不等他下丹墀,突然那边就传来了一声惊咦,不多时,一个年轻宦官就脚下匆匆地捧着一样东西送了上来。

    “皇上,这是奴婢刚刚瞧见遗落在御道上的。”

    朱厚照一时愕然,让瑞生下去接过之后,他取了手中漫不经心才扫了一眼,骤然之间就面se大变。

第五百四十二章 论功行赏

    朱厚照的性子里,很有些蔑视礼教成法为所欲为的意味。

    这一点,不止是朱厚照平日的言行举止,而且从当初他在钱宁纳妾的时候兴致盎然跑去喝喜酒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因而,徐勋才那么笃定为塞上雪请褒奖,将众多乐户女子配给那些有功将士,这一举动能够得到朱厚照的同意甚至于支持。此时此刻他等到了这么一句话,顿时笑了起来。

    “倘若是皇上亲临,自然可以这么做,臣的能耐却仅限于此了。”

    “那你还不如王越,王越当年去秦王府谒秦王的时候,可是尽索秦王女乐而归!”朱厚照洋洋得意地扬了扬眉,随即就看着刘瑾说,“刘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矩了,好事就要褒奖,就要宣扬,怕别人怎么说!”

    刘瑾见徐勋用佳话两个字就成功引得了朱厚照的支持,虽是心里气急败坏,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了一丝笑容。然而,当接下来徐勋当着他的面径直开始给一大群将士请功,甚至提到建破虏卫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也耐不住了,把心一横就笑着说道:“皇上,平北伯说了这么一大堆,可却漏掉了一个最大的功臣呢?”

    “嗯?漏了谁?”朱厚照愕然抬起头来,见刘瑾笑着冲一个方向努了努嘴,他侧头一看,随即便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道,“徐勋,朕怎么忘了你才是最大的功臣!你这次出去巡边,一是大败虏寇,二是平定朱寘鐇之乱,可说是居功至伟。让朕想想,朕该赏给你什么好!”

    徐勋不料刘瑾竟是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这会儿见朱厚照饶有兴致地在那思量该给什么赏赐,他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却本能地感到刘瑾不会这么好心。好在就在这时候,下头传来了瑞生的声音。

    “皇上,万岁山已经到了,您是否要上岛?”

    朱厚照闻言犹豫片刻,随即便欣然起身道:“好久没登琼华岛了,刘瑾,徐勋,你们就陪着朕一块去广寒殿走走!”

    大明皇城之中一共有两座万岁山,一座是位于紫禁城正北面的景山,外头百姓多叫做煤山,而另一座,便是太液池上的琼华岛。自辽国以来,这儿就向来是皇家御苑,历经辽、金、元、明四朝,尽管最高处也不过几十米,但怪石奇峰透剔嵯峨,奇花异草竞相绽放,再加上四周围就是偌大的太液池,营造出了蓬莱仙境一般的感觉。尤其是万岁山上的广寒殿,正是从辽金元明四朝历次重建而成,甫一踏入其中,朱厚照就忍不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要不是这儿进出上下太不方便,朕恨不得就住这儿了!”

    徐勋从前虽是常在西苑打转,但这琼华岛却来的少,广寒殿也还是第一次踏足。七间大殿中,殿前是一座玉质假山,殿顶四角悬挂着玉质响铃,微风拂过,阵阵轻鸣清脆悦耳。而殿内居中摆着一座渎山大玉海,北墙的十二扇玉质屏风前头,则是一张五山珍玉榻,就连案桌中央也是镶着一块硕大的白玉。除去这些之外,所有家具陈设放眼看去不是青玉就是白玉,越发显得清冷,恰是避暑胜地。

    “皇上这一说,臣也觉得,夏天在其中避暑恰是正好。”

    “夏天避暑,这广寒殿毕竟年数长了,就不如太素殿。”刘瑾微微一笑打断了徐勋,这才逢迎地对朱厚照说道,“太素殿毕竟是英庙所建,用的是锡,号称避暑凉殿,最是冬暖夏凉,况且就在太液池北岸,距离内校场也更近些。”

    “太素殿朕又不是没去过,以前七姐住在那儿的时候,朕去得都烦了!”说到这里,朱厚照便嘿然笑道,“还是朕的豹房最好,就在内校场边上,想演练军马就演练军马,想游太液池就游太液池……咳咳,都被你们俩把话题给岔开了,刚刚还在说该给徐勋什么赏赐呢!”

    朱厚照说着便笑眯眯看了徐勋一眼,突然嘴角一挑道:“说起来,你这伯爵还是前年封的吧?想当年还费了老大的劲,世袭铁券也等了许久才发给你,这一回,朕说什么也要给你的爵位提一提,这平北侯三个字,听着更威风!”

    刘瑾笑吟吟在一旁插口道:“皇上亲自想的封号,自然足够威风。只不过,奴婢倒是觉得,平北伯这些年来大小功劳建过许多,单单一个侯,实在是不足以酬其功劳。不说别的,如今京城那许多侯爷,有几个功劳本事能够和平北伯相比?奴婢说一句公道话,外官里头,李东阳这个内阁首辅是文官之首,内官里头,奴婢因为皇上的宠信,侥幸占了鳌头,而平北伯一个伯爵,朝会上排班叙位的时候,可就落到老后头了,奴婢就是想想也觉得不公。”

    朱厚照起头还没想到这个,此刻被刘瑾这么一撩拨,他立时想到,往日朝会上确实要眼睛往后看许久才能找到徐勋,一时眉头紧皱。而徐勋瞅见刘瑾笑容可掬看过来,仿佛是卖了他一个天大面子似的表情,他不禁暗骂刘瑾狡猾。

    他才多大年纪,要真是封一个国公,满朝文武还不得炸开了锅?就是先前和他交好的那些武臣们,也决计会因此而心怀芥蒂,更不用说原本就有不少文官和他不对付了。再者,国公这种爵位一旦封了,日后小皇帝要再给些什么封赏,那决计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了,到那时候,即便朱厚照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别人就会把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种道理搬出来。

    于是,面对极其心动的朱厚照,他的脑筋飞速转动了一会,当即有些尴尬地说:“皇上,刘公公的意思是好的,只是不说臣受之有愧,而且如今,还有另一项碍难处。要知道,家父如今尚是兴安伯,按照朝廷惯例,倘若臣的爵位升一级,家父也得升一级,若是按照刘公公的提议,只怕皇上一提出来,朝中就要炸开锅了。”

    对啊,徐良是兴安伯,而徐勋这爵位是因为战功得来的,和先头的兴安伯无关。这一家就已经父子两个伯爵了,总不能让父亲屈居儿子之下,徐勋封侯,徐良自然也得一块封侯,徐勋若是封公,徐良也得一块往上提,这一来朝廷多两个国公,大臣们必定不依!

    朱厚照一愣之后,忍不住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而刘瑾哪里会没想到这一条,当即笑眯眯地说:“这事儿皇上不用担心,从前是有成例的。当年靖难分封功臣的时候,头一代武安侯郑亨封爵时老父仍在,而其老父受封爵和郑亨同。这是永乐爷时的成例,别人怎敢说什么?况且兴安伯疼爱儿子是满京城有名的,甚至为此不续弦,若是实在怕百官聒噪,将两个爵位两张铁券合成一张,这个国公爵位便是稳稳当当的!”

    和徐勋也熟识好几年了,刘瑾知道徐勋的性子,该刁钻的时候刁钻,该机敏的时候机敏,该谨慎的时候谨慎……总而言之就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要抓空子比什么都难。然而,安惟学尽管办砸了宁夏的事,但给他出的这个主意却着实不错。要知道,大明朝从开国之后,陆陆续续封出去的国公不少,可能够一直存续至今的却只寥寥数家。就连英国公张辅那样军功煊赫的,也免不了解兵权,专谋划军国重事,换言之就是供了起来。

    徐勋此次小升一级封侯理所应当,若连带父亲也一并封侯,索性两个爵位并一个封公,如此一来,想必朝中不少文官也是乐见其成的!

    而在刘瑾那笑意盈盈的注视下,徐勋见朱厚照大为意动,心中叫糟,心念一转便说道:“皇上,刘公公的主意看似不错,但对臣的子孙就不那么公平了。臣如今还年轻,但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日后必然还有儿子。这若只一个儿子,承袭爵位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有两个儿子,一个承爵国公,一个却只能靠恩荫,这差距何其大也!家父连续弦都不愿意,一则是爱我护我,二则也是想把爵位留给孙子,这等慈父苦心,还请皇上千万体恤。”

    一说到慈父,朱厚照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己已经故去的父皇。一想到父皇这一生一世也就是母后一个,撒手西归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母后和自己,他越想越觉得徐勋这番心思在情在理。国公爵位看着风头无二,可两个侯爵却是能让子孙更加安稳,可这样的算计对徐勋这么年轻的人来说实在是稀罕,他当即忍不住歪着头问道:“要是沈姐姐给你生的偏偏都是女儿,这爵位没人承继,或者索性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你这爵位不够分呢?”

    徐勋被朱厚照这前头的假设说得脸都绿了,赶紧干咳一声道:“皇上想得太远了,臣这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想着好的,绝不想着坏的!”

    “你呀你呀!”朱厚照忍不住背着手上前去,就在那张五山珍玉榻上坐了下来,霸气地一捶扶手道,“不是你这一提,朕还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你把你家闺女的名字给事先起好了,朕却答应了沈姐姐要给她取个小字。如今咱们身在北海琼华岛广寒殿,放眼看去皆美玉,索性以琼华二字为小字,如何?”

第五百四十三章 如沐春风

    白天的阜成门大街素来是车马不绝,其中最多的就是入城的煤车以及牛羊。阜成门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界的西四牌楼,这一日中午虽然没有大刑杀人,可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却在四面路口都摆开了架势,叫卖声音不绝于耳,这也让带着一应下属匆匆赶来的李梓在人流中多耗费了好一会儿,这才赶到了福庆楼。

    昨晚上当值的士卒足足有不下上百,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人人都往这儿带,于是只选了瓮城门上操作绞盘吊篮,以及另一边阜成门上操作绞盘吊篮的那些军士,还有就是昨晚上听到徐勋那番承诺的人,即便这样也有二三十,一个个即便身穿便装,却依旧透出一股军中气息。当看到福庆楼前一个昨晚上见过的青年军官等在那里时,他连忙快步上前。

    “李千户。”曹谦笑着拱了拱手,随即便开口说道,“我是十二团营左官厅千总曹谦,我家大人一大早就奉诏进宫去了,所以让我在这儿迎候诸位,另外多敬诸位几杯。”

    尽管特意选了人跟来,但李梓本身也没指望徐勋会亲自来见他们这些小人物。此刻听曹谦自陈身份,知道这是徐勋身边最得力的人物之一,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行礼。等到带着一众部属进了福庆楼,他方才发现,往日宾客盈门的这座福庆楼,竟是完完全全没有其他客人,分明是特意为了他们而包了下来。

    见李梓这幅光景,身后的那些将士也都在窃窃私语,曹谦少不得解释道:“大人说,人多嘴杂,为了清净,索性就把这块地方都包了下来。昨夜劳动诸位忙活了这么久,今日诸位既然不当值,便好好尽兴喝几杯吧!”

    二三十人却是分了四桌,当一道道菜肴上桌之际,几个有幸光顾过这座出了名宰人酒楼的军士,少不得屈着手指头暗暗计数,等到菜都上齐了,那拆开泥封的酒坛中飘出了一股醉人的酒香,其中一个军汉方才低声冲着同伴说道:“十两一坛的赛杜康,这一桌菜则是比得上八珍席了,怎么也得一二十两,平北伯真是大手笔!”

    熊掌、鱼肝、鹿肉、驼峰……这些菜肴别说那些军士,就连李梓这个千户也只是听说过不曾入口过,此时此刻面对曹谦的殷勤劝酒,他只觉得又激动又惶恐,怎么都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小的城门千户,就因为昨晚上那理所应该的做事,就受到了这样的礼遇,三杯下肚脸色就一片酡红。而那些军士们起初还矜持着小口小口,渐渐放开了之后,一时吆五喝六的嚷嚷声便四处响起,却是真应了曹谦的尽兴二字。

    曹谦嘴上招呼劝酒,心里却也不由得寻思徐勋如此大张旗鼓是何缘由。毕竟,最简单地法子便是昨夜随便打赏几个就算完了,这些寻常人物何必如此笼络?因而,他虽是笑容可掬向别人劝饮,自己却只是略略沾唇,就连那些山珍海味也没怎么动筷子。直到楼梯上传来了蹬蹬蹬的上楼声,他才立刻放下杯子看了过去。

    “大人!”

    上了楼来的徐勋只听到咣当一声,情知是谁一惊之下摔了杯子,他却恍若未闻,含笑冲着要行礼的李梓微微颔首道:“都不必多礼了。我才从宫里出来,顺道走了西安门,所以正好赶得上到这儿来看看。不过看这样子,我若留在这儿,诸位也不自在,所以我便敬诸位一杯,然后诸位就自便吧。”

    他示意曹谦不必上前帮忙,自己撩起袖子,接过一旁从人递来的一个宣德窑的青瓷碗,亲自搬起酒坛给自己满斟了一碗,随即一手举起瓷碗后笑着说道:“城门乃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多亏了诸位不辞辛劳日夜守护,我在此敬你们一碗!”

    小小一杯变成了大大一碗,再看见徐勋货真价实地满饮了下去,不少酒液甚至如实了徐勋的前襟,也不知道是谁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一时之间,叫好声此起彼伏,却是没人敢上来再敬徐勋一碗,就只见其笑着一点头后潇潇洒洒地转身下了楼去。眼看他这么一走,李梓松了一口大气,当即便冲着一旁的曹谦道:“曹千总,不是我说笑,我打从记事起就有军职,可还从未见过平北伯这样儿让人如沐春风的。只不过,这亲自敬酒,让咱们怎么受得起!”

    “这有什么禁受不起的。大人之前去了陕西一趟,赶走虏寇平定叛乱之后,还曾经在大校场摆了几十桌庆功宴,宴请那些有功将士,甚至还请庆王府一批最绝色的乐户姬人脱籍之后许配了出去。”曹谦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没办法隐瞒,徐勋也完全没想着隐瞒,索性就帮忙宣扬了一通。果然,他这么一说,身边李梓在内的几个军官立时纷纷追问,当得知事情缘由之后,不少人都露出了又羡又妒的表情。而那边厢的军士们在听说了这样的美事后,更是几乎一个个没把眼睛瞪出来。

    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而喝了一大碗酒出了福庆楼上马的徐勋被冷风一吹,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只觉得整个人说不出的困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策马折往家里的方向。等到进了兴安伯府,在二门下马的他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便拖着又沉又重的步子往里走。才过了一处穿堂,他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爹!”

    “这可总算是回来了!”徐良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随即敏锐地察觉到徐勋看着有些萎靡,连忙上前一把托了他的胳膊一把。见徐勋顺势把人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膀上,他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更是为之气结,当即恼怒地训斥道,“昨晚上回来就折腾了一夜,早起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忙忙出去了,居然还喝酒,你知不知道空腹喝酒最是伤身?”

    “我知道……在皇上那儿吃了两块点心暂时垫了垫肚子,和刘瑾扯皮了一阵子,也就懒得蹭宫中那顿午饭了,横竖也不如家里的自在暖胃。”徐勋就这么靠在徐良身上,顿了一顿方才干笑道,“至于酒,也没多喝,就是去福庆楼上敬了众人一杯。虽说那都是守卫阜成门的将士,品级不高,但我这辈子走的既然是武途,该下功夫的时候就顺手下下功夫……”

    徐良听徐勋在那断断续续地说着今日进宫面见皇帝的经过,尤其是当听到刘瑾建议朱厚照给徐勋加官进爵的话,却被徐勋用他作为借口给挡回去了,最后还寻了一个最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禁松了一口大气。

    “多亏你机灵……国公这种爵位得了容易,传给下一代却难。开国的功臣之中,似乎就只有魏国公是顺利传爵的,定国公封爵之后也折腾了许久,其他的死的死,停袭的停袭,就是英国公这一支,当年土木堡之后袭爵也是险些闹翻了天。若是真的侥天之幸,两个侯爵至少将来能保着我两个孙子,而且也不至于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对了,皇上还不由分说,给宁儿取了表字琼华。”徐勋见徐良的脸色一下子僵了,他便苦笑道,“真该庆幸皇上大婚还有几个月,大婚之后就算一举得子,少说还得再等十个月,否则这事情传扬出去,我这宝贝女儿还不得被人说成是皇上定下的?”

    “你这担心也过头了,宣德之后便有制度,后妃只在民间选。”

    见徐良嘴里说着,脸上却是如释重负,徐勋不由撇了撇嘴:“爹就少说这种制度之类的话了,皇上的性子谁不知道,规矩礼制于他来说,本就是随手就可破除的!”

    父子两人你眼看我眼,徐勋是真的困倦上来了懒得再说,而徐良则是一时无言。等到当爹的搀扶儿子进了穿堂,徐良低头一看,却只见人眼睛似开似合,竟仿佛已经打起了瞌睡,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冲着迎了出来的媳妇打了个手势,示意人轻声些。待到最后进屋把徐勋安置在了床上,他才看着那渐渐发出阵阵鼾声的人影摇了摇头。

    “这小子,什么时候都喜欢硬撑!”

    “可他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要不要先叫醒了他吃些东西进去?”

    见沈悦满脸担心的样子,徐良不禁莞尔:“那就让厨房预备一锅好粥顿着,他什么时候醒了就端过来。越是饥肠辘辘就越是不能暴饮暴食,否则容易伤身。这小子,一路驰驿回京,从昨晚上一回来就是马不停蹄直到现在,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公媳二人商量了几句,请了假的徐良原本准备去京营露一面点个卯,外头如意却是匆匆进来,行礼之后便低声说道:“老爷,少奶奶,唐先生带着张大人来了。”

    徐良为之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睡梦正酣的徐勋,本想让如意去知会二人徐勋正在休息,可想了又想,他还是开口对沈悦说道:“这样,我去见一见他们。这里你好好照应着,外头的事情不用操心,万事有我!”

    PS:明日更六千字,以上……

第五百七十九章 二桃杀三士

    李梦阳不在,七子诗社之中便是以何景明为首。然而,这位前内阁行走的中书舍人却不是像李梦阳那样事事争先的个性,虽然对有些事情有不肯放下的坚持,但大多数时候却随和得很。因而,从前李梦阳排斥在外的那些不够格和他们同列的年轻一辈,在他的默许下也有不少人加入了进来。哪怕明知道不少人是冲着他们是兴安侯府徐家的座上嘉宾,何景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复古两个字原本就不是靠他们区区这些人能倡导起来的,哪怕能让一小撮人渐渐接受他们的理念,那也是好事。

    因而这一日的闲园诗会,恰是热闹十分。领头的何景明,再加上康海王九思等五个人之外,尚有弘治十八年那一科的好几位庶吉士,例如被徐祯卿硬拉来的湛若水和严嵩,还有好几个和七子有着同乡抑或同门之谊,明年等着应会试的举子,还有就是早年科举得意,这些年在朝堂却郁郁不得志的人物。

    于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咏落花的主题,一时间变成了尚不得志的才子们一抒胸中苦闷的吐槽大集合。何景明起初一面听一面誊抄,面色倒还悠然自得,可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几许怅然。等到听众人一个个都以落红自比,他不知不觉就脱口吟了出来。

    “陨叶辞旧枝,飘尘就歧路。迟徊决绝意,言念平生故。泥泥行间泥,零零蔓草露。岂不畏沾污,为子无晨暮。”

    这话音刚落,他就只听一边的墙后传来了一个笑声:“仲默这首诗好生哀怨。就是李空同贬谪在外,做出来的诗还是铿锵有力,你这首若是给他听见了,少不得要讥刺的!”

    何景明如今回了翰林院,顶着赫赫文名,再加上又是徐府座上嘉宾,纵使才二十出头,可已经是文坛名流,以李东阳为首的那些文坛老夫子知道这帮年轻人不好招惹,索性根本不理会他们,因而这般指摘的话语,和七子诗社混了有一阵子的几个士子都是头一次听见,不免为之色变。然而,还不等他们寻思着是否要帮一帮何景明,就只见何景明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对着墙后拱了拱手道:“侯爷既然来了,怎么隐身墙后?”

    这一声侯爷既然出口,纵使再迟钝的人也知道那是谁了,一时间自然是纷纷翘首盼望。不消一会儿,看到一个身穿灰褐色布衣,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邻家少年的年轻人笑吟吟走了过来,不少士子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直到何景明康海徐祯卿等人率先上前见过,他们方才相信这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平北侯,一时都慌忙见礼不迭。

    徐祯卿和徐勋又是同姓,又都是江南人,再加上相识最早,此刻少不得打趣道:“侯爷这布衣芒履,刚刚又隐身墙后听仲默吟诗,莫非今日是有意在闲园四处听人壁角?”

    “听什么壁角,四处闲逛罢了。横竖这闲园不是别的地方,鲜衣怒马也罢,布衣芒履也罢,不会有人拦着。如今这炎炎夏日,一身丝绸又不透风又不吸汗,穿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何必给自己找别扭?这松江标布又不比绸缎便宜,我这人可是会享福得很。”

    徐勋说着这话,扫了一眼四周人,又颔首对相识的湛若水和严嵩打了个招呼,随即方才拿起了何景明刚刚抄录的那些诗。一一看到底之后,他就哂然笑道:“如今正值夏日,阳光明媚万物郁郁葱葱,咏什么残枝落红,也未免太伤春悲秋了。岂不知落红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此话一出,见何景明第一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徐勋方才隐隐约约记起仿佛又用了龚自珍的名句。对于有意无意借鉴了众多的他来说,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因而他丝毫没有开口解释抑或补全这首诗的意思,而是笑眯眯地对何景明勾了勾手指说:“仲默,我本打算过几日找你说话,今天既然碰巧撞上,那是再好不过了。诸位继续起诸位的诗社,把仲默让给我一会儿就行。”

    当初在内阁当着中书舍人的何景明原本已经有了辞官的念头,可在徐勋的安排下转调翰林院,再加上徐勋相救李梦阳,又让他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个个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位子,因而此刻听到徐勋竟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他一愣之下不禁有些诧异,但仍是笑着答应了。等到在众人殷羡的目光之中跟着徐勋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方才笑道:“侯爷刚刚若放出招揽之意,恐怕有的是人纳头便拜。”

    徐勋闻言顿时哑然失笑,却不理会何景明的戏谑,收起笑脸正色说道:“仲默,你这段时日在翰林院呆得清闲自在,若是让你挪个地方,你愿不愿意?”

    “挪地方?”何景明顿时一愣,略一沉吟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司业。”

    “国子监司业?倘若我记得没错……仿佛元辅的门生鲁铎鲁振之,便是刚转了国子监司业。侯爷怎想我去国子监。”

    “鲁振之嘛,去南监就行了。礼部谢尚书如今不提点北监了,但他在任良久,总难免心中记挂北监不得良师。你虽年轻却才华横溢,若是能在北监提拔几个良材出来,这储才之功便在其一;其二,我知道你素来提倡文宗秦汉,古诗宗汉魏,近体诗则是宗盛唐,既如此,且看看国子监中能否有志同道合之辈,总比你在翰林院一群老夫子中打交道的好;至于其三……在国子监中呆几年,将来你主考一科会试,也不是难事。”

    纵使何景明对于名利都不是最看重,但徐勋这一番话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忍不住大为心动。沉吟了好一会儿,他便爽利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侯爷如此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知道这北监新任大司成,容不容得下我这离经叛道的人。”

    “你只管放心。”徐勋想到当日对张彩许诺的情景,忍不住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可以想见,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都不要想张彩再登自己的家门了。毕竟,那可不是一心想着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钱宁,张彩腹中自有沟壑,更是年富力强前途无量,刘瑾既然到手,就绝不会舍得把人让出来。

    “哟,徐老弟竟也在此?”

    正这么想着,徐勋却是突然听到这么一个叫声。勋贵们多数都是和他老爹称兄道弟,在他面前虽不托大,但却不会如此叫他,如今的世上能够叫他徐老弟的,也就是那几个有数的大珰。因而,当看见刘瑾和张彩笑呵呵地并肩站在那里,他忍不住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刘公公今日好雅兴啊。”

    “只是出城来逛逛避避暑。”刘瑾见徐勋看到张彩的表情,那心里顿时甭提多高兴了。然而,当耳畔传来张彩有些不自然的声音时,他才打消了领着人继续和徐勋打擂台的打算,瞥了一眼何景明便打了个哈哈道,“不过,徐老弟你既然正在和年轻才俊说话,咱家就不打扰了,你尽兴,尽兴!”

    眼见刘瑾极其热络地拉了张彩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徐勋忍不住盯着这两人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就在他身后的何景明自是不会不知道朝中的传闻,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侯爷,人各有志不用勉强。再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张西麓若是真因为前程而投了刘瑾,那也说明人不过如此,不值得记挂。但是……”

    徐勋本待要脱口而出喝止何景明,待听到但是两个字,他才一下子警醒了过来。沉默了片刻,他就听到何景明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和张西麓也没多少交往,但听说他这人刚正而有节,说不定是另有苦衷的。想当初若不是侯爷出手,康对山还不是险些投了刘瑾?”

    “多谢仲默开解。此事已矣,且容我一个人站一会儿。”

    徐勋此时此刻并没有回头,生怕何景明这着实敏锐的名士看破了自己的面上表情。直到背后传来了何景明告退的声音以及离开的脚步声,他才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彩,千万保重!

    吏部尚书林瀚因病请告老致仕!

    当这个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心思机敏的人无不觉得,这是继张彩倒戈之后,平北侯徐勋遭受的又一次重创。谁都知道,吏部尚书林瀚身为南都四君子之一,召入京为天官掌吏部,为七卿之首,说是徐党之中最中坚的人物也不为过。如今他这一致仕,无疑代表徐党中人拿捏最紧的吏部宣告失守,这怎能不让人唏嘘思量?

    因而,当徐勋一连数日往探林瀚的时候,刘瑾一时连场饮宴。倘若不是张彩劝止,他更是恨不得宣告四方,自己即将牢牢攥住六部之中最要紧的吏部。他原本自然属意张彩掌部务,然而,当张文冕和孙聪先后替刘宇和曹元送来重礼,甚至焦芳也出面说和的时候,他顿时有些犹豫了起来。

    “张西麓毕竟曾经是徐勋麾下的得力人物,如今骤然来投,公公便让其主持一部,总难免让别人心存怨尤。而且,吏部六部之首,他已经是一岁数迁,倘若再让他从侍郎骤然转尚书,却是有些太快了。”

    焦芳想着自己曾经一度也是执掌吏部呼声最高的人,可当年被人转到刑部尚书任上蹉跎了良久,凭什么张彩就能这么快平步青云?即便之前是他劝得刘瑾笼络张彩,如今这些时日眼看刘瑾对张彩信赖有加,他也不免暗自生出了警惕提防的心思,再加上刘宇曹元也在他面前使了大劲,因而哪怕见刘瑾露出不豫之色,他仍是继续说道,“不如让刘至大由兵部尚书任上转任吏部尚书。而让曹以贞从右副都御史转兵部尚书,而让张西麓辅佐刘至大……”

    “先别说了!”

    刘瑾眉头大皱,明知道焦芳所言不差,可一想起张彩那风仪和才能,一来投了自己之后,就连宫中不少太监也都在传老刘得人,再想想刘宇和曹元在自己面前只知道阿谀奉承,出起主意不过尔尔,他更是不太满意。可两人毕竟馈赠众多,他想着想着心烦意乱,索性便站起身道:“好了,此事再议,你先回去吧!”

    焦芳不想这样的两全其美之计依旧让刘瑾心怀犹豫,虽有心再劝解一二,可见刘瑾不耐烦地连连摆手,他只能告退了出来。尽管早先是他出的主意,但眼下他货真价实生出了几分懊悔来。这才几天,刘瑾便已经对张彩如此偏向,长此以往却如何?

    晚间,当张彩应刘瑾之邀来到刘府的时候,当刘瑾转述了刘宇和曹元都对吏部尚书之位垂涎三尺,以及焦芳的建议,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看笑得刘瑾眉头大皱满脸不悦,他方才停了下来,却是闲适自如地说道:“刘公公便为此事为难?”

    “咱家没什么为难的,只是刘宇曹元也算是早年投了咱家,哪怕咱家属意于你,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他们。”

    见刘瑾沉着一张脸,张彩却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公不必为难,吏部尚书之位便给了刘宇,兵部尚书之位就给了曹元,我就继续当我的侍郎好了。”不等刘瑾开口,他便笑呵呵地说道,“只是,刘宇求的只是尚书之位,这吏部的权柄,他却休想从我这儿分去一星半点。他当过不少年外官,此前又在兵部,对于铨选事宜一窍不通,若是当了吏部尚书还想对我指手画脚,那却免谈!”

    刘瑾不想张彩竟是给出了这样大度却又犀利的回答,愕然片刻之后,却觉得真正的人才就应该有这样的傲然气度,一时对张彩更加高看了几分,几乎想都不想便连连点头道:“好,好,就依你!横竖刘宇求的不过是吏部尚书这名位,你肯让出来就已经是你的大度了,其他的他确实也不该求!”

    等到张彩意气风发地出了刘府上车之后,他才一坐稳,鼻子里就发出了一声轻哼。

    现如今刘瑾最倚重的,也是官位最高的三个,无非就是焦芳、刘宇、曹元,这三个人而已。要让刘瑾自断羽翼臂膀,就得准备好足够引诱力的桃子才行!古有二桃杀三士,天幸徐勋和林瀚竟然能够如此信赖他,倏忽间就挖下了一个好坑。紧跟着只要让刘宇知道,在吏部休想争得过他,有那闲心,还不如去内阁和焦芳争!至于曹元……杨一清估摸着快回来了!

    PS:历史上的张彩,也是轻轻松松以后进的身份KO了焦芳+刘宇,厉害啊!而且就算明史阉党传,也只能抓住其私生活的小辫子,而且我去查了他的抄家记录,真正是没啥东西。可不得不说,比起焦芳等人,他的下场才是最悲惨的!

第四百九十章 十面埋伏,美人胆

    随着说话声,帘子一动,竟是朱厚照笑嘻嘻地进了包厢来。只见他身上披着猩红se姑绒大氅,里头是一件酱紫se大袄,下头着一双鹿皮靴子,头上却光着脑袋,没有戴头冠帽子,乍一看便是个寻常未及冠的贵介少年。他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见面前三人全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便越发洋洋得意了起来。

    “怎么,徐勋,你没想到朕能找到这儿?嘿,只能你算计朕,就不许朕算计你?朕一声令下,厂卫满城一跑,还能不知道你在哪?”说完这话,朱厚照见徐勋眼睛瞪得老大,他这才笑嘻嘻反客为主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旋即放下酒杯说道,“不和你们开玩笑了,是谷大用正好要赴你的约,结果被朕一揪,当然说了实话。”

    这时候,谷大用方才从外头进来。因为这是龙蛇hun杂之地,他特意在下颌贴了一丛胡子,搭配着那fei胖滚圆的身材倒也是相得益彰。他苦笑着冲徐勋拱了拱手,这才干咳一声道:“皇上都问了,我这也是没法子方才吐lu出来的。至于平北伯你留在外头的护卫,一个个都认识皇上,皇上既然要进来,也就曹谦那小子胆大些咳嗽了一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候,徐勋方才慌忙站起身来,暗想幸好他原是不想大材小用把曹谦当成护卫,可架不住那小子说什么应为该当,今天也就带了曹谦出来,否则万一提到什么要命的话题时给朱厚照听到,那岂不是太倒霉了?

    而张彩也连忙拉着唐寅要下拜行礼,朱厚照却随便一摆手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指了指空下的位子吩咐三个人坐下,又努嘴示意谷大用也坐了,他这才问道:“好了,今儿个这里没有皇上,你们统统都叫我朱公子!好了,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你们刚刚说谁不公?”

    见朱厚照对不公这两个字如此敏感,徐勋情知这是小皇帝最恨的一条,当即笑着把唐寅的请求和自己的建议说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朱厚照眼睛大亮,若有所思地mo着微茸的下巴,突然开口说道:“我一直就在想,当初徐勋你借着唐寅那一出戏,硬生生把舆论扭转了过来,促成了你和沈姐姐的好事,足可见这是一招最好的妙手。用真人真事来排戏,若是把握好了,就算写史的是那些文人,可在民间的影响却非同小可。这两出戏要写,不但要写,而且要写好写轰动!”

    听到这里,徐勋少不得对唐寅笑道:“伯虎听到了没有,这回可是金口yu言!写这种涉及朝纲大事的戏,一个不好不但要被御史弹劾,被厂卫侦缉,如今你却后顾无忧了!曲艺杂剧大家多得是,可他们却没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要想一出戏红遍大江南北,也是要看机缘的,可只要皇上肯捧人,谁能盖得过你去?”

    唐寅知道自己那一出戏不同于徐勋的《金陵梦》,毕竟赵钦的案子是已经定了的铁案,而弘治十二年那场科举弊案却一直含含糊糊,纵使他和徐经平反,与此有涉的人也大多数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可终究用这样的方式翻出来,会引起轩然**o。而王越就更不用说了,朝中讨厌这个特立独行却战功赫赫,而又和权阉过往甚密的人,远远多于钦佩其功绩的人。

    这不啻是一场另一条战线上的战争!

    朱厚照却没想得这么深远,此刻听了徐勋的话,他笑呵呵把酒盏一放,就重重点了点头道:“徐勋说得对,你尽管放胆放手去做,万事有朕给你撑腰!刚刚徐勋还说了那个康……康海对吧,一个状元加你一个解元,此外还有那几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这阵容够强大了!”

    小皇帝这话,可谓是和徐勋说到一块去了。圣堂尽管最为偏ji的李梦阳已经被贬去了山西,但七子既然能在李东阳的茶陵诗派之外另立men户,不但文学上头打出复古的旗帜,在政治上头,又怎会没有自己的野心?既如此,把当初那些老大人的不公一桩桩展示于人前,这也是打出己派的政治旗号,为己派吸收新鲜血液的最好手段!

    见唐寅连声答应,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泼墨挥毫,徐勋闻弦歌知雅意,便笑着说道:“看来今天伯虎你这心思也不可能在这儿的歌舞上头了。这样,你去见见康对山和徐昌谷,和他们商量商量,改日和其他几个人再聚一聚,尽快起头吧!”

    朱厚照自顾自地拿了一块点心暂且填了填肚子,见唐寅果真是行礼后匆匆走了,他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彩说道:“张彩,听说今天这地方是你定的?这本司胡同我也来过几回,就连大名鼎鼎的几家院子也都进去逛过,大多是**luo的声se犬马,喧闹得让人头疼。这儿的歌舞虽说也声音大,但刚刚一路观来,倒是有些格调。”

    刚刚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戏,张彩自然就闭口不言,此刻朱厚照既然问他,他便笑yinyin地说道:“那是当然,这本司胡同这么多楼阁,只有这一座是伯虎给她们写过不少词曲。伯虎当年革除功名回乡,一度流连苏州各处青楼楚馆,写这些词曲是最擅长的。yan而不俗,娇而不媚,自然不同于其他庸俗的词曲。”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紧跟着却嘿然笑道,“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想来是这些地方的常客了?上次丘聚还提到,你家里妾婢甚多,我看你面se红润身体硬朗,倒真的是看不出来。”

    这要是换一个人被皇帝问到自己的si事,不但尴尬难免,恐怕还得去思量这般传闻会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什么影响。然而,张彩做事jing干一丝不苟,在这种小节上却非但不在乎,反而毫不避讳地说道:“臣从年轻的时候就有这重se的mao病,几十年下来,已经没奢望能改掉了。幸好臣妻大度能容,臣方才能有这样的yan福。如今家里除了老妻之外,妾婢之流不下十人,臣家境殷实,偶尔还有些润笔之资,如今又攀上了平北伯这位慷慨大方的东主,堪堪能应付得过去。”

    听张彩竟然把徐勋称作是东主,朱厚照在最初的愕然过后,自是乐不可支。而一直在悄悄填肚子的谷大用直到这时候,方才憨厚地笑道:“这话没错,要不是平北伯慷慨大方,我到现在也是穷光蛋一个。毕竟,当初西厂可不像如今,重开的时候简直人人喊打。”

    朱厚照这才斜睨了一眼自顾自喝酒吃菜的徐勋,没好气地说道:“得了,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他这人仗义的时候还好,可碰着不仗义的时候,简直能把人噎死!徐勋,别给朕装糊涂,今儿个你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朕罚你三碗,你喝不喝?”

    说是今晚没有皇上,只有朱公子,可如今朱厚照又lu出了朕字,徐勋哪里还能找什么搪塞的话,只能苦笑着举手说道:“皇上有命,臣怎敢不从?”

    “那好!谷大用,你下去到厨房里找一找,要最大的海碗,今晚上要是不灌醉了这家伙,我就……我就不姓朱!”

    就在朱厚照恨得牙痒痒的,对谷大用吩咐了这么一句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圣堂片刻静寂过后,张彩便一拍巴掌道:“是了,我今天订了这儿,就是因为如今小楼明月已经被赎了出去,今天是yu堂chun首演献艺!”

    这yu堂chun三个字一出,徐勋只觉得颇为熟悉,微微一愣后,见朱厚照立时大声吩咐打起帘子,他少不得随着这位兴致勃勃的小皇帝一块站起身来。张彩订的这包厢正在三楼正中,居高临下正对舞台,眼见一位一身烈火似大红衣衫抱着琵琶的少nv被一个中年fu人引了出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听得身边的张彩嘟囔了一句。

    “这大红衣裳可是违制的,她妈妈一秤金好大胆!”

    “诸位老爷公子,小fu人有礼了!”一秤金虽说年纪已经很不小,但风尘里头打滚多年,眉眼含笑之间,却也有一种成熟的风韵。深深道了一个万福之后,她便笑道,“旧日我那闺nv小楼明月多承诸位捧场,如今已经是功德圆满入了良家shi奉官人,所以如今我便领了这另一位nv儿yu堂chun来与诸位认个脸。yu堂chun,给诸位老爷公子行个礼吧!”

    徐勋端详着那少nv,见其脸上虽是妆容jing致,但和尚芬芬的长袖善舞不同,那双眸子却似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样,顾盼之间看似极冷,可偏偏流lu出如火一般的ji情。然而,相比能说会道的一秤金,yu堂chun却只是深深屈膝道了个万福,随即便再也不做声了。

    这群芳阁中却比其他楼子收敛些,本身不养那些歌舞姬人,都是根据客人要求出条子往各处叫来的,此时虽则是无数双贪婪的目光掠过她那比尚芬芬更年轻动人的面庞,可到底无人起哄让她唱两句来听听,反倒是一秤金沉下了脸,但须臾又满脸堆笑:“小楼明月当年是一手唱功无人能及,yu堂chun却是一手琵琶弹得好。今日她初来认生,就先让她弹一曲,请诸位老爷公子指正。”

    徐勋对于乐器等等素来不在行,可是当yu堂chun缓缓落座,那琵琶声乍然响起的时候,一听到那极快的依稀熟悉的旋律,他那打量yu堂chun的目光就收了回来,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倾听了起来。尽管他并不是什么音乐爱好者,从前也只听过二胡版的十面埋伏,这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琵琶演绎这一首名曲,可即便如此,听着那急促的曲调,快而不luan的指法,再加上那仿佛全身心投入演奏之中的yu堂chun,他仍品出了几分和当初尚芬芬的歌喉截然不同的韵味。

    此nv兴许是一个xing子极刚的人!

    “十面埋伏这首曲子,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等闲人根本弹不出来那种壮烈辉煌,xiong围奇特,更不用说演绎那种悲壮了。”直到一曲终了彩声雷动,张彩才对徐勋和朱厚照说了这么一句,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一年筝,十年琵琶,便是因为如此。尤其这十面埋伏乃是琵琶的武曲之中最难的,能到这份上,却比小楼明月的歌喉更加难得。今天咱们能赶上这首演,倒是真有幸!”

    朱厚照也是看惯歌舞曲艺的人了,这会儿见张彩如此说,他便笑嘻嘻地道:“既如此,便让她上来陪咱们坐坐,让大伙近距离一睹芳容可好?”他不等张彩回答,就看着徐勋说道,“我听着她这曲子,倒是想起了白乐天的那一首琵琶行,尤其是其中那两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简直异常贴切。今天既然赶上了就是运气,徐勋,你要是能把人叫上来坐坐,刚刚这罚酒就免了!”

    对于朱厚照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又见张彩也眼巴巴看了过来,那老脸上虽说不得semimi,可热切的表情却怎么都掩不住,一时间,徐勋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如此,好吧,我让人去试试看吧。”

    “你平北伯在此,还说让人试一试?总之一句话,人能叫上来,你那三碗酒就免了。要是叫不上来,加倍罚你!赶紧亲自去!”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徐勋苦着脸出去了,他就冲着谷大用打了个手势,见其果然知机地追上去了,他这才笑眯眯地坐了下来。

    尽管今晚只是初次出场,yu堂chun又倔强地不肯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演奏了这么一曲丝毫不应景的十面埋伏,但冲着她的容颜,一秤金又长袖善舞地到各处熟客那里兜搭了一番,因而竟早早安排下了接下来好几日的场子。这会儿她脚下轻快地回转了那间安排给yu堂chun的屋子,却是眉开眼笑地说道:“看在今儿个这么多老爷公子都肯捧你场的份上,之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收拾好你的琵琶,咱们回去,这第一次就是要惊鸿一瞥,多逗留就没名头了。”

    yu堂chun沉默地将琵琶收入囊中,正要随一秤金出men的时候,外头竟有人同时掀起men帘,险些和身材丰腴的一秤金撞了个满怀。见那个打头的年轻公子一身宝蓝se刻丝袍子,头冠镶金缀yu好不华贵,那眼睛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直瞧,她立时低下了头。

    “想不到没了小楼明月,竟然还有这样的尤物。”刘二汉这些天往来这几处有名的勾栏院,甚至比较了演乐胡同和勾阑胡同的两处头牌,却总觉得不如尚芬芬那勾魂蚀骨的媚意,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了这另外一种让他心动的nv人。此时此刻赞了一句之后,他看也不看一秤金,便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如此绝se,沦落风尘可惜了。你开个价吧!”

    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早就认出了刘二汉来。前一个nv儿刘公公让人买了去,这就已经让她蚀了大本,如今这yu堂chun才打算推出来狠狠赚一票,竟然又遇到这种事,她怎能不郁闷?即便深晓民不与官斗的宗旨,她仍是陪着笑脸说道:“刘公子,妾身这nv儿还小,能得公子垂青是她的福分,可还请公子再等个两年,待她身子长开了,妾身一定让她好好服shi……”

    “放你的狗屁!”刘二汉一下子丢开了那贵公子的架势,脱口怒骂道,“本公子看上的人,你居然敢如此推三阻四!废话少说,你若是不jiao人,我明天就让顺天府衙关了你的破院子!”

    面对这么一个蛮横的主儿,一秤金虽恼怒得很,可终究不敢得罪,苦苦讨饶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扭转头强笑着对yu堂chun道:“乖nv儿,既然刘公子喜欢你,那你就去服shi刘公子几天吧。他可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的侄儿,你可千万尽心……”

    一直低着头的yu堂chun倏然抬起头来,面上lu出了一丝冷笑:说到这里,她看也不看一秤金铁青的脸se,冷脸上突然展现出了一丝笑容,竟是迎着刘二汉上前了几步:“刘公子是想要我真心,还是我虚情奉承?”

    刚刚清清冷冷的人儿突然笑意上前,刘二汉一愣之下,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要你真心!放心,你跟了本公子,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好,只要刘公子能帮我做一件事,那我立时委身真心相从!”yu堂chun倏然转过身来,见一秤金满脸的错愕,她便指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替我查封了这个nv人的脏院子!”

    “你……你疯了!”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立时反应了过来,慌忙张口骂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居然敢说这种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刘公子,其他姑娘我都能给你,就这个小贱人不行!她连我这个养她多年的妈妈也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您了,万一伤着您半根手指头,我吃罪不起!”

    “养我多年?妈妈倒是说得好听,我六岁被拐子卖到这儿,妈妈hua大价钱买下,难道是真心怜我,不是想把我当摇钱树?但凡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夏日里垫了砖跪在太阳底下,冬天剥了衣裳赶到外头挨冻饿饭,还让我们学那些没廉耻的东西,这是养我多年?”

    说到这里,她倏然回头看着满脸呆滞的刘二汉,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公子,我听说刘公公当政之后,革除了不少弊政,内行厂甚至做了好几件让人拍手称快的好事,如今这京城一害就在面前你,你若是能除了,管教刘公公声名更大!就在她那院子地底下,埋了少说也有十多具骸骨!还有她的院子里,不久前刚刚si自布设了铜管地听!”

    “你……”

    糟糕,这小妮子怎会知道那最隐秘的事?

    眼见一秤金又惊又怒,挥着巴掌冲着自己就要打,yu堂chun冷冷一笑,却是信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锋利的银簪,不慌不忙抵在了喉咙上:“至于我这话是真是假,我yu堂chun便以这条xing命为证!”

    本只是寻常的寻欢作乐,顷刻之间就要演变成血溅五步的一幕,刘二汉已经是头皮发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一秤金瞧着yu堂chun握着那银簪就要冲着喉咙刺下,一时手足冰冷。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推出来的一棵能让她赚得盆满钵满的摇钱树,竟是会闹出这样的事。若真的人死了,就算她往顺天府东城兵马司都打点得充足,这儿客人那么多,转瞬间就会有消息传扬出去,那决计是捅天的案子,就是她背后的那个人兴许也捂不住!早知道刚刚在刘二汉面前,她就该报出那名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外间冲了进来,却是飞起一脚径直蹬在了yu堂chun手中的那支银簪上。那一下力道极重,只见yu堂chun银簪脱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自己整个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亏得那人反应极快,一勾一拉就把人牢牢揽住,随即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好字。

    徐勋低头一进屋子,见刘二汉和一秤金都是呆若木ji,而yu堂chun已经被曹谦扶到了椅子上,他便淡淡地笑道:“果然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本领,险之又险救了一条xing命!”

    刘二汉这才认出了徐勋来,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又沙哑又干涩,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平北伯……”

    一秤金见yu堂chun没死成,本待如释重负,可听到这一声平北伯,再见徐勋冲自己冷冷看了过来,她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想说的那些巴结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下一刻,她就听到了一句让她几乎瘫倒的话。

    “谷公公,虽说这事儿不归西厂管,可既然当初内行厂也管过这种事,可今天既然恰逢其会,你是不是接过去?”

    直到这时候,谷大用方才慢吞吞地从外头进来。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刘二汉,旋即就干咳了一声道:“既然恰逢其会,这事儿咱家当然是责无旁贷。来人,把这一秤金押出去,立时让人去查封了她那个院子,然后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有多少具骸骨!再看看那所谓的铜管地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捂着手腕正死死盯着曹谦的yu堂chun听到徐勋和谷大用先后说话话,刚刚没死成的那种惊骇和绝望一下子被狂喜取代。她几乎是强忍着手腕剧痛挣扎站起身,旋即跪下重重磕头道:“贱妾多谢平北伯,多谢谷公公!”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下英雄

    天刚mengmeng亮,兴安伯府徐家便已经中门大开,前头院子里站着整整几十个从衣衫到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彪悍亲卫。除了最初马桥举荐来的那些,后来刘六刘七兄弟操练军马时,又从中选拔出来一些擅长个人单打独斗的,再加上身家清白投效靠身的,因而现如今徐勋虽还不至于和开国以及靖难功臣那样,动辄养上三五百家将家丁,但也已经隐隐有了些气象。

    二门口,徐勋歉意地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随即又索xing上去抱了抱徐良,这才开口说道:“爹,悦儿,家里就都交给你们了,我这一走行程不定,快的话应该能赶回来,若是慢的话就说不好了……总而言之,你们多多保重。”

    “得了,时至今日才说这话,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野?”徐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沉声说道,“总之一句话,给我囫囵回来,身上要是多一条疤,日后你就别想出去了!”

    知道老爹不过是嘴上厉害说说而已,徐勋莞尔一笑,又对沈悦轻轻拍了拍腰间。沈悦知道徐勋已经戴上了那条自己亲手缝制的腰带,心里却是又酸又涩,想要装作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可手却沉甸甸举不起来。直到看见他就这么洒洒脱脱转身要走,她方才突然出声叫道:“回来的时候,记得给你未来的孩子预备礼物!”

    “知道了,我会送一份最好的大礼送给他!”

    徐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直到邻近拐角的时候,他才侧头看了一眼那边的一老一少,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步子竟是比刚刚更加沉稳有力。安安稳稳做官固然好,可与其看着刘瑾捣腾自己四面扑火,还不如让出地方让人去放手施为,他先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有他出面,杨一清此前处处掣肘的局面就会大为改观了。刘宇那家伙不过是靠着刘瑾方才窃得兵部尚书之位,要是这次再敢扯后tui,他人就是不回来也能把人拉下马!

    眼见徐勋人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沈悦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一旁沈九娘的手,沉默了良久才目光mi离地开口说道:“爹,我先回房去了。”

    “嗯,天气还冷,如今孩子月份大了,你保重身体要紧。”

    沈九娘见如意和几个丫头上来簇拥着沈悦回房,不觉神情也有些怅惘。她知道丈夫的才干不在于军略边务,就是案牍功夫也不过寻常,只在诗词歌赋上头更为出se。然而,徐勋此行总得有个人跟着,她原本连唐寅的行装都已经暗自打点好了,谁知道前几日方才知道人竟是已经得命留在京城,继续写他最是拿手的那些好戏。对于徐勋的知人善任,她心底自然又是钦佩又是感念。

    见徐良目送了沈悦回房,突然又二话不说追了出去,她微微一愣,随即瞥见一旁玉堂春正有些惘然地站在那儿,想起徐勋之前吩咐过唐寅写封信托尚在苏州本地的文征明和祝枝山照应其一二,她就上了前去。

    “周姑娘。”

    玉堂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裣衽施礼道:“沈娘子。”

    “二月二龙抬头之后,运河就要开河了,那时候你坐船走却是正好。之前你说过要为父母重修坟茔,之后结庐守墓,依我说,重修坟茔的事情是好,结庐守墓却不必。你虽沦落风尘,可又不曾失了清白,况且又是被平北伯差人护送回苏州的,不用畏惧人言!倘若你不介意,可以住到苏州城北的桃花坞去。我和相公离开那儿,虽是留了两个老仆看家,又有祝文二位照应,但终究不如有个人住着维持维持的好。那里清溪桃林,野趣盎然,你闲来弹弹琵琶,也能让那儿更动人些。”

    同样是风尘出身,玉堂春对沈九娘的这番话语感动不已,犹豫片刻便点点头道:“多谢沈娘子好意。我家里没剩下几个亲戚了,而且离家这么久,别人也未必还知道我在人世,兴许疑我去争产也说不定。我之所以打算结庐守墓,也是不希望有人以长辈的名义左右我的将来。既然沈娘子这么说,我就厚颜去桃花坞叨扰一阵子了。”

    “说什么叨扰,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不住人反而容易衰败,有你去帮我们看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玉堂春抿嘴一笑,神情终于松快了许多,看了一眼前头空空dangdang的院子和甬道,她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该走了,要不然,在这种富贵荣华的地方再呆下去,还不知道要为自己的恩人惹出多少闲话来!

    徐良只是在仪门看着徐勋整军之后上马出发,见今日将要送行到城外的唐寅正策马和一旁那个更年轻的书生交谈些什么,见一身戎装的曹谦正紧随徐勋身后,又听着那沉重的马蹄声,刀剑摩擦钩环的声音,尽管他年纪一大把却一直tui脚灵便,此时仍然禁不住伸手扶了扶一旁的门框,心里想起了一句老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这个当爹的何尝不是如此?哪怕徐勋信誓旦旦说这一行不是去打仗,可他怎么会相信这个诡计层出不穷凡事不按常理的臭小子?

    当徐勋策马出大门的时候,仿佛无意间一回头时,看到的就是父亲倚门而立,右手握拳放在xiong前的模样,那一瞬间,他心领神会地回了同样一个动作。

    老子英雄儿好汉,虽说不能让老子去上战场,但儿子不会给你丢脸的!

    小皇帝没来,其余该饯行的人都在昨晚上一一见过了,因而这一天送到阜成门外的人不但不多,甚至可以说极少,不过是神英马桥这些军中同僚下属,看上去相比此前徐勋去宣府也好,下金陵也好,不免低调得有些寒酸了。甚至连所带兵马的数量,总共也只有八百余人,和这个相比,倒是那一批足足上千绳子捆成一串的自宫阉人显得极其庞大。然而,就在徐勋准备出发之际,几骑人却从城门处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来。

    “平北伯,皇上赐剑!”

    徐勋正感慨谷大用那肥硕的身躯居然也敢把马骑得这么快,乍听得这话顿时愣住了。他此行算是代天子巡阅诸边,这金牌令箭已经早就领了,这会儿临行之际朱厚照突然赐剑是怎么回事?虽是心头大为疑huo,可他仍是大步迎上前去,见那边厢两个小火者上前搀扶了谷大用下来,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谷公公这是……”

    “东西你拿着,皇上这会儿人到文渊阁去了,说不得要拍桌子狠狠吵一架。”谷大用轻咳一声,见徐勋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他便手持那把极其华丽的宝剑大声说道,“皇上有旨,赐平北伯徐勋天子宝剑一口!”

    说完这话后见徐勋叩头领了宝剑后站起身来,谷大用方才低声说道:“这剑鞘是皇上从内库找出来的最华贵最招摇的一把,但里头的剑却是货真价实断金截玉的宝剑。如果真的要打仗,皇上说了,你务必拿这个砍几个虏寇,也算是代他亲临敌阵一回见识见识咱们军中和虏寇军中都有什么英雄人物了!”

    原来这把天子剑不是给他先斩后奏的,而是其如朕亲临的象征意义更加要紧!

    徐勋能够体会到朱厚照最讨厌被束缚,此次却不得不留京的xing子,这会儿点点头后,再次和谷大用到了别,他便回转身快步回到坐骑旁,利落地跳下马后他便举起那把天子剑高高挥了挥。一时间只听传令官的声音从后队传到前队,队伍倏忽间就开始动了起来。

    汪洋浩淼,势连天际,这说的便是保定府东北的白洋淀。

    相比南边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的是烟bo浩渺小桥流水北边最多的却是各式小山,这水虽充沛,称得上是风景的地方却并不多。京城的前海中海后海虽都有个海字,不过沿袭当年meng人海子的习惯依旧这么叫着可终究地方都有限得很。所以,从前进京赶考的文人雅士有些闲情雅致的缙绅,都是白洋淀的常客。然而,随着这白洋淀深处常有水匪出没,到这儿来抒发豪情的人就渐渐少多了。

    去岁天冷,运河都封冻了,这白洋淀自也不例外,如今河面上的冰渐渐化去了一些,便有附近不少村民不畏寒冷下水捞鱼,虽说累些辛劳些,有时候一日里也能有个几十斤的收获。附近这林林总总上百个淀池,官府有时候都mo不清楚人口,更不要说进出通路了,也就是些老船工最最清楚。相传在淀池身处,还有吃住全都在船上的人家。

    这一天,白洋淀深处的一个村子中,却没有渔人开船出去打渔,到处都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架势。即便是村里的老人,看到那些个带着大刀片子抄外乡口音的人也不免战战兢兢,更不消说小孩子了,常常被那些长得凶相做派又蛮横的汉子吓得哇哇直哭。就连面对这些强人一贯忍气吞声的村长,也不得不找到了大大咧咧占了自己屋子的杨虎。

    “虎爷,咱们村就这么巴掌大小的地方,您这次一来就是这么多好汉,小人实在是难以应付,要不,邻近不远处还有一座大些的村子,船过去也就两刻钟……”

    “怎么,要赶我们走?”杨虎轻蔑地哼了一声,见那村长噤若寒蝉,他这才淡淡地用开了刃的匕首刀面拍着自己的手说,“你别忘了,上一年官府逼税,是谁给你们这村子挡过去的。我才借你这村子会一会各方英豪,你就不乐意了?”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只是地方实在逼仄……”

    “我不嫌逼仄就行了,你啰嗦什么!”

    杨虎不耐烦地喝止了那村长,见人战战兢兢退下了,他这才没好气地站起身来。在自己山寨里吃香的喝辣的,可到这破地方却除了菜就是鱼,最初一两日还不要紧,可这几天那些个忍不住的家伙已经朝村里人养的鸡鸭猪羊伸手了,虽说他不怕那些胆小的村民有什么举动,可这才来了两三拨人,接下来人一多麻烦更大。即便是他把一支心腹就布置在临近一个更加可靠的村子里,可这水上营生终究不是他们最擅长那支一度在白洋淀上神出鬼没甚至曾经劫过保定府通判小舅子的水匪,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说究竟来不来!当初在自己山寨会盟怕别人不肯来,也怕官府听到信息前来围剿,所以听了白瑛的选在白洋淀,可在这水上自己也并不是顶熟,有什么事一样说不好!

    “虎爷,虎爷,齐爷和张爷一块来了!”

    一听到外头这嚷嚷,杨虎精神一振信手把匕首插回了绑tui中,旋即快步走了出去。见那边厢村口的小码头上,两三条小船正一条条停泊了过来,船头两个大汉都分外显眼,他立时笑着迎了上前。

    “张老哥哥和齐兄弟可终于来了!”

    张茂嘿然一笑,齐彦名纵身跳上岸之后,却心有余悸地说道:“从前看水浒的时候都说什么八百里水泊,我还一直憧憬着什么时候咱也能有这声势,可没想到真正到了水上,这一路就心里没个底,直到上岸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齐老弟你这话不尽不实吧?听说你这水xing是一等一的,再说这几个淀子的水都不深有什么好怕的?”斜睨了齐彦名一眼,张茂鹰隼一般的眼睛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见各家各户的村民几乎都躲在屋子里,外头挎着刀走来走去的显然都是好汉强人,他就看着杨虎说道,“倒是杨老弟大发英雄帖,说是白圣主会lu面是真的假的?”

    尽管都是占山为王的响马盗山匪强人但各自招兵买马拉人入伙的时候,总免不了百般许诺,拉起一个大名头,因而白莲圣教这名头自然就是最好用的。张茂也好齐彦名也好,山上都设着香堂,可自己也就是需要的时候拿着出来应个景,说不上什么诚心信教好在白莲教中人从前也不管这个,更不曾要他们朝贡这次要是杨虎召集,他们可以不来,但白瑛出面,他们就不得不给个面子了。

    “当然是真的,白先生少有lu面,如今也是得知各位的势头都是如火如荼,这才想要仿效当年群雄并立掀翻暴元之举,也会盟聚一聚各方英雄。”杨虎见张茂和齐彦名都是脸se一变,他就仿佛没察觉似的笑道,“除了二位,之前沧州冀州武强都已经来了人。再加上山东尚有几支圣教分堂要派人来,所以这一回可说的上是空前绝后的盛会。”

    这样大的场面?

    杨虎虽不是地主,但这儿是他找的地方,带来的人先占了屋子,后来人再占的房子自然条件越来越差,齐彦名和张茂满腹嘀咕地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见全都是些破屋烂棚,在畿南一带名气极响的张茂就有些忍不住了。

    “在这白洋淀召集各方英雄会盟,至少也得有个像样的地方!就这村子巴掌大的地方,若是来得人再多些哪里容得下?杨虎又不是三岁孩子,帖子是他代白瑛发的,结果就这么马马虎虎?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大伙儿上杨虎的寨子去!”

    齐彦名这次总共也就带出来七八个人,原本还觉得有些少,可现如今看这村子的样儿,他就觉得不是自己带的人少,而是带的人太多了。就凭这地方的出产供给,时日一多恐怕人就得饿肚子吹西北风了。囡而,他虽没有答话,但心里的思量却和张茂差不多。只是,他心里更知道张茂只是说说而已,倘若真的是上杨虎的寨子,人人都会担心给扣下来!

    张茂和齐彦名从前也就见过几面,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头,既然都不打算在这村子里多呆,两人便谢绝了杨虎邀他们上屋子里说话的建议,找了个僻静的水泊边上继续商谈。初步就白瑛若是真的想借此将人马纳入白莲教麾下,该如何应对达成了一致之后,齐彦名就突然开口说道:“对了,京城的那位平北伯听说启程去西北巡边了,难道朝廷又打算对鞑子开战?”

    “打打打,年年打,打到最后屁的成果也没有!要是朝廷养那些边军的钱都省下来,盘剥民间百姓少些,那些大户都能厚道些,我当年也不会落草了!”张茂不屑地骂了一声娘,随即又冷笑道,“听说司礼监的那个什么刘公公又在折腾什么乱七八糟的考察法,说起来还不都是公报si仇,打算报复之前那几个官儿。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大当家,大当家,白圣主来了!”

    当听到远处传来了这么一阵嚷嚷的时候,正从自家事说到朝廷事的张茂和齐彦名一时霍然起身,冲着那前来报信的小喽啰询问了两句,两人马上朝码头赶了过去。还没到地头,他们就看到刚刚在村子里四处游dang的那些汉子都聚拢了来,站在码头边倒也有些彪悍的样子,而杨虎则是手按刀柄站在中央,四周围还有好几个各方头目似的人。看到张茂和齐彦名一块赶了过来,杨虎却没有吭声,眺望着那几条灵活地在水中穿梭的小船,满脸凝重。

    白瑛一直都住在京城,纵使外出,行踪他多数也知道,这几条船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眼见那几条船快到码头,船头上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便突然伸足一点船头,竟是轻轻巧巧纵身一跃,越过逾十步的距离,就这么跳上了码头。稳稳落地之后,他环视一眼众人,随即拱了拱手道:“今日有幸能一会诸路英雄,实在是白瑛之幸!”

    “白圣主,您老人家还是这么硬朗,真真好身手!”

    “果然是白圣主,当年要不是您,我这条tui就没得救了!”

    “白圣主既是下帖相邀,咱们就是tui断了也得爬来,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想当初咱们村里疫病横行,多亏您妙-手回春!”

    眼见码头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白瑛都是笑脸以对,张茂不由得和齐彦名交换了一个眼se。而杨虎虽知道白瑛医术精湛,可没想到他在畿南绿林道上还结下了这么多善缘,心头一松的同时,可隐隐之中也不免有些诧异。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张茂和齐彦名这才上前和白瑛见过,紧跟着张茂就笑呵呵地看着那几条船上一个个精壮的汉子说道:“白圣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原来还有这些个好汉追随!”

    “他们可不是追随我的。”白瑛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这才侧身让了一步,直到一个人影矫健地跳上岸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是纵横白洋淀威名赫赫的萧娘子,麾下八十水xing精熟的好汉,这附近的上百个淀子就好似她家里的后花园一般。”

    众人发现船上第二个跃下来的是一个蓝巾包头三十左右的少fu,一时全都吃了一惊,待白瑛这么一说,他们方才恍然大悟,可心底都有些难以置信。据说上一回保定府通判那小舅子被绑了之后,官府也曾经大动干戈,可后来一只耳朵送了进去,甚至府衙当中还闹了几天,之后就一丁点动静都没了,那通判还是交了银子赎人回去,就这么一拨做事凶悍胆大的水匪,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女人,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就连张茂也不由得怀疑白瑛这话不尽不实,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啧啧,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么一位jiao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能带领八十条好汉?”

    他有意把这萧字误作为小,其他人怎会听不出来?闻听此言,那萧娘子却只是面se微变,随即似笑非笑走上前来,一只手仿佛是举起liao动耳畔乱发,但却倏然见往前一liao,竟是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冲着张茂前xiong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心里提防着的张茂险之又险腰杆一沉,上半身往后一仰,旋即双手往地上一撑,双tui顺势往萧娘子右手那刀蹬去。可就在这时候,那萧娘子左手又是一翻,竟是又亮出了一泓刀光。

    她竟是使的双刀!

    就在这时候,白瑛倏然踏前一步,左手拇指轻轻按在了萧娘子的刀上,右掌则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张茂面前,这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张大当家也不过随口一说,萧娘子既然已经亮出了这等功夫,也暂退一步吧,大伙儿都是自己人,点到为止也就够了!这村子地方太小,咱们到萧娘子的水寨去说话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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