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左右逢源岂易事
皇城西安门内大街南边第一个衙门,便是内官二十四衙门中的惜薪司。看似只是管着宫中柴炭供应的小地方,但宫中每到冬天,所用柴炭超过两千万斤,所有东西都是从这儿走,因而也算得上是地位靠前的衙门。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之前才刚颁下来的圣谕,就在不久之前,这大明朝厂卫新建的内行厂,便设在这惜薪司之中。
旧日存放红箩炭马口柴的仓库腾出了好几间用作监房,而那些身强力壮搬运柴炭的小火者里头,钱宁又精选出了几十个来用作内厂执役。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说忠心耿耿,可如臂使指却是轻轻巧巧。此时此刻,他走到一间屋子前头,伫立片刻就冲着看守的小火者问道:“人可还老实?”
“回禀大人,已经老实了。”那小火者往紧锁的房门看了一眼,随即就垂下眼睑说道,“他起头骂得很难听,后来小的就吓唬他,说是进了内厂可没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一套,你进得去出不来事小,连累家人事大。小心搬十个八个马桶进去,让他尝一尝滋味!”
士大夫们大多数瞧不起宦官,而宦官们除却寥寥一些礼敬士大夫的人之外,大多数也瞧不起这些嘴里一套一套不消停的文官。因而钱宁听这小火者如此说,眉头一挑,也没多说什么,吩咐人打开挂锁之后,他就背着手施施然进了屋子。
说是监房,内厂这儿的屋子都是仓库改建,再加上没关过几个犯人,自然比不得北镇抚司抑或东厂的诏狱来得yin森昏暗。就好比如今关着李梦阳的这屋子,便是整整三间,里外隔开,挂着厚厚的棉帘子,乍一看去除却家具不多,却是和寻常宅子没什么两样。
“倒是好心xing,到了这地方还有工夫作诗。”
钱宁进了东屋,在李梦阳身后站了片刻,发现他自顾自地在一张纸上泼墨挥毫,一首七言须臾一蹴而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见人丝毫没反应,他便一屁股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翘足而坐闲适自如地东看西看,随即又开口说道:“要说你也不委屈,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竟然一手炮制了那样的大事,撺掇韩文又是上书又是伏阙,最后刘健谢迁先致仕,韩文也卷了铺盖滚蛋,你倒是还安安稳稳躲在户部,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尔等小人,知道什么是公平?”李梦阳这才恼了,丢下笔后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钱宁道:“若你要公平,有本事你把之前伏阙的所有官员全数都拿了下来,除非你能把当初主导了这么一场事情的元辅也给掀翻了!你放着堂堂正正的武官不做,放着从前的大好功劳不知道珍惜,居然去跟在刘瑾这种阉人屁股后头摇尾巴,无耻小人!”
“你……”
不想李梦阳到这份上还如此尖牙利嘴,钱宁顿时大怒。他从前也是多年受尽冷眼的人,如今虽然火大,可也不会贸贸然出手教训,眼珠子一转便冷笑了起来。
“我是无耻小人,可你们这些读书人能干什么,边疆有变的时候,只会在后头指手画脚瞎指挥一气,战胜了你们分功劳,战败了推那些真正打仗的人去顶缸!就好比是你,不过嘴皮子利索,你以为之前你弹劾寿宁侯的那次怎么能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还是太子的皇上嘟囔过一句寿宁侯是做得过分了,否则你以为那会儿还是皇后的太后能罢休?在街头痛殴寿宁侯,你看似威风痛快了,可要不是寿宁侯给你打懵了,那许多家丁在旁边看着,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钱宁见李梦阳气得直发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好比这次拿了你下狱,你以为刘公公是真的睚眦必报要拿你开刀?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就知道信口开河喷人的家伙而已,刘公公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化为齑粉,就算杀一儆百,你也还不够格!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书生也分三六九等,实话告诉你吧,刘公公是瞧中了你那个友人康海。他是状元郎,又是刘公公的同乡,听说文才也好实干也好,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所以刘公公不过是想引了他上门投效。偏生你还自己写了那张字条传递出去,以为我不知道。啧啧,我这内厂监房有限,关的都是要紧人,没空余地方关你,只要康状元肯登门,你就可以走了!”
说完这话,钱宁看也不看脸se发青的李梦阳一眼,就这么背转身离去。等到大门重新落了锁,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寂一片的屋子,随即不屑地哧笑了一声。
正好那李梦阳和徐勋一丁点交情都没有,他不用顾忌因此得罪徐勋。帮着刘瑾做成了这样一桩事情,他日后在内厂也能更加如鱼得水,不怕惜薪司这些太监们耍花样,这位子也就能稳稳当当的。府军前卫指挥使看似好,可才管着多少人,多大的权力,怎比得上在内厂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他现如今根基还浅,徐勋和刘瑾这两位哪一位都得罪不得!
李梦阳不就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人物,他会害怕这种角se?今天说这么一番话,那自视极高的小子必然会因此和康海大闹一场,如此一来,刘瑾不但能轻轻巧巧把康海收归门下,康海也说不定会死心塌地,他也就算是立了一功。否则按照他从前的个xing,刚刚老早就大耳瓜子打上去了。
嘴里哼着小调的他乐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对于文案功夫,他素来不太擅长,如今送上来的那些材料他也只是略微过一过手,扫一眼就完了。此时此刻,他正拿起一份关于户部一位郎中往来关系的文书,斟酌着是不是再干一票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出声吩咐进来,紧跟着,一个中年太监就进了门来。
认出是刘瑾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随堂王宁,钱宁立时站起身来:“哎呀,是王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宁笑着和钱宁见过礼,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条子来:“钱大人,这是你今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柴炭。”他双手送上了一张红罗厂支取的条子,见钱宁接过之后有些愕然,他就解释道,“皇上体恤臣子,所以,这文武大臣的家里,按例是可以领红箩炭的。如今你提督内厂,所以刘公公说,可以破个例。”
他见钱宁恍然大悟,又补充了几句:“内阁元辅李大人,还有一干尚书shi郎,武官几个受宠的勋贵,比如平北伯,林林总总有这殊荣的也就二三十个,钱大人你这冬天却是好过了。红箩炭不比民间炭厂烧制出来的那些普通货se,无烟无味,又暖和又禁用,一个月一百斤,足够你们家用了。”
钱宁千恩万谢之后,又亲自送了王宁到门口。一百斤炭虽说看似值不了几个钱,可那是宫廷御用的东西。他现如今在惜薪司,怎会不知道这红箩炭的金贵?于是,他珍而重之把这薄薄的纸片拢在袖子里,转身才要回屋子,那边厢又有一个小火者疾步飞奔了过来。
“钱大人,皇上召您去西苑太液池边赏雪。”
这种赏雪赏梅的美事,素来都是文人墨客最喜爱不过的,钱宁自忖就字认全了,读过几首歪诗,闻言顿时又高兴,又发怵。一路跟着那小太监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凝翠亭,见朱厚照人不在亭子里,而是正在外头雪地里,脚上绑着一对板子,两手还提着两根木杖,而一旁的徐勋也是同样的装扮,他愣了半晌,不禁疑huo地问道:“皇上,这是什么?”
“是徐勋拿来的滑雪板,朕看着比从前别人捣腾出来的东西好用。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着那副滑雪板穿上,刚刚刘瑾谷大用他们试过全都不行,刘瑾说你是武将,不妨来试试,徐勋也说你身体……什么平衡能力好,应该不至于像他们那样不济!”
徐勋见钱宁慌忙去穿那副滑雪板,便轻轻一点雪杖,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滑到了朱厚照身边。检查了这位小皇帝的各种装备无误,他就手把手将皇帝引到了此前已经证实完全冻结实的太液池冰面上,他示范xing地滑了一会儿,随即就回到了朱厚照身边。
尽管徐勋这种两侧内弯前头拱起的滑雪板和从前刘瑾等人从辽东弄来的有些区别,但朱厚照生xing爱玩,以前也尝试过滑雪,最初行动还有些笨拙,但须臾之间就掌握了平衡,虽不至于像徐勋那样来去如风,但速度亦很快。滑了一大圈满脸兴奋的他一回头,见钱宁一个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点雪杖滑了回去,又居高临下地笑嘻嘻看着钱宁。
“你左右开弓的本事朕学不会,可没想到你在雪上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皇上见笑了……”
太液池冰面冻得严严实实,眼下这块地方又是最滑的,钱宁费了老大的气力方才站起身来,眼见徐勋也跟了过来,笑着又做了示范,他这才凝神跟了上去。总算他素来万事上手极快,渐渐就有了些模样,可仍然追不上前头的那两个。眼见徐勋引着朱厚照倏忽间就没影了,他在后头追了一会儿,最后却干脆转身往回滑,不消一会儿就到了刘瑾面前。
“刘公公,皇上从前学过这个?这太液池虽说是冻结实了,可万一有什么冰窟窿……”
刘瑾伸长脖子张望着那边厢只剩下两个小黑点,好一会儿才没好气地说道:“是皇上说要滑雪,找出了从前库里的几块滑雪板,结果都早就腐朽坏了,正好徐勋送了这么些来,皇上喜得无可不可,立时要上太液池这边来滑雪。池面上咱家已经让府军前卫的人分块去试了一遍,冰面确实是冻结实了。要说从前陪着皇上滑雪的那几个都已经调了别处,否则咱家怎会特意让人叫了你来,不是想着让你出出彩么?”
出彩变成了出丑,钱宁也颇为无可奈何。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刘瑾的一片好意,眼见老家伙穿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却依旧冷得缩手缩脚,他不免出口劝人去凝翠亭中烤烤火,结果刘瑾却是死活不答应,他也只能听之任之。足足两刻钟之后,他才看到徐勋和朱厚照一前一后从琼华岛北边拐了出来,连忙和刘瑾一块迎了上去。
“爽快,好爽快,这东西做得好,徐勋,你怎么就带三副进宫来!”
“皇上,这东西除了玩乐之外,还有别的用处!这风雪天里,这东西在塞外比马匹还强,哨探等等是最有用的,要不是曹谦提起,臣也不会想起做这个,仓促之间,自然只做了三副。”
徐勋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此前预备送曹谦和徐延彻齐济良出京时,冷不丁想到滑雪板,还以为能够利用这东西给别人一个意外,谁知道曹谦立时说在延绥军前,大雪天马拉雪橇运送军粮军需是常有的,军中往大边次边外的哨探小队也往往用滑雪板。而且,这相传还是和meng古人学来的,但比起塞外的一马平川,关内这东西用的机会就有限了。当然,自己这个拱形头和内侧的高起固然是比如今那简陋的滑雪板先进了些,可工艺也就麻烦多了。
就好比今天带来给小皇帝的这三副,从选料到手工,花费不少耗时也不少!
“哦,这个还能用来打仗?”朱厚照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最后就不容置疑地说道,“既如此,让西苑府军前卫的五百带刀舍人人手一副,在这西苑里头先学起滑雪来。异日出征的时候,这东西兴许就会有用!”
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徐勋还没开口,刘瑾就第一个出声应道:“皇上,此事就交给奴婢备吧,必定把东西尽快办齐。”
既然玩过了也尽了兴,刘瑾又顺着自己的意思揽下了造办这些滑雪板的事,朱厚照这才高高兴兴回到了凝翠亭,又赐了众人热茶,自己一杯下肚暖了身子,他这才看着刘瑾说道:“刘瑾,听说你又派了人在户部清查旧账?这些先缓一缓,谷大用和丘聚才给朕报了两桩大案子,一桩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擅自倒卖盐引,他已经派了罗祥去查;另一桩是临清钞关提督太监杜锦查出来的,钞关从北上货船那儿另外征税,中饱si囊。两桩案子少说都是牵涉到数万两银子,你赶紧先调些盘账老手来往这两地去。”
刘瑾闻言顿时大为意外,虽则是他也动心这一注大财,可户部清帐乃是他的立威之举,若是贸贸然半途而废了,损伤的也是他的威望。犹豫片刻,他正要回答,一旁的钱宁已是抢先开口答道:“皇上,户部国库若是有账目出入,那便不是数万两银子,而至少是十余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的数目。两淮和钞关的事情,不如从其他地方……”
“是啊,奴婢刚刚也是说,这两件事既是东厂和西厂报上去的,让咱们去做也就行了。”丘聚立时接上了话茬,却是笑眯眯地开口说道,“听说内厂在户部翻了个底朝天,不如继续查,查到水落石出为止,这些小事儿自然有咱们去管。”
若是和徐勋素来走得近的谷大用开口也就罢了,偏偏是丘聚忙不迭出口揽事,刘瑾立时为之警觉,斜睨了一眼钱宁就开口说道:“皇上,事关重大,不若三厂都抽调精锐去两淮和临清钞关查办的好。彼此有个挟制,也免得偏听偏信,这案子办下来群臣说三道四!至于户部,奴婢也就是清点一下旧档,谈不上查账,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奴婢怎会这样急躁?”
刘瑾倏忽间改了主意,钱宁虽想劝说,可知道再开口就要得罪了人,因而只能闭口不言。果然,朱厚照当即满意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此事,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今天早上朕在仁寿宫见着了寿宁侯夫人,寿宁侯夫人提到,从前又是弹劾,又是当街痛殴寿宁侯的那个李梦阳被你下狱了?”
听到寿宁侯这三个字,刘瑾顿时为之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奴婢正好查到户部账目有些不对,正好是这李梦阳该担责的……”
“寿宁侯夫人倒是火气大,让朕一定要帮寿宁侯出一口气,最好把人打发到什么穷山恶水去当官,就连母后也对这李梦阳颇有微词。”朱厚照此前压根没怎么听说过李梦阳这个人个,更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母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而他思忖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吧,关他几天,然后贬出去。朕本想挑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让他去,不过也罢了,他一个从五品的京官,就贬到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去当个经历吧,免得到时候有人啰啰嗦嗦说朕是因为母后而贬了他的官!”
山西?山东山西两淮和南直隶两浙这些缺可都是上缺!倒是七品经历确实算是贬……
刘瑾固然痛恨李梦阳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兴风作浪,可更大的目的是听说康海文采横溢,想要借此将人笼络到麾下,事情做成了之后再把李梦阳远远贬出去。可没想到,朱厚照这天子竟然知道了此事,还因为寿宁侯夫人和张太后的缘由金口玉言下了裁决,他顿时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可皇帝说都说了,他总不好就此驳回,便赔笑应了是。
别人对小皇帝突然对一个小人物上心并没有多大感觉,而钱宁却忍不住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其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还和谷大用轻松地聊着天,他想起王守仁此前谁都以为是死定了,偏是最后贬出了京城就算完,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徐勋插了手?可李梦阳这种人孤高自赏,救了他也很难让其感恩,换言之,连科场上的座师都能得罪了的人,足可见其秉xing,徐勋费这劲干嘛?
说是赏雪,但朱厚照没有赋诗这种闲情雅致,刚刚滑过了雪,此时便索xing命人树起靶子来,吩咐雪中比箭。本不过是平常都有的比试,但因为朱厚照拿出了一件辽东所贡的紫貂皮坎肩作为彩头,自己又亲身下场,钱宁少不得卯足了劲头。果然,虽说是徐勋这些天泡在军营里,射术又有长进,朱厚照亦是成绩不俗,可终究比不上他自小习射,在这样的寒风中都是十箭无一脱靶,最后成功将那紫貂皮坎肩纳入了囊中。
至于其他下场的几个人都是走个应景,不敢和皇帝徐勋相争,因而最后一一赏过之后,朱厚照笑吟吟取下了右手的牛角坡形扳指,随手递给了徐勋。
“前一阵子你还输给了朕,没想到这会儿又让你迎头赶上了。你怎么用这个紫檀的扳指?还是牛角的好用,这个赏给你了,省得你到时候说送了三副滑雪板进宫,又陪着朕练了一阵滑雪射箭,最后却却什么彩头都没得到。”
“皇上说笑了,臣是那么计较的人么?”徐勋自然而然取下了手上那个紫檀扳指,换上了朱厚照赐下的那个,随即笑道,“下一次皇上若是有兴致,咱们不妨试一试滑雪射箭。雪地里骑马不便,正好换个法子!”
听徐勋如此说,想起今天自己在滑雪上头的拙劣表现,钱宁心中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se。等到散了的时候,他看见徐勋冲着自己招手,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刘公公怎么突然想起了拿问李梦阳?”
钱宁偷觑了徐勋一眼,见其果然是有些疑huo,他心念一转,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刘公公也就是因为知道韩文当初那折子是他起草的,这才出口气而已。如今皇上既然是把人打发出了京城,刘公公估mo着也只能暂时罢手了。”
“哦,原来如此。”徐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微笑道,“那你去吧,此去两淮和临清,挑几个妥当的人,别堕了你这新衙门的威风。”
等钱宁告退离去,徐勋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康海把刘瑾的帖子已经给了他看,他由此明白刘瑾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笼络人才用上了这样的手段。钱宁若真的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可要是知道……!。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人才易求,知己难得
刘瑾原本是打的如意算盘,怎料到突然横出来寿宁侯夫人这么一个人物,一时心头无比恼火。要是从前,小皇帝对两个舅舅都不甚亲近,他琢磨个法子给寿宁侯一点颜se看看却也不难,可自从前次军需事,还有张宗说大闹东厂,朱厚照对寿宁侯张鹤龄反而看法颇有改观,他就不能贸贸然行事了。因而,这一日傍晚回了自己在宫外的si宅,见张文冕和孙聪一块迎上前来,他忍不住就恼火地说道:“好端端的事情,偏生给一个fu人给败坏了!”
“公公,您说的这是……”
孙聪是自己的亲戚,张文冕在京城无亲无故,刘瑾用起来自然放心,此时便没好气地将寿宁侯夫人搅局的事情说了。听得这话,这两个心腹对视一眼,孙聪便赔笑说道:“皇上虽说让李梦阳出外,但既然就是当着那么几个人说的,要诓一诓康海这么个状元,应该并不难。公公只让人放出风声去,就说让康海三日之内登门来,否则便以亏空巨大为由把李梦阳参到御前,谅他必然不得不来。他只要来了,先头小人已经对钱宁交待过,让他对李梦阳透lu出去,到那时候康海一片苦心为友人,却遭人嫌弃,决计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公。”
“孙爷想得固然周到,但兴许忘了一件事。”张文冕虽是后进,但素来不甘落于人后,这会儿见刘瑾有所心动,他就出口说道,“学生听说过一件事,李梦阳康海徐祯卿等人常常开诗会文社,作诗著文,时人对他们的诗文称赞不已,号为七子。既然如此,李梦阳康海和徐祯卿交情理应不俗。徐祯卿乃是兴安伯府常客,其老乡唐寅又在徐家长住,遇到这样的事情,康海说不定会赴徐府求助!”
此次笼络康海是孙聪出的主意,刘瑾此前也没和张文冕商量,觉得这计策不错,便照章行事,谁知道这会儿竟被张文冕找出了这样的漏洞。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看着张文冕好一会儿,这才嘿然一笑。
“小张,你到底是秀才,这些文苑中事,你毕竟比孙聪精明些。这些文官上头的勾当日后你去管,务必不能再出今天的纰漏!”说完这话,他就扭头瞥了一眼脸se讪讪的孙聪道,“孙聪,你是咱家的妹婿,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那些账目和迎来送往还是照旧你管,但这些人事上头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还有送给钱宁的那个小楼明月,你盯紧些,徐勋一而再再而三到咱家这儿挖墙脚,咱家好容易才挖着这么一个,要不能挖出他身上的最大价值来,咱家就亏大了!”
孙聪虽觉得有些不甘,可刘瑾说也说了,他也只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这对于最后这番吩咐,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公,那康海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是攀上了徐勋,自然不肯上咱家这里来!咱家又不是纠缠不休的人,用不着和人去抢,天底下又不是就他这么一个状元!”刘瑾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随即就淡淡地说道,“礼部尚书给谢铎当了,那王守仁的老子王华咱家也不想再看见,回头对焦芳说,林瀚既然到了京城任吏部尚书,那就升了王华去南京当吏部尚书!要是这么一件小事他还办不好,那他这个内阁次辅也不用当了!”
王华的事情搁置多时,如今再次提起,张文冕和孙聪都察觉到了刘瑾话语之中的怒气。此时此刻,两人都知道此时若是插嘴不免触霉头,自是连声答应。然而,张文冕送了刘瑾进书房,见刘瑾吩咐随shi的小火者将匣子里的奏疏铺满了案头,他见孙聪不在,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先头还有一件事孙爷未来得及禀告公公,宁王那边的人又登了门,送来了一对汝窑的瓷瓶。东西的品相极好,放在外头千金难买。”
“又送了礼?”
如果别人一味登门来催,刘瑾自然会恼火,可人不催不问,每次登门便有价值不菲的珍玩送上,他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许久,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之前咱家有意把消息泄lu给锦衣卫,那李逸风必然会知会徐勋,可徐勋既然一直没反应,料想不会在这事情上拦着。这样,回头咱家就把这奏疏发内阁,只要是朝堂当中没太多有分量的人反对,应该僵持一阵子,就能通过了。”
“公公毕竟是内朝之首,徐勋虽是圣眷正隆,可外朝资历人望盖过他的人比比皆是,不说别人,李东阳便是显见的百官之首,他自然不可能事事和公公相争。”
这话说得刘瑾面lu得se。毕竟,手掌司礼监批红的权限自然非同小可,这也是他现如今凌驾于徐勋之上的最大砝码。然而,张文冕话锋一转,便又低声说道:“只是,平北伯这人大诚实伪,大jian似忠,却比公公更容易笼络人望,只看如林瀚张敷华谢铎这样的人物都肯和他相交,屠勋甚至也有投效过去的端倪,便足可见人才二字的重要。若再加上正年富力强的杨一清张彩之辈,年轻一代的康海徐祯卿湛若水等等,他的底子就厚了。公公要吸引人来投,学生不才,这些天殚精竭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和切入点。”
刘瑾刚刚极好的心情被张文冕一言败坏,脸一下子就yin了,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禁不住面se稍霁,却是皱眉问道:“什么人?什么切入点?说来咱家听听?”
“就是公公的同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等处兼提督紫荆诸关的那位。”张文冕一言说完,见刘瑾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显然是在印象中陕西籍的官员中搜索这个官职的人究竟是谁,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人素有能名,但却做事太大胆了些,对下头又严苛,而且在京时间不长,不可能和平北伯有任何交集。学生的建议是,公公不但要拿下他,而且要显示公公做事公允的心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手段。”
宁王谋复护卫的奏折在朝堂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bo。尽管前任宁靖王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但毕竟朝中有的是六七十七八十的官员,对那些劣行仍旧记忆犹新,因而反对的声音相当强烈。然而,也有人觉得,区区南昌左卫总共不过五千人,改隶王府也翻不了天去,总得给藩王稍存体面。此事虽悬而不决,甚至有人si底下说是刘瑾受宁王贿赂,可如今刘瑾正如日中天之势,少有人一再坚持,只是争议不下。
至于被关进内厂诏狱多日的李梦阳,反而并没有引起多少震动。由于他那孤高的xing子,在外头替他奔走的,也就是几个文友罢了。这一日,李东阳因身体不适提早从文渊阁回家,一到门前时,便有管家上来禀报道:“老爷,中书舍人何景明求见,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何景明?他这个中书舍人请了长假在家,居然这时候到这儿等着了?”
京城赫赫有名的这几个才子,李东阳自然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何景明还是值守内阁的中书舍人,此时倏忽间就明白了人登门拜访自己的缘由。若是从前,看在李梦阳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杨一清引荐的关系,他怎么也会设法援救,可如今京城一桩桩一件件层出不穷都是事情,李梦阳甚至还在醉酒之后对他语多不满,那些闲话都传到他耳朵里来了,他不由得犹豫了片刻。
“对他说,李空同的事情我知道了。他是我的门生,我不会放任不管。我今日回家是因为病休,不便见客。”
一言定下了不见的基调,等到回到正房换下了衣裳,又信步去了书房,他忍不住让书童找出了李梦阳当初贺寿时的《少傅西涯相公六十寿诗三十八韵》。时隔数月再次看这首诗,他便瞧出了当初不少略过的东西来,最后合卷之余,眉头不禁微微蹙了起来。
他终究还是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也难怪,想当初李梦阳年纪轻轻就作什么进谋芝盖侧,待问紫玉房的诗,孤芳自赏,只想着做帝王师,却不想想自己连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处不好,如何还能待问紫玉房?不吃些苦头,他日迟早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刘瑾应该不是存心要取人xing命,只究竟所为何事还不知道,再等几日看看再作理论不迟!
何景明在李府吃了个闭门羹,即便愤懑,也只能悻悻离去。而等到在闲园和其他两人碰过头后,得知费尽心机去见各位大佬的边贡和王廷相几乎都一无所获,他顿时一筹莫展,最后愤而一拳击在石桌上:“如今jian阉当道,正道难昌,这官也没什么好做的了!等空同这事情有了结果,我打算辞官回乡读书,各位意下如何?”
边贡和李梦阳王九思是弘治九年的同年,而何景明康海王廷相三个,则是弘治十五年的同年,唯有徐祯卿科场中进士最晚,是弘治十八年。此时此刻,边贡左右一看,见徐祯卿康海和王九思都不曾来,他顿时皱眉说道:“昌谷和对山这几天一直不见踪影,这下连王敬夫都不见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谁说我不见了?”
随着这话语,王九思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他眉宇间颇有几分郁气,一屁股坐下之后,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开口说道:“我去了刘公公的si宅。”
“什么!”
这话说得其他三人勃然se变,不等他们出口说什么,王九思就冷笑道:“看仲墨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上元辅那儿却吃了个闭门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找刘公公还能找谁?那边的门却比咱们的首辅大人门庭好进,虽说刘公公尚未出宫,可到底有人问过缘由,请我晚上再去!”
尽管何景明对王九思的话大不以为然,可一想到自己在李东阳那儿苦等两个时辰却不曾见到人,顿时一言不发地叹了一口气。边贡和王廷相对视一眼,忍不住思量起了何景明辞官的话来。就在众人一片沉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笑声,紧跟着,却是康海和徐祯卿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这样心情好?”
徐祯卿见何景明满脸的愠怒,他便笑着拱了拱手和其他众人都见了礼,这才笑道:“我心情怎能不好?明日空同兄就可以放出来了,难道我还要愁眉苦脸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紧跟着,何景明就恍然大悟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莫非是昌谷你去求了平北伯?”
见徐祯卿含笑不语,他越发相信这是事实无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前次王伯安的事情,听说也是你出的面,这次又是你,咱们没交错朋友!没想到平北伯如此仗义,王伯安也就罢了,毕竟和他有共事之谊,李空同却和他没有交情!”
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众人顿时心情都好了起来,王九思甚至打趣道:“要说交情也是有的,李空同从前还上书骂过人家,不想人家既往不咎,这关键时刻还出手捞人。”
徐祯卿这才拉着康海入座,却冲着康海努努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时候对山也一起去的,再加上平北伯赞赏对山这状元郎的才学,所以才答应了。只不过平北伯最初没把握,也没把话说太满,我也不想让你们白高兴一场。只是,就算韩尚书曾经在户部整饬了几年,那里仍是一堆烂帐,若真正相争起来,刘瑾一定要查账,空同也得不到好。所以这一回空同就算能出来,也不得不吃些亏,据平北伯说,怕是要调去山西。”
“山西有什么不好,如今朝廷里这个样子,还不如外出为官!”何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远远避开来得干净。”
王九思却面se微妙地冲康海道:“对山,原来你这状元郎名声在外,不但平北伯这样的人物知道,就连刘公公那儿,似乎也放出话来,说是倘若你登门,李空同的事情好商量。”
“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就是个状元的空名头。”康海一想到这几日在徐府书房中,听徐勋和张彩等人剖析军事,纵谈天下,和他们这些人一味空谈却影响不了朝中大事全然不同,虽对王九思陡然揭出刘瑾抓了李梦阳是志在逼他投效有些惊讶,但仍是声音平和地说,“如今的时局放在这里,要么辞官,要么外放,要想留在京城实实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浑浑噩噩随bo逐流,名声这些算得了什么。”
见康海竟是表明了态度,除了已经知道他决意的徐祯卿,其余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何景明一愣之下,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平北伯要你做什么?”
“修国史。”
徐祯卿代他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不禁lu出了殷羡的表情。须知修国史看似枯燥,却是个升官的捷径,若因此而名声上达天听,升迁之路简直是一马平川。而康海扫了一眼其他人,这才恳切地说道:“吏部尚书林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大人年纪都大了,希望抽调些年富力强的人在两部行走,诸位若是有意,凭借我等才干,未必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纵使刚刚口口声声说辞官的何景明,此时此刻亦是lu出了犹豫的表情。而这时候,徐祯卿方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要想朝中不是万马齐喑,轻言辞官便不可取。更何况,文选在于吏部,算不得是阿附谁!”
整整被关了十天,虽是饮食起居都并未刻意留难,但当重见天日的时候,李梦阳仍瘦了一大圈,脸上尽显憔悴。接过放山西布政司经历司经历那道圣旨之后,他步履蹒跚裹着肥硕的棉袍,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出了西安门,重新看着西安门外大街上那些店铺行人车马,重新看到那几个文友,竟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同!”
何景明第一个迎了上来,见李梦阳的表情都有些呆滞,他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人到了一旁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前头,不由分说将他推了上去。七个人分坐了两辆车上路,不消一会儿就拐到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找了一家常来常往的羊肉馆子,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包厢,何景明吩咐伙计把酒送上,随即就亲自筛了一杯酒热了送给李梦阳。
“来,今天大伙给你去去晦气!”
“多谢各位了。”李梦阳勉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待热热一杯酒下了肚,这些天囚禁的郁闷凄苦不甘失落仿佛都被冲淡了好些。然而,当看到康海关切地看着他时,他却陡然之间想起了那一次听到钱宁所说的话,放下酒盏后就忍不住说道,“为了我的事情,想来各位费了不少心,尤其是对山,亏你能放得下名声去求刘瑾!”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一静,随即王九思便愕然说道:“对山去求了刘公公?不会啊,去求刘公公的是我才对,只可惜没见着人。至于对山,他是和昌谷去求了平北伯。”
“什么?”
李梦阳一愣之后,见众人全都是一致的赞同之se,他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次救我的,居然又是平北伯?”
“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能和刘瑾打擂台?”何景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筛了酒热热的递给其他人,这才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只不过,你这事情说到底仍是当初驱逐八虎的余bo,所以人家只能找了借口让寿宁侯夫人出马,把你得罪寿宁侯的旧账又翻了出来,这才借着圣意让你远离京城这个漩涡。虽说是贬官,但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不说别的,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元辅,结果苦等两个时辰,人回来了却不肯见我。”
见李梦阳的脸se一下子yin沉了下来,王廷相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未免没意思。来来来,今天本就是为了给空同去晦气,咱们大家敬你一杯!”
一轮酒喝了下来,李梦阳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带着酒意把徐祯卿叫到了一边,待得知其和康海上徐府求助的情景,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大家齐齐投了平北伯?”
“不能说是投靠,只是人尽其才罢了。”徐祯卿见李梦阳面se一阵红一阵白,误以为他是以为自己之事连累了朋友,忙又解释道,“对山是去修国史,何仲墨还在内阁任他的中书舍人,王敬夫调了吏部文选司主事,边兄原本那太常寺寺丞当得很悠闲,不愿升调,所以也就罢了,至于王子衡,则是调任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听到一应同伴各有职司,自己却要去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当一个小小经历,李梦阳忍不住想到当初自己听从李东阳之意促请韩文带头伏阙,最后韩文去职,刘健谢迁致仕,授意自己此事的李东阳反倒是升了首辅。如今这些人借着相救自己的仗义名头,同样一一得美官,他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跌跌撞撞走到桌子旁,也不管酒是冰冷的,倒满了一大杯就仰头一饮而尽。
那冰凉的酒液入肚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王守仁……王伯安……我和你都是天下第一愚人,不分先后!”
尽管其他人稀里糊涂没听清楚,素来不喜饮酒,今晚也不过浅尝辄止的康海却听清楚了。对于李梦阳骤然提到王守仁,他虽有些不解,可等到这一夜酒宴散去,他安步当车回家的时候,被一阵冷风陡然一吹,却是刹那间想起了李梦阳起头径直问他是否去找过刘瑾的话。
难道这事情……竟是被刘瑾捅给了李梦阳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李梦阳这人素来是高傲到了极点的人,要是认为刘瑾抓了他李梦阳,不过是为了屈服他康海就范,只怕会因此和自己割袍断义!所以,今夜明明是大家庆贺他出狱,他却把自己和王守仁并列,说什么天下第一愚人!
你只看到大家因祸得福,却不知道今次倘若没有平北伯,大家得为你受多少冷眼么?这么多年交情了,本以为是知己,没想到大风大浪面前,就什么都显lu无遗了。
ps:康海李梦阳的公案,李梦阳和李东阳的过节……可以作为文人反目的标志xing例子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朋党已成(上)
七子名声虽大,但那是文名,不是才干,徐勋看中他们,主要冲着他们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所以,他只通过林瀚给王九思和王廷相两个人挪动了一下位置,一来两人才干算是七人当中出众的,而来也算给林瀚和张敷华找了个帮手,然后就把本是翰林院修撰的康海调去修国史。至于生xing懒散的边贡,担任内阁中书的何景明,他并没有轻易去动。
而他对于李梦阳这样心气太高看不上别人的愤青兴趣不大,反而何景明虽也有些愤世嫉俗,但在徐祯卿拿了不少七子的旧日文章和结集出的书给他看过之后,他倒是对其颇为赞赏,听徐祯卿说其仍有辞官之意,李梦阳黯然离京前往山西的这天晚上,他便让其去请来了何景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固然不错,但就如你在你那些文章中字里行间说的,大势不可抗,顺势而动更是比逆势而为为上。林尚书张都宪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冒着毁名的风险到京城掌管吏部和都察院喉舌,较之愤而辞官的那些人,何尝不是另一种顺势?此番内阁首辅李大人岿然不动,你们觉得是他恋栈权位,只图自保,但他有他的立场,他若是走了,这内阁首辅谁来当,难道让给焦芳?就好比你们倘若现在就想让我和刘公公正面打擂台,我也是不会做的,这就是我的立场。我言尽于此,如今只想问一句话,仲墨是真的不想呆在内阁?”
李东阳执文坛牛耳,李梦阳等人不是men生便是晚辈,却一直在外组诗社文会,刊印诗词文章传世,虽及不上李东阳一诗出,坊间群起仿效的势头,可这七个人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却颇为瞩目,不少年轻一辈标新立异的官员都视他们为风向标。
不服权威,敢作敢当,这便是李梦阳的人生宗旨。相比之下,何景明便要中庸得多,道不同不相为谋,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也是他此次辞官最大的原因。一想到刘健谢迁走了,李东阳在前次韩文黯然致仕时不发片言,此次又是袖手旁观,他便再不想留在文渊阁那个地方。
“平北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内阁如今已经成了勾心斗角之地,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中书舍人,就是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何景明长身一揖,见徐勋并未lu出愠怒之se,他沉yin片刻就诚恳地开口说道,“对山如今在修国史,若是平北伯真的有意,我想请调国子监或翰林院,扎扎实实读几年书,却比和人勾心斗角的强。”
人各有志,虽说很想在内阁留一个人权当内应,有什么事更容易通风报信,但何景明既是心意已定,徐勋自然不会强求,沉yin片刻就开口说道:“既如此,我去和林大人谢大人提一提,以你的文名,又有内阁中书舍人的经历,做一个翰林院检讨应该还是轻轻巧巧的。”
尽管徐勋不曾宣扬,但何景明等人频频出入兴安伯府,再加上京城中诸事素来是流传最快的,七子之中除了李梦阳之外的其他人如今投了徐勋,这消息立时三刻就散布了开来。这些人一贯自视极高,诗文上头目无余子,甚至连李东阳这样的文坛大佬也敢藐视,在为官处世上也和不少人格格不入。就是这么几个素来不服人的,竟隐隐站在了徐系这一边,怎不叫人大为瞠目?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在外头说,这消息让司礼监掌印刘公公摔了一个茶杯,让内阁首辅李东阳yin了半天的脸,只事情究竟如何,谁也不敢向那两位大佬去求证。
相比李东阳和刘瑾的反应,所得颇巨,甚至因此而不断有士子登men自荐呈送墨卷的徐勋,却并没有借机广收men下,而是仿佛见好就收似的再次低调了下来。圣堂最新章节反倒是刘瑾支使内厂又挖出了两三桩弊案,甚至还捣毁了一个专在京城拐卖贫苦人家nv孩儿的一伙地痞流氓,一时名声竟是有盖过东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头。
面对这情形,叶广和谷大用还能岿然不动,提督东厂的丘聚却是忍不住了。当这一天朱厚照召集了他们这些亲信大珰,齐集西苑趁着雪过天晴游览琼华岛之际,等到上了山顶,他瞅了个空子,便上前说道:“皇上,东厂刚侦得一桩案子,河间府知府辛文渊,因巡抚都御史韩福的吩咐,cao练各州县民壮,但竟是不得上命擅调驿马百余匹骑用。按制,驿马无上命不得随意征调,辛文渊韩福应尽快捕拿回京审问。”
东厂虽根基深,但丘聚到现在总共也就掌管了这地方不到半年,人事都尚未清理清楚,怎比得上内行厂和西厂全都是刘瑾和谷大用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人用人,更不消说叶广在锦衣卫几十年的掌控力了。因而,丘聚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这一桩案子,朱厚照听起来就实在是一桩不值得兴师动众的jimao蒜皮小事,皱了皱眉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不就一丁点小事吗,你去办就完了!”
丘聚自从掌管东厂之后,几乎还没做过什么大事,此刻终于得了允准,他也没理会朱厚照那态度,立时大喜过望地领命而去。
他这一走,刘瑾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嘿然冷笑,见张永和谷大用没事人似的,他眉头微微一挑,眼见接下来朱厚照还要兴致盎然去太液池上滑雪,他站在那儿已经冻得缩手缩脚,上前赔笑言语了两声,就借口司礼监有事告退离去。等上了凳杌,抱了王宁递上来的一个小小手炉,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让人给咱家死死盯着丘聚,甭管他做什么都得报上来!”
“公公放心就是。”王宁满口答应了,随即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平北伯那儿……”
“他那儿就甭管了!他比泥鳅还滑,做完一件事就得缩进去好一阵子,没看那许多士子跑到他那儿自荐,他都不理会么?算了,康海那些家伙全都是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要派得上用场还得好些年,不如那些立马能用的合算。光是笔头子嘴皮子功夫算不得什么,前头那个求见的给事中李宪,你去对他说,要证明他的本事,且给咱家做件事来看看!等丘聚那案子一上,让他鼓噪些东厂小题大做的风lang起来!”
当初刘健谢迁等大佬还在的时候,丘聚在王岳被派去泰陵的时候就调到了东厂,可那会儿提督东厂的陈宽固然为人还好,但那些王岳的手下根本不买他的账。好容易捱到朝堂大清洗后大换血,他如愿以偿提督东厂,可还没等人事清理出一个头绪来,刘瑾竟又捣腾出一个凌驾于厂卫之上的内行厂,给了他重重一闷棍。而且谷大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内厂是制衡他们的,有什么消息还往刘瑾那儿送,以至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厂频频出彩。
因此,尽管这并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案子,可丘聚既然决心通过这事树立起东厂的威名来,自然是当日就亲自点起一干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也顾不上天寒地冻,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河间府。他一到地头就直接拿下了河间知府辛文渊,讯问之后立时又去拿问了韩福,不出五日,就把两位四品大员锁拿进京,一时上下一片哗然。
就连徐勋,当得知消息的时候,最初也觉得大为不可思议。圣堂而韩福如今也是右佥都御史,却和张彩同级,这一晚张彩来见时,忍不住就在徐勋面前抱怨道:“就为了擅自调用驿马这种事,竟然如此兴师动众,至于吗?要不是我死活劝住了张都宪,他立马就要上书为韩福辩白。这丘公公难道是和韩福有si怨?据说对辛文渊还动了刑,他这是想干什么?”
“多半是不忿如今内行厂盖去了东厂的风头,所以要趁机树立威名杀ji儆猴。”徐勋思来想去,还是这个可能xing最大,忍不住嘿然笑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是故意让丘聚来这么一招,看看我还会不会站出来仗义相助。”
“我正想谏劝大人,这会儿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莫要贸贸然伸手。大人仗义的次数多了,那就不是仗义,而是变成多管闲事处处伸手了。”
“你说的没错,就算这韩福是真冤枉,可我和他无亲无故,凭什么去伸手?别看林大人张大人这些正人君子和我往来密切,可更多的正人君子成天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还来不及。救李梦阳,那是因为买一赠六,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这一回我也正打算作壁上观,看看究竟是什么名堂。”
东厂那一架严密的机器真正运转了起来之后,其缜密程度也着实出乎徐勋的意料。不但韩福为官几十年的履历被挖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一些jimao蒜皮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也都被起居挖了出来——什么当年为御史巡按宣府大同时,曾经受过边民馈赠酒食;什么任大名府知府时,捕盗时麾下官差曾经错将一良民错断为盗,关了人两天;什么在浙江左参政任上告病暂退,实则是畏难……总而言之,除了此次擅调驿马之外,林林总总的小错处抓了很不少。
而且这些错处罪责都不是一次xing地放出来,而是隔几日宣扬一阵子,一时有心想要替韩福鸣冤的清流文官,一时间也都有些犯踌躇,唯恐东厂是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丢出什么大砝码来,让保奏的人全都吃个哑巴亏。这前头王守仁的例子不就是如此?
这一折腾就是好些天,当这一天文华殿上,丘聚志得意满地将最终结果亲自上奏御前的时候,朱厚照拿着那厚厚一沓东西直皱眉头,随即就屏退了丘聚。小皇帝生xing怕麻烦,看到这一条条有些够得上罪名,有些根本就是无所谓的错处,他看了几张纸就不耐烦了。到最后外头通报说刘瑾求见的时候,他立马把这一沓案卷扔在了桌子上。
“丘聚这是吃饱撑着了,既然说韩福是在大名府知府任上有数千两的亏空,就把这一条放在前头,让他追赔也就罢了,用得着前头放那么多jimao蒜皮的小事?”
刘瑾上得前来,不以为意地往那厚厚一沓案卷随便瞥了一眼,随即便笑yinyin地说道:“皇上,奴婢也是为了这事来的。要说为了韩福的事情,这些天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说他是冤枉的。奴婢也唯恐冤枉了好人,所以让内行厂去查了一查。“
见朱厚照果然lu出了郑重的表情,他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来。尽管只是这么一张,相比丘聚那翔实厚重的案卷单薄了许多,可朱厚照随眼一扫便lu出了几许恼怒之se,当即一拍扶手道:“丘聚这是怎么回事!韩福当年巡抚宣府大同,结果蠲免了好几项弊政,军民赞颂。治理大名府,又是路不拾遗盗匪绝迹。就是在浙江左参政任上不得不病退,也是因为病情凶险需得静养,怎么到了他那儿就都成了错处罪责?”
“要说罪责,他这一次确实有失察之罪,河间府知府辛文渊擅调驿马的事情是属实,可这事又没有事先请示过他,怎能让他去背这样的罪责?所以,奴婢请皇上明察秋毫,早日把这样的能员放出来。若是皇上不信,将他转押内行厂,再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去查一查他,如此三相印证,便水落石出了。”
朱厚照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可想想自己登基之后用了这么多厂卫,正好可以看看谁最公正无si不偏不倚,因而思量片刻就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吩咐瑞生去东厂传旨。
突如其来发生这样的转变,接到这么一桩任务的叶广大为讶异。李逸风本是自告奋勇要上兴安伯府求见问计,可他沉yin之后就决定亲自走一趟。如今冬至已过,虽尚未下雪,但天yin沉沉的格外yin冷,哪怕马车上已经预备了厚厚的mao皮毯子,他也抱着个手炉,可依旧难以盖住那股yin寒,尤其是早年东奔西跑留下后遗症的膝盖,更是一阵阵的酸疼。当马车停下,厚厚的棉帘子被人打起时,那冷风吹来,他竟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没想到当年筋骨强健的他也会有今天!
徐勋亲自站在二men口接了叶广,等人下车站稳之后,他便示意两个健仆抬着肩舆上前,见叶广执意不肯,他便笑道:“我原本还说要去看叶大人,不想你竟然大冷天亲自来了,这怎么好意思?知道叶大人如今tui脚不便,就不要和我这个年轻人客气了。外头天冷,赶紧到书房说话吧!”
见徐勋执意如此,叶广也不好再推脱,等上了肩舆之后,又见一旁的少年书童将一块厚厚的熊皮毯子盖在了他的膝盖上,他连忙又谢了一声。走了不到一箭之地,感觉到这毯子竟已经是事先捂热的,他心里更觉不安,到了书房men口下地时,他便坚持不肯让徐勋搀扶,硬是自己走入了屋子。
宾主双方都是极其熟络的人,落座之后,叶广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今天本是逸风一定要亲自前来,但我想想还是亲自来了。”
仅仅时隔两年,徐勋如日中天,但当日在金陵一出场便慑服四方威风凛凛的叶广,却是苍老了许多。此时此刻,徐勋心里除了感慨就是叹息,随即便问道:“是为了韩福的案子?”
“并不单单是为了韩福的案子,我听说,韩福被转押内厂的时候,提督东厂的丘公公曾经去司礼监寻刘公公理论,结果碰了个软钉子。丘公公派人过来对我说,让我秉公办事不要自误。”说到这里,叶广看了看徐勋凝重的脸se,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逸风对我说,既然刘公公是摆明了要和丘公公打擂台争权限,不如就助丘公公一次。倘若能因此把丘公公争取过来,那平北伯内有东西厂,外有锦衣卫,提督内行厂的钱宁是最知道趋吉避凶的人,必然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
“哦,李逸风这么说?”徐勋知道叶广必定不是无的放矢,因而便饶有兴致地说,“既然不是李逸风来,而是叶大人亲自来见我,想必不同意他这主意?”
“逸风毕竟还年轻些,凡事每每以利害来衡量。”叶广摇了摇头后,就淡淡地说道,“锦衣卫对于上了四品的京官,都有一份密档。这是从永乐年间……或者说洪武年间就开始的老习惯了,为的就是有事的时候能最快地判断。韩福此人素有能名,为人稍嫌苛刻,ji蛋里挑骨头,当然能挑出一堆mao病来,但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官。我不在乎牺牲这么一个好官是否符合公理道义,但若是锦衣卫查出的结果和东厂的丘公公一模一样,刘公公却下令再彻查呢?届时偷ji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锦衣卫也被皇上看做是糊涂透顶。”
叶广的口气不带丝毫bo动,但徐勋听到这一番老辣的分析,忍不住连连点头,最后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叶大人,想得到底周全。”
“风烛残年,不得不为老兄弟和老部下们多考虑考虑。”叶广苦笑一声,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所以,我今次来,便想对平北伯说,我若在,锦衣卫和三厂拼一拼,我多年的名声和功劳苦劳兴许还有些用场,但若是我不在,锦衣卫万不可和东厂西厂内厂硬拼。只要行事不偏不倚,就算大伙自认是平北伯men下,就算外人怎么说锦衣卫为徐氏附庸,皇上却是不会信的。”
“说得好!”
就是西厂,徐勋虽常常越过谷大用让慧通去查什么事,可从未摆明车马用西厂的名义给自己造势,因而此时叶广的话他自是并无不满。含笑说了这么一句,他便斩钉截铁地对叶广说道:“内厂不过初建,消息网络有限,既然是发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查,那就索xing把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尤其是东厂那一条条罪名,若有可能不妨找出破绽来。总之一句话,我并不觊觎东厂,也不想拉拢丘聚。”
小小一个韩福从东厂到内厂,而案卷又扔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一时之间,纵使是朝中大佬们,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来回角力。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车水马龙探听消息的人不绝,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刘瑾si宅亦是men庭若市,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伯府同样是险些被拜访的客人给踏破了men槛。当最终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以韩福以失察之罪被罚三月俸禄,开释出了诏狱的时候,沙家胡同刘瑾si宅之中,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形容憔悴的老者被张文冕带进了厅堂。
“那便是刘公公。”
“啊……下官拜见刘公公!”
见这老者几乎是毫无滞涩地跪倒在地,刘瑾脸上顿时lu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其素se道袍,头上不曾戴冠,显见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他便微微笑道:“韩福,你知道咱家为了你的事情,出了多少力么?你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外官多年,京官也已经好几年,可就是这么一桩小小的错处,满朝竟是无人敢为你说话!要不是咱家,你要么瘐死在狱中,要么就被发配到辽东苦寒之地,要么就是追赔积欠!”
“下官能逃得生天,全亏公公恩德!”
“起来吧,咱家又不是那些大men朝南开的阁老相爷,见人便要人下跪!”刘瑾这才站起身,亲亲切切地把韩福扶了起来,随即便笑道,“能救了你这样的才干之人,咱家就是和再多人闹翻了,也觉得值得!再说,你是咱家的老乡,不消说什么感谢的话。咱家正要刷新吏治,清欠府库,来,你坐!”
把韩福硬是按着坐下之后,刘瑾就从张文冕手中接过那一本折子,塞到韩福手中说道:“这是我和小张商量出的官吏考察法,你先看看!”
骤然下狱一个多月,那种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彻底磨掉了韩福那些往日深信不疑的信条。此时听到刘瑾这话,他忍不住为之一愣,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家老仆说,他下狱这些天,到处求爷爷告nainai都没人理会,那些关键时刻却连影子都不见的同年同乡,还有平日jiao好的亲朋,竟然还比不上刘瑾这样的大珰!
第四百八十四章 朋党已成(下)
素有能名的右佥都御史韩福投了刘瑾。圣堂
尽管最初还有人觉得韩福行走于沙家胡同刘瑾si宅,是因为感念刘瑾替自己说话,这才登men道谢,可当韩福日日登men,竟是一举成了刘家的座上常客,再没有人怀疑此言。不但如此,韩福更是一再对外宣扬自己在狱中,老仆四处向同僚亲朋求告无men,却是刘瑾仗义为自己说话,一时间更引来了一片哗然。除却那些希冀升官发财的人外,也有不少郁郁不得志的京官到刘宅求见。当发现别人深恶痛绝的这位司礼监刘公公非但不是目不识丁,甚至还颇有些见识,待人更是礼贤下士,一时间刘家men前的巷子比从前热闹三倍不止。
面对这样的局势,李东阳很有些始料不及。他引领文苑数十载,又是资格最老的阁臣,men生故旧遍布朝野,可此次留任首辅谈不上众望所归,而是不得不为,仅这几个月便曾再三上书请辞致仕,可一直都是不准。当坊间流言甚至将此次韩福下狱无人施救的事扯到了前头李梦阳的身上,舆论渐渐有些失衡,甚至有men生也暗自议论的时候,他终于感到事情的严重。
刘瑾借着韩福的事情,终于成功网罗到了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而徐勋更不消说,麾下老中青三代俱全。这两帮人已经是羽翼丰满,若自己还凭借从前的那些底子吃老本,别说三足鼎立,就是想要当个和稀泥的首辅都不成!此番掀起那舆论风bo的人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必然是焦芳无疑,也只有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才会这么急着想要趁此再进一步!
这一夜他不在宫中当值,却没有早早安歇,而是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响动,见妻子朱夫人亲自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他方才起身说道:“这么晚了,夫人让别人收拾就好,何必自己熬这么晚?”
“老爷都尚未就寝,妾身又怎能独眠?”
朱夫人虽等闲不管外务,但丈夫眉宇间的纠结,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因见摆下粥菜之后,李东阳只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她便关切地问道:“老爷若是心头有什么郁结难明之处,何妨找人商量商量?一个人枯坐愁眉不展,总不是办法。妾身听说沙家胡同刘宅日日晚上高朋满座,而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也是常常有客人进进出出,相比之下,老爷在家时间不多,纵使有也都是诗社文会,如此虽提携后辈,可总少个商量的臂膀。从前还有……”
朱夫人说着一顿,略去了刘健谢迁的名字,这才关切地说道:“部阁之中,老爷总得有个倚重商量的人。您不是说,王阁老为人清正,能不能……”
“王守溪此人,清正有余,权变不足,和我的xing子格格不入。况且我和他jiao情不深,在内阁对付焦芳,还有敷衍刘瑾,倒是还能同心协力,可我心里那些话实在是不便和他说……唉,倘若杨邃庵当初能够早些回京上任兵部,兴许我还能多个商量的人。”
见李东阳说着便摇了摇头,朱夫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此杨,未必没有彼杨。我记得老爷从前提过同在东宫的左chun坊杨大学士,他到家里来过几次,我远远见过一面,看上去xing格沉静稳重,风仪出众,听说文章学问也是一等一的。更要紧的是,他如今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为皇上讲过书。”
杨廷和?
李东阳猛然想起杨廷和乃是上一科的副主考,焦芳之子焦黄中落榜,也是在杨廷和手里。昔日他虽讲学东宫,但和杨廷和这种日讲官还是不同,彼此jiao往不多,但毕竟都是因少年神童出名,他倒是也在弘治皇帝面前举荐过杨廷和。《》此时此刻,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yin了好一阵子才抬头赞赏地看了妻子一眼。
“夫人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
“哪里,妾身不过胡luan说个人名,老爷是当局者mi,妾身可未必是旁观者清。”朱夫人见李东阳眉宇之间舒展了好些,一时也吁了一口气,“至于如今外头的攻击,清者自清,老爷还请放宽心些。任凭是谁都不能让人人说好,更何况老爷是内阁首辅?如今那两党已经成了声势,老爷杵在当中,若少了你,只怕转眼之间便是针尖对麦芒,鼎足之势哪里成得了?”
“鼎足……唉,想当初徐勋在皇上面前保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和稀泥的首辅是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刘晦庵谢木斋那样告老回乡来得逍遥自在。可做这种事,要的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纵使是我勉力为之,如今也已经心力jiao瘁。要说那徐勋进京之时,我压根没想到人会成就现在的模样!你看,刘瑾掌司礼监,赫然内官之首;我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可他论爵位不过是一个伯爵,论职司一手捏着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一手捏着府军前卫,远远称不上武臣之首,可却仍然如此声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朱夫人见李东阳的心情显然好转了许多,不禁打趣道:“老爷从前不是还说没看出来他jian猾么?怎么现如今反倒是改了说法,道人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被妻子抓到了这么一个语病,李东阳在愣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心志坚定的人,妻子安慰之后再这么一打趣,他自然打起了jing神,等用完了粥之后,他当即又笑道:“总而言之,要说三人之中,却是我年纪最大,我可不会输给了他们!不就是和稀泥么,我在内阁这些年,晦庵独断,木斋急躁,我也是一直在那和稀泥,如今少不得耐着xing子左右逢源吧!”
“我就知道老爷会这么说。要是人人都眼见事不谐而撂挑子,这天底下的大事尽付jian人之手,难道便是风骨?”朱夫人微笑着收走了碗筷,端着出men之际,她又突然转过身子说道,“老爷刚刚说平北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显见对他重视了起来。不是我如今马后炮,想当年刘阁老谢阁老,便是都太小觑了他这少年郎。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话虽然偏颇,但还是有道理的。”
李东阳闻言若有所思地沉yin了起来,直到朱夫人出men,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说刘瑾有意改革朝廷成法,所以急于召集能员充当马前卒,而其中究竟涉及到哪些,他这个内阁首辅毕竟不是刘瑾一党,竟丝毫风声都不知道。此前那林林总总十几条改革已经够惊人的了,倘若这一次再来一次更ji烈的,他若反应慢些,兴许会麻烦更大。
妻子说得固然没错,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现如今焦芳bi得这么急,若他再稍稍靠向徐勋,只怕刘瑾会反应更大!名声坏了就坏了,值此之际,他还是得先去见一见刘瑾!
对于消息灵通的徐勋来说,李东阳在一处茶馆si见刘瑾,两人密商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事,自然须臾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尽管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可当十二月十五的望日大朝过后,韩福以右副都御史衔出理苏松粮储,定官员考成法以及林林总总又是七条规定出来之后,他自然明白朝会上不发一言的李东阳和刘瑾达成了妥协。
张居正的考成法,徐勋算是了解较为深刻的——毕竟,现代企业当中的绩效考核等等,其实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甚至那些制度还及不上考成法的严格。他辗转给了张文冕的,并不是最终的定稿,而只是一个相对粗疏的框架。只说是让六部都察院列出官员一年之中的应办事项,年底逐条考核。
而这其中最大的一条漏dong就在于,完不成就是罚,而且不是降级,而是罚米,却并没有提如何嘉奖赏赐。他很清楚,对于希望靠随心所yu的厚赏拉拢人心,希望靠重罚来打压文官的刘瑾,就算觉察到他故意lu出的这一条漏dong,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若赏罚都照规章行事,刘瑾拿什么去施恩立威?
至于那些令寡fu再嫁等等匪夷所思的新政,他知道必然又是刘瑾蛊huo了对这些小事很不在意的朱厚照,虽觉得无可奈何,可也就听之任之罢了。只是,当这一晚上林瀚怒气冲冲地携张敷华一并登men之后,徐勋却将一份更详尽的条陈摆在了两人的面前。
林瀚也是老吏部了,此时此刻一目十行看过这份条陈之后,他的眼神立时为之一凝,一下子看准了其中的利弊,忍不住抬头问道:“刘瑾今天才刚刚下了这一条新政,你这个是……”
“他的条陈我早就知道了,挡是挡不住,不得不在那基础上想一想办法。”徐勋绝不会说那条陈是他给张文冕下的套子,顿了一顿便微微笑道,“至于如今这个,且待他这考成法让无数官员吃到苦头之后,再拿出来给他们一些甜头!有罚有赏,才能让人有个盼头。从前的京察大计太宽松了,也该让下头官员紧一紧,否则吏治败坏的结果,林大人张大人也应该知道!林大人出掌吏部已经有几个月了,应当知道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内忧外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
张敷华闻言眉头紧皱:“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急功近利。”
“既然积重难返,何妨让人先放一把火?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是风险,但一样也是机会!”说到这里,徐勋便笑眯眯地看着今天联袂而来的两位大佬,“以二位的老资格,再看看这条陈还有什么不足,给我拾遗补缺吧。”
ps:今天就这一章了,明天一章后结束本卷,我得仔细斟酌斟酌……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正德元年的最后一天
正德元年的腊月三十,除了寻常百姓,能好好过的人家并不多。[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刘瑾yin威之下,连干不完不许致仕的威吓都出来了,一时间,从六部到都察院六科廊,不得不紧赶着将明年应办的种种事项全数罗列成表。至于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则更麻烦,布政司按察司和各州府县等等,也要罗列相应的应办事项表存档。所以这一回从上到下的衙men,就没几个能赶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封印的,如吏部就一直忙到了大年夜方才消停。
这一天是除夕,往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兴安伯府徐家竟也同样的热闹。尽管徐良是一大把年纪方才袭封的伯爵,亲戚中间早就不走动了,可前任兴安伯不甚得意的时候,家里还有三四men穷亲戚,更不消说如今徐家一men两伯正得意之际。早在腊月头几天,就有徐家宗族的长辈说道祭祖之事该汇集所有宗亲,啰啰嗦嗦好一阵子,徐良正没奈何之际,却不想徐勋得知之后竟是答应了。
腊月三十,父子俩从宫中回转家里,得知徐氏族人都汇集在hua厅等候,徐良便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他当年是庶子,又早早分家了出去,对这些惯会打秋风占便宜的长辈和亲戚是最最看不上眼的。虎着脸到了hua厅,见一大堆或衣着光鲜或衣着寒酸,自己放眼看去竟不怎么认识的老少爷们都纷纷起身迎了上来,他脸se更不好看,最后还是徐勋不动声se上前一步。
“宫中耗费的时间多了些,有劳诸位久等了。”
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立马让四周围鸦雀无声。见面前这些除了年纪和徐良相仿的,就是自己这一辈的人,而那边厢左右第一把jiao椅上,还坐着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已经很有些年纪,估mo着多数是徐家长辈。因而,见他们发现hua厅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脸se都有些不那么好看,徐勋便轻轻伸手搭在了徐良的胳膊上。
把徐良搀扶到了主位坐下,见众人luan哄哄各自回座或坐或站,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此前两年一直多事,再加上伯祖父尚未故去之前,徐氏也已经多年未曾祭祖,宗祠神主以及诸多祭器都得忙着收拾出来,所以也一直没有请诸位。今日除夕祭祖,看来各位叔伯兄弟长辈晚辈都到得齐全,爹既是宗长,也有几句话要让我对诸位言明。”
徐勋有意在宗长二字上加重语气,见无人反驳,就连那两个老一辈的虽还是那么一副表情,也没cha嘴,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几辈人爵位传下来,宗族大了,人多了,便总难免有贤与不肖。爹既为宗长,该帮的该助的,自然不会少,但该管的,也一样不会撂开手!我听说,前些日子就有人当街打伤了人,顺天府拿问的时候,却报了我的名字轻轻巧巧hun了过去?真没想到,我这微不足道的名字,现如今倒是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居移体养易气,从一介为人摆布的小卒到如今说一不二朝堂三足鼎立中的那一角,徐勋这倏然间沉下脸来,hua厅中竟是弥漫着一股比之前更凛冽的气氛。良久,左上首的那个老叟方才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七郎,今日既是年关祭祖之日,又是除夕喜庆之日,这些煞风景的话……”
身后的陶泓小声提醒了一句那是三叔公,而徐勋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挑了挑眉便打断了这话:“煞风景?家国家国,家不平何以治国?若是徐氏子弟被外人欺负,报了我的名字也就罢了,可欺男霸nv的时候却报我的名字,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这一声se俱厉,再加上目光冰冷地朝某几个人看了过去,hua厅中不少人都是噤若寒蝉。不等再有什么长辈跳出来说话,他便淡淡地说道:“古话说得好,忠孝难以两全,若是家中真有了不肖之辈,我也不得不大义灭亲!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打听过我当年在金陵的事,其实也不用打听,那一出金陵梦就是我府上幕僚唐解元所做,我在金陵是如何为人处事,里头便可见一斑。亲戚当中贤德有能耐的,我绝不会吝惜相助,就是在其前程上送一程东风也未尝不可,但若是不肖的……”
他顿了一顿,冷冰冰地说道:“朝廷律法不是虚设!”
一个晚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这种话,起头那三叔公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一时忍不住气沉声说道:“七郎,你这话未免有些偏颇了。你如今既是宗子……”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徐勋冲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既有讥诮,也有不屑。想到这一位在金陵时对长房一家下了那样的狠手,在朝堂政争上头亦手段狠烈,打起仗来更是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到了嘴边的后半截指责训诫顿时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把这位什么三叔公的话噎了回去,徐勋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叔公说的没错,既是宗子,便有教导约束之责,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徐氏的列祖列宗?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徐勋为人处事,素来是说到做到,诸位若是不信,可以拭目以待。时辰不早了,爹,您带头祭祖吧?”
徐良自忖若是自己面对这么一群糟心的亲戚,一言不合就兴许会发火,到时候被人抓到了空子事小,闹腾大了事大。此时此刻见徐勋当众撂了狠话,他虽说很想当面赞叹儿子两句,可想想还是暂且作罢,站起身就点了点头走在前头。等他们父子俩出了hua厅,后头徐氏子弟有的忙着跟出来,有的方才乍着胆子窃窃si语。
“不过是暴发户,就这样眼里没人!”
“你要是能暴发,也能这么说话!小心给人听去,到时候报复下来吃不消。他这招贤纳士的名声一等一,可酷烈的手段也一样是一等一!”
“三叔公,您看如今咱们应该……”
尽管那三叔公周遭围了好几个中年人青年人,但他的脸se一阵青一阵白,最初那种徐勋不敢对他们这些宗族长辈怎么样的确信早就无影无踪了,甚至有些后悔听了那刘公公亲信张文冕的话挑起什么祭祖的话题,没来由吃了这一顿排揎。此时此刻,他只能强撑着干咳道:“好了,先去祭祖,有什么话等祭祖之后再说!”
徐氏一族的祭祖素来是只有男人没有nv人,搁在往日徐勋会觉得这一条未免重男轻nv,但今日这场合,他却庆幸沈悦不用出面。否则大冷天ting着肚子来宗祠行礼,随后又要应酬那些宗族的nv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因而,打起jing神把祭礼这过场一一走完之后,他便吩咐下去在正堂两侧hua厅中摆宴,自己却扶着徐良进了二men去更衣。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一看到心里就一团火!”
尽管如今养尊处优已经有两年多了,但徐良仍是难改遇到讨厌人讨厌事时的暴躁脾气,此时此刻低低骂了一声之后,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不让他们进家men?”
“宗祠在这里,别说他们,就是那些不能来的没出五服的族亲,论理也是能来的。当然,我不是怕弹劾,只是觉得一味拦着实在是麻烦。”说到这里,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道,“爹你还不明白我这个人么?想当初我在太平里徐氏用那些小手段,是因为赤手空拳斗不过他们。可到了现在,我才懒得和这么些人虚与委蛇。要想沾我的光,可以,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或者有个一技之长。要是那些好吃懒做却又劣迹斑斑的……我是真不介意大义灭亲!”
今日来的徐家族亲既多,宴席足足开了八桌,这还是因为nv眷们没来。对着桌上那各se美味佳肴,吃相不好的自然狼吞虎咽你争我抢,甚至还有人一面急着伸筷子,一面小心翼翼往下头藏,直到杯盘狼藉之际小厮们送上了茶来,方才有人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怎么服shi的竟然不是丫头是小厮……到底是暴发户,什么规矩都不懂……”
此人话音刚落,就发现身旁递出了一个茶盘,上头竟是躺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这才发现刚刚朝下的那一面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只扫了一眼,他就顿时面se大变,四下里一看,见有好些人都拿到了和他同样的东西,一时间,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慌忙站起身来。
“各位慢用,我家里还有些事情,得先回去了!”
随着他起身告辞,跟着走的足足又一二十个。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三叔公顿时眉头紧皱,眼见得又有人往自己手边递来这么一张纸,他伸手要去取,却不料身旁一个年轻子弟竟是抢着伸过了手去。
“三叔公,让我瞧瞧!神神鬼鬼的,什么东西,竟是一下子让这许多人都走了?”
这年轻子弟接过之后也没提防,径直大声念了出来:“三月初十,放银二十两,虎口东陆家,以其八岁nv为押……四月十二,放银三十两,清偿大头孙赌债,以其二进祖宅一座为押……”仅仅念了这么两条,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这是什么东西。见三叔公面se铁青,四座一片寂静,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股脑儿放下东西就抓起帽子说道:“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被这么一闹,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三叔公平日在族中最是古板清正的人,谁都没想到竟是在放印子钱,鄙薄之余,更多人却都怕自己的丑事被人揭出来,更有人想到徐勋和提督西厂的谷大用jiao好,听说锦衣卫亦是吃得开,那点打秋风占便宜的心思顿时全都没了。不消一刻钟功夫,偌大的地方就变得干干净净。
面对这情景,带着人进来收场的金六顿时咧嘴一笑。他这一笑,旁边的金弘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衫问道:“爹爹,爹爹,为什么就那么些小纸片,大家就都跑了?”
“想知道是不是?”金六的心情极好,笑眯眯地mo了mo小家伙的脑袋,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告诉你,少爷抓着了这些人模狗样家伙的弱点,自然把人耍得团团转!就这么些货se,居然还想跟少爷较劲,早八辈子呢!”
外头的合欢宴,徐勋和徐良根本连面都没lu。这会儿徐良的正房明间里,摆着一张黑漆的方桌,一家三口乐呵呵地团团坐在一块,中间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火锅,两旁是一溜各se涮菜,从嫩红新鲜的羊rou猪rou,到碧绿生青的白菜萝卜韭菜,再到豆腐粉条,一旁还有一盘切得薄到几乎透明的鱼片。这中间最贵的不是鱼rou,却是那些大冷天里最难得的菜蔬。除了一部分是早早就买了储存在菜窖中的,大多数都是家中暖房里出来的东西。
沈悦是双身子的人,因而只是在一开始吃了些rou片蔬菜,又吃过一碗厨房特意做好的ji汤面,她就只能眼睁睁瞧着这爷俩你争我抢在火锅里伸筷子抢食吃。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扑哧一笑。徐勋被她这一笑,到了筷子底下的羊rou却给徐良眼疾手快抢走了。
“悦儿,你笑什么?”
“我在想,要是这一胎是个大胖小子,到时候你们爷仨吃饭也是这么一个做派,那就更有趣了!”
不等徐良说话,徐勋就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什么大胖小子,这一胎一定得生个姑娘才行,日后等你生了儿子,她也可以管教管教那些弟弟!都说nv儿是爹爹的小棉袄,哪里像儿子,一个劲只会淘气,你没看今天那些不成器的男人么,徐家的脸都给他们丢尽了!”
徐勋突然抛出这么一堆奇谈怪论来,顿时听得徐良和沈悦全都愣住了。老半晌,徐良才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你也是我儿子,你不是ting成才的?”
“那是爹您运气好!”徐勋大言不惭地迸出了这么一句,随即方才得意地说,“再说,有了nv儿,日后你就可以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管家。这家里的担子可以给你挑去大半,管教儿子的担子也可以给你挑去大半,还会软言软语哄长辈开心,这么好的买卖上哪儿找去?”
“好你个小子,这下子说漏嘴了吧,你这哪是想要nv儿,你这分明是想要个nv管家?”
徐良终于被徐勋这么一番话给气乐了,调转筷子气咻咻地要去点他的脑袋,父子俩闹腾好一阵子,他才说道:“你们才成婚不到一年,生儿生nv都不打紧。只是这日子要真正和美,总得给我生个孙子出来,否则这爵位难道再便宜了外人?积重难返,今天你虽说敲打了他们,但你越是富贵,觊觎的人就越多,别忘了我这爵位打哪儿来的!咱们好容易才让你娘迁回祖坟,风光下葬,难道你还想把家业jiao给别人?”
说到这个,徐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认认真真地看着沈悦那已经极其明显的小腹,这才开口说道:“爹,悦儿,等过了正月chun暖hua开之际,我恐怕要离京一阵子。我尽量在悦儿临产前赶回来,但若是不能……”
“你要去哪儿?”
徐良和沈悦此前都压根没听说过此事,此时沈悦最是紧张,竟一把抓住了徐勋的手。徐勋见徐良亦是盯着自己,他便笑道:“不是多远的地方,就在西北,而且也不会太远。我只是担心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耽搁,这才会回不来。”
对于徐勋什么事都自己扛报喜不报忧的xing子,徐良和沈悦都是心知肚明,同时也深恶痛绝。此时见他一脸没事人似的,徐良皱了皱眉便沉声说道:“你少给我打岔。要是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了,哪怕到时候就算你真的要走,你信不信我这个当爹的上书阻拦?给我说清楚,去哪儿,去多久,究竟去干什么?”
沈悦见徐勋为之愕然,到了嘴边的质问也就吞了下去,却是似笑非笑看着徐勋。面对这一双至亲,徐勋实在是无法,最后不得不举着双手说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了。之前我遇刺之后,曾经招揽过霸州文安的刘家兄弟两个。畿南一带响马盗盘踞的很不少,除此之外白莲教也颇为猖獗。近畿之地盘踞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势力,稍有不慎就会ji起大变。所以,如今我打算先下手为强,拔除掉这些内忧。”
“你是要去剿匪?”
面对徐良凝重的脸se,徐勋便笑着摆了摆手道:“爹你放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谈不上去剿匪。此次我甚至并不打算出动明面上的官军,顶多只是一次小规模行动罢了。但是,既然知道白莲教的那位白圣主大发英雄帖会盟白洋淀,错过这个机会就可惜了。当然,这一头我并不会亲自去,须知我如今好歹算一号人物,倘若不在京城,自然人人都会打探我的行踪。所以,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我会请旨从宣府大同一直到甘肃延绥宁夏一带,巡视边防。我这么一走,那边就会安安心心地会盟了。”
见沈悦咬着嘴chun不说话,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话,徐勋便轻咳一声道:“真的,我这一回要做足了声势出去,绝不会以身犯险。不但我,御用监掌印张公公,御马监掌印苗公公,还有左官厅的参将陈雄都要去,再加上宣府总兵张俊大同总兵庄鉴,还有甘肃延绥宁夏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和我老jiao情了,出不了事!”
“你保证不会半路上金蝉脱壳,比如像咱们这次回南京似的,一声不吭悄悄折返回来?”
听到沈悦嗔怒地迸出来一句话,徐勋不禁无可奈何地说道:“娘子大人,你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我保证决计不会金蝉脱壳!”
徐良也立时跟着bi问道:“那你保证不会和上次用兵似的,自告奋勇带着不足千人的偏师,胆大包天地杀到鞑子后头去?”
“爹……这种冒险的计策只能用一回,要是我敢用两回,估计这条命也就是送到人手里去了!”徐勋已是满头大汗,见两人全都是大为怀疑地看着自己,顿时哀叹自己的信用太差,少不得又是好一番保证。直到他许下了无数承诺,几乎磨破了嘴皮子,一旁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冷哼。
“你也别保证这么多了!总而言之,这回你要是再敢以身涉险……等孩子生出来,我一个月不让你见!”沈悦见徐良赞同地连连点头,她方才放软了态度,低头摩挲着腹部,轻声说道,“哪怕只是为了孩子,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放心,你家男人强着呢,这好几年走南闯北,谁给我吃过亏……”
把平日用来蛊huo那些文臣武将的hua言巧语拿来哄妻子,徐勋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好容易把小丫头哄得笑了起来,他见老爹又有些脸se不善地瞪着自己,少不得又涎着脸笑道:“爹别瞪着我,我心里发怵得慌。我都说过了,这次不是去打仗的,再说也轮不到我。我知道您是少年习武,这辈子都没上过战场,要不是悦儿,我倒乐意把这一趟的差事让给您……”
“你这臭小子,居然调侃起你爹来了!”徐良骂了一声,随即便叹了一口气,“我如今一把年纪了,那雄心壮志早就没了,上不上战场倒是无所谓。正因为如此,你小子给我悠着点,别到时候让你老子我亲自上阵救儿子,那可就真是一出戏了!”
“好好,我一定悠着点,绝不冒险!”
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之后,徐勋见桌上的菜肴几乎一扫而空,就叫了丫头进来收拾,随即便上去搀扶了沈悦起身。等东西都收拾好了,当外头禀报上来,外头宴席已经撤下,沈悦对进来请示的如意吩咐比照去年上上下下加赏两成后,徐勋就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笑着对如意说道:“今夜是除夕,难为他们在家里招待了那么些客人,如今收拾完了之后,吩咐把灯全都挂起来,把爆竹预备好,今夜上上下下好好热闹热闹!”
等如意答应出men了之后,徐勋才若有所思地对沈悦说道:“如意这丫头,似乎不小了吧?”
“不劳你cao心,我再留她几个月就给她找婆家!”沈悦皱了皱鼻子,旋即就有些怅惘地说道,“难得过一个年,待会儿放爆竹我却是不能去看了……记得替咱们孩儿多放一挂!”
“你放心。”徐勋微微一点头,旋即就看着外头渐渐亮起的大明角灯,满脸欣然地说道,“过了今天,便是正德二年了!”
第六卷一山有二虎完
……
第四百八十六章 轻重缓急谋
过了年,于天下臣民百姓来说,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年头,而对于朱厚照来说,却是代表自己又年长了一岁。《》自从前年乍然痛失父皇,他那任xing的脾气虽说还在,可做事情已经沉稳了许多,至少在开经筵听讲读的时候,一动不动坐上一个时辰,也能勉强捱下来。而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他这个小皇帝发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这天早上,銮驾却并没有等在承乾宫,而是停在了乾清men前。不一会儿,一身衮冕的朱厚照就从正殿中徐徐走了出来。昨夜他少有地在乾清宫中宿了一夜,前半夜丝毫没能合眼,但后半夜却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了父皇的幽幽叹息,可眼睛却一直睁不开,直到终于早上睁开眼睛时,四周围却是根本难觅那熟悉的踪影。因而,此时此刻他步子虽沉稳,可眼神中却流lu出了几许倦意。
父皇,要是儿臣娶妻的时候,能够领着媳fu来拜见你,那该有多好?
尽管jing神不振,但这一日的望日大朝,朱厚照却没有lu出半点疲态来。照例赐宴群臣之后,等到了晚上,他又少不得奉了两宫皇太后东华men楼上观灯。张太后冷眼旁观,见朱厚照总有些闷闷不乐的光景,误以为儿子心不在焉是因为心里装着旁人,便招手叫了他过来,这才低声说道:“太皇太后难得兴致这么好,你也好歹笑一笑,平日里不要你闹腾的时候,你鬼点子层出不穷,如今要你彩衣娱亲,你却这么一副样子!”
朱厚照闻言顿时侧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王氏,见其果真正看着自己,他连忙lu出了一个笑脸,随即才把身子往张太后旁边躲了躲,又轻声说道:“母后,昨晚上儿臣在乾清宫住了一晚上,似乎梦见了父皇,可天亮了睁开眼睛,却连梦的内容都想不起来。”
一听这话,张太后微微一愣,面上lu出了深深的怅然。二十年夫妻,如今丈夫撒手西归留下了他们这孤儿寡母两个,要说她午夜梦回,也不知道悄悄流过多少眼泪,可没想到成日里嘻嘻哈哈的儿子竟也是如此。于是,她也忘了这东华men楼上还有不少人,紧紧拉住了朱厚照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别想这么多,你父皇要是知道你这个天子能够把朝政料理得井井有条,必然高兴得不得了!”说到这里,张太后顿了一顿,又端详了朱厚照一会,这才又笑道,“听说你为了练弓马武艺做的那些衣裳,又都不能穿了?这一年多,你委实长高长壮了不少!”
自己的身体状况,朱厚照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别说人蹿高了快一个头,胳膊上头的肌rou结结实实,就连饭量也增长极快,一日三顿饭两顿点心一顿夜宵下去,可还得瑞生随身备着点心,以防他在西苑习武练兵的时候肚子饿。
这一日西苑演武场之中,当他轻轻松松拉满了弓,朝着远处的箭靶she出了那一箭的时候,他甚至不等人高声报数,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一箭中的。
“皇上,正中红心!”
这大冷天里,大珰们虽然都免不了来凑个趣,但也不会呆太久。随着刘瑾借口事忙先告退,其他大珰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也有些难为,自是陆陆续续告退了。钱宁倒有心多呆一会儿,奈何他如今不是悠闲的府军前卫指挥使,而是提督内厂,须臾就有下属来奏事,他也不得不放下展示一下如今滑雪本领的心思,紧赶着回去料理。(《》)最后,只有早早把事情都推给了神英陈雄张永的徐勋,还有如今正闲着的老苗逵陪shi在侧。
碍事的人都不在,徐勋挽着一把弓回头笑道:“皇上,天气太冷,东西官厅如今不好再日日练兵,所以臣想chou空讲讲东西,这些天得用到不少图籍,想请命到兵部职方司调阅……”
朱厚照正在试着一把刚刚换上的弓,一面呵气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图籍?这事情好办,对兵部尚书刘宇说一声就行了,要什么给什么,他不敢打回票!好了,老苗逵都已经滑雪上去了,咱们别输给了他!”
这一天最终得胜的人,却不是原本踌躇满志的小皇帝,而是老而弥坚大发神威的苗逵,几乎可称得上箭无虚发,让有心拔得头筹的朱厚照好生郁闷。当然也就是因为知道小皇帝不在乎别人赢他的xing子,苗逵这才敢如此表现,而徐勋又表现神勇,朱厚照再次忝陪末座,回到凝翠亭坐下之后就气呼呼地瞪了两人一眼,随即就吩咐瑞生热热地筛酒来。
几杯热酒下肚,众人心里都暖和了。朱厚照方才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勋说道:“说吧,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yao,要找的是什么图籍?”
徐勋见凝翠亭周围是厚厚的围障,瑞生斟完酒后亲自在外头守着,他便说道:“皇上,臣想找的,是当年永乐宣德年间,郑和郑公公下西洋的图籍。”
此话一出,原本神情镇定的苗逵一下子脸se就变了,随即竟是忘了这是在御前,当即脱口而出问道:“你要找这东西干什么?”
“只是遥想当年宝船南下纵横西洋,番邦小国无不臣服,那份伟业实在是叫人敬佩,所以想缅怀缅怀而已。”徐勋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见朱厚照和苗逵都是面se古怪,他不禁无辜地说道,“倒是皇上和苗公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徐勋,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话么?”朱厚照轻哼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个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朕,你一说那些听上去慷慨ji昂的话,必然又是心里转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朕刚刚答应了你,你就有恃无恐了,小心朕立时收回前言,看刘宇会不会让人找了东西给你!不过,朕长这么大,也就看过太液池上的小船,通州漕河上的漕船,其他的船还从未看过,不知道那宝船是何等威武样子!郑和宝船……要真的找到了海图,朕真的想效仿太宗皇帝,派船下西洋,到时候万国来朝……那气派真是!”
徐勋就知道自己此言会勾起朱厚照的这念头来,正想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苗逵却突然开口了:“别的典籍图册好说,但若是宝船的海图,只怕不是那么好找的。当年宣庙最后一次派郑公公下西洋之后,这些图籍就一直深锁,英庙也好宪庙也好,都曾经生出过重下西洋的念头,但最终都是被群臣谏止。奴婢还记得,当年宪庙年间,曾经向兵部要过这些图册,那时候刘大夏是职方司郎中,答复说是找不着了。后来连找数日无果,也只能就此作罢。所以,别的东西好说,此物在不在都不知道。”
“竟有此事!”朱厚照一下子勃然se变,怒声说道,“官员府库亏空,应该追赔,倘若这样重要的典册遗失了,他们难道就不用担责!”
徐勋从前也听说过刘大夏焚毁海图的传闻,但如今自己就身处这个大时代,对刘大夏的xing子有些了解,他却不敢轻信这传言。刘大夏从兵部起家,虽对于军事方略远不如马文升,可也知道那些图籍典册的重要xing,怎可能真的一把火烧了?若真的如此,纵使天子再宽容,朝廷舆论也会淹死他。圣堂最新章节须知这遗失典籍的罪名,可不是什么小罪名!
因而,见朱厚照一时暴怒,他连忙打圆场道:“东西在不在还不知道,皇上暂且息怒。臣找这东西,也是因为此前才刚看过已故丘阁老的《大学衍义补》,其中提到了以海运补漕运不足的条陈,一时心有所感,就想到了郑公公当年的海图。臣先去兵部找过,若是不得其踪,再去问一问萧敬萧公公,他在宫中多年,旧事应该都清楚。若再无所得,臣就只能请旨去找刘大夏问问事情缘由了。”
《大学衍义补》这部书,还是此前谢铎送的。尽管徐勋如今若去考科举,就连童生第一道县试也未必能过,但至少文言文读写已经不成太大问题。这样一部一百六十卷的书看下来,却也陆陆续续hua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这位提倡在明朝开海运的阁老,他倒颇觉得时人有先见之明,因此及彼,再加上如今自己立足已稳,又已经暗中让刘瑾幕中的张文冕上了考成策,他虽计较着巡边,可另一头的目光却少不了转向了海图。
但凡新鲜的东西,朱厚照都有兴趣,此刻听见徐勋提起这么一套书,他立刻追问了一番,随即就记在了心里,最后却又吩咐道:“这海图务必一定要找到,否则既对不起太宗皇帝,七下西洋,最终死在海上的郑和兴许也要死不瞑目。要是萧敬还不知道,回头就派人把刘大夏提到京城来,他兜兜转转一直在兵部,这么大的事情他需得负责!”
等到从凝翠亭辞出来,徐勋一面走一面沉yin,随即突然觉得身边有些太安静了些。见苗逵亦是心不在焉,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苗逵的眼前晃了一晃。
“苗公公?”
“呃?”苗逵一下子回过神来,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本待随便找个话题岔过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开口说道,“文官们往往都觉得当年郑公公七下西洋虚耗钱粮无数,劳民伤财,可遥想那时候宝船铺天盖地的光景,怎不叫我们这些后辈唏嘘感慨。真说起来,要是咱家能像郑公公那样到番邦展示一回国威,那真是人生快事,纵死无憾!”
和这些太监相处久了,徐勋也知道他们都是些有血有rou的普通人——有刘瑾这样野心勃勃的,有谷大用这样知足常乐的,有丘聚魏彬这样贪心不足的,也有苗逵张永这样一心想建立功业的——因而,他自然不会打趣苗逵这突然生出的念头,而是笑yinyin地说道:“郑公公先是从太宗皇帝征战天下,随后又七下西洋,这等功业确实前无古人,至于是否后无来者都是不好说的,苗公公也不用把一个死字挂在嘴边。”
仿佛是他这句话说到人心里去了,苗逵伫立片刻,竟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咱家听泾阳伯提过,说你有北巡之意。咱家还是那句话,北边的事情,咱家当仁不让,必定全始全终。而若是异日真有机会扬帆西洋,希望也给咱家留一个位子。咱家这一辈子,陆上的仗打过了,希望也能够在海上打一仗扬一扬国威!”
“好说好说。”徐勋自不会说如今这档子事还在纸上谈兵的范畴,笑yinyin点了点头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必然让苗公公如愿以偿!”
尽管兵部尚书刘宇知道自己这职司是从杨一清手里抢来的,对徐勋突然亲自上了兵部来很有些提防,但也不敢真的阳奉yin违。徐勋亲自上职方司查阅旧档这几天,他派了一个亲信的主事寸步不离地跟着,事无巨细全都向他禀报,而他则每晚上跑刘瑾那儿禀报。头一两天还好,第三天第四天这么下来,刘瑾就不耐烦了,撂下一句打探清楚了再来报就把他轰了出去。于是,百般无奈的他只得把气撒在了那个主事身上,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徐勋只对朱厚照和苗逵透了个底,在职方司里看图册时简直是对什么都有兴趣,翻翻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还在簿子上做笔记,那主事又不能问徐勋讨了来看都记了些什么,纵使心中再叫苦连天,也只能苦巴巴跟着而已。然而,从宣德旧档渐渐翻到永乐旧档,徐勋这才发现有关海图、南洋诸国以及永乐中张辅征jiao阯调兵的种种记录全都不在,心里不禁存了疑huo,可对人却一句话没说,让那主事更加mo不着头脑,最后在刘宇那里又招了好一顿骂。
等这一日下午出了宣武men到了萧敬的si宅之后,他方才直截了当问出了此事。尽管成化年间,萧敬并不是司礼监的第一号人物,但毕竟已经是司礼监太监,对于这旧事倒是有些印象,请了徐勋坐下之后,他亲自烧水煮沏茶之后,就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汪直用事,最重边功,因为jiao阯陈氏败给了老挝,汪直想要趁机再老功劳,就挑唆了宪庙仿照永乐旧事,趁机取了jiao阯。可当年永乐年间前前后后投了多少人员钱粮进去,jiao阯却好似一个无底dong似的,打完了叛,叛了再打,朝臣们不以为然,因而宪庙派人向兵部要jiao阯的地理和当年的调兵数目,刘大夏就谎称年岁已久,图籍都已经遗失,又对当时的兵部尚书禀明利害。后来汪直仍不罢休,挑唆宪庙一再去兵部清查,那时候还是司礼监掌印的怀恩怀公公挡了下来。不知道是谁又提到宝船之事,刘大夏索xing连海图也一并隐匿了下来。”
烧了和隐匿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因而徐勋听得暗自松了一口大气,忙开口问道:“那萧公公可知道这些图册如今可还在否?在哪儿?”
“你要是明着去问刘大夏,不说得千里迢迢跑到湖广,就是去了,他倔脾气一发,也未必会告诉你。兵部职方司除去原本那个图籍库之外,应当还有另外一个秘库,只有历代兵部尚书和职方司郎中知道。多半是些要紧的,却又不想让皇上看到的东西。我听说你底下的张彩是马文升看中的人,你和马文升也算有些渊源,去找刘大夏,不如去找马文升询问一二。”
刘瑾的大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借由一个考成法,他只觉得这是自己平生以来最自信的一刻。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这好用的手段,他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一直高高昂着的头,现如今自是抬得更高了。当此前拖了好些时候的宁王复护卫一事,终于被他给捣鼓成了之后,面对那一份再次送到面前的厚礼,他一时笑开了hua。
“宁王殿下也真的是太客气了些,不过些许小事,一再馈赠,咱家怎么受得起?”
“此事能成,全都是公公一力促成,我家殿下感恩不尽,别说如此馈赠,就是再多一倍,也不能表示心中感次登men送礼的罗迪克此时口气比从前更谦卑更热络,随即又满脸堆笑地说道,“若不是江西上下的官员往往都对我家殿下看得死紧,原本我家殿下还想铸一尊金佛送给公公,以表公公为万家生佛之德。”
刘瑾既然是太监,对这些佛道之说自然相信得很。此时此刻,他口中连连客气,可眼珠子却滴溜溜直转。得知江西几个地方官屡有弹劾宁王之事,他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这事情好办,如今既是行了考成法,到时候不怕他们不出纰漏!你回去告诉你家殿下,堂堂天潢贵胄金枝yu叶,怕那些家伙干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咱家,咱家替他撑腰!”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等到命张文冕将这罗迪克送走,刘瑾方才让孙聪拿上了礼单来。他刚刚自矜身份,也没去看这次究竟又是什么谢礼,可展开来一看,见里头是一套金银祭器,他想起自己刚准备让人回乡给父母重修祠堂坟茔,顿时眼睛一亮,及至后头又献上了一份京郊土地的地契时,他更是为之大悦。
“好,很好,咱家到底没看错人,这宁王是个有情有义的!”
话才说到这儿,孙聪尚来不及回答,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叔父可有空,侄儿求见。”
“是二汉?”刘瑾自己既没有儿子,对几个侄儿就看重得很,刘二汉和刘奎都是最先被接到京城来的,自然更受看顾。此时此刻,他对孙聪摆了摆手,旋即就吩咐道,“进来吧。”
刘二汉进men时见孙聪拿着礼单出去,就知道是又有人送了重礼给刘瑾。虽说他还算受宠,可刘瑾的侄儿不止他一个,日后的嗣子却只能有一个,因而他进屋之后乖巧地磕过头,就顺着杆儿先奉承了刘瑾好一通话,随即才开口说道:“叔父,今天侄儿在外吃酒,正好遇到钱宁,便有心请他同席。他言谈中对叔父送他小楼明月之事感ji不尽,后来多喝几杯,又透lu了一件事。”
刘瑾当初从府军前卫把钱宁要了出来,并不单单是为了要撬徐勋的墙角,最主要是他在军中全无根基,如今掌印司礼监,更不可能去京营十二团营坐镇监军,少不得拉拢几个真正有战功的。而钱宁也没让他失望,虽两头左右逢源,可终究要紧的事没对徐勋泄lu,若是到时候再让那尚芬芬多吹吹枕头风,异日给他里通情报,倒是一招好棋。
因而刘二汉一说透lu了一件事,他立刻大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
尽管对钱宁那么个大老粗却抱得美娇娘归很不满,但刘二汉还分得清楚轻重,此刻站在刘瑾身边深深弯下了腰道:“钱宁说,平北伯徐勋似乎有意出京巡视边防。”
“这是真的?”
刘瑾霍然起身,待到刘二汉使劲点了点头,他虽有些不敢置信,可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山不容二虎,这大半年来和徐勋来回角力,虽做成了几件大事,可失败的事情更多,这要是徐勋不在,他就从容多了。想起自己的那些新政,徐勋从未真正下手拦阻,只是左一个右一个把人笼络到men下,他自忖已经看清了这小子的志向。
xiong无大志,只想和他刘瑾平分秋se,没有独霸朝纲的野心。想要这时候出去巡边,说不得是又指望打上一仗建下军功,回朝升官进爵。可这小子也不想一想,打仗哪里有必胜的?
“叔父,这难得的大好机会……”
刘瑾想起上回徐勋回金陵迁坟,结果突然回来翻转了局面,自己这才咸鱼大翻身,他免不了生出了几分忌惮,思量再三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说了,这小子比泥鳅还滑溜,他离京就离京,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不用去对付徐党那些人,他只管好好扩充自己的实力,就足以让那小子拍马都追不上!
ps:虽然都说刘大夏烧了那些东西,但查阅无数资料后,当事人或者旁人的话被人误解了,证明压根没那档子事……刘大夏虽说是个固执人,但身为主官烧海图典籍,他不怕御史参他玩忽职守啊……
第四百八十七章 兵事婚事,国事家事
一座伯府,两位伯爵,这大约在整个大明朝的史上也是头一份。器:无广告、全文字、更朱厚照倒是曾经有意再赐一座府邸给徐勋,奈何这西城地块原本就是寸土寸金,而兴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虽则落魄了,可也完全没有出卖祖上土地赐第的打算,附近还有其他不少勋贵武臣的府邸,距离兴安伯府最近的地皮也在至少相隔五六条胡同之外的地方。所以,小皇帝的好意只能就此作罢,作为弥补,打从腊月开始就陆陆续续往徐家赏赐了不少东西。
从野猪rou鹿rou熊掌之类的年节rou食,到御田稻米红箩炭等等常用物事,再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等等……按照金六si底下的话说,这等隆恩,简直是旷古少有。就连徐勋的外书房,也在朱厚照节前一次跑到这兴安伯府逛了一圈之后,亲自泼墨挥毫,提名曰试剑斋。这三个龙飞凤舞煞气十足的字一挂上去,纵使不识字的下人听人说了之后,也不禁暗地犯嘀咕。
这是书房?改成演武场的名字兴许更合适吧!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坐在里头左手椅子上的那一溜三个身着军袍的年轻人,专men在书房伺候陶泓和阿宝不免却觉得这外书房的名字起得异常应景。这三个人分明是风尘仆仆连家里都没有回去过,坐在那儿脊背ting得笔直,根本没挨着靠背,就连屁股都只蹭着一丁点椅子,让人怀疑他们会不会一个坐立不稳摔下来。这要是其中一位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另两位贵胄也都是如此,让人不得不感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徐将军请喝茶。齐将军请喝茶。曹千户请喝茶。”
直到金弘小小一个人拿着一个大大的茶盘,逐个在人面前奉上了茶,三人的表情这才生动了些。——接过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润润嗓子,外头就传来了徐勋说话的声音顷刻之间,他们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齐刷刷站了起来。
“去寿宁侯府给侯爷送个信,就说多谢他好意,今晚,我必定过去。”
随着这说话声,不一会儿,徐勋就进了屋子。见这三个上前行礼,他立时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礼,赶紧坐吧。你们这一路辛苦,就连过年都又没在家里过,说起来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一路过来可顺利么,没碰到什么事情吧?”
直到徐勋在主位落座,三人方才——坐下,却是坐在首位的徐延彻先欠欠身开了。:“回禀大人,如今天气已经稍稍暖和了些,一路回来顺利得很。”
“这一次过年咱们是在陕西过的,杨大人邀了咱们和不少僚友,倒是热闹得很。”第二个开口的却是齐济良,他说着说着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随即才不好意思地说,“路上赶路急,似乎有些着凉了。说起来我是第二年在外头过年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家母那儿恐怕有些埋怨。”
提到仁和大长公主的埋怨,徐勋顿时头疼了。正德皇帝朱厚照总共就三个姑姑,虽说当年齐济良仗着自己是公主之子,在郑旺妖言案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se,可事情既是过去了,齐济良先进府军前卫,之后又转入十二团营,现如今已经是佐击将军,那过节早就揭过去了。仁和大长公主一方面欣慰儿子成器,另一方面却也不满徐勋把自己的爱子差遣得满世界跑,别说在朱厚照和张太后面前,还亲自跑来对他倒了一番苦水。
“大长公主那儿,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这事儿回头我会亲自去赔个礼。”说到这儿,徐勋方才看着脸上还留着红紫冻疮的曹谦,满脸赞赏地说道,“曹谦,此次你们三个冬日北行,你的任务最是艰险,难为你不但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而且还有额外的成果。
“卑职只是按照大人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曹谦在年后回到大同时,就接到了晋升千总的升职令,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虚头军职,而是实授十二团营左官厅千总。尽管知道是酬功,但那会儿事情尚未做成还知不知道,旨意就等在了那里,显见徐勋是提早想到了。于是,他在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往京城之后,也顾不上正月天冷,先在大同见过了张宗说,回了一趟固原见父亲,又去了西安见母亲和媳fu妹妹,诸事完备之后,等到北边再次消息传来,他才和徐延彻齐济良一块回来。张皇亲街上的寿宁侯府,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招摇的勋贵府邸之一。尽管京城中算得上是暴发户的并不止张家这一家,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京城如今最大的暴发户是刘瑾和徐勋,可把时间往前追溯十几二十年,张家才是京城最大的暴发户。可刘瑾在宫外只置办了一座si宅,徐勋和徐良则接收了兴安伯府,论及宅邸规制奢华,就远远及不上张鹤龄了。就连更受张太后疼爱的小弟建昌侯张延龄,在奢侈方面也是瞠乎其后。
就好比这正月末齤里设宴家中,那七间厅堂不但设着铜柱地龙,而且吃的都是新鲜菜蔬,新鲜河鱼,甚至还有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虾,而酒宴上用的器具,除了新造出来的琉璃器皿,就是旧窑的珍物,席间shinv跪坐斟酒时,打量她们身上穿戴,才刚从塞外风雪里走过一遭的曹谦面对这样的富贵温柔乡,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来。
然而,他终究是理xing的人而不是只抱着理想的人,须臾就抛开了前头将士死战,后头权贵享福的这些想法,跟着徐勋放松地享用这一场威宴。今日来赴宴的除了建昌侯张延龄,尚有定国公徐光祚、英国公张憋、泾阳伯神英,都是和徐勋jiao好的人。酒过三巡,张鹤龄便笑着亲自给徐勋斟上酒来。
“平北伯,我敬你一杯,预祝你回头抱上个大胖小子!”
这话比什么都应景,一时间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徐勋笑着满饮了,随即又立时拦着张鹤龄斟酒回敬,这一次却意味深长地笑道:“寿宁侯也不用急,令郎的好日子只怕也将近了。”
由于对前头nv儿的婚事大为不满意,更觉得在弟妹建昌侯夫人面前丢了脸,寿宁侯夫人亲自去求了张太后,又得知张太后耳提面命吩咐了朱厚照,等到之后徐勋吩咐人来征询自己的要求,她方才明白这事儿竟被小皇帝转手委托了徐勋。之前nv儿张婧璇能保住闺名清誉,多亏了徐勋夫妻俩的守口如瓶,她自然感念得紧,这会儿隐在屋正堂帘后的她听到这话,再加上前头一众宾客纷纷附和,她一时眼睛大亮。莫非徐勋挑准了人家?
从勋贵千金当中挑一个凭借张太后在,任凭是国公家的nv儿,她的儿子也尽可配得起,可难保人家这些世袭的富贵荣华之家出来的带着娘胎里的傲气,就算能按捺脾气做媳fu,可总是没趣味,传扬出去还道是他们想要借人家老牌子勋贵的名头。不如从低一等的人家当中挑,给儿子好好找一men外援,谁让这hun小子非得去军前厮hun?
寿宁侯夫人在那儿窥视许久,这才蹑手蹑脚退了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回屋子,而是在后头的小hua厅中坐等,直到传来讯息说前头散了,老爷单留了平北伯说话,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站起身的时候,那来禀报消息的妈妈突然又屈了屈膝。
“夫人,还有一件事之前奴婢不曾留意,刚刚才突然发现。平北伯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二十五六的亲信武官,瞧着人俊朗英武,就是仿佛刚从北边回来,脸上还有些冻伤的痕迹。平北伯对人亲近得很,留在同席,老爷也没说什么。”
“带了个人来?”
寿宁侯夫人片刻愕然过后,一时却想到同样是个小小武官的nv婿,但一闪念间,这些杂念就被她暂时抛在了脑后。于是问了这么一句后,她就立时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去老爷的书房,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
尽管寿宁侯府内的规矩森严,但这只是防着下人偷懒耍滑,亦或是刺探消息,可怎么也不会防着寿宁侯夫人这么个堂堂正正的主母。于是,当寿宁侯夫人来到书房庇下的时候,几个看守在那儿的书童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而跟着来的妈妈却谨慎地远远站在十步开外。
寿宁侯张鹤龄请徐勋留下,却不是为了儿子的婚事。就在年前,徐勋提出一桩往关外的生意,说是小皇帝牵头,邀他入股,他思量了一下就象征xing地投了几千两银子,未想到过年之后徐勋便告诉他,那桩生意不但做成了,而且所得极其丰厚,光是分红就给了他两千。因而,此时一坐下,他也顾不得徐勋在这种时候还带着那曹谦,急不可耐地问道:“平北伯,年前咱们的那桩买卖,不知道如今可还要股本?倘若还需要,我正巧从一桩产业里头chou出来两万贯钱,倘若可以……”“这事儿嘛……”徐勋拖了个长音,见寿宁侯满脸急躁,他便笑道,“这生意不是长久xing的,而且别看如今挣得多,风险也大。若是等到需要本钱的时候,侯爷再支持一二不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就侧头看着身边shi立的曹谦,“说起来,此次能够如此顺利,也亏得他风里来雪里去,这才不但建功,还完成了一桩大生意。”
张鹤龄贵为勋戚侯爵,对徐勋带来了什么人并不在意,此刻他有些疑huo地打量了曹谦一眼,随即便开口问道:“他是……”
“他是镇守固原总兵官曹雄的长子曹谦,如今刚刚升了千户,任左官厅千总。”徐勋见寿宁侯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头沉yin了起来,仿佛是在思量这一层关系,他就笑yinyin地说道,“今日我让他跟了来,也是因为他才去过大同,见到了令郎。”
尽管张鹤龄不止张宗说这么一个儿子,可是敢为了他打上东厂,之后放着京城的富贵不能享跑去西北吃风沙的儿子却就这么一个更不消说这儿子还封了世子。因而,尽管张宗说常常写信回来,姐姐也好皇帝外甥也好,全都说人平安无事,他立时坐直了身子,满脸紧张地问道:“我家那小子如何?”
“回禀侯爷,世子如今实际管带千多人,cao练有度,进退有方,年前一股鞑齤子入寇,他跟着本卫指挥使一块出击,还立下了战功,大同总兵庄大人对他也赞赏有加。世子托我捎信回来,他在大同好得很,请侯爷和夫人不要挂会……”
怎么能不挂念,张鹤龄可不止这一个儿子,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
寿宁侯夫人不满地皱了皱眉,听着里头的曹谦又说了些张宗说如今的近况,待得知儿子是真的平安无事,她忍不住双掌合十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句尤其要紧的话。
“曹谦,我有件事要和侯爷商量商量,你先回避一下。”
听到这话,寿宁侯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慌忙从庇下闪了出来,急中生智就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徐徐往前走,装成才刚从外头进来。果然,须臾功夫,曹谦就出了屋子来,一见着她先是一愣,随即慌忙退后行礼,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索xing径直进了书房去。等到进了书房外间,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侯爷,令郎年纪如今也不小了,此前尊夫人求了太后,太后又吩咐了皇上,想给令郎寻一men合适的婚事。皇上么,因为此前令嫒的事,已经遭了太后埋怨,所以就把这事情jiao托给了我。”
徐勋见张鹤龄微微一愣,却并不诧异,知道寿宁侯夫人已经给他透过口风,他便接着说道,“京城勋贵千金虽多,但以张家的men庭,和这些人家结亲,顶多就是锦上添hua。再加上令郎心大志高,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刚刚的曹谦,其父曹雄用兵很有章法,此前就是得陕西三边总制杨一清举荐,方才升了镇守固原总兵官。
不瞒侯爷说,曹家二子都在我的麾下,其长子曹谦此次出关建下大功,而其次子曹谧就是此前抓住那个擅闯宫闱的王玺,皇上亲自将其拔擢为千户的,如今是府军前卫军情局的掌印,人尚在北边。唯一不足的,便是曹家根基浅薄了些,曹雄的军职是一点一点升上去的。我想给令郎说的,便是曹家的千金。”
听了徐勋这番话,不但张鹤龄陷入了沉思,外间的寿宁侯夫人同时也攒眉思量了起来。她却比丈夫反应更加快些,只一会儿就轻咳一声,随即迈步进了屋子。见徐勋发现自己进来,慌忙站起身拱了拱手,她便回了个万福,这才看着有些错愕的寿宁侯说道:“老爷,妾身也是刚刚进来。平北伯提的这桩婚事,实在是好得很。
曹家父子三人都在军中,而且都是凭着功勋升迁,这步子扎实得很。相比如今京城那些华而不实的人家,还不如找这样可靠的姻亲,日后大郎就算想建功立业,也能有两位舅兄作为臂膀。”
张鹤龄刚刚还犹豫若是结了这么一men亲事,会不会被人笑做是暴发户太过功利,可听到妻子如是一说,他又瞥了徐勋一眼,想起这位骤然新贵,可也没去和那些自视甚高的勋贵联姻抬高自己,反而履行了旧婚约,外头风评倒不坏,他思量再三,最后便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好,那就两家先拿八字去合一合,要是真能对上,我就去求太后,把这件事趁早定下来!”见妻子满面喜se,徐勋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张鹤龄这才嘿然笑道,“若是这件事情成了,我一定好好谢谢平北伯你这么个媒人!”
第四百八十八章 君臣义气
自从重活一遭来到这个世上,徐勋知道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只有寥寥那么几个。无论是太平里徐氏的那些人,亦或是岳家沈家的那些人,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亲人,至于如今兴安伯府的那些族人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徐边,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有一层血缘的陌生人。至于真正的亲人,老爹徐良和妻子沈悦,就算把如今在宫中的瑞生一块算上,总共也就是四个,连一只巴掌都没有。
看似逍遥自在了,可在如今这种以亲族为基础,同乡同年为扩展的jiao际圈子中,他本身的这一层核心圈子就显得很狭隘了。不可否认,联姻这一条路子尽管自古以来就证明并不是一劳永逸,但毕竟是加强彼此之间关系的最好办法。
此时此刻天已经大亮,已经是起身的时间,他却少有地没从chuang上起来,而是依旧躺在那里看着头顶的帐子,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当察觉到一只手突然按上了自己的眉心时,他才转过了头去,却发现枕边的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得炯炯的,正盯着他直瞧。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听出这语气中的温情和宠溺,沈悦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这才轻哼说道:“早就醒了,就看你什么时候发觉,结果你倒好,就这么一发呆就是许久!大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心情很好,这几天也一直乐呵呵的,怎么现在偏生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想到,可怜我没有弟弟妹妹,唯一的孩子也还没出世,否则真不想便宜了别人。”
“什么东西你怕便宜了别人?”
“曹家两兄弟都是人才,料想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nv儿也差不到哪儿去。要是我有弟弟或妹妹,不论是把曹家千金要来当弟媳fu,还是把妹妹嫁给曹家老二,都是好选择,哪里会便宜了张宗说这个臭小子?”
扑哧——
沈悦终于忍不住了,使劲在徐勋的胳膊rou上拧了一下,这才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人,看着人好收到身边还不够,而且还想直接往家里拉?又不是好男儿就必定是好丈夫,好姑娘就是好媳fu,幸好你没有弟弟妹妹,否则他们非得被你算计死不可!”
“我这不是说说么?”
徐勋说着就坐起身来,回转头给沈悦掖了掖被子,他突然又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这才支撑着chuang板轻声说道:“在家好好保养身体,别逞强,我等着你给我生十个八个nv儿,日后也好够我网罗天下英才俊杰!”
“生你个大头鬼,我偏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
沈悦气咻咻地抱起一旁的枕头就想去扔徐勋,见人已经敏捷地窜下chuang去,须臾就趿拉着鞋子捞起衣裳到了外间,她这才放下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枕头,可再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前任兴安伯徐盛因为无子,导致这爵位落到了旁支手中,而现如今公公徐良是打定主意为已故的婆婆守一辈子,她这一胎便尤为重要了。她不知道能不能为徐勋生上十个八个,可眼下这一个一定要平平安安生出来!
想到这里,当如意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她就招招手示意其近前来,随即低声说道:“回头你把魏国夫人送来那两位妈妈请来,再去一趟钟家去见一见干娘,她若是能够,请她来看我一看,我有些话要对她说。《》还有,太医院昨天开的新yao方,你再拿出去让人仔仔细细看一遍,别出什么差错。”
徐勋自然不知道妻子罕有地因他的话而动了细密心思,这一日早上,他还不及出men,宫中便来了一个小太监,道是皇帝宣召。尽管这种事一个月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他仍不好怠慢,换过行头之后就匆匆赶往宫中。
此次召见却不在西苑,也不在文华殿,而在很少见的乾清宫。当徐勋跟着那带路的小太监进了东暖阁的时候,就只见不但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在,张太后竟然也在,一旁则是寿宁侯夫fu。当着太后皇帝母子的面,寿宁侯夫人自是谨慎得很,而寿宁侯则冲他打了个眼se。
这禁宫重地,素来少有男人能长驱直入,就连内阁首辅都不行,因而早先徐勋凭着随时进出宫闱这一点,就盖过了所有文武大臣,甚至连张鹤龄这个正经外戚都不及他。张鹤龄今早要进宫,还是在西华men外让人通报,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进来的。
“徐勋,寿宁侯和寿宁侯夫人说,你说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nv儿不错?”朱厚照有意把脑袋扭得夸张了一些,又连连对徐勋眨巴了两下,“母后对曹家的事情不甚了然,所以召你来问一问。”
张太后也不在意朱厚照反手就把自己卖了,等朱厚照一说完,她就郑重其事地问道:“听说曹雄是西安左卫人,膝下有两儿一nv,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你的麾下?”
“是,曹雄起自卒伍,但早年就为上司本卫指挥使器重,许以其妻,之后屡立战功,年不满五十就已经升任都指挥佥事,为延绥副总兵。此次因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杨一清举荐,擢升都督佥事,升镇守固原总兵。其长子曹谦,曾师事杨一清,有秀才功名,此前侦查塞北有功,刚刚擢升十二团营左官厅千总。其次子曹谧,此前识破擅闯宫闱图谋不轨的jian人王玺,因此被皇上亲自拔擢为府军前卫千户,如今领府军前卫军情局,正在外公干。”
这一番话说得却比张鹤龄更加详细。张太后虽觉得曹家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可父子三个都是真才实学的,次子曹谧甚至还是此前一举了却了郑旺王玺那桩案子的功臣,她的心里就首肯了五分。沉yin片刻,她又问道:“寿宁侯说已经合过了八字,两个人倒是般配。只是不知道曹家姑娘xing情品貌如何,却也不好仓促之间决定。况且从西安嫁到京城,终究有些远了。”
“回禀太后,曹谧此前入府军前卫,就是因为他在京城舅舅家住,机缘巧合前来应征,所以,曹家在京城是有产业的。”说完这句话,见张太后已是lu出了满意的表情,徐勋才又徐徐开口说道,“至于曹家姑娘xing情品貌如何,可以让曹家人进京来。如今他们一家人,父亲在固原,两个儿子都被我差遣得满世界跑,那母nv二人守在西安却也难为,不如搬到京城来,如此至少一家其余四口人也能团聚团聚。”
“这事情好办,朕回头就下旨意,让曹家母nv上京来住。”朱厚照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但随即就觉得事情不妥,连忙又摇摇头道,“还是徐勋你让曹谦写封信去,让他母亲妹妹上京。这一桩婚事朕看很好,曹家两兄弟都是俊朗英武,妹妹肯定长得不差。等她们上了京城,寿宁侯夫人你相看想看,差不多就赶紧定下来,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小皇帝的嘴里熟溜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见张太后已经是瞪了过来,他赶紧干咳一声,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总而言之,这桩婚事若是成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寿宁侯和寿宁侯夫人回去斟酌斟酌,也好好选几个日子……”
听朱厚照竟然是连选日子的话都出来了,张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鹤龄,娶媳不比嫁nv,该有的预备都预备齐了。(《》)另外,毕竟是结姻亲,曹家的事情也多打听打听。不要光是想着其官声前程如何,平日为人处事待人接物也多多打听打听,宁缺毋滥。”
说到这里,张太后也察觉到自己最后那个成语用错了,立时又飞快带了过去,这一次却是看着徐勋说的话:“徐勋,皇上身在宫中,对外头事情毕竟没这么留心,这一次事情若是成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平日也多多留意留意,建昌侯的儿nv比皇上小几岁,但也都差不多快到年纪了,如今有个准备,将来就不会急急躁躁mao手mao脚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难道是职业红娘么?
徐勋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可见张太后满脸的不容置疑,他纵使再无奈,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不多时,张太后就站起身来,徐勋忙随着寿宁侯夫fu一块行礼,谁知道张太后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竟是轻轻张嘴说了一句话。
“皇帝做起事情来不顾后果,他身边的人也都一个德行,倒是你年纪轻轻做事还牢靠些,能者多劳,你多辛苦吧!”
这种事情也能归在能者多劳这四个字上?
等到张太后一走,寿宁侯夫fu自然也是一块告退,见只剩下了徐勋一个人,朱厚照顿时按着xiong口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心有余悸地看着徐勋说道:“母后对你说的话朕都听到啦,这种事情朕干过一次就不想干了,费力不讨好,婧璇当时觉得她家男人天下第一无人可比,别说你了,就是朕也比不上,可成了婚之后却不时有埋怨。幸好有你,否则母后日后再责成朕去干这种拉纤保媒的事,朕都要头疼死了!”
“皇上别提了,臣又不是没事干的闲人,这种事哪里干得过来?”
“少说废话,这一桩婚事要是能和和美美,日后你不想干也得干!”蛮横地堵住了徐勋之后,朱厚照这才轻咳一声说道,“朕对母后说,大婚的日子定在八月,所以么,有些事情得撕掳开了,否则再拖下去,礼部那边就得啰啰嗦嗦了。择日不如撞日,你陪朕走一趟吧。”
瞧见徐勋呆若木ji,紧跟着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照顿时没好气地说:“没错,说的就是你!想当初你帮着朕一块儿见到的人,后来又帮着朕圆谎,这一次你怎么能不出面?做人得讲个知恩图报,你别忘了你家媳fu是怎么娶上的,没有朕能有你的好日子?就算你忘了以前,朕有什么好东西可从来没忘了你,你得讲义气!”
自己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被朱厚照排揎了这么一堆,徐勋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认命了。等换好便服出了乾清宫,朱厚照却摆手吩咐不用銮驾,在这犹自chun寒料峭的天气里,君臣二人就安步当车地往西华men而去。走了不多远,徐勋就突然开口说道:“皇上,过一阵子,臣打算沿宣府大同往西北巡边。”
不等朱厚照有所反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臣思量再三,如今杨一清既然请在要害之地筑边墙,臣想去看看一路的进度如何,看看鞑虏入寇的情形如何,顺带押送此前那些自宫阉人上路。皇上之前曾经提过巡边一事,两三年之内只怕难能,所以,臣愿意作为皇上的眼睛先去看一看。另外,塞外小王子的大一统步调正在迈进,臣布设的暗探等等远远不够,所以也想和几位总兵和杨一清商量商量。”
在最初的冲击和愠怒之后,朱厚照终于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狠狠瞪了徐勋一眼,他便轻哼道:“幸好你找了不少理由,否则就冲你去年冬天硬拦着朕走那一趟,如今却要自己去,朕非得和你翻脸不可……算啦,之前给朕讲学的杨大学士对朕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并不是说身份贵重之人就一定不要涉险,而是要设身处地考虑仔细。比如万一有什么风险,家中至亲高堂,妻儿老小,痛失顶梁柱之后,纵使是富贵之家,兴许也要闹出天大的事情来。所谓父母在,不远游,父皇如今不在,朕也确实不能丢下母后,更不能让她担心。”
见徐勋仿佛是如释重负,朱厚照却突然词锋一转道:“看在你一片为国之心,你这事情朕准了,只不过你既然去了,就得给朕打好前战,什么山河地理兵力配置,回来之后朕可要一样一样考较于你……说到这个,朕倒是忘了,你之前说的那海图如何了?”
“臣已经请张彩写信去问马文升了。”见朱厚照不解地挑了挑眉,他便主动将萧敬所说的话解释了一通,没想到朱厚照立时脸se就黑了。
“朕以前就说嘛,这些老大人一个比一个狡猾,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想起父皇当日最为信赖刘大夏,内阁阁臣除了朝会,都好些年不能见圣颜,刘大夏却常常受到召见,他忍不住又嘿然冷笑道,“汪直是不好,可jiao阯那时候败在老挝手里,要重夺jiao阯故地,那时候也确实是机会,就他们成日里觉得别人都是为了功劳去打仗,畏首畏尾的!想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开国凭借军马席卷天下,可没过多久不是luan民就是权臣,亦或者就是那些夷狄给覆灭了去,说来说去,军队一直不打仗,养着这么多人日日年年下来,早就都烂根子了!”
“皇上说的不错。永乐年间连番大战,有夏原吉等人料理粮储,不至于动了根本,但西南打jiao趾,先后五次北征,宝船下西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hua钱,进账却不多,由是宣德年间只下了一次西洋就从此封海不行,jiao趾也最终弃守,甚至此后少有对迤北大功。
就是成化年间总督三边战功彪炳的王越,就因为其和汪直李广都有jiao往,就一直有人弹劾其冒功滥杀等等,甚至因为汪直事被夺爵除名,因为李广事而被连坐,也几乎没一个人说过一句公道话。就好比唐寅徐经那莫须有的科举舞弊罪名,倘若不是皇上还他们公道,他们岂不是要背上污名一辈子?朝中大多数文官,对于如王越此等人,常有一种发自心中的忌惮,因为其不是同类!”
对于战功彪炳却一度夺爵除名的王越,徐勋颇觉得可惜。大明朝立国这么多年,除了建国之初的那些功臣,文官以武功得爵者,前有王越,后有王守仁。其中王守仁为官后接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王越修墓,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对于王越bo澜壮阔却为时人不容的一生功业,张彩对他讲起前朝人物的时候,他几次为之扼腕。
而朱厚照虽有讲读官日日讲学,可那些人除了经义,就是古往今来的圣贤明君,可却从来没有人敢把话说得这么lu骨。就算善于体会他心思的杨廷和,也顶多是点到为止,何尝说得这般犀利?因而眼看西华men在即,他忍不住重重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山羊和猛虎,原本就不是同类!”
接下来这一路上,君臣俩都是默不作声,跟在后头的瑞生觑着这情形,颇为奇怪,但亦不敢做声。直到远远看见太液池,朱厚照才长嘘一口气道:“王越这个人,朕也听杨大学士说过,因汪直而起,因汪直而宠衰。又借李广而复起,结果又因李广而连坐。纵使有错,但他的战功大可折得过。朝中有的是寸功未立却一路升迁的官员,缘何容不下他?倘若不是群臣不公,怎会致使其功大而赏薄,让在前方率军拼杀的他流血又流泪?”
徐勋见朱厚照竟是把他的话搬了出来,不禁心中一阵共鸣。但紧跟着,他想到朱厚照陈重复提了两次杨大学士,他便好奇地问道:“皇上口中的杨大学士是……”
“就是左chun坊大学士杨廷和,上一科的副主考,他一直都是东宫官,给朕讲过不少课。除了如今的首辅李东阳,就属他上课不错,至少不是照搬什么圣人讲义。说起本朝人物的时候,他倒也比别人公允些。”
杨廷和……两年前弘治十八年的会试,他设下圈套,听说那会儿执意不取焦芳之子焦黄中的,就是这个副主考杨廷和了!
徐勋见朱厚照提起此人,倒是颇为满意的样子,心中便暗暗记下了。等到太素殿在望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停下步子看着朱厚照说道:“皇上准备待会儿怎么说?”
“朕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你这个智多星了!”朱厚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徐勋大吃一惊,他便干咳了一声说道,“朕本来打算路上和你商量来着,可谁让你一路上和朕说什么军国大事,朕就忘了。这会儿还不晚,你赶紧帮朕想想,怎么提起这一茬?”
小皇帝就知道把这样棘手的事直接推到他头上来!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徐勋因为身份和气势上的双重因素,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见太素殿men口矗立着一队军士,他盯着那边看了一阵子,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太素殿men口那些看守的人,应该是府军前卫的吧?”
“是啊,否则万一有人出来luan逛,穿帮了怎么办?要知道朕是每天都有一半时间泡在西苑,太素殿也是天天去的。”说到这里,朱厚照又叹了一口气,满脸郁闷地说,“要说七姐也太木知木觉了一些,母后也见过她好几次了,她怎么也该察觉到不对,可她老把朕当成小孩子,成天耳提面命,就怕朕偷懒耍滑被那些公公们给怪罪了。”
徐勋被朱厚照说得忍俊不禁,可见小皇帝使劲瞪着他,他不得不止住了笑容,微微一沉yin,他就开口说道:“虽说没什么把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只不过臣有言在先,待会若是发生什么事情,皇上可别怪罪。”
朱厚照正发愣时,却发现徐勋撇下他已经径直往前去了。等到他醒悟到徐勋这么一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一瞬间面se大变——这小子不会准备径直冲到周七娘面前,然后撂下一句小朱便是当今大明天子,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吧?要是如此,他眼巴巴找这小子来干什么?
想到这里,朱厚照立时快步冲着前头的人追了上去。奈何徐勋步伐极快,等到他想明白起步去追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太素殿men口了。眼看两个卫士就要放人进去,他情急之下只能高声叫道:“拦住他,赶紧拦住他!”
话才出口,朱厚照方才猛然间意识到,到这儿来看守的人全是府军前卫中jing挑细选出来的jing锐,又怎会拦住徐勋这个掌印主官?因而,瞧见那两个卫士一愣之下,丝毫没有去拦阻徐勋,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赶紧给朕拦住他,否则朕要你们好看!”
第四百八十九章 破天下不公
太素殿外头突然传来了大吵大闹的声音,这顿时让里头的几个宫nv都吃了一惊。须知由于这儿靠近小皇帝常来常往的内校场,因而men口一直都有府军前卫的军士看守。最初还有几个小火者在这里伺候,可随着那位小朱公公常来常往,那几个小火者都被调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她们这几个宫nv。
周七娘既然和那位小朱公公jiao好,往日小朱公公来这儿走动,对她们这些宫nv也都和气得很,手底更大方,时不时会有些新鲜玩意送给她们,因而纵使有人嫉妒周七娘常常被张太后召见到仁寿宫去,可渐渐心气也就平了。此时此刻,几个人一打眼se,其中一个便丢下手头的活计到了后头。
“七姐,前头大吵大闹的争执起来了!要不,咱们出?”
周七娘也听到了前头的嚷嚷,沉yin片刻便站起身来。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人脚下飞快地闯了进来。虽则是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了,但她还是一下子认出了人来,顿时愕然叫道:“徐公公?”
托朱厚照的福,再次当了一回公公的徐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后头人终于飞也似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嚷嚷道:“徐勋,你究竟想干什么?朕眼巴巴找了你来,可不是让你来坏朕好事的!”
话音刚落,朱厚照就看见徐勋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对面两个人那满脸震惊的表情。刚刚情急之下,他一口喝破了徐勋的身份,紧跟着又自称朕,这若是还不穿帮,那就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头皮发麻的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偏生在这时候,徐勋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臣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冲动的xing子,皇上您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皇……皇上?”
周七娘身边的小宫nv已经震惊得整个人都木了,而周七娘却只是脸se苍白得有些怕人。这时候,徐勋二话不说上了前去,也顾不得什么男nv授受不亲一把拉了那小宫nv往外走,经过朱厚照身侧的时候还低声说道:“快刀斩luan麻,有什么话就掏心窝子直说别藏着掖着。”
朱厚照还没来得及反应,徐勋就拽着人出了men去。随着外间一阵小小的sao动,须臾一切就安静了下来,那种僵硬的气氛让他浑身不舒服。可已经到这时候了,即便知道自己刚刚心急闯祸,可朱厚照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七姐……这个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奴婢参见皇上。”
见眼前的nv子礼仪端方地跪下行礼,朱厚照一时急了,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仲出手想要扶人,可一入手却觉得那身子又硬又沉。知道事情不好的他见周七娘只低着头不看他,他索xing放开了手就这么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旋即气呼呼地说道:“我知道你生气我骗了你,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头一次和徐勋一块遇到你的时候,正好是我想看看李荣他们特意给我选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谁知道看了几拨都几乎一个样儿,个个笑得假仪态假说话更假,所以我们两个就索xing撇开了李荣到处逛,结果就遇见你了!”
说完这话,见周七娘仍是默不作声朱厚照这才接着说道:“所以我借口要送几个人去服shi母后,把你调到了仁寿宫,想着这就可以常常溜去见面,后来又让容尚仪说动母后,把你调到了太素殿,以便天天到西苑就可以见着……朕贵为天子,可一直没有兄弟姊妹,除了身边那几个人还有徐勋之外,见到的nv人大多都是别有用心,一想到要和那些人过一辈子,朕就没兴头了!”
在突然再次自称朕之后,朱厚照陡然之间又放软了声音:“我喜欢和你呆在一块,我喜欢你耳提面命地教训我,我喜欢有人嘘寒问暖真正关心我的起居行止,我喜欢除了母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以随时随地跑来躲着!”说到这里,他就一把握住了那一双柔荑,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徐勋那小子就是榜样,他喜欢一个人,可以想尽无数办法把人娶回来,朕这个天子怎能不如他?喜欢一个人,就要保护她一辈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徐勋耳濡目染这么久,朱厚照出这番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信服力。纵使周七娘已经心luan如麻,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抬起了头来。还不等她反应,对面这分明比自己还小的小皇帝竟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朕已经和母后说好了,咱们八月就大婚!”
外间的徐勋听到里头如今这天底下极其少有的表明心迹之词,他不禁莞尔,随即就转过身来。见三个小宫nv一脸的战战兢兢,他便招了招手。等三个人跟着他到了正殿外头的院子里,他才停下脚步沉声说道:“今天这事情就烂在你们肚子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什么意思,应该不用我教你们。回头太后会命人来接周姑娘,你们若愿意跟就跟了去,日后兴许有放出宫的机会,若是不愿意……”
“愿意愿意!”
“我也是……不不,奴婢也是!”
“奴婢只想斗胆问平北伯,皇上刚刚说大婚……”
见最后一个宫nvyu言又止,徐勋便淡淡地说道:“皇上金口yu言,岂会有假?”
至于朱厚照怎么说动的张太后,这就不是他该去关心的事了!
敲打过这三个小宫nv,徐勋方才来到了外头。见再次看守的几个府军前卫军士全都簇拥了上来哭丧着脸好不紧张,他便含笑安慰道:“没事,皇上只是一时情急,今天这事儿你们都记得藏在心里就行了。你们是皇上的带刀舍人,皇上若信不过你们还能信得过谁?”
等到三言两语将这些紧张的军士也抚慰好了,徐勋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等看见那边还未chou芽的柳树底下站着满脸关切的瑞生和几个同样不知所措的内shi,他便知道还有一关要过,少不得背着手走上前去。
“平北伯,这里头……”
“里头已经不要紧了。”徐勋想起自己略施小计就让朱厚照luan了方寸,可结果却是出奇的好,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冲着几个难以置信的内shi又说道,“待会儿皇上若是出来了,你们代奏一声,就说我祝皇上旗开得胜,预祝日后也是节节胜利。这会儿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徐勋走得快,几个内shi措手不及,眼看他走了,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忍不住对瑞生说道:“瑞公公,是不是要拦一拦?皇上若是出来了找不见平北伯,那可怎么了得?”
要知道,刚刚朱厚照追进去的时候,可是铁青着脸怒发冲冠的!
“没事,平北伯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皇上的气已经消了。”瑞生对徐勋的信心简直是无以伦比,这会儿声线异常平稳,“倘若皇上真的怪罪,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无关。”
有了这么一句话,其他人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是免不了往里头张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看见朱厚照chun风满面地从里头出来。瑞生连忙打头快步迎了上去,觑了一眼小皇帝的脸se就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平北伯说,祝皇上旗开得胜,日后也是节节胜利。他还说自个有事,先走了。”
“朕就知道他滑溜,他走得倒快!”朱厚照轻哼了一声,但此刻心情尚好,他就大度地摆了摆手说,“不管他了,走,跟朕去仁寿宫!”
西苑太素殿发生的这一幕,尽管徐勋吩咐封锁消息,但还是很快传到了刘瑾的耳中。知道徐勋加上今次,也就是和周七娘见过三四次,谈不上多深厚的关系,可毕竟是一举定下了异日皇后,他虽心里不悦,可也少不得盘算着该如何对那位日后的皇后点出自己当初也曾出过大力。然而,当另外一份奏报放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就立时三刻把这桩事丢在了脑后。
这天晚上,鼓楼下大街东沙家胡同的刘宅赫然英荟萃。除了刚升了右副都御史前往苏松的韩福不在,内阁次辅焦芳、兵部左shi郎陈震、给事中李宪……林林总总十几位官员到场。
当看见这么一副景象的时候,居中太师椅上安坐的刘瑾只觉得志得意满,一时间竟想到了唐太宗那句赫赫有名的感慨。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他举重若轻地把大冷天里赶路前往苏松的韩福送来的奏折往桌子上一扔,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韩福让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疏,其中内容触目惊心。这些年江南等地有不少遭了灾之后上书请蠲免赋税的,先帝爷仁德,一次又一次免了,但蠲免赋税的诏令到了下头,却并不是真的就施行到底!稍微有良心一点的,那就蠲免个六成七成,告诉百姓这就是天子仁政了,若是有那些边远的穷乡僻壤,甚至有根本不蠲的!另外,还有在朝廷的夏税秋粮上头拖一阵子,然后利用高低价把这些粮食先出让,等赚过一票后等低价再吃进来。当然,这也不是稳赚,不少地方府库的积欠就是因为这些亏空,如此一点点累计下来的!”
刘瑾一口气说到这儿,见底下一众官员人人面lu震惊,他这才离开靠背,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说道:“所以,当初刘健谢迁等人把持内阁,号曰四海升平,咱家实在是替他们脸红!等到韩福从苏松回来,咱家打算升他户部shi郎,把全天下好好清理一遍,看看还有多少遗漏在外的赋税没收进来,免得空了国库fei了si人,诸位以为如何?”
尽管今夜商议之事刘瑾没和人通过气,可此时此刻,众人哪里不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因而,焦芳立时第一个附和道:“公公一心为皇上着想,此议自然是很好!”
“是应该治理治理了,若是不清理清理,天知道天下府库粮储究竟有多少?”
“公公英明!”
听到这么一溜称颂,刘瑾得意地挑了挑眉,随即又开口说道:“如今既然大刀阔斧地做这么一件事,那么就得和官员考察结合起来。不说别的,刘健谢迁在阁那么多年,这么多弊政,他们就首先应该负责!他们是瞎子还是聋子,难道从来都不知道下头这些诡谲名堂?还有前户部尚书韩文,他一个户部掌总的,遗失了不少典籍不算,底下各州县的这般luan象,他就丝毫不知?吃着朝廷俸禄,却这般玩忽职守,就该狠狠地罚!”
话题一下子从清理粮储跳到了处罚之前那些黯然致仕的大佬,下头就有些冷场了。好一会儿,给事中李宪才轻咳一声问道:“公公打算如何罚?”
“如何罚,先罚米输边,若是他们老老实实也就罢了,若是不老实,就将他们除名戍边!”刘瑾一想到当初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心里头就免不了咬牙切齿,因而略一停顿,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在座的官员多数是仕途蹉跎多年的边缘化人物,可对于刘瑾这般狠厉的报复,就连焦芳都觉得有些不妥当。踌躇再三,焦芳便赔笑说道:“公公说的是,但此事还是分步慢慢行进来得好。比如先让韩福的奏折在朝堂上造出些声势来,紧跟着追究那些州府县官之责,然后再是他们的上司,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把此前刘健等人拉下马。”
焦芳官场沉浮多年,甚至在外头晃悠了好些年,最终却得以回朝,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在场不少人对他这个内阁次辅不怎么心服。可此时对于他的这番话,大多数人都赞同得很,就连恨不得把刘瑾每一句话都奉作金科yu律的李宪,也点头说道:“公公,次辅所言有理,只要步步紧bi,此事必成!”
刘瑾只是想试一试这些被自己招揽到手下的人是否能对自己言听计从,尽管这目标不能说完全达成,但总算还能让他满意,即便不是他最想的结果。因而,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不容置疑地说道:“总而言之,咱家要做的事,便是彻底让人知道那些自诩清正公允的高官,实则是最最不堪的人物。而那些被这些伪君子压制的真正好官,咱家绝不会吝惜提拔!”
同一时间,兴安伯府徐家却并没有刘家那样高朋满座的景象,非但如此,身为主人的徐勋竟是并不在家中。尽管事后躲开了朱厚照,他却生怕小皇帝径直我到家里去,这一晚上便索xing邀了张彩谷大用预备jiao待一些要紧事,谁知道张彩张口就说不如在本司胡同的芳阁碰头。
这会儿,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居高临下地看中央高台上歌舞姬人载歌载舞,忍不住想起了上一次府军前卫一众军官贺钱宁高升的情景,脚下忍不住微微一滞,随即就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来得可是好慢啊!”
见张彩一身文士的衣裳站在上头,身边竟是唐寅,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上了最后几级楼梯。到了其中一间包厢坐下,见外头只垂着一层半透明的帷幔,他忍不住问道:“为何在这种地方说事,还有,西麓你怎么拉了伯虎到这儿来?”
“我是这儿的常客,至于伯虎么,他是这儿那些姑娘最是喜爱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写了那一出比才子佳人戏更入木三分好戏金陵梦的大才子,到这儿来写几首词曲还不简单么,在这些人当中有些名声,有什么消息不会比厂卫慢。这儿又不是真正的烟hua之地,听曲看舞,不少官员也常常上这儿来说事,一来外头声音大,不虞里头声音泄lu出去,顺带放松放松。我知道大人很少来此,今日就让我做个东吧!只有咱们三个坐在这里,在人看来,寻欢作乐便远多于密商大计。”
徐勋被张彩这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有心拒绝他这好意,可来都来了,也只能就此作罢。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口说道:“之前让你写信给马大人的事,我只怕一时半会顾不上了,所以这事情就jiao给你了。海图和jiao止军册一定要找出来,此物是永乐年间hua费无数方才积攒下来的宝贵资料,将来一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马大人一直都是最开通的人,况且是我亲自询问,他必然会说的。”张彩自信满满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试探道,“大人突然选在这种时候出外,应该不是想暂避刘公公的锋芒,而是打算任其在朝中立威吧?”
“没错,只不过,没有我掣肘,林大人张大人只怕压力会大许多,你记住多多从旁相助。若事有不谐,去走走提督西厂谷公公的men路,亦或者多去外城请教一下前司礼监掌印萧公公。
当然,若实在是那两边都暂时无法,你就去找乾清宫管事牌子瑞公公,看看他有没有办法从皇上那儿打打主意。”
尽管徐勋一开口说出的这三个人全都是太监,但张彩素来是通权达变的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又看着唐寅道:“大人若是不在,林大人和张大人那里,我定然会设法调和。只是,大人往来书信,还是伯虎居中传递更妥当,以来不至于避过兴安伯,二来也可以筛选轻重缓急,此外,明年又是chun闱之年,翰林院也快散馆了,虽说是明年,可以我从前在文选司的经验来看,今年就差不多预备了起来,不知道大人对那几位庶吉士有什么安排?”
“湛元明虽说没有王伯安那样倔强执拗,但也不是任人安排的人,再加上他是陈白沙的嫡传弟子,自有人照拂,他的事情不用我们去安排。至于徐祯卿,时人重貌,与其让他在六部之中受人讥嘲,不如让他留在翰林院。那严嵩才学机变虽算不上第一等,却是个有趣的妙人,倘若可以,调他都察院去试一试。”
一句话定了三个人的去向,他方才看着张彩说道:“西麓,你如今年富力强,右佥都御史只是个过渡。既然有的人能够一岁三迁,甚至于一举跃入内阁,你也得做好准备。”
时至中明,确实是循资历的时代,但并不意味着文官之中就不存在越级拔擢,甚至是多次越级拔擢。此时此刻,张彩听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旁边的唐寅含笑拱了拱手道:“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张彩这才恢复了镇定,因笑道:“你也别光顾着贺我,你是执意不肯再科举,否则岂能少得了一个进士?”
“要认那些从前不肯主持公道的老大人为座师,日后时时刻刻以men生自居,我唐寅自忖做不到!”唐寅摇了摇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当年赏识我诗文才学的程大人,虽不曾真的取中了我,才是我真正的恩师。我和小徐遇到大人,这才重获生机,程大人却已经活不回来了!我又不像小徐需要重振家名,一个解元的名头足矣!”
说到这里,唐寅突然站起身冲徐勋一揖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我和小徐这一桩科举弊案的公案,希望能写成一出戏,让哪怕目不识丁的天下百姓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徐勋初听乍然一愣,但随即就回过神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唐寅,老半晌方才莞尔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有什么冒昧的,你尽管去写,写成了之后闲园照样首演!别忘了将尊夫人写入戏中,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好戏。到时候若是成戏之日,我一定去邀皇上亲自去给你这出好戏捧场!”
张彩见徐勋倏然就许下了这一连串承诺,最初的愕然之后立时恍然大悟。如此不公之事却被那许多大佬置若罔闻,若是因此传扬天下,对于不少人的名声也是沉重的打击。从这一点来说,徐勋实在是下手极狠!可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被张彩暗自赞叹为心狠手辣的徐勋,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眼神闪烁地说道:“我听说康对山也是同样擅长写戏,你去和他商量商量,一块再给我写一部戏。同样是本朝的真人真事,便是谥号襄敏,一度封威宁伯,战功赫赫最后却被夺爵的王越。回头我再把他的诗找了给你,慷慨悲歌,有河朔悲壮之音,大大胜过如今那些无病呻yin粉饰太平的诗句。就因为他一度结jiao阉宦,便抹杀了他的功绩,天底下没有这样不公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紧跟着就是一个嘿然笑声:“好啊,原来你躲着我跑到这儿来密商!愤愤不平说谁不公呢,你又打什么歪主意!”【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一章 顺藤摸瓜瓜自来
包厢中,朱厚照听到下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徐勋素来有手段,谷大用也是个机敏人,就让他们俩下去请一个玉堂春,至于闹成了这幅样子?”
张彩也觉得奇怪,正要站起身去看看下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间却传来了一声咳嗽,紧跟着就是一个护卫恭恭敬敬的声音:“朱公子,下头平北伯和谷公公传话上来,因为出了些事情,所以请您暂时移步,换个地方再和玉堂春说话。”
闻听此言,朱厚照顿时更奇怪了。思量许久,他方才站起身来。等到从楼梯上下来,见整个一楼竟已经都站满了西厂的便装番子,莫名其妙的他瞅见徐勋正对谷大用说些什么,立时快步走上前去,没好气地问道:“喂,究竟怎么回事?”
“出了一件不小的案子,谷公公得立马去办。”徐勋斜睨了一眼盯着朱厚照满脸惊悸的刘二汉,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总而言之,咱们换个地方细说,刚刚闹得不小待会儿若是楼上再下来什么人,撞见了咱们须不好看。刘公子,你既然是这儿的常客,找个雅静的地方给我们说说话,应当不难吧?”
刘二汉统共遇见徐勋两次,两次都是在这本司胡同,一次是垂涎已久的佳人落了钱宁之手,而这一次却更加夸张,原本想要一亲芳泽,结果却闹出了这么一桩离奇的案子!然而,他就是心头再恼怒,可他是随着刘瑾见过小皇帝的,这会儿再次偷瞥了朱厚照一眼,他终究是讷讷答应了下来,一转头就冲着几个瞠目结舌的随从厉声喝道:“听到没有,还不到我常去的文轩雅筑让他们赶紧腾挪一处包厢……不,是让他们赶紧清客!”
倘若是别人,徐勋兴许还会说不要兴师动众可既然那是刘瑾的侄儿,他就不会那么好心了。等到马车过来,他请朱厚照先上去等张彩也跟着上了车,他少不得将刚刚底下那一番变故娓娓道来。当他说到玉堂春诉一秤金的院子底下埋了十几具骸骨,而且还si设了铜管地听的时候,朱厚照和张彩的脸就同时黑了。
“无法无天,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朱厚照没想到随便出来逛一逛都能遇到这种不平事,一拳头砸得车厢板壁砰砰直响“天子脚下都是这样藏污纳垢,更何况别的地方?要真是查实如此,联绝不姑息,非得把那该死的婆娘干刀万剐了不可!”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相较之下,张彩更关心的是那铜管地听之事。然而,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直到了那文轩雅筑,朱厚照直接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他方才一把拉住徐勋的袖子问道:“平北伯,能想到在这种声se犬马之地设铜管地听的,恐怕只有厂卫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会不会是锦衣卫和西厂?”
“没事,谷公公那时候就在我旁边,看他的脸se就知道应该不会是他。
至于锦衣卫虽说如今声势不如从前,但你想想厂卫之中,谁时间最长?锦衣卫的眼线是最多的,不会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你信不信,倘若真的是厂卫做这外事,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不是东厂,就是内行厂,而且以内行厂可能最大!要知道,钱宁才刚纳了一秤金的女儿尚芬芬为妾。”
张彩见徐勋说完了就径直下了车,他立时不假思索地跟着下去,站稳之后却忍不住又低声说道:“倘若真的是钱宁,大人预备怎么办?”
“内行厂又不归我管,我能怎么办?”口中这么说着,但眼看刘二汉赔笑守在那边门口,徐勋这才哂然一笑道,“钱宁这个人聪明过头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他要是能够因此醒悟过来也就罢了,要是还不能醒悟过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刘瑾如今的声势大,连带着刘二汉这个侄儿亦是面子不小就这么一路坐车过来的功夫,偌大的文轩雅筑已经全都清空了。这儿和刚刚的群芳阁一样,都只是客来客往闲话喝酒的地方,讲的是一个雅字,因而在此主持的自然不是什么鸠母,而是一个中年文士。然而,平日里接待三教九流无往不利的他在朱厚照面前凑了好几句话,却愣是被人无视,在徐勋面前又三言两语吃了瘪,最后只得在刘二汉警告的眼神下讪讪退了下去。
朱厚照一进屋子,就认出了垂头而立的玉堂春。见其lu在袖子外头的双手毫发无伤,他忍不住瞅了一眼刚刚在门前迎候的曹谦,似笑非笑地说:“曹谦,从前徐勋一直赞你,我还觉得他偏向你们曹家,未曾想你这应变和眼力准头都一样好。你就不曾想一脚踢了过去,万一把人家姑娘吃饭的手腕给踢折了怎么办?”
“卑职……卑职那会儿就怕她一时用力刺下去,情急之下也没注意那么多。”
见曹谦满脸讪讪的,徐勋便替他打圆场道:“干钧一发之际曹谦能有这样的应变,而且结果很不错,这就已经够了。若是换成了别人,兴许还没动作,玉堂春便要香消玉殒。”
玉堂春虽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是什么身份,可见他和徐勋说话随便,咬了咬牙便索xing跪了下去:“贱妾原本就已经决定舍了这条xing命,如今能侥幸偷生,已是万干之幸,还请公子不要怪罪这位曹公子!”
“不怪罪不怪罪,我这不就是随口一说?”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玉堂春,突然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钱宁在沙城救了那个何彩莲,随后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归,倒是一段佳话,没想到今天又有这么一双英雄美人!”
玉堂春虽今夜才是初次见客,但察言观se等等却是一秤金从小就教她的。此时此刻听明白了朱厚照言下之意,她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偷瞥了曹谦一眼。尽管这男子面上还留着冻伤的疤痕,但此前救自己时那一击的果断,一路护送自己过来时的细心,再加上确实是一个英武昂藏的男儿的确是无数女子最倾心的那种人。可是,只听那位平北伯谈及此人时的赞赏,还有他刚刚自称卑职就知道必然有官职在身,自己怎么配得上。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可那样的高攀,有几个好下场?
想到这里,她立时重重磕了个头道:“托天之幸,贱妾能够把这么一桩案子大白于天下,不敢再有其他奢求。贱妾当年沦落风尘之时,父母早亡年纪还小可还记得家乡在苏州!离乡多年,也不知道父母的坟茔今朝如何,情愿归故里相守父母坟前,还望公子成全!”
当初钱宁和何彩莲相逢的经过,徐勋曾经听钱宁说过。何彩莲遭遇悲惨被鞑子掳走,却掩藏面目藏着利刃,不能说不刚烈,最终虽宁为英雄妾,可也无可厚非。今日这一幕虽有些差别可真正说起来,却也是情不同理同。因而,听玉堂春叩头陈情说想要回故乡他不禁微微有些动容,瞥见曹谦满脸的如释重负,他不觉微微一芜也是,那一次是烈火遇着干柴这一次却只是小皇帝剃头挑子一头晨……,不,更确切的说,完全是小皇帝多管闲事了,人家一双男女全都没有这意思!是个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这可是小说戏文里头的剧情!
想到这里,他见朱厚照脸seyin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干咳一声打圆场道:“这还不简单,等到这案子结了,回头我命人护送你回乡就是了。玉堂春,今日在那大庭广众之下听你一首《十面埋伏》,却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如今既然没有外人,你就拿出你最拿手的本事弹奏一曲,以做谢礼吧!”
最爱看英雄美人的朱厚照没想到这一回的英雄美人竟然没戏,但也只是小小郁闷片刻,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点点头道:“正是正是,你的琵琶弹得好,但一曲却未免不过瘾,再弹一两首来听听。只要你弹得好,别说回乡,我让徐勋派人给你重修你父母的坟茔!”
“多蜊公子!”
玉堂春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去取了自己的琵琶后,她强耐心头jidang重新调了音,戴好指套坐下之后,沉吟片刻便弹拨了起来。这却和此前十面埋伏不同,最初清脆明亮,紧跟着舒缓之音渐急,一曲之中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听在耳中虽不如十面埋伏那般让人仿佛时时刻刻吊着心思,但却别有一番滋味。
一曲终了,张彩便率先抚掌赞叹道:“好一首夕阳萧鼓,武曲弹得好,文武曲弹得更好,就凭你这琵琶,本司胡同便无人能盖得过!”若按照他平日里的习xing,此时顺口就应该是一声可惜了,但这会儿却好容易硬生生刹住了,这才又含笑问道,“玉堂春应该是你的花名,你既是从今往后不在风尘了,还是复本名的好。”
张彩不提醒这一条,朱厚照还一时没想到这个此时立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本身姓氏是什么?”
玉堂春抱着管琶欠身答道:“回禀公子,贱妾原姓周,被卖到北京之后,一秤金改名苏三,花名玉堂春。今日诸位大恩大德,贱妾今生今世铭记在心,来世必结草衔环相报!”
尽管知道世间管不尽的不平事,但能救下这样一个女子,徐勋自然也觉得今日这一趟没白来。只不过,情知天se不早,他少不得催促朱厚照回宫,可朱厚照却意犹未尽地说道:“这玉堂春先安置到你府里,唐寅不正是苏州人?眼下还早,咱们先去一趟灵济胡同西厂,看看谷大用那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小皇帝向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徐勋劝了两句无果,也只得点齐了护卫,却嘱咐曹谦把玉堂春送回去,顺带请张彩一道回府,对还在家里的徐良解释清楚明白。然而,才一出去,他却发现刘二汉所然没走,非但如此,脸se竟比之前更显惶然。一见着他跟着朱厚照出来,竟是三两步迎上前来,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弯下了腰去。
“朱……朱公子,刚刚我家叔父让人捎信过来说是请少留片刻,他立刻就来!”
“刘瑾?”朱厚照顿时讶然挑了挑眉,“他来做什么?”
亦步亦趋跟在曹谦身后的玉堂春听前头那位朱公子先前直呼谷大用名讳这会儿更是竟直呼刘瑾名讳,原本心中那隐隐约约的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镇定了下来随即才双掌合十喃喃自语道:“多谢佛祖听了信女的祷告,只希望能让恶人授首,信女平安归家!”
尽管有些纳闷,可朱厚照对刘瑾的情分不一般,想了想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你叔父,对他说我们上灵济胡同去了让他去那儿!”
刘二汉有心再争取一下,可他哪里能说动朱厚照,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行人分头上车,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呼啸而去。在文轩雅筑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一行人飞快地赶来。迎上前去的他瞧见头前第一个骑马的人竟是刘瑾,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他从来都瞧着刘瑾进出不是车就是轿,什么时候骑过马?
“人呢?”
“回禀叔父,皇上说去西厂了。”
一听这话r刘瑾顿时面se铁青竟是指着刘二汉的鼻子骂道:“都已经让你设法留一留皇上,你居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不是你闯出来的祸事,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刘二汉不想刘瑾竟会突然大光其火一时间竟是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委屈地辩解道:“叔父,这真的不管我的事。只是那玉堂春和一秤金母女翻脸,出首告了一秤走……”
“你给咱家闭嘴要不是你semi心窍想把那玉堂春弄过来,那玉堂春不知道你是咱家的侄儿,怎会有如今的麻烦?”刘瑾口中骂着,心里庆幸在几个侄儿身边都安插了亲信人,人跑回来报信及时,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想到这里,他便没好气地指着刘二汉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回家里去,这几天你要是再敢在外头晃悠,咱家打断了你的tui!”
刘二汉被骂得狗血淋头,英耷拉着脑袋,但眼睛滴溜溜地注意刘瑾带来的人,却发现钱宁赫然跟在刘瑾身后,脸seyin沉得可怕。眼见得刘瑾骂讨他之后就带着众人慌忙掉头往灵济胡同方向去了,他僵立在那儿好一阵,心里渐渐有了些计较。
这要是单单为了玉堂春告一秤金谋害人命,刘瑾怎么会这么紧张,分明是因为那什么铜管地听的事。可他那叔父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做这种勾当,那十有**就是钱宁出面,须知那一秤金前头养出来的摇钱树小楼明月,可是钱宁之妾!
他娘的,闹来闹去,他竟是好处没拿到却惹来一身sao,而且还白白挨了这么一顿骂!
“钱宁,你等着,咱们势不两立!”
尽管徐勋和朱厚照先行一步,但毕竟刘瑾钱宁是一路打马飞奔,钱宁又引着刘瑾抄近道,因而最终两拨人竟是堪堪在西厂门口相遇了。刘瑾滚鞍下马快步冲到了马车边上,亲自去伸手开了车门,又扶了朱厚照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道:“皇上走得还真快,奴婢这一路紧赶慢赶,竟是硬生生到这里才赶上……”
朱厚照一跳下马车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会凑热闹,这大晚上的居然特意跑到这儿来。西厂这院子可不大,没人供你们的夜宵!”
迎出来的谷大用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刘瑾和钱宁,这才笑道:“皇上这话说的,西厂虽说巴掌大的地方,但既然大伙来了,奴婢怎能不好好招待招待?”
徐勋见钱宁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哪里不知道自己先头是猜中了。
他当下便走到谷大用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谷公公既是先把人带了回来,现如今可审出了什么?”
“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这个西厂厂公岂不是白当了?”谷大用冲着钟辉努了努嘴,见其拿着一张供词上来,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轻轻用手指头弹了弹这张薄薄的纸片道,“一秤金那院子里我带着她去了一次,眼看着那些人已经挖了下去,等回西厂之后不多久,我就哄她说已经挖到了第一具骸骨她立时开始百般求饶,一开口就要送我五千两银子,希望我能放过她。眼看着我亮出了刑具来她这才张了。,最初还一口咬定那些人都是病死的,可上了挡指之后立时就什么都招了。至于铜管地听么……”
谷大用有意拖了个长音见刘瑾虽是极力保持镇定,但依旧能看出几分不自然来,他正笑呵呵地要说话,就只听钱宁突然开口说道:“回禀皇上,微臣家中的一个shi妾,正是这一秤金从前捧出来的头牌入了我门中之后,也和她来往过几次。若是如今要查证这一秤金的罪行劣迹,不如把她也叫来问问。”
“嗯?”
朱厚照闻言一愣,正要开腔,谷大用却突然嘿然笑道:“我还想这一秤金怎会拿钱贿赂我不成,就把钱大人的名字说了出来,说是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钱大人。我想我怎么不知道这么一档子事,却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shi妾!要我说,这都是她给自己脸上贴金又不是亲女儿,就算是亲女儿,卖了给人做妾就是断了母女情分哪还有拿着这一条说事的?”
倘若说话的是徐勋,刘瑾还能东拉西扯打哈哈,可此时谷大用虽是笑着说话,但其中已经带出了某种意味刘瑾就不由得有些犹豫了。要说当初东宫那些太监当中,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谷大用,可以说是穿一条ku子都嫌肥。哪怕是大伙都飞黄腾达了之后,别人在背后名堂不少,而谷大用虽和徐勋走得近,可对他别说落井下石,甚至还常常压制压制丘聚这些上蹿下跳的人。他要真的太不给谷大用面子,由是把人彻底推到了徐勋那一边,这就不合算了。
看到刘瑾没说话,钱宁不免觉得后背心轱糊糊的,求救似的去看徐勋时,发现徐勋亦是抱着手不言语,他顿时只觉得一颗心就和悬在半空中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再见谷大用目光犀利地看着自己,想起内行厂抢过西厂东厂不少风头不说,而且还把手伸到了这两边的地头上,他不禁越发忐忑,就担心谷大用直接把自己揭了出来。
这古怪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谷大用突然打了个呵欠,随即就满脸惶恐地对朱厚照道:“哎呀,都是奴婢失察,竟是就在这大门口和皇上说枪……皇上里头请,刘公公平北伯也里头请,钟辉,快去让人拿最好的茶叶和泉水来!”
关键时刻谷大用突然来这一招,钱宁险些没吐血,眼看着刘瑾和徐勋一左一右簇拥着朱厚照进去了,直到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自己这左右逢源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可此时此刻,倘若事情真的发了,刘瑾矢口否认,徐勋撒手不管,他转瞬间就会掉进深渊。于是,即便硬着头皮,他也只能跟着进去。
谷大用虽玩了一招拖延,可真的把朱厚照安顿坐下了,他便立时吩咐把一秤金提上来。见那个双手裹着纱布脸se惨白惨白的fu人在下头缩成一团,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这个贱fu虽说心狠手辣,但我让人严刑拷打了一番,那些铜管地听倒真的是她的变态心理,没事儿在那儿偷听姑娘叫chuang。”
朱厚照虽说不好这调调,男女之间的事却也已经懂了,刚刚被谷大用东扯西绕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听到最后的结论,一时脸都绿了。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抖得筛糠似的肥硕fu人,他便没好气地一拍桌子道:“够了,别说了,真够恶心的!今晚出来散心却碰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联真倒霉!回头让刑部大理寺赶紧核实覆奏,尽快杀了这贱fu算完!”
等到小皇帝怒气冲冲出了门去,谷大用这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瑾道:“刘公公,不止这一秤金的院子,其他几个地方的铜管地听,最好也让人赶紧拆了。这种事情是犯忌讳的,一旦被人捅了出来,那可不止今天这样的结果!要做事总得循序渐进,这样急功近利,可不像刘公公你的作风!”!。
第四百九十三章 人各有志
平北伯徐勋代天子巡阅诸边,这大概是自打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最大的一件事。去年朝廷中那一场大洗牌之后,相比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层出不穷的动作,徐勋却显得安静得很,仿佛占了几个位子就心满意足似的,兴安伯府的大门也远远不像沙家胡同刘宅的大门那样好进,层出不穷自荐求进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然而,这一天,当兴安伯府徐家上下正在为徐勋此次出行而打点行装的时候,却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士子来到了门前。见一个老仆正在那儿弯腰拿着大笤帚打扫门前,他便这上前拱了拱手问道:“这位老伯,请问平北伯可是住在这里?”
那老仆刚刚看到有人经过,便知道多半是又有人来毛遂自荐,因而原本并没有在意,暗想门上金六坐镇,甭管是怎样的人也休想过这一关。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客气的问话,又见这年轻士子颇为顺眼,他就不好装聋作哑了。放下笤帚在身上擦了擦手,他便点头答道:“正是,只是我家少爷不在家。若是公子是毛遂自荐的,可以去门上呈递墨卷文章。”
“哦?”那年轻士子微微一愣,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他便又开口问道,“听说姑苏唐解元便在平北伯幕中,不知道此次平北伯北行,他可会随行?”
这算不得什么不能泄lu的消息,那老仆当即笑道:“我家少爷素来最体恤人,如今春寒料峭,唐先生年前还感染过风寒,所以这次跟不跟着去我一个下人可说不好。”
因见这位年轻士子不像这些日子时常见的那些人似的或是倨傲眼里没人,或是一味低三下四,xing子倒是难能的中正平和,他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话:“公子若是要去门上投递墨卷,不妨对那位金六爷说话客气些他是少爷从金陵带来的老人,极其受信赖的。
听到这话,那年轻士子自然连声谢过,然而,等到了西角门看见门前那张凳子上坐着的人,他便收起了之前亲切温和,上得前去郑重其事地说道:“在下夏言,南京国子监监生。此次从南京来受国子监章大司成之托,有要紧书信递送给平北伯。”
由于得知徐勋要外出,这些天门上拥塞的景象大为好转,因而金六难得轻松了一阵子。刚刚本以为面前的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自负经天纬地之才的家伙,可当他听清楚了这句话之后,立马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公子是代章大人来送信的?快快请进,我家少爷虽说不在可待会儿应该就能回来。”
夏言到京城也不是第一天了,在武安侯胡同之外转悠过两日,见那些踌躇满志去自荐的人多半是悻悻而归,便又去鼓楼下大街东边的沙家胡同看了看,却发现刘瑾那儿更加车水马龙。之后他在坊间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徐勋等闲不收人若是真的文才出众,则会举荐给那几位大佬,别的并不轻易交接。而刘瑾那里看似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若不能把张文冕和孙聪这两大金刚喂饱了,亦或是投了他们的眼缘,根本别想到刘瑾面前。这还只是官员,寻常没有功名的士子几乎是一丝一毫的机会也没有。
想想这也并不奇怪,张文冕毕竟自己只是个秀才,若让别个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上去了他又如何自处?
所以,此时此刻发现章懋的名字居然在这天子权臣的府邸之中如此管用心里顿时对此行更有底气了。被请进小花厅之后,见金六陪着东一句西一句全都是打探,他便只拣章懋的近况说话,绝口不提信中说什么,自己的来意又是为何。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金六方才遽然起身道:“夏公子在此稍待片刻,应该是少爷回来了。”
见金六一走,夏言这才闲适地往后靠了靠,想起去年九月顺利从国子监结业,最后一次去见章懋的情景。紧跟着,他就不顾天寒地冻,一路从陆路徐徐往北边走,甚至没在父亲任上的临清过年。等到了京城,已经是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节盛会。今年便有秋闱乡试,原本该是他温书准备之际,可就因为和章懋那一番长谈,他最终决定先丢下举业进京这一趟。
没想到徐勋正好要巡边,如今是最好的时机,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他正想得出神之际,突然只听到一声咳嗽,紧跟着,他就只见金六陪着一个年轻人进了屋子。那年轻人身穿一件玄青se半旧不新的大袄,脚下穿着乌皮靴,乍一看去仿佛只是寻常弱冠少年,但人精神爽利,眼睛亮而有神,尤其是那走路的仪态举止,他的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答案来。
“可是平北伯?”
“你就是替章先生送信来的南监监生夏言夏公瑾?”
“正是学生!”
夏言长揖行礼,可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自己刚刚并未报表字,徐勋是怎么会知道的?他虽在国子监成绩优异,可徐勋是何等样人,怎会关心这些?莫非是章懋另外早有信送来,自己却并不知道,一路只是磨磨蹭蹭地一览山河地理?
“免礼,坐吧。”徐勋在主位坐下,见金六立时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他便含笑问道,“章先生近况如何?”
尽管刚刚夏言已经答过金六几乎同样的问题,但此时此刻问话的是徐勋,他自然少不得打起精神答道:“林大人和张大人上京之后,章大司成便隐隐为南京士林领袖,前时南京一众科道言官险些因言获罪,便是章大司成从中援救。只不过,大司成年事已高,祭酒之职原本并不繁重,却禁不住他常常亲自授课,因而如今人越发消瘦再加上病痛日多,若是再不退下来,只怕大司成会禁受不住。”
这话说得徐勋脸se一沉。他何尝不知道章懋丧妻丧子,再加上自己身体就不好,按理说告请致仕回乡荣养才是最好。章懋在弘治末年尚且几次上书反倒是如今鲜有这一迹象,原因为何,他就是不用想也知道。沉吟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章先生受累了。”尽管徐勋只是感慨了这一声,但夏言观其言察其se,暗想此人能够短短数年名动天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而,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双手呈上道:“这是章大司成的亲笔信,得知学生要上京,就交托务必呈送到平北伯手中。”
徐勋仲手接过,见信封上世贞亲启那几个熟悉的字迹,他忍不住怔了片刻,随即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并未回座的夏言:“你既是进京,想来应该在南监已经结业了,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是否打算应今科乡试?”
“学生所学经义已经娴熟,但如何学以致用却还在mo索之中。今科就算侥幸秋闱中试,明年春闱也很难一鼓作气取中,所以打算至少再磨砺三年。”
科举这种事,谁都希望早登科,一来如此便比别人多了几年的时间,而来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是人生一大美事。此时徐勋听到夏言竟是不准备今年去考乡试,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却当着夏言的面拆开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一遍之后,他盯着其中一张信笺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再次抬起头来端详着夏言。
“章先生对我有赠书之义,讲读之情,说到底,算是有师生之谊。你既是章先生的得意弟子,章先生又在信中举荐了你,这才学二字,显然是不用我考较的。只是你既然今科不考,三五年之内便不能入仕,你此次见我又是为何?”
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深深一揖,起身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今次赴京,本意是想沿着九边走一走看一看,但到了京城后方才得知平北伯打算巡阅诸边。既然正好赶上了,我只想向平北伯进言一件事。”
“什么事?”
“搜河套,复东胜!”
此话一出,徐勋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捏着信笺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旋即方才沉声说道:“你一个书生,竟敢妄言如此军国大事?”
“言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曾经读过兵书史书。河套沃壤,如今为贼寇巢xue,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正统以来,舍唐所筑受降城而卫东胜,之后又弃东胜而就延绥,以至于尽失外险,陕西边患几十年不得其解。若是能将河套归耕牧,屯田不下数千里,省内运粮草,则不但可解陕西边患,而且尚能缓陕西民力!”
去年南京之行的时候,由于章懋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在士林之中多受人污蔑攻击,因而徐勋命人在国子监挑起了一场事端,让那些鼓噪者一个个身败名裂,进而又以相助太平里徐氏建族学等等善举赢得了林瀚张敷华的认可,说起来收获很是不小。所以,徐勋对于夏言那个当初带头闹事的国子监监生,印象也颇为深刻。可此时此刻,听到其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他不禁大为震动。
此次西北之行,他本就想和杨一清商讨河套和火筛之事!
“不愧是章先生的弟子。”也不愧是当初敢在国子监挑头闹事的夏公瑾!只是后一句还是不说罢了,免得人知道曾经被自己当成了刀使!
赞叹了一声之后,徐勋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问道,“你既然敢言河套之事,又说要北上去看诸边山河地理,那你就不用独自去了,此次我带上你一块去!”
夏言一下子眼睛大亮,下一刻便深深躬身道:“固所愿矣,不敢请耳!”
送上门来的人很多,被兴安伯府拒之于门外的人也很多,但今日这个是因章懋举荐而来,再加上又有旧日一段因缘,所言又极其符合自己的心意,所以徐勋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人留下了。毕竟,饱读诗书的士子们多半都是兢兢业业只求科举,如唐寅心灰意冷发誓再不应会试的人很少,正当风华正茂而愿意延后几年再考的士子也同样很少。更何况那么一个名人,既然给他碰到了,那么他自然没有往门外推的道理。
因为这么一桩事情,徐勋的心情自然相当好,接下来两日拟定随员和兵员的时候,就连神英张永等人也都觉察到了他的好心情。对于此次自己不能随行,神英并没有什么不乐意,毕竟京城也要人坐镇,留着自己就是最大的信赖。因而,眼看诸事渐渐齐备,这天趁着无人之际,他就忍不住对徐勋建议道:“陈雄虽说带兵不错,可毕竟和苗公公更近,张公公虽说通兵事,可也说不上勇。张俊庄鉴等人固然和平北伯亲近,可终究都是总兵,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平北伯若是能带上钱宁,这一行方才可称得上高枕无忧。
见徐勋闻言一愣,神英便加重了语气说道:“钱宁此人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在内行厂多一日,便会向刘公公多靠近一分,还不如再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能够醒悟过来。”
当日从张家口堡出关奇袭,神英才是真正的统兵官,对于钱宁的那一桩大功自然印象极其深刻。而且,他是从徐勋硬生生从刘瑾那儿撬了墙角的,虽说过不愿意和刘瑾作对的话,可总归不愿意一个曾经赏识过的人就这么甘之如饴地干着厂卫。此时此刻劝了这一番之后,他便诚恳地说道:“再说,一个内行厂,平北伯其实并不在意握在谁手里。”
“泾阳伯的好意,我心领了。机会我可以给,只是人家要不要就不好说了!”笑语了这一句,徐勋紧握拳头伸出手去,和神英对着捶了一下,他又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正好要去宫里一趟,就趁机看看钱宁究竟是怎么个取舍吧!”
得知徐勋后日就要启程,朱厚照本待要像前一次那样亲自去送的,可禁不住徐勋左一句劝告右一句提醒,而且又说出发前一日晚上还有家人的团圆宴,他不得不把这饯行宴再往前头挪一日。早春的太液池边清清冷冷,示意撤去围障的他虽说裹着厚厚的貂皮袄子,可依旧觉得有些冷,即便如此,面对开阔的太液池,他仍然精神大为振奋。
“宫里就是那么一丁点逼仄地方,视线之内除了房子就是人,也就是这太液池边还有些开阔景象。只可惜朕不能和你一块去,又让你拔了头筹!徐勋,你记得好好看一看记一记沿路的那些地方,下一次你给朕带路!”
“皇上放心,臣本就是去打前站的。”见朱厚照亲自斟了一杯酒递过来,徐勋慌忙双手接过,等看到小皇帝捧着酒杯回过头去,却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太液池边,神情有些怅惘,他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正当盛年,日后若想要跃马河山,有的是机会!”
“你自从进京之后,朕大多数时候都离不得你,掐指头算算,就只有你去宣府,去南京,再加上此次,你不在朕身边。从前要知道你在干什么,派个人问一声就行了,可你一出外,要知道你的音信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给朕悠着点,千万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到最后,朱厚照见徐勋脸se发青,忍不住大笑道:“谁让你撇下朕自己去逞威风,朕只是提醒你小心安危,尤其是刺客!护卫和随从军士都要带足,要不要朕再从锦衣卫里头挑几个人手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皇上好意臣心领了!”
徐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一旁被朱厚照硬拉来的八虎中人,除去谷大用笑得仿佛没心没肺,丘聚也好,魏彬马永成也罢,一个个都笑得有些勉强,倒是刘瑾眼睛正看向了别处。顺着其那目光一看,他便发现那边厢站着钱宁,顿时心中一动。
“说起来当初臣去宣府的时候,一时气盛和泾阳伯带兵出张家口堡,要不是钱宁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一举拔得首胜,这才得以奠定基础,也不会有之后的大胜。如今遥想仿佛还在昨日,实在难以想象是在两年前。”
钱宁正在出神,突然只听到刘瑾一声重重的咳嗽,凝神一瞧方才发现竟是朱厚照突然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因为根本没听见刚刚徐勋说了些什么,他只能故作恭敬地垂下了脑袋,可下一刻就听到了朱厚照说出了一句让他惊骇yu绝的话。
“说的也是,钱宁便是上一次建下那样的奇功,方才一路青云直上,这次干脆也让他跟着你去算了,你是福将,他是勇将,如此正可所向披靡!”
借着小皇帝的口把这一层意思说了出来,徐勋这才也朝钱宁看了过去,见其面上lu出了深深的震惊之se,和此前去宣府那一次的踌躇满志截然不同,他就知道神英的意图十有**要落空了。果然,还不等钱宁开口,刘瑾就笑呵呵地说道:“皇上垂青是他的福分,只是两淮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罗祥去查案子遇到一点棘手事,只怕要让钱宁亲自出马走一趟。”
闻听此言,钱宁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连忙诚惶诚恐地单膝跪下道:“臣不敢当皇上勇将之称,之前只是侥幸方才能成事,多亏平北伯大人有大量,不曾怪罪臣擅自行动。”
“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上次建过奇功,这次就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别人吧!朕记得徐勋你身边的曹家兄弟都是好样的!”刘瑾和钱宁这先后一开口,朱厚照想想徐勋这一回又不是去打仗,也就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算了,朕再给你挑几个好手,确保一路安然无失。”
“多谢皇上。”
接下来便是些饯行的寻常吉利话,从谷大用到刘瑾全都说了一箩筐,徐勋又被朱厚照灌得半醉,等到出宫之际,奉命送一程的瑞生见两个小火者用凳杌抬着徐勋,徐勋歪在上头仍在打酒嗝,忍不住开口说道:“离京之后,平北伯可千万少喝些酒。西北民风彪悍,喝起来听说都是烈酒,冷酒伤肝热酒伤胃,身体为重!”
借口要回惜薪司内厂的钱宁见瑞生如此说话,而醉得有些糊涂的徐勋则只是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忍不住嘿然笑道:“瑞公公还真是惦记旧情,平北伯如今身边那么多人,到那种场合,还能没有个给他挡酒的人?”
“有归有,提醒归提醒。”瑞生终究也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讪讪答了一句后,他忍不住瞅了一眼钱宁,突然开口问道,“宫里头不少人都想钻营着随从张公公走这一趟,钱大人却离不开,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
钱宁敷衍地答了一句,心里却嗤之以鼻。张永跟徐勋跟得牢,功劳再大,一个阉人又不得封爵,顶多是惠及家人。而他放着内厂不管,眼巴巴跟出去一趟,就算真的再建奇功,难道还可能一战封爵?战场上脑袋提在手里搏一个封妻荫子,他已经试过一次了,现如今不想再这样去打拼冒险。况且离开京城久了,谁知道回来之后那个位子还会不会是他的?
到了惜薪司门口,钱宁告辞一声便进了门去,眼看西安门已经到了,瑞生便示意两个小火者放下凳杌,自己亲自上前去将徐勋的右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架着人一步步往外走。出了那深深的券洞时,他这才低声嘟囔道:“少爷,这一趟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这人怕死得很!”
骤然听到耳畔传来这声音,瑞生不禁吓了一跳,侧头去看,却发现徐勋眼神清澈,虽说嘴里酒气仍是重,可分明是没醉。心里纳闷的他正要开口,就听到耳边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倒是你在宫里不要那么老实,除了拿着我信物的人来找你,别的一概都别理会,哪怕是萧公公的人来找你办什么事也一样。我已经吩咐过萧公公,他绝不会让人请托你什么事。若是真的有什么变故,你只管好你自己,像上次那样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事情不许再干!”
“少爷……”
“记住,照顾好你自己!”
ps:看到有同学说俺的另一本书《富贵荣华》,咳咳,那是不相干的,本书还没这么快完结呢,……俺好不容易让小徐撬了刘瑾的无数墙角,而且还有正德朝和之后的各种杰出人物,不拎出来好好溜达一下怎么成?!。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自量力,安于其位
日落时分,鸡鸣驿。
尽管天下水马驿众多,但鸡鸣驿作为宣府进京第一站,可不等同于寻常驿站。永乐十八年扩建,在驿丞署和马号之外添上了驿仓、把总署、公馆院等等,成化八年更是在方圆四百步修建了土垣,朝中甚至有官员建议在鸡鸣驿周围修建城墙,但这事情由于开销太大,多年来一直搁置到现在。
就是这么一个偌大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拥挤。平日里刘驿丞吆五喝六异常神气,可这一次面对那么多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人物,他走路说话全都低着脑袋恭恭敬敬,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毕竟,这鸡鸣驿的驿丞看似油水丰厚,实则却是不入流的小官。纵使有时候他看似距离那位少年权贵不过是几步之遥,可就愣是凑不上前去。
千多个自宫阉人,八百随行军马,竟也勉勉强强塞入了这鸡鸣驿之中。徐勋见那刘驿丞一直跟着自己这些人团团转奉承,偏偏一应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十几个驿卒都是忙而不乱,倒是不禁有些诧异,暗想这天下第一驿竟然还有几个人才。这会儿进了公馆院中,他叫了张永陈雄一块进了正房,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曹谦进来,随即让今次随行的阿宝摊开了地图。
“我原本就不准备带这么多人,后来也是因为这上千人要押送,生怕其中有什么心怀叵测之途,所以才将随从军马添到八百之数,接下来不能再这么走了。”
“宣府距离京城三百五十里,鸡鸣驿距离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赶着这么些人用了足足两天才到这里。确实是太慢了。”张永也嫌这一路走得太慢,皱了皱眉就开口说道,“就算这千多人有意逃跑或是意图不轨,留下五六百人押送也就足够了。咱们带上剩下的人轻装前进,先到宣府见张俊,多出来的几天巡视宣府张家口等地,时间也足够了。”
陈雄听徐勋和张永一搭一档,果然都是甩掉大部队这么个主意。脸se登时有些发绿了。来之前泾阳伯神英就提醒过他,需得地方徐勋用金蝉脱壳的那一套,没想到果然是如此。因而,他连忙干咳一声开口说道:“不过区区千多个废人,留下五百人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有两百人护送也就够了,这些人闹腾不出什么事情来。”
“未必。”徐勋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之前把他们驱逐出京师后,我曾经让谷公公的西厂把人甄别了一遍,虽说都是近畿一带的人。可也有不少来历不清的,而其中信奉白莲教的人就很不少。就在过年的时候,还有人试图纵火,结果被看守的府军前卫几个幼军当场格杀。”
练兵将近三载。昔日的幼军如今已经真正称得上带刀舍人四个字。吃穿用度全都在众军之上,又有天子亲卫的名头,去看守那么些人简直是大材小用。陈雄虽觉得徐勋有些小题大做,可皱了皱眉之后,还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大人刚刚还吩咐去从中带几个人来问话又是为何?有什么事吩咐这些家伙。只消让人去问就得了,何必亲自见?”
徐勋自然不会说西厂前几个月在其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发展了几个探子,今次他之所以顺带接下了这么一茬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也是因为另有目的。因而,笑了笑之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况且接下来既然要分两路走,自然得先把情况mo清楚。陈将军,你去挑选几个稳妥精干的军官带队押送,咱们几个一路前往宣府。”
既然不是要撇下他,陈雄稍稍放心了些,答应一声就出去安排了。等到他一走,徐勋方才斜睨了一眼曹谦说道:“鸡鸣驿乃是宣府进京最要紧的一道关口,今日这么多人来却能纹丝不乱,我看那刘驿丞大腹便便不像是有能耐的,你去打听打听这驿站人员的情形。”
曹谦一去,张永这才嘿然笑道:“徐老弟,你是不是预备拿那些人有什么用场?”
徐勋沉吟片刻,见张永把脑袋凑了过来,他便低声说道:“张公公可知道中行说?”
身为太监,哪怕没上过内书堂,那些历朝历代的有名宦官也是最熟不过的。张永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眼神闪烁地说道:“徐老弟是想使人间小王子?”
“试一试没有坏处。如今我明敌暗,北线大边次边一带上千里,处处都在其可攻的范围之内,倘若不知道其一个主攻之地,今年春夏耕牧都是麻烦。”徐勋顿了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平心而论,我年前原本并不想对这些自宫之人用这样凌厉的手段,毕竟他们之中走这条路也多有不得已的,可既然不为世道所容,又没有别的活路,与其让他们去期冀那万分之一入宫的可能,亦或是在那里等死,还不如把人悉数发到陕西去,让后来者引以为戒。筑边墙之后,便将这些人编为屯田。而这其中,免不了有不肯认命的,说不定会动那主意。”
张永在宫里混迹这么多年,别人是不是面上殷勤结交,背地里却瞧不起,几次交道打下来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哪里不知道徐勋对他和谷大用那是真心亲厚,就连从前和刘瑾的相交也是如此。此刻听徐勋如此详细地解释,他就嘿然笑道:“虽说我曾经发善心让人去舍过衣服舍过粥,可那也就是不想眼睁睁看人冻死饿死,你要清理那也是为皇上着想。平心而论,可怜是可怜,总不能因为可怜就听凭他们为乱。只是,徐老弟你这主意是不错,可这些卑微之人就算能跑出关,带出去的消息倘若太假,未必能得人认可。”
“所以去年年底,内行厂承老刘的意思。在宫里大肆清算李荣王岳等人的党羽时。老谷就特意悄悄帮了个小忙,有意让其中一个司礼监掌管文书的奉御瞒天过海脱了身,一直藏身在那些自净人之中。此人原本是李荣的一个徒孙,正经内书堂出身,而且,他看过杨一清上书搜河套复东胜的奏折,逃出宫后,在清理自宫阉人的时候把此人一并拿住了。他原本是前途正好野心勃勃。如今却因为李荣倒台不得不去陕西做牛做马,兴许这辈子不得脱身,你说他能不能忍得住这口气?”
张永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深知朝中明细的人,你居然敢放他北逃?”
“当然不能放他,但是需要他这么一个名头!此前老谷在这些人当中安插了探子,暗暗挑选了几个最是不肯认命不甘心的家伙,悄悄透lu给他们有这么个司礼监的人。据那几个探子回报,如今这几个人果然把那个奉御巴结得十分周到。可是,倘若他们知道这个奉御再无复起之机,反而只会带来灾难。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幅嘴脸。”
说到这里,徐勋就冲着愣了神的张永一摊手道:“别看我,这是老谷给我出的主意。”
毕竟,同类人的心思。还是同类人最能够理解体会。
鸡鸣驿中往来最多的就是西北各镇总兵参将等等军官极其下属,公馆院中统共有六个大院子,再加上东西各两个跨院,林林总总有上百间屋子。徐勋担心这时候还有西北官员上京,便和张永合用一个院子,陈雄和其他十二团营的军官一个。其他的多半都空着,毕竟百户总旗等等低级军官都得和自己的下属再一块。此时此刻,当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隐蔽的后门被领进徐勋那座院子的时候,全都低垂着头,直到进了一间屋子,领他们进来的人喝了一声跪下,几个人立时全都趴跪在了地上。
“知道今天我叫你们来是为了什么事么?”
听到上头传来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几个人有心抬头偷觑一眼,可终究都不敢,于是捱了好一会儿,中间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可是……可是为了谷公公交待小的们的事情?”
“哦,说说谷公公都交待了你们什么事?”
徐勋没有训斥自己,反而还问了这么一句,那中年人顿时胆子大了好些,又磕了个头便开口说道:“谷公公吩咐小的们盯紧身边的人,要是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就立时记在心里,等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就如实禀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发现徐勋没有说话,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和小的同一条绳子捆着的那些人正商量着要逃跑,还说与其到陕西做牛做马,不如豁出命去造反,横竖都是一个死……”
“大胆!”
这骤然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吓得中年人一哆嗦,脑袋直接挨着地面,随即慌忙砰砰磕了两个头道:“张公公饶命,张公公饶命,不是小人这么想的,是他们这么说的!”
“你倒乖觉!”张永才开口呵斥了一句,这吓得半死的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禁有些诧异,随即立时沉声喝问道,“他们打算怎么个造反,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公公,领头的是一个叫做罗恩的。听说他早先已经内定了能进宫,谁知道这一回给一块赶出了京城,因而就怀恨在心。他撕了一大片衣襟,让咱们一个个咬破手指在上头按指印,说是这是歃血为盟,到时候谁敢背叛也是一个死字。我瞧着上头已经有好些血指印,生怕不从的话被人怀疑,只好也摁了。”中年人说着说着,已经带出了几分哭腔,“那罗恩说,如今近畿一带拉起大旗占山为王的多了,咱们这些人只要能齐心协力,也能占一座山头。”
“占山为王,就你们那点出息?”张永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随即就慢条斯理地问道,“看你这个家伙还有几分机灵,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张永竟然开口问自己的名字,中年人登时大喜,连忙又磕了个头道:“小人郑八方。”
“这名字倒是起得不错。”张永眉头一挑,又看了一眼其他三四个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几个呢。敢情就他一个打听到了消息。你们全都是聋子瞎子?”
“回张公公的话,小的这边也是硬按着咱们摁手印……”
“小的也是……”
“小人这边也有人来串联了……”
徐勋原本只是以防万一,不想真的有人在暗中谋划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知道这和后世某些越狱行动一样,掀起sao乱的同时,不过是为了极少数的一撮人能够逃出去,因而他思量片刻就厉喝一声道:“够了。不用再说了!先把那几个领头的人名字禀报上来!”
得到了七八个名字之后,张永就立时叫了一个随行的心腹小火者进来,对其严密嘱咐了几句话之后方才回转身坐下。这一次,却是徐勋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全都听着,回去之后全都警醒一些,若是你们的身份不小心被别人给察觉了,之前谷公公答应你们的事情,你们从今往后也就不用惦记了。明日一早,就会有军士们宣布两个消息,一是你们这次除了修筑边墙。接下来就于花马池就地屯田,二是明日会分两路动身,留五百人看守你们,一队之中。一人逃跑,全队连坐。此事我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是是是,小的一定用心监视其他人……”
见众人连连叩头后告退,没等人全都出去,徐勋就叹了一口气看着张永说道:“若不是此次这千多人中。夹杂了前头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的徒孙,此次也用不着我起行的时候顺道押送他们上路。此人知道不少隐秘事,万万不能放走!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否则这批人早先按照成化爷的旨意一概处死,也就不虞人逃到哪里去。说起来这天下之大,此人逃到哪里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怕就怕他逃到塞外去。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一个中行说。”
“这也没什么要紧,今夜那连坐令一出,必然有人趁着最后这一丁点机会逃走。只要今夜由得那几个刺头逃跑,然后抓起来枭首示众。鸡鸣驿本是往来宣府和京城的要地,旗杆上悬挂几颗脑袋,这消息顷刻之间就能传遍这从南到北一整条路。如此一来,自然没人敢不信连坐令,接下来谅他们一个都不敢逃。听说李荣自己都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哪里还有复起之机?此人只要逃不出去,难道还能蹦跶出什么风浪来?”
最后一个出去的郑八方听到这话,忍不住抬了抬一直低垂的眼睛,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等到他们全都出去了,守在外头的军士禀报了一声,张永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有意在他们之中透lu这些话,你是不信他们?”
“他们都知道,西厂又不可能真的把探子派到他们当中,用他们几个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办好了事情未必能得到好处,何妨两头卖好?知道明日起全队连坐,不可能逃得掉,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看来,今夜是得要杀人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徐勋忍不住吐出了武侠小说中最出名的一句话,随即方才叹了口气说,“就不知道要掉几颗脑袋。”
时值月末,再加上白日里天就yin着,等到了晚上,除了外头点燃的熊熊火把,其他火把光芒照不着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在漆黑的夜se中,几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一点一点mo了出去。然而,尽管那土垣远远瞧着仿佛近在咫尺,可避开好几拨巡夜军士的他们却丝毫没把握能够翻过那道不高的土墙,就此重获自由。尤其是落在最后的那个三十出头身材单薄的汉子,更是不知不觉和其他人拉开了不少距离。
“喂,你跟不跟得上!”
要是别人,前头几个人必然撇下人就跑了,可单薄汉子却不一样。那是正儿八经宫里呆过的人,倘若能够有这人指导他们礼仪进退,另外还有宫中的门路,只要他们这回逃出去,异日改名换姓入宫的可能xing依旧不小。否则,他们纵使逃出去,依旧是可怜虫而已。所以,眼见人已经是有些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前头最精壮的两个人就回转身架起了他。
眼看距离土墙没剩下几步了。几个人才松了一口大气。就听到那边厢他们溜出去的地方传来了一阵sao动和叫嚷。情知是被人发觉了,他们立时再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快步朝土墙冲了过去,几个人飞快叠罗汉把最上头那人顶上了墙头,可还不等那人扔下绳索来,刚刚还黑漆漆一片的土墙上大放光明,一溜十几个火炬一一亮起,那种陡然之间从极暗到极明的突变让几个人全都忍不住抬手遮目。其中一个勉力睁眼的便清清楚楚看到登上土墙的同伴已经是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那个单薄汉子眼看已经难以逃出生天,双膝不由得一软,就这么瘫倒了下来:“怎么会……好容易逃到了这儿,怎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厉喝:“平北伯有命,所有逃跑的人,拿下之后全数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大清早的晨曦照在鸡鸣驿内鳞次栉比的房屋上,仿佛给瓦片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然而,却没人顾得上欣赏这好天气。鸡鸣驿中从刘驿丞到几个驿卒,从把总到下头的驻军,全都被旗杆上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给镇住了。这儿又不是那些州府县城,每年秋决的时间都会在城头来上这么一幕。动军法抽鞭子打军棍不稀罕,可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如此血腥一幕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些一队队强制押着从旗杆下走过的自净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脸se惨白,胆小的双tui还在打哆嗦。
什么自立山头拉起大旗造反,那会儿喊得最起劲的罗恩等几个人,现如今死不瞑目的脑袋已经挂在了旗杆上!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和xing命过不去!
而一手用绳子绑着的郑八方瞥了一眼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虽是使劲缩了缩头,仿佛满脸的惶恐,但另一只手则是悄悄mo了mo怀里的那一面沉甸甸的牙牌。昨夜他把消息透lu给他们之后,便竭力劝说了那奉御留下牙牌,如此一来万一被擒,苦苦求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那几个人连夜逃跑,果真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一面刻着忠字五十七号司礼监奉御白胜的牙牌,从此之后就是他的了。只要能捱到陕西,一定能有脱逃的机会!
比这一行人早半个时辰上路的徐勋这会儿已经离开鸡鸣驿老远,尽管昨日那几个血淋淋首级过目的时候,他仍难免xiong腹之间不舒服,可终究是战场都上过,见血不能说习以为常,一夜过后也已经缓转了许多。午后暂时停马休息之际,见曹谦上了前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早禀报说,昨夜见到的那个书吏,居然愿意一心一意留在鸡鸣驿?”
“是,他说大人赏识是他的福气,只是他在鸡鸣驿二十年,对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熟悉得很,所以做起事情来才能如臂使指,以至于鸡鸣驿二十年来鲜少有差错,每一任驿丞都得对他敬重几分。即便大人信赖提拔他任新职,甚至得了官身,也未必能有在鸡鸣驿自在,尤其是出了差错,就更对不起大人了。”
“看来,此人不止是有自知之明,甚至可以说是大智慧了!安于其位,却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而已!”徐勋说到这里,突然又开口问道,“那此人可说过,是否愿意就任驿丞?”
“是,他说家有一子为廪生,驿丞不入流官,家财豪富,易为众矢之的,以驿丞之子入县学,不是为人窥伺巴结,就是受人冷眼冷落,还不如如今这样的好。”曹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此刻顿了一顿,脸上就lu出了几分敬意,“他托我拜谢大人,说是出入驿站这么多官员,只有大人命人去访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要是四方都有他这样微不足道却又才干出众的人,那我就省心了!”
徐勋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只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不自量力之辈!”!。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兵备,人备
宣府南城的昌平门楼下,早到数日的苗逵正站在宣府总兵张俊稍前一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平线那越来越近的一行人。igen彩“他怎么就改不掉凡事都爱轻车简从的性子!”
“年轻气盛的人都爱招摇出风头,可平北伯的性子素来是相反的。”
张俊能够以败战之将坐稳宣府总兵的位子,便是因为徐勋力保,看着这一位在朝中扶摇直恩宠直逼刘瑾,如今腿伤痊愈的他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虎视眈眈的巡按御史,做事只觉得从容了许多。眼见头前那几骑人已经就在几十步开外,他少不得随着苗逵一块往迎了几步。
“苗公公。”徐勋并没有高踞马,跳下马来冲着苗逵拱了拱手,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张俊道,“张总兵,久违了。听说你如今腿伤痊愈,你这一把宝刀可是又能够派用场了。”
“哪里哪里,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若是能够以我这老朽之身弥补先前的过失,自当尽全力。”
张俊嘿嘿一笑,见张永自然而然地落后徐勋半步,轻轻用马鞭敲击着手,他想起先前因为那场败仗,镇守太监刘清投靠了张永,最后戴罪立功后得以顺利留在宣府,哪怕是如今各处镇守太监大洗牌,可宣府大同的镇守太监都根本没动,足可见张永徐勋是一路人。于是,他看了看跟来那两三百军士,顿时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之前苗公公说不要惊动太广,所以我只带了几个从人来,连刘公公副总兵和几个参将都没知会可平北伯此次毕竟是钦差,如此是不是太简慢了?”
“倘若是皇亲临也必然会说不要繁文缛节迎来送往,我这一次是巡视,低调些就得了,还是苗公公了解我这个人。”徐勋摆手阻止了张俊再往下说随即笑着说道,“咱们毕竟是老相识了,我也不和你废话,宣府城中没什么好看的,我和张公公已经先去过了龙门卫和独石堡,接下来去张家口堡,新开口堡万全右卫城,沿路大小卫城石堡这些个地方一圈转下来,我就立时去大同。我丢下家里老子媳妇出来,自然要马不停蹄赶场子,可不是为了四处赴宴浪费时间的。”
尽管在场的还有两个太监,可徐勋这话说得直爽,就连苗逵和张永也都笑了起来,更不要说心领神会的张俊陈雄了。五个人此前一块经历过那一仗徐勋和神英出关,张俊后援,苗逵和陈雄调万全右卫援兵张永和刘清往大同请援兵,可说是共同担着天大的干系,彼此交情当然不一般。此时既然说好了,张俊也就不再耽误,对着如今又回到麾下的吴大海吩咐了几句,他便让人牵出自己和苗逵的坐骑来,直截了当地说:“既如此,我也不敢耽误平北伯你的时辰,走!”
昌平门楼守卫的百户和十几个军士远远望见这么一堆大人物说了一番话,随即就风驰电掣出了城去一时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机灵些的看着吴大海带着几个总兵府的随从就这么回了城,他忍不住前去对自家百户说道:“胡爷,刚刚您可听见了,似乎是奉旨巡视边务的平北伯?这怎么非但不进城,就连张总兵也跟着一块走了?”
“你问老子老子去问谁?”
那胡百户虽说纳闷,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深究缘由的时候,连忙吩咐了几个精干人各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平北伯徐勋一行已经抵达宣府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开去。这其中,镇守太监刘清原本早就打点好了要送给徐勋和张永的大礼,可不想人竟然不进城,而总兵张俊听之任之还不算,自个也跟着不知道了哪儿去。他都如此,更不用说从副总兵到分守参将游击将军等等一众人了。在城里苦等了天,终于是把总兵张俊给盼了回来,结果张俊面对一大堆疑问,却张嘴给了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答案。
“平北伯和苗公公张公公已经大同去了。
面对傻眼的众人,张俊这个总兵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宣府粮储不在此次巡视范围之内,所以平北伯说,进城就不必了。若是回程有空,兴许他和苗公公张公公会进城来转一转。至于兵备和火药……”他顿了一顿,这才面色古怪地说,“府军前卫军情局在城中早有部署,详细的奏报已经到手,所以平北伯说不用瞧了。”
从前每逢奉旨巡视,不都是地方文武官员跟在钦差大臣的屁股后头,看看那些雄壮军士的操练,看看存粮充足的仓廪,看看那些修缮最整齐的边墙,然后再赴一赴各处官员的宴请,若有空余再见一见思慕天颜的缙绅从来都是这样的,从来不曾变过。可这一回,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过其门而不入。
因而,当大同总兵庄鉴得知平北伯徐勋一行人已经到了大同南小城的南门永和门的时候,他也同样是大吃一惊。张俊还有个早到一步的苗逵给他通风报信,他倒是听说有此次巡视打前站的一二百人在各处卫城石堡转悠,完全没想到是徐勋已经到了,这回是彻彻底底丝毫预备都没有。原本还要点齐麾下军将去迎接,谁料头前来见的曹谦连说不用,他最后不得不随曹谦只带了十几个从人就匆匆出了总兵府。
大同镇因为往北就是一马平川,这座城池虽不如宣府占地广阔,但四门之外修建瓮城,瓮城之外又修建小城,层层叠叠就好似一个最大的堡垒一般,坚不可破。南小城和东小城一样,都是天顺年间所建,毕竟,曾经失陷于虏中的英宗皇帝对于虏寇可谓是切肤之痛。南小城开四门,东迎晖、南永和、西永丰、北文昌除了南边的永和门之外,其他三门都在头建阁,以供战时指挥调派。这会儿庄鉴一永和门楼,就看到了扶着箭垛正和苗逵张永陈雄指指点点说话的徐勋,连忙快步迎了去。
“我还以为平北伯必然要在宣府停留一阵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想到他多惦记家里的媳妇。”张永笑呵呵打趣了一句,随即就换成了一脸色,“咱们从万全左卫一路过来,先去看了镇虏卫、天成卫、高山卫、阳成卫,还有沿线那些石堡。平心而论宣府大同这边的边备还算是不错,可大边二边的那些破口仍然比比皆是,就是前头的石堡也多有破损不堪的。若是仗没有打起来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打起来,恐怕结果不好说。”
张永话音刚落,徐勋也开口说道:“庄总兵,咱们是老相识了,我也不瞒你说我此行随身携带了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地图,一路标注各道边墙的状况,以及记录沿路各石堡的兵员情形。空额空饷这种事情都是陈词滥调了,我也不想多说,但若顶在最前头的边军平日那样警惕松弛,那就不是一句素来都是如此能蒙混过去的。就在白羊口,我们这一行两百多号人,装成山西太原府的一拨商人,轻轻巧巧就全都进了里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下承平日久,西商人先是靠着开中盐法大发其财紧跟着又是潞绸流行,几乎盖过了一贯有名的杭绸苏绢,但这些生意,全都比不往外头走私各式各样的盐铁之物,各家晋商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专门路子,就连他这个总兵也不能节制。然而分明只有之前带过那一次兵的徐勋却连这个都知道,而且还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平北伯,边军从不调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屡禁是能够轻轻巧巧蒙混进来?这些石堡会不会轻轻巧巧易手?甚至是,倘若有变,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干脆把鞑子引进来?”
再严密的墙也杜绝不料无孔不入的苍蝇,这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铁律,因而,徐勋说到这里,见庄鉴已经面色难看得很,他就没再往下说。这时候,却是苗逵似笑非笑地说道:“之前宣府咱们是过其门而不入,这一回大同之中也没什么好看的。庄总兵,这一次咱们从镇川堡一路往西南去,到保德州过河,你就领着咱们这么一路看过去。
从镇川堡到保德州,中间有一二十个石堡,相隔从十几里到几十里不等。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尽管一行人除了身体精壮的军士,就是徐勋张永苗逵庄鉴这样筋骨打熬得相当不错的人,走到最后也不免吃不消,当二月底抵达保德州的时候,一行人免不了休整了两日。这两日间,徐勋一面对照兵部职方司的地图,一面在自己的小册子记着此次清点的实际兵员,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就别提了。
应有兵员六七百,实际驻扎才五百挂零,甚至只有三四百,这种情形在沿路堡寨中屡见不鲜。而且,军士的年纪战力也好,军备武器也好,全都说不有多精良。甚至在一处石堡中,一个喝醉了酒的老卒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趁机多多乐呵,足可见这下下的精神状态。如今是文官最不愿意打仗,生怕因此多出大批军费。而军士也并不想打仗,因为败战抚恤少得可怜,胜仗也未必能有多大功劳,由是变成了恶性循环。声。曹谦连忙放下笔前去开门,两扇门一打开,他就看到外头站着庄鉴,身后还站着一个魁硕有力的年轻军官。
“庄总兵。”
庄鉴知道曹谦是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长子,也是深得徐勋宠信的心腹,此时见人开门行礼他笑着一点头,这才进了屋子。他虽说是大同总兵,可一路升迁来之后,这一路连续不停地一个个堡寨卫城看下来也是觉得满身疲惫。对于边备的状况,他从前自忖了解得不离十,可现在却再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了。毕竟,倘若再来一次虞台岭那样的败仗,他可不敢自信有张俊那样的运道。走马观花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若是看得更细致些呢?
“平北伯,明日你等过河那就是陕西境内了,我却得回大同去。接下来这一路虽说并不难走,但正好麾下游击将军江彬紧急送来了大同急报,道是晾马台附近有虏寇出没,我得尽快回去。接下来这一路,我着江彬带二十名军士送你们过河。”
乍然听到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徐勋立时抬眼打量了一番庄鉴身后单膝跪下行军礼的那个年轻军官。和曹谦略显文气的相貌相比·三十出头的江彬却是出奇的雄壮双臂极长,双腿走路略略有些罗圈,显见是擅长射术马术就连同样虎背熊腰的钱宁,单看相貌雄壮,与其相比竟也逊色三分。想到此人一个游击将军却揽下了到这儿来送急报的差事,又能让庄鉴将其留下护送一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禁微微一笑。
等庄鉴告辞离开,徐勋这才坐下身来,饶有兴致地对江彬问道:“刚刚庄总兵说你是大同游击将军?”
“是,卑职世袭蔚州卫指挥佥事累功升大同游击将军。”
“看你这年纪大约才三十出头,竟是如此英雄了得?”
“不敢当平北伯英雄之称,卑职只是曾经退过小股虏寇,怎能和平北伯率军出塞退敌数万斩首数百,一举挽回虞台岭败绩的功勋相比?要说英雄,平北伯才是当世英雄。”
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和钱宁不相下!
徐勋不禁莞尔,想想如今京城两边相持不下,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什么就显而易见了。然而,他正思量间,江彬竟又正色说道:“况且,也只有在平北伯麾下,方才能够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否则如今提督内厂的钱大人原本只是一介百户,擅违军令出塞探查,何至于一举于千军之中夺将首级,以奇功授指挥使辙年之内扶摇直封妻荫子?卑职先后跟过张总兵和庄总兵●,他们都是宿将,但此前他们一为待罪之身,二为擅出兵马,最后却同样因功受褒扬。若不是平北伯知人善任,不能有如今宣大这一片太平之势。”
这种知人善任的马屁比刚刚那单纯的盛赞英雄却又高明一筹。就连曹谦也忍不住冲着江彬看下看,暗想凭着徐勋喜好搜罗天下英雄的秉性,这样送门来的人兴许会顺手揽入囊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勋却仍只是微微一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本是微末之人,皇才是真正的知人善任,我自当尽心图报。”这样一句万金油似的搪塞之语之后,他才慢条斯,“我还是第一次到陕西,既然庄总兵推荐护送我这一行过河去陕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若想要他再一次知人善任,单单空口白话可不行!他徐勋从来不惧风险和回报并存的用人,就是放在现他也绝不后悔当初用了钱宁,毕竟,那一次的大胜奠定了他在朝中的基础!为了防人变心就不用人,他干脆就回家去当富家翁算了!
江彬对徐勋的冷淡原本颇为失望,然而,听到最后那句话,又见徐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只觉得这小自己一轮不止的少年权贵竟是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声答应退出了屋子之后,后背心不觉有些燥热。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富贵险中求,钱宁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养子,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人便开始渡河。从山西到陕西的驿路官道,原本该从大同到宁武、太原、汾州·然后到绥德州,最后到延绥,这一路极其平整。但由于这一程绕道太多,徐勋所带人马又不多·干粮此前已经充分补给过了,自然就只沿着陕西长城边路往西北而行。
用了大半天陆陆续续坐船过了黄河,便是府谷,徐勋只让江彬带着曹谦几个进城又去办了些补给,随即又是赶了大半天的路,傍晚时分,眼看神木县远远在望的时候·徐勋遥遥听见阵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原本双双疾驰在最前头的曹谦和江彬却同时停下,同时出声示意后队停下。这停下之后不过倏忽间功夫,那边厢城就已经燃起了烽烟。
“神木的镇羌所有变!”
即便再有心立功的江彬,此时此刻看了看后队这两百多人,也不由得满脸紧张。这时候,反倒是多年战阵的陈雄更沉着些。今次带的人少,不是在左右官厅中操练了许久的·就是御马监亲军精锐,而真正的骨干都是此前奔袭塞外那拨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并不是未经战阵的初哥。这时候·他拨马回去厉喝了几声,立时一众总旗小旗等便纷纷吆喝了起来,倏忽间,二百多号人便已经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楔子阵。
苗逵策马前沉声问道:“谁敢去哨探!”
此话一出,江彬知道这儿地形是自己最熟,倘若他这会儿缩头乌龟,就是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当是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拍
“好,就是你去!”苗逵多年掌御马监亲军·平日不声响时不见什么,此时自有一股凌人气势,“探明敌情回来,尔等全数擢升一级!”
这话对于小兵来说只是不小的激励,可对于江彬来说,这一级就非同小可了。他一时浑身是劲·见徐勋亦是微微点头,他立时招呼了五个随行军士,拨马便朝神木县那边疾驰而去。他这一走,张永立时开口说道:“神木县镇羌所这一带边路堡寨林立,每隔十几里就会有一堡,论理从这边厢毁墙而入,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镇羌所依神木县而立,是附近最大的坚城,又是千户所,驻军按理应该少说也有一千二百人。”尽管没有来过延绥,但徐勋从兵部职方司调阅的那些图籍典册可不是白搭的,这会儿也觉得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该是试探?”
“若是试探,接下来延绥一线应该会有大战,不知道杨总督如今人在何处。”
陈雄接了一句,心头只恨当初自己听了徐勋的把大队人马抛下,如今好端端的沿着边路走,竟然也会无巧不巧遇到这样的事。倘若不是看烽烟形状确定这并非鞑子大队,他早就吩咐下去裹着这几个人先退避三舍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人也知道这道理!
几个人全都掩在大队军马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前眼尖的曹谦就看见那边厢三五骑人飞一般地朝这边疾驰了过来,看着像是先前的探马。然而,还不等他高兴这几个人平安无恙,后头跟着的却是三四十骑寇。
尽管在延绥镇的时候他没少见过这种情形,可此时此刻后头要保护的人非同小可,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少有的紧张。
“迎击!”
陈雄那沙哑的声音陡然之间响起,一时间,曹谦也来不及想那许多,拉开弓箭就夹紧马腹疾驰了起来,眼看进入百步射程之内,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了弓,旋即就尽力伏低身子拔出马刀冲杀了去。这时候,他终于发现,那三五个先头拼命逃跑似的探马,却根本绕了一个大弧线,此时从他身边不远处擦了过去,尤其是前头极其显眼的江彬,竟是几乎一马当先地径直突入了那群追兵之中。只一个回合,他就看见对方手起刀落将人斩落马下。
敢情这江彬引了这么些虏寇来,不是打不过就跑,而是存心自己立功劳。另外给他们这些人送功劳……这家伙还真能笃定确认,自己这二百多号人必然能收拾得下这一小拨虏寇!
:话说昨天柚子提醒我才发现,居然平白无故从四百多章跳到了五百多章,我真是糊涂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标题改不了,只能就这样了,鞠躬致歉,··….
第四百九十七章 人杰地灵
[第一卷金陵败家子]第五百九十七章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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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建国之初,一整个北边战线全都是和meng元拉锯战的最前线,因而神木县一度完全军管,设神木堡,属榆林卫管辖,但洪武末年便复置神木县,属葭州。“域名请大家熟知”可随着九边逐渐设立,原本作为县治的神木内驻守镇羌所,逐渐又成了军户远比民户占上风的局面。
此次鞑子不过是来了千把人,攻城之势并不猛烈,可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仍然让镇羌所上下的军马措不及防。此时此刻,镇羌所千户王景略端着fei硕的身躯气喘吁吁登上了西men城楼最高处,发现不远处一支两三百的军马正和鞑子三四十骑人纠缠一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委实有些决断不下。这时候,一旁的神木县县令朱荣贤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来的军马?”
“来人,点齐兵马,出城杀敌!”
一听到这句话,朱荣贤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王千户,这可不是开玩笑,鞑子正在死攻西小men,你这一冲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再说,镇羌所的职责在于守城,纵使吃下这一股鞑子,这神木县万一有失,咱们可是全都逃不过去!”
“朱县令,你在这神木县当县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时看到有一两百的巡边军马?而且这些巡边军马往日看到鞑子跑得比谁都快,谁会吃饱了撑着去迎敌?”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朱荣贤噎住了,王景略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恶狠狠地说:“不是总督杨大人派出了这么一拨人四下巡视,就是此前听说正在大同转悠的平北伯麾下,万一这一伙攻城的鞑子舍下咱们去吃了他们,咱们这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那一处边墙破口我已经差人上去了,外头就是一马平川,若有大股敌踪立时就会禀报。我们这一股人从瓮城杀出去,正好叫虏寇猝不及防!”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立时飞快地从城楼上下去。从朱荣贤站的地方看去,依稀就只见一团rou球一颠一颠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因而看着看着,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县令就忍不住嘟囔道:“还点齐兵马出城杀敌,就你这分量,你那匹马能驮得动?”
然而,朱荣贤终究是低估了王景略那匹平日只知道大吃大嚼,关键时刻却愣是把主人驮了出去的战马。王景略自然不敢把所有兵马都带出去,进入西瓮城jing选了三百战力不错的,他极富煽动力地给众人封官许愿了一通,旋即就吩咐打开了西小men。
死攻西小men不下的虏寇陡然之间发现西小men大开,却没有第一时间贸然突入。meng人和明人打了何止上百年的仗,这些城池中的名堂也都清楚,头一批进去多半是有去无回。可随着里头好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为首的千夫长方才大声叱喝了一句,一小队二三十个人立时鱼贯引马而入,可不多时就是一阵阵惨叫闷哼。眼见情势不对,那千夫长正庆幸不曾全数突入,他就看到内中几骑人狼狈逃出。
“不是我们的人……是明人!”
骤然从西小men杀出的这三百多号人正好打了围城这股子虏寇一个措手不及。大腹便便的王千户抄着一把厚重的砍刀,靠着身边七八个亲卫和自己的娴熟配合,第一个照面就靠着这重兵器把一个鞑子砍了下马,但这把大马刀如果是他当年那分量耍耍还简单,如今这体重却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右手肩膀沉甸甸的渐渐使不上劲。前头兵马眼看把敌人冲了个对穿之际,他已经落在了中后的位置。这时候,他看到两旁的亲卫已经被冲散得只剩下了三四个人,他突然刀换左手,一声叱喝便冲那几个直奔自己fei躯而来的鞑子们狠狠砍了过去。
“他娘的,老子最恨欺负胖子的人!老子是胖,可老子左右手都好使!”
王景略一刀拍翻了最前头那个鞑子,三四个亲卫奋力杀上前来,竟是堪堪抵住了这一拨七八个鞑子。可即便如此,几个人被着一阻,一时却陷入了重围,左冲右突就是难以杀出去。面对这种情景,王景略俯身一抄横在马鞍前的那个褡裢,从里头捞出了一个竹筒来,冲着四周那几个亲卫厉喝一声道:“全都预备好了!”
几个亲卫都是极其熟悉自家千户那三板斧的人,可这当口和人厮杀都来不及,闭眼是根本不行,只能飞快调整自己的位置。随着那竹筒中某些不明液体喷洒了出去,四周围顿时luan成一团,除了那些鞑子的骂声,马嘶声,就是猝尔响起的惨哼声。而就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王景略竟是抡着这一把大砍刀一口气砍倒了两个人,带着几个亲卫杀出了重围。
就在他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灰mengmeng的脸,沙哑着嗓子准备吩咐什么的时候,一旁的那个亲卫突然开口嚷嚷道:“千户,千户,鞑子luan了!”
鞑子luan了?
这对于王景略来说,无疑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他在镇羌所已经呆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间,麾下军户虽然屡经勾补,可是在他那种发挥所有能动xing的战斗风格指引下,老兵油子占了多数,而这些人最jing通的就是在怎么保命的情况下杀敌,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个千户和他们割裂了开来,这些人就不懂如何把握战机,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竹哨,随即鼓起双颊使劲猛吹了起来。这极其有节奏感的节奏在这厮杀声一片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就连那边厢吃掉了先前那三四十骑人赶来驰援的徐勋等人也听见了。
“这声音……怎么让我想起了府军前卫?”
张永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见徐勋亦是脸se微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他顿时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待会儿收拾了残局,一定要看看这镇羌所的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到的陈雄,稳重的曹谦,再加上立功心切的江彬,这三个人分头带领一小队四五十骑人,穿cha分割虏寇,再加上奇招不断的王景略,到最后这一仗最终以虏寇败退告终。清点战场时,徐勋便看到曹谦领着那一骑人过来,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很简单,那一匹坐骑实在是一等一的高头大马,而上头那人的块头也着实是惊人,怕没有二百五六十斤。眼见得人到近前,在马上行了军礼,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倒是一旁的苗逵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咱家想起来了,镇羌所的王大胖子!想当初咱家和保国公进兵延绥的时候就曾经在这儿见过你,那会儿你的个头就很不小了,怎么如今又fei了不止一圈?”
这一声王大胖子叫得王景略很有些尴尬,然而,发现徐勋的目光中带着深深审视的意味,他就不敢听之任之了,忙干咳一声说道:“苗公公,卑职就是喝口水也能胖的人,早先也不是没人支过招让我减两斤rou,可这只要少吃一丁点就饿得慌,所以卑职只好让它去了。好在卑职当年那匹大黄生了小马驹之后亦是个头一等一,还能驮得动卑职,再加上卑职左右手都能使得兵器,从来没误过事。否则,三边总督杨大人也不会举荐卑职升任延绥镇的守备。”
这一口一个卑职的一番解释既说了自己的胖是没办法,又说了如何应对这fei胖身躯在战场上带来的不便,最后又说了自己得顶头上司赏识的事实。因而,即便徐勋起头心里也犯嘀咕,此时此刻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胖归胖,还是个人才?”
“人才不敢当,可卑职自信还有些能耐。”王景略见徐勋显见是正视了自己刚刚那番话,便笑呵呵地说道,“就好比这陕西三镇边路上四五十个石堡,和卑职年岁差不多的人,绝不会有镇守一地超过十年的。卑职在镇羌所整整十二年,愣是从来没放鞑子进来过!”
“好好好,倘若你不是吹牛,不管你这幅身材如何,都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斩首三十级,这对于前次曾经率兵出塞奇袭,数战斩首数百级的徐勋来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胜,但当这个战果最终报上来的时候,王景略却是喜笑颜开。毕竟,开城men迎击这种事他怎么也不可能常做,这一回也是冒了莫大风险的,哪怕徐勋就只分匀他一丁点斩首功,麾下将士也就能摆平了。因而,当进了神木县城之后,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徐勋身后,生怕因为跟得不够紧,这功劳簿就此飞了。
徐勋却不知道这乐颠颠跟在后头的王大胖子是打这主意。神木县令朱荣贤身为两榜进士,李东阳的men生,为人倒是和其座师差不多,没那么多迂气,徐勋召问军备民事的时候,他对答如流不说,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恭谨。而临到末了,他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本县民户三百,军户逾千,况且地临边陲,民户最愁的就是chun种秋收之际,虏寇来袭。”
打草谷这个词虽然是辽人首创,但辽国之后既然渐渐开始汉化,接受了各种汉人礼仪,屯田渐行,打草谷的事也就渐渐只是零星而非大规模。相形之下,明朝把meng古人赶出了中原,那些曾经在中原享尽荣华富贵的meng古人重新成了游牧民族,却是不可能在塞外开耕田,捡起了放牧的老行当,这入寇掳劫边疆人口为奴,抢掠粮食,林林总总的入寇横贯整个明朝,竟是比打草谷还打草谷。而且meng人最喜欢的就是秋高马fei和chun暖hua开之际入寇,而这两个季节,却是chun种秋收的关键时刻。
因而,朱荣贤提到这个,徐勋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如何建立预警和反制机制,却也是他此行和杨一清要探讨的主题,如今他自然给不出什么说法来,只能勉励了朱荣贤几句。等这位县令回衙men去料理此次虏寇入境的种种善后事宜,他方才翻开了曹谦统计的功劳簿。
“王大胖子,看来你倒真的不是吹牛。斩首三十级,伤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你的战果。”徐勋随手合上功劳簿,看着王景略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总督果然是知人善任,若是以貌取人,你这人才兴许就错过了。”
一半的功劳都归自己?
王景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想来,今次这功劳能分润到一两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半的功劳是什么概念?可以说,这延绥镇守备的位子已经不够了,少说也得分润一个入卫游击。于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立刻紧张地答道:“平北伯这称赞,卑职真是担当不起,若不是今次您这些jing锐分头拦截,哪有如今这样的战功?”
“战功就是战功,什么担当不起的。”徐勋一边说一边看着江彬道,“之前苗公公答应你等提升一级,可你这探马直接就把虏寇给引来了,不能说是全功。你麾下那几个探马全部记头功一等,你这个游击将军便只记那两个斩首功,如此可公允?”
“是,卑职心服口服。”
江彬斜睨了王景略一眼,又是惊叹这家伙的好运,又是诧异这圆滚滚的身材,可对于今次的战果,他自然不敢再去相争。毕竟,引来敌人这种事,一个不好别说没功劳,就是罪过也得大得没边了。眼看徐勋又对陈雄说道军士战功记录分配,他心底更是有了一本明帐。
这位平北伯,倒是当面直接开销清楚的人,做派和他前两位上司张俊庄鉴都不一样!要想跟着这一位拼个前程出来,他得把心思摆正了!
王景略得知徐勋之前这一路都是过宣府大同不入,顺着边路的那些石堡巡视了过来,惊叹之余,也就明白了这一位决计不会听那些糊nong人的数字,更不是来粉饰太平的那些钦差。于是,他带着徐勋干脆往长城上去转了一圈,见上头破损处处,他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都是从洪武到现在一点一点修建起来的,修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可之后年久失修,就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些年,鞑子都是随便捣鼓两下,就能毁掉拆掉一段边墙入寇。”
徐勋看了一眼这一路跟过来,自己却有意冷落的夏言,见其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景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这个在镇羌所当了十二年千户的王大胖子,有什么见解?”
“卑职哪有什么见识。”王景略不想徐勋真的会问自己,愣了一愣方才立时搔搔头道,“卑职只是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想当年东胜等塞外各地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虏寇没那么嚣张。毕竟那几个地方扼守关外,可以说是卡在他们嘴里的几颗楔子,要咬下来就得先拔了钉子,所以不好入口。而咱们北面的河套水土丰腴,听说还有盐池,从前边民都是在关外耕种,如今那些土地都荒废了,倒是成了虏寇的巢xue。听说如今在河套最大的势力就是火筛的军马,这家伙之前打了败仗,如今不知道怎么又闹腾了起来,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兵马……”
王景略说着说着,以fei硕的身躯陪着徐勋在四面城墙和边墙上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吃不消了,不得不苦着脸告了个假坐在城墙脚上的楼梯上休息。几个下属见他这脓包样,想笑却又不敢,反倒是夏言没跟着徐勋上去,而是紧挨着王景略坐下了。
“王千户在镇羌所多年,依你看,复河套是否可行?”
王景略斜睨了一眼夏言,有些mo不准对方的身份。可瞧着打扮,依稀像是县衙里幕僚一类的人物,因而他不免赔了几分小心,想了许久方才说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当初我爷爷那会儿的时候,就一直有用兵搜河套,可前前后后换了好些个总兵将军,最后也就只有先头的王太傅曾经一把火烧了虏寇大汗的不少辎重,甚至于让那些虏寇好些年不敢入套,其他的时候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除非把延绥镇和咱们这些石堡全都往前移,沿黄河布防,然后清剿河套残留虏寇,否则谈什么复河套事!”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千户,竟是真的见识不少,怪不得杨一清也要提拔此人!
在镇羌所停留了两日,徐勋固然把这附近的地形冲要基本上mo了个清楚,同时也等来了杨一清派来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曹谦的弟弟曹谧。在西北熬了一个冬天,又是整日里在外头探查,曹谧当年的少年稚气已经几乎都褪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哥哥差不多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锋锐。
从去岁年底到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虏寇探马jian细等等,已经足足有二三十个,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砍下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
即便是曹谦,听弟弟禀报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暗叹二郎长大的同时,心底也不禁直冒寒气,暗想弟弟如今才二十不到,这杀气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也不知道异日议婚的时候哪家姑娘能消受得起。
然而,徐勋对曹谧这样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很是赞赏。男生nv相原本就是没办法的事,若要立威,就得比那些长相粗豪凶暴的男人更狠。从这一点来说,曹谧杀的全都是该杀的人,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忌讳。此时,赞口不绝之后,他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杨总督在延绥?”
“是,杨总督说,这段时间都在延绥,倘若大人有空,请到延绥议事!”说完这话,曹谧又看了一眼一旁shi立的王景略,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杨总督听说王千户此次拒敌有功,所以让你也收拾一下,立时上延绥镇去,另有委任。你的职司,由副千户顶上。”
这一句另有委任,让王景略又是ji动,又是惶然。只是等到上路之际,他那匹之前活动过量,这才歇了没两天的坐骑却有些吃不消了。他一时没办法,忖度镇羌所到延绥镇也就是两日的路程,他问过徐勋之后,索xing就厚颜带上了一辆马车,却是骑马少坐车多,别人纵使笑话,可他素来脸皮厚,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只等快到延绥镇的时候,他才下车换马。
尽管徐勋之前在宣府和大同都是过其men而不入,但张俊和庄鉴都是亲自相迎,这一到了延绥,杨一清也不例外。战场上并肩打过仗的袍泽,却和等闲jiao情不同,因而一打照面,徐勋便冲杨一清身上打量了两眼,随即笑道:“别人到西北都难免干瘦,倒是邃庵公看上去越发jing神奕奕了。”
“陕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乡,都呆惯了的地方,再干瘦岂不是对不起这方水土?”
杨一清这天生的白面无须,哪怕是这西北风沙也只是把老脸吹得起皱,没能把他给吹黑了,此时自然更不会介意徐勋这善意的取笑。向徐勋引见了一旁的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他就说道:“听说你这一路马不停蹄从宣府大同一路延边看了过来,还在镇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边,而不是走马看hua。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hua枪。这延绥镇上下军官原本是要在这儿最有名的hua马楼摆酒宴请你,我自作主张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绥总兵府,我掏腰包请你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羊rou泡馍烧酒管饱,你可得打起jing神熬夜!”
这一番话说得徐勋哈哈大笑,别说此前和杨一清同甘共苦过的一帮人,就是如江彬这样只听说过杨一清名声,没怎么打过jiao道的,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至于王景略这样的微末千户,自然只有在旁边赔笑的份,可他那样fei硕的身躯实在太过扎眼,一下子就给杨一清瞅见了。
“对了,王大胖子这个福将此番和你们一块立了战功,倒是巧得很!他家里几代人世袭镇羌所千户,全是终老于任上,也算是这西北一带少有的全福了。别看他这般身材,他年少的时候,可是在河套内跑过马撒过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号人物。”
第四百九十八章 踌躇满志,焦头烂额
作为大明九边之一,延绥镇最初驻绥德,之后迁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称之为榆林镇这儿地处黄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间,地形看似一马平川,却也颇为复杂。自打成化年间从花马池到到清水营的这部分边墙全数贯通,各堡之间相互呼应,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应的堡垒,然而自成化以来,虏寇毁边墙入境的事件仍是从未停过。
因而,自己人在延绥镇,此前神木堡却突然遭袭,杨一清虽恼火,可也实在棘手得很。这一晚上,实践前言真的请徐勋几人大吃了一顿羊肉馍之后,杨一清便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着徐勋沿路探查过的边线诸堡,眉头紧紧蹙成了一个结。直到把这一沓东西都看过了,他才信手把这一沓纸片往案上一丢,随即抬起头来
“我自从之前到陕西提督马政之后,便仔仔细细去了解过之前到陕西的那些文武官员是怎么个宗旨。一是余子俊经营延绥,筑好了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一段边墙,二是当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后,侦知敌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让虏寇为之丧胆。说起来,直到如今我还着实佩服余子俊,四万人短短四个月便能筑起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千里城墙,我自叹不如。”
“筑长城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倘若当成是长治久安的法宝,却是难能支撑长远。”
徐勋用手指点着那张大地图上的几个点,一字一句地说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驻守,终究强于单单筑边墙。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则河套之地尽入中原,屯田千里。陕西可安!”
“知我者。世贞也!”
杨一清重重点头,突然发现今ri在座的除了昔ri同生共死过的苗逵陈雄张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个胖得满脸局促。坐在那里扭来扭去的王景略之外,还有个陌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几眼。见其这幅光景,徐勋便主动解释道:“这是才从南京来的监生夏言夏公瑾,南监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着章先生的信到我家里。直言说搜河套复东胜。我寻思着就把人带了过来。”
“哦?”杨一清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夏言,见其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他便摆摆手道,“不用多礼。生意气,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你这么一丁点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说大话,满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就应该让人重用。却还没想到这种边务实事上头。如今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倘若不能趁此机会把河套收回来,今后恐怕难觅如此良机!”
夏言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称陕西王的杨一清——所谓陕西王,当然不是说杨一清在陕西一言九鼎无人不从,而是说如今的满朝文武中,就没有一个人比杨一清更为了解陕西三镇的边务。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杨总宪,为何说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反而是咱们收取河套的好机会?”
此话一出,杨一清却是看着徐勋笑而不语。这时候,徐勋方才接口说道:“火筛诸部盘踞河套,在其中营建巢穴,但其故地却并不在河套,而在更北边。倘若如今尽失根本之地,他又没有嫡亲的后嗣,这一脉就要断了。河套对他来说只是游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孙为嗣,那么两面作战就是极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机取河套,与他开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换中原的米粮盐铁等物,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钱!”
夏言若有所思之际,张永和苗逵虽不是才知道杨徐二人剑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吓了一跳。搜河套复东胜,然后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提法,可在筑墙之外,连互市这种朝中往往要争上几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时去做,这就不一样了。
就连张永,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皇上答应了?”
“皇上答应了。”
杨一清一直知道徐勋圣眷稳固,此时听到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在陕西数载,思量已久的这件事终于能够得以施行,一时只觉得异常振奋。饶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够做成,那陕西三镇从此之后可得长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只怕有一场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鞑子,人数实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筛失心疯了,还是别部已经窥伺河套!”
听到这话,曹谦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大人,杨大人,卑职毕竟此前才见过火筛,此次愿意带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过是刚刚从区区一个千户提拔上来的,杨一清尽管赞了他,可也没说接下来该怎么使用,打刚刚开始就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可这时候见曹谦自动请缨,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后就干咳一声道:“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见过那位火筛,可哨探河套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这里头哪里有盐池,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虏寇巢穴,都复杂得很,外人一时半会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画一张地图,说句犯忌讳的话,从前我还在边墙外头开过一亩三分地……”
此话一出,他就看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都看着自己,立时讪讪地说道:“诸位大人别这么瞪着卑职,当年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用过一位朱广朱百户,那就是俺家舅爷爷,他从小熟游河套,卑职小时候也跟着去过。不说别的,咱们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过大边到外头去种地,因为那边紧挨黄河土地肥沃,这边辛辛苦苦种三亩地,有时候还不及那边种一亩。虽说风险大些,可收成好的话,这些风险也就值了。”
曹谦见王景略说得头头是道。起初被人打断顶撞的恼怒也就渐渐丢开了,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千户敢情以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爷兵?我须也是陕西本地人。家父曾经在延绥任了多年副总兵。我游学的时候就曾经带过几个家丁游过河套,虽不能和你似的尽知其中详情,可也不是口中说说而已。既然王千户把河套当成后花园,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连地都种过,哨探之事当然不在话下!”
徐勋见杨一清微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知道杨一清特意把这王大胖子捎带上,恐怕就是为了此时,于是也就一并笑眯眯地看着曹谦挤兑王景略。而陈雄亦是知道这军中汉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请将不如激将。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说道:“既然是昔ri王总制用过你舅爷爷,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个好汉?”
王景略不想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时脸se涨得通红。好半晌,他方才粗声粗气地说道:“好,要是你们不觉得我这身材出去会误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好!”
杨一清当即沉声说道:“我回头就去和延绥镇总兵张安说,调了你在总督府机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这一次能详细侦知虏寇下落,我记你的奇功!”
众人散去之后,杨一清却又留下了徐勋。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绥镇,吃完晚饭后便详细长谈,如今早已经是三更天了。羊肉馍却是着实垫肚子,两人谁也不觉得饥饿,一老一少对坐在炕上,听着外头呼呼风声,谁都没有丝毫睡意。
良久,徐勋才率先问道:“邃庵公在陕西这一误,便和兵部尚之位失之交臂,可有过后悔?”
“人生在世,机缘一闪即逝,要是放在从前,我当然后悔。毕竟兵部总揽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却比在陕西一隅来得强。只不过,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况且在陕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风。”说到这里,杨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况,我知道以世贞之能,总不会丢了这么一个兵部尚之位,就会轻轻巧巧罢休。”
“邃庵公这么说,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似的!”
徐勋闻言大笑,笑过之后,他就点点头道,“不错,若是刘宇真的是个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罢了,偏生却是个名不副实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阵子,这次的事情若是顺利,我回头就挑唆他去和刘公公说谋求入阁,腾出这个位子来!若是不顺利……他不背黑锅谁背!”
这霸道之极的说法让杨一清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个兵部尚在你嘴里竟是说腾挪就能腾挪的!”
“什么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别人胆大罢了!”
徐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即方才看着杨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
直到这时候,杨一清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和轻松之se,犹豫片刻后,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世贞可听说过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勋记得的不过是一个宁王,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此时此刻听到安化王这三个字,他不禁有些惊愕,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听这封号,应该是封在陕西的庆府哪位郡王,怎么,是此人有什么不法?”
“说不法,如今倒还不显,只是前几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给我,道是一个女巫频频出入安化王府,而宁夏卫的几个军官也多有出入。我虽为三边总制,可诸王却并不是我所挟制,原本不当管,可上头却信誓旦旦说那女巫言道安化王头上有白气,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气?这不几乎就是在**裸地说,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勋本以为要提防的就是一个宁王而已,此时此刻听到杨一清转述了这些,又递上了那封匿名信来,他便一手接过,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笺。然而,展开才扫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让他的心里猛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来。
“这是……左手?”
杨一清见徐勋如此惊讶。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一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便点点头道:“想来是投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谁,于是才出此下策。按理来说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紧的时刻。就不能放任。毕竟,倘若咱们的意见能够在朝堂上通过。倘若真的还有一场仗要打,接下来陕西三镇就有的忙了。”
“杨总督说的没错,未雨绸缪。原本就是应当的。”
徐勋嘴里说着。可心神已经不在这内容上头,而在写这封信的人上头。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里劝他不要管宁王谋复护卫的匿名信,虽还多了一重机关,可也是这样的左手,字迹转折间与此如出一辙。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边所写,那这一封信恐怕也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所留。哪怕只因为这一条。他就不可能将此视之等闲。
“之前曹谧设军情局,只在对外谍报。以及察知各镇军备人员,对这些事却并不曾上手。如今之计,只能是动用锦衣卫了。”
尽管杨一清对厂卫素来没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与其一门心思反对,还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点好事,因而对于徐勋的提议,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只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会单单交接几个宁夏卫的军官,兴许连锦衣卫也未必没下过死力笼络。当此之际,陕西不能出乱子!”
庆王府原本在庆阳府府治安化县城,但建文年间便迁到了宁夏卫,下头一众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迁到了宁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尽管庆王是亲王,安化王是郡王,论辈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这位庆王的叔叔,但如今去开国已久,无论是什么王,没有官府的许可全都不许出城一步,这王爷却是当得和囚徒没什么两样,叔叔侄儿平ri也并不照面,各过各的ri子,倒也逍遥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头,好骑she,常常有军官往来王府。他出手豪阔,若是有难处找他张口,很少会打回票,因而上至宁夏卫都指挥使周昂,下至附近卫所的千户百户,都常常往来王府陪他骑she搏戏,饮宴玩乐就更不用说了。而卫学的几个廪生自知功名难取,也都想谋个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渐渐chun暖花开,安化王府又是宾客济济一堂。酒过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说道:“陕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京城的雄浑,又没有江南的婉约,如今这早chun之际,除去王府之内,四下里竟是看不见多少绿se……孤原本还想请诸位城外she猎,奈何两个镇守太监全都是丝毫不肯通融,孤一个天潢贵胄,说起来也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贵重,只是如今还未遇到腾飞之机罢了。”
宁夏卫学的廪生孙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气,此时立时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紧跟着,其他两个廪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开了怀,都指挥使周昂就沉声说道:“对了,刚刚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勋已经到了延绥镇,听说杨一清陪着正在巡视沿线各边防,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到宁夏镇来。今早总兵府还在商议如何迎接,极尽殷勤之能事。”
一个只有自己年纪一半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凭着皇帝宠信权倾朝野,朱寘鐇这个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自然想想就觉得憋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就嗤笑一声道:“皇上年轻,信的不是阉宦,就是此等跳梁小丑,还一本正经让人前来巡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宁夏镇的这几个大将非但不知道节制,而且还一心想着巴结,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殿下,这位平北伯虽是凭借圣眷起的家,但也是凭着军功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依我看,他这次来陕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是想借机再捞边功。”
孙景仁这么一说,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劲摇了摇头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平北伯此来,陕西又要打仗了?”
见在座众人几乎都是同一反应点了点头,朱寘鐇立时叫来侍女服侍自己洗了脸,又叫来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他便目光炯炯地说道:“这几年陕西虽说太平了一阵子,可上头一会儿屯田,一会儿打仗,一会儿筑墙,卫所军士已经是不胜其烦。要是这位平北伯一来便一心想着打仗的消息传扬出去……”
他不过是露出了个由头,下头众人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徐勋这一走便是将近一个月,京城上下最感惬意的是刘瑾,最焦头烂额的,却非李东阳莫属。倘若不是朝中林瀚张敷华屠勋谢铎这四位是结结实实的徐党,有些事情还敢据理力争,他和王鏊区区两个人要和好稀泥简直是做梦。这一天,当刘瑾又把一份边镇屯田的条陈通过焦芳丢到他的面前时,他简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个刘瑾……他知不知道这么多新政一一施行下去,下头是要翻天的?
“元辅,皇上召见。”
李东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排除掉脑海中隐隐约约的烦躁,跟着那位前来通报的内阁中出了直房,等到了文渊阁外头,见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小火者,他不免眉头微微一皱,这才开口问道:“未知皇上何事召见?”
“平北伯送回来了大同边备图,皇上请元辅前去咨议。”
一听到徐勋的名字,李东阳顿时又是脑袋隐隐发胀。徐勋人不在,朝堂上留着代理人,这对他来说总算有个扛压力的分担人,却是不坏,可徐勋频频用驿马加急送回来的这些图籍和边备情况,却让他很有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他在阁十几年,不曾历事兵部,也不曾有过巡抚边镇的经历,即便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兵事,可终究谈不上专家。为了应对朱厚照层出不穷的疑问,他不得不从兵部职方司紧急调出了几份详细地图恶补,须知内阁可不是只料理兵事,他的案头堆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了!
话虽如此,李东阳仍是不得不打起jing神。然而,从前弘治年间召见多在文华殿,接受顾命的时候则是在乾清宫,这都是在内宫中,往来还方便,可如今小皇帝动辄西苑召见,而内宫不得骑马,他这一程走到西华门,背上就有些汗渍了。等到出西华门上马后随行到了太液池边凝翠亭,他一看到朱厚照面前案头铺满的地图,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要是小皇帝多多关心天下民生,而非仅仅边务,那该有多好?
“李先生来啦!”
朱厚照自然不会理会李东阳的郁闷和愿望,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招呼了一声,随即指了指一个位子让李东阳坐下,又一摆手让闲杂人等全都退开老远,他方才看着李东阳,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先生,今天朕召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觉得咱们把河套收回来,怎样?”
李东阳尽管早就习惯了朱厚照说大事亦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可此时此刻,听小皇帝仿佛在探讨下一顿吃什么的口气探讨一片千里之地的归属,他仍是忍不住一阵胸闷。可这事情毕竟是杨一清曾经写信和他探讨过的,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徐徐开口说道:“皇上,杨邃庵也曾经和臣商量过此事,此前既然允了他修筑边墙,此事自然可行,但还得缓缓图之。”
“不能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朱厚照盯着李东阳,信手将一沓东西丢到了这位内阁首辅面前,“这是徐勋离京之前做的计划,还有杨一清的急递,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