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下第一百户
看着高高在上的徐掌班被绑成了粽子,负责调度的杨经书被两脚踹飞,灵堂上的人们,不由得一阵慌乱。
事先布置好的陷害举措,完全派不上用场,临时被徐掌班调来的帮闲们,都悄悄地溜出了灵堂。
剩下一些陈家的近亲,愤怒地瞪着赵信和叶开等人,却不敢轻举妄动。
倘若眼神能杀人的话,站在灵堂中间、威风八面的赵信,恐怕早就被杀死了几百次。
可惜眼神不能杀人,因此当三名医者走进灵堂时,没有遭到任何阻碍,便开始了验尸的工作。
“赵大人,是缢杀无误。”医者们验尸完毕,商议了一番,异口同声地说道。
听了这话,那长相清秀的妇人顿时呼天抢地般哭喊道:“我的夫啊,你死得真惨啊,死了……”
赵信伸出手,从一名海盗手上接过一把长刀,轻轻地敲了一下地面,沉声道:“闭嘴!”
那妇人被他吓了一跳,以为这东厂档头要动刀子,顿时呆住了,半晌作不得声。
“可曾看出死者是何时被缢杀的?”赵信看向那三名医者。
听了此话,叶开不由得暗暗赞许,看来这少年档头,确有过人之处。
一名老年医者回道:“尸体面上、肚皮、两肋、胸前的肉sè未变,眼下正值盛夏,京师这两rì又无大风,黄华坊闷死难当,尸首经一rì,即皮肉变动,作青黑sè,有气息传出,且死者年纪约莫三十岁许、身材肥大,肥、少者易坏,瘦、老者难坏,故而死者被缢杀不超过半rì!”
梁成和丁小灿比赵信等人先来黄华坊,徐伯玉设下的局,自然把陈武的死,强加到这两人的头上。
有作案时间,再加上那清秀妇人和杨五等人将会提供的人证、物证,倘若再查下去,自然是铁证如山,梁、丁两人将死得不能再死。
赵信眉头一皱,正yù说话,便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死者被杀,应不只半rì!”
他侧头一看,却是那回话老年医者带来的药童,身形娇小,纤腰一束,娇怯怯的模样,宛似弱不禁风。
再看她的容貌,却是吓了赵信一跳,他穿越以来,所见的女子,既有郑婉容、吴盼儿这种绝sè,也有普通的街坊民女,但没有哪个女子,有眼前这个药童那般丑陋。
只见她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朗似秋水,单看五官,都很清秀,但她脸上的肌肤,却是黄瘦不堪、黯无光彩,脸颊之上,竟然还有无数凸起的肿块,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从外貌上,完全看不出来这药童的年纪,所有看见她的人,都会被她脸上的肿块吓倒。
赵信也觉得奇怪,这么丑的一张脸上,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
“兰馨,不得多嘴!”带她来的那个老年医者,大声训斥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可是……”
那名叫兰馨的丑女还想说些什么,便被那老年医者捂住了嘴,望着赵信,谄媚地笑道:“小老儿名叫苏昌,这是小女兰馨,年幼无知,胡言乱语,让大人见笑了!”
赵信走到苏昌的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把你女儿放开,要不然,我就斩了你一只手!”
苏昌被他的话吓得面无人sè,连忙松开了手,腿脚一软,似乎没有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兰馨姑娘,”赵信对那丑女说道,“你且说说,有何不妥之处?我是东厂的档头赵信,你只管说,有什么事,都担承在我身上!”
东厂的名头,在大明那是十足十的金字招牌,比锦衣卫还要硬扎。
在番役们面前,一般的平民百姓,通常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因此对于赵信的胡作非为,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那丑女微微一笑,看在赵信的眼中,居然自有一股妩媚风致,颇觉俏丽。
莫不成这丑女不是女童,竟是一名少女?
但看她的双手,柔嫩纤细,却像是名十二、三岁的女童一般。
正疑惑间,听见那个丑女说道:“人死之后,停尸之时,盛寒五rì,如盛热一rì时,半月,如盛热三四rì时。”
她走到那陈武的尸体面前,弯下腰,从怀里拿出一卷白布来,缠住自己的右手,仔细查探了一下死者的头发,指着上面的一些棉絮,对赵信说道:“赵大人,你看这些棉絮,还有死者手脚处的乌青,是否有些蹊跷?”
她没有直接说出破绽所在,而是问那清秀妇人:“敢问这位大嫂,死者于何时、何地被缢身亡?凶手为何人?见时早晚?曾与不曾上前救应?何时申官?”
她的问题又多,问得又急,那妇人愣了一下,没有回话。
直到被赵信瞪了一眼,妇人才怯怯地回道:“奴家于辰巳之交,进入这大堂,便发现有两个男子,正一左一右,将我夫君陈武的颈项勒住,奴家正yù呼救,大堂外便冲进来数十名陌生人,为首的,正是我夫君的上官徐掌班,等徐掌班将我夫君救下来时,便没了气脉,那杀人的绳子,奴家还收着,这就给大人拿来。”
算算时间,辰巳之交,正是梁成和丁小灿刚到黄华坊之时。
“不用了,”丑女对赵信说道,“辰巳之交,到眼下不到两个时辰,按理说,人死之后,三个时辰内,都有些许生人之气,可大人仔细看这尸首,虽然肉sè未变,但伸手一触,却毫无生人之气,**的!”
赵信蹲下身,按了按陈武的尸体,果然硬硬的,一点也不柔软。
“怎么起了乌青之sè?”叶开忽然指着赵信所按的地方,大声说道。
赵信一看,在自己按过的地方,果然起了乌青之sè,他又伸手按了一下别的地方,同样泛起了乌青之sè!
“正是如此!”赵信看着那丑女苏兰馨,问道,“这乌青之sè,又作何解?”
苏兰馨笑道:“这些乌青之sè,跟死者手脚的乌青之sè一般,都是被人搬动过的痕迹,死者绝不是死在这大堂之上,且死亡时辰,也绝不会是辰巳之交!”
她长得虽然极丑,但一笑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有如秋月一般。
赵信闻言也笑道:“叶掌柜,让兄弟们将这陈武的婆姨押管起来,谋杀亲夫,罪不容恕!”
叶开挥了挥手,立即就有两名如狼似虎的汉子走过来,将那浑身发抖的清秀妇人一脚踹翻,然后又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赵信回过头,瞪着那丑颗的经书杨五,冷冷地问道:“你又有何话说?”
那杨五郎被赵信的双眼一瞪,顿时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却强作镇定,不露丝毫破绽。
“在下……”杨五郎咳嗽了几声,他方才被赵信踹了两脚,至今没有缓过气来。
“赵档头,好威风啊!”
就在杨五郎准备回话的时候,从门外传来了一个yīn沉的声音。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十余名东厂番子,中间簇拥着一名头戴圆帽、脚着皂靴、身穿褐衫的肥胖男子!
这人,东厂无人不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百户,东厂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理刑百户,冯德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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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查出真凶
一个东厂档头,就能搅得灵堂混乱不堪。
眼下不仅来了十余名东厂番子,而且还来了一位东厂的理刑百户!
在陈家一众近亲眼中,这灵堂,已经不是战场了,而是屠宰场!
就看是冯百户的刀子快些,还是叶掌柜和赵档头的刀子快些了。
“敢问赵大人,这徐掌班和杨经书,究竟犯了何事?”冯百户的语气,非常冷。
他是理刑百户,跟赵信这个档头比起来,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他身边随便叫一个资深档头出来,就能完败赵信,更别说掌班、领班之类的了。
称呼赵信为赵大人,便是准备撕破脸皮,赤膊上阵,将赵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斩成狗肉之酱了。
他想翻脸,赵信却不愿。
这冯百户与他同属王安一脉,彼此又没有过节在身,别说亲如兄弟了,就算互相看不顺眼,至少也能相敬如宾。
不像徐掌班那般,需要生死相搏,可今rì这是怎么回事?
在魏朝魏太监撤退之后,一向温和的冯百户,反而主动跳了出来,这绝对是种异常情况。
赵信跟冯百户之间地位相差甚远,手中又没有冯百户的把柄,若是翻脸,吃亏的,只能是赵信自己。
先以下属之礼拜见了冯百户,赵信才微微一笑,指着陈武的尸体,道:“冯大人,杨五与陈武之妻通jiān,共谋杀害陈武,证据确凿,徐伯玉陷害忠良、指鹿为马,意图替下属洗清罪责,尔后手中既无驾贴,也无佥签,yù强行扣押卑职,犯了越权的谋逆之罪,致使一名番子丧身,这两桩人命案子,不知冯大人有何异议?”
眼下案子并没有水落石出,陈武为谁所杀,还是未知,不过这并不妨碍赵档头栽赃嫁祸。
陈武死于谁之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徐伯玉置之死地!
至于杨五和陈武之妻,举止间颇有暧昧之处,将这案子栽到他们头上,说不定能歪打正着。
“大人,我冤枉啊!”杨五郎猛地跪倒在冯德邻的面前,大声道,“我跟陈家是多年邻里,陈家出了事,我便过来帮衬一下,绝无下手毒害之理!”
“若是你真杀了人,本官第一个就把你绑起来,交给官府,”冯德邻看着赵信,沉声道,“若是有人想冤枉你,那可就别怪冯某人翻脸不认人了!”
从屋外传来一阵冷笑:“冯百户,好大的官威啊!”
一报还一报,冯德邻刚刚这么说过赵信,眼下又被人奚落了一番。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大堂外走进来一名青袍中年文官,身材高大、面目jīng明,正是王安的心腹文胆,中书舍人汪文言汪守泰。
“赵信,你只管查,若是有人阻挠,”汪文言哈哈大笑道,“就得问问汪某手中的笔,答应不答应!”
他和冯德邻互相瞪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深深的敌意。
若是没有汪文言在场,冯德邻完全可以凭借官场规则,强令赵信退出这个案子,转交别的档头负责。
他虽然不能干涉赵信的查案过程,但他是理刑百户,有分派案件的权力,是东厂督主之外,唯一有权力将赵信调离这桩案子的人。
而且两人都是王系人马,上下有别,若是冯百户蛮横起来,赵信也没有办法阻挡。
东厂内哄,一个小档头,居然敢跟理刑百户对抗,这种事,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在讲究尊卑伦理的大明帝国,无缘无故以下犯上的人,不会被任何上司所喜。
上司不喜,自然就没人提拔。
那还怎么混得下去?
“汪守泰,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冯德邻怒喝道,“圣上待你不薄,你竟然向着东林党那群jiān贼!”
汪文言嘿嘿笑道:“冯百户,君子绝交无恶言,你这可是着相了。”
冯德邻不屑地啐了一口,道:“君子?我呸!一群伪君子!”
听了两人的话,赵信心里不由得一抖,看了看叶开,见对方的眼中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这才猛然醒觉,这叶开的主人,不正是东林党的魁首,前首辅叶向高么?
原来自己还是踏入了党争的血腥战场!
不仅朝中有党争,东厂之中,照样有党争,这汪文言,明显就是东林党的盟友;而冯德邻,自然就是浙、齐等党的盟友。
朝堂之上,绝对不会有墙头草的生存环境。
非黑即白,非此即彼,若是想骑墙,恐怕会被两边打成狗肉之酱!
可汪文言和冯德邻,都是王督公的心腹之人啊,怎么会分成了两派?
想起今rì发生的许多诡异事情,赵信的思绪,不由得乱成了一团。
此时,那丑女苏兰馨忽然说道:“赵大人,陈武的死亡时辰,应该是在昨rì晚间。”
赵信这才回过神来,就让汪、冯两人互斗去吧,替梁成和丁小灿洗脱冤屈,才是当务之急。
“昨晚?”赵信问道,“从何得知?”
苏兰馨黑如点漆的双眼中,平静无波,回道:“眼下盛热,尸首经一rì即皮肉变动,作青黑sè,有气息,细闻死者的手指及方才的乌青处,皆有此状;若要让其余皮肉不会变sè,只有一个法子。”
“是何法子?”赵信急问道。
“用棉絮包裹尸首,置于地下密室之中,四周堆以冰砖!”苏兰馨回道,“即使于盛夏之中,也可历数rì而不变sè,倘若小女子猜得不错,这陈武的家中,必有一间堆放了冰砖的地下密室!”
叶开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十余名汉子冲进后堂,仔细搜索密室所在去了。
苏兰馨又继续说道:“方才陈家娘子说有两人一齐使力,勒死了陈武,但这具尸体的颈部绳痕,左右深浅不一,双手垂下却不直,看上去颇似两人生勒,令死者断气,不过绳痕微微向上偏,似乎在杀人者,与死者之间,有什么阻碍,若是诸位大人有闲暇,在这宅子中搜索一番,便可找到死者真正被勒死的地方!”
叶开又派出手下去搜索宅子,他带了五十多名壮汉,都是海上的豪杰之士,没多久,便有两名壮汉回来禀报道:“大哥,在床头的横档上,发现了绳索摩擦的痕迹!”
“大哥!”又有一名壮汉满脸是灰地跑了进来,笑道,“在后院的柴房下,找到了一间密室,里面装满了冰砖,还有两条破损的棉被!”
听到此话,冯百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异sè,狠狠地瞪了满脸苍白的杨五郎一眼。
“死者于被勒时争命,头发散乱,两手挣扎间,遇异物所挡,死后自然不直!”苏兰馨继续说道,“杀人者用力不均,因而颈部绳痕左右深浅不一,借着异物上勒,故而绳痕微微向上偏,倘若真是两人于空地**勒,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出现此种情形。”
“杀人者,必是趁死者熟睡之时,借床头横档,将其吊紧缢杀,然后移尸柴房下的冰室,直到不久之前,才将尸首移出,放置于大堂之上!”
“故而小女子敢言此人不是死于今rì,而是死于昨晚!”
赵信哈哈笑道:“陈家娘子、杨五郎,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陈家娘子早就被吓得语不成声,浑身直打哆嗦,只有杨五郎强作镇定,沉声问道:“就算陈武真是被人勒杀的,赵大人又有何凭据,说是我与陈家娘子合谋?”
冯百户冷冷地瞪着赵信,手握着腰间的刀柄,眼中似有杀意。
汪文言使了一个眼sè,叶开嘻嘻一笑,忽然走到冯百户的跟前,手中不知何时拎了一把雪亮的斧头,那几十名海上好汉,更是将冯百户带来的番子们,团团围住。
火并之势,一触即发。
“因为你的右手,必定带伤!”说话的,却是苏兰馨,“死者脖子上的勒印sè泽,左深而右浅,用力不均,绳索还刮破了左侧的肌肤,由此可见,凶手的右手,必定有伤,而这位陈家嫂子,方才在我向她问话之时,便见她双手挥洒自如,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不知你是否敢把右手的衣袖拉起,让大伙儿见识一下?”
赵信大步上前,便yù抓住杨五郎。
那杨五郎先前被赵信踹了两脚,都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似乎丝毫不懂武艺,不料赵信一把抓来,他却凌空跃起,左手在梁上一勾,身体瞬间就摆动到了梁上,竟然非常灵活。
“赵信,你陷害同僚,栽赃嫁祸,冯大人,请为小人作主!”
杨五郎站在梁上,脸上尽是剽悍之sè,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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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白衣卢象升
冯德邻看了叶开一眼,见对方的眼神中,尽是杀意,心知自己要是出头阻拦,恐怕会跟叶开这种海上大盗先行火并。
他根本就没有料到叶开会悍然翻脸,按理说,就算自己当场绑了叶开,这个海上豪杰,也只能束手就擒。
在大明,就算强如五峰船主王直这样的盖世枭雄,上了岸,也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可惜汪文言在场,这个王直的同县老乡,狱吏出身,智巧侠气、饶具谋略,因监守自盗,逃到京师,投奔王安门下。和东林诸jiān过从甚密,又用钱买了个监生,在叶向高的扶持下,官到中书舍人。
背景深厚到汪文言这种程度,自然不会怕冯德邻这个天下第一百户。
他今rì带来的番子们,可不是叶开那几十名兄弟的对手。
冯德邻带着怨恨的眼神,扫了一眼赵信,抬头对房梁上的杨五郎说道:“你且下来,我定会为你做主!”
杨五郎哈哈大笑道:“冯大人,你当杨五是三岁小孩么?实话不怕告诉你……”
“住嘴!”冯德邻大喝一声,“你若胡言乱语,必定祸连亲族!”
杨五郎嘿嘿冷笑了几声,没有再说话,一直身,将头顶的瓦片撞穿,钻出了屋顶,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东去了。
“大人,不是奴家做的,是杨五逼奴家的,”陈武的娘子瘫在地上,大声道,“昨晚起更时分,他说要与我做长久夫妻,便勒杀了陈武!陈武是他杀的,与奴家无关啊!”
冯德邻冷哼一声,对赵信说道:“恭喜赵档头,破得此案!”
说完便带着手下的番子们,出门往东追去。
叶开对赵信说道:“你往西,我往东!”
赵信点了点头,对汪文言说道:“汪大人,此处便交由你处置。”
然后奔出院门,朝杨五追去。
跑了没多久,便见到杨五的身影,出现在街边的房顶上。
果然是声东击西,两人一前一后,一人在房顶,一人在街上,连着追了两、三条街。
“赵二郎,我来帮你!”
两个身影出现在前面街角,一个是俊俏到了极点的公子,另一个是位清秀书童,正是郑婉容和阿宝这对主仆。
郑婉容的武艺虽然不如赵信,但身轻如燕,踩在一个布摊上,便上了房顶,须臾之间,便到了杨五的身后。
杨五哈哈大笑道:“老子可对兔儿相公不感兴趣!”
郑大小姐大怒,手中长剑挥出,朝杨五劈去。
杨五正待躲闪,背上就挨了一记猛击,回头一看,一个硕大无比的拳头,狠狠击在他的脸上!
“啊!”
一声惨叫,从杨五的嘴中传出,在房顶滚了几下,便掉到了街心。
“二郎好拳脚!”郑大小姐用剑身拍了拍赵信的肩膀,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脸面顿时就红了,脚一跺,坏了几块瓦片,对街上的的阿宝喊道,“一剑把那小子的肩胛骨挑断,免得他反抗!”
赵二郎被她突如其来的害羞惊了一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郑大小姐不愿去武馆见吴盼儿,两人平rì里见面,都是通过阿宝传递消息,赵信眼下正在查案,可没有闲功夫与郑婉容纠缠不清。
郑婉容娇嗔道:“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管我去哪儿!”
街心上传来一声惨叫,却是阿宝将手中的长剑一压,挑断了杨五的肩胛骨,顺势又是一剑,削掉了杨五郎左脚的两根脚趾。
见到她主仆二人杀人如杀鸡的顺手劲儿,赵信站在房顶上,背上涌出无数冷汗,这郑小姐的垂青,还真不知是福是祸。
他正准备跳下房来,忽然听得“嗖”的一声,杨五的惨叫声嘎然而止,低头一看,一支长箭,贯穿了杨五郎的咽喉。
在长街的另一头,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手中握着一把长弓,骑在马上,望着赵信,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赵信眼尖,见这少年皮肤白皙,一张国字脸上,颧骨高耸,四肢修长,骑在马上,却拿着步弓,看来力气极大。
从这少年所处的位置,到杨五的咽喉,不下于一百三十步,一箭shè出,竟然直接穿喉!
好强的力道,好可怕的箭法!
若是这少年直接shè向赵信,照样能一箭穿喉!
“你是何人?”赵信跳下房顶,站在长街上,大声吼道。
那少年拨马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了他那爽朗的笑声。
“不要再追了!”在赵信的身后,传来了汪文言的声音,“他是故人之子。”
叶开此时也赶了过来,看着地上杨五的尸体,连声道:“怎地被人杀了?”
汪文言看了这海盗头子一眼,低声道:“就算他没被杀,也不会知道你那笔银子的下落,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赵信沉声问道:“汪大人,你既然认识方才的杀人凶嫌,这就带路吧。”
汪文言瞧了他半晌,才笑着反问道:“你可知眼下自个儿的处境?”
赵信回道:“我只想抓住凶嫌!”
“你抓了徐伯玉,便是得罪了浙党,”汪文言低声道,“若是你再抓那个白衣少年,便是得罪了东林党,天下虽大,恐怕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你吓他做甚?”一旁传来郑婉容的声音,略微带着几分不满,“不就是卢象升那小子么?抓便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汪文言看着这位姑nǎinǎi,哭笑不得,只好对赵信说道:“徐伯玉已被押往镇抚司狱,一干人犯,各归有司,赵档头,若是有闲,便与我寻个酒楼,短叙片刻,如何?”
说完也不管赵信愿不愿意,拉着赵二的手,便朝街边的一个小酒馆走去。
郑婉容的脸上,虽然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但她知道这个中年文官是爷爷最信任的人,想来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谋算赵信,便和阿宝一起,跟着两人进了小酒馆。
叶开愕然片刻,也跟了过去,他手下的兄弟们,自然是将小酒馆清了个空,连带着那个无辜的掌柜,和后面厨房的伙计、厨子,都一并赶了出去。
“眼下丁巳京察将至,”刚刚寻个位置坐下,汪文言便对赵信说道,“此次京察,由浙党魁首之一,吏部尚书郑继之主持,亓诗教、官应震和姚允文等人辅之,东林党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听了他的话,赵信便迷糊了,党争之事,天下皆知,可这些朝中大佬打架,跟他有何关系?
“东厂之中,人人皆是督主的心腹,”汪文言低声问道,“赵档头,你可知我们这些人,明明是同党,为何却分成了两派?”
冯德邻和汪文言的对立,自然被赵信看在眼里,想了半晌,方才摇了摇头,回道:“还望汪大人明示。”
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包铁的身影。
“他是督公的文胆,不过,赵兄弟,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包档头的话,又在赵信的耳边响起,以包铁那种jiān滑无比的xìng子,都对汪文言敬而远之,由此可见,这汪大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必定含有深意!
“朝野上下,无论何人,皆要选择一派从之,骑墙者,必定死得苦不堪言,”汪文言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对准头顶,说道,“但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不循此规!”
头顶是天,大明朝还有谁敢当天?
赵信立即就醒悟过来,只有万历天子!才能既拉拢东林党,又拉拢浙齐楚三党,不仅能拉拢,甚至还可以毫不在意地打击!
王安是谁?东厂督公!
天子的心腹之人,完全可以超然于党争之外。
在拉拢与打击之中,王安所统领的东厂,自然就分成了两派,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用冯德邻来打击东林党、拉拢其余三党;再用汪文言来拉拢东林党,打击其余三党!
无论如何,天子和王督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赵信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倘若事实真如汪文言如说的那般,那么王安为何会派自己去查福建沉船案?
要知道,让赵信卷入党争,对jīng忠武馆的发展,有着极其不利的影响。
这并不符合王督公的做事手法,其中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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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真相背后的真相
“赵档头,你可知督主为何派你去查那福建沉船案?”就在赵信深感疑虑之时,汪文言的声音,悠悠传来。
听到这话,赵信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汪文言,究竟是人是鬼,居然连自己内心的想法都猜得一清二楚?
“在下不知。”
面对着多智近妖的汪舍人,赵二哥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掉进一个巨大无比的陷井中。
“卯颗丢了一万两银子,”汪文言看着叶开,笑道,“叶掌柜,你丢了多少?”
叶开闷声回道:“整整一万两!”
一共两万两银子!
汪文言缓缓问道:“你们可知,这两万两银子,眼下到了何处?”
“银子在哪儿?”叶开急切地拉住汪文言的手,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说道,“汪先生,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但这笔银子,是我家小姐东山再起的凭借,就算丢了老叶的人头,也得把它们找回来!”
“如眉这又是何苦呢?”汪文言摇了摇头道,“她与几个叔叔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便宜的,还不是李旦和颜思齐他们?”
叶开沉声道:“李旦和颜思齐,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
汪文言笑道:“王直之后,东海便是无主之物,有能者自取之,小丑也有称王成霸之时,叶兄弟切莫大意。”
叶开似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银子的下落,还望汪先生不吝告之。”
汪文言叹了口气,道:“这笔银子,眼下便在浙党的手中!”
说到此处,他似乎意犹未尽地说道:“不仅是你们叶家的银子,还有无锡顾家的三万两银子,也被他们在东海抢了去,下手的,便是李旦和颜思齐,一共五万两白银,眼下就在运往京师的途中!”
这个消息,有如石破天惊,一下子震得叶开说不出话来。
赵信初时也被震住了,不过很快就想到,既然汪文言都知道了银子的下落,那么王督公和圣上也应该也知道了,为何还要让自己去查案?
他一个小小的档头,岂能跟浙党这种庞然大物相抗衡?
汪文言似乎又猜出了赵信的疑惑,笑道:“圣上不偏不倚,自然看不得浙党独大,倘若让这五万两银子运入京师,在丁巳京察中,东林党将一败涂地!”
“不过这世上最有力的东西,便是银子!那陈武,就是由浙党派出,前去天津卫,接应海上银船的一名接头人。”
赵信忽然问道:“既然陈武是浙党一系,那么徐伯玉为何会杀了他?”
冯德邻、魏朝和徐伯玉,无疑都是东厂中的浙党盟友,他们又怎会杀了自己的同伙?而且浙党魁首方从哲的长子方世鸿,也派了罗全去杀陈武!
难道陈武是东林党的卧底?
汪文言愣了一下,盯了这少年好一会儿,才笑道:“此中因由,便须叶兄来讲明了。”
叶开怒道:“陈武这厮,两面三刀!明着投靠了浙党,暗地里却与我私通款曲,在我家小姐利用东厂的银船,将银子送回京师的当口,他便把消息传了出去,令我们损失了一万两!我也是此时才想明白,那魏朝,便是靠着陈武,找到了我家小姐的别院,然后杀了陈武,将我诱入局中!打的,就是想将我叶家满门老幼,一个不留的主意!”
赵信听了他的话,心中一惊,魏朝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敢打叶少师的主意?
他又忽然想起那群士兵,还有御马监的陈白,这才醒悟过来,敢打叶少师主意的,不是魏朝,也不是王督公,而是万历天子!
不过,随着陈白和林钎的到来,皇帝想杀叶少师的计划,便宣告彻底失败。
天子为何要杀叶向高?
叶向高又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
这些事情,都超出了赵信的理解范围。
叶开也不愿多说,拱了拱手,对汪文言说道:“多谢先生点醒!”
说完便站起身来,带着那群海上汉子,径直去了。
汪文言看着叶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对赵信说道:“这叶开,醒悟得也不算晚,不过于事无补,那些银子,怕是拿不回来了。”
“既然如此,那卢象升为何要杀了杨五?”郑婉容忽然开口问道。
是啊,卢象升是东林党人,按理说,抓到杨五,便能逼问出幕后真相,这对浙党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东林党应该乐观其成才是,怎么会出手杀了杨五?
汪文言笑道:“那杨五的老家,在湖北黄冈,走了官应震的门路,才进了东厂,算起来,正是楚党中人……”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对赵信和郑婉容说道:“卢象升为何要杀他,个中缘由,你们就不必知晓了。”
赵信忽然问道:“汪大人,那官大人,是否与方首辅的大公子方世鸿有仇?”
汪文言的笑容,顿时在脸上凝固了,死死地盯住赵信,半晌才苦笑道:“赵档头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何还要问我?”
郑婉容不解地问道:“什么真相?”
赵信回道:“那杨五,便是官大人所派,倘若我所料不差,陈武应该也是官大人的好友,而浙党的这些隐密之事,都是方大少告知汪大人的。”
这桩案子,说来复杂,其实理清头绪之后,就变得非常简单!
浙党抢了东林党和东厂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当作明年围攻东林党的耗费,而浙党党魁方从哲的儿子方大少,与负责筹措银子的官应震有仇,因而一边让罗全去杀官应震的东林卧底陈武,一边把消息出卖给了东林党。
赵信为了救罗全,也为了查福建沉船案,便稀里胡涂地钻了进来。
他猜到方大少与失银案有关,只是从来没想到,这种关系,竟能引出如此滔天大祸!
得知消息泄漏的浙党,令徐伯玉抢先杀掉了陈武,断了线索,并且利用万历皇帝想杀掉叶向高的计划,引诱与陈武一直有联系的叶开上钩,准备将叶家在海上的势力一网打尽,蓄养海贼的前首辅,到时便是一杯毒酒的下场。
不过在紧要关头,万历皇帝不知为何收了手,林钎和陈白召回了兵马,魏朝悻悻而退。
眼见前去下套的杨五等人就要败露,冯百户只好亲自站了出来,想挽回劣势,结果又被苏兰馨识破机关。
而杨五既然是官应震派来设局的,卢象升shè杀了杨五,便是不想让他落入赵信和叶开的手中,牵扯出官应震!
如此看来,与方大少有矛盾的官应震,对于东林党,必然有极大的利用价值。
这个价值,甚至超出了那五万两白银!
这才是东林党甘愿放弃银子,也要救下官应震的原因!
汪文言叹了口气,说道:“赵档头,我方才还想点拨你去找官应震,眼下看来,似乎是用不着了,我这就回东厂,禀告督主,至于眼下的案子,你好自为之吧。”
赵信这才明白汪文言拉着自己短叙的目的,竟然是想忽悠自己去当中间人!
郑婉容忽然拔出剑来,架在汪文言的脖子上,轻声喝道:“汪大人,你可不能走!”
汪文言笑道:“我的姑nǎinǎi,你若不让我走,这傻小子,可就十死无生了!”
赵信伸出左手,拉开郑婉容的长剑,低声道:“让他走!”
看着汪文言远去的背影,郑婉容心中气苦,对眼前的呆子骂道:“你放他走了,片刻功夫,便有一群番子过来,将你逮入镇抚司狱,照样十死无生!”
赵信说道:“汪文言并无杀我之心,他方才指了一条明路给我。”
郑婉容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明路?”
赵信笑道:“去抢回那五万两银子!”
他既不是东林党,也不是浙、楚、齐党,是个很好的中间人,但赵信既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安和东林党各位大佬,都不会让他留在京师。
倘若让他把方大少弃暗投明这种事传了出去,东林党很难再拉拢官应震!
因而他只能躲得越远越好,为了寻求东林党的谅解,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帮东林党抢回了那五万两银子,彻底破了福建沉船一案!
官应震和五万两银子,任选其一,这便是汪文言那句“好自为之”的含义。
郑婉容担忧地望着他,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城,去天津卫,我跟你一道,那儿的东厂番子,我还指挥得动!”
看着眼前的少女,赵信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感动,轻声道:“你用不着随我前去……”
郑婉容抬起右脚,踢到他的左腿上,怒道:“呆子,尽说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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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船舱惊变
“小姐,”阿宝推门进了舱室,手里端着一碗鸡汤,轻声道,“船已过了杨村,前面便是天津卫了。”
他们三人出了城之后,便在通州租了一艘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
赵信是被迫离开京师的,走得很仓促,既没有跟父亲道声别,也没有告诉吴家母女。
赵煜有吴家母女和家仆们照料,应无大碍。
jīng忠武馆也有王安和朱由校兄弟照看着,又有吴盼儿、曹伯安等人打理,出不了什么岔子。
梁成和丁小灿虽被打成重伤,但冤屈已经洗清,是死是活,便全靠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抢到五万两银子,便可以回京师,这是赵信唯一的翻身机会。
这两rì的离奇遭遇,让坐在船舱里的他,不由得苦笑连连,回想刚当上档头,意气风发,成为东厂炙手可热的红人,似乎就是前一秒钟的事儿。
转眼间,他便坐着一艘小船,从京师逃了出来。
陪着他的,只有郑大小姐和阿宝两人而已。
不过回头一想,去抢银子,实际上远远好过去与官应震联系,那可是党争的第一线,成败都免不了被兔死狗烹的下场。
倘若抢银子是九死一生的话,那么联系官应震可就是十死无生了。
也许汪文言是看在郑大小姐的面子上,故意放了个破绽给自己!
包铁说的对,这姓汪的,果真是离的越远越好。
“那船家娘子真是气人,收了银子还不做事,被我踢了几脚,才帮我熬了这只老母鸡,”阿宝把鸡汤放在赵信的面前,对郑婉容愤愤不平地说道,“小姐,到了天津卫,叫上几个番子,将这船家夫妻,统统逮入大牢里去!”
郑大小姐没有理她,端起鸡汤,吹了一下,递到赵信面前,柔声道:“你右手伤势未愈,赶紧喝了。”
自从出了京师后,郑婉容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原本的狠辣虐恋,都变了作款款柔情,餐餐都有鸡汤侍候,用餐时,还一副小儿女的姿态,着实让赵信有些不惯。
“辛苦你了。”赵信接过鸡汤,一饮而尽。
郑婉容笑道:“你喝了汤,便好好休息,到了天津卫,我再叫你。”
船舱里窗户紧闭,充满了浓郁的鸡汤味道。
此时天sè渐晚,外面暮sè深沉,舱里又门户紧闭,光线昏暗,阿宝从包裹里摸出烛台,打着了火,这才让舱里变得明亮了些。
赵信侧着身子,躺了下去,船舱不大,身材高大的他,只能卷曲着睡觉。
郑婉容从一旁拿过一件长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船家,桨划得快一些,”外面传来了阿宝的声音,“若是天明前能到天津卫,便再加你一两银子!”
“小姐,你只管放心,俺老王的技艺,可是这潞河之上,远近闻名的。”船家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似乎还很开心。
潞河便是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赵信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船家娘子不是才被阿宝踢了几脚么,怎么船家还如此开心?
被郑府上下称为毒手夜叉的阿宝,跟着骄横任xìng的郑大小姐久了,实在没有十四岁的天真浪漫之气,赵信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快速的划桨声,似乎有好几艘船,从他们的座船旁经过。
“龙二哥,这是去哪儿呢?”船家的声音,又传入了船舱中。
赵信清楚记得,这王船家,是个中年男子,满脸的愁苦之sè,看上去颇为老实可靠,见到前来租船的阿宝,还主动减了十几文铜钱的船费。
“我大哥从海上回来了,”那龙二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嗓门极大,“兄弟们赶去天津卫,给大哥接风呢!”
“龙大哥回来了?”王船家笑道,“那得恭喜了,海上的银子,可比河里好挣。”
“这么多废话做甚?”阿宝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若是惊扰了我家公子和小姐,姑nǎinǎi一剑捅你个透心凉!”
“是,是……”那王船家连忙回道,还低声地陪着不是。
又是一阵快速的划桨声,那龙二哥带着的船队,似乎是渐行渐远了。
不对!
赵信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惊醒了坐在一旁小睡的郑婉容。
“嘘!”赵信伸出手指,竖在郑婉容的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跟她的关系,本来就相当亲密,这种程度上的接触,让郑大小姐顿时满脸通红,若不是舱中烛光昏暗,恐怕她早就扑到赵信怀里,咬上几口了。
“那姓王的船家夫妇,”赵信靠近郑婉容的耳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定非常人,此船必有凶险!”
那龙二哥的大哥,既然是在海上讨生活,自然就是海盗无疑。王船家看上去老实,却跟龙二哥相熟,必然也不是普通的船家。
再想起当初租船时,王船家还主动降了些价钱,赵信便确定了这船家夫妇,就是传说中的剪径强者。
他们三人的细软,都在阿宝的身上背着,定是小丫头在租船时,不小心将钱财露了白,引起了王船家的贪念!
赵二哥嘴里喷出的热气,撩得郑大小姐心里有些发痒,正想开口询问,便忽然看见赵二哥一头栽进自己怀里。
“鸡汤里……”赵信的嘴里,刚吐出了三个字,就晕了过去。
郑婉容心中大急,将赵信平放在船舱中,jǐng觉地贴着船舱木板,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一看,她便大惊失sè,只见王船家站在船尾,左手举着一只火把,右手里拎着一把明亮亮的长刀,阿宝就躺在他的脚下!
难道阿宝被他杀了?
郑婉容定睛一看,阿宝的身体四周,都没有血迹,在火把的照耀下,反而是额头上有个血印,应当是被那王船家暗算打晕了。
幸好自己没有喝鸡汤!
不然一行三人,都得被扔进大运河里,喂了王八。
那船家娘子右手中也提着一把菜刀,不过左手没有拿火把,而是悄悄地朝船舱里摸来,在王船家火把的照耀下,郑婉容将船家娘子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冲出去跟这两人火并呢?还是先装睡,斩了这船家娘子?”
船舱里点了烛火,郑婉容伸出手,将烛火捏熄,顿时舱里漆黑一片,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长剑,对准舱门。
船家娘子的脚步停住了,似乎是从门缝中,感觉到了舱里没有烛光。
外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似乎是王船家和娘子正在交谈着什么,过了片刻,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轻呼:“赵公子,前面便是天津卫了。”
是那王船家的声音!
郑婉容从小便在东厂这种地方长大,朝中党争、江湖门道,都摸得jīng熟,再兼心狠手辣,一听便知道王船家在投石问路。
静待时机,等人进来时,一剑捅过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以她的武艺,王船家是逃不了一死的!
“里面那两个雏儿,必定是喝了加了料的鸡汤,昏睡过去了,”船家娘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当家的,你这般小心做甚?这三人,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带着丫环私奔!那丫环还当真跋扈,方才踢了我好几脚,若不是看在那些银子……”
“臭娘们,”王船家低声训斥道,“这么多废话,小心使得万年船,龙大哥回来了,做完这一票,我们就去投奔大哥,海上的银子,可比这运河中的银子好捞多了!”
“咱们家狗剩就要进学了,是得给他多备些银两,来rì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船家娘子笑道,“咱们就不用赚这些血汗银子,可以在老家开个米店,享享清福了。”
在他们的交谈中,一个刀尖,从门缝里伸了进来,似乎是想把舱门别开。
郑婉容稍稍后退一步,等门被别开之时,一剑刺出,正中一个软绵绵的物体!
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舱中的黑暗,出手又凶狠,而那进来之人,是刚刚进入黑暗之中,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自然遭了暗算。
“啊!”
女人的惨叫声,惊破了夜sè的宁静,进来的,是那个准备回家开米店的船家娘子。
在王船家的火把照耀下,只见她胸膛上被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眼见已是不活,而手持滴血长剑的郑婉容,大步向前,穿过舱门,一剑便朝王船家砍去!;
第五十一章 难搞的小娘们
王船家也是了得,眼前妻子惨死当场,却丝毫不乱,左手火把前伸,将右手长刀反转,抹向郑婉容的胸前。
若是被他劈实了,郑大小姐恐怕xìng命不保。
郑婉容剑尖往上一挑,将王船家的长刀引走,一脚踹去,王船家措不及防,手里火把丢了开去,“嗵”的一声,被踢下了船头,掉进了黑漆漆的河中。
“王挫子,”从前面的黑暗中,亮起了数支火把,那龙二哥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三头肥羊可被你两口子宰了?”
快速的划桨声不断传来,不一会儿,龙二哥便出现在郑婉容的视野中,他的身后,还有五艘小船。
这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双大小眼带着yín邪的目光,借着火把的余光,盯着俏立于船头的郑大小姐,吹了个口哨,吼道:“那小娘子,赶紧从了俺,还可以当个押寨夫人,不然板刀面侍候!”
王船家在河里大叫道:“龙二哥,她杀了我婆娘!”
那龙二哥啐了一口,说道:“王挫子,前些时候你连使眼sè,想让我等回避,老子就给足了你面子,若不是看在大伙儿乡里乡亲的份上,非得让你尝尝老子鱼叉的厉害,赶紧滚蛋,这俏丽的小娘们,眼下是老子的押寨夫人,你那黄脸婆,死便死了,有银子,什么地方买不到一个黄花大闺女?嚎叫个屁!”
郑婉容这才明白,原来这龙二哥一直尾随在后面,听见自己和王船家打斗,这才现身出来,准备来个黑吃黑,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眼见那龙二哥等人的船只越来越近,若是等那群水上高手将自己包围起来,恐怕就无法脱身了。
她看了一眼伏在船尾的阿宝,一咬牙,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长剑,钻进船舱中,挟起赵信的身体,从船舱的另一边钻出,猛地扎入水中,一直潜到岸边,这才浮出水面换气。
雄县紧邻白洋淀,郑婉容小时候每年夏季回家省亲避暑时,王安都会带着她去淀里游玩,因此练就了一身极好的水xìng,就算挟带着昏迷的赵信,在水里也如履平地。
作为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潞河本就不宽,当郑婉容的脚尖触及岸边水底的泥地时,龙二哥的声音,在船上响起:“那小娘们跳河跑了,阿七,你搜左岸;燕四,你搜右岸,将她给我抓回来,这么俏丽的小娘子,老子还是头次看见,不把她抢回家,俺龙涛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两支小船脱离河心,一左一右,朝河岸搜了过来。
靠近郑婉容的这边,有一个jīng瘦的汉子,手持短弓,搭箭在手,注视着水面,另外还有两名汉子,一左一右,在用力地划桨。
眼下正值七月,芦苇开花的季节,潞河的两岸,全是茂密的芦苇荡。
郑婉容将赵信藏进岸边的芦苇中,然后折下一根芦苇管子,插在自己嘴里,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水中,悄悄地朝那jīng瘦汉子的小船摸去。
她武艺再高,也禁不住那群汉子在水上的围攻,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有弓箭。
赵信已经昏迷,无法行走,她能够丢弃阿宝,却无法丢弃赵信,因此只有冒险除去这些汉子,才有一条生路。
还好对方已经分兵,利于各个击破,倘若只有两、三个汉子,无论是在船上,还是水下,依郑大小姐的水xìng,都是完全不惧的。
“找到那标致的小娘们没?”河心的船上,传来了龙涛的声音。
“这边没有!”河对岸传来一个喊声。
“这边也没有!”那jīng瘦汉子回话道,顺便收起了短弓,懒洋洋地坐在船尾。
“莫不成被水淹死了?”龙涛大声道,听上去似乎有些懊恼,“这么标致的小娘子,怎地如此想不开,从了俺,又少不了两斤肉,跳什么河啊……”
郑婉容此时已经摸到了jīng瘦汉子的船下,悄悄地从船尾露出水面,鼻尖以下的身子,都浸在水里,长剑缓缓上升。
“咦,这儿还有个标致的小娘们!”龙涛的声音,又从河心传来,似乎是看见了躺在船尾的阿宝,“把她给老子带上,一起到天津卫去!搞不到那个小娘们,这个小娘们也不错!”
王船家的声音,也从河心传来,“龙二哥,船舱里还有一名少年,是那跳河小娘们的相好!”
龙涛啐道:“老子又不喜欢兔儿爷!王锉子,你婆娘死了,莫不成口味也变了?”
王船家恨恨地说道:“她杀了我婆娘,我就杀了她的相好!”
郑婉容手中的长剑微微一顿,心中猛地一惊,若是让那王船家发现赵信不在船舱中,便会知道自己没有跳河寻死,而是带着赵信跳河跑了。
事不宜迟,眼下是最好的偷袭时机!
趁那jīng瘦汉子没有防备,郑大小姐伸手搭住船尾,手中的长剑,猛地往上一捅!
“啊!”一声惨叫,从jīng瘦汉子的口中发出。
长剑透背而过,从jīng瘦汉子的前胸刺出,鲜血溅得旁边两人满脸都是。
郑婉容瞅准方向,手指搭在船舷上,一用力,将长剑滑出jīng瘦汉子的身体,翻身上跃,踩到船舷上,刷刷两剑,便将两个持桨的汉子刺死。
她的武艺本就极高,水xìng也好,偷袭之下,竟然轻轻松松地就解决了三个敌人!
“那少年不在!”河心中,此时传来那王船家的高呼,“大伙儿当心,那小贱人定是jīng通水xìng,带着情郎,跳河逃了!”
听到jīng瘦汉子的惨叫声,龙涛远远看见火光中威风凛凛的郑大小姐,怒吼道:“那小娘们杀了阿七他们!围上去,抓住这小贱人!”
郑婉容将小船上的火把扔进河里,周围立即变得一片黑暗,“扑嗵”一声,又跳入水中。
她估摸这群水匪不会再单独行动,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便不再游向河心,而是发出水声,朝下游飞快地游去。
赵信被藏在芦苇荡里,只要她引开敌人,便不会被人发现,而且他的上半身都在水面上,也不会因昏迷而溺亡。
至于阿宝,在郑大小姐的心里,远远没有赵信重要。
她宁愿舍弃自己的xìng命去引开敌人,也不愿被人发现赵信的藏身之所。
果然,那群水匪的小船,如箭般朝她追来。
“小娘们,”龙涛站在船头,手持鱼叉,哈哈大笑道,“快快束手就擒,只要你从了大爷,就饶了你杀我兄弟的罪责,从此安心在家,给大爷生一群带把儿的小子!”
郑婉容水xìng再好,也快不过船只。
距离自然被越拉越近,她甚至能听见船桨的声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船桨声越来越响,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船上火把的照耀下,沾满了污泥的船身,在她左侧的视野中出现,是龙涛手下的一艘小船,已经超过她了!
这时候,一团黑影,忽然从左侧掉落下来,溅起的水花,让郑大小姐猛呛了一口。
是个人掉了下来,不知生死!
正当郑婉容疑惑之时,头顶上传来了龙涛的怒吼:“哪里来的贼厮鸟,竟敢杀你爷爷的人?”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前方的河心传了过来:“宜兴卢象升在此,哪里来的小贼,还不快些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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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大家一起把婚逃
“是白衣卢象升!”龙二哥怪叫一声,吼道,“风紧,扯呼!”
数艘水匪的小船,桨翻如飞,朝静海方向逃去。
看着那些狼狈逃窜的水匪,卢象升恨恨地放下手中长弓,骂道:“这帮该死的河匪!”
十七岁的他,刚刚补了博士弟子员,并没有在宜兴县学里厮混渡rì,而是入了国子监,作了一名监生,以备下一次科考。
半年前,他北上京师之时,便在潞河上连开十七箭,shè杀了十七名水匪,此事一传开来,白衣卢象升,便成了水匪们的大敌,闻之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卢象升忠勇过人,眼见大明堂堂盛世,水匪却如此猖獗,疑惑之余,又岂能不十分恼火?
他乘坐的,是一艘两百料的明军战船,长约六十余尺,有两桅,在火把的照耀下,叶开的脸庞,从yīn影中露了出来:“兵匪一家、官匪同气连枝,这些河匪,就算再杀千万人,也是杀之不尽的。”
卢象升啐了他一口,道:“若不是有你这样的海盗头子,这天下,又岂会有杀之不尽的河匪?”
叶开微微一笑:“就算没有叶开,也会有赵开、王开、卢开,卢秀才,你还没当上首辅呢,就莫要替大明cāo这份闲心了。”
“天下兴亡……”卢象升正yù开口训斥,忽然又闭住了嘴,指着水面上那个看不清五官的人影,说道,“赶紧救人吧。”
跟一个海盗头子讲天下兴亡,无疑于是对牛弹琴,卢生员自觉没趣之极,若不是北上之时,他的恩师高攀龙严令他事事须听众叶少师的指示,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再不跟这面目可憎的海盗头子有任何瓜葛。
高师是他生平最佩服的人,虽然东林党其余诸人,皆是争权夺利之徒,但高师却是例外。
在东林书院讲学十二年来,高攀龙从不追名逐利,“气节”,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训诫用语,“正心修身”,才是人间大道,这是高师经常讲给卢生员听的道理。
卢生员也把这四个字记在了心底,在东林党中,他如同一只混进了鸡群的白鹤般,卓然不群,从不与那些争权夺利的同党打交道。
出身,他无从选择;但气节,他可以选择!
这便是卢生员的为人之道。
“须得告知附近的参将、守备等,追查这些水匪的老巢,”看着两个海盗将那落水之人拉了上来,卢象升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浩然之气,沉声道,“不然还会有更多的百姓,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指望那群草包?”叶开不屑地冷笑道,“卢秀才,五年前,我只用了一百人,就攻下了登州靖海卫的那座小土城,那还是有五十名家丁的卫所,你指望这附近的参将和守备带上他们的家丁去杀贼?那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说完之后,似乎是觉得自己口气有些不善,让卢生员下不了台,叶开继续说道:“就算他们敢出来,还不是给几十名水匪打得人仰马翻?残害百姓,他们比我们这些海盗擅长;若是说起打仗厮杀,老子出五十人,就能扫平这附近的所有军营!”
卢象升微笑道:“你有胆去扫平三大营和京师禁军去?”
叶开被他点中痛处,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看见那落水之人在两名海盗的陪同下,走入了火把的光亮之中,不由得惊呼道:“郑家小姐,怎地是你?”
郑婉容身上并没有伤,不过在水中游得太久,又游得太快,有些脱力,低声回道:“赶紧去前面的河岸,救回赵信!”
叶开反问道:“赵信?”
“他被人迷昏,我把他藏在了前面的芦苇荡中,”郑婉容咳嗽了一下,对卢象升说道,“姓卢的,你追上来做甚?”
卢象升颇有些尴尬地回道:“郑大小姐,不是我追上来,而是……”
说到此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起那天在长街之上,看见郑婉容和赵信站在一起的场景,大声道:“原来你也是逃出来的!”
郑婉容的俏脸一红,怒喝道:“闭嘴!”
卢象升哈哈大笑道:“郑姑娘,那帖子可不是我递的,令堂将我的生辰八字要去,是在下恩师与王督主的意思,我可一点攀龙附凤的念头都没有。”
郑婉容怒道:“你再说,我便一剑捅死你!”
她刚刚被卢象升救了下来,却想捅死自己的救命恩人,周围的海盗们看在眼里,都不禁啧啧称奇。
不过大伙儿都在黄华坊见过她与赵信的亲热劲儿,事不关己,自然懒得理会这些男男女女的情爱之事。
卢象升年纪虽然不大,但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万卷路,自然明白好男不与女斗的道理。
跟女人讲理,那是天下间最傻最笨的事情。
他和叶开指挥船只,沿岸而上,组织船上的人手,仔细搜索岸边的芦苇荡。
此时天黑不见五指,郑婉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顺水游了多远,无法记清赵信的藏身之所。
搜到天sè将明,也没有找到赵信,叶开又令兄弟们将对岸也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赵信的踪迹。
“他到哪儿去了?”郑婉容急得哭了出来,从腰间摸出一块金sè的令牌,对叶开说道,“你带上这块牌子,去天津卫,将那儿的番子和帮闲们全部带出来,沿着卫河与潞河,继续搜下去!”
叶开接过牌子一看,居然是东厂督主令牌,见牌如见人,此牌一出,天下间所有的东厂下属,都得听从号令。
郑大小姐此次离家出走,倒是没了打劫自家赌坊的意思,不过拿着督主令牌,这可比打劫了几百家赌坊,还要让人头疼!
叶掌柜哪里敢用督主令牌,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也只有郑婉容这种女霸王,才敢将王安的督主令牌偷出来。
叶开赶紧将令牌还给郑大小姐,说道:“郑姑娘,在下还想留着脑袋喝酒呢,那天津三卫的指挥使们、漕运的参将和把总,在下都很熟,用不着这令牌。”
“果然是官匪一家!”卢象升冷冷地讥讽了一句。
郑婉容瞪了他一眼,卢生员连忙转过头去,当作没有看见。
高攀龙与王安是道义之交,卢象升的年轻有为、家学渊源,也被王安瞧在眼里,对这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便有招为家中娇婿的念头。
可惜郑婉容的全部心思,早就放到了赵信的身上,哪里还看得上卢生员这种少年俊才?
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立即逃之夭夭,刚找到黄华坊,便遇到了追赶杨五的赵信。
说来也真是巧,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从黄华坊一直延续到这大运河之上。
不过卢象升似乎也对郑大小姐没有意思,船行到天津卫之时,趁着叶开下船去找那些熟人借兵,他便低声说道:“郑姑娘,在下心中,早已有了钟意的人选,自会说服恩师和王督主改变主意,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郑婉容柳眉一竖,喝道:“你看上何人,与我有何相干?休得再胡言乱语!”
卢象升见郑大小姐的脾气似乎小了些,没有再胡乱拿剑捅人,便说道:“赵档头吉人自有天相,也许他早就醒转过来,见不着你,天sè又黑,便独自离去了。”
听到他的话,郑婉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他喝了一大碗鸡汤,里面不知道放了多少麻药,哪里能这么快醒来,他右手的伤势又未复原,若是……”
卢象升见她哭得厉害,也起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说道:“郑姑娘,你莫担忧,在下自当替你找到赵档头便是。”
虽然赵信和郑婉容都有些过节,但他本来就是个侠义之人,又崇尚气节,讲究正心修身,有机会助人一臂之力时,他是不会当缩头乌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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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路遇沈司房
从昏迷中醒来,赵信只觉得全身都如同撕裂了一般,没有哪一处,不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奋力挣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婉容……”
他张开嘴巴,刚叫了两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嘴,从水里艰难地爬到岸上。
随风飘扬的芦苇花,散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他左手用力,连滚带爬,脱离了岸边的稀泥。
“婉容!”
眼前的情景,让赵信明白过来,心如刀割。
必定是郑婉容将他救到了此处,然后引开了敌人,也许那王船家夫妇还有同党,也许郑婉容已经被他们抓住!
得马上赶到天津卫去,就算被东厂的番子们抓住,也要让他们赶紧来救郑婉容。
东林党只是想让他闭嘴而已,与她无关,只要让王督公知道自己孙女的遭遇,整个大明,没有谁能逃过东厂的追捕!
天津!
天津……
赵信努力站起身来,在河滩的荒野中,奋力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便看见一排灯笼,从面前的原野上缓缓飘过。
等他走到灯笼的附近,才发现这是一条官道。
一队车马,正在缓缓前行,那排灯笼,便是挂在马车上的指路明灯。
他伏在路旁的草丛中,借着灯笼的微光,见最后一辆马车的车门,居然是向后开的,因为天热,车门也大开着,只有一幅竹帘随着车辆摇晃。
赵信奋起余力,强忍着右胳膊的疼痛,尾随着车队,然后踏上最后那辆马车,掀开帘子,闪了进去,前面驾车的车夫丝毫不觉。
车内坐着一个中年胖书生,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忽然见到赵信进来,却是吓了一跳。
赵信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别出声!”
这个车队半夜赶路,行踪诡异,着实让人怀疑,若不是他伤重未愈,又在水中泡了半夜,强撑着走了这么久,实在是油尽灯枯,恐怕也不会去沾染这个麻烦。
“赵……档……”那胖书生的脸,被赵信掐得通红,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来。
赵信听他叫破自己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手略微放松了一下,只听得那胖书生咳嗽了两声:“赵档头,是我,子颗司房沈青书……”
前面的车夫听见声音,便开口问道:“沈大人,怎么了?”
沈青书看了赵信一眼,用眼神安抚住赵二哥,回道:“没事,我瞎嘀咕呢,安心驾你的车!”
赵信在东厂当了几天差,自从得到王安提拔之后,前来认识他的人,数不胜数。
这沈青书,他倒是见过几次,确实是子颗的司房,为人豁达、好交朋友,不过酒sè财气,四样均沾,是子颗中的一位名人。
虽然是熟人,赵信反而更加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沈司房,这是何人的车队?”
似乎是怕外面的车夫听见,沈青书将头靠了过去,在赵信的耳边轻声说道:“赵档头,这是子颗掌班刘怀恩的车队,他们连夜赶去天津,除了迎接从苏州运来的辽东饷银,便是要把你抓拿回京!”
“辽东饷银怎地从苏州运来?”赵信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耳语道,“刘掌班抓我,奉的是谁的令?”
沈青书低声道:“是冯百户下的令,至于辽东饷银一事,在下也不清楚,跟着刘掌班,只负责清点盘算,其余一概不知。”
赵信沉吟片刻,露出笑容:“那还请沈司房送我一程,到了天津,自当重谢!”
冯百户下令抓自己,定然是得到了王督公的默许,赵信与刘掌班接触不多,不想把郑婉容的安危,寄托在对方的身上。
倘若告诉刘掌班,眼下党争如此激烈,万一刘掌班心存不轨,又或者他与郑千户有矛盾,只需留下亲信,趁着天黑,在这荒郊野外下手杀了自己,斩下人头,送往京师,便可将这事掩盖下来。
到时不仅自己会丢了xìng命,也救不了郑婉容!
只有到了天津卫,找到当地的番子们,才能将郑婉容失踪的事情告知,就算自己被抓,番子们也无法掩盖事实,为求自保,便会卖命地去救郑大小姐。
沈青书点头道:“忠孝赵二郎的名头,在下常有耳闻,自当尽力!”
赵信也不怕对方耍诈,这马车狭窄,他一只手就能要了沈司房的小命。
只要熬到天明时分,到了天津卫,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来,闹市之中,想来刘掌班也不可能当场杀了自己。
车队一路往前,天还没亮,便到了天津卫的镇东门外。
此时城门未开,就算是首辅大人驾到,也叫不开城门,刘掌班便下令大伙儿靠着护城河围成一圈,就地休息。
沈青书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面看了几眼,对前面的车夫说道:“你去护城河边打些水来,我要洗洗脸面。”
那车夫去了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对赵信说道:“赵档头,一会进城之后,切莫出来,我们是去大树胡同,那儿可不是繁华地儿,刘掌班若要害你,易如反掌,等他入房歇息之后,在下会掩护你出来,不必急于一时。”
赵信见他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允了。
等到天明,进城的路上,沈青书果然言出必行,不但不辞辛劳地掩护赵信,而且还拿了不少吃的和用的,甚至还帮赵信换了右手的夹板绑带。
赵信见他没有出卖自己的举动,也就慢慢放松了jǐng惕。
进了大树胡同之后,沈青书支开车夫,掩护赵信出了马车,进房之后,发现房内没有茶水,他便出门去拿些酒食。
赵信坐在房中,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忽然一跳:“这沈青书与自己无亲无故,为何会如此帮自己?难道真有一见如故这种说法?”
想到这里,他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不好!万一他去告密呢?”
他推了推门,发现纹丝不动,伸手一拉,原来沈青书出门之际,竟然将门锁了!
赵信不由得大急,心想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然被沈司房的举动所骗,若是对方真去告密,那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他不敢破门而出,唯恐惊了门外的番子们,看了一眼房内,见后墙处有一扇窗户,可容一人爬出。
他搬了张椅子,放到窗户之下,正要钻出去,便听见房门外有人开锁。
“赵档头……”
当赵信左手勾住窗棂,身子半吊在墙上时,便听见了沈青书的声音传来。
声音很轻,屋内并无其它杂音,赵信微微抬起头,扫视了一眼房内,只见沈青书一手拿着酒壶,另一只手托着一个食盒,呆呆地站在房中,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嗖”的一声,赵信翻身入内。
沈青书看见赵信从后墙的小窗户中钻进来,脸上微一错愕,便露出了笑容,问道:“赵档头,饿了吧?来,赶紧吃点东西。”
赵信昨晚才因一碗鸡汤被人迷晕,令郑婉容和阿宝身陷危局,自然不敢轻易就食。
沈青书淡然一笑,也不多说,从食盒中拿出一个杯子,倒满了酒,一饮而尽,又把食盒中的每一样食物,都吃了一点,这才停下筷来。
赵信看着对方胖胖的笑脸,心想:“看来是我多心了,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他与沈司房只是点头之交,却得到对方如此大的帮助,还无端怀疑猜忌,心里便有了几分歉疚之情。
吃饱之后,沈青书说道:“那刘掌班还在处理事务,半个时辰后,便会歇息,到时我便送你出去,赵档头,我若是你,便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京师。”
赵信摇了摇头道:“我还要救人呢。”
沈青书奇道:“救谁?”
赵信对他已有了几分信任,便说道:“郑千户的女儿,与我同船南下,途中遇到水匪,眼下生死未卜……”
沈青书叹了口气,道:“郑大小姐,我也是认得的,你在此歇息一下,等外面那群番子和刘掌班歇息之后,我带你去找天津卫的番子们,就算他们抓了你,也必定会派人去救那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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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人性的丑恶
等赵信吃饱之后,沈青书便出去望风,此时赵二哥对沈司房已经没有了多少戒心,便放心让他去打探。
不一会儿,沈青书便拿了一套青布长袍进来,还有一顶家丁所戴的小帽,对赵信说道:“赵档头,换上这身衣服,便可以出去了。”
见他考虑得如此周详,赵信也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沈大哥,你的恩德,我定会记在心底!”
他原本称呼对方为沈司房,眼下疑虑尽去,便叫上了沈大哥,关系一下子便拉近了许多。
沈青书往他身上一嗅,摇了摇头,说道:“你在水中泡了半宿,里衫都已发馊了,臭气熏天,我去打桶热水进来,再找套里衫给你换上,以免令人生疑。”
赵信赶紧道谢:“沈大哥,使不得,我换套里衫就行,澡就不洗了。”
沈青书不由分说,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提了一桶热水进来,倒入房中屏风后用来沐浴的大木桶里,然后又出去提了两桶,才对赵信说道:“赶紧洗洗吧,昔rì玉树临风的赵二郎,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我也看着痛心啊。”
赵信笑道:“什么玉树临风,沈大哥说笑了。”
说完便不再推辞,脱光了里衫,溜进大木桶里洗澡,沈青书在旁递上毛巾,并收取赵信的脏衣服。
两人都是男子,赵信又是个洒脱之人,自然不以为意。
洗完之后,沈青书就着洗澡水抹了几下脸,赵信看见了,更是过意不去,低声道:“沈大哥,这水太脏了!”
沈青书嘻嘻笑道:“不脏,不脏!”
沈司房那古怪而猥琐的笑容,让赵信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在四百年后,一直生活在北美最奢华最糜烂的拉斯维加斯,见过无数的基佬。
这沈青书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那笑容,活脱脱就是那群流窜于各大夜店的基佬眼神!
赵信问道:“沈大哥,我记得你娘子好似姓张?”
沈青书笑道:“我哪有什么娘子,那些庸脂俗粉,哪配得上我!”
赵信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换好衣服后,在桌边坐下,脸sè已经变得相当难看。
据他所知,这沈青书出身吴兴沈家,豪门大户,又是东厂的司房,年近四十,竟然没有娶妻?
这种情况在四百年后,相当正常,但这是大明万历年间!
男子十六岁婚配,若是二十出头还未成婚者,便要遭到亲友唾骂,家人逼迫的力度,绝不下于四百年后,那些去人民公园摆相亲地摊的家长们!
看来这沈司房,便是传说中的基友了,想起自己方才洗澡时,沈胖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全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正要让沈司房带自己出去,便听见门外有人叫道:“沈大人,刘大人有请!”
沈青书一愣,靠近赵信的耳边,轻声道:“赵档头,在下去去就来。”
他走之后,赵信抬起头来,早已是脸sè铁青,原来这沈青书耳语之际,竟然将右手,搭在了赵信的肩膀上!
赵信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心中想道:“我就说这沈司房为何如此热心肠,原来竟是打了这等龌龊主意!”
心中刚起了杀意,却又想道:“沈胖子虽然有了sè心,却没有真的行动,倘若不是他一路掩护,恐怕我早就落入了刘掌班的手中,身首异处,若是单凭他方才的举动,就将他杀了,未免不义,不如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他从沈青书的行李中,搜出一些银两放进怀中,便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外边的走廊上没有人,他不敢走大门,便拉低帽子,遮住眼睛,凭着入院时的记忆,朝后门摸去。
他所住的院子,整整四进有余,又有若干套院,不一会儿,他便迷了路,直到因躲避两名迎面而来的番子,走进一个小院落时,才听到了沈青书的声音,从旁边的窗户中传出。
赵信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借着院中的假山和花木,走到窗下,便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道:“青书,我知道你欢喜他,可他是督主的弃卒,东林党的大佬们,都在等着他的人头!你是吴江人,莫不成忘记了东林党那群人的厉害?”
赵信听了之后,心头一震,原来他的行踪,早就被沈青书泄露了!
这个爽朗的声音,便是子颗掌班刘怀恩,赵信在东厂中与他说过几次话,因而记得对方的声音!
屋内沈青书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定是吃醋了,那赵二生得……我前些rì子……”
沈司房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有些话虽然听不清楚,但赵信早就理解透彻,原来那刘怀恩竟然也是个死基佬!
果然,刘怀恩不停地劝沈青书不要贪恋美sè,定要杀了赵二,讨好东林党,说不定便能平步青云。
两人争论了良久,沈青书终于说道:“那过了今晚,等我……你一会儿先去我房外……令他无法走脱……”
刘怀恩一听便yín笑起来,大声道:“他肯从么?”
沈青书似乎是拿出了点什么,说道:“有了这个药,他敢不从么?”
刘掌班不满地说道:“你前些rì子弄得我痛死了,也舍不得用这药,眼下却拿了出来,实在是偏心!”
房里传来一阵亲嘴的声音,似乎是沈司房在抚慰刘掌班。
赵信在外面听得怒火中烧,也不顾自己右手有伤,左手在窗户上一撑,便跳了进去。
只见沈司房的衣服脱了上面那一半,而刘掌班脱了下面那一半,一坐一跪,就在那屋中的太师椅上,行那苟且之事!
刘怀恩正对着窗户,眼睛迷离,享受着沈司房跪在地上的侍候,看见赵二跳进房来,正yù高声呼叫,便被赵信捏住了咽喉!
赵二哥面目狰狞,左手背上青筋直冒,哪里还有半分的俊俏模样?
刘掌班想叫,却又叫不出来,只是呜呜地从喉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
沈司房正闭着眼睛,嘴里忙活着,如坠九霄云外,并没有听见赵信入房的响动,只感觉到刘掌班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
他嘴里吐出某物,抬起头来,肥胖的大脸媚笑道:“可是舒服极了?”
赵二郎那铁青的脸sè,以及刘掌班临死前那紫sè的面庞,都映入沈青书的眼中。
刘怀恩伸出双手,正yù挣脱赵信的铁掌,赵信手腕猛地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从刘掌班的咽喉间,传来了清脆的折断声。
赵二哥只用了一只手,便捏断了刘掌班的咽喉!
重重一拳,猛地下坠,正中沈青书的头顶,将沈司房快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彻底打了回去!
赵信松开刘掌班的咽喉,从旁边的地上,捡起刘掌班的绣chūn刀,抽出一把来,手起刀落,割断了刘掌班的人头!
鲜血喷得他一脸都是,但他并没有停手,又抽出另一把刀,一脚踏上沈青书的胸膛,止住了对方想要挣扎逃命的举动,然后一刀下削,将沈司房的男根彻底阉割了,跟着又连插了十七、八刀。
直到沈青书完全不动了,赵信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呆呆地坐在地上。
从怀疑,到信任,再到怀疑,最后到愤而杀人,短短大半rì间,他在沈司房的身上,体会到了无数的人生哲理。
倘若说昨rì的赵二哥,身上还有着最后一点圣母光辉的话,那眼下的赵二哥,便完全恢复了昔rì的鲨鱼风采,那个杀了九十六名对手的地下王者,彻底战胜了那个赢弱善良的大明少年!
穿越之后,整整三年的时间,没有哪一个时刻,如同眼前这般,令赵信动容。
人xìng,终究还是丑恶的!
东厂档头赵二哥的心里,闪过这样一道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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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再见郑婉容
杀人之后,过了好一会儿,赵信的心神,才安宁下来,将身上的血衣脱了,另寻了一件旧衣服穿上,正待要走,便听见有人敲门:“刘大人!”
赵信不敢回话,过了片刻,方才用嘶哑的声音“嗯”了一声。
外面那人说道:“兄弟们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大人下令,便将沈大人房中的人犯抓起来。”
赵信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房外那人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刘大人?”
赵信这才明白过来,子颗是东厂的第一颗,颗中番子,都是查案的行家里手,自己没有回话,定是招来了对方的疑心。
他心里一横,便动了杀心,走到门前,将门闩拉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进来。”
门外那人并没有听清赵信的嗓音,听得门内叫他进去,便下意识地伸手推开了门,说道:“刘……”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人正想抽身后退,肋下便是一痛,竟是被人用刀抵住了!
“你……”
那人是个番子打扮,倒也jīng明,被赵信制住之后,没有丝毫的反抗,嘴里只吐了一个字出来,便顺从地关上了房门。
这个番子的顺从,并没有换来赵信的怜悯,左手一用力,刀子便捅进了那番子的肋骨空隙。
猛地放开刀把,赵信的左手,牢牢地扼住了那番子的咽喉,让他没法大叫。
那番子不断地挣扎,但每挣扎一下,力量便减了几分,身体抖了两抖,终于不动了。
片刻之间,连杀三人,赵信的心肠,早就磨练得狠辣无比,心想:“倘若就这么离去,恐怕还会遇到拦路的番子。”
这个院子里,住的都是子颗的档头和番子,接辽东饷银,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么?
他将沾血的衣服又换了下来,搜索了一遍三具尸体的身体,以及刘掌班房中的行李,金银细软统统都用一个包裹装了起来。
搜到刘掌班怀中时,他摸到了一封信,上面打着一道火漆。
他心中一动,将信撕了开来,只见信的抬头写道:“振泉吾弟……”
再细看信的内容,原来是官应震写给颜思齐的,信上说,派刘怀恩前来天津接应,那五万两银子的辽东饷银,可以交给刘掌班带走。
看到此处,赵信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从方才刘掌班与沈司房的对话来看,那刘怀恩分明是东林党的盟友!
怎么官应震会让他来接应银子?
徐伯玉虽然被自己扳倒了,但冯德邻手下还有这么多人才,随便派个出来,也比那一心想抱东林党大腿的刘怀恩强!
倘若真让刘怀恩接应,这不是活生生地把五万两银子,又送回给东林党么?
带着这个疑惑,他又再搜了一遍三人的衣物,没有任何发现,只好闷闷不乐地将屋中的易燃之物集中起来,淋了灯油,便放起火来。
眼下天干物燥,不一会儿,火势便成了气候,赵信冲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大喊:“走水了!”
他奔出的小院,是刘掌班的住所,番子们都跑了出来,赶紧打水救火。
在一片混乱之中,赵信溜了出去,如同没事人一般,站在胡同口观看,火势非常凶猛,东厂番子们抢救不及,连烧了好几间院子。
站在人群中的赵信微微一笑,心想:“等他们找到那三具尸首,又会乱上一阵,东厂的规矩,管人的掌班死了,这群档头和番子都不能轻举妄动,得等着京师来人,查清真相后,方能脱身,那么就没人会去接应那颜思齐,自己正好去找那些天津的番子,先救郑婉容,再去混水摸鱼,抢了那批银子!”
正想到得意处,便听见前面的人群,传来了一群喧哗声。
“又来了一群番子!”赵信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惊呼道,“小小的天津卫,怎么有这么多番子?”
一个老年人不屑地说道:“被火烧的那群,是京师来的番子,眼前这群,才是咱们天津卫的番子!”
赵信眼尖,早就看见了领头的那个白衣少年,竟然就是shè杀了杨五的卢象升!
他连忙低下头,唯恐被对方看见,卢象升既然是东林一党,说不定便有杀他之心。
赵信有舍身救郑婉容的决心,却不愿白白丢掉自己的xìng命。
正犹豫间,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火场外大声道:“所有的番子听令,不得再去救火,管事的档头都站出来!”
他心中一喜,抬头一看,正是自己舍命都要去救的郑婉容郑大小姐!
只见郑姑娘芳容憔悴,满脸的凶悍之sè,有行动迟缓的番子,便被她一鞭抽到身上,怒喝道:“再有延误,军法处置!”
东厂的番子,认得郑姑娘的并不多。
但是每个档头,若还不认识王督公和郑千户的这个宝贝疙瘩,都可以自己辞职自杀算了。
能混到档头的,除了赵信这种忽然得到王督公的亲睐,一步登天的红人外,还有谁,不是jīng于钻营之道的老油子?
立即便有两个档头上去大拍郑姑娘的马屁,郑婉容虽然凶悍,但手下还是有分寸的,番子打得,这些独霸一方的档头可打不得。
还得靠他们去找赵信呢!
“天津三卫、运河防营,”郑婉容对档头们吩咐道,“还有你们,沿着潞河和卫河,仔细搜索,定要找到赵信赵档头!”
赵信这种红人,档头们自然也是认识的,也知道东林党正在四处追查赵信的下落,闻言便纷纷点头应是。
至于找到赵信之后,是交给郑大小姐,还是东林党,就得看谁出的价高些了。
档头们相视一笑,至于在火场中失踪的刘掌班和沈司房,早就被众人扔到九霄云外了。
出了事,不是还有郑大小姐顶着么?
东厂的规矩再血腥,王督公还能下手杀了破坏规矩的郑婉容不成?
赵信正yù上前,忽然又止住了脚步,低着头,慢慢地退出了人群,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小胡同。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白衣少年卢象升,而且还看见了叶开!
东林党对那笔银子,看来也是势在必得啊。
若是自己眼下走出去,有郑婉容当护身符,固然没有xìng命之忧,但东林党为了避免拉拢官应震的计策露馅,必定会把自己和郑大小姐软禁起来!
倘若官应震顺利反水,便是皆大欢喜。
倘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郑婉容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赵二哥的小命,可就难说得很了。
三代都是东厂番子的赵信,自然知道杀人的手段,可不仅仅是一拳打死、一刀砍死或是一根绳子勒死这么简单。
东林党要杀自己,至少有上百种方法可以选择,而且每种都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在暗处,抢到那笔银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到时候是帮东林党,还是帮浙、楚、齐三党,就得看赵二哥的心情了。
自从杀了沈青书之后,赵信对于人xìng,又多了些认识。
什么是政治?
不过就是更复杂一些的人xìng罢了!
既然郑婉容已经平安脱险,那么赵二哥就要改变自己的计划了。
他的脑海里,对于那五万两银子,已经有了一个宏伟的构想!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绝不能让别人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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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李代桃僵
官应震的信上,约定了接头的地点和暗号,颜思齐派来的人,住在拱北门旁,离大树胡同有些远。
赵信出了小胡同之后,就找了个行人问路,不过眼下大树胡同里火光正盛,街坊们都在看热闹,也没人理他,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对方看了赵信几眼,问道:“拱北门四叉胡同?那儿俺很熟,不过,带路费须得十文铜钱。”
赵信从包裹里摸出十几文铜钱出来,全扔到那猥琐男子的手中,说道:“那就劳烦老哥在前带路。”
那猥琐男子接过铜钱,小心地放进怀里,嘻嘻一笑,便领头向北走去。
赵信见他所带的路,虽然有些泥泞狭窄,却有许多的车辙和脚印,偶尔也能碰到一些行人,可见不是个偏僻去处,再加上他艺高人胆大,因此也不担心。
走了许久,便到了四叉胡同,那猥琐男子停下了脚步,说道:“到了,小客官,你是寻人呢,还是住店?”
赵信笑了笑,对他说道:“你自去忙你的事。”
四叉胡同并不长,也不宽,口子上有一家酒铺,旗幡上写着一个龙字,酒铺朝东开。
龙家酒铺,这是信上约定的接头地点,颜思齐派来的人,就住在这里面。
赵信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四叉胡同里随意闲逛,买了些零碎东西,和几个店铺里的老板闲聊,随口提及龙家酒铺,不料所有的老板都摇头道:“切莫与那龙四海做生意,否则定会家破人亡!”
龙四海,便是龙家酒铺的东主,也是颜思齐安插在天津卫的接头人。
“那又是为何?”赵信假作不解地问道,“龙东主不是财雄势大么?”
有个老板冷笑道:“他的财,都取自东海,前几rì,才从海上回来,少年郎,老夫见你挺聪慧一人,怎地想跟海盗头子混在一起,赶紧去读圣贤书,才是正理!”
听到此处,赵信心中不禁一喜,原来那龙四海,果真是海上强人,并且为人极为张扬,连四周的邻居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看来那颜思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枭雄,选的手下如此跋扈,可见那群福建海盗,正如叶开所讲,皆是“跳梁小丑”而已。
想到此节,他心中不由得大定,对于自己的筹划,也有了极强的信心。
重新走到四叉胡同的口子上,赵信左右打量了几眼,便进了龙家酒铺。
铺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赵信在大堂中叫了几声,才走出一个矮小jīng悍的汉子来,只见他身形粗壮、肌肉结实,但是一双眼睛,却红通通的,似乎是刚刚哭过一般。
这汉子见到赵信正在打量自己,双眼便瞪了一下,充满了威胁,赵信连忙转过头去,装作打量四周,嘴里问道:“可是龙老板当面?”
那汉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说道:“老大有事出去了,我是铺子的伙计,客官是要买酒么?”
赵信笑着问道:“大哥如何称呼?”
“我姓燕,”那汉子拍了一下柜台,怒道,“叽叽歪歪的作甚?要买酒,就买;不买,就滚蛋!”
赵信心想:“这人还真是不会做生意,这不是把客人往门外赶么?”
不过他也不是来买酒的,便照着信上所说,笑道:“一行白鹭上青天!”
那姓燕的汉子愣了一下,怒道:“你在说些什么狗屁玩意?”
这时从后堂又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双大小眼里,充满了yín邪的笑意,对赵信行了个礼,说道:“门泊东吴万里船!”
赵信见他对上了自己的暗号,便按照信上所说,继续说道:“有朋自远方来……”
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哈哈大笑,接道:“礼轻情义重!”
赵信也笑道:“在下沈青书,奉官大人之名,前来拜会龙当家。”
五大三粗的汉子伸出大手,一双大小眼死死地盯着赵信,沉声道:“信呢?”
赵信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到汉子的手中。
那汉子展开信封,却是将信递到那姓燕的汉子手里,问道:“老四,每隔一句,挑第四个字出来,念给我听!”
原来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不识字,燕四接过信纸,看了片刻,说道:“东,厂,沈,青,书……”
听到这几个字,赵信的心中不由一惊,原来刘怀恩只是一个羊头,他的jiān夫沈青书,才是官应震要卖的狗肉!
怪不得亲东林党的刘掌班,竟然被官大人送到天津来接银子!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种安排,不仅东林党不会怀疑,就是刘怀恩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这笔辽东军饷,实际上是压死东林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一个火中取栗的官应震!
能在党争中冲到第一线的,果然都是人杰。
“果然是沈大人当面!”五大三粗的汉子笑道,“小人是龙四海的胞弟龙涛,沈大人既然是东厂出身,不知可将腰牌带在身上?”
赵信在搜那三具死尸身体时,自然是把他们的腰牌都装到了包裹里,不过他并没有拿出来,而是沉下脸来,望着龙涛,反问道:“龙兄弟可是怀疑本官?”
龙涛陪笑道:“小人哪里敢,只是我大哥临走时吩咐,若是近rì内有人上门,对上暗号后,便要验明正身。”
赵信从包裹里摸出沈青书的两块腰牌,一块锦衣卫的,一块东厂的,扔到龙涛的面前,冷冷地说道:“本官的绣chūn刀,龙兄弟要不要看?是否要本官走到四叉胡同的街上,大吼两声,东厂司房在此,速来围观?”
龙涛捡起两块腰牌,仔细看了几眼,笑道:“沈大人言重了,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赵信问道:“龙四海呢,他在何处,银子又在何处?”
龙涛将腰牌还给赵信,笑道:“沈大人稍安勿躁,小人这就带大人去见家兄。”
赵信心里一惊,那燕四方才不是说龙四海出门去了么,怎么龙涛又说他在酒铺?
难道自己露了马脚?
正迟疑间,龙涛说道:“家兄一向不见外人,因而有人问起,小四都会如此回答。”
赵信这才放下心来,随着龙涛,走到酒铺的后院,进了一间书房,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上面写着两个斗大的字:chūn秋。
这男子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五官平常,跟龙涛有几分相似之处,身上穿着一件青sè长袍,看见赵信进来,不由得皱了皱眉,训斥龙涛道:“不是让你莫带闲杂人等进出么?”
龙涛似乎很怕这个男子,赶紧回道:“大哥,这位是京师来的沈大人,信件和接头暗号都对上了,确认无误。”
龙四海从弟弟的手中接过信纸,仔细看了一遍,又抬头打量了赵信几眼,问道:“你是东厂的司房?”
赵信胸有成竹地答道:“本官出身吴兴大族,十七岁便荫袭了指挥同知,当个小小的司房,有何不可?”
沈青书确实是世袭的指挥同知,大明朝十来岁的高官,数不胜数,不过派这么年轻的东厂司房当接头人,又没有带随从,龙四海心中仍然有些怀疑。
“冯德邻百户脸上的刀疤,yīn雨时节,是否还在隐隐作痛?”龙四海似乎有些随意地问道。
赵信愕然反问道:“冯大人心宽体胖,脸上何时来的刀疤?”
龙四海笑道:“是么?那郑千户呢,可又长胖了几分?”
赵信哈哈大笑道:“龙当家,你又何苦一再试探沈某,郑千户长得威武非凡,何时又来长胖一说?”
郑仁泰跟他女儿不同,长得跟个老农民似的,东厂臣属们只得用“威武非凡”来形容自家千户的长相,这事在东厂各颗,也是私下里的笑谈。
赵信说完之后,龙四海便站了起来,走到赵信的身边,拍了拍少年档头的肩膀,说道:“沈大人,事关重大,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大人谅解。”
“大哥,这人有可疑之处!”从书房之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赵信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长相猥琐的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那个给自己带路的男子!
第五十七章 情义千金
那猥琐汉子是从大树胡同外,将赵信带到四叉胡同的,自然知道京师来的那群番子,被人烧了驻扎的院子,还死了好几个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死的是谁,但听闻接头人已经出现,又是单身一人,便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大树胡同那儿死了三个人,”猥琐汉子一进屋,便质问赵信,“你既是跟他们一同前来,为何又独自来与我等接头?”
赵信哈哈大笑,连眼角都不瞧一下猥琐汉子,只是盯着龙四海,问道:“龙当家,这便是你的御下之道?”
龙四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训斥那猥琐汉子,反而客气地问道:“黄程兄弟,你可见过沈大人?”
猥琐汉子黄程回道:“大哥,他便是我带来四叉胡同的,先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大树胡同旁的小巷子里,尔后又在四叉胡同到处盘问,查探大哥的底细,若真是接头人,怎会如此行事?”
赵信见龙四海看着自己,便说道:“本官是子颗的司房,接官大人的布置,掌班刘怀恩在明,本官在暗,那刘掌班与东厂诸jiān走得甚近,事事都得防着他一些,我家虽是吴兴大族,却一向都唯方首辅马首是瞻,龙当家,莫不成,你想与那刘掌班接头交银?”
他这番话,便点明了自己单独行事的缘由,连带着也解释了他方才的突兀举动。
黄程追问道:“整整五万两银子,装满了一艘百料沙船的货舱,你一个人,如何运回京师?”
明朝一斤等于十六两,五万两银子,三千多斤,若是装在箱子里,占地甚广。
赵信一个人,自然无法开动百料的沙船,若是他手中无人,这银子便不能及时送入京师!
龙四海想到此处,眼珠子一阵乱转,对眼前这位沈青书沈司房,又起了一点疑心。
赵信忽然伸手,一把捏住黄程的脖子,将嘴靠近他的耳边,冷冷地说道:“本官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仓促发难,龙四海和龙涛措不及防,只听得龙四海大声道:“沈大人,手下留情,切莫伤了黄兄弟xìng命!”
黄程被他捏住脖子,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脚乱动。
他本来就长得猥琐,身材又不高,被身材魁梧的赵信捏在手中,如同待宰的公鸡一般,反抗不得。
赵信左手用力,将黄程猛地扔到地上,摔得对方七荤八素,这才说道:“别说一艘船,就是一百艘,本官的子颗,也有足够的人手!”
看着满脸狐疑的龙四海,赵信笑着问道:“龙当家,这五万两,可不是我浙党的银子,而是运往辽东的兵饷,按例,是要先入京师,由户部点清,再发送山海关外,因而运送一事,你尽可放心,有我东厂沿途护送,这天下,还有谁敢来插上一脚!至于到了京师,如何从户部手中将银子接过来,自有诸位大人去cāo心,关我鸟事!”
他的话虽糙,理却不糙,跟李旦和官应震商量的法子,完全吻合。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疑心尽释,将黄程拉起来,笑道:“黄兄弟,沈大人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你多心了。”
赵信见他身为大哥,却对黄程这个猥琐汉子多有顾忌,难道这黄程,才是李旦和颜思齐派出的接头人不成?
一明一暗,如同沈青书和刘怀恩一般,难道这群海盗内部,也有许多的恶斗?
黄程清了清嗓子,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恶狠狠地瞪了赵信一眼,拱了拱手,说道:“小人……咳……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海涵!”
识得时务,还能自找台阶,能屈能伸,头脑又足够的清醒,看来这黄程,果然不是什么普通角sè,赵信对他的提防之心,又多了一些。
龙四海拍了拍赵信的肩膀,大笑道:“不打不相识,黄兄弟,沈大人,今晚,大伙儿不如一醉方休!”
赵信摇了摇头,说道:“正事要紧,京中诸位大人,还等着这笔银子呢。”
龙四海笑道:“那也不急在一时啊,那批银子,又不在天津,就算咱们立即起程,至少也得明rì凌晨,才能到那地儿!”
他指着黄程,说道:“这是黄兄弟,你们也认识了,黄兄弟跟了李大哥十几年,原本在濠镜驻守,这趟咱们从福建北上,他便是我的得力臂助!”
龙四海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过赵信却听得明明白白,敢情这黄程是李旦的人,而龙四海,十有八、九,是颜思齐的人。
虽然颜思齐是李旦最器重的心腹和副手,但御下之道,便在于制衡。
黄程表面上称呼龙四海为大哥,实际却是沿途监视,怪不得这猥琐汉子,敢于完全不顾龙四海的感受,单独向自己发难。
看来每个团体中,总是有着众多的山头宗派,不管是大明朝庭,还是海上巨盗,都逃不出这个规律。
赵信的心里,对于如何管理一个团体,又有了一些明悟。
“这是我弟弟,龙涛,”龙四海将自己的几个得力兄弟都叫了进来,依次说道,“这个是燕四,你见过的;这是袁奎,这是蔡时,这是李盘……”
赵信见燕四的眼睛还红红的,便问道:“燕兄弟可是有什么难处?”
这群人中,他最先见着的,是黄程,两人的关系却相当不好;而这燕四,能识文断字,虽然脾气急躁了些,但给赵信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接到银子之前,他自然要跟这群海盗搞好关系,便想多拉拢一点人心。
龙四海叹了口气,在旁说道:“他亲弟弟燕七,昨晚被一个贼婆娘杀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今儿一早,他家中的老娘又托人带话,说是给燕七结了一门亲,让他兄弟俩回去,这下可好,他没脸回去见老娘,便哭了一晌午。”
赵信问道:“那仇家是何来历?”
龙四海叹道:“说起来,那贼婆娘,跟沈大人还有些渊源,据兄弟们打听,她便是东厂掌刑千户郑仁泰的女儿、王督公的孙女……”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燕四便抱住自己的头,哭道:“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我弟弟……”
一边是高高在上、一言可定万人生死的郑千户,一边是落魄江湖的不入流海盗,更别提权倾天下的王督公了,燕七这仇,自然是没法报了,也怪不得燕四只能抱头痛哭。
倘若他敢去报仇,龙四海必定会狠心清理门户,免得替李旦和颜思齐惹来滔天大祸。
不过昨晚之事,起因全在他弟弟龙涛的好sè之举,因此龙四海对跟了自己几年的燕家兄弟,也有一丝愧疚之情。
原来是郑大小姐痛下杀手,难道昨晚自己被藏在芦苇丛中,便是躲避这群海盗?
遭了!
赵信的脸sè不由得微微一变,那王船家可是见过自己的,倘若在这海盗窝里,正好遇到王船家,自己这个李代桃僵之策,岂不是立即就被揭穿?
看着痛哭的燕四,黄程不屑地说道:“江湖汉子江湖老,死便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说不得明rì我等便会横尸海上,又有谁会来替我们哭泣?”
说完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硬塞到燕四的怀里,说道:“给你老娘寄去,便说你兄弟随我去了濠镜,三、五年内不会回来。”
他刚刚才被赵信打得威风全无,眨眼间便能用银子收买人心,看在赵二哥和龙四海的眼中,都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线。
假以时rì,这看似猥琐不堪的黄程,绝对不是池中之物!
在众兄弟看着黄程的钦佩目光中,赵信忽然打开肩上的包裹,将那些从刘怀恩等人身上搜来的金银珠宝,都拿了出来。
他在整理包裹的时候,便将金银珠宝与腰牌等紧要物件分开,单独捆了一包,如今拿出来,倒也没有泄漏了自个儿的身份。
不过这事倒也提醒了他,接头已经成功,那些紧要物件也没了用处,须得寻个空档,赶紧处理了才是,倘若有人搜查他的包裹,见到如此多的腰牌,定会多生风波!
众人见他拿出金银珠宝,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沈大人……”
龙四海正待开口询问,便听见赵信说道:“这些财物,原本是用来在天津买些稀罕物件的,燕七兄弟死在那贼妇的手中,说起来,是我东厂对不起燕兄弟,本官职卑言微,也无法替燕兄弟申冤,只能将这些财物,赠予燕四兄弟,聊表心意。”
众海盗瞧得目瞪口呆,龙涛的大小眼都睁大了,呐呐道:“这些财物,可价值好几百两啊!”
赵信笑道:“我家是吴江大族,这几百两,不过是身外之物,情义才值千金,若是燕兄弟瞧得起在下,便请收下;若是瞧不起我,那……”
燕四双目含泪,他弟弟是被郑婉容所杀,跟这位沈青书大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明白,这是沈大人假借东厂的名义,想把银子送给自己罢了,便哽咽道:“沈大人厚恩,小人……”
龙四海见燕四没有收下之意,便替他接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沈大人虽是朝庭命官,但行事却很投咱们这班兄弟的胃口,从此之后,咱们就别再大人、当家的叫个不休了,都是兄弟!”
赵信笑道:“正是如此,那就有劳诸位兄弟多多照顾了!”
他说话之时,眼神轻扫,看见黄程的脸上,露出了怨恨的神sè。
黄程那包银子,不过几两,跟赵信的大手笔一比,便完全落了下风,心中自然恨不得宰了赵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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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禁海利己
次rì一早,龙四海便带着赵信离了天津卫,直奔存银之处。
“前几年,我们的货物和银子,都存在北塘,”离了大沽口之后,龙四海指对远处的海岸说道,“可朝庭的海禁越来越严厉,当家们便把老巢,移到了月坨。”
月坨在乐亭县的南边,不属于顺天府,而是永平府管辖,不过它孤悬海外,府县的老爷们,只要打点得当,自然不会前去生事。
他们乘坐的,是一艘三桅大船,船舵上有两层黄屋,上层通常置诏敕,下层供海神。
李旦等人都是福建海盗,信奉的海神,自然就是妈祖了。
每一艘横行南海的海盗船,都会寻求妈祖的庇佑,起航之前,龙四海甚至还焚香祷告,乞求妈祖保佑。
穿越之后,赵信是第一次出海。与河面不同,海面永远都是颠簸动荡的,船只的上下波动,并没有让赵信感到不适。
他身体强壮,没有晕船的反应,不过也没有什么享受海浪的心情。
船上的空间非常狭窄,有的水手困了,便直接睡在甲板上,就是睡在船舱里的,也是躺在**的货物之上,并不比甲板好受多少。
每艘海盗船,都是如此,仅有空间,首先是留给货物的,其次是留给武器弹药的,至于人员,只能是自己苦挨了。
因而身体不好的普通人,还真干不下来海盗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赵信放眼望去,满船都是一群脸生横肉的粗壮汉子。
还好那王船家并没有出现,一路行来,他的身份也没有暴露。
船过芦台外海,赵信在船舷边站得累了,便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听见身边传来龙四海的声音:“沈大人,再走个把时辰,便能到那月坨了。”
赵信笑着点了点头,见龙四海坐在自己旁边的甲板上,便闲聊道:“龙大哥似乎进过学?”
他第一眼看见龙四海,这海盗头子的手中,便拿着一卷《chūn秋》,又坐在书房之中,跟那大字不识的龙涛不同,谈吐间,也颇有涵养。
龙四海笑道:“惭愧啊,家中贫穷,兄弟姐妹又多,我是长子,只读了半年,便出来讨生活了,盼着再干上几年,攒足银钱,便带着兄弟们上岸,人人都买上几百亩良田,让子孙后代,可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赵信问道:“南方的生意,应该还好吧?”
龙四海摇了摇头:“沿海诸省,都是东林党那些大佬们的地盘,哪里好做生意,若不是叶家内哄,咱们连倭国都跑不下来!”
赵信奇道:“东林党不是一心禁海么?”
“呸!”龙四海不屑地啐了一口,“岸上的矿税、商税,海上的生意,哪一处,不是这些东林党想禁的?他们禁了别人,才能方便自个儿去做!没人跟他们抢生意,没人收他们的税,岂不是快活自在?”
赵信说道:“倘若真如龙大哥所言,那圣上岂能饶了这群贼子?”
龙四海笑道:“沈大人可知,一担生丝,在我大明卖多少银子,在倭国,又能卖多少两银子?”
赵信摇了摇头,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他都没有跑过海洋贸易,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龙四海叹了口气,说道:“在宁波,淡季八十两、旺季一百四十两,便能买到一担生丝,而在倭国,闲时可卖到两百两以上,而旺季呢,就算卖到三百两,也不用奇怪!”
整整两倍多的利润!
赵信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连皇dì dū拿这些海商没辙了。
后世有个很形象的说法,利润达到百分五十,资本便会积极地冒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会不顾一切法律;而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世间所有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人类的疯狂!
万历年间,大明全国,年入不过数百万两白银。
一担生丝就有一、两百两银子的利润,即使万历皇帝再杖杀一百名东林党人,也无法阻止无数的沿海大佬,利用祖宗成法,逼皇帝就范。
更何况不止是东林党,浙、楚、齐诸党大佬,同样也有禁海的诉求,禁了别人,才能方便自己走私。
不过党争激烈,一党支持的,另一党必然反对,完全不顾自身的需求。
因而眼下的局势,便是东林禁海,诸党开海。
“方首辅应允我等,”龙四海的眼神中,充满了希望,“只要扳倒了东林党那群伪君子,便会力劝朝庭开海,到时兄弟们就能正大光明地挣银子!”
从明太祖开始,明朝的禁海令,便是针对私人从事海外贸易的禁令,终大明两百余年,未曾撤销。
不过朝庭的进贡体系,却没有中止,但大明历代掌权者,都认为自己是天朝上国,对周边的蛮夷小国,不屑一顾。
看得起你,才让你进来经商,这便是大部分大明官员的想法。
至于民间想出海经商,便只能当海盗,只不过禁海令执行得并不严格,尤其是在沿海地区,通常是令不行、禁不止。
朝庭禁朝庭的,百姓走私百姓的,互不相干。
但走私永远都做不大,如同李旦、颜思齐、龙四海这样的豪杰,哪里甘心小打小闹,自然想打通朝庭的关节,最好是开海后zì yóu贸易,成为东海的无冕之王!
赵信这时才明白,为何李旦这种枭雄,居然能和浙党联合起来,原来竟是妄想改变大明的国策,开海经商。
“就算东林党倒了,”赵信毕竟是在京师长大的,又身在东厂,对于朝中事务,比龙四海熟悉许多,便有意无意地说道,“朝中诸公,也不会赞同开海,无论是谁掌权,都会禁海,正如龙大哥所说的那样,禁了天下人,方便我一个!”
龙四海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此中道理,兄弟们也明白,只是总不甘心,有个念想,比什么都没有,还是要好一些。”
有个渺茫的希望,总好过眼前全是绝望!
“就算最后没有开海,”龙四海笑道,“咱们也不过就跟眼下一般,出海之后,遇到朝庭水师,便是温顺的渔民;遇到朝鲜、倭国水师,便是正当商人;若是遇到海盗,那咱们也就是海盗。”
赵信问道:“你们没有朝庭的勘合,朝鲜和倭国也把你们当商人?”
明朝的朝贡体系,是有着严格的流程和文书来往的,绝不是龙四海说的这般。
龙四海笑道:“谁管呢?就连咱们朝庭的水师,也只是收收银子,朝庭的规矩,百余年前就没人理了,只要大伙儿闹得不过份,不要惹出戚爷爷和俞提督那种狠人,便没有什么大碍。”
尽管过了数十年,戚继光和俞大猷,在海贼们心中的威望,还是非常高的,这让赵信听了之后,不由得为之神往。
两人正闲谈间,忽然船只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龙四海猛地站了起来,惊道:“是浮沙!”
龙涛从船首奔来,脸sè仓惶,嘴里吼道:“大哥,船身搁在浮沙之上,破了一个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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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突逢海难
永平府的南边海域,自古多浮沙,在海面下若隐若现,有时还会四处流动。
因而就算是经常跑这片海域的老船工,也摸不准这些浮沙,究竟将于何时出现,他们这艘船的运气也极其不好,不仅架在浮沙之上,而且这浮沙中,竟然还有礁石,将船底撞了一个大洞!
在海上远行,永远不像陆地上一般平静,海面的巨浪、狂风,海底的浮沙、暗礁,都会轻易地夺去整船人的xìng命。
在大明帝国,敢出海的汉子,通常都不把自己的生死当作一回事了,自然也不会把别人的生死当作一回事。
人人都怕死,但出海之后,大伙儿都知道,怕是没用的!
当恐惧无用的时候,最勇敢的人,便会选择忘记恐惧,如同龙四海一般。
龙大当家在甲板上指挥若定,脸上丝毫没有慌乱的神sè,他的那群兄弟,脸上虽然带着慌乱,却井井有条,人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哈哈……”
当赵信由于船身倾斜,而一下子跌倒在甲板上时,看见这一幕的黄程,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东厂的沈司房,也有狼狈不堪的时候,不过当赵信那冷冷的眼神望过来时,黄程就赶紧转过了头,不敢再看赵信一眼。
他们的船,被浮沙中的礁石牢牢挂住,动弹不得,海水顺着破洞猛灌进来,船身越来越倾斜!
“大哥,”龙涛抱着一根木头,喊道,“这船快完了,赶紧上小船逃命吧!”
这艘船只挂了一艘小船,能坐五人,而船上不下于五十人!
“沈大人,黄兄弟,”龙四海站在船首,高声吼道,“你们先走!”
他在这群海盗之中,有着极高的威信,听到他的话,原本想跳上小船的几个海盗,比如袁奎、蔡时等人,都止住了脚步,带着不善的眼神,死死地盯住黄程和赵信。
“龙大哥,”赵信喊道,“要走,便一齐走!”
他从龙涛的腰间抽出长刀,将小船的缆绳砍断,把它落到海面之上,望着聚集在甲板上的众海盗,大声道:“家中独子者,站出来!燕四!”
燕四的弟弟被郑婉容杀死后,他自然就成了独子,听到赵信叫了自己的名字,略一迟疑,便站了出来,跳上了小船。
又有两个海盗站了出来,黄程向前一步,想抢在这两人的前面跳上小船,却被赵信一刀挡住:“你是家中独子?”
黄程用怨毒的眼神看了赵信一眼,退后一步,赵信吼道:“龙涛!”
大小眼汉子赶紧站了出来,眼神中的yín邪之sè,早就消失不见,用敬佩的眼神望着赵信,哽咽道:“沈大人……”
龙四海站在船首,自然是不愿与兄弟们抢夺小船逃生,那么他的弟弟龙涛,便应该占据一个位置。
只能坐五个人的小船,眼下已经有了四个人,黄程又要上前一步,却见赵信手中的长刀遥遥对着自己,便又退了回去。
“沈大人,果然是条够豪气的汉子,”龙四海站在高翘的船首之上,大笑道,“能与沈大人这种豪杰之士相识,老龙三生有幸!李盘,最后一个位置,是你的!”
李盘的脸上,早就挂满了泪水,哭道:“大哥,你不走,我便不走!”
龙四海啐了一口,骂道:“你也是家中独子,赶紧滚蛋,龙涛已经上船了,我龙家便不会绝后!”
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海岸甚远,单凭人力,很难游过这么长的距离。
因此船沉之后,生死便是未知之数,在海上的浪涛中,有多大的危险,只要是出过海的人,都应该清楚。
赵信提起右脚,将李盘踢下船舷,落入小船中,正yù砍下身边的桅杆,当作求生的工具,便见到那黄程忽然向船舱中跑去。
他心念一动,便也跟着跑了过去。
此时船已经翘了起来,海盗们都集中在甲板上,船舱中空无一人,物件凌乱地倒着。
黄程从一个船舱中拿出两个袋子,绑在腰间,又找到一些吃的东西,一齐捆在腰上,正要出舱,便见到一把长刀,横在了自己的面前。
拿着刀的,正是那个可恶的沈青书!
赵信微笑道:“将袋子交出来。”
黄程的脸,这一次是真的吓白了,颤声道:“沈大人,莫要开玩笑……”
赵信将刀放到对方的脖子上,冷笑道:“谁跟你开玩笑了,若是数到三,你还不把袋子交出来,我便一刀取了你的人头……”
话还没说完,黄程的两只脚忽然连环踢出,这两脚踢得当真是又准又狠,他看来本不似有如此高明的身手,不然当初就不会被赵信一把扼住脖子了。
这黄程掩饰自己的身手,定是对龙四海有所企图,赵信欺身上前,左手肘猛地一击,快如闪电,正好打在黄程的左大腿上。
“啊!”
一声惨叫,黄程掉在地上。
赵信冷笑道:“你也不用交了,我杀了你,自取便是。”
黄程颤声道:“沈大人,求你饶了小的狗命,这两个袋子,都是你的!”
说完,他便把袋子递给了赵信,此时船身越来越倾斜,赵信两脚用力撑住,才能勉强不倒。
接过袋子,用手一摸,赵信便明白了,原来这是两个羊皮袋子,口子一扎,便是两个上好的羊皮水泡。
有了它们,在大海之中,至少能多活几个时辰。
黄程咬牙道:“沈大人,这些东西给了你,还望你饶我一命,我好去别的舱室,寻找救命的玩意儿。”
赵信拿着羊皮袋子,缓缓后撤,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只是这黄程既是李旦的亲信,在那五万两银子到手之前,杀了他,也许会给自己惹下很大的麻烦。
黄程见长刀离开了自己的脖子,连忙健步如飞,奔出舱室。
赵信正要出去,忽然砰的一声,舱门竟然被两个大箱子挡住了,这舱室没有门,因此他也没有注意黄程的动作,没曾想还是被对方暗算了一下。
“哈哈,”黄程那充满了报复味道的冷笑,从箱子后传了过来,“沈大人,这是老天要灭了你,我本来推不动这两个箱子,幸好船身倾斜得厉害,我只轻轻一使力,它们就把这门堵死了,你就等着被活活淹死吧!敢抢老子的羊皮袋,我呸!”
两人的梁子早就结得深厚,什么接头之类的任务,都随这场海难,而变得烟消云散。
赵信又气又惊,怒喝道:“姓黄的,你不怕官大人和李大当家的责罚么?”
黄程嘿嘿冷笑了几声,却不答话,不一会儿,便没了声音,似乎是早就走了。
赵信用了诸般手段,也没有将这两个大箱子搬开,这时船舱中的海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显然是船只随时都会沉没了。
“沈大人,”从箱子的后面,传来了一声大吼,然后一把斧头劈在了一个大箱子的顶上,里面的货物散了一地,有些还落到了海水中,龙四海的脸庞,出现在赵信的视野里,“我见到黄程那厮跑了出去,便觉得不对劲,进来一看,你果然遭了他的暗算!”
赵信手脚用力,长刀猛撬,将破碎的那个大箱子搞出了一个大洞,爬了上去。
这就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海水便把这个舱室完全淹没了。
“给你一个袋子!”赵信将手中的羊皮袋,递给了龙四海,笑道,“没有他,我还不能认识你这个好兄弟!”
龙四海哈哈大笑,也不客气,将羊皮袋接过,吹胀了,捆在自己腰间,说道:“沈大人,你可是朝庭命官,真跟我这种海盗结为兄弟,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两人连滚带爬,在海水追到之前,逃到了甲板之上,这时船只已经沉了一大半,那艘载了五个人的小船,已经驶得远了,海面上全是抱着各种东西的海盗。
船身越沉越快,从船首传来一声大笑,赵信抬头一看,是黄程!
猥琐男子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拿了两个羊皮袋子,轻蔑地看了一眼脚下的赵信和龙四海,扑嗵一声,跳进了大海中。
从身后传来了落水的声音,赵信回头一看,是龙四海被沉船带起的漩涡卷了下去,连忙将左手中的长刀插进甲板中,伸出右腿,吼道:“抓住我的腿!”
龙四海下意识地猛地抓住了赵信的右腿,这一抓,险些将赵信也拖下了大海。
赵信左手用力,猛地一荡,将龙四海踢离了漩涡,掉到了不远处的海面上。
当龙大当家落到海面上时,赵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漩涡之中。
“沈兄弟!”
龙四海仰面大吼,脸上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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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死里逃生
咕噜一声,赵信喝了满口的海水,船沉了,他被带到了漩涡之中!
“沈兄弟……”
耳畔传来的,是龙四海的呼喊声。
赵信的水xìng一向都不错,再加上他腰间的那个羊皮袋,手脚用力,他的右手虽然重伤未愈,不过一手两脚,也能让他脱离那个漩涡。
“啊……”
当他在远处重新冒出海面之时,赵信狂叫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也许只是想发泄一下胸中的情绪。
一个浪花迎面扑来,打在他的脸上!
龙四海看见百余步外的海面上,赵信刚冒出一个人头,又被海浪卷了过去,急得大呼:“赶紧救沈兄弟!”
他最喜欢读chūn秋,崇拜千里走单骑的关二哥,赵信救了他一命,便是他的生死兄弟,什么东厂司房、海盗头子,都构不成阻碍!
“不能救!”黄程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那沈大人所去的方向,正好是浮沙的回水之地,吸力极强,就算再jīng通水xìng的人,也是有去无回!”
海盗们听了他的话,都有些迟疑,大伙儿都是劫后余生,谁也不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朝庭官员,将xìng命丢在大海之中。
龙四海怒瞪了一眼黄程,将羊皮袋从腰间解下来,系在右胳膊上,便要朝赵信追去。
“大哥!”水xìng最好的袁奎连忙游了过去,将龙四海一把抱住,大声道,“你若死了,嫂子和玉秀,她们又由谁来照顾?”
玉秀是龙四海的女儿,年方五岁,长得聪明伶俐,极其讨人喜欢。
龙四海被袁奎抱住,脱身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赵信被海水越冲越远。
人头在海浪之中,载沉载浮,慢慢地,消失在了龙四海的视野之中。
“啪!”
龙四海用力打了袁奎一记耳光,大声吼道:“你是陷我于不义之境地!”
袁奎低下头,没有回话。
黄程正yù讥讽几句,却见到周围的海盗们都面露不善之sè,这才想起身边这些落水之人,都是龙四海的直属兄弟,跟自己相当不熟,若是真犯了众怒,恐怕李旦的名号,也不是那么好使的。
说不定他还没游回岸上,便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大海之中,因此赶紧闭上了嘴,寻了个方向,埋头朝海岸游去。
“咕噜咕噜……”
喝了无数口海水之后,赵信紧咬牙关,左手死死地抓住那个羊皮袋子的颈部,令里面的空气不会逸出来,又屏住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暗流甩出了海面。
然后又被另一股暗流卷了过去,就这样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直到暗流的力量越来越小,他也离那浮沙之地越来越远。
等他能平平地漂浮在水面上时,已经见不到龙四海等人的人头了,海面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一股力量弱小的暗流又卷了过来,将他的身体慢慢地往前推去,羊皮袋里的空气并没有跑出来,替赵信省了不少的力气。
他紧紧地抓住羊皮袋,右手虽然不能用力,但在水中也能略微保持一下平衡,举目四顾,海面上除了起伏的波浪外,别无他物。
他不知道哪儿有陆地,更不懂如何辨别洋流,其实他就算是jīng通这些也没用,人力跟天地之力相比,不值一提。
只有一只手的赵信,没有多少自救之策,只能是随波逐流。
力气用得多了,就特别口渴,他的身上并没有清水,连从黄程那儿抢来的食物,也被暗流卷了去。
他的眼皮越来越无力,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几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才勉强支撑下来。
“难道穿越一场,就为了救一个海盗头子,死在这变幻莫测的大海之上?”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了!父亲还卧病在床,盼儿还在等着我回去……”
“不行,我绝不能死!”
前生的师傅曾经说过:“当你陷入困难之中,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时,不管你有多么害怕、多么胆怯,都不要放弃,再坚持一秒钟,不需要太多时间,只需要一秒钟!也许,就能产生奇迹!”
“是的,我要创造奇迹!”
赵信的内心,对自己疯狂地呼喊着。
就这样,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时辰,终于,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右手的伤处,似乎又裂开了,左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几乎快拿不住那个羊皮袋子了。
“真的……要死了么?”
他的脚尖,似乎点到了一个软绵绵的所在,有些像郑婉容的身体,又有些像吴盼儿的笑容。
“是沙地!”
一道明悟,从他的心中升起!
有能够踩到的沙地,自然就靠近了海岸,他被那道洋流送到了海岸边!
他紧绷了很久的jīng神,终于放松了,踩着脚下的沙滩,连滚带爬,在海水和沙子的飞扬中,脱离了大海的魔爪!
用力呼吸了一下充满腥味的海风,赵信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个杂草丛生的海滩之上,数十步远的地方,是翻腾不息的海浪!
无知者无畏的赵信,自然不知道,他上岸之时,正逢涨cháo之后。
因此当他晕过去的时候,海水便逐渐退到了数十步外的地方,倘若他上岸的时候,遇到的是涨cháo之前,那么等着他的,将是在晕迷中被海水活活淹死。
他慢慢地站直身体,摇摇晃晃地踩着杂草,朝岸上走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赵信连忙奋力扑了过去,头栽进水里,喝了好几口清水,人才清醒了一些。
他已经渴了很久,海水又是不能喝的,眼下补充了水分之后,肚子也似乎饿了,便随手抓了一把野草,也不管有毒没毒,统统填进了肚子。
在小溪旁躺了良久,他才重新站了起来,隐约看见前方的小溪转弯处,似乎有幢院舍,便慢慢走了过去,推开柴门,头一晕,又栽到了地上。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自己仍然躺在院子的门口,面前的屋子,由柴草和泥土混合垒成,有些地方的泥土还脱落了,露出一些裂隙。
赵信站直身子,走到屋子前面,伸手推开房门,却发现房门根本就没有关!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而入,刚一踏脚,就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具**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个中年男xìng,衣衫褴褛,看样子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致命伤在脖子上,似乎是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连脑袋都快掉下来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不过早就干了,房门口一片黑sè。
赵信踩过这片黑sè,在屋中走了一圈,又见到了两具尸体。
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小女孩,都是全身**,一个被人砍掉了脑袋,一个被剖开了胸腹,死相惨不忍睹。
房间里到处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赵信心想:“原来他们是遇到了强盗,而且还是又抢东西、又凌辱妇女,还极没有人xìng的强盗!”
他走出这间院舍,才发现这是一个小村庄,又到附近的院舍里去看了下,只见尸体遍布,男子皆被杀死,女xìng无论老幼,都被凌辱之后,又以各种方式杀死。
整个村子,血迹遍布,看情形,这些人已经死了两、三rì了,村中的所有家禽也不见了,果然是一群毫无人xìng的三光强盗!
他走出最后一间屋子,便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明军鸳鸯战袄,肩上还扛着一个打了补丁的麻布口袋,由远而近,进了村子。
这人年纪在二十二、三岁左右,手足均比一般人粗壮,两眼神光闪闪,脸目粗豪,极有气势,远远地看见赵信,便笑着招呼道:“哪儿来的朋友,到我们这沙河村,是寻亲呢,还是探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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