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心,茹毛饮血峭风冷(三)
另一边就是水潭。舒殢殩獍
木槿沿着潭边走了一圈,并未发现这潭水通向哪里。
便是有暗河可以通到外边,这潭里足有数百头对“美食”虎视耽耽的鳄鱼,她就是三头六壁也没法潜水里去寻那暗河藏在何处。
不久她已稍稍适应周围环境,抬脚把一头试图攻击自己的鳄鱼重重踹回水里,寻了离鳄鱼撕咬尸体处略远的地方,草草洗了手,梳了梳发,另寻了一块稍高处的洁净山岩,坐上去慢慢等着长发和衣衫风干。
许世禾的怒骂已经转作哀嚎孀。
他这姿势本来就是寻常练武人都无法承受的,更兼木槿不知何时在他身上动了手脚,那剧痒却比凌迟还令人难受。
若能让那剧痒略微舒缓些,便是有人过来割他几刀,或者让鳄鱼咬他几口,他也是求之不得的。
如今煎熬得仿佛连骨髓都痒得疯了,由不得他口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挂,痛苦地扭着身子哑声叫道:“有种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呀!这样折腾人,你是畜.生不如,你畜.生不如!忆”
木槿向来贪零嘴,怀中尚有逛街时买的松子,却是在最好的店铺买的最好的松子,用油纸包得结结实实,居然大半不曾湿掉。
她便坐在山石上,一边活动着崴伤的腿,一边嗑着松子,不紧不慢道:“我那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怎会有种?你倒是有种,连我一个弱女子也欺负,何止不如畜生,连这潭里的鳄鱼都不如。我呸!”
她丢出几瓣硬硬的松子壳,皱眉叹道:“松子虽比葵瓜子好吃,可到底难剥。唉,应该把房里那包葵瓜子带身边的……”
那模样,不像被困在溶洞与死亡和黑暗为伍的被囚之人,倒像是谁家小姐正在台下看戏,边看边品评点心口味风格,戏子唱功高低。
许世禾痛苦之极,几乎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悬在半空如被剁了手脚的蜘蛛垂死挣扎。
他哭叫道:“哪有你这样的千金闺秀,如此心狠手辣!你爹娘难道没教你,女孩子得学会温良恭俭让,才能嫁个好人家吗?如此毒辣,怪不得会把你嫁给老头子做填房!”
木槿笑道:“温良恭俭让?那是啥玩意儿?我父亲只教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害我者杀,犯我者斩!”
山岩上的夜明珠将她的面容照得洁白如玉,双眸如黑水银般璀璨生辉,颊边的一抹笑意却生冷之极。
“若掉下来的真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女子,只能算她倒霉,遇到你这怪物;可惜我偏不是。犯我手上,只算你倒霉,你且慢慢儿受着吧!我的蚕心蛊饿得久了,大约至少要闹腾上七八个时辰才会安静两个时辰,然后继续闹腾……”
她摸摸背上疼痛的伤处,看向许世禾的目光愈发蕴了冰霜般果决无情。
被父母捧在掌心长这么大,她还真没吃过那么大的亏。
而且此地潮湿凄冷,不慎落下病根,更是一辈子的事。
如此想着时,她吃了片刻松子,心神略定,便盘膝坐下来运功调息,静候部属和太子府的人相救。
此地诚然万分隐蔽,但她行事谨慎,在不远处已经点了游丝素心香提醒部属自己位置,青桦等很快便能寻到附近;若离弦不曾走远,发现她失踪,同样会设法帮忙。
而她最后所到的破庙,必定会重点搜寻对象。
她和许思颜一路同行这么多天,已由之前的井水不犯河水,转作见面便吵架、开口便拌嘴,彼此挖苦嘲讽成了常态,连试图做和事佬的楼小眠都无可奈何。
可纵然相见两相厌,她依然是他生母辛苦养育的女儿,父皇视同亲生的儿媳,若不想长辈伤心,他便不得不全力搜救她。
就如,她觉出泾阳侯有异心,猜到他可能对许思颜不利,即便只冲着母后和吴国父皇,她也会立刻赶过去相助,唯恐他有所差池。
如今她所要做的,无非是静等二字而已。
当然,挂在上面的那头蜘蛛般的怪物许世禾,无论如何是不肯让她静的。
尽管,到后来,他的嗓子像敲坏了的锣,已经完全哑掉了。
木槿恢复些精神起身走动走动时,许世禾的挣扎已不再那样激烈。
不是他不想再挣扎,也不是蚕心蛊毒性减弱,而是实在挣扎不动了……
他挂在半空,无力地哀求道:“萧大小姐,小姑奶奶,小祖宗,你就行行好,给我解了蛊毒吧,我求你,我求你了!”
木槿回到原先许世禾呆过的山岩上,看看素心香和火折子还潮湿着,心下大不痛快,答道:“我可没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侄孙或后辈,再乱叫我挖了你舌头!”
许世禾果然不敢叫了。
这个女子看着年幼,可胆大心狠,手段毒辣,本就已被折磨掉了半条命,再连舌头都挖了,维持着这种状态到死去,只怕比凌迟还要痛苦。
木槿听得他安静些,便继续在钟乳石间张望,果看到有的石缝间正一滴滴慢慢渗出泉水来,便仰头张口接那水喝,再不去理会许世禾。
许世禾够着头看她片刻,像终于下了决心一般,说道:“萧大小姐,若你放了我,我便把我那样宝贝所藏位置告诉你。”
木槿漫不经心道:“什么宝贝?我不希罕!”
许世禾急道:“我知道你出身皇家,又有个当太子的哥哥,一般的金银珠宝是不放在眼里的。可这东西,就你那太子哥哥只怕也会日思夜想要寻到手。”
木槿怔了怔,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黑亮的眸光里明显闪动着不屑和不信。
许世禾只求解脱,惟恐她不肯信自己,叫道:“就为了那么件东西,许安仁一直不肯杀了我这个他毒杀亲弟的证人,连关我的看守都把我当作了一步登天的筹码,你说这东西重不重要?”
于是,这也是他在此间苟延残喘的筹码?
“这么重要,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木槿嘲弄地看着他,“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能夺人所好,害了你的性命岂不造孽?”
她仰脖又接了两滴水,甚觉甘甜,开心地啧了啧嘴巴。许世禾听得简直疯了,叫道:“你、你、你这不是害我性命,是比害我性命还狠……索性一剑刺死我给我个痛快好不好?”
“不好。”
木槿嫣然笑道:“这里阴森森的,鳄鱼又不会陪我说话,留着你的命当条狗养着,不时汪汪叫上几声,听着还热闹些。”
许世禾差点没号啕大哭,叫道:“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先把我痒止了,我立刻便告诉你那东西放在哪里。”
木槿继续仰脖接水。
许世禾叫道:“是《帝策》呀,是武成帝亲自手书的怎样君临天下、创建盛世江山的策论呀!”
木槿依然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神色,眉心却不觉跳了跳。
武成帝,那个结束两百年四分五裂的乱世,十年时间横扫诸国一统天下,只留了个当时极弱的蜀国,还是靠着自家出了个千伶百俐的绝色公主,不顾那红颜韶华委身于白发帝王,又自削帝号,称臣于吴,这才得以保全宗祠,偏安一隅,直至今日的富庶繁荣。
忆起武成帝当年的霹雳手段,深沉心智,便是萧寻等人也不由感慨敬服,几回与萧以靖、木槿等谈论起来,颇有悠然神往之意。
若是武成帝亲笔手书的《帝策》,其中征战之道、治国之策,必定写得不少,不论哪位君王或有野心之人得去,都能大受裨益。
许世禾再奋力扭动了下身子,试图让绝痒之处能在衣物毛发的磨蹭之际稍稍缓解些,然后继续诱惑道:“他们和我要了许多年,我再不肯给。给来给去,如今无非是许安仁那个乌龟王八蛋的后代得去,谁为六皇子报仇,谁为我报仇?但若你得了去,日后给了蜀国,蜀国壮大后,说不准能反灭了吴国呢?”
帝王.策,枯骨亡魂碧潭寒(一)
已给折磨得混沌发雾的眼睛又闪过一抹绿荧荧的光彩。舒殢殩獍
“灭了许安仁的国,这也算是为我们报仇了是不是?再则,萧大小姐也可以用这个去和你们国主讲条件,另寻个趁心如意的好夫婿,对不对?”
头顶的水珠又滴落下来,但这回木槿没有仰着脖子接。
她盯着许世禾,轻笑道:“你似乎忘了自己也姓许,自己也是吴国人了?便是蜀国强盛,最后灭的,还是你的国,你的家吧?”
许世禾冷笑道:“我从小就是孤儿,是淑妃娘娘收养了我,六皇子提拔了我,又让我跟了他姓许!六皇子失了国丢了命,我有什么国有什么家?巴不得即刻让那许安仁断子绝孙才好!嬖”
木槿笑道:“那可有点难!”
景和帝育有十多个皇子,除去两个早夭的,大多也育了一堆儿女。
如今皇帝许知言这一支,只许思颜一个独子;但其他皇弟们有的连孙子都好几个了浪。
许世禾磨牙片刻,说道:“横竖我绝计不会便宜了许安仁的子孙!”
木槿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关押你的人是谁?又准备把这《帝策》送给谁?”
细想下来,应该不会是忠于许知言的人,不然不会把他押在远离京城的这么个地方。
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必定也和将木槿丢入陷阱、以及策划许思颜酒楼遇到徐夕影有关。
整件事越来越扑朔迷离,木槿似乎已看到了阴森森兜头裹来的大片雾霾。
许世禾早已听出木槿的确带着些蜀国那边的口音,更不疑有它,只挣扎叫道:“你先止了我的痒,不然我……我想不起,也说不出话来啦!”
木槿也晓得自己那蛊有多狠烈,这才踏回那山岩之上,寻出一粒豌豆大小的药丸,指甲轻轻一弹,已落于许世禾喘息着半张的口中。
许世禾慌忙咬住,嚼了两嚼,便觉苦辣之后,一阵辛凉之意顷刻冲入脑门,飞快飘向五脏六腑,全身似被凉水泡过一般,痒热烦躁之气顿时扫去大半,竟在顷刻间将那刺痒感除掉大半,顿时松了口气,喘息着低叹道:“好舒服,好舒服啊……”
他已习惯茹毛饮血,不以为苦;只是这奇痒着实熬不过去,竟比油锅里煮着还觉悲惨无力。此刻痒感一止,便甚感满足。
木槿唇角一弯,圆圆脸颊一对酒窝纯稚醉人,连话语里都含着几分笑,“想再痒,也容易得很!”
许世禾忙道:“别,别……我,我都跟你说。原先关我的是太子府的主事太监张旋。张旋会武,帮许安仁暗养了一批高手,专他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想来六皇子遇害之事,便是他的手笔。这里原是张旋的家乡,也不晓得这个天杀的从哪里发现了这个溶洞,只怕放在京城会被人识破救走,居然把我押到这里,一关就是二十五年!”
“张旋……”
木槿思忖。
她到吴国三年,就没听过这姓名。
许世禾恨恨叫道:“对,就是那个天杀的!可惜他也没落着什么好,帮许安仁干了一堆见不得人的丑事,等许安仁登基,以为从此可以跟着他荣华富贵了,却也不想想,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知道许安仁那么多秘事,许安仁安能容他?闻得许安仁登基第二年张旋就不明不白死了……”
“他一死,许安仁再找不到我被关的地方,也便找不到《帝策》了。那段时间大约风声紧,便一直不曾有人过来探我。要不是我闲来无事常自己和自己说说话,只怕我都快忘了怎么说话了!直到五年后,张旋的一个族侄,叫张博的,才再次走进了这个溶洞。我问时,才晓得许安仁也死了,哈哈哈,也死了!新君从未问过此事,应该根本不知道他父亲做的好事,更不知道《帝策》的存在,张博看着风头过去,这才敢又过来问我《帝策》的下落。”
“你自然还是不肯说的?”
“可不是!张旋死后,张家没落,就想着借我的《帝策》做个进身之阶重获富贵。可六皇子死得那么冤,哼哼,我便是死上千回百回,也绝不让《帝策》落到许安仁手里!”
他只顾记挂着于他有恩的六皇子,压根儿再记不起,当时许安仁才是太子,早已确定的皇位继承人。
木槿依稀听说过景和帝当太子时的种种艰难,想来得宠的淑妃母子也是种种设计,否则绝不可能拿到只有皇位继承者才可能得到的《帝策》。
一旦涉及皇家夺位之争,只有生死胜负,没有是非对错。
木槿是个努力向前看的上进姑娘,也懒得去梳理这些辨不出黑白的陈年往事。
她只问向许世禾:“于是,那个张博还是没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他这是把你连同你掌握的消息转卖给别人了?”
许世禾点头道:“你果然是从帝王家出来的,有些头脑。”
废话,没头脑能把你这老狐狸整成这样?
木槿不以为意地剥着松子,“卖给了一个戴金色面具的人?”
许世禾顿时警惕,“你认识他?”
木槿叹道:“等我抓到他,非把他弄进来喂鳄鱼不可!我就看到他杀了那两个人,他就设计把我丢这里来了!”
许世禾顿时松了口气,点头道:“是了,他要灭口,就把你送下来喂鳄鱼了!你们被丢下来前,他刚在这里和我扯了半天的话,想套出点什么来。哼,当我是傻子呢,晓得我恨许安仁,口口声声说他不会放过许安仁的子孙,可便是他们弄死当今的太子,再要扶立新君,一定还在血缘最近的皇亲中寻找继承者,那必定还是许安仁的子孙,我才不会便宜他。若是蜀人,倒还有几分可能去动摇许安仁子孙们的江山。”
他近乎谄媚地看向木槿,“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帝策》在哪里。”
木槿似笑非笑,“千万别想着我放你下来,我背上手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呢!顶多帮你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许世禾摇头,“我只是想……你分些松子给我吃,可以不?”他身上不痒了,眼睛又开始露出饿狼般的贪婪光芒,——却是对着木槿手中的松子,真的饿了!
他不再掉泪水了,开始掉口水……
木槿张了张嘴巴,一粒松子仁从口中掉出来。
许世禾便眼巴巴地看向松子仁滑落处。
汗水泪水冲刷过的面庞一块黑一块白,丑得出奇,却无法掩住他一脸暴殄天物的惋惜。
好吧,即便不是馋鬼,在吃了二十五年的生鳄鱼肉后,连白米饭都该成山珍海味了,更别说松子了……
木槿很佩服他的手足被扭成那么个倒悬的姿势,受了这么久的苦楚,尚能记挂着吃食,剥开的下一颗松子仁,便直接弹入了许世禾的嘴里。
许世禾忙张嘴接了,却没看到咀嚼。
他沮丧道:“直接滚喉咙下边去了……可惜,可惜!”
木槿便继续剥着松子,一颗一颗弹了过去。
许世禾再接时便很小心,以舌头卷过,闭了眼细细品着,倒似在品着甚么琼浆玉液一般。
木槿便有些欷歔。
至少,从忠实程度和求生意志来看,这人当真接近无敌了。
当然,一个被困二十五年的囚犯,能得她一国皇太子妃亲自剥松子相喂,这事本身也无敌了。——尽管木槿投喂的手势很像在喂一条狗或一条鱼。
连喂了十余颗,木槿才给自己剥了一颗。
许世禾满意地吐了口气,叹道:“真是……从未有过的美味!”
木槿晃着腿,“于是,《帝策》给我?”
许世禾点头,“给你,给你……”
他想了想,忽又踌躇,“你和我一样被困在这里,只怕今生今世也出不去,又怎么拿得到它?”
木槿看看黑不溜丢的顶部,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并未放弃夺得《帝策》?那他们早晚会有人过来吧?”
帝王.策,枯骨亡魂碧潭寒(二)
许世禾顿时兴奋起来,也仰头看着,呵呵笑道:“不错,他们必定以为你已被鳄鱼撕成碎片,再不会防范你。舒殢殩獍到时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大可趁势偷袭。你并未像我这般被禁锢住行动,若是得手,应该便能逃出去了!”
他的目光甚至忽然间炙烈起来,灼灼地看向木槿,却不再像原先那般满是令人作呕的***。
木槿明了其意,微微一笑,说道:“我若出去,必定想法砸开你的镣铐,把你也放出去!”
“好,好,好……”许世禾连声应着,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骗我。你怕我出去后抢先把《帝策》藏了,又怕你得到《帝策》之事外传,当然杀了灭口或让我永世囚禁在这里最好。”
木槿叹道:“你既疑心,就把这秘密带棺材里去吧!嬖”
许世禾却沮丧,叹道:“我若死了,只怕连尸首都保不住,又哪来的棺材?再拖久了,真给人发现了去,多半还是拿去献给吴国皇帝,那还不如给你。那《帝策》就藏在了相国寺后面那排禅房的左首第二间、左首第二个椽檩之上,用油布纸包着,寻常时候看不到,但若是翻建房屋必能发现。既然这二十五年都没有关于《帝策》的消息,那它多半还在原处。”
他又叹息几声,神色已止不住的凄凉。
木槿不觉暗生恻隐之心,遂飞身取下缠住大锁链的带钩铁链,看许世禾一跤摔回地上呻吟,轻笑道:“你给我安份些,我便不再吊你。否则,你便是杀了我,我这边的止痒药也除不了你体内的蛊,就等着被活活折腾死吧!牢”
许世禾再不敢把她当作可以任自己宰割的小绵羊,连声道:“不敢,不敢!”
木槿便将自己所食松子倒出一半在山岩上留给他,自己飞身离开,远远奔到许世禾再也攻击不到的地方,逍逍遥遥地继续剥松子吃。
许世禾手足都已经吊麻了,连忙在地上活动着手脚,眼中已大放光彩,直直地盯着木槿留在山岩上的那堆松子,惟恐她悔了,又把它们收了去。
木槿忽叫道:“快跑快跑,咬你了!”
许世禾怔了怔,回头看时,两头鳄鱼发现猎杀它们无数兄弟的敌人虎落平阳,正从后面包抄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正咬向他……
他连爬带滚逃开时,凌乱的头发被鳄鱼咬住,再用力一拖,便见大把头发扯落下来。
他也顾不得疼痛,先运功跃上山岩,看着岩下那两头龇牙咧嘴的鳄鱼,抓过两颗石子用力掷过去,看鳄鱼吃痛逃开,才稍稍松了口气,顾不得理会那头乱发,便喜孜孜地坐下身来,用那鬼爪般的枯手剥松子,剥不开的便用嘴咬。
木槿第一次看到有人吃松子也能吃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来。
她明知一时出不去,也不着急,边吃着松子边和许世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询问那张博多久来一次溶洞,那金面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频率怎样,又说过哪些话。
问得极仔细。
许世禾感激她送的松子,大约也盼着她能出去带了《帝策》回蜀,想法灭了大吴,也不计较方才被折磨得多凄惨,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说了许久,许世禾啧着嘴道:“渴了!寻常吃鳄鱼肉,喝鳄鱼血,倒也不觉得怎么渴。”
木槿举高夜明珠四周一张望,叹道:“那石缝上的水好一会儿才一滴,我给你接水得累死!”
许世禾忙道:“谁有耐心等那水喝?那潭里多的是水!”
木槿想起那水里刚被撕扯掉的两具尸体,胃里大不舒服,却也知许世禾确实不在乎。
他连吃人的鳄鱼都吃,何况是死过人的潭水?
于是她飞身下去,拿块干净帕子浸透了水,再奔回去递给许世禾。
许世禾连忙接了,吮着帕子上的水,恨不得连那帕子整个吞到嘴里,直至完全挤不出水来,才从嘴里抽出,抬手要还给木槿。
干是干了,只是一股口腔里的酸臭味,老远便能闻到。
木槿一阵恶心,连忙退了两步,说道:“算了,我不要了!”
许世禾明知其意,冷笑道:“落到这个地方,萧大小姐还要清高吗?等这点松子吃完,看你明天后天吃什么!不吃鳄鱼肉,不喝死人水,难道你学了辟谷术?”
木槿轻笑道:“稍安勿躁。我不觉得我会在这里呆多久……”
“不用呆多久?大小姐你说梦话吧?我都说了那张博一年半载的才来一次,那金面人来得不规律,可今天刚来过,怎么着也得再等几个月才会再过来看吧?”
他饮水后体力恢复不少,倒是反驳得铿锵有力。
可惜,这时候,上面忽然有了动静,并用一束摇曳的光线更加铿锵有力地反驳了他的话。
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估计已是亥时以后。此时的光线,正是翻板转开,有人正拿着火把在晃动。
许世禾惊住,嘀咕道:“天,还……还真这么快来了?”
木槿飞快将夜明珠收起,不让它再发出光来,一边隐身山岩的暗影里,一边道:“呆会你想法引开来人的注意力,我来打他。放心,我说话算话,若我能出去,必定也把你弄出去!”
许世禾低声道:“好!”
而上面已经缓缓垂下一根极长的绳索,索头坠着一块大大的浮木,浮木上方则扣着两枚铁环,待软木浮到水面上,绳索继续下垂,铁环便相互交击,发出一声脆响,在空寂的溶洞内回荡着,想来便是出口处也能听得很清晰。
铁环交击声后,上方出入口便飘入一个黑影,持着火把顺了绳索利落攀下。
瞧那身手相当高明,但他却似有所顾忌,不时顿身举着火把照上一回,看模样应该是知道了里面可能进了外人,敌明我暗之际,生怕被人偷袭。
临到水面,他看着水里飞快奔涌向他这个超大猎物的鳄鱼,不过轻轻一荡,便已在铁环清脆的磕碰声里,将绳索荡至岸边,却又将脚下照了照,才飞身下来,沿着潭水走了一段,没发觉异样,便转身走向许世禾。
上好的松油火把,立时照出他魁梧的身形,以及他脸上那灿亮夺目的赤金面具。原来正是白天被离弦引开的金面人。
许世禾久不见光,早已被火把照得拿手挡住眼睛,皱眉叫道:“你怎么又来了?我早就说了,除非你们替我把许安仁的子孙们杀绝斩光,我绝不会把《帝策》给你们!”
金面人在岩下站住,稍稍低下火把,利用山岩挡住了光,好让许世禾睁开眼,才道:“我不是为《帝策》而来。我且问你,今天是不是有几个人掉了下来?”
许世禾便冷笑,“掉下来?是你们想弄死刻意丢下来的人吧?我睡得迷糊,的确听到落水声,好像还不只一次。恍惚还听到有女人叫了半声,就没了。”
“没了?”
“自然没了。下面黑压压一片全是鳄鱼,掉下来定然被鳄鱼拖水里撕碎吃掉,连骨头渣渣也剩不了。”
他瞪着金面人,“居然有女人呀,有女人!既然要把那女人弄死,何不把她留给我?你可知我多久没碰女人了?”
金面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要女人!”
许世禾叫道:“你二十五年不碰女人试试?又不是和尚,看你怎么熬!”
金面人不理他,只嗅了嗅鼻子,又嗅了嗅。
木槿暗暗叫糟,这人鼻子比猎狗还灵敏,在满身腐臭的许世禾身边,居然还能闻得出其他味道来。
果然,下一刻,金面人已振衣飞到山岩之上,然后盯着许世禾身前的松子厉声问道:“哪来的松子?”
许世禾忙将松子拢住,笑道:“还能哪里来?你看那边不是有株松树吗?”
金面人虽不信这鬼地方还能长得出松树,结得出松子,但被他用手一指,也不由地抬眼向那处望去。
木槿明知已经糊弄不住,不敢继续等候时机,掌中扣的两枚钢针已飞了过去。
帝王.策,枯骨亡魂碧潭寒(三)
她和金面人一在岩上,一在岩下,但相距极近,木槿速度又快,角度又刁钻,寻常武者决计躲不开去。舒殢殩獍
但这金面人再不知是何来历,身手高大却敏捷,飞快一仰身,再一挥火把,竟避开了一支,又用火把挡下了一支。
他从另一边飞下,正要转过去搜寻木槿时,木槿仗着自己早就看好地形,早已从另一面转过,再射过两枚钢针。
本来是金面人再追逐木槿,这样一绕,倒成了木槿在追逐他了。
金面人不料来人有如此身手胆识,虽躲过一支,另一支再避不过,竟扎上了左臂,顿觉半条手臂都已麻木嬖。
针上竟有毒!
他惊怒之下,居然并不慌乱,疾将左手持的火把掷插于地,飞快点了自己肩臂上几处穴位,止了毒性蔓延,又急到腰间翻寻解药。
木槿一击得手,哪肯容他有喘息之机,软剑如波光点点,细碎而锐利的光芒如影随形,疾向他逼去老。
金面人给逼得连连退避,差点被不长眼凑上来的鳄鱼咬上一口,只得持利剑全力对付木槿。
待看清木槿面容,他已失声道:“你是……太子妃!”
木槿不答,软剑如灵活的银色小蛇,闪电般奔袭向他的要害。
而许世禾已经叫起来,“这丫头是太子妃?她不是蜀人吗?她……她是哪门子的太子妃?”
金面人垂着一条手臂,仅凭一支右手支撑着,竟应对得十分吃力,却还能冷笑着答道:“她当然是蜀人,只不过是蜀国的公主,如今更是吴国的太子妃!”
许世禾一失神,“吴国太子妃?也就是……现今那吴国皇帝的儿媳妇?”
金面人道:“正是!若你还在朝中,便可知嘉文帝到底有多宠她!皇后、太子都且靠后,日日随在皇帝身边的,只有这位来自蜀国的太子妃呢!从前还装呆卖傻不露锋芒,昨日可在泾阳侯府大展雌威了!还真没料居然还有这等好身手!”
许世禾呆了呆,才叫道:“装呆卖傻,不露锋芒,不就是许安仁最爱干的事吗?出奇不意便断送了我们六皇子!”
金面人已支持不住,只往许世禾身畔退着,笑道:“嘉文帝一直病歪歪的,咱们若能砍了她的人头送到他跟前,也许不用动手,他便能活活惊急而死了!便是太子能登基,那边蜀国国主想起女儿惨死,不但不会支持他,说不准还会趁着他地位不稳对吴用兵呢!”
木槿并不奇怪金面人能认出她。
毕竟她在此处失去踪迹,许思颜必会多多安排人手寻找。
纵然不去动用泾阳侯府或高阳郡府的人力,也瞒不过那些老狐狸。
而金面人必定也关注着这一带。
许思颜和木槿那些部属寻人时势必不可能避人眼目,金面人稍加留意,便会猜到被他的同伙丢进溶洞喂鳄鱼的正是太子妃萧木槿。
但他对朝中局势的了解,还是让木槿暗自惊心。
更可怕的事,他竟一眼看出许世禾已与木槿暗中达成了某种协定,出语便直奔要害,先将他们离间……
木槿微侧了头向许世禾道:“别听他胡说!我说话算话,应了你的必会一一做到!”
许世禾绿荧荧的眼睛盯着她,幽幽光芒闪烁不定,再不知在想着什么。
木槿很庆幸他还中着自己的蛊毒,要不极可能甩一铁链过来,像钩鳄鱼般把她钩过去直接吃掉……
打斗中,她背上腕间被他的铁链抽过的地方又如烈火焚过般疼痛。
好在金面人武艺虽高,却已被她暗算成功,一条左臂动弹不得,白长了副高大威猛的模样,竟被木槿逼得手忙脚乱,稍不留意,衣服被划破,结实的胸膛被破开了一个口子,顿时翻出血肉来。
木槿实战虽少,但近来屡屡见人跟砍瓜一样砍人,不但见人生吃鳄鱼,连自己都差点被吃了,胆子倒是历练得越发强悍,也不畏那鲜血迸溅,反而乘胜追击,一剑飞去正砍向金面人的脸。
可惜虽然砍中,那人的面具不知另加了什么材质,只多出一道浅浅印记,居然没砍进去。
“好硬的脸皮!”
木槿嘀咕,越发出手如电,招招狠辣,间或飞出一两支钢针,昏暗之中更是防不胜防。
金面人给逼得头发披散,一对鹰隼般的眼睛愈发阴鸷怕人,眼见木槿又一式逼来,忽高声道:“许世禾,打她!”
木槿一惊,忙看向许世禾时,许世禾却没再看她,而是正看向她身后。
她心中一凛,犹未及回身细察,身后已有刀风响起。
她奋力向侧闪去时,还是觉得背上一凉,锋刃入肉的疼痛立时钻心而来。
金面人早已相准时机,却是双腿齐出,狠狠踹在木槿胸前。
木槿猝不及防,娇小的身子已经飞起,重重撞在山岩之上,只觉眼前一黑,已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觉出肩上锐痛。
她呻吟着睁开眼时,自己小帽跌落,长发离披散落,正倚着山岩跌坐在地,背部伤处结结实实和冰冷的岩石亲密接触一回,正烧灼般疼痛着。
但最令她难受的,是胸口处的憋闷。
她觉得心肺已被什么东西紧紧缠裹牵扯住,再怎么张大口喘息,那气息都像无法流动。
不过稍稍一动,肩上痛意愈是刺冷。
勉强抬眼看时,却见身前站着二人,一个自然是金面人,另一个身着墨黑锦衣,倒是只用帕子蒙了面,此时正提着她的软剑在手,剑尖扎在她的肩上,却是以刺痛迫她醒来。
方才背后偷袭她的,无疑便是此人。
看模样,当是金面人的部属。
见她抬眼,他才收了剑,向金面人点点头,说道:“公子,可以问了!”
金面人慢慢地弯曲着自己的左臂,发现服用随身的解药后虽然能活动了,依然没什么知觉,猜着应该不是很对症候,便道:“解药呢?先交出来!”
木槿腰间的小包裹已被拿去,瓶瓶罐罐一堆的东西尽数摊在地上。只是上面并未贴标签,天知道是毒药还是解药,金面人也便不敢轻易服用了。
头顶许世禾也在急急叫道:“我也中了她的蛊毒,我也要解药!”墨衣人便皱眉瞪向他。
许世禾凶狠地瞪回去,“怎么?打算不顾我死活?我若死了,你们再不可能得到《帝策》!”
金面人森然道:“你活着又何尝给过我们《帝策》!说,你是不是已经把《帝策》的下落告诉了这丫头?”
许世禾的目光不觉收缩了下。
金面人已冷笑道:“哦?还真的信了她是蜀人,告诉了她?”
他的剑尖亦指向木槿,冷冷道:“说,解药在哪里?《帝策》又在哪里?”
木槿叹道:“我说了你们便会放过我?至于《帝策》么,若是他告诉了我,天底下便不只他一个人知道这秘密,岂不失了保命的资本?”
却是在暗点许世禾,少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许世禾果然会意,立刻道:“我又不疯了,岂能上这小丫头的当?若你们肯放我出去,待我亲眼看到你们灭了许安仁的子孙,我自然将《帝策》双手奉上!”
金面人便不再理许世禾,只向木槿道:“若你不给解药,我虽不会放过你,但可以把你留在这里和许世禾做伴,兴许太子寻到,还能救你出去。可若你不说……”
他眸光一凝,一股森冷杀机顿时笼在四周,竟比那许世禾被囚二十五年的狠戾更令人心惊胆寒。
“你若不说,这里有三个男人,正好可以替许思颜把他该办却没办的事给办了,也让你尝一回当女人的滋味,便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木槿用力咳了两声,却没能把胸腔间憋得她难受的气息咳出来,只得无力地倚在山岩上,叹息道:“上面那老怪物还罢了,二十五年没见过女人;你们俩何等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在这个又臭又脏的地方碰我这样的丑女人,不嫌倒胃口?”
帝王.策,枯骨亡魂碧潭寒(四)
金面人嗓间“咕”的一声,竟似在笑。舒殢殩獍
他用剑尖托起木槿的下颔,低沉着嗓音道:“你丑吗?虽算不上绝色,倒也清秀怡人,怎么着也不至于让人倒胃口吧?而且,蜀国的公主,吴国的太子妃……”
他的喉间滚动了一下,声音由低沉转作微哑,阴鸷的目光里渐渐涌出清晰的男人的欲.望。
眼前女子耷拉着脑袋,小脸雪白雪白,一双眸子虽然因伤重而黯淡,但长睫扑闪之际,自有种说不出的秀雅和柔弱,竟不比他素常所见的那些所谓绝色美人逊色。
何况,即使她丑比无盐,只要想到她那高贵的出身,想到能够把如此高贵的女子蹂.躏于身下狠狠践.踏,想到日后会有多少人为她痛彻心扉、悲难自禁,甚至可能会动摇天下大局…嬖…
这女子的诱.惑简直无可抵敌……
他的剑低了低,对准她的前襟,蹲了身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说不说哪瓶是解药?真若不说,我包管你就是死都死不安心!”
木槿的浓睫似被重伤鸟儿的羽翼,颤了好一会儿才霎了霎,不解地看向他,“什么?佬”
金面人道:“等我们玩够了你,便让鳄鱼啃掉你两条腿,两双手,只留个身子带出去,然后把你光溜溜挂在皇城之上,让天下男人都饱饱眼福,欣赏欣赏这蜀国的公主、大吴的太子妃的绝色风姿,以及……男人们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却不晓得许思颜这顶绿帽戴着合不合适,咱们皇上又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他凑近她耳边,“当然,你也可以更坚强些,如果挂到皇城上你还有一口气,大约还是会有人救你的!”
连岩上的许世禾都已听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自认心狠手辣,也没这样歹毒过!
可木槿黑黑的眼睛盯着金面人,许久才一扬唇角,居然弯出一抹笑。
她清清冷冷地说道:“如果你能把我带回京城,我就算你有种!你明知我是谁,明知我陷到这里,白天都没敢过来查看,不过是个孬种而已!太子府的人在外搜得很密集吧?你绝对不敢让他们发现你吧?你的真面目其实……见不得人吧?”
“你!”
金面人高喝,眸中有怒潮翻涌。
木槿一无所惧,淡淡地看着他,眸光明净如长空流云,虽是处在他的威压之下,却自有一股疏冷高远之气,睥睨孤绝,目无下尘,分明未将目前一败涂地的情势放在眼里。
金面人与她对视片刻,怒意已转作羞恨,忽将剑尖一低,已将她前襟划破。
木槿还未及去掩,金面人已将她用力压倒于地,伸手去扯她衣带。
木槿挣扎不得,咬紧了唇再不呻.吟,更不求饶,只双手捏得极点。
草草裹起的腕间伤口,因她狠狠捏拳运起的力道,又开始流血,很快沁透了包扎的帕子,沥沥滴落地面。
她再不去看眼前这个禽兽般的男人,只将目光投入别处,权且当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恍惚,溶洞里看不到底的黑暗里,似有人影鬼魅般闪过。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下一刻,守在一旁看热闹的墨衣人蓦地回首,“谁?”
金面人顿了顿,眼底闪过疑惑。
明知许思颜正领人在附近搜索,他行事也极小心,特地挑在半夜三更人极少的时候进来,带过来的人全是身手极好的高手。他和墨衣人进来,外面尚有二人守着,若有异常,必会发声通知,又怎会有人无声无息地侵入?
他甚至没有听到绳索被荡过来时铁环碰撞之声。
而墨衣人已经惊呼:“公子小心!”
可事实上铁环根本没有荡过来。
他们旁边插着的火把等于为来人远远指明了方向。
那暗红的人影竟是自半空疾飞而来,鬼魅般从天而降。
宝剑如霜雪织就的长虹,随着他身形的飞落,毫不犹疑地径刺金面人。
墨衣人疾飞上前,长刀仰身迎上。
兵刃交击的火星四溅间,他竟给逼得向后踉跄数步。
那人已稳稳落地,火把的光亮里,方才的暗红衣裳已转作艳烈如火的绯红,映着他桃花面容,含煞双眉,如地狱里奔来的夺命修罗。
正是孟绯期。
“萧家的人你也敢碰!”
他的声音阴冷,亦似从地狱中传出,宝剑如蛇信般继续向金面人舔舐而去。
金面人大惊,几乎是从木槿身上直直地滚到一旁,却见那剑光如长了眼睛的闪电,不依不饶地又劈过来……
“公子!”
墨衣人持了剑,急急过去帮忙。
许世禾在岩上惊叹:“好厉害的剑客!今日……可真热闹啊!”
仿佛在应和他的话,铁环碰撞声响起,那悬着的绳索飞快荡了过来,连同一个颀长的人影。
“木槿!”
那人惊呼,已疾扑过来。
木槿本就给胸腔内的那股子鼓胀的气团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再给金面人压了一压,虽未曾得手,到底着了惊气,愈发难受之极。
她以手撑地,正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只觉胸中憋得更难受,没等她坐起身,嗓子口一阵甜腥涌上,“哇”地吐出一大口粘稠之物,眼前顿时昏黑,人已又扑回地面。
“木槿!木槿!”
有人将她抱起,臂膀有力,胸怀宽厚,熟悉的声音里却罕见地蕴着几分惊慌。
吐出那团东西后,木槿胸臆间终于没那么难受,慢慢时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却愈发地软了。
眼前渐渐又能视物,入目便是一张俊秀却焦急的绝美面庞,一双灿亮如明珠的眼眸紧紧盯着她,倒映出她狼狈孱弱的模样。
正是许思颜。
她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捏了捏他结实的胳膊,低低唤了声:“大狼?”
许思颜与孟绯期差不多时候预备冲下来,但许思颜行动不比孟绯期这等绝顶高手迅捷,且孟绯期只顾自己行止,全然不顾两人共同一条绳索,飞身而下时反将绳索推向了另一边,故而许思颜反给逼得晚到片刻。
他远远便已注意着这边明亮处的动静,眼见木槿受人欺凌,又重伤吐血,早已紧张得心都悬起来,此时听她说话,才略松了口气,柔声道:“是我。木槿别怕,没事了!”他先从怀中寻出一瓶固本培元的药,不论好歹先往她口中塞了四五颗,看她艰难却听话地吞咽了,便伸手绕过她的背,正要抱她起身时,木槿已惨叫道:“疼!”
许世禾在岩上瞧见,不由叫道:“她背上有伤!”
许思颜忙将她扶抱在自己怀中,低头看她背上的伤时,才见她的衣衫纵横破碎,有剑伤,也有不知什么抽打之伤,不但满背早被鲜血浸透,山岩上亦有大片血迹,而刚她躺过的地上,更是汪了一大片。
他忽然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勃发的怒意和杀机,沉声问道:“谁干的?刚那两个畜生?”
木槿抬头看一眼许世禾。
许世禾不觉往后缩了缩,留恋地看向那边隐约爬行的鳄鱼。
生鳄鱼虽不怎么好吃,却是他被困二十五年唯一的消遣和休闲。
如今,他终于要连鳄鱼肉也吃不到了。
纵然谁都没说,他也猜得出眼前之人正是木槿的夫婿,当今的太子殿下。
争夺皇位和继承皇位之人,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心慈手软的。何况他不但痛打木槿,还试图对她不轨,这罪过不比那“两个畜生”小。
但木槿目光只在他面容上一掠而过,便轻声道:“对,别放过那两个畜生。”
许思颜点头,“青桦、周少锋他们也快下来了,谅他们也逃不了!”
至少其中一个“畜生”已被孟绯期缠上了。黑暗的嶙峋山石间,有人正打得如火如荼,刀剑交击的火星不时四下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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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弄辉,陌上风流花繁盛(一)【四千字】
孟绯期武艺极高,外面亦已被自己人控制,他不怕对付不了他们。舒殢殩獍
当然目前最紧要的,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赶紧上去为木槿疗伤。
这丫头要么呆呆木木,要么千伶百俐,口齿爪牙间从不曾容让人半分。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万状、病弱无助的重伤模样。
当日伏虎岗她也失踪了一回,但到底伤的没这般重,而且他当时似乎也没怎么特别在意她的苦楚。
——再不曾像现在,瞧着她蔫萎不振的模样,会又怜又愧又气又恨,心里一阵阵疼得发紧嬖。
他匆匆脱了自己外衫,小心替她穿了,柔声道:“乖,忍着些疼,咱们出去便能给你上药了!”
木槿道:“我刚吐出了一口积在胸间的瘀血,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不怎么难受了。”
许思颜叹道:“少犟嘴了!脸白的这样,给我阖上眼静静地养养神罢!涝”
他说着,将木槿如抱娃娃般托着臀部下方抱起,让她手臂勾了自己脖颈,恰将她的伤处都避开再碰不着,才起身走向绳索。
尚未看到绳索在哪里,忽听得半空中一阵叱喝,却是青桦在叫道:“谁!”
有短兵相接,火花一闪而逝。
青桦急又问道:“是谁?”
许思颜已经悟过来,急叫道:“截住他!”
分明是金面人看着败局已定,趁着溶洞中漆黑一片,不声不响寻了绳索,要攀上去逃命。不想青桦也正下来,竟在绳索上相遇了。
他自然不会恋战,趁着青桦敌我未分,不敢妄下杀手,一招之后立刻飞奔跃上,直冲洞口。
青桦听得许思颜吩咐,连忙返身又往回快速攀去。
那金面人已冲到洞口,却尖着嗓子叫道:“快救太子!”
洞外已有成谕带了五六名侍卫候着,闻得这话,一时不辨敌友,又不晓得洞内情形,再不敢轻易出手拦截,竟被他如大鹏展翅般一飞冲开,纵身逃去。
青桦在内叫道:“拦住他!”
却已是不及,那金面人脚下丝毫未作停留,飞快越过众人往外飞逃而去。
这边众人犹在担忧下面情形,又恐再生变故,匆忙分出两人前去追击,先只照应着下面。
成谕拿了火把趴在出入口处照着,高声问道:“太子殿下,绯期公子,你们没事吧!”
许思颜明知金面人遁去,一时无可奈何,只高声答道:“没事,已经救到了太子妃。”
他看好那绳索位置,飞身攀上。
因抱着木槿,他只能一手攀着。又恐动作太大晃动绳索牵引了她的伤处,也不敢用轻功纵跃攀爬,只用双足夹紧绳索,待绳索稳住,才向上慢慢蹬爬。
渐渐下方的火把越来越远,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许思颜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向上攀着,却觉怀中少女呼吸甚弱,便不大放心,顿了身低声问:“木槿,是不是很难受?”
木槿细软的手臂便将他环得紧些,闷闷地答道:“没有。我很好。”
许思颜柔声道:“若是难受便说出来,若是委屈便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木槿便似有些恼意,“谁难受了?谁委屈了?少拿你哄那什么依依可人、姗姗动人那套来哄我!”
许思颜无语。
上天给他安排的太子妃,终于不是一截呆木头,却是个爪牙锋利的野猫儿。
坏脾气的野丫头!
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继续捏紧绳索攀爬。
还没攀两下,脖颈间忽然一热,然后又是一热。
他身子一僵,心头却是蓦地柔软,仿佛被那滚落的热热液体烫得化了。
他听到木槿在啜泣,很低很低地啜泣,像被人欺负了的孤单小女孩儿,那样的委屈和伤心。
他一动不动地挂在绳索上,由着她窝在自己肩颈上孩子般地哭泣,将泪水糊了他一脖子。
然后,他低低道:“木槿,我在你身边呢!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那啜泣便渐不可闻。
他继续向上攀着,却觉自己抱着个人在绳索上挂了那么久,反而力气更大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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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处,成谕、青桦等自然早就候着了,连忙拉他们上来时,许思颜忙吩咐道:“小心,太子妃背上手上都有伤,别碰着了!”
木槿借了亲卫力道爬上来,四下打量时,只是自己和许思颜的亲卫大多到了,地上插了七八支松油火把,照得小小破庙亮如白昼。
角落里有两具尸体,俱是和下面那墨衣人差不多的装束,想来应该是金面人带来的高手。
许思颜显然早有准备,那两人一个中毒而亡,一个被利刃割喉,并未闹出太大动静,更未及通知下面的主人。
若是打草惊蛇,他们挟了木槿在手,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沈南霜已上前来,先瞧了许思颜无恙,才上前扶了木槿,轻声问道:“太子妃,你没事吧?”
木槿道:“自然无事。一时不慎,才误入陷阱而已!”
她还身着白日乔装换的男孩绸衣,前面瞧着倒还看不出破烂来,肩部和后背自然早被许思颜的深青色外衫裹住,除了脸色雪白,双目幽暗,一时倒也看不出外伤。
沈南霜便松了口气,返身打开自己的随身包袱,取出一件衣衫抖开,说道:“太子,眼看入秋了,天凉;何况如此衣衫不整也不妥当,先穿上这件吧!”
许思颜正瞧着木槿。
原一直笑话她胖,如今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衫,空落落的像挂在身上,反觉得清瘦得可怜;何况刚抱她攀爬,也未觉得她沉。
站于众人跟前,她的脸庞绷得紧紧的,除了浓睫微湿,再看不出方才曾悄悄地哭过一场。
她的小小身板挺得笔直,只是衣摆下的腿脚分明正微微地颤着,仿佛一阵风吹过,便给她吹得远远的。
“太子……”
见许思颜不动弹,沈南霜再走近些,在他身侧轻轻地唤。
许思颜回过神来,扫一眼她手上的衣衫,问道:“有没有带太子妃的衣衫?”
沈南霜呆了呆,垂头道:“出门时太子妃还没消息,南霜疏忽了,就未备着。”许思颜道:“便是一时未找到,早晚也会找回来。太子妃是太子府的主母,与我夫妻一体。我知你素来忠诚仔细,以后你凡是想着我的,也需想着太子妃的才好。”
沈南霜低着眸,应道:“是,太子。”
许思颜便去携木槿的手,轻笑道:“这荒山野林的,也无车轿,不如我背你?”
木槿瞧瞧周围从人,便觉如此着实大失体统,遂道:“我没什么事,可以自己走。”
沈南霜忙道:“我可以背太子妃!太子,先披上衣服吧!我来照顾太子妃!”
许思颜皱眉道:“奔忙这一路,哪里会冷呢?先收起来罢!”
沈南霜便僵住,然后慢慢咬住唇,低头折起衣衫。
出入口处又见红影一晃,却是孟绯期又如鬼魅般飘了出来。
一身绯衣在黑暗中一样艳烈如火,如花的容色,如冰的眼神,本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
而木槿看着他,更有着冰火两重天的幻觉。
但她到底向前踏了一步,微笑道:“绯期……哥哥,那人已经收拾掉了?”
他们素常在皇宫,偶尔也有见面的时候,但当着众人面唤他哥哥,却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孟绯期盯了她一眼,点头道:“本想留活口,不小心剑太快了些。那个戴面具的我也会找到,不会饶他。”
他说毕,便已飞身奔往前方密林,再不晓得是去追那金面人,还是做别的什么事。
庙外便有人赞道:“好快的身手!”
许思颜已听出是楼小眠的声音,不由负手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府里看帐册么?”
楼小眠道:“太子也忒残忍,便是在京中处理事务,这时候也该下衙休息了吧?”
许思颜轻笑道:“瞧你好端端一个大男人,走上几步路都能喘个不停,跟病西施似的,何必喊你过来劳神费心?”
他转眼见楼小眠正从一顶二人软轿内步出,立刻转了话头:“不过,多活动活动对身体也好。木槿,你便坐小眠的轿子回去吧,他陪我骑马,正好一路看看风景。”
木槿方才虽逞强说要自己走回去,但何尝不知自己身虚体乏,不仅皮肉外伤颇重,连内腑都已受损,真的再奔波劳碌,指不定落下什么病根。
闻得许思颜如此说,她便轻笑道:“如此,岂不是会累着楼大哥?”
“太子那张嘴,哪有一日肯不损我几句?你听他胡诌呢,我哪有这么弱了?”
楼小眠走到她前,细细瞧她脸色,已皱眉道,“早上还好端端的,这会儿怎么就这模样了?”
伸手便搭上她脉门。
木槿几乎已站不住,半倚在许思颜胳膊上,叹道:“出门没翻黄历,今日必定八字犯冲,不宜外出。”
楼小眠并未刻意学医,但他自幼病弱,人又聪颖绝顶,遂无师自通学了一手不好不坏的医术。此时野外无医,此时居然派上了用场。
许思颜问:“小眠,木槿怎样了?”
楼小眠沉吟片刻,答道:“伤势不轻,需尽快回城调治。刚应该服过扶正固本之药了吧?最好有对症的伤药也先用上。再则,外伤不轻,已经有了炎症,别再着了风,到时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他扬起手,柔声道:“太子妃,快去轿里先歇着吧!”
木槿点头,转头向青桦道:“青蛙,我有个包裹还在下面,去帮我拿上来。”
方才许思颜急着带她上来,眼见她的包裹被金面人寻解药寻得散落一地,也未及收拾,闻言忙道:“对,那里边害人的东西不少,救人的宝贝想来也有一些。”
木槿便瞪他。
许思颜见她还有力气发怒,倒是大觉畅快,又道:“里面似乎还有个怪物?”
他的目的是救木槿,在溶洞里便没顾得上问起许世禾。此时木槿安然救出,立时便想到这人被关押了不知多少年,必定另有蹊跷。
木槿便道:“这人有用,太子派人把他弄上来。他是……”
她踮了脚,在许思颜耳边低低了一两句,待还要继续说时,只觉阵阵地晕眩,再也支持不住,脚一软人已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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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弄辉,陌上风流花繁盛(二)
“木槿!”
许思颜连忙扶住,依然用略显奇怪的姿势,将她抱起,径送入轿中。
青桦低头瞧一眼木槿站过的地面,便怒叫道:“这些该死的贼子,若落入我手中,必将他们千刀万剐!累”
一闪便飞入那溶洞之中,去寻木槿遗落的药了羯。
顾湃也连忙跟了进去,神色间不胜懊恼,显然后悔早上不该那样听话,丢下自家太子妃不理,追随太子而去。
方才木槿裹了许思颜宽大的深色衣衫在身上,火光摇曳,众人只觉她看着虚弱异常。此时她挪步走开,才发现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已淋淋漓漓滴落了许多鲜血。
沈南霜皱眉道:“莫非那些贼子抓了太子妃,动了什么刑罚?”
脸上顿露不忍之色。
织布抱肩在旁候着,闻言便寒下脸,冷冷道:“太子妃蒙蜀国国主、大吴皇上亲自教诲,才识出众,聪慧机警,才敢冒险深入虎穴查探。如今她只是一时不慎受了伤而已,怎见得是被人抓了?莫非沈姑娘和那贼子勾结,亲眼看到了不成?”
沈南霜一呆,忙笑道:“织布大哥,我口直心快,担忧着太子妃,随口说了心中揣测而已,又怎会与贼子勾结?”
织布道:“太子妃何等尊贵,别说无凭无据,便是有凭有据,又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揣测议论的?沈姑娘虽不是出身高门大户,可到底在太子身边呆了这许多时日,怎么还这样不懂规矩!”
木槿再怎么尊贵,到底是女子,名节二字最为重要。
若是被贼子所抓,还被动了刑罚,难免不让人联想到可能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若不趁早堵回去,一旦以讹传讹传出去,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必于木槿名节有损。
织布等人能被挑来跟随木槿入吴,其心思细腻敏捷,远非寻常武夫可比,再不肯容人有半点侵辱之意,当下连说带讽,竟将沈南霜训得面红耳赤,一时泪水盈眶,再说不出话来。
楼小眠听了片刻,微笑道:“织布兄弟不用生气,沈姑娘有口无心,不过随口一说,想来并无冒犯之心。何况方才似乎是太子亲自去将太子妃接出来的,谁若敢搬弄口舌是非,别说太子不饶他,便是下官也不会轻饶!”
这才熄了织布怒意,狠狠剜了沈南霜一眼,自顾看向那边的软轿。
许思颜已进去好一会儿,似在说着什么,只是声音低切,再不晓得在议论什么。
许久,便闻许思颜道:“成谕!”
成谕连忙奔过去,“属下在!”
许思颜掀了轿帘一角,吩咐道:“此处往东八里路,有个榆林镇,你带一队人马亲自走一趟,过去找一个叫作张博的人,把他一门老小都带回来,我要细审的。”
“是!”
“如果姓名或地点对不上,天明后再细细打听,他有个族叔张旋,二十多年前在那一带应该很有名。”
“是!”
“再叫几个人下溶洞去,把洞里那人带上来,跟着咱们车一起回城。”
“是!”
这时,许思颜身后传来木槿有些虚软却很清晰的话语:“若他不肯,你就告诉他,我之前应他的,必定说话算话。但他若愿意呆在里边受着蚕心蛊、吃着鳄鱼肉等死,也由得他!”
成谕虽不明所以,却也听得一凛。
谁也不知木槿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此话一出,众人已听得清楚明白,太子妃虽被困这许久,吃了不少苦楚,但显然不是处处被动,很可能还真查出某些密事。
被抓受刑什么的,自然也成无稽之谈了。
他急急领了命,一厢安排人下去找许世禾,一厢已连夜奔往榆林镇。
再等片刻,青桦等已经取了木槿的包裹奉上。
软轿帘幕低垂,一双夜明珠悬于轿顶,将轿内小小空间照得明如白昼。
许思颜寻出几方巾帕放在一边,伸手便去脱木槿的衣衫。
木槿本依在他身畔,觉出他动作,便不由地警惕看向他,“做什么?”
许思颜哭笑不得,低声道:“伤成这样,我想做什么也做不成呀!乖,我
来给你上药。”
木槿大眼睛凝望他片刻,问道:“你晓得哪个是伤药?”
“这个!”
许思颜很利索地拈出前一晚用过的那伤药,嵌宝银盒上遥遥传来芳郁的胭脂香。
木槿摇头,伸手拈过一个粉釉小瓶,“这个止血比较好,你帮我撒到伤口便行。”
许思颜应了,将她身上披的自己的外衫轻轻褪了,先解开她腕间缠的帕子,察看她手腕伤处,却见翻出的血肉犹在淌着血水,看着颇为狰狞。
他忙将药粉洒上,叹道:“本来就长得丑,如今又要多一道蜈蚣似的疤痕了!”
木槿道:“没事,大不了你别看,自顾去找你的依依可人、姗姗动人去!”
许思颜微愠道:“看你这小鸡肚肠,要念叨多少遍的依依可人、姗姗动人?”
木槿蔫蔫道:“我就小鸡肚肠了,我就念叨了,那又怎样?”
许思颜已经洒好药粉,另取了干净布条替她裹缠着,顺口答道:“那你就继续念叨吧!了不得,我只当母鸡刚生了蛋,那样咯咯咯、咯咯咯地叫着。”
木槿不响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没有好听些的比喻吗?”
许思颜道:“有啊,像有人在弹琴,弹得可好听了……”
木槿便略有些满意的神色。
许思颜将她扶得趴在自己膝上,继续道:“而你呢,就是那听琴的牛,一边听一边哞哞哞、哞哞哞地叫唤……”
木槿听他嘲弄,便伸出细长的手指掐他腿上的肉,用力地掐……
可他自幼习武,略一运劲,肌肉便绷得极紧,石头般刚硬着,再也捏他不动。
而他已不紧不慢地解开她的衣带,轻轻将她后背的衣衫往上揭起。
木槿只觉后背一凉,忙要挣起时,许思颜宽宽的手掌已将她轻轻压在自己腿上。
光裸的后背与他的掌心相触,她清晰地觉出他掌上常年握笔持剑的茧意。
掌心很热,且是令人舒适的温热,悄无声息地润上她寒凉疼痛的后背。
她忽然僵住,手指甲抓在他坚硬的腿部肌肉上,惊吓般一动不动。
许思颜柔声道:“小眠说你得尽快敷药。这里除了你不喜欢的沈南霜,再没一个女人。若你真因此伤病得厉害了,我必把你送回去,且会禀明父皇,就说你总是自作主张擅入险地,一再伤到自己,包管父皇从此会严加看管,再不许你踏出大门一步!”
木槿便仰着小脑袋瞪他。
许思颜笑道:“别瞪我,你这对眼睛虽然大,瞪得跟牛眼睛似的,未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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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弄辉,陌上风流花繁盛(三)
楼小眠已带着青桦、顾湃等一群大男人看了许久荒野风光,赏了许久云里残月,然后……发现溶洞里钻出了一只鬼。
等太子府的侍卫出现,他们才晓得那只“鬼”正是溶洞里囚了二十五年的怪人。
许世禾出来,却真的对着荒野风光、云中残月激动万分,仿佛真看到了什么世外桃源、天界美景羯。
“天哪!你们看,你们看,那是月亮啊,是月亮啊!那边是树吗?是山吗?哎,有鸟,有鸟飞过去了!是大雁吗?终于没有鳄鱼了……我可以打大雁吃了吧?累”
他哧溜哧溜地吸着口水,对着天空飞过的大雁垂涎欲滴,挥舞着手上的镣铐,恨不得现在就要把大雁抓下来生吞活剥……
众人侧目而视。
楼小眠素衣如雪,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冷眼看着许世禾的种种丑态,清润如水的眸子渐渐转作悲悯,无声地叹了口气。
郑仓立在他身侧,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盯着那个像疯子更像鬼魅的许世禾,唯恐他手中挥舞的镣铐会打到他家秀逸无双的绝世公子身上。
软轿中透出明珠隐约的光亮,微弱而柔和。
沈南霜远远地看着,开始听得里面有些低低的交谈声,渐渐声音低了下去,无声无息得仿佛里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沈南霜有些不安,轻声向楼小眠道:“太子大约在给太子妃上药吧?他从不曾做过这些琐碎事儿。楼大人,你看我要不要过去帮忙?”
太子妃不喜她,但向来尊重楼小眠。
若楼小眠发话让她过去帮忙,不论是太子,抑或太子妃,都不会再有异议。
但楼小眠瞧向那软轿,眸光便蒙了雾般微微迷离着,梦呓般道:“他从不曾做过这些琐碎事儿?”
“是啊!他……他是太子呀!”
“哦,那学着做一做,也挺好。”
“……”
沈南霜便不响了。
眼前这位楼大人极得太子宠信,如今连太子妃也对他信赖如至亲,他说什么都该是对的,于是她再不敢冒失去轿中帮忙了。
又隔了片刻,便见侧边的帘子打开,却是许思颜伸出手来,轻轻挥了挥。
正是让人起轿离开之意。
但他不但自己没出来,甚至不曾出声吩咐。
因为敷完药后,他才发现木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的脸虽然雪白雪白,倒还是跟包子般圆圆的,却不是那种痴肥的圆,反让人看着心生怜爱,忍不住想上去揉捏一番。
而她这般毫无防备的伏卧姿态,似也突出了她别处的圆。
软轿稳稳前行前,随着轿夫齐整的步履,另外两处包子似的柔软便在许思颜腿上悠悠地晃着。
他身上忽然一阵躁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捏捏她的圆脸。
这丫头却真的困极了,毫无防备地将面庞耷在他的腿边,浓黑的眼睫扇子般安谧地垂着。
他的手终究只是轻轻擦过她的脸,悄悄将她垂落到脚边的长发轻轻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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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那时,她已身在泾阳侯府的琉璃院中,浅金的阳光透过琉璃帘子辗转投射进来,让她舒适地叹了口气,慢慢地翻了个身……
“啊——”
许思颜刚从外面踏入,便听得那声惨叫凄厉得仿佛连琉璃帘子都惊吓般一阵晃动,如清风吹过,漾出的一池涟漪。
连忙奔过去时,只见木槿正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不知该去摸自己背上哪处伤,却已疼痛得五官都纠结到一起。
许思颜抢上前将她扶起,笑道:“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这是没好就忘了?”
他自然而然地将木槿半拥到臂膀前,伸手便揭开她的寝衣查看她后背。
木槿一时僵住。
等她回过神来时,许思颜已复将寝衣放下,轻笑道:“还好,
被铁链伤到的地方都不深,那药也好,一夜过去已消了肿。倒是那刀伤颇深,虽未动着筋骨,也经不起你乱挣乱动。”
木槿低头瞧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寝衣,背上刀口也包扎得好好的,还从前面绕了数圈……
她忙取外衣衫披上,问道:“是……是谁帮我换的衣衫?”
许思颜道:“自然是区区不才你夫婿我啦!”
“你……”
“我怎么了?”
许思颜指着自己脸上那四道抓痕,“还打算再来两爪子?”
木槿真的很想再给他两爪子。
只是她抬起她那爪子时,忽然怔住了。
居然……被连根剪了!
不但剪了,而且打磨得滑不溜丢。
再抓到许思颜厚比城砖的脸皮上,或许会被他视作***般的温柔抚摸……
她昨晚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
许思颜看着她傻怔怔的模样,不由捧腹大笑。
说来也奇了,从前在宫里,每每见她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他便格外厌烦,只要离了父亲,连敷衍都嫌麻烦,再不肯和她多说一句话;而近日怎么瞧着她的傻样会觉得十分有趣?
每日对着她这样大笑一场,心情仿佛能与此刻的阳光般明亮璀璨,着实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门口传来楼小眠的声音:“太子妃醒了?”
许思颜应道:“醒了,正呆头呆脑跟剁了爪子的野猫似的。”
琉璃珠子清脆悦耳的碰撞声传来,楼小眠着了一身玉青色的纱袍步入,清淡的身影似令室内顷刻凉爽了几分,连心胸都仿佛开阔了许多。
木槿忙收回自己的爪子,端端正正坐好,唤道:“楼大哥!”
楼小眠已欠身道:“太子妃好!幸亏太子妃无恙,不然小眠可就愧对太子了!”
木槿听出些蹊跷,“莫非……”
许思颜笑道:“也没什么,小眠是个高明的才子,却是个庸碌的大夫!”
再细问时,原来夜间行至半路,许思颜听得木槿呼吸不大均匀,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模样,很不放心,遂停了轿唤楼小眠过来把脉。
楼小眠不过久病成医,到底不算是大夫,大致只能断出应该是内伤引起。
许思颜正发愁时,青桦上前进言,说木槿的随身包裹里,必定有治疗内伤的良药。可惜这些东西向来由明姑姑保管,连他们也不识得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对症之药。
楼小眠遂硬着头皮自己上前辨认,终于寻出一瓶,见里面有七八粒,遂把它当补药般喂了木槿三粒。
后果就是……木槿呼吸渐渐均匀了,却睡得越发沉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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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柯梦,梅子青青少无猜(一)
虽然许知言盼着他们俩在外面彼此扶持,夫妻关系能有所改善,但若危及她小命,铁定是不肯拿她一个姑娘家出来冒险了。舒殢殩獍
楼小眠等见她身体好转,再不肯在床榻上呆着,遂唤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两人立于紫薇花下说说笑笑,绝口不提昨晚之事。
木槿明知他们不放心这群服侍自己的泾阳侯府丫鬟,匆匆洗漱了,素净的碧玉簪子斜绾了家常的偏髻,便算收拾完了。
正要吩咐丫鬟把自己的午膳送房里用时,那厢已经有人抬了桌子和食盒进来,把饭菜碗筷一样样摆放齐整。
竟是许思颜早已吩咐过,要与木槿、楼小眠在屋中用膳了纩。
他本另有打算,用膳时便将丫鬟们尽数遣开,留了自己的人在外守卫,才边吃边谈起近日之事。
木槿这才知晓,虽然她昨晚刚被救出便让许思颜派人去找张博,却还是晚了。
张家大院不在榆林镇,而在榆林镇西边的一个村落里徂。
位置虽然有讹误,但成谕等还是第一时间便找到了。
因为他们还未到榆林镇,便见某处火光熊熊燎亮了半边天空。
张家大院失火,张博一家十余口已尽数葬身火海之中。
从抢出的几具尸体上看,分明是被砍杀后焚尸灭迹。
他们在现场发现了孟绯期,面上犹带恼怒和不甘。
虽然孟绯期性情孤僻,并不曾和他们交流,但成谕根据他的行踪和神色,大致也能推断出,他和他们一样,来晚了。
他们是根据木槿从许世禾那里套出的线索直接过来的,孟绯期则是跟踪那金面人跟过来的。
这似乎也正说明,这场大火同样与那金面人有关。
至于许世禾,他被直接带入了琉璃院,安全问题,不仅太子府的近卫要负责,泾阳侯府也要负责。因为许思颜直接让泾阳侯负责此人的监管以示忠心……
不过这人在溶洞里是个怪物,出来后却是个疯子。
虽然还戴着镣铐行动不便,他还是动不动就跑出门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和屋外的花草傻笑傻叫,一晚上把脸贴在地上,不知是在吃泥土还是在吸露水。
直到天亮了,那习惯了二十五年黑暗的眼睛受不了,这才躲到屋里去,然后又泡在一只大浴桶里了。
然后,到现在没出来,据说还在泡着。
许思颜提到这个就纳闷,“我说你回酒楼看热闹便看热闹吧,好歹孟绯期那煞星在,没人伤得了你。我着实不明白了,你怎会跑城外去,还给关到了溶洞里去?”
昨夜木槿虽和许思颜说了几句要紧的,但当时又累又乏,伤得站也站不住,自然不及细说。现见许思颜问起,只得从看到孟绯期离开、跟踪胖子和碧衣男子说起,一一讲叙出来。
只是要说到离弦引开金面人时,木槿不自觉地顿了顿,低头喝了口汤,再开口时,便轻轻将离弦之事绕开,只说自己被发现,打斗时被金面人设计,和两具尸体一起丢入了溶洞喂鳄鱼……
却也把许思颜、楼小眠听得脸色微变。
而当提到《帝策》时,两人神色都转作凝重。
待她大致说完,许思颜已忍不住追问:“你方才说,那许世禾受不住你那蛊毒之苦,真被你哄得说出了《帝策》下落?”
木槿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早想寻借口赶我回宫了!但我告诉你,你若现在赶我回去,我便去把那《帝策》先找出来,一把火烧了,再不给你!”
许思颜吸了口气,磨了磨牙,才道:“你别冲着我放狠话,有本事回头父皇问你,你也这样回答他,我就算你狠!”
木槿嘻嘻笑道:“不然,你赶我回去试试,看我狠不狠?”
许思颜便瞪她:“伤成这样,你想回去我还不放心呢!本来就丑,再上来回奔波留下疤痕,我对着你得吃不下饭了!”
楼小眠苦笑摇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爱跟小孩子似的斗嘴?”
而且斗嘴的还是向来懒得和人斗嘴,最爱笑一笑走开然后背地里使绊子的太子殿下……
许思颜眸光闪了闪,懒懒道:“谁斗嘴了?下回她再逞能,丢她在下边吃一辈子的鳄鱼肉!”
这一回,木槿没有和他争辩。
若他再晚来片刻,真被人污辱了,即便保住了小命,从此也难再在太子府抬头挺胸做人了。
人情世态向来如此,若女子失去贞.操,即便并非本意,责难和鄙视的目光都会如影随形。
且身份越尊贵,背后的议论越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能上升为公然的责难,甚至致命的打击。
许思颜见木槿又盯着汤匙傻傻发怔,忍不住推了推她,“怎么?在想念鳄鱼肉了?”
木槿忙收敛了心神,抬眸看许思颜,却见他虽出言相讥,白皙的面庞却蕴着暖意洋洋的笑,那四道抓痕便格外触目,似在指责着她的凶悍。
她不觉吐了吐舌头,问道:“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若是你爱吃,我可以叫顾湃他们抓两条回来给你做菜。不过我很是奇怪呢,那个溶洞甚是隐蔽,你们昨晚怎会那么快寻过去的?”
许思颜笑道:“你都用游丝素心香再三通知了,我再找不到,岂不是太过无能?”
“游丝素心香?”
“对,你跟踪时发觉有蹊跷,入洞前便在附近点过一次素心香了,对吧?”
“对。我差点跟丢了他们,眼见着事情透着诡异,便先点了一次香。”
“后来你入了那溶洞后,又点了一支对不对?素心蛊没办法把我们引到地下,却一直将我们引向破庙。”
“嗯?”
木槿听得一呆。
她一入那溶洞后,便结结实实摔入水中,能完整无缺从鳄鱼口中逃生已属庆幸,素心香和火折子却早被潭水浸透了,哪里还能点着?
许思颜见她神色有异,奇道:“怎么?哪里不对?”
木槿摇头,“没什么。是青桦说那破庙里有素心香了?我原想着溶洞那么深,素心蛊未必能发现。”
“嗯。瞧来那东西虽然歪门邪道的,倒还蛮有用处。回头我叫人也给我养一条。”“也不用麻烦再去养。回头我把那素心香多配些,留几颗给你,青桦他们就一样能发现你的踪迹了!”
木槿笑着回答,却有些神思恍惚的模样。
许思颜只当她有伤在身,说了这许多话必定累了,遂道:“若是乏了,再去床上卧着。小心别碰着伤口!”
楼小眠摇着折扇悠悠而笑,“若是卧得乏了,可以到我那边坐坐,尝尝我的好茶。”
木槿深感楼小眠的体贴,感激道:“好。”
楼小眠道:“承蒙太子殿下体贴,我那边的帐册堆得小山似的,太子妃惠质兰心,必能为我分忧看掉几十册。”
“……”
原来许思颜真没说错。
她的楼大哥风流蕴藉,遍体光华,俨然是神仙般的人品,却已坏得脚底流脓,不可救药。
一时木槿叫唤从人给她搬来张竹榻坐了,俯卧在榻上边看书边听他们饭后闲聊。
这两人年纪虽轻,却向来周.旋在一群老奸巨滑的朝臣之中,早已修炼得跟人精似的,闲聊自然也不会是寻常闲聊。
“徐夕影之事,只怕还得细细查证。”
楼小眠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
一点,一横,一撇……
正是个“广”字。
木槿已经说明,调戏徐夕影的那群恶棍,正和意图谋得《帝策》的那人是一伙的,且很可能连徐夕影的出现,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否则,徐夕影没那么巧会在许思颜等用饭时出现在酒楼。
胖子临死时留下的那个“广”字,无疑是想告诉木槿谁是背后的主使者。
他兄弟惨死,自己又被灭口,含恨离世之际,绝不可能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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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说一声,明天不更哈,后天会多更补上。
南柯梦,梅子青青少无猜(二)(五千字)
“广……”
许思颜沉吟,却看向了静德堂的方向。
楼小眠明了其意,低笑道:“有此可能。有澹台氏姐妹在,泾阳侯府和广平侯府联系必定紧密。且……广平侯与临邛王虽是兄弟,却以高才屈居庸王之下,又屡被长房打压,若生出些别的心思,原是意料之中。累”
许思颜点头,“咱们刚到高凉,便敢再三给咱们使绊子,下面更需倍加小心。羯”
“那是自然。好在太子也早有准备,也暗暗调集了人手,料他小小泾阳侯,还不敢公然有所动作。广平侯虽然颇有势力,毕竟远在京城。”
楼小眠忽皱眉,“咦,我们白天不是已经查过?酒楼被杀的领头之人,也不过一个七品参将而已,那胖子的身份自然更加卑微,怎会知晓泾阳侯与广平侯之间的秘事,断言此事乃广平侯主使?”
许思颜便也拿手指蘸了水,慢慢写了个“广”字,然后盯着那湿润的字迹,轻轻叩着桌面。
片刻后,他在“广”字下面又加了若干笔。
楼小眠定睛看着,微讶道:“庆?庆南陌?”
许思颜道:“我随那徐家小姐去见了高凉通判徐渊,他与我提起朝中赈灾钱粮之事,再三说明钱粮虽是他经手点检入库,但随后发放之时已经少了大半。当时负责押运钱粮的怀化将军、晋州卫指挥史庆南陌曾在那里歇过一晚,且那晚他亦是宿在府衙内。这晚徐渊睡得特别沉实,晨间被唤起还是精神不振。后期庆南陌也多次落井下石,指责徐渊品行不端,故而他认为庆南陌嫌疑最大。”
楼小眠思索道:“高凉民风尚武,庆南陌以勇猛著称,驻地离高凉不远,在高凉应该颇有声名,倒是可能指使那群无赖。”
“指使那群无赖对付徐夕影,吸引我的注意,然后怀疑上他自己?”
“那自然不可能。中间必有环节出了意外……”
“最大的意外便是,木槿跟踪过去,发现了他们是故意让我出手救走徐夕影。”
若非木槿察觉此事,他必定会怀疑上庆南陌,并可能以庆南陌为突破口向下清查。
但庆南陌再怎么笨,也不可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楼小眠思忖片刻,也是不得其解,说道:“也许,连徐夕影都有问题。”
许思颜道:“瞧她那模样,哭得那样,倒也不像在撒谎。何况女孩儿家最注重容貌,她脸上那作不得假,想来她就该是徐夕影本人。至于其他人,则未必了……”
木槿听着,心下暗自腹诽。
到底还是个怜香惜玉的,瞧着徐夕影容貌虽毁,风姿犹在,于是那样哭上一哭,立时不认为她有过错了。
风流太子不改风流本色,正是意料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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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楼小眠回房与他那山一样的帐册做伴,这才有下人被放进来抬走食桌,重奉上清茶,许思颜便端了茶坐到木槿榻边,大大的拇指和食指捏向她的小圆脸。
“喂,要不要喝茶?”
木槿拍开他的手,瞧瞧屋内并无下人,问道:“你给我倒?”
许思颜便将自己的茶盏送到她唇边。
木槿别过脸,“你喝过的,不要!”
许思颜吃吃地笑,“你这丑丫头喝过的我都没嫌弃,你敢嫌弃我喝过的?”
木槿道:“狼嘴碰过的,脏!”
“狼嘴……”
许思颜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嘴,轮廊柔和,唇形优美,虽不知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但无疑不会像狼。
他的黑眸里便有飞泉溅玉般的碎光流溢,略低了头问木槿:“狼嘴碰过的,都脏吗?”
木槿努着嘴,小圆脸不屈地向他仰起,抗声道:“都脏!”
许思颜一笑,不胜诡谲。
木槿正心生警惕时,后脑勺忽然一紧,已被许思颜扣住向上勾起。
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思颜已经俯身倾下,唇正与她相触。
温热滑腻的触感顷刻
传来,柔软的舌尖在她唇上一舔,慌得她全身一颤,待要避时,却被许思颜抱得极紧,连腰肢都被他小心地绕过伤处捏住提起,再也动弹不得。
木槿只闻得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笼住自己,侵入自己,又是惊骇,又是紧张,慌忙去砸他肩背时,许思颜只作替他捶背,再也不理,灵巧的舌尖熟练地在她口腔中肆无忌惮地绕了两圈,见她委实挣扎得厉害了,只恐动了伤处,这才笑着将她放开。
“好了,如今你的嘴也被狼嘴碰过,和这茶盏一样脏了,可以喝我的茶了吧?”
他将茶盏送到木槿唇边,俊眉秀目飏着春色,笑意酽如醇酒。
木槿又羞又气,涨得连脖颈都已绯红,甫得自由便张口骂道:“卑鄙!无耻!恶棍!无赖!登徒子!老色鬼!”
许思颜久经沙场,早和侍妾们***调惯了,再不在乎她骂啥,见她不喝水,便自己浅啜一口,若无其事地笑道:“嗯,你可以告诉天下人,你夫婿抱你亲你,而且还想睡你,所以卑鄙无耻,是恶棍无赖登徒子……”
他静了静,“咦,老色鬼?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到老了,还要努力继续做个色鬼?娘子既有如此宏伟大愿,为夫一定不负所望,向老色鬼的康庄大道发足狂奔!”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木槿气得无可如何,张开五指再度抓向他那张俊脸。
呃……
没指甲!
细嫩柔软的指头从许思颜的面庞滑过,连他原先的那四道抓痕都没能拉破。
许思颜赞道:“娘子的小手又滑又软,柔若无骨,摸得为夫十分之畅快,十分之舒服!要不要再摸几下?”
木槿连羞都顾不得,终于只剩气怒了。
摸摸腰间没摸到软剑,不然必定径刺过去,问问他是不是也是十分之畅快,十分之舒服。
不过,以他脸皮之厚度,只怕软剑也刺不进去。
正抓狂之际,门被轻轻叩响。
许思颜抬头,慢悠悠问:“有事?”
只闻沈南霜在外回禀道:“泾阳侯领了北乡郡守、燕安郡守等官吏拜见太子!”
许思颜淡然答道:“知道了!”
一低首却依然俊颜含笑,向木槿道:“看来日后娶儿媳,女子德容言工之外,还得再加一条!”
木槿明知他必无好话,瞪了他只管揉着自己的手指,惟盼那指甲早已长出,也好多出一桩有力武器。
许思颜戏谑的眸光从她手指上扫过,悄声笑道:“德容言工之外,还得加上一条勤修指甲!我破相便罢了,不想我儿子也破相!”
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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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柯梦,梅子青青少无猜(三)
萧以靖十六岁时搬离后宫,迁居东宫,依然时常将妹妹接到自己宫中读书习武,玩耍说笑;若有一日忙得忘了没去接,木槿也会自己令姑姑们将她送过去。舒殢殩獍
萧以靖迁宫别居之后,朝臣们蓦地发现太子也已成年,鉴于国主并无子嗣,请纳太子妃的折子开始雪片般飞到萧寻案下。可萧寻问萧以靖意向时,萧以靖以才识尚浅、不想分心为由一口回绝。
可他一直分心照顾着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且感情极深。二人年龄渐长,行止却和小时候一般毫不避嫌,惹来些小人闲话,便是意料中事。
可萧以靖品行端方正直,有口皆碑,虽素常虽沉默了些,从朝臣至宫中杂役,无不爱重,每每听到这些流言,自会加以辩驳。
木槿容色寻常,且又长了张娃娃脸,十四岁时看着依然十二三岁模样,也为这种辩驳寻到了极好的托辞骅。
那些风言风雨尚未及酝酿传播下去,木槿已然远嫁,一切可能伤害到他们的流言立时嘎然而止。
只有青桦等随嫁的侍从知道,木槿从蜀都出嫁的那天,萧以靖借口公务缠身,竟不曾出城送行,更别说送她前往吴国了。
因当时国主萧寻生病,夏后亦在宫中照料,并未出城相送;但送行的亲友和朝臣还是极多,谁都没想到萧以靖会缺席膨。
作为礼官护送公主前往吴国的是萧以靖的四哥,梁王萧以纶。
开始时,木槿问了他无数遍:“四哥,五哥什么时候来?”
等到后来,她又问了他无数遍:“四哥,五哥为什么不来?”
萧以纶温厚纯良,自然一句也答不上来。
送亲队伍是卡在吉时的最后一刻,才由明姑姑做主下令出发的。
青桦作为公主亲卫,便紧随在木槿的车轿旁,清晰地听到公主窝在明姑姑的怀里,一直委屈地哭泣。
那天蜀都的天气极好,便和这日的高凉一般。
碧空如洗,长天有一缕浮云,浅淡如流纱悠悠飘过。
除了小公主长高长大了,再不那么容易流泪哭泣,一切如昨。
一切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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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傍晚回房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却见屋内还未点灯。
他问门外站着的丫鬟:“太子妃是出去溜跶,还是去哪边用晚膳了?”
丫鬟忙低声答道:“回太子,太子妃睡了,这会儿还没醒呢,奴婢们也不敢进去惊动。”
许思颜不觉怔了怔。
想来昨日的确受创不浅,睡到午时起来,这时居然还能再睡。
他招手让丫鬟捧来烛盏,自己持了进去查看。
木槿卧在午间歇息过的竹榻上,果然以狗爬式的怪异姿势睡着了。她的脸向侧面趴着,只是眉心皱得极紧,微湿的黑睫颤动不已,倒似正在做着什么梦。
许思颜皱眉摇头,“睡觉也不老实!”
此时屋内不似白天炎热,大敞的窗口有风灌入,仿佛还有些凉。
许思颜放下烛盏,自己去一一关了窗扇。
正要出门令人把晚膳传房中吃时,忽听榻上的木槿哭叫道:“我偏要吃梅子,你给不给我摘?”
许思颜听得好气又好笑。
这做梦做得居然会撒娇要东西吃,倒是和她猪一样的贪吃本性相符。只是居然没要狍子肉野鹿肉吃,又让他有些惊奇。
他蹲身,手指勾了她发梢一绺黑发,一边轻挠她的鼻子,一边轻笑道:“厨下应该有腌制好的梅子,我叫人取些来给你,如何?”
木槿揉着被他用发丝挠得痒痒的鼻子,孩子似的哭道:“不要!我要吃青梅!刚摘下来的青梅!”
许思颜哑然笑道:“这时候哪里会有新鲜青梅可摘?何况那玩意儿能酸倒了牙,你也不怕牙倒了吃不了肉啊!”
“我……我偏要青梅……啊嚏!”
木槿怒叫着,不防许思颜将发丝逗向她鼻孔,顿时痒得受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处,一时裂开般疼痛,立时呻吟着醒过来。
睁眼便见许思颜戏谑着的大大笑脸,她一时惊住,揉揉水润润的黑眼睛,再揉揉……
许思颜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把将她拎得坐起,问道:“这是梦到谁了?也忒小气,连青梅都不肯替你摘,回头打他三十大板,可好?”
木槿木头木脑地看他半晌,才无精打彩道:“嗯,下回再梦到时,便下令打他!我早就想打了……”
许思颜看她那傻样,不觉又笑,轻抚她伤处问道:“还疼得厉害么?要不要唤医女过来为你重新上药?”
木槿摇头道:“不用。除了那处刀伤,别的地儿应该开始结疤了,不过还是不宜泡水。身上腻腻的,呆会儿找个手脚轻巧的丫鬟帮我擦洗一下才好……”
许思颜微笑道:“何必要那些丫鬟帮忙?瞧着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不如为夫代劳?”
木槿便咬牙,“偷看女人洗澡的男人眼睛会长针眼!乱打女人主意的男人手脚会长鸡眼!”
许思颜不以为意,“如此看来,天底下不长针眼、不长鸡眼的,都不是男人!”
“你……”
木槿无语。
转头再想到方才的梦,顿时整个人灰颓下去,再也懒得和他说话了。
晚膳时,许思颜特地让人备了梅子。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本是四五月里的特有风光。此时已是秋初,早已过了梅子黄熟季节,难为泾阳侯居然能找出来盘新鲜青梅来,又备了盐腌晒干的白梅和火焖过的乌梅,大小品种十几碟。
许思颜自己尝了个新鲜青梅来,只一口便酸得差点掉泪,啧啧两声,连白梅和乌梅也不去碰了。
木槿倒是默不作声地吃了几只,然后便放下筷,连特地为她预备的几样野味都没尝。
许思颜见她依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连徐夕影等人的事都没问,不觉诧异,问道:“只吃这么点东西,这是打算减肥吗?”
木槿道:“没。牙酸倒了,吃不了了……”“……”
许思颜为她盛了碗汤,柔声道:“那喝汤吧!不需要用牙!”
木槿道:“满嘴都是酸味,不想喝。”
许思颜便瞪她一眼,“若你不喝,我可灌你了!受伤可以说是你自找的,再不好好吃养瘦了,只怕父皇会责怪我。我可不能受了这冤枉!”
他猜着这丫头倔犟要强,必定不受他威胁,作势要去灌时,木槿却不声不抢抢过他的碗,竟把那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放到桌上,垂眸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许思颜反而呆住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起精神来过去安慰时,忽听得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徐大小姐悬梁了!”
许思颜一怔,“可曾救下来?”
“暂且不知。楼大人已经赶过去了,也已传了大夫。”
“知道了。”
许思颜待来人退下,才向木槿道:“今日已经查明,徐夕影的确是徐渊的独女,在徐渊入狱后险被查案官员污辱,拒绝后反被说成色.诱朝廷命官。她绝望之下自毁容貌,求人继续申诉,辗转传到我那边。”
“我因江北这带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觉得徐渊一个外来官员,未必有那样的胆子,所以只将徐渊革职,把案子暂时压了下来。若细论起来,银粮在徐渊手中失窃,无论如何监管不力的罪名肯定是逃不了,革他的职并不冤,徐夕影也犯不着再和人串通起来在我们面前演这场戏,给揭穿后反会毁了自己名节。”
若论历朝规矩,女子本不得予闻政务。
但这些年慕容家势大,吴帝许知言对慕容皇后甚是敬重,许多朝中大事许思颜也不得不与母后商议后才能有所决断,故而朝中上下人等对于女子参政并不十分抗拒。
而木槿此次早已卷入其中,许思颜明知她在这方面颇有主见,也便愿意和她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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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梦,梅子青青少无猜(四)【四千字】
听得说到正事,木槿恍惚的心神终于有些收敛,眼神便又恢复了清澹的光彩。舒殢殩獍
她道:“徐渊一个外来官员,本来必死的大罪却侥幸活了下来,只怕有人容不得了。若是能逃应该早就带女儿逃走了,如今女儿不顾名.节与那些人勾连,只怕……她带你们见的那个,不是徐渊吧?”
许思颜点头,“成谕已找到认识徐渊的人前去指认,确定那位确实是假的。下午小眠已将他押起审讯,而徐夕影也已被带入了泾阳侯府,大约晓得事情败露,居然悬梁了!”
木槿抿了抿唇道:“可惜了!若是真是个有气节的,脸上的伤又养好了,或许太子可以考虑将她带回太子府呢!办案子时怜香惜玉什么的,太子最拿手不过了!”
许思颜听得她有精神损自己,反觉放下心来,捏捏她的圆脸,惬意轻笑道:“呦,这是吃醋了?瞧来不该让你吃这酸梅子!骅”
一时许思颜离去,木槿唤人过来收拾了,为自己草草洗浴过,换了洁净寝衣,坐到书案旁,将烛火挑亮,正见书案上有备好的纸墨,耳边便又回响起多年前那垂髫少女稚气的朗诵声,不由提起笔来,饱蘸浓墨,轻轻落下笔去。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碰…
她的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模糊。
迷蒙里,又是杏花天影里那蒙昧不解事的小小少女,目送肩背挺直的少年离去,秋千索在风中无意识般荡着,荡着……
她终于弄清,宫里的忙碌是为着她的出嫁。
而五哥不会送嫁,更不可能跟她去吴都陪着她。
向来被父母和兄长托于掌心养大,她迟钝地竟从未意识她的生活很快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以为会一直在她身侧相伴的五哥,这么快便分别,从此远隔天涯,再难相见。
园子里有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边唱:“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诗叫《长干行》,她从前听过,是萧以靖教给她的。
那年她九岁,他十四。
飞絮濛濛里,她簪着花,一蹦一跳地跟在萧以靖身畔回宫。
经过暗香亭边的梅林,萧以靖告诉她,那梅子是可以吃的。
经了一春,梅花早谢了,满树累累的梅子。
她听见顿觉新奇,忙摘了一枚塞嘴里时,酸得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龇牙咧嘴半天,差点没哭出来,扭着萧以靖胳膊不依。
萧以靖忙爬到树上,在向阳的高处摘了一枚黄黄的,尝了一口丢给她,笑道:“木槿,这个酸酸甜甜的,味道甚好。”
木槿忙接过,塞到嘴里时,却还是酸得眉头直皱,却又觉有股子甘甜慢慢从那酸涩中泛上来。
她道:“五哥,我爱吃,多采些!”
萧以靖闻言,果然挑着那熟梅子,兜了一小衣兜下来,却要逗她,下树后偏不给她,引得她跟在他后边追逐。
经过井台边时,他怕木槿走得不稳会摔着,不由缓下脚步,却被木槿将衣兜一扯,一兜的青梅噔噔噔地四处散落。
木槿便顾不得追他,急急弯腰捡拾梅子,红红的圆脸儿挂下细细的汗珠,大眼睛扑闪扑闪,满盈着春水的莹亮剔透。
萧以靖倚栏而立,脱口便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木槿很少学诗词,并未听过,闻得五哥念诵,便问道:“这诗句什么意思?说梅子的吗?”
萧以靖的眸子比一般人黑,如夜空般黑得不见底,只是看向她时,分明总洋溢着星子般璀璨而温柔的光。
他笑着答她:“意思是……哥哥你跨着一支竹竿当马儿骑,我们绕着井栏抢夺着青梅。我们从小一起住在长干里,彼此信任从无猜疑……””
木槿便嘻嘻地笑,“这诗应该是我念诵的!五哥你教我!”
于是,捡拾完青梅,这一路上,木槿便跟着萧以靖念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木槿没有注意到萧以靖凝视她时渐次幽深下去的眼神。
她后来还很开心地找来支竹竿当马骑,却觉得远不如跟着五哥骑那真正的高头大马痛快,于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里的青梅去了。
萧以靖只教了她这三句,她从不晓得她所学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诗。
直到那一天,她在秋千上听到那女伶唱,才晓得原来那三句只是个开端。
她听到那女伶继续唱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挺长的一首诗,她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那时,她已经十四,正是萧以靖教她《长干行》前三句时的年龄。
她听得懂词意。
青梅竹马的那一对,十四岁结作了夫妻,成亲时,小妻子羞得不敢抬头,连夫婿的呼唤都不敢回头相应;十五岁时渐解情意,与夫婿海誓山盟,愿同生死;十六岁时夫婿远行,小妻子不胜思念,伤心痛绝……
与他们相干的,的确只有前三句而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她千里远嫁,他娶妻生子,从此参商不相见。
她始终蒙昧,而五哥始终清醒。
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
他有他背后的梁王府,有他未来要承担的一国之重;而她有她母后的期望,有关系到两国交谊的联姻。
从第四句起的所有都该与他们无干,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于是,萧以靖对她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可确定她婚期后,他会连连因疏忽犯错;他还推掉了送妹出嫁的差事,拒绝眼看她嫁予他人;他更在她出嫁前夕带她纵马飞奔出城,在他的私苑里,最后一次看杏落如雪。
她终于模糊地看清自己愿望,抱着他哭泣,说不想嫁。而他只是静静地拥她,一个字没说,一句话没承诺。
就那样拥着,仿佛站成了一个雕塑,永远环护她的雕塑。
但她终究还是晓得,他再也无法如之前的十年那样细心地环护着她。
再怎样待她如珠似宝,爱逾性命,都不可能阻止她的离去,他的失去。
世间太多的事,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得偿所愿。如果无力改变,只能尝试去接受,去适应。
他们不是天,不是神,只是凡人。
处于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盘之上,如果不想坏了大局,毁了所有人的天下,便不得不拿别人当作棋子,自己也在做着棋子,将天下那局棋,继续对奕下去。
很多时候,于人于己,量力而行都是比全力以赴更合适、更明智的做法。
于是,她哭完后,依然启程去了吴国;而他没送她,默默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照旧入宫去看望生病的父皇,然后去前殿处置政务。
只是,再无一人巧笑倩兮牵着他的衣襟相迎,再无一人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娇声脆语一声声地唤着,“五哥,五哥……”
虽然他总觉得她还在。
不论是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还是幽静的御苑里,他总是不时听到她在唤五哥,总是感觉她轻盈的身影就在身后。
可他唤着“木槿”回头去看去寻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但他终究适应这种失去,就像木槿终将适应她的远嫁。
当她擦干泪水,努力以一个公主和太子妃的端庄坐在她的婚床上,静候她自八岁时便已无法更改的命运降临时,她的夫婿粗.暴地击碎了她原本还怀有的一丝幻想。
“怎会娶回一截木头来?”
他掷开喜帕,拂袖而去。
她早知他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本以为会是和萧以靖一般温和沉默的少年,至少也该有母后的温善雅淡,再不料会是这样一位锋芒毕露不留余地的男子。
她呆呆地擦了擦眼睛,居然发现自己没有眼泪。
而且,从那晚起,她再也不曾因为想家或想亲人抱着明姑姑哭。
她终于明白,从今后,前面再无人可以牵着她的手,用他的臂腕为她撑起一片天。
青梅与竹马,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梦。
梦醒时分,她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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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滴水珠滚下,正滴落在眼前纸笺上,糊了“青梅”二字。
木槿的笔微微地抖,再也写不下去。
她仓皇般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猛地揉了那纸笺,泛白的指尖捏紧,慢慢凑到烛火之上。
烛焰吞吐,噬去霜雪般洁白的纸笺,连同那泪水洇开的字迹,尽数化作灼目的明红,一瞬灿烂后,迅捷归于清寂的灰黑。
木槿定定看着,等火焰烫到手,这才疼得松手,眼看着地上剩余的纸片化作灰烬,袅袅绕绕浮出一缕浅浅的烟气,很快连烟气也化作虚无,才慢慢地坐倒在椅子上。
她依然只记得《长干行》的前三句,刚也只写了《长干行》的前三句。
如今,连这前三句也化作灰烬了。
只留下了她手指上被烫出的小小水泡,以及鼻尖萦缠的纸笺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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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回来时已近三更,木槿卧在床榻上尚未睡着。
听得脚步声,她便不再辗转反侧,静静地阖着眼只作睡着。
琉璃珠帘被很轻巧地撩开,脚步声也已放得轻缓。
帐帷拂开,便听许思颜低低地笑:“丑丫头,受了些伤也不至于从早睡到晚罢?只怕更要养得白白胖胖了!”
他轻轻地拍拍她,将散落一边的薄毯提起,覆到她身上,又站了片刻,才蹑着手脚退了出去。
木槿转了头悄悄察看他动静时,正见他卧到白天她休憩的竹榻上,扬手一挥,已熄了烛火。
周围便愈发地寂静,素淡如流水的月光透入窗纱,琉璃珠影闪烁着星子般幽静而清莹的辉光。
木槿忽然便想起,她五六岁那时候,连明姑姑等人都完全没想到他们兄妹需要避嫌时,有几次她玩累了,便曾在萧以靖卧房中睡着。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男孩,可他的屋子大床大柜,窗前的月光坦坦荡荡地照到床前,连簟席上都似铺着一层清霜。
萧以靖眉目宛然,也是那样轻拍着她,低低地斥她:“快睡,快睡,不然明天不带你去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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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金井,惟愿郎心知妾心(一)
她不服地撅了撅嘴,恍惚地想,不带也没事,等她睡得饱饱的,起床后一样能让明姑姑送她去找他。舒殢殩獍
于是,她窝在他暖暖的胸怀间,闻着他身上似檀非檀的清淡气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直到张开嘴巴打着大大的呵欠。
他静静地倾听着,看她困了,才轻手轻脚地提起旁边的薄毯,小心为她覆上。
于是,那有五哥陪伴的一个个夜晚,她都睡得格外安心。
木槿捏一捏许思颜为她盖的薄毯,忽然有种预感骁。
预感她今晚,也会睡得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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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一向便知晓当一国储君不那么轻松,就连当太子妃也没那么轻松,——除非她真是个任人摆布的呆木头,浑浑噩噩地生,迷迷糊糊地死冤。
而许思颜这个皇太子,瞧着尤为吃力。
虽然她再三讥嘲他卑劣无耻无赖无聊,但一路冷眼看去,他待人宽仁有义,深恤民生疾苦,与那些奸滑臣子们的周.旋也自有其恩威并济之道。
吴帝许知言得以顺利登基,多倚仗慕容氏之力,且自认对慕容皇后有所亏欠,继位后每每身体不适,常由着慕容皇后代为处置政务,故而当时扬威天下的老临邛王慕容启虽已逝去,慕容氏依然一门暄赫,其势力盘根错节,几可只手遮天。
泾阳侯等人最初敢不把木槿看在眼里,无非也是仗着皇后做靠山,便是太子许思颜,也不好轻易动母后的人。
可这天下,到底还是许家的天下,即便是高凉城的众官吏,也未必尽数依附着泾阳侯,否则便不会有徐夕影父女之事了。
无疑,有人想借了徐夕影烧点一把火,把许思颜这团烈火烧到晋州卫指挥史庆南陌那里。
如今,火是烧过去了,但许思颜不可能再认为一个假冒的徐渊会说出什么真话来。
倒是他们栽赃庆南陌,立刻让许思颜决定第二日便启程去晋州找庆南陌。
当然,已不可能是某些人所期盼的追责。
天还未明,许思颜便已起身,正悄无声息地更衣时,转头看木槿披衣下了床,递过来一页信笺,“叫人把这个寄给父皇。”
许思颜看时,却见上写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正是《老子》中的一段话。
许思颜不解看她一眼,然后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这页看着甚是寻常的纸笺,“你又在捣什么鬼?”
木槿掩唇笑道:“我就是练了一页字,让父皇瞧瞧我可有进步而已,你只管叫人送去便是。”
许思颜便移来烛火,冷哼道:“不说?不说我烧了它!看你狡猾得跟狐狸似的,天知道你是不是跟父皇告我的状呢!”
他作势要烧时,木槿果然拦住,笑道:“你若烧了,我可没那材料把字再写一遍了!”
她将那页纸笺接过,也凑到了烛火前,却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慢慢将那页纸笺烤热,便见水痕般的几行字迹出现在空白处。
正是说的许世禾之事以及《帝策》的下落。
许思颜不觉惊喜,微笑道:“此事夜长梦多,的确需尽快禀明父皇。——死丫头,你早就和父皇约好这等通信方式了吧?”
木槿嘻嘻笑道:“没有!可父皇英明睿智,岂会像某些人空长了副好皮囊,连这点雕虫小技都看不出?”
恨得许思颜又要捏她的脸。
木槿吃吃笑着早已躲闪开去。
许思颜记挂着她尚有伤在身,磨了片刻牙,只得罢了。
低头瞧那水痕般的字迹热力褪去后已经消失,遂将它折了,亲自以火漆封缄,印上自己私印,唤可靠亲卫送回京城,务必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随即他将秘密随他前来江北的兵马留了一部分在高凉附近,便带人启程前去晋州,而木槿自然留在泾阳侯府养伤,楼小眠则继续看那堆成山的帐册。
横竖许思颜也看出来了,这两人暂时用不着他操心。
楼小眠固然是多少千金闺秀心目里完美的情郎,温柔如水,清逸似风,可在许思颜看来,那水呀风的,握又握不住,抓也抓不着,无怪乎到现在都没一个女子抓得住他的心。
其实就是滑得跟泥鳅般的人物,抓不住他的不只女子,也包括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以及高凉这些野狐狸。
至于木槿,不装木头时压根儿就是个刺头,谁惹她谁倒霉。即便有伤在身,如今就是在这泾阳侯府横着走,大约也没人敢有异议。
木槿甚至提议,让许思颜把顾湃和织布也带在身边随身护卫,以防再遇刺客,变生不测,被许思颜一个不屑的白眼挡了回去。
于是,养伤养得无聊的木槿便只能带着她的好部属们在泾阳侯府四处逛着。泾阳侯那些曾吃过她亏的爱姬美妾见她如见瘟疫一般,赶紧关门阖户,避之唯恐不及。木槿便觉无趣,时常去寻楼小眠喝茶说话。
与木槿房中那姿色寻常的丫鬟相比,安排在楼小眠身边的丫鬟简直是天香国色。
并且心灵手巧,慧黠灵慧,善解人意……
即便冲着她们在楼小眠指点下泡的那手好茶,便足以让木槿颇有好感,也便不去计较她们看得楼小眠的眼神是不是格外深情,对楼小眠说话是不是格外温柔。
楼小眠颇是为这两个受教几日便颇有出息的丫鬟骄傲,见木槿赞她们的茶,便笑道:“这俩丫头一个叫璧月,一个叫黛云,连这名字听着都是一副好风光,自然模样心性更是美不胜收!”
木槿便有些鄙视地瞅他,“瞧着楼大哥这是乐不思蜀呢!怎么这会儿记不起京城还有个茉莉姑娘呢?”
楼小眠轻笑,“美人么,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木槿便啧啧无语。
好吧,万万不能被楼大哥看似清雅出尘的容貌给骗了呀,那分明就是他风流多情的资本……
木槿虽不是美人,但楼小眠对于她的到来显然也是非常欢迎,令黛云把山一般的帐册搬了一大叠到书案的另一边,微笑道:“木槿,既然来了,索性替我分担掉一些吧!”
“嗯?”
木槿细细品茶,“这是生于高山之上的极品银针吧?味儿真清醇,令人神清气爽。”
楼小眠优雅的手指揉着太阳穴,继续道:“横竖你也无事,不如在这里品品好茶,顺便帮我看看帐册?”
前者木槿自是求之不得,后者么……
她已觉凳子像铺了仙人掌,毛毛地透过薄薄的布料往里扎钻,直觉便想站起身来。
楼小眠却已轻握了她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坐在这边枯燥得很,有你陪着,必能看得快些。”
木槿明明想要拒绝的,但一抬眼,正见楼小眠双眸清澈得宛若透明,清莹莹的瞳人里满是月光般澹澹摇曳的浅浅柔辉,顿觉心下一软,鬼使神差般便点了头,“好……”
说完她便想打自己的嘴,却见楼小眠唇边已弯过欣慰浅笑,恰如春日里梨花乍绽,雪色盈盈,清晖映世,琼枝玉树般令人心醉神迷。
她连自己的嘴也不敢打了,默默接过楼小眠温柔浅笑着递过来的笔,摊开了平生所看的第一本帐册……
木槿是跟着萧以靖上学时认的字,那时萧以靖早过了读四书五经的时候,故而她对诗书一道不甚了了,倒是兵书杂史读得不少。但论起看帐册,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眼见帐册上的字密密麻麻,她顿时头如斗大,只觉那些字顷刻化作无数苍蝇,嗡嗡嗡只在眼前盘旋。
待要托辞离去时,却听楼小眠道:“木槿,这帐册你初看大约有些迷糊,但你聪慧绝顶,心思机敏,若肯下些工夫,必定学得极快。楼大哥看人素来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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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明天再看小眠怎么用美男计忽悠木槿吧!
沉金井,惟愿郎心知妾心(二)
他的声音极温柔极悦耳,清泉般舒徐地荡到耳际,仿佛四肢百骸都被什么温温地熨了一熨,连血液的流动都为之一缓,满身满心说不出的舒适。殢殩獍晓
木槿咳了一声,想好的托辞半句也说不出来,只得老老实实一行一行看下去。
楼小眠则在一旁指点道:“这两行是银两进出数目,这行是某项支出,这行是某税收入……”
木槿无精打彩地听着,再想不出这天地间怎会生出这样的妖孽,连太子妃都敢算计来干活。
就不怕她回去在吴帝跟前告上一状,断送了他正一帆风顺的仕宦之途纡?
勉强看完一册,正故意捶着肩以提醒楼小眠,她目前还是弱不禁风需要休息需要照顾需要万般怜惜的伤员时,楼小眠又道:“等再看两册,我亲自去烹壶茶,再叫黛云把我的独幽捧来,为太子妃奏上一曲以资感谢如何?”
“呃……好!”
这一路他们在一处的时候虽多,但总有个许思颜在旁碍手碍脚,她不想对牛弹琴,于是真正琴笛合奏或听楼小眠弹琴给她听的时候便少了瞵。
听着还有些诱惑力。
何况,若说不想看,岂不是说不想听楼小眠弹琴?
眼前男子如此温润清雅,琼姿高澹,她岂能做这样的事让他难过?
诶,明明是她才是应该被怜惜的那一个,为什么现在反成了她对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倍生怜意了?
木槿很抑郁,却一万个有苦说不出,只得低了头看下去。
后来……
后来……
后来木槿终于能从楼小眠那间书房里走出来时,夕阳已沉沉地落到西山脚,殷殷的红色像她自己憋在胸口快要吐出的一腔鲜血……
她只觉自己在屋里呆那半日,像在火中烤了半日,好容易逃出来,仿佛被燎去了一层皮,连步履都有些踉跄了。
楼小眠倒是依诺为她泡过茶,弹过琴,可没等她的大脑从帐册里的那些数据里逃脱出来,茶便喝完了,琴也弹完了,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又用什么话哄了她,居然又把她推到书案边继续看帐册……
平素只有她戏弄别人的份儿,为什么一遇到楼小眠,仿佛只有他戏弄她的份了呢?
没错,他容色出众,才识过人,风华蕴藉,她才会动不动便给迷晕了头,可他也不该抓住机会这样折磨她吧?
就是萧以靖、许思颜,也不能逼着她或哄着她连着看半日的帐册吧?
就是两边的父皇母后,也不舍得这样子折腾她吧?
木槿恨得咬牙切齿,出了门便狠命在地上跺了几脚。
青桦等人见她久不回去,都候在外面等着,早已打听到自家公主居然被楼大人拉在那里看了整整半日帐册,也不由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一边护送木槿回去,一边织布已嘀咕道:“这楼大人疯了不成?便是太子府的吴詹事和魏府丞没来,跟在太子府身边的人也不至于全是武夫吧?真要人帮忙时,何必一定要拉着咱们太子妃?这伤口还没全长好呢,真是个做事不过大脑的!”
楼小眠做事不过大脑?
那些被他雷厉风行扳倒的一众贪官权臣必是最不服的。
木槿站住身,定定神,只觉脑中尽是方才帐册上看到以及楼小眠所教导那些数据。
一府多少人丁,多少官吏,每户入多少钱粮,各项赋税总共几何,入帐共有几何,上缴州府国库分别几何,拨往何处银两多少,哪些可俭省些,哪些应适度宽裕,又有哪些数目明显不对,需做下记号,容以后细细盘查……
居然历历在目。
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一府的仓禀丰匮已由那些尚不完全的数据渐渐露出端倪。
木槿豁然开朗,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自己辛劳了半日的书房。
顾湃在旁劝道:“公主,咱别理他。若是你在这府里无聊,我等明日陪你到市集上走走。总不至于次次遇到有人设陷阱吧?”
木槿笑了笑,“便是有陷阱,此时也该设到太子身边,设不到咱们身上。”
“那么……”
“回去吧!今天累了,我要早些儿休息。”
“是!”
“休息得好好的,明日继续过来看帐册!”
“啊……”
顾湃等一齐惊叫,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而木槿已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有力地踏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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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个大臣都敢叫太子妃看账册;可也不是每个太子妃,都能有那么好的运气,碰到惊才绝艳的将相之才亲自教导治国之途,从政之道!
楼小眠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她离去,慢慢将手中茶水饮尽,唇边缓缓溢出一丝笑意。那绝美的面庞,便如月夜里缓缓盛绽的冰山雪莲,越发地清雅脱俗,绝世无双。
黛云上前为他添茶时,他摆了摆手。
“去瞧瞧仓叔回来没有。还有,璧月呢?”
黛云抿唇笑道:“璧月姐姐听大人抱怨说眼睛疼,说要给大人寻药煎了洗眼睛。这会儿大约还在折腾吧!仓叔倒是回来了,瞧着太子妃在这边有事,就在大人卧房外候着了!待奴婢去请他过来。”
楼小眠摆手道:“不用了,你把书房收拾一下,我回卧房见他。”
黛云便知他们必有事商议,忙笑盈盈地应了,也不敢碰那些帐册,只去收拾茶盏笔墨等物。
而楼小眠已一径走回卧房,果见郑仓候着,神色悲喜莫辨,十分复杂。
他的指尖便有些抖,却很快捏吧,若无其事地踏入房中,轻声道:“进来。”
屋内有些昏暗,火折子吹了几次,才见火星晃了晃,慢慢亮上来。
抬手将烛火点燃,他将火折子插回竹筒,凝了凝神,才侧过脸来,浅笑着问:“蜀国有消息传来了?”
郑仓便将一枚小小的纸卷呈上。
楼小眠便接过纸卷,凑到烛火前,一行一行仔细地看着。
郑仓在旁低声道:“虽然资料不多,但应该可以确定……太子妃就是公子要找的人了!”
楼小眠缓缓抬眼,眸心有快要碎裂般的水光。
他低低道:“不错,是她,是她。居然被萧寻夫妇收养,真是……天意弄人!”
纸卷凑到烛火之上。
烛焰吞吐,火光明灭,把他的面容照得明明暗暗,仿若隔着水纹变幻着大痛和大喜,怎么也看不清晰。
“那么,咱们要不要和太子妃说明此事?反正太子妃很听公子的话,而且如今太子不在……。”
“不要!”
楼小眠蓦地抬高声音,眸子微微一眯。
郑仓顿住。
楼小眠松开纸卷,看着最后一角纸片化作灰烬,才道:“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包括在木槿跟前,不许露半丝口风。你还是……就如从前那般待她即可。”
“可是……她目前和太子虽未圆房,但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疏远。”
“你不用理会,我自会处置。”
“是!”郑仓应了,却又有些迟疑,“可寻她的并不只咱们。总得先告诉……”
“也不许提起!”
楼小眠皱眉,声音低沉却凌厉:“我再说一遍,此事你不许和任何人提起。不然那后果……并非我或者那丫头可以承担的。你权且就当作……从不曾知晓吧!”
郑仓额上滴下汗珠来,垂首道:“郑仓谨遵公子令谕!”
楼小眠便略略松了心神,蓦地听到门外恍惚有动静,冷声喝道:“谁?”
郑仓大惊,腰中大刀已经劈破琉璃珠帘飞向那人,然后顿在那人脖颈之上。
“大……大人……”
珠帘落地,琉璃珠子“丁丁丁”四下弹跳滚落。那人惊惶的面孔便呈现在楼小眠眼前。
身材娇小,容色清丽,一双黑水银般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受惊小鹿般仓皇。
她的手中端了一盆水,犹自冒着热气,传出阵阵的药草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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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见!
沉金井,惟愿郎心知妾心(三)
“璧月!”
楼小眠踏近两步,眉尖已然蹙起。舒殢殩獍
正是到高凉第一晚,那个被他看上的吹笛子的美姬。
泾阳侯知人善任,看他们谈乐理谈茶艺谈得投机,却令她洗净铅华过来侍奉。
这数日她尽心侍奉,楼小眠也不以婢仆相待,彼此甚是相得,故而行止并无太多顾忌纡。
再不想会在这时候走来,看模样还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话。
“大人……我,我只是捧药水过来……给你敷眼睛……”
璧月的手在发抖,半满的水几乎被她环抱在怀里才能稳住腩。
铜制的水盆照着她的脸,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恐惧。
“公子!”
郑仓向楼小眠递去一个眼神,示意此女断不可留。
楼小眠低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郑仓正要下手,璧月忽叫道:“大人,容璧月为你敷一敷眼睛可好?”
郑仓呆了呆,才见璧月将那水盆抱得死紧,倒似在抱着性命一般。
楼小眠眸光暗了暗,低声道:“好。”
郑仓犹豫片刻,才收回刀来,说道:“公子小心!”
遂站到外面守卫。
楼小眠虽然体弱,却也是习过武的。方才二人都有些心神恍惚,方才未发现璧月站在门外。如今楼小眠已心生警惕,自然不用担心一个不懂武艺的侍女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璧月便抱着水盆,一步步走过来,放到桌上。
摇曳的烛光投在面盆里,潋滟水光里浮着一张惨白的脸。
她的手指扭结着,纤细的十指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但她终于将巾帕浸入药水里,泡透,再提起时,那柔软的双手便似稳当了许多。
她轻轻拧了,柔声道:“公子请卧下。”
楼小眠凝视她片刻,慢慢走到一边榻上卧了,阖上眼睛。
璧月便将那浸了药水的巾帕覆到他的眼睛,手轻轻掩着。
方才初秋的气节,连楼小眠这样病弱的,尚还穿着单衣。可她的手却极凉。
虽然刚从那滚热的药水里取出,虽然她掌下的丝帕还是湿热的,但她的手指却似有种自骨髓发出的森森凉意和颤意。
她的指甲涂着凤仙花汁,纤好圆润,保养得极好,此时触着楼小眠的眼角,仿佛往里用力一抠,便能生生抠出他的眼珠来。
但楼小眠只是静静地卧着,双手自然地枕于脑后,惬意而放松的姿态。
璧月道:“这个方子是我寻了几个大夫一起斟酌开出来的,可以清心明目。公子若是觉得用眼过度心力憔悴时敷上一敷,可以缓解许多。”
楼小眠“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璧月道:“方子我放在我妆台上了,我不在时,可以叫黛云每日为公子煎煮药水。”
这一回,楼小眠没有回答。
璧月继续道:“公子其实猜得没错,我是泾阳侯府的人,自然要为泾阳侯做事。泾阳侯吩咐我,大人每日做了什么,太子过来又和大人说什么,只需看到的、听到的,都需一一向他禀报。我也的确一一禀报了,每日公子看帐册、聊音律、品清茶,赏名花……其他的,璧月不懂,也不想懂。”
楼小眠叹道:“什么都不懂……的确聪明!”
壁月凝视着他开阖的淡色薄唇,发白的唇颤了颤,轻声道:“方才……我也不是故意的。听得里面郑护卫在说话,我原当正在回些寻常事宜,所以只在外候着,打算等他禀完后再进去。再不晓得……居然听到了那些。”
其实她还是没懂。
但无疑,此事攸关太子妃和眼前这男子的生死,也许……还涉及更多她一个歌姬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足以让太多人生命如蝼蚁般不值一哂的领域。
她够聪明,于是此时也够绝望。
她垂头问道:“前日大人说,会和泾阳侯将我要走,一直跟着大人,我开心得一夜都没睡着。我喜欢大人。从在那日酒席上第一眼看到了,便喜欢着,再没想过后来有这机缘,能和大人日日相处,更不曾想过,大人会打算带我走。”
楼小眠的手终于从脑后抽出,握了她的手。
他向来温和却寡情,独独酷好音律,往往对深精音律之人另眼相待,甚至引作知己。
之前的木槿,如今的璧月,虽说身份天差地别,可最初都是因为音律赢得了他的青眼有加。
他的掌心微微地温,但那丝暖意似乎完全不足熨热她冰凉的手指。
她忐忑地看着他,但洁净的巾帕却盖住了他的眼睛,再看不到他的眼神。
他的容色如经了风雨的雪梨花瓣,清冷孤绝,却有种憔悴的萎意。
只听他淡淡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璧月茫然道:“未了……心愿?”
楼小眠低沉道:“对。譬如是否有父母亲友需要安顿,或还有其他放心不下之事,你都可以说,我会尽量满足你。”
璧月摇头,“我父母早就没了,十二岁便被叔父卖入曲府学艺,上月又被送给侯爷……人人瞧不起我,人人都将我当作玩物,鞭打棒抽,哭和笑都不是自己的。纵还有些亲戚,他们既把我当作死人,我只能把他们当作死人了。我平生所愿,也不过是……不过是寻个情投意合的男子,相依相守一辈子罢了!”
楼小眠静默片刻,叹道:“这个有点难。若你有喜欢的,或许我还能把他丢过去陪你。”
璧月捏紧他的手,哑了嗓子道:“我的确有喜欢的。我不指望他能陪我,只盼他能记住我。——一生都能记得,有过一个女子,那么地喜欢他……”
她忽然倾下身,亲住楼小眠的唇。
楼小眠眉峰一蹙,没有动弹。
与她冰凉的手相反,她的唇是颤抖却灸热,火焰般燎向楼小眠。
楼小眠的唇如水一般清凉冷寂,由着她撩拨片刻,忽伸手摘去覆在双眼的巾帕,黑眸幽深如渊,淡淡地盯着她。
“璧月,你没觉得,你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于你更好?”
璧月毫无退缩之意,四目相对片刻,忽然间笑出了声:“大人,我以声色媚事于人,辗转于那些官商之手,最后派来取媚大人……大人认为我还担得起这清白二字么?”
她伸手松了楼小眠衣带,湿热的唇自他的线条美好柔和的下颔迤逦而下,落至锁骨,轻柔地亲吻啃啮。楼小眠慢慢捏紧了拳,神色反不似寻常温和,眉目已蕴了寒霜。
璧月道:“大人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但方才大人已经应我,要完成我未了之愿。璧月之心愿,便是在大人身心留下一席之地。大人重诺之人,想来不会失信!”
她的手忽向他腰身以下探去。
楼小眠眸光一凝,恍若有冰.凌.锋.锐早过,却已猛然一拳砸在榻上,沉喝道:“找死!”
翻身将璧月压下。
璧月低吟一声,由着他将自己拢于身下,一把扯开她松散的衣衫,冷凉的指尖滑过温腻的肌.肤,她周身起了一层的粟粒。
她自认已预备好,只是他侵入她时,她还是禁不住痛叫出声,几乎浑身都在哆嗦,却屏住呼吸将一双雪白的细长胳膊将他搂得更紧,让自己更亲密地楔合他。
“小眠,楼小眠……”
她低低地唤着从前再不敢唤出的名字,泪水润湿了长睫,然后夺眶而出。
楼小眠闪过一丝惊愕,却低头将她吻住,沁凉的手细致地在她的胸前腰下游移抚触。
直待她缓过气来,忍耐不住地低喘,他才缓缓动作。
初如和风细雨,让针尖般细碎的快意徐徐扩散,慢慢模糊她逼仄的痛感,随即加猛了力道,竟如暴风骤雨般将眼前女子笼住。
璧月的头因有力的冲撞和强烈的愉悦而落到榻外,优美修长的脖颈仰着,长发乌鸦鸦垂下。
她大口地喘息着,却仿佛再多的气息也填不满这具身体在极致欢愉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的空虚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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