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要真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做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的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买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jīng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的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而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的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rì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那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求县学禀生来做,成了禀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yīn凉。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的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涨涨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去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jīng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的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sè。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到士子乡绅到村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jiān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的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的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sè,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sè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
第三十二章 县试
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rì。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sè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rì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rì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无人的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yù望。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rì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做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在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rì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rì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xìng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绝对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思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比搭建考棚又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中间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zì yóu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
学着中学课本的温室花朵大约只会带着刻薄的笑容,将范进中举后发疯当成笑料,却很难体会到笑料背后的艰辛和荣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后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入场无悔,这就是科举社会里的公平。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的养神,他上辈子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三通鼓声想起,方应物从入定中醒过神来,睁开了双眼。有县衙小吏举着一张牌子,在考场中来回走动,牌子上就是这次县试的考题。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应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贴着白纸,用朱笔写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一章”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节”。
妥了!方应物的欣喜万分,彻底放下了心!他没有领会错县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准备的这两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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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疑神疑鬼
县试只考四书题两道,考试时间一个白天。对于胸有腹稿的方应物而言,一个白天的时间有点漫长了。虽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时就将两篇题目做完并誊写到试卷上。
这时候并没有人交卷,方应物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出这个风头了。枪打出头鸟,最后案首十有仈jiǔ是自己的,这种时候太醒目没什么好处,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方应物便从篮子中掏出干粮和野菜,让小役给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来。这番动静引发了别人注意,看天sè已到午时,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饥渴,纷纷掏出准备好的吃食开始就餐。
但也有卓尔不群之人,比如很让方应物看不顺眼的吴公子。别人抓紧时间埋头吃喝时,他很潇洒的立了起来,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领。
本来没人在意,只以为他要出恭,但却见他手持试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县走过去。无数道无声的目光向他shè去,第一个交卷的人总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场上严禁交头接耳,只怕此时要议论纷纷了。
吴公子交上试卷后,又站在那里和知县说了好一会儿话。
小考试不像乡试、会试这样的真正抡才大典极其严格,形式其实很随意。头几个交卷的,可以请求考官再当场面试。
考官简单看过考卷开头,觉得可取的话,常常又口出几个对偶或者诗词题目,考生若答得不错便可当场录取。
这吴绰眼下就是当场面试么?方应物位置比较靠前,看得清汪知县和吴绰之间的互动。汪知县言笑晏晏,这让方应物心里产生了一丝yīn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云峰吴家近几年一个新秀才也没出过,对于科举传世的吴家而言,简直是断了传承一般,绝对放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就意味着吴家这次必然要使尽力气,说什么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个秀才,这样才能保住一些门面。
那么最稳妥、最好运作的办法就是夺得一个县案首,那就相当于保送生,最终必定会考中生员秀才。
而自己这边,因为时间所迫,他结交知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急功近利的sè彩,人情上的沉淀并不足。
因为利益因素产生的结合,那么因为利益因素产生变化,这不奇怪。吴家有底蕴,能拿出的利益应该比他这个小贫士要多,只看他们肯不肯放下本地缙绅世家的架子主动靠近外来户汪知县。
方应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己早该想到这点的!
汪知县能将题泄露给自己,同样也能泄露给别人。只要用最隐晦含糊的方式,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也不会被抓住把柄。
想到这里,极度渴望鲤鱼跃龙门的方应物坐不住了。眼看着吴公子面试完,到了考场龙门那里,等待放行时间——考生不能随意出场的,必须等到够了十人,然后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会儿,看周围考生都吃喝完毕,重新埋头答题。方应物一咬牙站了起来,也手持试卷草稿向汪知县走去,这时候就远不如方才吴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县手持朱笔,阅视方应物试卷,在破题上点了几个圈,以示出sè。方应物趁机也道:“请求老父母面试。”
汪知县沉吟片刻,出题道:“大器贵在晚成。”
这是要对对子,但这个上联却让方应物心头沉了又沉,他正处于风声鹤唳状态,稍有点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贵在晚成?这是暗示我这科还年轻,不必着急,可以再等一等么?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在心里解读道。不能不这么想,他才十五岁,堪称是最年轻的考生了。
还好方应物有些读书根底,也很有暗示xìng的对道:“长才屈于短驭。”
“好!”汪知县轻轻点头,又指着院中荷花池出题道:“青衿争出玉宫。”
青衿,秀才的雅称也,这上联关键在于一个“争”,汪知县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争案首?方应物又在心里解读了一遍后,再次对道:“朱笔独点龙门。”
这意思很明显,你老人家答应过点我过龙门,不能言而无信呐。
汪知县摇摇头,又出上联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方应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机锋般对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县提笔在方应物试卷上写了个“可”,“你已经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罢!”
和汪知县来来去去几句话,方应物仍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准确消息,甚至相反,还觉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几分。大器贵在晚成这句话,可太让年方十五岁的方应物心惊胆战了。
虽然汪知县说了肯定让他上榜,但这不值得十分高兴,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县试第二名又怎么样?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虽然看着没多大差距,但实际上有着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经相当于知县点中的保送生了。只要在下面两关,县案首不犯脑残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问题。
而县试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后一名没有本质区别,去府试、道试时在一条起跑线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样的。
他方应物论八股才学不过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县这个jīng英荟萃的死亡之组;论起人脉根基钱财差不多就是零。两方面都不出彩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县案首保送,凭什么把握在后面连过府试、道试两关?
方应物面试完毕,也神思不属的站在了入口龙门这里,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吴绰吴公子见到方应物也过来了,挑了挑眉毛,百无聊赖的搭话道:“你这小哥儿答题也不慢,看来平时很用功罢,这次过县试应当不成问题了。对了,你是谁来着?刚才忘记了。”
方应物忽然冒出个邪恶的念头——若是出了考场后,偷偷宣扬吴公子和知县多么亲密、答题多么迅速,然后再搭配上吴家这次势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个吴公子必然是内定案首的谣言,想必会有许多人相信罢?
如果谣言传的猛了,那汪知县也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点吴公子当案首了。真要坐实了谣言,后果十分莫测,任是谁也要三思而行。
不过这念头从方应物脑中一闪而过,就按下去了。毕竟吴家和汪知县之间的事情,纯属他自己极度敏感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造谣传谣这种事,他觉得还是有些太yīn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里就过不去,实在不屑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时辰,凑够了十个交卷的人,总算可以放行出考场。方应物满怀心思的步出县学,看到大门外仍然聚集着数十人。
从人群里穿过,方应物正要向西门而去,忽然耳边传进两个人议论:“听到最新消息没?这次县试,想要案首是别想了,听说已经内定一个叫方应物的人了。”
方应物默默无语泪双流,他最讨厌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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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最后还是......
在考场中,汪知县看着案子上两份卷子,心里很是纠结。方应物和吴绰两人之间各有各的好,实在让知县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道选谁才是正确的。
点了方应物为案首,就等于收了一个腹心之人,而且方应物为人处事能力和才华都极其卓越,是个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后帮得上忙。但方应物背景弱了点。
点了吴绰当案首,可以收获本县传统世家云峰吴家的好感。吴家之前登门恳求过此事,之后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吴绰自有背景,肯定不会像方应物那样成为可靠心腹,以后吴家更用不着自己了。
汪知县向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人,今天遇到这个大难题,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在淳安县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坏了。
有在场外巡视的衙役突然走过来,对汪知县低声禀报道:“大门外面传起了流言,道是一个叫方应物的考生已经被内定为案首。”
汪知县叹口气,虽然流言不是好事,但这个时候出现流言,仿佛可以助他决断。为避免坐实流言,这次就先委屈了方应物罢,下次有机会再点他当案首。
有了决定,汪知县轻松许多,放开方应物和吴绰的试卷,拿起其他学童的试卷审阅起来。
却说方应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县学考场这里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庙。里长方逢时与塾师王先生都在庙外等候,见到方应物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听到问候,方应物这才从苦思中猛然醒过神来,忧心忡忡的对两位保人道:“场内没有出问题,倒是场外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方应物便将场外流言这事告知二人。
听到县里传起了方应物被内定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晓得这不是好事。方逢时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谁人如此可恶!难道是吴家?”
方应物摇摇头:“吴家可能xìng很小,他们似乎并无此必要。如果他们能从知县这里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就等于是直接打通知县关节了,否则不会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关节已通的情况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传流言?”
“那会又是谁?”
方应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与汪县尊之间情况的,又对我有恨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县花界头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应物想来,白梅的可能xìng确实很大。上次打债务官司,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汪知县的互动,如果心她有点眼光的话,难免会看出什么。所以造出内定自己当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师比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这种事情,要紧的不是找到源头,当务之急是怎么先应付住流言。如今却如何是好?”
方应物长叹道:“我本不想主动挑起这种损人之事,但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贵神速,烦请两位师长迅速行动。”
随后便吩咐道:“我交试卷交的早,现在考试没有结束,许多考生还在考场内,县学门外还围聚着不少人,都是前来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里,参与他们的议论!
王先生,你去县城西门外和十字街头一带巡游,见茶铺饭铺就进去,若遇到有议论本次县试的,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插话上去。特别是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他们闲谈几句!”
方逢时拍着胸脯又请教道:“跑腿子没问题,为叔能卖力气,只是要怎么去对人说?”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要说的话就是三点。第一,说吴家财雄势大,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这次肯定不惜代价也要争一个案首。
第二,说吴绰在考场里答题很轻松,第一个交的试卷,和汪县尊有说有笑,必中无疑。
第三,说我方应物乃是深山里的穷人,一无财二无势,汪县尊内定我当案首有什么好处?
所以传这种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实那吴公子才是真正内定为案首的人,吴家有钱有势肯定使了力气,可笑世人都没觉察到,只会盯着穷人乱猜!
等你们说完了这些说辞,就换个地方,反反复复的对别人说。不能只让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转!”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方应物继续思量起这件事。传流言之人对时机的把握很不错,如果早了,那就会让人有所防备,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时再传流言有什么用?
不过幸亏此时离发榜还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这个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没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还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个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说,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还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sè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个学童交上了试卷,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了。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的伸个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个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说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个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还一rì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rì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个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县城太小,他们这些拼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绽,还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这次县试时间是八月二十三rì,放榜时间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rì。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过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时间很接近,再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还要通过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rì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里。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里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里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的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shè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个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位置。因为根据规矩,这个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这两个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个是方应物,另一个是吴绰!
天无二rì,怎么会有两个案首!从来没有听过说科举考试有两个第一名!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过,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这是必有的过场。
不过今天可不是走过场了,在与知县见面过程中,还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这两人远远地,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这山野村夫,居然还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好家族。谁知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这等寒酸人牢sāo满腹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找个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还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里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吃糠咽菜、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寻求一切上进机会,一直走到了今天,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的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没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的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rì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过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吴绰的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货sè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还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还没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还没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没有一个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吗?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过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这里,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时间心如死灰,想到几个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还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cháo般的喧哗,声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杂难忍,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里,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清之高中解元!”
公堂里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个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还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里!
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个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rì!”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这个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的望过来,没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的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还是要拼爹啊......
第三十五章 名声岂为功名累
县衙大门外仍在不停的喧哗,甚至响起了鞭炮声。但是在公堂里,没有人会感到这很吵闹了,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再看向新鲜出炉方解元的儿子,刚才还显出几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简直令人不可直视。
秋rì的阳光真晃眼......方应物不动声sè挪动了几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阳晒到,于是他身上金光便相应少了些许。
最初的激动和不能自已过去后,此刻方应物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滋味杂陈,甚至恍然如梦。眨眼之间,自己这一天三顿都困难的穷小子也变成官绅二代了?
一个举人的地位,已经几乎等同于官员了,算是迈入了统治阶级。特别这还是聚全省之望的头名解元,给个进士都不换,何况从来没听说过解元考不中进士的(此时唐解元还穿开裆裤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虽然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境遇的变幻道理是一样的。
科举的特点就是总能造就一夜飞黄腾达的神话,尤其是穷人家考中后立地发达的故事,更是为人民群众津津乐道。
亲身体会到这出人生喜剧的方应物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别笑话范进中举后几乎发了疯,刚才他方应物不也人前失态了?
与只管尽情享受狂喜的方应物不同,与充满羡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首先是疑惑,县里怎么对方清之参加浙江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说乡试名额有限,不是随便哪个秀才都能去参加的,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可以。县学生员必须要先在县里参加内部科考,成为一等二等生员,然后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
今年淳安县就只筛选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绝对没有方清之这个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游学两年没回来,更不会在县里参加筛选xìng质的科考,那他是怎么直接跑过去参加全省乡试的?
不过汪知县毕竟官场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头绪,乡试以下的考试随意xìng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学官还可以在乡试之前,在省城开一场录遗考试,所有因为生病、治丧、远行等原因没机会参加县里筛选机会的,都可以去报名录遗考试,以实现不遗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过由本省提学官主持的录遗考试,就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出门在外游学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过这条路子,混进了乡试考场。难怪县里对他参加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汪知县不能不服,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捡漏入了场,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浙江夺得解元。就算与全国chūn闱大比的三鼎甲相较,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认知里,中了举就相当于官老爷了,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了,可以成为钱粮赋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银子、宅子、轿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号举人,有神话sè彩的举人。
但汪知县却还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万众瞩目,尤其在士绅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仅次于全国状元、榜样、探花这三鼎甲了。
也就是说,解元的话语权很霸道,绝非普通举人可比,一句顶别人十句。自己这三甲进士又是客场作战,虽然在淳安县大权在握,但说话还真未必有解元响亮。而且还只是三十岁的解元。
想到这里,汪知县颇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烧冷灶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点了方应物当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劳”。
现在再想补回机会,那不可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自己优柔寡,没有早下决心!否则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现在点了方应物当案首,那也是从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无数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这一对前途无量的父子,汪知县突然产生了些许“有缘无分”的幽怨。
案首两候选之一吴绰吴公子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对汪知县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试尚未开始,还请发题。”
汪知县醒过神来,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开口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好像和刚才所说并无不同,只是重复了一遍,难道还是要考八股?方应物微微皱眉,吴绰却脸sè一喜。
不过随即汪知县话头一转,“但是士子当勤学渊识,广博耳目。制艺已经考过,两人实在不分轩轾,故而今次加试便另考诗词。”
听到这个“但是”,方应物便知道,一个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亲乡试解元的冲击之下,已经没了预料中的兴奋和惊喜。相比一个解元,秀才这点成就实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只靠着父亲的光环,再随便抄点出彩的诗词文章,那也足以晋身本县名流,优哉游哉的当二代了。是不是秀才,关系真不大,这叫处士。
虽然方应物在父亲高中解元的冲击下,已经有些超脱心态了,但对汪知县而言却不同。事先没答应过还好,既然答应了却不做,那就有可能会结下仇怨。
若方应物还只是寒门学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心里比较之后,汪知县的天平倒向了方应物这边。
吴绰眼见事态如此,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无论怎么比试,最后必定会输掉。
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吴公子就觉得不可接受。怎么能输给这一直被自己鄙视为山野村夫的人?只靠父荫算什么本事!
所以与其到那时输人丢面子,还不如现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码传出去不是他输给了方应物。于是吴公子主动开口对汪知县道:“学生情愿退出,不与方朋友争夺案首了。”
也不等知县再说什么,吴绰轻轻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直接转身出了公堂,招呼书童仆役就此离去。
成王败寇,没人会在意吴公子的态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两主角之一主动退出,那么县试案首的名头就正式落在了方应物头上。
汪知县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应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虽想留你小酌几杯为贺,但你家中有这大喜事,还是早些回去应付罢!”
“感谢老父母挂念。”方应物行礼道。汪知县说的不错,捷报传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面,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没有别人了。
今rì事情完毕,汪知县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并消失在后门中。
这时候,一同来面见知县的学童纷纷簇拥过来,七嘴八舌的恭喜方应物。方应物忙忙乱乱的团团作揖,朗声道:“能与诸位同案进学,亦在下之幸也!”
进学就是进县学,也就是俗称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进学的人,类似于乡试会试中的同年。所以方应物这个话,相当于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讨彩中听。
大家纷纷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谦谦君子,从品行上也比那目中无人的吴绰强得多,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案首。
与同案告辞,方应物走出县衙大门。照壁上县试榜旁边已经加了一张纸,上书“案首:方应物”几个大字。
在大门外还聚集着一两百看热闹的人,等方应物出来,陡然吸引了这几百道目光。这是方应物首次成为公众焦点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头,做出器宇轩昂的模样给人看。
人群对着方应物不停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许多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县试案首。”
“父亲本省第一,儿子本县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这次要发达了!出一个解元,那起码有几十年气运!”
“不愧是方解元的儿子,就是一表人才!”
这......方应物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别人口口声声不离解元两字,那他的案首风头在哪里?这种心态值得jǐng惕,他可不想被看做只会靠父亲的无能二代!
他前生是个孤儿,这辈子到目前为止,rì子过得和孤儿也差不多。所以向来有很强的dú lìjīng神。
这个县学案首,虽然不是全靠才华,但他也是费了很大心思和力气的!
若没有前面一步一步殚jīng竭虑闯到最后,父亲这个解元哪有临门一脚的发挥机会,谁会平白无故将案首送给他?
总不能让别人都以为他是只会靠着父亲罢,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儿子的好处,但却不想变成那种形象。
他方应物就是方应物,独一无二的方应物。想至此,方应物信口占诗一首,一边走向县城西门,一边放声长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这布衣少年渐渐远去,淡然洒脱,从容自若。
耳中不停回响着他的歌词:“儿登案首衙前过,父踏金鳌海上来。辛勤三百六十rì,误作拼爹上天台。名声岂为功名累,月照清风入我怀!”
几分不羁,几分自傲,又带着几分无奈自嘲,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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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明下更新时间,如果不是补更之类,无另外通知就是晚八点至八点半。
第三十六章 五子登科
方应物回到上花溪村时,天sè已经是傍晚了。他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转过山坡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余人都聚集村口,一个不少一个不差,但个个神sè兴奋,互相热烈的说着各种话儿。好像是过节一样,只有最热闹的节rì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有眼尖的人瞅见方应物出现在山路上,高叫一声:“秋哥儿回来了!”人群齐刷刷的冷了场,屏息敛声,一起向方应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应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体上也知道各自xìng格,有的温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气、有的勤劳、有的懒惰......
但是在此时,方应物发现,所有人面对他的神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将上花溪村区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方应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种。
看来报喜信的人已经来过,只怕以后这要成常态了,方应物想道。这就是力争上游的结果,还是努力适应罢!
族长二叔爷激动地走过来,仿佛汇报工作一样,对方应物道:“rì间来了几个报信人,报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凑了喜钱,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方应物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叔爷费心了。”
秋哥儿还是这么平易近人啊,二叔爷仿佛暗暗松了口气。又汇报道:“你家旧宅,门窗已经被砸烂了,现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里收拾了两间干净好房子,你且先住过去,回头慢慢整治旧宅。”
砸烂门窗?方应物愣了愣,就明白了,这也是习俗。中了举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别人砸烂窗户、砍掉门槛,然后再翻新修理。这叫做改换门庭,象征从此门户不同了。
人群自动分开,让方应物通过。在族长二叔爷和里长方逢时的陪同下,方应物在自家门前转了一圈。果然满院狼藉,门窗破碎,篱笆院墙都被人掀翻了,确实无法住人。
房屋的黄泥土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字喜报——“捷报,贵府老爷方讳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捷报,贵府学童方应物取中县试第一名案首!”
方应物看着仍在远处强力围观自己的乡亲,感到很无奈,对二叔爷道:“叫乡亲们都散了罢,不然小子我真无地自容了。”
二叔爷笑道:“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们都想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应物很郑重的说:“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这......二叔爷对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们!”
随后方应物和二叔爷、方逢时一起向宗祠那边走去,这次换了方逢时汇报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还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准备成亲用的,先搬来紧着你用。”
方应物无语,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这点家什不值当什么!回头我把地契给你送过来,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时大方地说。
二叔爷咳嗽一声,对方逢时不满道:“你这事情先不要单独说,回头全村一起办。”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饱读史料的方应物连连苦笑,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
举人可以免税,谁家要有人中了举,全族都来投献土地并主动当佃户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间名下多出几百上千亩地产也不稀奇。这就是最现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然感到后面有动静,方应物扭头去看,却发现有个女子默默地尾随在自己一行人后面。
“兰姐儿?你也在这里?”方应物很意外。刚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确实没注意到兰姐儿也在其中。
王兰捏着手帕,很羞涩的低头道:“父亲说让奴家来迎候你......”
二叔爷和方逢时顿时满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主动继续向前走开。
方应物看了看天sè,都快黑了。让一个女子在这种暧昧时刻迎接另一个男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那王塾师终于舍得下本,肯放兰姐儿在这种时候来找他了么?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罢。
眼瞅着娇俏忸怩的女子,方应物心头动了动,却被理智压住。
今天还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这动辄被乡亲强力围观的新鲜期,成了大众chūn宫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还是我,没什么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实在顾不得你,明天你再过来好了。”
王兰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rì早晨过去看你。”
送走兰姐儿,方应物来到宗祠旁边的空房那边,二叔爷和方逢时都在门外等候。进了屋,确实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水儿的新家具。
方应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应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时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与秋哥儿稍待片刻。”
等方逢时出去,二叔爷请了方应物坐下,“村里共有两百四十亩地,由我做个决断,只要愿意的人家,田产全都托付到你们家如何?”
方应物摇头道:“这都是族人产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我家夺族人之产了?”
“秋哥儿何必如此迂腐,不过是借用你家名头而已,亲族之间,这点忙都不肯相帮么?”
方应物当然知道,这叫“诡寄”,是逃税的手段,虽不为官府认可,但也是民间通行潜规则之一了。当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纠纷官司也很多。
但方应物有点抵触之心,熟读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规矩,明代后期国家财税越发艰难,最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大崩盘。当时作为研究者,他对这种逃税手段一直是很鄙视的。
所以他仍拒绝道:“二叔爷听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亲,大事须得请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产?”
“秋税开征在即,汝父却不知何时返乡,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策,你就答应了罢!”
方应物叹口气,“夺别家之基业,岂是仁人之所为。”
二叔爷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我花溪方氏几百年来只有你家这次出息中了举,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来稳坐的方应物登时吓得一跳三尺高,连忙也对着二叔爷跪下,并伸手去扶他,连声道:“收了,收了,二叔爷不要折杀了小子!”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来,他们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亩地了,这还是他们村太穷的情况下。
难怪常常听说穷秀才酸秀才,但有谁听说过穷举人酸举人?举人没有穷人,倒是有句俗语是,金举人、银进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着喊着送田上门,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啊。
但方应物仍尽力维持心中一点节cāo不灭,他不想彻底沉沦,不想当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视过的那种国家蛀虫。“二叔爷,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产,外姓人一个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亲为奴仆!”
一夜再无话,方应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过饭后便早早的睡下。次rì天sè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
方应物不耐烦的披衣出门,看是谁在扰人清梦。门外立着一人,探头探脑的,仔细瞧过却是王塾师王先生。
王先生笑颜逐开的对方应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们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随后又将一锭银子塞进方应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礼为贺!”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手里银子,十分无语。这锭银子不就是当初他一气之下,为了兰姐儿扔给王家的那锭五两小元宝么?这王先生倒是会算账,今天又当贺礼送回来了。
王塾师提醒道:“前几个月定下的约定,好贤婿可不要忘了。”他嘴里的约定,当然是方应物出十两银子纳兰姐儿为妾室的约定。
方应物看王塾师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戏弄道:“在下还差着银子,你老人家不是说银子补足后再说么?现下可凑不出这笔彩礼。”
“这是说的哪里话,银子算个什么!莫非你不想认账?做人不能太陈世美!”王塾师边说边向后招招手。
却见兰姐儿抱着一个包裹,扭扭捏捏的从树后面闪出来,脸sè已经红得像此时天边的霞光。
方应物能猜出,这包裹里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细软罢......瞧这架势,今天王塾师铁了心要让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师轻轻对女儿喝道:“别站着偷懒,还不进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应物生怕兰姐儿难为情,挥了挥手道:“快去罢!屋里乱的很。”王兰如蒙大赦,迈着小碎步躲进了房屋。
看着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里的银子,又想起即将列入名下的田产,以及准备整修的房屋,方应物叹口气。
银子、女子、租子、宅子,还差一个轿子,自己就成传说中的“五子登科”了。不过这个中举的人不是自己,全是凭借父荫,少一科就无所谓了。
想至此,方应物心里很文青的泛起浓浓虚无感,这都算是自己的么?
第三十七章 君子藏器于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几人怀抱粗的大树底下,方应物一本正经的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几rì来饱受滋润的小妾兰姐儿,手持一把茶壶侍候着。
而在方应物的前方,则是一条长长的队伍。里长方逢时请示过方应物后,面朝队伍叫道:“开始罢!”
当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窜上前来,神情激动地将手里的一叠纸递上来,方应物温和亲切的与他说过几句话,点点头持笔写下了名字。
“下一个!”方逢时叫道。
这一上午,方应物可谓是签名到手软,但这可不是签名售书。
他签字的地方都是田地买卖契约的画押处,陆陆续续共有四十几份,一式两份签了近百个名字。而且他无一例外的都当了买方,卖方则是各家族亲。
签完这些合同后,上花溪村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归到了方应物名下,他一跃而成为整个花溪地区头号大地主,甚至超过了邻村王大户那家。
也就是说,方应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贫自耕农阶级向地主阶级的兑变,只是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发指,比税粮还要低得多。
当然,若不是如此,族亲也不会为了逃税而将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约上虽然写了作价多少多少银两,但不会叫方应物真掏钱的。
所有契约由里长方逢时当保人,并拿到县衙去盖印,此后就正式生效了。
据方里长透露,县衙承发房掌印小吏看到这叠契约,很是“会心一笑”,只要了五十文钱便痛痛快快都盖了印。
手握一叠厚厚的生效契约,方应物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浓浓的虚无感,他所得到的这些到底是属于谁的?
想这几个月来,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种困难,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正要收获一颗小小的果实时,忽而这父亲又冒了出来喧宾夺主。
父亲人虽远在他方,但却一下子把所有风头都夺去了。一个全省解元摆在这里,谁还在乎小小的县案首?
而且一夜之间,自己之前所面临的那些让自己挠头的困难仿佛都不成问题了。
似乎只要躺在父亲创下的功业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rì。这样或许不能大富大贵,但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小康rì子,比起艰辛度rì的山乡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这几个月还折腾什么,直接在家里坐等天上掉下个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艰难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底,自己奋斗几个月的意义何在?现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长叹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时兰姐儿沏了茶水,偶然听到这句,疑惑的问道:“夫君因而叹?”
方应物道:“有这样的父亲,我还用做什么?若说成就,只怕我连解元都中不了,当然要叹。”
王兰想了想,劝解道:“妾身不懂什么道理,但记得易经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猛然听到这句,方应物仿佛被点了穴,片刻后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人生浮沉无常,宦海更是风波险恶,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可靠?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顺风顺水?
而在这个世道,谁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谁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来?他方应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后的高度俯视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于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去府试道试就去府试道试,该去县学当生员就去当生员。一颗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闯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又何必为了父亲成就和自己的虚无感而纠结。
颓废感一扫而空,方应物忽然又品出点什么,忍不住嘿嘿笑道:“兰姐儿说话真绕圈子,叫为夫仔细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兰不明所以,只以为方应物夸赞他,很是温柔娴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听方应物摇摇头道:“好不知羞的小妇人,天还没黑就想着敦伦大事了。”
听到敦伦两个字,兰姐儿羞赧的推了一把方应物,“你胡言乱语什么,妾身是那样yín荡的人么?什么时候说这话儿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顺势拉过兰姐儿的手戏谑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那你说我身上藏着什么器具,待的什么时候?”
说着说着,方应物却发现先把自己的火气惹出来了,十分蠢蠢yù动的,少年人的身躯本来就经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里间大床,考虑是不是白昼宣婬,将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泄泄火......
但正当此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小相公!有外面人来寻你!”
这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莫非终于有人来慕名拜访了?
这几rì,方应物接到了不少书帖,大部分都是写给他父亲的。方应物都代替父亲一一回了信。
但暂时没什么外面的人上门拜访,据他猜测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里,往来不便;二是声名鹊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里,上方家拜访没什么意思;
三是他方应物这县案首充其量不过是预备秀才,还不值得别人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四是他在县里没什么交游,别人很难找到中间人做引荐。
或者说,资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资格低的不得其门而入或者慑于方解元的门槛。
今天这人是头一个登门的,方应物当然不会还像上次那样拒之门外,他又不是真想当隐士。
于是他连忙迎出门去,却见院外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齐,从气质来看绝对出身衣冠子弟。
方应物上前见礼道:“贵客来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那人没有还礼,也不答话,只管不停上下打量。这叫方应物感觉很奇怪,正要发话去问,却听他开了口道:“你就是应物外甥么?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应物大大的吃了一惊。他这辈子自从记事起,脑中从未有过母亲印象,也从未有过母亲那边亲戚的印象。这时候出现了个自称舅父的,怎能不让他吃惊。
他的记忆中,只在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但却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家那边的事情,就连母亲到底是哪个乡哪个村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姓胡。
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见过与母亲家那边亲戚有什么往来。渐渐地也就淡忘了此事,只当没有这些亲戚了。
实在没料到,今天突然冒出个舅父来,这叫方应物想起了一句俗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第三十八章 话不投机(求推荐票!)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方应物可以确定,这位“舅父”是听说了解元之事,然后才跑过来攀亲的。
这门亲戚与同族乡亲们的亲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几许,方应物脑中闪了闪,冷淡的问道:“余自幼年记事起,确实不曾听说过母家之事。不知阁下从何处来?”
那中年人见方应物只管站在院门口盘问,连个请入上茶表示都没有,心生不悦,忍住答道:“我自慈溪来。”
之后便闭口不言,他相信,方应物好歹是个读书人,听到这几个字应该能明白什么。
方应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亲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乡,都是属于梓桐乡的村落,说是同乡不为过。只不过花溪在深山里,地方比慈溪偏僻。
单说姓胡没什么好惊讶的,单说慈溪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慈溪和胡姓两个词连起来就值得注意了。
因为方应物听说过,淳安县有九大科举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当今胡家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统四年进士,比商辂商相公还早六年中进士。现在此人在南京当兵部侍郎兼cāo江提督,是一位老资格实力派官员。
此外还有两件传言,一是说朝廷要恩典这位胡老大人当尚书,二是说慈溪要改名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么当今淳安籍贯官员中,就是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级最高、资历最老了。
想起这些,就令方应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说来自于慈溪,母亲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亲就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说来,母亲真足以称得上名门闺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过父子三进士的荣耀,八代贫农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来,连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方应物又想起,在县城西门外有几座进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属于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县城这些次,每每望着牌坊励志,但从来没想到居然能与他自己扯上关系。
看到方应物失神,那自称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轻轻撇了撇。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穷山村里少年人,听到慈溪胡家这样的名头,还不得被吓住。当年方清之就像个书呆子,他儿子估计也差不多罢。
可方应物心思聪明,虽然离一心二用还差得远,但七窍玲珑总是有的。脑子想归想,他眼睛可并没有走神,对面这人的神态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脑子中。
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来的?方应物哪里看得惯这嘴脸,抬了抬眼,不动声sè,指着院中椅子道:“请进,坐罢!”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话语之间很不客气,“在下多年来从来不知道还有母家,心里一些儿印象也没有。至于阁下突如其来,以长辈自称,更是无从辨析。”
这口气,就差说很像上门打秋风的骗子了......那中年人闻言不忿道:“我们慈溪胡家会为了这点事情招摇撞骗么!至于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听便知,左右都在同乡,打听消息便利的很!”
方应物继续盘问道:“是在下说话莽撞了。不过敢问舅父,从母亲去世,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胡家亲戚往来,母亲的墓地就在村后,也从不曾听说有娘家人来祭扫。恕我驽钝不解,这是何缘故?”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两家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问题,方应物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当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陈年隐事。又随口问道:“舅父这次登门所为何来?”
胡舅父答道:“听说妹夫中解元,特意前来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见见你,所以请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应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没往来,半点感情也没有,而且他对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见。
再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断了与胡家的关系,如果是因为父亲当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这当儿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认亲,是很不谨慎的行为。
还有一点,与胡家不相往来十几年,从亲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无法解释。在这个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来叫他方应物去见面,若要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也太显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虽然不如胡家,但他方应物有自己的自尊。何况现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没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书里也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惯帝王将相史的方应物心里,就是个符号。
再说了,堂堂一个解元家,正在榜文刚出的新鲜期,只有受别人登门道喜的份,哪有主动到处串门子招摇的道理,那不是让县里人小看么!
想得明白后,方应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应,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请示过父亲后再做计较。”
胡舅父皱起眉头,责问道:“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请,就敢辞乎?这是做外孙的道理么?”
这教训口气又引起了方应物的反感——我跟你们胡家很熟吗?叫我去见个面也成了对我的恩赐?
他越发有了几分猜测,当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亲,中间出了些什么事情便断了往来,如今听说父亲中了解元,于是又匆匆上门攀亲。而且父亲那一门心思只顾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没准还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应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在做外孙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儿子的。家父十几年不进胡家之门,在下这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焉敢不孝并违背父亲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应物这暴发户晚辈的冷嘲热讽,大怒道:“年轻人不要以为读得几本书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间道理多得很,不是书上都写着的!我好心登门......”
方应物打断了舅父的话,拱手辞客道:“既然话不投机,舅父请回罢!”
胡舅父拂袖而起,气冲冲道:“只晓得在家中闭门死读书,人情世故半点不懂,有谁看的起你!没有我胡家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县中立足!”
方应物叹口气,这舅父的语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呐,做人心里有几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读书人中,谁会动辄**裸的挂在嘴边?更别提用这些来威胁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儿不肯趋附你们胡家,是为志气高远。如此节cāo,谁敢看不起?也就你们胡家心里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么人?”胡舅父转头喝道。
却从院门口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认识的,先在县城诗会上见过,后又曾经到访过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个却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与洪松相伴而行,方应物估计他就是上次随同洪松一起来上花溪村,却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项公子。对此人无限拔高、无限脑补的能力,方应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着拱手道:“胡前辈,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胡舅父冷哼一声,随便还了礼就离开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舅父与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视胡家,又让舅父无法反击,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家势也不会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举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这家?另外一个如果是姓项,那么就可能是与洪家同在锦溪的项家人。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士,说不定能从他们这里打听打听父亲的往事。方应物便上前对洪、项二人行礼道:“两位贵客久违了!上次在下因为准备县试,心无旁骛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谢罪了,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海涵。”
方应物成了县试案首,注定将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所以也有称别人一声前辈的资格了。不然以学童身份,没资格叫别人前辈。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项公子却爽朗大度抢在前面说:“无妨无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儿之不俗。”
方应物又请二人坐下,对屋中兰姐儿招呼了一声,“有贵客到,上茶!”
洪松并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应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参加今科乡试,遇到了令尊这科场前辈,他托我捎带了家书给你。”
方应物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穿越以来首次与神龙不见头也不见尾的父亲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德!”
当然方应物不会傻得问他们两个乡试成绩如何,瞧这迅速回来的架势,并且还有闲工夫亲自来花溪送信,不用问,估计这二位双双名落孙山了。其实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乡试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试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现象。
方应物当即便拆开信件,一口气看了下去:“吾儿见信如晤......”
信中内容无外乎是三点:一是父亲叫他仔细读书,不要荒废学业;二是和睦乡邻,不要因为家里出了解元就骄纵自大,鱼肉乡里;三是因为明年二月就有会试大比,时间紧张,父亲就直接启程去京师预备参试,暂不回淳安了。
看完书信,方应物再次向洪松和项成贤致谢道:“不孝子久不闻家父音讯,心中万千念想,今rì多谢二位捎到家书,如此才心怀略慰。”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辈荣幸。”洪松客气道。
他话头一转,又说起方清之:“你父亲在省城,那可是名闻遐迩,很为我淳安挣了脸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亲自写了保书送他入场的!”
听到王恕这个名字,方应物耸然动容,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又一个政治名人。父亲怎么勾搭上他的?
第三十九章 方解元的八卦
却说听到王恕写信荐举父亲,方应物不能不动容,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虽然方应物对当今成化、弘治年间的政治生态不如嘉靖、万历年间了解,但也是涉猎过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这个时期,王恕是一个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无忌、公正无私,海内声望极高。
当下官场上有一句流行话,叫做“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这朝堂上乌烟瘴气,南běi jīng师六部里没什么像样大臣,只有一个王恕人品正直还算是拿得出手。
从这个评价,可知其人。当今皇上朱见深是个怕人搅扰的宅男天子,大概对王恕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很烦,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并且一直让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师。
不过让方应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怎么会干出写条子开后门,保举父亲入场的事情?
洪松面露羡慕之sè,悠然神往的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抚苏松,令尊恰好也在苏州游学,偶然在文会上相遇并争论学问经义。
当时王公极为欣赏令尊,担心令尊误了乡试,朝廷错失人才,因而特意给本省大宗师写信并担保,然后令尊以录遗的名义得以入场。
以王公的刚直秉xìng,若非慧眼识真才,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帮人请托的事情!由此一来,令尊算是声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谓成就一段士林佳话美谈!这番际遇,吾辈深深钦佩和艳羡!”
听完洪公子传来的八卦消息,方应物感到头部隐隐作痛,这是好事么?
王恕这样有名正直的大臣确实不会出于私心,为了父亲这无财无势力的寒门学子写条子,但越是如此,那越发头疼......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正是因为王恕欣赏父亲,那便可以推断出父亲现在是什么脾xìng。想必也是原则xìng强、正直耿介、迂阔刚硬的,不然也不会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睐。
很庸俗的想,这才是倒霉啊!
方应物知道,从今年商辂商相公愤而辞职,到现在这位皇上驾崩,大概还有十年时间。这十年间,朝堂上风气很堕落,各种歪门邪道都有。父亲若在这段时间一头撞入官场,又看不惯风气的话,那少不了要吃苦头。
当今天子朱见深虽然比较心软不爱砍大臣脑袋,但是却有恶作剧心态,喜欢将犯言直谏的大臣往边荒地方打发。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动他,扔在南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别人可未见得有这种好运。
假如父亲真进入了官场,又因直言无忌触怒天子被降罪,再株连起来,只怕他也要陪着父亲去云南贵州广西旅游几年。
想到这个前景,方应物心头泛起淡淡的忧愁,唏嘘不已。人生真是进入什么层次就有什么层次的烦恼。以父亲那坑儿子的做派,别看这次貌似用解元帮了自己一把,但将来去边境省份长期旅行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方才戏言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难道正应在这里么?莫非自己将来的宿命难道是为了替父亲保驾护航、收拾残局?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但愿自己想多了。开始默默祈祷父亲这十年都不能中进士,只守着举人功名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乡绅。如果有机会,官场就交给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闯荡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项公子这时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说:“岂止是士林佳话,还有另一段佳话。听说王公家幼女对令尊一见钟情,誓要托付终身......才子佳人,我辈鼓之贺之啊!”
闻言方应物目瞪口呆,下意识反问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的咳嗽几声,正sè道:“倒是听说过王公yù嫁女给令尊的传言,但蜚短流长,真假确实难辨。”
方应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亲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处处都有女子倾心?
十几年前,自己母亲出自慈溪胡家名门,却能下嫁给父亲;在县城进学,那本县头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给父亲作妾;跑出去游学一番,还能遇到个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这可是标准的主角待遇,自己与父亲比起这方面,简直远远未够班。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到底凭什么?从各人的口中来看,父亲应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古板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细想起来,岂止桃花运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结个知县还差点输掉,父亲出外游学随随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睐;自己费尽心机还险些让县案首飞了,父亲中个解元简直手到擒来......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来了,但是估计要等到明年京师chūn闱大比之后了,方应物感慨道。对于穿越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实话说回来,若能熬过十年,换了天子后,父亲娶王恕家女儿还是挺不错的。
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后新君即位时,便众望所归的入京当了吏部天官,成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权威极大,连内阁也让他三分。
谈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项公子突然对方应物拱拱手道:“对了,险些忘了祝贺方朋友进学。既然已经夺下案首,后面两关应当不成问题。”
洪松摇摇头,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话,我们二人此次乡试名落孙山,还得回县学做生员,rì后要与方朋友同在县学读书作文了。刚与令尊同场应试,又与阁下县学同窗,人生之际遇当真奇妙。”
方应物谦逊道:“在下这次运气好,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指教。只是已经说到这里,晚辈还不知两位前辈是哪里人,本家何处,还望告知,也好rì后年节相拜。”
洪松拍拍额头,“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说过自家跟脚。我与项贤弟都出自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闻的。”
项成贤自豪的说:“本地俗语云: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说的就是我们两家先祖。”
原来洪家在本朝永乐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洪玙,官至吏部右侍郎,与洪家对河而居的项家在宣德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项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县人编了句俗语进行夸耀——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
而且这两家道统不绝,眼下都有人进士出身,在外做官。
对此方应物早有心理准备。果真是锦溪洪家和项家,难怪这洪公子敢对自己那不上台面的舅父嘲讽一番,
自报过家门底细,算是正式定了交。洪松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我看那胡前辈来寻你,面sè不善,可有什么事情么?”
方应物淡淡道:“他自称是在下舅父,跑过来叫在下去见见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项成贤异口同声惊讶道。
“家慈十几年就过去了。听说是胡家之人,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晓得。两位前辈在县学中,没听家父说过此事么?”
洪公子摇摇头,“我三年前才进学,那时令尊早就是前辈了,他寡言少语,从未谈及过家中事情。没过一年多令尊又出外游学,更是无缘时时相见。不过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项成贤快言快语的说:“我们与胡家不对付,先在此说明,免得方朋友为难。”
“怎么不对付?”方应物好奇的问道。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说,“县中士子有东社与西社的区分,方朋友你进了学就知晓了。”
方应物感到挺有趣,还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见rì头偏西,洪松与项成贤齐齐告辞,方应物一直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回来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转身去了族长二叔爷方知礼家。
“你是问当初你母亲的事情?”方知礼皱眉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老夫还清楚记得当时你母亲的模样,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给了你父亲,但当时娘家那边似乎很是不满。
后来你母亲生你时害了大病,过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后你父亲不知为何,xìng情大变,终rì沉默不问外事,只管发奋读书,一直到考中秀才住进县学,之后我就很少见了。
老夫也就晓得这么多,其他内情便不知道了。”
书香世家的闺秀私奔嫁给山村穷小子的故事......对于父亲,方应物只能说一个服字,彻底服气了。
至于其他内情,不用老族长说,方应物猜也猜的出来。只从今天舅父那态度和胡家方家十几年不往来的状况,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来自己顶撞了几句舅父,一点都不冤枉他,父亲肯定也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方应物想道。
他出了族长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个衙役对着他招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方相公,我给你送府试考票来了!”
所谓考票,就类似于准考证。县试结束后,县衙就给通过的学童开出府试考票,学童持票去府城参加府试。只是能劳驾衙役不远十里山路,亲自跑过来送考票,这待遇也很罕见了。
方应物收了考票,心中jǐng醒自己也该收心准备府试了。虽然对自己这个县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试道试都相当于走过场,但也要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第四十章 变脸知府
这次府试时间在县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县试一样,都是从明年chūn季提前到今年进行,时间安排上很紧张。
府试地点自然是在府城。严州府的府治位于新安江下游的建德县,距离淳安县县城一百多里。
方应物背着包裹,提前两天出发前往府城。从淳安去外地,陆路不好走,但水路却极其方便。县里新安江沿岸有好几处码头,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远的可以去杭州。
方应物在县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当夜蜷缩在船舱中打了个盹,次rì午时抵达了府城南码头。
严州府城和淳安县城一样,也是建在了周边环山的盆地中,但却有高达两丈四尺的坚固城墙,不像淳安县城近乎不设防。毕竟这里扼守浙西要冲,该有的武备必须有。
方应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垒成的长堤,牢牢地拦住了江水,捍卫者府城城墙。听说这道长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后,亲自主持兴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条东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样的茶铺,既卖散茶也供应茶水。好生热闹,让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印象中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
但方应物没有逗留,径自穿过位于城墙正南的澄清门,进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试设施自然不是淳安这种小县城可比的,建有专门供各类考试所用的科场,也叫试院。此外,每当省里的提学官大宗师按临本府时,也驻在这里主持各种考试。
方应物打听了科场方位,寻到地方后在周围找起住所。所幸他的运气好了一次,旁边不远处有家专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还剩了最后一间屋子。
方应物二话不说,迅速掏钱入住了。如果住不进合适旅舍,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寻找当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样花费要大上好几倍。
眼下方应物刚刚脱离贫困而已,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点是一点。由此可见,科举是个花钱的事业,这还只是府试而已,常言道“穷不读书、富不教书”是有道理的。
方应物在府城没有人际关系,所以没有出去交游,当然也有囊中不丰的原因,没钱就没场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静静的在房中读书。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过了四更天时分方应物就起了床,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县学童,专门有叫醒服务。
天sè尚黑,方应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前往科场。
大门外点起了许多高脚灯笼,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县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寿昌等等。每个县的学童都在本县灯笼下集合,点过名后排队等待搜检。
在淳安县灯笼下,方应物遇到高材生吴绰公子,遭遇了一声冷哼。
搜检核对完毕后,考生过了龙门,从穿堂大厅领到试卷,然后进入科场大院里的考棚,在根据试卷上考号寻找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过程,方应物坐到座位上时,很感到有些疲惫,他抓紧时间打了个盹,恢复了一些jīng力。
考棚中每隔两尺设一个座位。桌子是长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长条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摇摇晃晃的,让方应物总是担心桌子和凳子会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门胥吏置办桌椅时,漂没了经费,所以才用了这么薄的木材!”方应物摸着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乱想时,几通鼓响,考题发出来了。
方应物连忙去看,只见有两道题,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学。
这次可没什么人给方应物提前泄露题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答题。
不过方应物没什么心理压力,他是县案首保送生,无论答成什么样只要不犯忌讳肯定能通过,所以他下笔就很果断痛快,不用太讲究和斟酌。再加上方应物本来就是聪明机敏的人物,因而答题速度还是比别人快了一筹。
一上午时间,两道题各写了几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时,方应物就坐不住了。
县试时他心虚不敢出风头,答完了也不敢第一个交卷。但这次府试他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誊写好了试卷,又检查过没有错字,方应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惯例,在小三关考试中,头几个交卷的人可以与主考官亲切谈话并请求面试。但方应物没有这个心思,也确实没这个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型微胖,脸形偏圆,气度和蔼可亲。方应物与他程序化的说了几句话,正想告辞,却听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着,待本府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要主动面试他?方应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发话。
府尊看过方应物的两篇试卷,皱眉略一思索,又抬起头,“本府要考较你,你是从淳安青溪渡坐航船来应试的罢,就以此为题做诗一首。”
方应物愁眉苦脸、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转了几个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开处,青溪古渡头。林昏残月落,水净晓烟浮。帆影环沙岸,钟声隔寺楼。曙鸦听渐远,柔橹去悠悠。”
“诗意不错,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点点头赞赏。
方应物低头垂目的接受了褒扬,心里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诗词也是混迹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吓了左右一跳。却又见他变了脸sè,喝斥方应物道:“尔既是县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亲子!那今rì文章为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靠!这知府也太较真了,不知道什么叫走过场么!方应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只得将头垂的更低,装作谦虚受教的样子。
骂罢骂罢,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县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诽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应物有恃无恐的想道。
再说了,他写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实力,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作弊去搞个县案首么?
朱知府继续训斥道:“想必是你不肯尽心尽力,胡乱应付、故意为之!难道以为本官是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府尊的潜台词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这知府?所以在府试拿这种烂文章糊弄本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应物苦着脸无从置辩,难道能告诉知府,他的实力就是这样么?
这两篇八股文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诗词可以从印象里抄袭,八股文从哪去抄?上辈子那个年代谁会没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过想到这里,方应物还是有小小的不爽,写出来的东西被鄙视了,任是谁也不会痛快。但这方面他确实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环有点差距,没法子。
想来想去,方应物只能无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训,小子知错了!”
朱知府脸sè缓和下来,“不过你小小年纪,也晓得藏住锋芒,低调示人,被斥责后处变不惊、知错认错,这份老道醇厚也难能可贵,值得一赞。”
好了变坏,坏了变好,这次态度又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方应物心头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知府提起笔,在方应物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口中道:“下不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给你,就取你第二名罢!”
下不为例?他还能有下次府试?方应物心里默默呐喊道,小生我本来就没想得府案首,也没想得什么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别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还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经心道:“商相公回乡,已经快到府境了,你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乡,发榜后不要着急回去,到时候随着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辂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爷啊!方应物欣喜若狂,对朱知府的百般腹诽一扫而空,热泪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无敢不从!”
第四十一章 府试不公的秘密(求推荐票!)
回到旅舍,方应物仍在为突如其来的机遇而兴奋。整个成化朝,政治经济文化都很乏善可陈,号称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辂算是比较鹤立鸡群的一个了,虽然他的成就和后面一些首辅比起来似乎并不如。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用一万赚到一百万很难,但是从一百万赚到一千万却相对简单。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
直到吃过晚饭,方应物才渐渐冷静下来。又想起了考场中朱知府的反复无常,细细回想和琢磨过后,方应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绝非无的放矢,很值得玩味。只是当时自己心态比较放松,没有放在心上认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儿子,又是县案首,无论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责自己几句,然后再抬举几句,黑脸红脸他全都先唱过了,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既不好抨击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讽刺他打压后进。
其次,采取先抑后扬的方式,最后给个府试第二的成绩,这也算是制造机会卖人情,表达了“写这么烂都取你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应物参加府城迎接商阁老返乡的活动,但又担心他年少轻狂,不好使唤。所以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敲打敲打他又让他无话可说,最终能老实几分。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得不赞叹一句,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的缜密!他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面面也都顾及到,并且杜绝了一切出篓子的可能xìng。
至于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简单。总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来自己父亲这同乡新解元是个合适人选,但父亲去了京城,就让自己这勉强也能上台面的县案首代其劳了。
不过朱知府心思复杂归复杂,但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也没有什么坏处,方应物只能全部领受了。
次rì,方应物无所事事的在旅舍发呆时,忽然有同县的几个考生来找他,请他一起去南门外喝茶。
“听说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来,力主在南门外修了长堤,挡住江水。然后这几年,沿江那里形成了繁华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数家茶铺。今rì我们便去见识见识。”
方应物左右也是无聊,便随着同乡们去了,此后又在府城游玩了几天打发时间。到了发榜rì子,方应物又和几个混熟的同县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过府试,便可以正式成为童生了,回到乡里也就被视为预备秀才,死了后牌位上可以写一个“待赠将仕郎”。
府试榜单很有讲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县试不同,既要进行总量控制,严格筛选学童进入下一关道试;又要照顾好地域分配,保持各县取中人数的相对公平,不能出现上榜考生全都是一两个县里的。
熟悉科举的人都知道,大三关考试中,乡试最难取中;小三关考试中,府试最难取中。
不得不说,早知道自己名次结果的方学童心里是索然无味的,看榜也是一种走过场而已。完全没有别的考生那种紧张、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贤弟是第二名,看来县试、府试、道试的案首小三元是没可能了,哈哈。”有人指着府试榜单说笑道。
方应物摇摇头,能过关就不错了,大小三元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就凭他平平无奇的文章水准,能夺取三元那是对天下读书人的羞辱。
第一名案首是谁?方应物想起这个问题,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面看去,“吴绰”两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居然是他!方应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没料到朱知府点了吴公子当府试案首,莫非吴家运作到府衙里了?
他们若要有这个本事,又何必冒着被人指责作弊的风险,在县里与自己争夺案首?
这时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前两名竟然都是淳安县人,可见本次府试不公!”
随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发作起来,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该去衙门申诉,请府尊重新评卷!”
人群有不少人响应道:“好!同去!”
方应物眼见落第者要借题发挥的闹将起来,心里有点担忧。自己名次虽然没有那吴绰耀眼,但也很醒目,还留在榜下说不定要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他从人群里挤出来,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为失意者发泄的目标。
不过方应物还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缜密心思,怎么会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没有什么鬼,很公正无私,但为了避嫌,也不能出现前两名来自同一个县的情况啊。
这要闹腾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最后不会连累到自己罢?
在次rì,按照惯例,通过了府试的童生们进府衙去拜见主考朱知府。吴绰和方应物这前两名排在最前面,只不过两人的名次与县试相比倒了过来。
两人在大堂外面台阶下等候召见,吴绰吴公子的神sè又重新得意起来。县试虽然输给了方应物,但府试却扳了回来,而且府试比县试等级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方应物很嘲笑道:“在下中县案首时,满县父老没有一个人说了不;但你中一个府案首,外面可是有一百多学童大叫不公,根本没人服气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吴公子感到胸口这股恶气又憋了回去,只憋得自己内伤。再想到rì后可能会与方应物同在县学读书,忽然又觉得中秀才不见得是好事......
这一科的严州府新童生拜见过朱知府后,走完过场就该离去。但方应物慢走了几步,故意留下对朱知府道:“小生还有话要讲,如今落第学童对府试榜单有所议论,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晓?”
朱知府不以为意,“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哪次考试结果出来后,不都有落第者大呼不公么?毕竟名额有限,任何时候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当回事,但方应物可不想自己这一榜出现什么不好流言,劝道:“老大人还是稍加释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纷纷。”
朱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官对此问心无愧,何用多此一举。再说从取中人数而言,淳安县并没有比其他几个县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只是占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无知小民哪里能明白。必须要加以整治和辟谣,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应物继续力劝道。
“这就不必了。你还是仔细做好准备,后rì迎接商相公时休要失了体面!”朱知府冷淡的拒绝道,挥挥手将方应物送客了。
出了衙门,方应物长叹一声,不知这府尊是吃了什么**药,如此一意孤行。难道放任流言,对他有好处吗?
衙门口不远处还有十几个学童在议论,“为什么这次一反常规选了淳安县人做前两名。想来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将到达,而府尊则有意讨好!”
原来如此!方应物闻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刚刚致仕没有几个月,尚有余温,还可以发热,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结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马太等而下之,传出去也不好听,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并不是那种热衷于被逢迎的人。
所以这些关于府试的流言,说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变成什么样无所谓,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过这些事能让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达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为淳安人,肯定要认账,他为人再公正也绝对不会说“府试前两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对”。谁不说自己家乡好?至于其它情况,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如果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满的期限,他明年就该调任别处了,肯定不会留在严州府。
这种涉及到升迁荣辱的关键时期,能抓住主要关节才是正经,其它还用在意什么?
流言也就是一阵风的事情,终会消散的。再说商相公到达后,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舆论中压制住这点流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终于想明白后,方应物忍不住感慨万分。对于官场的事情,自己还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体会和道理,不亲身经历是很难通透的。
朱知府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
第四十二章 红花和绿叶
“新科童生”在府衙拜见过知府,本次府试程序便算全部结束,就算有点流言也改变不了事实。
其他考生都该打包回家,但方应物却被朱知府要求留在府城,将作为严州府群众代表、今科乡试解元代表和府衙一起迎接卸任首辅商阁老返乡。
送走了几位同县考生,方应物回到旅舍,却被掌柜拦住,很客气的问道:“方小官人,你客房到期了,眼下是否继续住?”
方应物他住进来时,确实只按府试结束算的,当时没有料到要多住几天,所以交房钱时,rì子只算到了今天。
这时掌柜问他是否继续住,当然潜台词就是要住还得先交了钱。
方应物摸了摸腰包,十分苦恼。来时没有带太多银子,如今实在所剩无多,交了房钱就没吃没喝了,甚至交几天房钱可能都不够。
只得对掌柜行礼道:“且宽缓几天......”
后面两天,方应物隔半天就去府衙看一次消息。第三天早晨得知商相公已经到了邻县桐庐县。
于是朱知府便一声令下,传遍满城,召集了前往县界迎接的随行人员,匆匆忙忙在南门外码头上准备登船。
临行时,府衙同知、通判、推官,附郭县建德县知县、县丞、主簿,以及府衙主事、照磨等大小官员一个不少,全部来到码头为朱知府送行。
府衙准备了七八艘船只载人,方应物立在其中一艘船头上,第一次看到如此齐整的官员阵容。在他眼里更像是大明文官从正四品到正九品的官服展览,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但从这些大人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方应物可以感受到最深沉的不舍——估计他们都想追随府尊,去县境迎接卸任首辅罢。蹲守在家里等待有个鸟用!
商相公可是文官里的第一把金交椅,虽然带了个“前”字,但声望比新首辅万安这种走贵妃后门的马屁宰相强多了。
但很可惜,朱知府断绝了所有官员的希望,他在码头对众人高声训话道:“列位大人,时值秋粮繁忙之际,我等食君之禄,切不可荒废王事!
故而不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本官前去县境迎候商相公即可!这几rì尔等各自谨守门户,务必要勤于政事,做好份内之务!若有所迟误,王法面前,本官决不轻饶!”
诸大人唯唯诺诺,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
方应物心里喝彩,好威势,不愧是只差一步便进入大员行列的四品黄堂!
而且看来朱知府平时也是个很强力的正堂官,所以关键时刻才能说一不二,震住一干佐贰同僚和衙门下属不敢妄动。
训完话,朱知府登上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队便从南门外码头起航,浩浩荡荡向下游建德县边界而去。
若从省城杭州府沿钱塘江、新安江逆流向西而上,进入严州府后第一个县是桐庐县,也就是商阁老现今所在的地方。而后才是建德县,最西则是淳安县。
朱知府带领本地士绅,前往的地方正是建德县和桐庐县交界处,准备在那里等待商阁老。
官场最重礼节,出迎距离也是有很大讲究的。理论上朱知府可以远赴桐庐县与杭州府交界处,但那就显得过于谄媚,容易引起别人议论。
而在府城城郊迎接,又显得过于轻慢。毕竟商阁老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只在城郊迎接的话,礼数严重不够周到。
所以朱知府带人去附郭县建德县的县界处迎接,算是比较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恭敬又不过分谄媚。
迎接计划是先期赶到建德与桐庐交界地方,等商相公的船只进入了建德县境内,上前拜见后,就地设宴为商相公接风洗尘,并住上一晚。
次rì早晨,船队再从县界向府城进发。如果走得顺利,当夜住在东关外富chūn驿,还是城中公馆,全看商阁老自己的心意了。走的不顺利,就在半途某大户人家宅中安歇。
方应物坐在船中,扫了几眼同行众人。同船的都是本府名流士子,这次凑到了一起,又是要见三元宰相,个个都神情兴奋,正围桌而坐,吐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
方应物出头没几天,与他们都不熟,以他的xìng格也懒得放下身段,去主动巴结这些史书上的无名之辈。他默默坐在一旁,又想了想上船时的情况,突然发现了一个特点。
经府尊安排一同前往县界的迎接队伍中,除去大量杂役这类不算在数目内的,其余本地代表好像只有二十多个。大都属于两种,一种是本府二三十岁的年轻士子,风流倜傥;另一种就是本地年老耆宿,德高望重。
老少结合,看似很合理的人员结构,但却有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
方应物又仔细回想了回想,终于可以肯定,确实一个官员都没有,而且一个正当盛年的居家乡宦都没有,全都是离官场较远的人物!当然,本地举人也大都去京城赶考了。
而队伍中唯一例外的,就是朱知府本人了。府尊大人在这支队伍里,真可谓是万绿从中一点红——特别官服还是绯红袍子。
想至此,方应物猛然拍了拍大腿叹道,朱府尊不愧配得上“心思缜密”四个字,这种小细节都让他考虑到了!
这支队伍前往迎接,等到商阁老下船,那就不动声sè、自然而然的完完全全将朱大人自己凸显出来了。
年轻士子只会吟诗作文,最多谈几句书经,本地耆宿也只能说说近些年来的风土人情变化。这些东西,都是场面上的应有程序,听听也就罢了。
商相公可是首辅级别的元老重臣,层次和境界当然不会仅仅只有上述这些。但在迎接场面上,能与商阁老展开高层次交流的,能谈论国事、政务以及官场的,除了府尊本人,还能有谁?
那时府尊完全不用担心有谁抢过风头,只管在周围一群老幼病残的衬托下,全副心思表现他的才干见识就可以了,这就是他为自己创造出的最好机遇。
至于他方应物,大概主要任务就是代表解元站台和吟诗作词两项,与其它同行人没有本质区别。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粗布青衣,真像是大红袍身边的绿叶呐。方应物弯腰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望着水里的倒影,他这模样很像天真无邪、乖乖听话的绿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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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时间太紧张了,写多少发多少吧!
第四十三章 大黑马(上)
这rì在建德县县界一处古渡头,方应物等十几位地方代表跟随者朱知府站在岸边,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sè过午,才见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杂役骑马飞奔而来,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经在五里外了!”
登时众人抖擞jīng神,整顿衣冠,在岸边整整齐齐排列好。
商阁老这次回乡,可谓轻车简从,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护送小船。当他出现在船头上时,方应物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人物是什么模样。
只见得这位老大人,个头略高,鼻梁高挺,胡须大半已经白掉。双目神光十分温和,眉宇中弥漫着松快欢欣的感觉。
他身穿深青sè袍子,头戴一顶儒巾,望之很是简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间悠闲自如。
方应物看了后感慨道,这还真是退休老干部的范儿。确实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阁rì久,心里对繁重政务产生了厌倦。看来他功成名就辞职后,心态十分放松愉悦。
眼见文坛魁首、三元首辅驾到现身,朱知府代表严州府府衙拜见过后,众人尤其是前来迎接的士子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前去,一一向商阁老见礼。
方应物静静的等在后面,等别人都完了事并只剩他自己,才不紧不慢的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阁老。”
这个自称引起了商辂注意,他有些疑惑,这个场面怎会请十五六岁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应物几眼。
朱知府连忙在一旁解释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辂恍然笑道:“吾乡科名后续有人,幸哉!”
渡头位于一处古镇,镇上有个大户张乡绅,家里也是出过官员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处园林宅院。
宴席设在正堂大厅上。但这席位很有讲究,主宾当然是商阁老,主陪则是朱知府和此间主人张乡绅,左右手一边一个。
再往下两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边很好安排位置,按着年纪排序就是。
但士子这边就很难排了,常言道文无第一,你懂得。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宾、主陪的那个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为此席位距离商阁老、朱知府最近,有机会参与更加亲密的席间小范围谈话!这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谁不想去坐?
一时间众人口中彼此谦让,但目光却都偷觑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张老脸皮,直接冲上去占住。
张乡绅作为主人,见状便道:“宴席还早,不急于一时,不如诸君献诗词助兴,最佳者坐次席以为褒奖!”
方应物可不耐烦等别人一个一个念,那些史上无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罢!当先吟诵出一首绝句:“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
不过刚一出口,引发了厅间众人阵阵窃笑声。因为这首诗不但用词平平,而且意思支离破碎、半通不通,前两句还是处境对比,后两句就差的没边了。
所谓丝纶,钓鱼的丝绳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这句,放在商相公愤而致仕的背景下,难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钓鱼么?
亦有不少人心里想道,还亏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态清高,少有理人,结果连最起码的诗词格调都不懂。
这样的水准,也敢第一个出来现丑,真是坐井观天之辈!
方应物泰然自若,不动声sè的瞥了众人一眼,等笑声渐渐地小了时,仿佛自言自语道:“笑者不通五经乎?岂不闻《礼记》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众人渐渐醒悟,纷纷想起了这个典故!
根据此典,丝纶也可指帝王言论,商相公以首辅之尊辅佐天子,规谏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丝纶”么!
想到这个典故,整首诗一下子变了味道,好似丑小鸭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鹅一般。
越细品越有意思,绿蓑烟雨溪边客可以去掌丝纶,白发文章阁下臣也可以掌丝纶。一词双关,一句双面,同时渗出两种意境,很是回味悠长。
再往深里想一层,特别是放在如今这个状态的商相公身上,更是jīng妙不可言!还带有淡淡的讽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让“白发文章阁下臣”去钓鱼......这里边的讽喻不可言传,只能意会啊。
短短四句,用词还是平平无奇,但却有重重深意,好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只能说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辂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且将空手掌丝纶”,叹道:“老夫有生以来,只会读书,不曾学钓鱼。但有小友这首诗,少不得要去吾乡溪边学学当钓叟了!”
商阁老都说出了这般话,众人也不得不服气,一时都无话可说。来之前打下的腹稿都憋在了肚子里,如果这时候拿出来那真成献丑了。
方应物一首绝句技压全场,他毫不在意,只对商阁老拱了拱手。
商辂看了看厅里众人神情,便指着次陪座位,对着方应物道:“同乡小友坐!”
商阁老人情练达,说方应物“同乡小友”,也算是顾及到了别人面子。
至少表面上因为方应物是同县乡亲,关系比别人亲近一层才叫他入了次陪座,并非是说他比别人强。
其他士子满怀艳羡的望而兴叹,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语、并不突出,但此时可谓一路不鸣、一鸣惊人,真乃黑马也。
方应物扫视一圈,面含微笑,怡然自得的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后才随意对周围点点头。
他这理所当然的做派又引起了众人不爽,即便是获胜者,起码要谦逊几句才好。这般公然得意洋洋终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归不爽,但也没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没什么好争了,便都陆陆续续入了座。
方应物哪里顾得上路人们的想法,他坦然自若当然有他的道理。
趁着别人入席功夫,方应物假意侧头对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于此位,也是斗胆效仿本乡先贤。”
有什么先贤能教你抢座位?听到这句话的人,心里都犯嘀咕。
方应物便讲道:“在下听过一个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独自微服出游,恰好遇到好友家因为喜事做席面。此时首席位置尚还空缺无人,有几位先生彼此谦让,而这老人却一言不发直接坐上首席。
别人见状不满,见此老者衣装简素,不过一深青sè袍子而已,并不似达官贵人。便出言讽刺道:你这老人家,这辈子坐过首席位置么?
这老人伸出手指头数道:吾此生数十年来,大约只坐过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亲后头次去岳父家喝酒,作为女婿上了首席。
几位先生大笑之,皆以为这老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说到这里,方应物有意停了一下,厅里众人都不明白方应物想表达什么。难道就是想说几个读书人嘲笑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子么?
方应物继续讲道:“当时等众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却还在说: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后,在鹿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会元后,在恩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状元后,在琼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时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为领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数来数去,老夫此生只坐过这五次首席,有点少啊!
这老人一说完,那几位先生脸sè大变,齐齐拜伏在地,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大厅里众人听完后,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商阁老。
虽然方应物讲述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点出老者名字。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阁老!
中解元、会元、状元,坐了三个首席的天下三元,还能坐在领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独此一人。
这故事实在很有趣,短短几段话,将商阁老三元加首辅的一生荣耀嵌进去。而且还是极度扮猪吃老虎装逼段子,自古以来就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
方应物总结xìng的叹道:“所以今rì小子斗胆,功业上有天地之差,实在无法可比,但言行上却要效仿先贤了。”
商辂一开始没在意,谁知听着听着,到最后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还是扮猪吃老虎装逼爽到了极点的主角,要说代入感,谁能比他更有真实xìng的代入感?
他很是愣了片刻。几十年宦海浮沉、修心养xìng练出的镇静功夫,在这个故事面前彻底崩溃了,完全压不住心头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终商阁老实在忍不住出口笑骂,“小子胡扯!老夫怎会如此言行无状!是谁如此胡乱编排!”
方应物连忙离席谢罪道:“在下年纪小、读书少,好听传言故事,多有不当之处,谢过阁老指正。”
商阁老挥挥手:“看在同乡面子上饶你一遭。暂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训你!”
朱知府侧目视之,这方应物奇峰突起,抢尽风头,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锦还乡后心态很放松、不会摆架子这个机会,以晚辈小乡亲身份,轻易就击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个故事讲得,比直接逢迎拍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头得了空”教训他,那就他的福气!
朱知府暗暗庆幸,幸亏这方应物年纪小,没有做官经世,也就只能在席间吟诗作词、插科打诨而已,不然只怕要连他这知府的风头都抢了......
第四十四章 大黑马(下)
宴席大开,气氛渐渐热了起来。也许是方应物刚才讲故事讲的好,商相公彻底放松了心情,态度很随和,与席上众人饮了三杯酒,又对众人勉励了几句话。
几道大菜上过,并酒过三巡的场面程序完了后,开始各说各话。
朱知府放下筷子,先叹口气,很忧国忧民的对商相公道:“阁老致仕返乡,朝中又少一栋梁,如今正道艰难,朝中多故,jiān佞集于陛下之侧,长此以往如何了得,终成家国社稷大患!本官每每思及此处,辗转反侧,rì夜忧叹。”
方应物虽然低头啃着碗中羊肉,但耳朵却是竖起来细听主席上动静的。朱知府的话一字不差,都落入了他耳朵里。
其实朱知府说的有几分道理,现今朝廷确实不大地道。方应物很了解,今上朱见深是一个责任感缺失、更关注自己吃喝玩乐、将朝政当苦差事的宅男天子。
自从前首辅李贤、彭时去世之后,庙堂之上风气rì下,天子身边各种祸害越来越多,幸赖还有守正但也不迂阔的商辂撑住大局。
但如今连商相公也致仕归家,那朝中还有谁可以支持正道局面?而且方应物还知道,自从商相公离开朝廷后,朝廷就渐渐进入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时代。
听这些外号就知道朝廷是个什么状况了,那就是天子纵容jiān邪横行,宰辅大臣无所作为。
但方应物却更知道,小丑横行的黑暗时代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十年后大明就进入了弘治中兴的好时代。
想至此,方应物转过身,微微躬身,一本正经的对商相公和朱知府道:“府尊此言诚然有理,但在下也有几分浅见,斗胆在此献丑。
当今天下人心还在,正气尚存,只是天子受了蒙蔽,而那些跳梁小丑趁机依附于天子为恶而已。
彼辈内无强援,外无根基,好似水面浮萍一般。一旦天时有变,便如犁庭扫穴,将彼辈一扫而净不是难事,何足道哉!
所以这些也就是疥廯之患而已,不值得过分忧虑。”
商相公不置可否,却抠字眼的反问道:“常听人说内无根基、外无强援,你却反着说是何道理?”
方应物答道:“只怕宫中那些太监们也不待见他们,这便是内无强援;他们并不得天下人心,有志之士无不唾弃,这就是外无根基。
彼辈所依赖的,不过是天子宠信,但这种宠信仅为沙上楼阁,自古以来,恩宠岂有长存不灭者!总而言之,说他们是国家心腹大患实乃言过其实!”
方应物这话也没错,此时宫中司礼监东厂那些人,还是很有骨气的,甚至比很多大臣都更有骨气。如司礼监掌印怀恩、提督东厂陈准之辈相当正直,并不待见天子身边那些受宠的jiān佞。
商相公叹道:“你虽然小小年纪,有此见地不容易,但把天下事看得太简单了,还是历练太少的原因。”
“是,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谦虚的说。观点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引起注意,攀谈几句话就足够了。
朱知府感到风头被抢了,忍不住对方应物反问道:“莫非坐视jiān佞施为,我辈要束手无为?”
方应物恭敬的答道:“怎会束手无为?我尝听闻,东宫有明君之像,目前朝中最紧要之事,乃力保东宫也!而后静待jiān佞自取灭亡!”
商辂听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地方上这些人天高皇帝远的,就爱胡乱议论这种宫闱内情,但都是人之常情。当即轻喝道:“庙堂宫闱之事,内情千头万绪,尔等还是谨言!”
不过商辂倒是对方应物有点另眼相看了。虽然他的议论仍有点幼稚和简单化,但却难能可贵的思路清晰,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个程度,很不简单!
就是他自己号称神童,十五六岁时也就只知道读四书五经,绝对没有能力与朝廷公卿侃侃而谈庙堂之事。
方应物也在偷偷观察,见到商阁老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他贸然开口也是赌博,卖弄太多有可能招致商辂反感。只不过赌输了也没什么太严重后果,大不了不抱这条大腿而已,但那终归是个遗憾事情。现在看来,商相公确实是个有器量不计较小节的人。
宴会继续进行,又听得朱知府和商相公议论道:“从邸报看得,朝廷已经平定了荆襄流民的事情,就地设郧阳府招抚治理,如此朝廷去一大患。甚是可贺,堪为今岁朝廷最大喜事。”
四川、湖广、陕西、河南交界之处,原先地广人稀,别处过不下去的破产农民经常拖家带口逃到这里开垦土地,人数几乎达数十万之多。这些人口不归官府、不在户籍,动乱非常,形成了严重的荆襄流民问题。
成化朝前十来年,始终在与流民问题作斗争,政策剿抚不定,直到今年才彻底将此事平定。在原址新设郧阳府,所有流民就地授田编户,纳入官府管理,并不再强迫遣返回乡,并委任郧阳巡抚专治荆襄。
现在问题基本解决,不再为患一方,所以朱知府才说这是大喜事。
商辂点点头道:“是极......”
他本要点评几句,但眼角偶然瞥见旁边方应物在摇头。心里感到有趣,收了口故意问道;“方应物!你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本想低调片刻,但被点了名,只得无奈道:“荆襄平定,虽然大喜,但小子我忍不住想道,从前生活不下去的小民还可以逃至荆襄,开垦荒野求得几口饭吃,算得上安乐之土。
但如今已成郧阳府,流民皆就地编户,占有了田地。那么从今往后,别地再有流民,又该何处是安乐土?”
朱知府对着空中拱了拱手,表态道:“吾辈皆受皇恩,自当勤于王事,爱民善治,杜绝流民。”
方应物对朱知府道:“府尊仁心可嘉,政绩卓著,在下深有钦佩。但官绅不纳粮、赋役不均平,绝非人力可以挽也。rì常还可忍,若出现跨连数省之天灾,民何以自活?到那时候还会有流民,只不过没有第二个荆襄郧阳府这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了!”
商相公开口道:“孟圣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史书也有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之言。方应物年未弱冠,便能有如此心怀社稷、老成谋国之思,难能可贵。”
方应物道:“谢过阁老嘉勉,在下愧不敢当。”
朱知府再次侧目良久......感到自己把方应物叫来充数,真是个错误。还不如从衙中叫个官员来当次陪,也强似方应物坐在这里搅局!
此人这也太喧宾夺主了!随便说点话题都能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对错先不论,只从他这年方十五六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就足以令人惊奇注目了。
他这点年纪,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东西?听说他们家只是普通农户,难道山野之中确实有高人隐士指点他么?
至于席间其他士子、耆宿纷纷也发现自己成了纯粹的观众,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的小少年,竟然成了一黑到底的大黑马。谈诗词最出彩,谈时政还是他最出彩,在商相公面前抢尽了风头,一点儿也没剩给别人。
殊不知方应物还很是克制了自己的。他有一肚子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根本用不着也不能全倒出来,所以只能尽量在较低层次上说。高手装低手,这更辛苦!
却说方应物也发现了朱知府的不善眼神,他来之前就看破了朱知府的心思,此时当然明白自己喧宾夺主的后果。
虽然他并不是很担心,一是知府不是亲民之官,中间还隔着知县;二来朱知府过了年就差不多该走人了,国朝地方官除了皇帝特旨,不会有连任九年以上的。但是能少得罪还是少得罪的好......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敬了商阁老一杯酒,老大人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方应物趁机问道:“阁老这次从严州府回淳安,仍yù坐船否?”
商辂反问道:“不坐船怎的?”
方应物连忙答道:“朱府尊其人不善夸夸其谈,但却尽心于实务,在严州府颇多政声,很有几件德政。
一是修筑了府城南门外堤坝,府城百姓免遭洪涝之灾;二是修通了几条各县山路,各县军民皆感恩戴德。九年时间做成这些不容易,若阁老有闲情,不妨弃舟登岸,从陆路回淳安感受一番,顺道也体验下山间风光。”
这都是朱知府的政绩,听到这里他心怀一开,强忍得意谦逊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只是走山路太疲劳,阁老还是走水路的好。”
此时府尊大人对方应物生不起气了,他突然觉得,方应物不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轻,更像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条。
他自忖揣摩人心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但今天猝不及防之下,却险些被方应物全面压制。他好奇心不由得更浓厚了,什么样的高人能培养出这样的奇才?
这个问题,商相公也想到了,直接开口问道:“你蒙师业师都是何人?”
一个成功读书人有两种老师,一种是授业师,一种是座师。授业师是教你功课的,座师是给你功名的主考。而授业师又细分两种,蒙师是教你识字基础的,业师则是教你经义和作文的。
方应物答道:“蒙师乃本村社学王先生,至今却未有业师。”
商相公“哦”了一声,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第四十五章 你敢不激动?
在古镇上过了一夜,次rì清晨,迎接队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商相公启程,向严州府府城出发。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应物两个人被请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闲谈,其他人只能徒生羡慕,各上各船。
船队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正值深秋季节,两岸风景入了眼都是萧瑟之气,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顺、罢官返乡,此时说不定要见景伤情。
但这次商相公算是毫无遗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厌倦了内阁繁重政务以及庙堂勾心斗角之后,带着少保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官衔荣归故里。
在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连续风云变幻之际,三十年功业一挥间,身负鼎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终......纵览史书,有几个如此完人?
所以秋风萧瑟的倒也不影响商相公重归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人生负担后彻底的解脱感。
搞过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那么陪同人员也就轻松了,何况还是接待商相公这种有容人之量的长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应物经过乍见宰相的适应后,路上没有太拘束紧张,同样放松心情,陪着商相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城。
这时候天sè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兴师动众入城了,当晚他就宿在府城东关外富chūn驿。
一夜无话,到了次rì,严州府、建德县两个衙门所有官员都聚集在了富chūn驿外面,等候谒见阁老。
上午阁老与地方官员见了见面,午间宴请过,到了下午时,商阁老让县衙官员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员的前呼后拥之下,去了严州府府衙。
一般情况下,堂堂阁老去府衙参观是很奇怪的举动。大明官场规矩,上官按临某地,必须是地方官主动前去下榻处谒见。很少听说上官主动去下属衙门的,这被视为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而且上官跑到下级衙门里作威作福,对下级官员的权威也是一种损害,很为官场所不喜。
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六十多年前,商阁老的父亲就在严州府府衙里当小吏,而商阁老本人也是出生在严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谢幕时,去自己出生之处故地重游,怀一怀旧,感叹一下人生。
商阁老父亲住过的这间官舍,早已经被严州府府衙封存起来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启用。
府衙经历对着同僚道:“听衙中老人说过,阁老出生当夜,有仙乐飘飘,似从空中降下!当时太守大人以为神迹,那时候阁老家十分穷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禄......”
方应物在人群最后面,听到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这习惯,谁要发达了,几乎必将伴随产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如果他方应物将来能有商相公这样的成就,他出生时必然也是百鸟云集、红光满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罢,方应物作为前往县界迎接商阁老的群众代表,本该已经光荣完成了使命,但他厚着脸皮,还混在陪同人员里不走。
只是别人看他风范不错,貌似挺有前途的样子,又是与商阁老颇能谈得来的小同乡,所以也懒得赶他走,更犯不上为省几两银子公费得罪人,便任由他跟着了。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准备建一所书院,亲自教导本族子弟的。在这个背景下,前天商阁老主动问了问方应物的师承,恰好方应物又是没有正经业师的。
于是难免就会生出几分传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让方应物随同本族后辈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相当于收徒了?
其实方应物本人也动了心。来之前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标就是在商阁老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在淳安县里慢慢寻找结交机遇,绝对不敢奢望到能拜师。
但在前天宴会上他的表现超乎预料,引起商阁老注意并问过他师承后,方应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开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阁老门墙下,那可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参加科举,若能在履历上写一句“业师商辂”,那是何等有面子,别人见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这个心思?是有意询问还是随口一提?这谁也说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问。
事关个人际遇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方应物便很患得患失起来,昨晚也辗转反侧的没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混在陪同队伍里很是低调。
在府衙怀旧完毕,商相公又准备应邀去南门外大堤上游览。阁老上次到严州府,还是成化三年的时候,那时朱知府还没有上任,南门大堤也没有建成。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rì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chūn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