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结束了与县尊的谈话,方应物走出县衙二堂,仰天长叹一声。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说,他有点心急了。这并不是说他和汪知县谈崩了,恰恰相反,是达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对汪知县说要变被动为主动,要从等上门转变为积极走出去,要占领舆论阵地,要培养扶持自己喉舌,要善于进行形象策划和包装......
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说得很透,说的很直白。最后造成一个结果,虽然汪知县迫于名誉的诱惑半推半就了,但温情脉脉的友好往来变成了**裸的互相利用,这明显是自己交浅言深了。
关系有多深,话才能说的有多深。关系不深的,有些话就是不能说,该客套就要客套,该讲究的分寸还得讲究,太直白露骨就显得很功利;若关系深了,那么有些话就该直说,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说就那是虚伪。
方应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点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去。既缺乏对火候的掌控,又缺乏chūn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沉稳功夫。
他此刻意识到,这是过于自信的心态驱使自己选择了急功近利的做法,虽然在最短时间内打动了汪知县,却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人情和好感度应该是下降了。以后在人际交往中,还是要注意这些细节和分寸。
不过方应物遗憾归遗憾,但不后悔。万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想要急迫的改变生存现状,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没有本钱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县慷慨相助的五两纹银——这是奖掖人才的读书之资,方应物离开了县衙。路过仪门门房时,那徐门子却“好心”告诉他,方才有两伙下人前来打听消息,确认了他进去拜见知县的消息。
方应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县当护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来确定情况。不过他已无意在县城继续逗留了,未来三四个月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温习功课,等待秋季的县试。
顶着四月底的阳光走了十里山路,方应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时方应物明显感到,村民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非常不同。别人见了他,总是恭敬的叫一声“小相公”,然后行注目礼,仿佛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面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县衙里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遍。
对深山里的村民而言,县太爷那就是令人敬畏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方应物能与县太爷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得到县太爷的欣赏,同时轻轻松松便把谭公道这样的老衙役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当然很了不得,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不愧是秀才家出来的人物啊。
亏得方应物在县城时,没有把被知县私下里接见的事情透露给族人,不然更是轰动了。
回到家中,面对家徒四壁的窘状,方应物发现读书也不是个容易事情。想在科举道路上走下去,时时温习经义是必须的,但家里那两本破书都是话本词话,派不上用场,科举可不考这些。别说他家里,全村只怕也凑不出几本圣贤书。
若是到了考试时候,找族人们筹措笔墨路费等费用倒还可以,但平时就去别麻烦人了。虽然手里倒是有五两银子,但那是要作为考试费用留着的,现在还是省着点的好。
想来想去,也只有邻村中花溪村社学那里有书可以读。但方应物没有兴趣继续在社学里上课,和一群十来岁的幼童做同窗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上过七年已经够了。所以他只想着从社学塾师那里借来书,自己回家慢慢复习就好。
淳安县号称文献名邦,所以社学教育还算可以,就是花溪这种偏僻山乡里也建了社学,专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发蒙。得益于此,方应物才敢在知县面前说“四书都学过一遍”。
不过没有什么秀才相公愿意到花溪这种穷地方社学担任塾师,所以花溪社学塾师目前只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个王姓老童生担任,也是同村王大户的族亲,方圆十里内都尊称一声王先生。
rì头西斜,方应物从窗户里看到堂弟方应元进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话:“王先生这几rì在社学里么?我要去找他借书看。”
方应元不知怎的,对越来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实答道:“都在的。不过堂兄被王先生逐出来的,想去借出书来只怕不容易。”
不就因为叔父捣鬼,欠了点束脩钱么?方应物想道,先去问问看,如果实在没法子,说不得要送点礼了。只怕知县赠送的五两银子要派上用场,稍微破开一点估计也够打发那贪财小气的王先生了。
又过了一rì,方应物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与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应元去社学,方应物则径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谈借书的事情。
在院外,瞧见院门半掩半开,方应物立在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忽的院门从里面打开,冲出个人影,带着些许香风和哽咽声音,一头撞了过来。
方应物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抱住了一团软乎乎的身躯。意识到这是个年轻饱满的女人,方应物感觉自己腹下三寸几乎条件反shè的蠢蠢yù动,不愧是极度敏感的童子身,几乎一点就着。
但方应物终于还是将对方扶好,并主动后撤两步,便立刻认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儿兰姐儿,比他年长三四岁,从小在社学读书时就认识的。后来兰姐儿嫁到了下花溪村后便不常见到了,不知为何今天又出现在娘家这里,最近似乎不是逢年过节回娘家的rì子啊。
搜索记忆后,方应物愕然发现,原来这位兰姐儿还是另一个方应物童年时的梦中情人,难怪方才那一瞬间身体反应如此强烈。
此刻王兰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方应物为避免她纠结起搂搂抱抱的事情更尴尬,主动施礼问道:“兰姐儿因何哭泣?”
谁知才问出口,王兰泪珠子又落了下来,以手捂面断断续续抽泣起来。她站在门洞里挡着路,方应物便进不去,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门外看着她哭。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劝也没法子劝。
方应物正挠头时,又一声冷哼,从他背后传进了耳朵中。转头看去,居然是王大户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现在这里绝非是偶然,从方应物进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见后就去王大户家通风报信,这世道永远不缺拍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会及时现身,jīng准的看见这暧昧一幕。
“秋哥你太让奴家失望了,以后不要指望我帮你说好话!”王小娘子气咻咻的指责完后,愤怒的转身走人,一如前几次那样干脆利落。
她实在太气愤了,方应物宁可去调戏那个寡妇,也看不上她么?她哪点不如兰姐儿了?
方应物叹道,好像见过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气冲冲的转身走人,这小娘子脾气真大,也忒爱生气了。可这次真是极度狗血的误会啊,只有最老土的电视剧才会编这种场景。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对着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叫完又后悔了,方应物忍不住轻轻的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说的这叫什么话,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债务关系,犯得着跟她解释什么?”
再次转过头,方应物这才注意到,对面兰姐儿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这孝服款式,应该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样式颇旧,边角都有所磨损,看来穿了有一阵子了。
此时她标致耐看的脸蛋儿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六七分的相貌也变成仈jiǔ分了。方应物还注意到她胸前饱满的轮廓颤颤抖抖,能充当别人梦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钱的。
方应物默念几句君子有道,费劲把目光收回来,总算明白王小娘子为何看了这场景就气急攻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俏寡妇门前是非更多,俏寡妇门前有美男子的话,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这门前,难怪王小娘子要误会。
方应物心虚的看了看左右周围,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却见王塾师从房中出来,站在王兰身后喝骂道:“你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节,还有心思在这里勾三搭四么!”
王兰越发悲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方应物隐隐明白了什么,敢情此时兰姐儿并非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看着女人垂泪于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时候认识的,方应物便对王塾师劝道:“这是自家女儿,王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伤人。”
王塾师没好气的说:“我管教女儿,与你何干?你在这里作甚?难不成想坏了我家女儿贞节么?”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方应物气的要拂袖而去,这时又两个仆役飞快跑了过来,远远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不消说,中花溪村里能称得上老爷的,也只有王大户了。方应物不想去见债主,对这两个仆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么?”
其中一个仆役老实的答道:“老爷吩咐了,方公子若不肯来,就强行绑了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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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因为涉及到后续剧情没有想好,这章也一直拖着没发,所以昨晚失言了,现在所欠一章,今晚补上。
第十七章 债务危机
王德王大户的房子,在花溪两岸村落中绝对是独一份的。远看粉墙黛瓦,比周围房舍高出一节,近看都是严丝合缝的细磨砖,这是上一代王大户花了毕生积蓄才造起来的宅院。
方应物被两个王家仆役半请半押的带到王大户家,又进入了正堂,心里感觉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敞亮。其实这儿算不上奢华,只是方应物这段时间以来见惯了乡村低矮茅屋,猛然进入这般高堂,确实是眼前一亮。
没过多久,王德优哉游哉的从后面现身,与方应物分了宾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观的粗使婢女上过茶后,王大户开了口,“贤侄以为,我家女儿如何?”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但也要看由谁问出来和问的对象是谁,其中含义是截然不同的。
方应物听到这个问题,瞬间意识到,终于要正式摊牌了吗?
父亲是在成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户借的银子,作期两年,算算rì子,还有二十来天还款rì期就到了。方应物可以断定,王大户选在这个时候见他,见了后又当面有这么一问,显然是要下最后通牒了。
脑中迅速思考如何应对逼迫,嘴上且先答道:“贵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无邪,犹如仙女谪凡尘也。”
王大户微微笑了笑,“贤侄过誉了,贤侄又以为,与你般配否?”
方应物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好。
如果说一句“匹配”,只怕要立刻被绑了入洞房,从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说一句“配不上”,那估计王大户会立即提出还债问题,说不定还要讨论下卖田不够就卖身还的可行xìng。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没有太多的闪转腾挪余地,欠债是实实在在有的,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
正当方应物冥思苦想时,王德却又开了口,“其实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家小娘子并不合适,你们的事成不了。即使勉强成了,最后也是一出悲剧。
我看得出来,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气,虽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她又是个不懂谦退的,粗俗的说,你们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我的确一直想招纳你,于今仔细想想,都是痴心妄想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方应物意外的抬起头,没料到王大户今rì居然如此讲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继续逼他入赘了?
不过方应物很犯贱的有点小小失落,在别人心里从大力延揽的宝贝变成了路边不值得一顾的石头,这落差还是很有些唏嘘。
无论如何,也算了解一桩事情,方应物将心思又放到债务上,对王大户感谢道:“多谢王员外体贴,至于所欠债务,还是恳请宽限数月,之后在下必定想法还上。”
如果自己到那时成了秀才,最差的结果也是往县学里一躲不出来了,王大户就是想逼债也不好动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学宫。
听到方应物表决心外加请求宽限,王德浑然不以为意,淡淡的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
方应物心头一松,大喜过望!还差二十天就到期的这笔债务,确实是他心底的一块石头,最难点就在于他没有解决办法,只能任人摆布。
就算把分家后拥有的三亩地抵债,也才只能偿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没想到王德王大户居然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了,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实在看不出来。方应物一时间感慨万分,颇为动情的说:“王员外今rì之恩,小侄他rì必有所报。”
王德却抬起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表达感激,“好像你误会了,之所以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那是因为有人付给我三十两,把借条取走了。从此以后他才是你的债主,而我和你之间确实不存在债务问题了。”
有人接手了这笔债务?原来如此!方应物的心情立刻从天堂又跌回了人间,真相居然是如此这样,枉他对王大户感激涕零,敢情是被戏弄,王大户果然不是那么善良仁慈的人!
虽然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方应物知道眼下不是较劲的时候,忍气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敢问王员外,这笔债落到谁的手里了?”
“昨rì突然从县中有人造访我,问起你父亲欠我的债务,后来他当场掏出银子,表示愿意买下这笔债。我便把你父亲的欠条给了他,还亲笔写了一张同意将此债权移交给他的契约。”
闻言方应物暗暗称奇,难道是自己去了趟县城,引发注意后,有父亲的昔rì好友打听到自家欠债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义气的事例,这次大概又是一起美谈。自己若能打听出是谁讲义气、做好事,一定要“写”首诗词赞扬他。
正当方应物幻想时,王德仿佛回忆起什么,“我记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个叫白梅的女人派来的。”
被父亲深深重创过的白梅姑娘?!方应物听到这个名字,美好的幻想登时粉碎,从天堂掉到人间后,再一次坠落,直接掉入了地狱。
他忍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能置信的问道:“王员外怎么能把债务之事转给她!”
王德嗤声道:“你在说笑话么!这笔债就是个坏账,你还得起吗?以前或许还能换来你当女婿,那样也算不赔本,但如今眼看越发不可能,那还有何用处?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么理由不出让?醒醒罢,少年人!这个世道不是都哄着你转的!”
方应物久久无语,今天几番猜测,全都没猜到点上。他以为要逼婚,结果王大户撒了手;他以为要逼债,结果王大户也撒了手;他以为王大户脑脑子抽筋发起善心,结果王大户其实一点情面也没有;他以为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结果遇到的是父亲招惹来的仇家他
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却是王大户无情带来的。这才是王大户的真面目,冷酷狠辣,利益面前不讲情义,该出手时就果断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就看这个做派,自己总觉得他勾结谭公道企图侵吞贫民田地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再说王大户能成为花溪第一大户,接手祖业以来家产增长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两银子不算是小数目,抵得上二十亩地一年的全部收成,相当于五口之家两年的所有花销,约等于一名衙役将近三年的工食银。
这笔债若王大户手里,方应物不是很担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头,不会真将自己怎么样;二是作为同乡近邻,不好太难看;三是自己父亲虽然失踪,但毕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痴迷自己的王小娘子从中斡旋,不会太难过。
但要是这笔债要是落到记仇的白梅手里呢?那绝对就是另一种景象,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折腾自己的。所以这是最坏的结果,弄不好就真陷入债务危机无路可走了。
“今rì请你过来,就是要转告与你,你好自为之。”王德点点头,便摆出送客架势。
第十八章 寡妇也是生意
方应物满怀惆怅的离开了王家,这下可真麻烦了。与其落到那个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姑娘手里,还是被王小娘子逼婚比较幸福。
他心情极度烦闷,哪还有心情去找王先生借书,默默的出了村地回家去。
自己费尽心思,眼看着前途出现了一丝曙光,只要给他几个月时间,就足以闯出一片天。难道会因为这次变故而夭折么?
如果真有一天,白姑娘拿着到期的欠条,威逼自己卖身代父还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越想越是发愁,方应物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溪岸边,坐在在一棵树下,望着徜徉于山间的数丈宽溪流发起呆。
“唉!”方应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却听见另外一声叹息,几乎与他同时。
他从树干后探出头,却发现不知何时,王先生家的兰姐儿侧着身子,坐在了不远处的岸边石板上。
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王兰头上裹起孝巾,身上披着孝服,腰间一条白丝带长长的,一直垂到了下面溪水里。
只见得她低头垂泪,楚楚可怜,便如诗云梨花一枝chūn带雨,叫方应物好一阵恍惚失神,忘了自己的忧愁。
听到响动,王兰扭过头来,猛然看到了方应物,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不曾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刚才方应物坐在树干后,几人合抱粗的树干挡住了方应物身影,王兰确实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也在这里?”方应物感到很奇怪的问。放在二十一世纪,只怕要脱口而出“缘分啊”,但这是大明成化年间,缘分两个字不能轻易对女子说。
若是陌生男子,王兰早就起身走人避开,但她看方应物年纪不大,又是从小认识的,还像是那个学堂里的小弟弟,倒也没有着急躲开。
听到方应物问起,她幽幽细细的叹口气,“奴家无处可去,无意间走到了这里。”
方应物诧异道:“从这里向南是下花溪村,是你夫家程家所在;向北是中花溪村,是你娘家所在。相距都不过几步路而已,为何说无处可去?”
“两边都不想回去。”
“你怎会这么想?按理你该去婆家,莫非婆家容不下你?我看你今rì一直很凄苦,究竟为的何事?”
王兰能够感受得到方应物的关怀之意,如实道:“夫君已经死了快两年,奴家守丧也快到了时间。这本是没什么的,不过婆家上下却催着奴家改嫁......”
方应物便宽慰道:“这听起来不错,守节不是那么好受的,妇道人家没必要守一辈子寡,只为博个虚名而已。难不成你打算立志守节,竖一座贞节牌坊么?”
“秋哥儿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们嫌弃奴家占着夫君的财产,他们嫌弃奴家在婆家多一张嘴,他们贪图别人的彩礼,所以才急着叫奴家改嫁!”
我年纪小不懂事?方应物愕然失神片刻,自从穿越以来,多听到的是少年老成早慧之类评价,头一次有人说他“年纪小不懂事”。
不过兰姐儿这么一说,方应物彻底明白了。从礼法上,丈夫死了后,名下财产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么这些财产就要还给夫家,不能带走。
还有一个情况是,寡妇的主婚权,既可以归夫家也可以归父家,全看那边更强势一些。寡妇再嫁,也会得到一大笔彩礼,这对小门小户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会催促守丧到期的兰姐儿改嫁,这里面是相当有利可图的。
王兰憋了很多话无处可倾诉,方应物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弟弟,生不起提防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婆家他们连对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个远亲。但那人品行恶劣,臭不可闻,年纪又大,打死奴家也不想嫁过去。
可是婆家贪图那人彩礼给的多,rìrì逼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时候真想投缳自尽!”
同村同族?原来婆家找的对象是这样的人?听到这里,方应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议道:“那你就回娘家躲着,也不失为一条路。”
王兰出身塾师家庭,从小耳濡目染读过书,知道子不言父过道理,没奈何道:“我家是什么样,今早你也见到了。”
“王先生yù让你守节,你就先装着答应,清净几天再说。”方应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这样很圆滑的处理了。
“秋哥儿果然是太天真了,没法子答应的。终身守节,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应就彻底陷进去不能脱身了,难道真想让奴家当几十年的老寡妇么。”
自认是摸爬滚打过老油条的方应物再次为“天真”这个词失神片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兰姐儿眼中是什么形象了。估计还是她出嫁之前那个鼻涕冒泡小弟弟的印象。
不知为何,很不能忍的愤然辩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亲让你守节也是为了捞好处!”
方应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励守节行为的,朝廷也屡屡有过诰敕,凡守节之妇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门楣,大概相当于俗称的立贞节牌坊。
除了jīng神奖励,更是还有物质奖励,太祖高皇帝便有过诏令,受旌表的节妇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说,被表彰节妇的父亲、兄弟、侄子可以全部免除一切徭役和相关赋税,对于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谓是很实惠的政策。
方应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气xìng格,估计是打上了全家全免差役这个主意,毕竟兰姐儿今年才十仈jiǔ岁,完全有可能继续活着守上二十年。而兰姐儿的哥哥弟弟们,自然是纷纷推波助澜,催着兰姐儿下决心守节。
想至此,方应物对王兰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处境比起来,自己的愁苦太小儿科了,这年头女子常常如同货物,身不由己。寡妇的动向更是利益攸关,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阁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叹道:“婆家将你当一门生意,娘家也将你当一门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后你可怎么立足。”
闻言王兰悲从中来,又垂头抽泣,哭诉道:“婆家要这样,父亲要那样,他们两边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认命,又该听谁的?秋哥儿你说奴家还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应物还在想法子,下意识应声道:“听我的!”
王兰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脸上有些尴尬慌张,不确定这是故意调戏还是无心之言。
方应物回过神来,连忙扯开话题劝道:“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办法总是会有的,至少你婆家那边好对付得很!”
王兰听见方应物口气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尴尬,满怀希望的抬头看着他,“奴家都这般可怜,秋哥儿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应物高深莫测道:“且放心,你夫家,还有那个打你主意的恶人,其实都是无知之辈,这次他们不死也要扒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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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发了两章,算是补偿昨天的失言!;
第十九章 春梦了无痕
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方应物与兰姐儿从溪岸回到了路上。王兰听了方应物的劝,准备先回娘家住几天。毕竟父亲和兄弟逼她守节,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把她如何,暂时没有不可测风险。
而婆家那边若急了眼,说不定还真会绑了她强行送到别人洞房里,这种风险不能不防,所以还是别回婆家为好。
两人便一起朝着中花溪村而去。其实王兰不知道方应物为何还跟着自己,但她生xìng不会拒绝别人,只得憋着疑问低头前行,任由方应物不紧不慢的与自己并肩而行。
只听见方应物没话找话说:“你父亲对我态度很差,可要帮我说几句好话。”
王兰想起早晨的尴尬,忍住掩面而逃的冲动,停住脚很认真的道歉说:“早晨父亲骂了你,这是他的不对,也是奴家连累了你,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方应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点事情我还是受得住的!”
“不过你那时到我家为何而来?莫非你还想回社学读书么?”
方应物坦然说:“我yù求取功名,眼下要准备县试,所以向你父亲借书回家看。”
以前的方应物应该是能背诵四书的,只是穿越后记忆混乱,所以需要借书来温习。与其说是复习,不如说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不然就凭三个月时间,他又哪里能做得到对四书滚瓜烂熟?
王兰从小跟着父亲,在一旁充当翻书磨墨的婢女角sè,对社学情况比较熟悉。听到方应物想借书,便蹙眉道:“社学里经书只有那一些,授课时经常要用,想借出来不甚便利。否则学童上课时就缺书用了。”
“我当然晓得状况,可这花溪乃是穷苦山村,没有什么正经书香门第,除了社学又能从哪里借到书?王大户家里或许有几本装点门面,但我不会去找他借书的。”方应物无奈叹道。
王兰好一会儿没有接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时,她突然又开口道:“这次你帮我,奴家无以为报。想着送你一套书,只是需要点时间。”
方应物很意外的问:“一套什么书?”
“四书和朱子集注,这不是考科举要看的么。”
“你有一套这些?”方应物急切的转身看向王兰,难道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兰肯定的点点头,“虽然眼下没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会有的。”
这话反而让方应物更糊涂了,事关自己前程,他也顾不得许多,“兰姐儿,不要戏耍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兰略略犹豫片刻后,才小声答道:“奴家可以为你默写一遍的。”
方应物闻言十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年头能识字的女人就是凤毛麟角,而那些只会背几句诗词的女子,也常常能被当才女或者名jì狂热追捧。至于能完整记诵经义的女子,绝对是万中无一。
难道在这闭塞的穷山村中,能出现这么一朵奇葩?他连忙反问道:“你说你可以默写四书和朱子集注?”
王兰对方应物热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后缩了缩身子,“奴家真没有骗你,如果你想要五经,我也可以写下来的,只怕时间不够。”
不但能默写主科四书,连偏科五经也能?她应该不会说谎,更没有说谎的必要,方应物瞠目结舌,久久无言。
当年兰姐儿未嫁人时,就常跟着当塾师的父亲出入社学,做一些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粗使活计。
王先生讲课时,她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等待,像一朵幽静的小花——很让另一个十来岁的方应物分神并深深着迷。
难道就这样毫不经意的,兰姐儿便能把经义整本整本的背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学生都要羞愧的一头撞死。
绝顶聪颖的女子,可惜生在了这个时代、这个山村,注定要被埋没。只怕连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这个秘密罢。
方应物平息了震惊的心情,半是欣赏半是可惜的说:“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好一朵不为人知的深山幽兰。”
王兰听得很清楚,不过脸sè微微一红,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低下头只管向前走。
但她心里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能当印象里的那个小屁孩看待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从村里飘出个红袄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时她满面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见站在村口外的方应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唤方应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来,因为她又看见方应物旁边还有王兰,距离很近很近,态度很亲密很亲密。
方应物预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户和他彻底撇清了关系后,急急忙忙冲出来找他的。
却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很快便不争气的滴下了豆瓣大的泪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该怎么说?方应物正斟酌时,王小娘子忽的抬起手,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过来。
一时间猝不及防,方应物的额头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捞住了这件物事,低头细看却是一件带着浓浓香气的锦囊。锦囊沉甸甸的,从裂开的口子瞧出里面是几粒银豆子。
方应物登时明白了,王小娘子这是担心他欠了债人穷志短,跑出来给他送银子——以前欠债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乐见其成当然无所谓,心里没当回事;可现在王大户把这笔债转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为意中人开始揪心起来。
想至此,方应物有点感动,可谓是百感交集。怔怔的哑口无言,只看着王小娘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扭头跑回了村里,最是难受美人恩啊。
王兰将全过程看在眼里,觉得王小娘子很可怜,对方应物道:“你不去和她说几句话么?现在还追的上。”
方应物摇摇头。如果王大户知道自己打动了汪知县,发力冲击秋季县试案首,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罢。
“奴家听父亲说,王大户嫌弃本村太闭塞,所以她家过的几rì就要搬到县城里去了。”王兰又道。
哦?方应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到了县城里眼界就开阔了,那时王小娘子大概就不会单恋他方应物一支花了罢。心里这个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将王兰送回了家,方应物也不找王先生借书了,转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当晚,方应物却做了一个久违的chūn梦,在床前明月光里一泄如注。
梦里女人什么模样不甚清晰,只记得曼妙身材穿着一身白孝服,胸部颤颤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脸型怎么有点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脸?而不是兰姐儿的鹅蛋脸?
心理年龄超过二十五的方应物从梦里醒过来,有些脸臊,这一定是从前那个方应物的残留意识作祟!
具备明代政治、制度、社会三系专jīng的非处男高材生的灵魂,他怎么可能还会做chūn梦?
不过醒来后便睡不着了,因为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县试之前,他只有三四个月准备时间,假若兰姐儿替自己抄一遍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时不短的。那么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去系统的复习?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面前朗诵经义,自己边听边亲自书写,顺便也是温习了......
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画面,方应物内心产生了小小的sāo动,有点向往。但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伤风败俗了,可行xìng几乎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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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为了读书,方应物又一次翻点家当,找到了毛笔两根、墨半块,大概都是父亲留下的。可惜半张纸也无,一本像样的书更是没有,有笔墨也无用武之地,对此方应物真心无奈了,穷人家即便想上进,也真是个不容易的事情。
还好如今手里有知县赠送的五两助学银,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来的几颗银豆子,约摸也有二三两重。放眼整个上花溪村,估计是现金流最充裕的“大户”了,如果无视那随时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三十两债务。
银子大头要留着作为参加考试的经费,买书太贵可以先不考虑率,但应该买些纸张平常习用,方应物想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笔沾水在广场地面上练习书法的老人,或许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这年头,连这样面积够大的砖块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户家拆几块下来。不过若实在买不到纸张的话,可以拿桌子试试看。
不要痴心妄想山村中会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摆摊的小贩,就连货郎也不会蠢到花一天工夫钻进深山村就为卖几根针。这里是rì出而作,rì落而息,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县山峰林立、溪流环绕,千山百水成为纯天然分界线,隔出了一块块小天地,很多乡村老人只怕终生不识城市面貌。花溪三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不过距离县城比较近,只有十里山路,但在方应物眼中也够封闭了。
这样的条件下,买卖需求是通过临时xìng集市的形式实现的,特点就是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解决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应物印象里,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rì举行,地点在距离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来赶集。这个传统,世世代代几百年来都是如此,而且还将世世代代的再传几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应物想到集市时,猛然拍额醒悟过来。要去购物,正在今rì!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应物想到做到,当即关上房门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妇女居多,肩挑手拿着布匹鸡鸭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赶集的,不但要买东西,还要卖东西给外面人换钱。
“秋哥!秋哥!”离开村口没有多远,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回头看去,却是堂弟方应元,远远地一边挥手一边招呼。方应物便停下脚步,等待堂弟跟上来。
方应元气喘吁吁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爷叫你去祠堂议事。”
方应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议事,从来都是几个老人大辈出席,这次却喊他这十五岁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还有一词叫达者为先么?
方应物问道:“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晓得。”方应元答道,他心里对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议大事,还专门请堂兄去出席,这多么有面子。
购物计划延缓,方应物转身回到了村中。参加这次族中会议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只能是二叔爷方知礼。
方知礼见人已到齐,咳嗽一声开了口道:“方才程总甲打发人来传话,关于今年花溪该出的徭役,要变更一下摊派方式。”
所谓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便是乡村里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层只能到县,县之下则分乡、里,几十年后改为了都、图,但至少在成化朝还是乡里制。
乡里中以甲首大户充任里长摊派赋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老人调解纷争,拥有一些初级的司法职能;用富户出任粮长,负责征收运输税粮。
这种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时期,其本意是为了防止官府下乡扰民,所以加强民间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确的是,里和乡并非官府,里长、老人、粮长也并非官员,充其量相当于一种由官方认可的民间自治首领,名义上是属于一种服役,而且常常是与宗族势力相结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里,沿溪岸而居,其中方应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里面,而以程姓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为主的中花溪村则在中间。
但三村对外常常统称花溪,户籍编制上花溪三村也编为一里,官方说法是梓桐乡花溪里。国朝制度一百一十户为里,但据方应物目测,花溪里有无数黑户,三村加起来怎么可能才一百一十户?
同本县其他乡村一样,花溪也有里长、老人、粮长三巨头,分别代表行政、司法、税务。国朝讲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这么一个山乡,也是有政治势力分布图的。
如今里长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粮长则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担任,也就是被方应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户。相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穷,唯一能拿出手的穷秀才又失踪两年,势力比另外两家弱了许多。
方应物默默地回想起这些情况,再看二叔爷脸sè,便猜测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听见二叔爷继续说:“程总甲发了话,三村各有其族,为便于管教,从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轮流承担,轮到的村子承担本里的全部徭役。而且就从我们上花溪开始。”
祠堂了里众人闻言交头接耳,对程总甲这个新办法都十分不满。
往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向来是按户计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户数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总甲的新规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担,显然是十分吃力的。
“这怎么可以?那今年我们村子岂不要累死人!简直欺人太甚!”有个叫方逢时的伯父辈怒道。
方应物摇摇头,这些叔伯还是见识短了点,没认识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见事。程总甲说今年按新规矩来,假如我方家先承担了全部徭役,那么到了明年,程总甲如果说新规矩不好,还得用老规矩,三家共同摊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岂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来我们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轮流,那岂不要与另外两个村子一样?最后稀里糊涂演变成了三村平均徭役,这对我们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里众人愣了片刻,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后,议论声陡然更大了。
二叔爷拍了拍案子,问道:“秋哥儿是个大明白人,说的不错!总而言之这就是欺负我们上花溪,你们有什么法子应对?”
说到这里,祠堂里登时沉寂了下来,众人除了愤怒之外都没什么主意。那程总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势众,而且连续两三任里长、乡老都是程家的,简直快成了程家世袭职务。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斗打架打不过,比乡中势力更是远不如,那程家这次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又能怎么样?中花溪村还有花溪首富王大户这个粮长让程家有所顾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么人物都没有,出了个秀才也还失踪了。
“没法子就只能认了,那便各自散去罢。要是方清之相公还在村里,大概就不会有这事了。”方知礼心里也痛恨自己这个族长无能,无可奈何挥手道。
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乡村社会史素材啊,方应物心里叹道。这充分展示了乡村中无良恶霸是怎么欺负无权无势普通农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为承担徭役破产,那田地也会被其他大户兼并去,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来兼并去,自耕农都破了产,王朝也就该覆灭了。
回过神来,方应物眼看着族人愁云惨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仅仅是个历史看客,还是确确实实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大活人,周围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个祖宗的族人。
再说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躯,不能太心安理得的当清高人,总要尽到义务才问心无愧,他方应物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请忽略他兜里的几颗银豆子)。
想至此,方应物朗声道:“诸位长辈,这件事交与我罢,我来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们出手时,你们不能犹豫,必须信得过我。”方应物说。
众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遥远,身边的高人才是实实在在依赖的。纷纷道:“信得过,信得过,谁能信不过秋哥儿!”
出了祠堂,方应物抬头看天,这时rì头还早,集市估计没有散去,去购物还来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离开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边,这次不但要购物,还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办法,如果恶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历史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农民起义了,所以只能以恶制恶了。
这次真是运气不错,幸亏程家那边出了兰姐儿这档子事情。若解决掉问题,也算一举两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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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引蛇出洞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传闲话。听兰姐儿意思,她这次回娘家避风头,昨天才知道她父亲也就是王塾师打算让她守节。所以兰姐儿公公家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但现在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位于下花溪村外的集市里,百十号人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应物慢慢游荡,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他目光专在大妈级别中年妇女身上逡巡,三十五岁以下的一概无视,惹得几位向他暗递秋波的少女黯然神伤。
突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本村的人,按辈分应该称之为三婶。方应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来以大嘴巴著称,探消息传闲话绝对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迟,他连忙迎上去,问候道:“见过三婶,小侄要向你打听点事情。”
“哟,今天太阳打西头出了么,秋哥儿要打听什么?”三婶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邻村社学那个王先生家里,铁了心打算让他女儿兰姐儿守节赚牌坊。现在他将兰姐儿被关在家里,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反问道:“是么?真有此事?”
方应物挠挠头,“昨天刚听到的,好像程家人还不晓得,我也不能确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问问程家那边的人,看看有谁知道。”
“我去找个嫁到程家的姐妹问问!”三婶抛下这句话,甩开方应物走人了。
术业有专攻哪,方应物感慨道,又继续寻找起新目标。古人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传十,十传百,等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不信兰姐儿公公家不惊动不相信。
又找了几位中年妇女放完闲话,方应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个购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没有卖纸张的。
随便一个到这山村集市做买卖的小贩也不会如此脑子抽筋,贩一堆纸张过来卖,这哪能卖得出去?不过方应物和一个小贩约定好了,下次集市专门捎带一些纸张。
次rì早晨,方应物用毛笔沾水,在桌子上习字。不过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声道:“报军师!本细作探来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带着两个儿子出动了!”
“好!”方应物丢下笔。他昨天散布完闲话,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为根据他预计,兰姐儿婆家知道了状况,肯定要上王塾师那边去讨个说法。
却不料派去盯守的人却是个戏曲爱好者,扮演细作角sè不亦乐乎,方应物心情一松,回话道:“小的们备齐车马,本军师摆驾亲征!”
中花溪村,社学塾师王先生家门外,从下花溪赶过来的程老爹和他两个儿子立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皮的老冬烘,活该一辈子进不了学,活该到处没人要,只能窝在社学里当孩子头!”
原来王塾师恼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儿改嫁,见到亲家来者不善,便紧闭门户,直接将程老爹一行拒之门外。这惹得本来就满肚子火气的程老爹更是大发雷霆,和两个儿子站在门外大骂起来。
这却引发了不少人围观,方应物也带着堂弟方应元和族叔方逢时赶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热闹。
程老爹见人多起来,骂的越发来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兰姐儿是我家的媳妇,你这老贼子偷偷将人藏起来作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方应物对族叔方逢时耳语几句,方逢时便摇头晃脑的大声方应元感叹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负上门了,却人人都袖手旁观看热闹,好似缩头乌龟似的。”
方应元接上话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们上花溪方家,无论谁糟了外人欺负,肯定齐心协力帮他。没想到这边王家人都是如此没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无动于衷。”
叔侄俩一唱一和,惹得周围王家人怒目相视,但又一想,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程老爹都骂了半天,王家也没个人出头,难怪被邻村人瞧不起。
登时有七八个人上前,围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方应物远远地望见双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离开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回去路上,方逢时饶有兴趣的问道。
方应物运筹帷幄的判断道:“显而易见,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后必定搬出里长和老人做主,毕竟里长和老人都是他们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顺势为之,诱使程家犯点错。”
又到次rì,方应物继续用毛笔沾水,在桌面上习字。临近午时,有“细作”来报:“那程家出动了数十人,去中花溪村,声称要将人抢回来。”
方应物呆了一呆,这兰姐儿的公公程老爹居然如此一根筋。他本以为程老爹会找里老出面,没想到他却是纠集了族人,要来硬的。难道程老爹昨天在王家那里受了气咽不下去,定要报复回来?
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是为了把程家的里长、老人引出来,程老爹这种贪财的浑人蹦跶的再凶,也不是他想要的!自诩算无遗策的方应物很受伤,但更加发了狠要纠正过来。
却说程老爹昨天虽然没挨打,但被王家一个小辈推了一跤,跌了个狗吃屎。自觉大丢脸面,心里极其难受。今天他一定要找回场子,串联亲戚招呼了数十人杀向中花溪村王家。
但王家那边也不是吃素的,眼见程家大队人马杀上门,便也纷纷汇集在村口,将程老爹一行堵住了。一时间互相虎视眈眈,气氛紧张,仿佛一触即发。
其实两边虽然聚集了上百号人,但真未必打得起来。毕竟两家都聚居在花溪沿岸,又是邻村,多年来互相通婚不少。所以最大可能还是靠谈判解决问题,人多只是拉来壮场面,为谈判造声势。
程老爹对王家众人高声道:“王冬烘藏匿女儿,实属不讲理,今天一定要把兰姐儿送出来,并赔礼道歉!另外昨rì是谁推了我,请交出来由我按目无尊长处置。否则休怪我程家不讲乡情!”
若如此服软,那王家众人面子又要往哪里放?rì后见了下花溪程家的人,岂不抬不起头?但王家出面的几个人,和程老爹吵吵半天,依旧没个结果。
五月初的太阳已经微微火辣,众人站在太阳底下时候久了,未免有些人困马乏。正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到一声刺耳哨响,抬头看去,从另一边路上出现了大批人群,目测至少三五十人。
有眼尖的认出来了,这批人是上花溪方家的。但众人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和方家有关系么?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方家人马的带队者方逢时,只见他一马当先,冲到了距离程家、王家人群几步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指着程老爹喝道:“你们程家依仗人口和势力,欺人太甚,今次我们方家实在看不过眼了,特意来帮王家助拳!”
程老爹很是不耐烦,急躁的骂道:“关你屁事!”
方逢时并不还嘴,自顾自将大手一挥,再次大喝道:“我们方家替天行道,族亲们帮着王家打!”
程老爹感到很不可理解,方家这是有毛病吗?王家作为当事人,都没有如此激动,方家激动个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方家数十人毫不犹豫的、坚决果断的,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做好了准备的,挥舞着锄头等家伙,向着程家冲了过来。
这距离太短了,程家众人尚未做好开打的心理准备,瞬间已经被方家人打倒一片,现场一时间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王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陷入了和程老爹一样的疑惑中,方家这么干吃力不太讨好,到底要图什么?别真说是看不过眼,要帮助王家。
方逢时对着王家众人叫道:“王家的兄弟不要闲看,程家虽然比我们势力大,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今rì断然不能叫程家欺辱了我们!”
顿时有些个年轻气盛的人,也从人群中冲过了出来,并杀向程家。眼看局面都已经失控了,那就不打白不打,程家这次几乎必败了,打几下出出气也好!
结果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上前动手,当然目标很一致的与程家人厮打,场面很是惨烈。程家一家之力虽然最大,终究不是王家、方家合伙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纷纷逃出战场。
cāo纵一切的幕后黑手方应物站在半山坡上,手持摇扇望着程家人一溃二里地,对此笑而不语。这次程老爹总该把里长乡老搬出来了罢。
这次倒是确如方应物所猜。程老爹再次铩羽而归,心里要气炸了,今天玩硬的真是踢到铁板上,被方家莫名其妙的搅局,再玩硬的只怕很难了!
眼瞅着自己已经无可奈何,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程老爹终于想起了组织。王家和方家都混不讲理,他私下里实在没其他法子了,只能让本族里长和乡老出面“公事公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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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觉,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我最低要求,我不想凑合灌水,用很乏味的东西糊弄书友。所以第三更还是继续欠着罢,我再仔细推敲斟酌,明天再发。反正还欠着一章肯定补上。
第二十二章 杀人不用刀(上)
中花溪村外三族上百村民械斗,放在花溪地界上已经是足够轰动的大事件了。不用等到兰姐儿的公公,也就是程开山程老爹去搬同族的里长当救兵,这事情就已经传了过去。
花溪三村同为一里,里长便是下花溪的程开泰,此人今年五十整,身材高壮,留有络腮胡须,外表煞是凶猛的很,事实上他年轻时也很能打架。如今他在花溪威名赫赫,人人要尊称一声程总甲。
里长这个代替官府进行乡村自治的职役,理论上是十个甲首户轮流担任。但这个轮替制度越来越有点名存实亡,甚至近些年还出现了父死子替的世袭苗头。
程开泰便也起了这个心思,想要把里长传给儿子担任。但他有两个忧虑,一是自家儿子xìng格太软,一点儿也不像自己,在他看来如果不够霸气怎么镇得住地面?
第二个忧虑就是官府那里过不去,这个便需要使钱打点了。他多年充任里长,与县衙胥役经常打交道,找门路是能找得到。但办这事的钱可不在少数,没有几十两银子打发不下来。
在普遍贫穷的花溪,一口气能拿出这样巨款的也只有王大户了,而且就算是王大户也要肉痛半天。
所以程总甲为了搜刮钱财,便想利用摊派徭役的职权生一条毒计。他要出台新规矩,以按年度轮流的名义,将今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全部交给上花溪村承担。
如果有熬不过沉重徭役的人家,那只有交纳徭羡银代替。连银子也没有的,便只能破产卖田。程总甲打的就是从中上下其手,发一笔财的主意,至于上花溪村村民的死活,哪里比得了自家事业。
却说五月三rì午后,程开泰里长一边在家中准备端午佳节,一边训斥软弱不成器的儿子。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三族混战的消息,程总甲立刻丢下了手里活计,思量起这件事。
他很生气,那些村民有了纠纷,居然不来找他调解,却擅自拉起人马大打出手,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难道最近没有立过威,便要被人淡忘?老虎不发威,便把他当病猫,这可要不得!
不过他也晓得,山乡村民没啥见识,三瓜两枣的事情也能闹到死去活来。出了宗族械斗这种事情,找到源头摆摆威风的处理掉也就是了。
除此以外,程总甲还觉察到一个值得重视的苗头。上花溪方家那边几十人凑热闹大打出手作甚?
想了想,程总甲便认定,这是方家对被摊派徭役而不服气,趁机报复。这种苗头,必须狠狠地镇压下去!不然后面还怎么运作!
心里拿定了准头,程总甲正要打发儿子去通知各方,却见同族的堂弟程开山和侄孙子程怀南两人一同过来了。
程开山知道自己这个堂兄为人霸道,自己这次拉着人去邻村斗殴,只怕要惹他不痛快。但他也是没法子,劳动这位堂兄出马,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能不劳驾还是不要劳驾的好。
不过这次事情闹成这样,程开山还是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来找堂兄。“哥哥你也不是不晓得,你那大侄子前年害了重病没了,留下了兰媳妇在我家。
我家也不是很富裕,平白多养一张嘴也是吃力,人穷也就不讲究守节不守节了。这不怀南他看上了我家兰媳妇,已经给了我家彩礼,就要迎亲娶回去。
谁知道这节骨眼上,我那亲家却把兰媳妇藏了起来,还说要她守一辈子。这却叫我们这边好事成不了,岂不可恨!出嫁女子难道不该归夫家管么?请哥哥为我主持公道!”
程开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旁边的程怀南,“你真想娶一个寡妇?”
这程怀南二十来岁,长相獐头鼠目,很不讨喜。他在程家辈分很小,虽然与程开泰、程开山的儿子辈年纪相仿,与兰姐儿年龄也算般配,但细论起来却是程开泰、程开山孙子辈的,所以他在程总甲面前态度更谦卑。
“我确是有此意思,绝无二话!还请老叔爷成全,侄孙我感激不尽。”
程开泰还是不明白,“她也就长得齐整些,可并非头婚,哪里又值得你如此追求?你说老实话。”
程怀南只得说出底细:“老叔爷有所不知,侄孙我偶然知道那兰姐儿知书识字,十分聪颖。如果娶过门来有所生养,将来必然是读书的材料,说不定能有所成就光宗耀祖,甚至连发蒙老师都省得请了......”
程开泰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混球,敢情是打着改善血脉的念头,宁肯娶个寡妇也要养出一个读书种子。
可是庄户人家读书顶什么用,都是痴心妄想!那方家出了个秀才,又怎么样了?除了好听,还不是苦哈哈的rì子。”
程怀南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老叔爷教诲的对,但说是如此说,侄孙不试试看总是不甘心。还请老叔爷看在同为一脉的面上发发善心,将兰姐儿从他娘家接出来,将来真若成了事,那也是我们程家的光彩。”
“行了!老夫知道了!”程开泰有了主意,招收将自家儿子程远茂喊来,吩咐道:“你去中花溪告诉王冬烘,叫他明rì到我这里来!再去一趟上花溪,让方家出几个人来见我!”
程远茂得了指使,便出家门送口信去了。半个多时辰便回来了,禀报道:“社学王先生说,他不敢来下花溪村。”
程开泰拍案喝道:“你怎么传的话?没有吓唬吓唬他?”
“爹,那王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从前教过儿子我的,不愿意来就算了。”程远茂劝解道。
程开泰大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不要跟为父说这些废话!你再去传话,明rì在两村之间的溪神庙门前见面,若再不肯来,休怪我不客气了!还有,明天你也跟着为父去,学习学习怎么断事,将来也好接班!”
程远茂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听见父亲加了一句:“你还要告诉王大户,这次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否则今年他收粮时休要劳烦我!”
到了次rì,程开泰带着儿子以及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去了溪神庙。
按说乡村中设有里长和老人各司其责,调解纠纷是老人的职责,但程开泰行事霸道,又兼着程家族长。该管的事都敢插手,号称在花溪一亩三分地,他的私刑就是律法。
同时那老人年纪大jīng力不济,也就渐渐不管事了,只挂着名头而已,所有事情都是程总甲出面。
却说程开泰出了村口,远远望见庙前已经围上一圈人,想必都是听到了消息来看热闹的。从三个村子来的都有,因为昨天共同战斗的友谊,王家人和方家人之间略显亲密,程家人则站得远了些。
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走得近些,程开泰认出了社学王塾师。方家则是有两个人到场,一个也认得,是方逢时;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虽然不太认识,但看他气质也能猜出应该是那个失踪秀才家的儿子。
不知为何,程开泰看这位秀才家的儿子很不顺眼,因为他一向不喜欢读书人,更讨厌自己在读书人面前总是产生自卑心,他自认混的不比读书人差!
按下心思不表,程开泰环顾过众人,开口道:“近来花溪事情不平静,老夫忝为一里之长,管的就是不平静的事情。明rì到端午,所以事不宜迟,今rì就要把事情速速了断!”
随后他却先对方逢时说起话,态度极其傲慢无礼,“方家族长不是方知礼那个老匹夫么?怎不见他来?”
方逢时忍住气,答道:“二叔年岁大了,身体欠安,所以今rì之行由在下代替。”
程开泰两步走到方逢时前,突然飞起一脚,将方逢时踹倒在地上,并厉声喝道:“昨天你们方家很不安分,是不是想反了?
服气也罢,不服也罢,你们方家若是误了今年徭役,让老夫不能向官府交差,那老夫也不与你们善罢甘休!到那时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拘到衙门里打板子示众!罚得倾家荡产时,别怪老夫丑话没说在前头!”
围观的方家人鼓臊起来,王家人也跟着起哄,但程家人却开始叫好。昨天刚打过一架,心里意气都未消除,这会儿还都带着情绪。
程开泰对周边杂音充耳不闻,又对着人群呵斥道:“谁敢作死,站出来让老夫看看!”
方家出的另一个代表正是方应物,他见方逢时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
那方逢时此刻青筋暴起,紧握拳头正要发难,却被方应物死死攥住了。在来之前,方应物曾对他有过交待,想至此,方逢时硬生生的忍下了,但一口气始终回荡在心胸中出不来。
程开泰发作完毕,见方家人忍气吞声,满意的笑了笑。这种小民,惯会记吃不记打,就得这般对付。就算他们想动手,自己背后还有不少程家人,怕他们不成?就是到了衙门,自己很多胥吏都熟,情分上也会偏向自己。
处理完方家,程开泰走到王塾师面前,却见王塾师胆怯的向后缩了缩,估计是看到程总甲方才飞脚踢倒方逢时,心里有了yīn影。
第二十三章 杀人不用刀(下)
里长程开泰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势,冷声对王塾师问道:“你家女儿早嫁到我程家来,就是我程家的人。如今你却将女儿藏起来,引起乡亲恶斗,是何道理?”
王塾师要辩解几句道理,程开泰又挥了挥手,阻止王塾师开口。“今rì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讲道理,你也不要辩解了。现下只有两个现成道理任由你选择。”
王塾师只好小心问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道理,你留着女儿也可以。但从前开山老弟家迎娶兰姐儿,是向你付了彩礼的,而如今怀南小哥儿相中了兰姐儿,又向开山老弟付了彩礼。
所以,你先将开山老弟的彩礼退还了,再把怀南小哥儿的彩礼赔付了,其后你自然可以留下自己女儿在家里!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塾师惊道:“哪有两倍赔偿的道理!”
程开泰翻了翻眼皮,“我不是与你理论来的,我只是向你说道理,你听着就好!第二个道理,你把兰姐儿送回开山老弟家里,我们也既往不咎,从此旧怨一笔勾销,rì后也不得再胡乱干涉程家事情!”
昨天大败的程家人听到这里,感到十分解气并争回了面子,纷纷叫好。但王家人则极其不满,在一边叫骂起来,方家人也顺势帮腔。
王塾师留下女儿,就是为了让她守节,满足他这不得志老童生光耀门楣的心愿,并替儿子们博取免掉全家差役等实际利益。但那都是二十年后的事情,守寡要守到旌表至少需要二十年。
现在要让他赔付彩礼,则是眼前的利益,王塾师心里又是十分不情愿,更别说被逼着赔两倍彩礼。
正当纠结时,程开泰又开骂道:“你这老冬烘,别仗着读过几天书,教过几个学生就拿清高架子。老夫在县衙也是能找人说得上话,县衙在花溪的事情都要靠老夫来办!
你若惹烦了老夫,老夫就向县衙递话去!不说别的,就申请把社学办在下花溪村程家这边,那时老夫另行请一个先生来教书,顶了你的差事。你就守着两亩破地喝西北风去罢!”
这话杀伤力很大,主要靠束脩过活的王塾师脸sè抖了抖,心肝也抖了抖,颤声道:“既然如此......在下放兰姐儿回夫家。”
方应物扶着族叔,冷眼旁观半晌也未曾发话。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兰姐儿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那边做主?本家还是夫家?”
程开泰侧头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滚到一边去,无论如何总不归你们方家管!王冬烘,你说说看,该由谁做主?”
王塾师脸sè苦楚的低头道:“任凭夫家做主,在下没有二话。”
程开山和程怀南各遂所愿,一个能卖掉守寡儿媳妇得到重重的彩礼,一个能将意中人娶回家里,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程开山上前对程开泰行礼道:“谢过哥哥做主!”
程怀南也咧着嘴笑个不停,一张不成形状的丑脸红光满面。众人看在眼里,再想想兰姐儿的标致模样,心里不由得齐齐感慨一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此时又听到方应物不依不饶的强辩道:“你们没签下文书,就是没生效!”
程怀南也担心事情再起变故,对程开泰道:“择rì不如撞rì,趁着今rì定准了,烦请老叔爷做中人,当众把文书写一份,同族在此都做个见证。中人之礼另行奉上。”
“这有何难。”程开泰有心当众立威,对儿子吩咐道:“你去执笔写文书,写好之后为父签押,再交与两边各自签押,顺便叫王冬烘也签了,省得rì后反悔!”
不多时,程家这边人都签好了,轮到王塾师时,却见他的手颤抖不停,迟迟没有落笔。
方应物慢慢走到王塾师旁边,将那文书拿到自己手里,仔细看了看,对王塾师笑道:“王先生还是不要签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开泰没听懂方应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只要知道这是捣乱的人便足够了。当即对方应物喝骂道:“小崽儿滚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方应物面对辱骂不以为意,手持文书道:“敢问程总甲,程开山是你族弟,程怀南是你侄孙。那么程怀南比程开山低了两辈,王兰现在还是程开山儿媳,那程怀南其实算是王兰晚辈?”
程开泰本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冷哼一声答道:“那又如何?虽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远亲,并无血缘。何况程怀南与兰姐儿这一对又是年纪般配,又不是同姓,哪里用避讳什么!”
方应物正sè道:“程总甲身为官府差役,莫非不晓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妇嫁给前夫近亲和同族!”
程开泰愣了愣,“有这等说法?”
方应物叹口气,“尔等这些无知法盲,如此耳目闭塞!我大明律例写的明明白白,凡娶同宗无服之亲及无亲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缌亲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方应物又加重了嗓音继续说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斩!”
方应物一个“斩”字出口,全场惊骇,登时鸦雀无声。
对这些山乡村民而言,包括自诩高人一等的程总甲,杀头大罪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怎么也和他们扯不上关系。没料到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一个“斩”。
方应物小哥儿应该不会信口雌黄胡乱编造律例,他是半个读书人,这方面东西肯定是比他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农民知道的多。老话说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他们三个村子封闭在一个山谷里,彼此之间嫁娶很随便,没想着讲究那么多辈分问题。难道就因为程怀南之前应该叫兰姐儿叔母,现在就该大罪不赦的杀头了?
可又不是亲叔母,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谁又说得准呢?谁又知道这法律认不认这个?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方应物幽幽叹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违逆伦常的大罪,居然浑然不知。”
程开泰率先醒过神来,难怪方应物刚才故意激他们签文书,就是为了要铁证!可笑自己还以为这是当众立威!
想至此,大失颜面的程总甲脸sè铁青的咬牙切齿道:“民间违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见得官府一个个都管的来。须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这小小人物,知道县衙门口朝哪边开么?”
“不劳程总甲费心,在下当然知道县衙大门什么样子。前几天还私下里见了县尊大老爷,谈论经义蒙他赏识,赠送了我五两银子助学,此外还见了些父亲同窗,大有所得。”方应物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晃着。
程开泰是送过税银进县库的,当即便认出了这个小元宝正是官铸小银元宝的样子,还有一种大的是五十两。
此时最主要的当事人程怀南始终头脑一片空白,却不经意瞥见方应物手里的嫁娶文书,猛然打了个激灵。
刚才他还为签下这份文书沾沾自喜,为一个知书达理美娇娘到手而喜不自胜。现在看来,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还是主动制造了一把刀子递给了别人!
程怀南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强行从方应物手里夺下文书。但方应物早有防备,迅速闪开,躲进了方家人群里。
以方逢时为首的方家人围成一圈,牢牢将方应物护在中间。方逢时趁机振臂高呼:“王家乡亲们今天都看到了,这个程家实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书育人的体面人,这都被欺辱到卖女儿了!
对此我们方家都义愤填膺忍无可忍,难道你们王家人反而无动于衷否?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声喧哗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十倍,彻底压制住了程家人。正所谓理直气壮也,程家都犯死罪了,程总甲成了从犯大帮凶,还有什么可牛气的。
这回程开泰不敢充耳不闻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话——读书人杀人不用刀。从前他对这句话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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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面对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联合起哄,程开泰自从当里长以来,从未感受到此刻这样巨大的压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来在花溪这块地面上,他和县衙胥吏情面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着几分情面压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见得会怎么样。但这次那方应物却号称能直通知县,一下子就将他的优势彻底打消了。
脸sè变了又变,程开泰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隔着人群对方应物道:“应物小哥儿,两家同在花溪岸边讨生活,又何必如此吓唬人,杀头的玩笑可不是好开的。”
方应物一样露出笑容,回道:“老总甲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明rì就是端午佳节,还是不要煞风景了,过了端午再了结今rì之事如何?”
程开泰便有所明白,看来方应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鱼死网破,那事情便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缓图之。
当夜,方知礼老族长家中,方知礼、方逢时、方应物老中青三代人围着一盏小小的臭油灯。
灯旁边则是程家人作茧自缚授人于柄的那封嫁娶文书。若不是三人议事,方知礼肯定舍不得点灯,这太浪费了。
连经历了几次事情,方逢时已经对小字辈方应物简直奉若神明,急不可待的问道:“秋哥儿,依你之见下面将如何是好?”
方应物盯着桌上文书,若有所思,随口答道:“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须防困兽犹斗、狗急跳墙。”
“那就这样轻轻放过,不想法子多从程家赚点好处?”方逢时犹疑道。
方应物仍旧盯着桌上文书,继续若有所思,再次随口答道:“俗语说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斩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时听方应物左一句老话右一句的俗语,十分头大,苦恼道:“这两边怎的还都相反?老话和俗语到底谁更有准头?怎么办对方家好处比较大,秋哥儿你就拿个主意出来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想问他的真实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
如果以上县衙要挟,把这封文书卖给程总甲,他总该捏着鼻子吃下罢。若是作价三十两,自己的债务岂不有望还清?
下花溪村虽然没比上花溪富到哪里去,但是以程总甲的能力,在全村凑上三十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
即便凑不齐三十两,能给个一二十两也好,差不多就可以还付半数债务,起码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zì yóu的悲剧发生。
本来他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先卖了田地还债,但能不卖还是不要卖的好。在这年头观念里,崽卖爷田不是好兆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文书是全族的利益所在,虽然过程由自己一手策划的,但别人肯定不认为这利益是完全属于他的。
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这等于是损公肥私贪污**......从未有此经历的方应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碍需要跨过。但错失这个机会,下次还能从哪搞来三十两?
不如先试探下眼前这两位的口风,实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赃?想至此方应物准备再次开口。
却见许久不做声的二叔爷方知礼猛然拍案,责骂方逢时道:“你好不晓事,看不出秋哥儿不想继续掺乎么,那还没完没了的问个什么!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追求,岂能处处纠缠于俗务而不得脱身,岂能整rì和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做事?
你看清之相公,什么时候和我们随便厮混过!读书人要做的只是运筹帷幄,争取大势,指引前途,岂能像我们这样开口谈获利、闭口谈好处?
现在秋哥儿已经帮我们赢了大势,下面这些俗事你还烦扰他作甚,自己不会拿主意么!”
方逢时恍然大悟,满脸懊悔的对方应物道:“秋哥儿!是老叔我错了,不该降了你的品质!县尊大老爷那样看重你,你将来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该清高于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一肚子图谋分赃的话,全被二叔爷之捧杀的堵了回去。读书人应该耻于谈利,应该耻于俗务,这都是谁灌输给人民群众的?
回到自家,临睡时回想起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忽然有所jǐng醒,发现居然还有些道理。
现在可不是风气大变的晚明末世,士林传统习气虽然开始瓦解,但还没有彻底堕落崩盘,就连标志xìng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刚出生几年。
一个过分插手乡间村里争斗的读书人,只怕是得不到什么好评的,绝非有志者所为。在士子眼里,这种事偶一为之也就罢了,经常如此就显得很俗不可耐,堪称是锱铢必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话,可以想象为在超市为哄抢便宜一分钱的促销鸡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们......
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不是夸张之词,是一个现实!
次rì是端午,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饮一杯雄黄酒。
不过花溪三村并没有赛龙舟,一是因为花溪水流虽大却急,水面虽宽却浅,溪流中还矗立若干巨石,实在不是划龙舟的地方。二是这毕竟是穷山村,造龙舟花费不小。
方应物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自然没有过节的心思,旁边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来喊他。
于是方应物一边吟着“读书须趁早,光yīn莫虚掷”,一边出了村子,向邻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还是去借书。这次他帮王先生保住了女儿,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那王先生还不得感恩戴德。想来此时从社学借几本书,应该不成问题。
今天过节,社学不上课。方应物到了中花溪,直接寻到王先生家门口,却先遇到了他家长子王英。
那王英看见方应物到访,很是愣了一下,随即走回院中,叫道:“爹!方家小哥儿来了!”
方应物跨过大门,又见王先生从屋中出来,立在台阶上。他拱了拱手,正要说明来意,却见那王先生指着自己大喝道:“姓方的小子,你又来做甚!”
方应物毫无心理准备,莫名愕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应该欢迎自己吗?即使不杀鸡宰羊,怎么也得倒履相迎、送俩粽子吃才对。劈头盖脸喝斥自己是哪门子道理?
王塾师毫不留情的继续叱道:“你为一己之私,却叫我家与下花溪成了难解开的生死大仇!那程总甲岂是好惹的,只怕我家以后讨不了好!”
王先生的担忧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虽然这次是方应物将程家修理了一番,但自家女儿也充当了导火索,更是成了红颜祸水似的瞩目人物,只怕也要成为程家那边的眼中钉而迁怒。
那程总甲向来凶横霸道,以后要是报复起来怎么受得了?他不知有多少种法子报复自家。而王家这边的头人王大户准备搬到县城,对村里的事情只怕也不怎么上心,以后寻求庇护更难。
方应物本来对贪利软弱的王塾师印象就不太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更加心生鄙夷,摇头叹道:“王先生啊王先生,我敬你叫一声先生,但你可知为何你一辈子也中不了秀才,只能在家当个老童生?就是缺了两股气,志气!骨气!
别人想要夺走兰姐儿,稍加威胁,你便逆来顺受就去签那婚书;有人路见不平,你却嫌弃他多事。
不去恨那些想要夺走兰姐儿的人,相反却埋怨帮助你的人,恕我直言,你不配做兰姐儿的父亲,兰姐儿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王塾师显是被方应物几句直言不讳的话气的狠了,关键是一些心病被方应物戳了个底儿掉。
他脸上皱纹颤了几颤,胡须抖了几抖,眼睛要喷火,瞪着方应物道:“好,好,好!你说我不配,你说她是明珠,那你敢不敢把她带走?只要十两银子即可!别说你嘴大胆小,只会说大话,却不敢真收走这个祸根!”
真是枉为人师,有这么嫌弃自己女儿是祸根的么?方应物大怒,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元宝,扔在地上道:“有什么不敢,这是五两银子!回头我家中再送你一亩地,一共算作十两!”
“成交!”王塾师用力鼓了鼓掌。脸sè瞬间转怒为喜,从三九寒冬化为了chūn风送暖,又笑眯眯的伸手延请道:“好贤婿,快进屋说话!今后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兰儿,也不要让大房欺负她,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
“我...靠!”方应物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噔噔噔连续倒退三大步,吐出险些被噎在嗓门的一口气,又一次惊愕无言。自诩聪明才智的他,完全没跟上这个转折,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窜过来,飞快地从地上拾起了那锭小元宝揣入怀中,并对方应物使了个得意眼sè,口型摆出“定金”两个字。
这绝对是早有预谋,就等着自己上门啊。方应物看到父子两人的行动,只能哭笑不得的断定道。自己还真就先羊入了虎口,再中了一次激将计,不然怎会如此痛快的丢出被认定为“定金”的银子。
第二十五章 红袖添香昼读书
王塾师突然来这么一出,绝非心血来cháo,至少蓄谋了一晚上的。通过观察,他看得出方应物显然已非池中物,未来成就必然出类拔萃。
别的不说,只说他能搭上知县的门路,就足以令人羡慕了。县尊大老爷怎么会平白无故赠送给平民五两银子作为助学之资?
况且有他父亲方清之珠玉在前,龙生龙凤生凤,方应物怎么也差不了。所以这时候正是烧冷灶的绝好时机,错过这艘顺风船,下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了。
王塾师当然知道,让女儿守节确实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资期太长,见效极慢,风险也大。二十年功夫沧海桑田,谁知道中间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让女儿守节,是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不得已为之。
既然出现了方应物这个迹象很明显的潜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当然立刻成了优先选项。虽然不太可能把女儿嫁为正房,但去当个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这块没什么出sè人物的小天地里,与其给那些村民当正室,还不如给方应物这样前途无量的人物当妾。
更何况,方应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这么大的纠纷,让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钉,让兰姐儿成了烫手山芋般的焦点。所以他方应物必须负责到底,他不接兰姐儿这个烫手山芋谁接?
却说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间,方应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节的午饭席面上,并且被强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时,方应物才记起来,好像本地有个传统,女婿首次登门是要坐首席的。
这又落了一项口实啊,方应物想道。以他的xìng格,知道自己中了计,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恼羞成怒,但此刻他却生不起气来,只能苦笑以对。
自己之所以冲动,都是因为心里那股异样情绪作祟!而这股情绪,一定是来自于从前那个方应物,否则自己怎么会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当然,也不排除“满腹经纶”、身材极好、相貌又不差的兰姐儿确实对他有点吸引力的缘故。在这个女权不彰的年代,有时候作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面设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个儿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负责煮饭上菜,但兰姐儿却不知躲在哪间屋子中始终未露面。
不过又想起刚才说要卖田换人的大话,方应物有些后悔。这年头就看重土地,不到万不得已,卖什么也不会卖地,崽卖爷田这种话可不是好话。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样子,能不能多养得起人,还是两说。
他苦恼的对王塾师道:“其实方才在下冲动了,在下手头只有这点银子,断断不够十两。至于家里几亩薄田,皆乃父亲所有,在下声言卖田实属虚妄,不可当真。另外家里还欠着三十两债,所以.....”
王塾师笑道:“无妨,今rì只算是订下名分之约,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价时,再正式纳了兰姐儿也不迟。”
方应物听到这些话很不舒服,这是用期货吊着他么?什么叫等到他出得起价?以他现状和将来出路,出得起价必须是考中秀才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这王塾师怎么也不亏。
又想起了王塾师为了王大户一点好处便将自己拒之门外、上不了社学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jīng明的算计!在下成了事,约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约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么也折不了本。你这样把女儿视为货物待价而沽,未免太自私贪利了罢,不亏心否?”
王塾师叹道:“我年轻时和你的想法一样,结果如何?一事无成,一家几口人穷的要饿死,侥幸接了社学塾师差事,才吃得起饭。
你父亲是禀膳生员,开销有官府支应,而你自己钱粮赋役全免,家里只要有点田,怎么也能比别人更轻松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们不一样,清高不起来,清高是要饿死人的。”
方应物望着满桌子花样翻新野菜而不见油荤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这为了生存挣扎的穷山村里,自私贪利等习xìng,未必就是不道德,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过分计较这些是庸人自扰,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抛开那些杂念,方应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为借书而来,还请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学之中,书本也不多,经常上课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册,那就叫兰姐儿每rì给你送去,傍晚再取回来,这样如何?”
方应物迫不及待道:“这样也好!明天就将论语一册送来!”
桌上有酒,不过和白开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应物只是略感上头,身子轻了几两而已。
临近傍晚,他告辞而去。不过直到最后,也没见到王兰露面,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总要摆摆姿态。
王塾师和长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应物远去,王英忍不住问道:“这两rì人人传言,秋哥儿是比程总甲厉害十倍的人物。父亲和秋哥儿打交道游刃有余,怎的在程总甲面前如此窝囊。”
王塾师也很无奈,“为父和秋哥儿这样的读书人打交道,摸得准脉络,能讲得起理。和程总甲这种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被他一力降十会,无能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儿也是读书人,就能降服得了程总甲这个恶人,父亲还是不如秋哥儿厉害。将妹妹给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jīng神爽,方应物回到家中,在门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觉得顺眼许多,微笑的对着叔父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见这最近表现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进了井中。
五月正是读书天,到了次rì,渴望读书的方应物又一次从chūn梦中早早醒来,站在院中翘首以待。终于在辰时看到兰姐儿的身影出现在院首,远处还有几个乡亲好奇的观望。
虽然山乡僻野没那么讲究男女之大防,但兰姐儿这敏感人物却在这敏感时候来找方应物,已经让乡亲们觉察到什么意味了。特别是兰姐儿已经脱去了白孝服,换上了浅蓝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脸红红的,怎么看也是别有内情!
方应物担心兰姐儿被吓跑,连忙上前将她引入屋里说话。“此处没有旁人,兰姐儿说句实话,你这心里,究竟愿意不愿意从了我?”
因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应物只能问“从了我”而不是“嫁给我”。也许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他很想知道兰姐儿怎么回答。
王兰低声道:“奴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晓得父母之命,不敢不从。”
这个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让方应物哈哈大笑。
方应物当然不指望她这样脸皮有点嫩又“读书知理”的良家女子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但只要从她口中能听出一丝“我愿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随后他便道:“既来之则安之,来来回回累坏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读书罢!若将来读不出什么成就,只怕你那父亲又要反悔!”
父亲不是这般交待的,只是说让自己送书......王兰小声问道:“要奴家怎么陪着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从她嘴里听到“陪”这个字眼,不知怎的,方应物发现自己有点蠢蠢yù动了,连忙深吸几口气,把心里的激情压下去。光天化rì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兽,还是读书罢!五月正是读书天,少年莫负好时光。
“陪着就是这样陪着呗。”方应物拿起兰姐儿带来的一册论语,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摇头晃脑诵读起来:“卷一,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读了几遍,渐渐地脑中就出现了过去的一些学习印象,说是复习确实成复习了。
方应物便放了心,不是让自己真的从无到有学一遍就好,那样三四个月时间绝对不够用,自己又没有获得“过目不忘”的天赋。
可是他又发现了新问题,只记起几句原文对考试不顶用。八股文世界里,原文只能是题目,想写文章还要学习经义注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脑袋,自己要看论语他就只送论语一册么?不知道主动附送经义注解?
方应物不禁暗暗揣测,也许是一辈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学不jīng,所以在社学上课离不了经义注解,必须时时带在身边充当教学参考照着念?
旁边兰姐儿见方应物停了下来,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动开口背诵起朱子论语集注:“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学之为言效也。人xìng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
方应物大喜,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活书橱么!红袖添香夜读书,乃是读书人最追求的风雅。虽然眼下只能昼读书,但也很不错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几个读书人能找到这样的红袖?君不见,能认识几个字的都被当才女追捧,能通篇诵读经义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方应物心中涌起淡淡的得意,这样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闭的山村中不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当奇珍异宝哄抢,自己哪还有什么机会。
第二十六章 讨债人上门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正式读书的第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一男一女在一起读书,效率也许会很高,也许会很低,但方应物觉得今天成果不错,至少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陪读的女人收起书册,道了一声告辞,回家去了。第二天,她又如约而至,带来的还是论语一册,并继续在适当地时候为方应物背诵朱子论语集注。
方应物也很享受这种学习方式,但今天正在温习时,却听到了一个消息,稍微打断了一下他的读书进程。
他那族叔方逢时干了一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事情——在端午节当rì,县尊在县城南门外青溪边上与民同乐,观看龙舟大赛时,方逢时突然闯到县尊驾前,当面告状。
方逢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雄霸花溪十几年的里长程开泰。告的主要罪名有悖逆伦常强迫婚嫁、徭役不均欺压百姓、横行无忌殴伤村民等等八条,并向县尊呈上了有程开泰签押的婚嫁文书等证据。
方应物听到上面这些消息,惊讶之余也不得不感叹一声,人民群众是具有创造力的,潜力被引导和挖掘出来后不可小视。
方逢时的行为看似胆大,其实抓住了三个要点。第一,抓住了县尊出衙时机,得以当面告状,省去了中间环节。不然按照正常程序,向衙门里递进状子后,在胥吏中过手时很容易出问题,不知有多少猫腻发生在这些环节。
第二,抓住了县尊与民同乐时机。此时端午龙舟盛会,本县很多士绅在场,县尊就是摆样子也得摆出与民做主的姿态,不会直接打回去。
第三,程开泰这样的里长怎么说也是为官府做事的,被告刁状很常见,所以需要一定的维护力度,县尊不可能不考虑到这点。如果只告一条罪名或许会被认为是告刁状的刁民。
但方逢时这次摆出八条罪名集中上告,又拿出了一点确凿证据,那么看在县尊眼里就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刁民了,须得认真对待。
方应物原本以为方逢时他们拿着证据会与程开泰妥协,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把程开泰往死里整,倒是小瞧了他们的狠劲。不过这一切暂时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还是继续读书罢。
又过了几天,方应物听到消息说县尊免掉了程开泰里长差役,并发配程开泰、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到盐场为苦役三年。
随后县尊迅速任用方逢时承担里长差役,大概是收夏税的时候到了,里长差役不可空缺。
五月十五rì是夏税开征时间,夏税的标准还是以米粮为统计单位,但形式上可以按官方比例折绢、折丝、折麦。不过这几个月一直是粮食紧缺时候,所以很少有用chūn麦缴税,一般都是缴纳生丝,也有用绢匹的。
占税收大头的秋粮由粮长负责收缴,但夏税由里长负责。所以新上任里长方逢时的首要任务就是收缴花溪三村的丝绢税额,并解送到县库,当然顺带有耗羡银若干。*
开始忙碌之前,新任方总甲到方应物院子里坐了坐,打算与方应物商议施政方针政策。方总甲的政见主要有两点——
“今年正税之外的损耗羡余银子,全部由下花溪程家负责!叫他们补偿多年来我们方家的损失!”
“前总甲的三家轮换徭役主意不错,为叔也可以效仿,但要换换形式。今年是轮换第一年,那就从程家轮起,徭役全部先摊派给下花溪程家承担!”
方应物当然看得出,这就是**裸的报复,似乎和程开泰的行为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屁股决定脑袋,他吃饱撑着才去反对方逢时的做法。
新总甲见方应物确实没心思在这些上面,便暧昧的看了眼树荫底下的兰姐儿,知趣的拍拍土要走。
方应物想起什么,连忙又叫住他,吩咐了几句。方逢时拍拍胸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才离开了。
rì子在读书中一天天过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方应物觉得自己渐渐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
一切都是为了考试!就连美sè当前他都能克制住,过着禽兽不如的rì子,但有些事情注定避免不了。
这rì有七八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叫道:“方应物在不在这里!”
方应物扭头看了几眼,都是陌生人,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看样子倒像是游荡于街市的无赖恶棍。但可以肯定,他们这几个村子中绝没有这样的人。
那为首的盯了几眼方应物,叫嚣道:“看岁数大概你就是方小哥儿?你欠了别人三十两银子,今rì到期,想好怎么还债了么!”
原来是讨债人,方应物突然明白了,这几个人明显就是县城里白梅姑娘指使来捣乱的。
这年头就有这种人,平素游手好闲,专一负责上门讨债、撒泼打赖,搅得欠债人家不能安宁。更严重的是,还惯会纠集团伙在欠债人家里乱打乱抢,迫人典当家产甚至卖身还债。好似他上辈子印象里的讨债公司。
果然,便见这几个人站在院门口那里,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如果猜得不错,这是他们的第一板斧,方应物想道。
“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这小贼才,莫非想当个图赖鬼不成!”
“看你人模狗样的,却也是个皮囊货,劝你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还债!”
“别是和小娘子鬼混逍遥忘了债务罢!爷爷们能替你逍遥,可替不了你还债!”
从县里来的无赖们一边污言秽语的大骂,同时还在猛烈的踢打篱笆。没几下子,篱笆摇摇晃晃倒塌了一截,露出缺口,七八个无赖想要闯进来的话,算是畅通无阻了。
方应物倒没什么,犹自镇静,兰姐儿却吓得花容失sè,连连倒退。
正当此时,却见数十村民聚了过来,一个个手持各式农具,神情不善。上花溪村子不大,这群无赖在方应物这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全村人。
最近经过群殴衙役和与程家械斗两场战役,上花溪村民不但提高了凝聚力,还大大锻炼了胆量。这次看到深受追捧的小相公方应物遭了难处,便自发自觉的来帮忙。
那为首的无赖见状喝道:“爷爷我在县衙里做牙子的!今天是替人来讨债,欠债还钱,上了公堂也是这个理!不相干的人不要捣乱!”
新里长方逢时正意气风发时候,他哪管得许多?几个无赖也到方家地面上嚣张,简直不把他放眼里!更何况小相公早有过吩咐,一直防备着这种恶意讨债的事情。便大喝一声:“乡亲们打!打完了扔出村去。”
七八个无赖虽然人数不少,又叫嚣的厉害,凶神恶煞的颇能吓唬老实人。但在聚集起来的上花溪村民眼里,再横能横的过谭公道?
从县城来的无赖们当即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被打的只能抱头鼠窜却无处可逃。三十多个围住七八个,足够让他们跑不掉了。
不多时,七八个无赖都滚在地上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方总甲吓了一跳,担心真出人命,连忙叫了停。同时指挥村民将这几人都丢到了村外的路边上,让他们缓过气后自行滚蛋。
这事还不算完啊,方应物叹口气。那白梅姑娘心胸狭窄,对父亲恨意滔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今天这出恶意sāo扰,说不定只是个开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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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三年之约
王兰看着那七八个无赖被乡亲们抬走,心有余悸的问方应物:“这债主来势汹汹,不是善类,可如何是好?”
方应物无奈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赖账而已。”
王兰闻言愣了愣,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忍不住提醒道:“你若要读书上进,须得考虑名声,赖账的名声传出去不甚好听。”
方应物笑了笑,暗道这兰姐儿虽然读书多,倒是不迂腐,不然肯定是说“图赖绝非君子所为”,而不是“须得考虑名声”,颇有点实用主义的味道。
便答道:“你误会了,也不是说赖掉这笔债务,只是拖一拖,别让此事在当前要紧时候添乱子。再说人心险恶,这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恶意讨债,为的就是断掉我前程,对此不能太厚道。”
次rì清晨,兰姐儿还没到,方应物却看到王大户家小娘子娉婷身影徘徊在门外。经过上次被银子砸事件后,方应物对她的看法改观不少。
王小娘子也望见了方应物从房中出来,倾诉道:“奴家明rì就要离开花溪了。”
方应物感到她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变得温柔许多。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家终于要搬去县城了吗?”
“不,不是县城,是去杭州府。父亲与族叔合伙,准备去杭州府做生意,我随着父亲走。”
方应物很意外,这坊间传言有误啊。村里一直说王大户近rì要离开花溪,只想像得到他要搬去县城居住,倒是没料到他打算去杭州经商,一下子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与王德王大户合伙的这个人,应该是那位曾经想拉自己入伙的王魁罢,难道就是王魁鼓动了王大户经商?
他又想道,王大户将自己这笔债务转移出去变现,倒不见得是故意修理自己,也可能是临走前清理不良资产的意思。毕竟要去做生意,当然本钱多多益善。
看来今天王大小姐找自己为的是告别,方应物拱拱手,祝福道:“沿青溪而下,三百里处即是杭州,青山隐隐,水路迢迢,预祝贵府一帆风顺。”
王小娘子眼眸闪了闪,“你不想说些其他的什么吗?我恳求过父亲,你只要愿意随着我们走,到了外地也不用担心被乡里人瞧不起;所有债务他都替你还了,不会再有人向你逼债。”
方应物知道王小娘子是好意,可他万万不能答应。一是自己终究不可能入赘别人家特别是未来的商家,二是自己功名全无家徒四壁,这点分量如何能承受得住好意?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道:“你父亲肯答应你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啊。”
王小娘子几乎要哭出来,“奴家对你这么好,你是铁石心肠么?难道奴家不值得你半点留恋么?你就不能从着一次么?”
方应物苦恼无语,她这十几岁小姑娘心态很不正确啊,对爱情也太盲目了。这根本不是你一头热投入就能成的,也只有不愁生活的大户人家才会产出这种单纯女子罢。
心理年龄至少二十五的方应物不得不扮演心理导师角sè,苦口婆心的劝道:“情窦初开的初恋最甜美的,但初恋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须知娇花最不经风雨。人的一生一世还很漫长......”
王小娘子没有听完便忍不住叱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做人难道不该用情不移,坚如金石?动辄移情别恋不是好女儿所为!”
这...这...方应物愣住了。她说的对吗?她说的错吗?
相互对照之下,方应物突然觉的自己品格太庸俗了,思想太不纯粹了,心灵掺进了太多的杂物,远远不如她纯净美丽。
不知为何,方应物很为这些发现恼火,随口发泄道:“你总是这样无法沟通,就算能得到我的身体,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小娘子见自己把方应物说得郁闷,这可是很难得的,不禁产生了小小得意,一时间忘了离别愁绪,继续呛声道:“可你的心就在你身体里!”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噎住了,他不得不搬出了终极大杀器,万分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王小娘子更加得意的说:“你说什么糊涂话儿?仔细论起rì子,奴家比你还大半个月!”
惨败!彻底惨败!彻头彻尾的惨败!方应物坐在树荫底下石凳上,连喘几口气,无言以对。
王小娘子坐在石凳另一头,抬头仰望着亭亭如华盖的树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奴家明白你的心思,你觉得奴家年纪太小不懂事。那奴家会等你三年,三年后奴家年纪就不小了,到那时...”
方应物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冒出酸酸涩涩的滋味。他不忍心再对眼前人说一个“不”字,点头道:“好!我与你约定三年,三年之内我也不娶。”
目送王小娘子在老家人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的离开上花溪村,方应物手握她“遗忘”在石凳上的锦帕,他仿佛感到眼睛进了灰尘,真想低头抹一抹。却又看见,锦帕上绣着两个彩字是“王瑜”。
我怎么也跟着幼稚起来了,方应物苦笑着骂了自己一句,没想到今天不经意之间重新体验了一次少年情怀。
三年啊三年,今年是乡试之年,三年一个轮回,所以三年后的成化十六年正好是乡试之年。如果能按照计划考中秀才,又通过本县科试,那么他三年后就该去杭州府参加浙江乡试了。
过了一会儿兰姐儿也从中花溪村过来,见方应物握着锦帕发呆,便问道:“方才路上遇到瑜姐儿,是从你这里走的么?”
方应物如实答道:“是啊,订下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内我不娶,她不嫁。”
“瑜姐儿是个好女子。”王兰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化作这一句。
方应物将锦帕塞进怀中,又从她手里接过书册,顺便摸了一把她的滑嫩手背,嘴里戏言:“你不比她差。再说约定是我不娶,又不是不纳妾,你大可放心。”
这rì又是读书到傍晚,王兰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方应物将她送到村口,却望见方逢时带着一位差役匆匆赶来。
到了身前,方逢时急急忙忙说:“小相公,这位差爷是从县里来的,道是县衙里收了个状子,告你欠债不还并殴打讨债人。后rì是县尊大老爷坐堂审案rì子,传你上堂去。”
方应物忽然醒悟到,那些无赖上门sāo扰肯定也是故意为之,八成就是等着被打,然后告状便可以加一条殴打讨债人的罪名。
不过管它如何,自己早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定了这件事情,就可以彻底心无旁骛的准备县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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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欠多少我心里有数,不用大家提醒!;
第二十九章 别自作多情了
在国朝,告状和审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进行的,绝非那么任意随便。每月三六九是放告牌的rì子,只有这个时间才能递状子,人命和强盗等重罪除外。上次方应物扭送谭公道见官,也是因为涉及到衙役才特事特办,当堂受理。
递进了状子还要经过核查,准了状子后才算进入审案程序,并在衙门外八字墙上公示,同时派出衙役持票通知被告上公堂时间。
例如眼下方应物就被传唤了,因为白梅姑娘状告他赖债和伤人两项,后天要到县衙大堂听审。
县衙都是大清早开始运转,而方应物并不住在县城里,所以当天出发肯定来不及,需要提前一天到县城。
这rì,方应物又去了上次来县城时投宿过的西庙,与他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塾师王先生。三人掏十几文钱住了一夜,次rì清早啃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井水,便去了县衙仪门外等候。
淳安县在政治划分中属于事简的小县,案子并不多,但与方应物同rì受审的案子有两三起。听说有些事繁的地方,一到审案rì期,大堂前满院子都是原告和被告等候,地方官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不过此时院子中仍然有些闲人探头探脑,都是通过各种门路混进来的。因为八字墙公示上写的明明白白,今天将审理和本县头牌名jì白梅有关的案子,所以有些闲人来看热闹了,说不定还能近距离欣赏白美人风姿。
“别做梦了!”有熟悉情况的人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白姑娘虽然不是良家女子,但也不便众目睽睽下在公堂上抛头露面,肯定是找人代劳。”
这话没错,在审案时,相关女子可以让亲近之人代替上堂,不必自己抛头露面。不过话音未落,却见前头大门处一阵惊动。有个年轻女子带着面纱,在旁边老妇人的扶持下娉娉袅袅出现在人前。
“白梅姑娘居然亲自到了?”先前说话那人目瞪口呆,这可不同寻常。
白梅进了院中,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站在阶下的方应物一行人。她主动走上去,对方应物道:“方小哥儿,奴家上次险些被你唬住。后来打听过,你只不过是写了首诗词,一时中了县尊大老爷心意,故而见了见你,其余再无干系。这回证据确凿,打官司你输定了,不知道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神sè,但方应物可以想象到她的得意。不过这无所谓,方应物不动声sè的答道:“今天公堂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不要自作多情了。”
白梅姑娘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与她无关?但她能感受到方应物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德xìng,与他父亲方清之简直如出一辙。
她再次被深深的刺痛了,默念几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冷声一声站到了阶下另一侧。
只听得堂上皂隶大喝一声:“白梅状告方应物一案,传原告被告上前!”
白梅和方应物各从一侧拾阶上了月台,跪在石板上。又让方应物一阵不适应,不得功名,终是蝼蚁啊。
汪知县习惯xìng的猛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奴家白梅,系本案原告。”
“小民方应物,承老父母传唤到此。”
核准了两人身份,汪知县又问道:“方应物!白梅告你欠债三十两和殴伤讨债人两项,你可招认?”
白梅侧头偷觑方应物,看此人还如何狡辩!却听见方应物对知县禀告道:“小民父亲曾欠下邻村王德三十两银子债务,后听此项债务被转给县城白梅,于本月到期,故而应当属实。至于殴伤讨债人之事,实属讨债人行迹恶劣,同村乡亲出于义愤,并非蓄意滋事赖债。”
白姑娘没有想到,方应物完全没有辩解,居然痛痛快快的全部承认了。据她打听来的请报分析,方应物绝对有能力巧舌如簧,不会这样诚实。
汪知县继续审问道:“既然欠债为实,那你为何至今拖延,以致被债主告上公堂?须知世间也有父债子还的道理!”
方应物陈情道:“小民母亲早亡,父亲游学在外两年不归,平时只知埋头读书,又不善经营,如今家徒四壁孤苦一人,实在无钱还债,还望老父母明察。”
汪知县又转头问道:“他家实情如此,白梅你看如何?”
白梅叩首道:“好教大老爷知晓,方应物父子名下有田地三亩,可抵价十五两。此外所欠十五两,请方应物以身抵债,罚在奴家院中做满三年,如此便可两清。”
方应物暗想,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这样坏人前程和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汪知县抚须不语,片刻后对方应物道:“如此认罚,也是个了结债务的法子,你可愿意?”
方应物神情激动的叫道:“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读书上进,学习圣贤道理,立志要应考今年县试!卖田可以接受,但岂愿自甘下贱为他人奴仆?如此沉沦,终生再无上进之望!小民只有这番苦衷,求老父母体谅,不要绝了小民读书求知之心!”
白梅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门道,不明白方应物心意在何处,莫非就是为了装可怜求同情?但欠债铁证如山,知县也不能当场抹掉。
汪知县脸sè稍缓,和颜悦sè道:“方应物!若照你自述,原来也是知晓奋发的有志之人,敢让邻里担保为证么?”
方应物答道:“吾乡里长和社学蒙师看我年幼,均陪同前来。此刻正在堂下,老父母召来一问便知。”
汪知县便吩咐皂隶,将方逢时和王塾师叫上前来。
只听得他二人,一个担保说“方应物为人良善,怎奈家贫,只会读书不会营生,绝无故意逃债图赖之心”;
一个恳求道“方应物在社学里勤学好问,读书习字孜孜不倦,至今有所小成,正是雏鹰展翅之时。如若因为父债被迫去做人奴婢,情实可惜,万望县尊怜惜”。
汪知县叹口气,“志士多起于寒微之家,方应物小小年纪,便知潜心于圣贤学问,不为外物所迷惑心神,难能可贵......”
白梅姑娘听县尊的口气不对劲,很像是要袒护方应物,连忙禀告道:“大老爷在上,奴家也听过一句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与方应物品行有何干系?况且里长乃其乡亲,塾师乃其先生,此二人证其品行,岂可轻信。”
对原告的这些话,汪知县没有直接表态,只对方应物道:“邻里证言确实不能轻信,如此本官便考上一考,看你是否真有才学。”
“请老父母出题。”方应物恭敬的答道。
汪知县稍加思索,“既然说起你读书之事,那便以读书为题,赋诗一首,有旧作呈上也可。”
过了一会儿,方应物答道:“小民居于山间水边,家贫无书,常梦见书楼一座,便曾以诗记之。”
随即吟道:“人生何谓富,山水绕吾庐。人生何谓贵,闭户读我书。梦构读书楼,楼与山水俱。藏书数千卷,任君畋且渔。山水契动静,读书友轩虞。眺望连近远,吟诵俱恬愉。此身置太古,此心游太虚。回视尘世间,富贵吾土苴。”
汪知县抚掌叹道:“诗意不俗,有安贫乐道,也有出尘之意,果然是在读书上用心了。”
“大老爷在上,奴家......”白梅急切的又要开口。
“砰!”汪知县拍了惊堂木,阻止了白梅说话,“堂下肃静,听本官道来!昔年太祖高皇帝有谕: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举贤任才,立国之本,虽有至圣之君,犹以用人为重。
是以朝廷特重人才,既然本官奉皇恩牧守地方,当以兴人才为己任,断不能忍有遗珠之憾!”
随后,汪知县口述,旁边小吏笔记,迅速出了判词:“天大地大读书最大,考试乃国家抡才之典,又关系人之前程,绝不可轻废。于今县试府试在即,明chūn道试亦不远。朝廷向来爱惜人才,本官亦不惜为此破格,特许学童方应物债务rì期顺延,如若学业先有成,岂不chéng rén之美哉?
故判:考试结尾之前,严禁债主以催逼之事干扰学童考试。县内其余学童及生员亦可援引此例,今后有志于举业者,若本科考试之前三月内有欠债,考试结尾之前可暂缓偿还债务,不必另行赴衙申诉。”
汪县尊这个公然偏袒欠债人的判决,大大出于所有在场人的预料,堂上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众人细想后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律法不外乎人情!国朝判案依据不仅仅只有律例,也可以依据道德,最极端的做法便是著名的“chūn秋决狱”,用经义来断案。
在此案例中,汪县尊先搬出了太祖皇帝圣训,又从爱惜人才、助人前程角度判决债务延缓,那再合适不过,妥妥的照顾到了人情。
不管怎么说,给穷山村小少年一次专心考试上进的机会,是慈悲心大善事。而且汪县尊甚至借此机会举一反三,把这项条令扩展到所有读书人身上,更是极有意义。
赋予读书人考试前三个月内不用还债的权利,让他们得以专心准备考试,若成为了常例,可谓是鼓励人心向学、教化地方的一大善政!很值得颂扬!
“老父母英明,小民感激涕零,本县寒门学子亦受益良多,实乃吾辈之青天也!”方应物迅速高声叫道,很是应景。别说眼下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就是五百年后,到了高考时不也是一堆堆的特事特办例子。
白梅呆呆的跪在地上,这个判决,太出乎意料。一是没有料到知县如此偏袒方应物,自己一丁半点的好处也没得到;二是以她的小女人见识,一时也真想不明白这个判决的关窍在哪里。
她突然记起上堂之前,方应物说过的话——今rì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方应物和汪知县自始至终都在演双簧,而她无论如何,也注定影响不到这个结局?
所以表面上她是积极推动这场官司的主要参与者,其实只能算看客,因而才被方应物讽刺为“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自己主动生事,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演双簧?想至此白姑娘隐隐有所悟,汪知县和方应物根本不是演给她看的,她连看客都算不上!
难怪这两人一个假惺惺的说自己刻苦用功,一个假惺惺的褒奖对方是人才,还当堂出题考验劳什子诗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结局的垫场!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还傻乎乎的在中间当背景小丑。
她久历欢场,自诩拿乔拿样演技出众,可是今天在这二位面前惨败了。
方应物哪里管得了白梅怎么想,判决出来后他心中一直暗笑不已。今天这场官司,他和汪知县各取所需,真是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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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反应更新时间不稳定,我以后尽力改正,尽量在晚上八点左右更新。当然加更和补更不在此列。
第二十九章 老童生的秘密
今天淳安县公堂上这场大戏,虽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当的好,可谓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范。
这场戏码,也是方应物上次与汪县尊见面时,主动献上的策划之一。没有实打实的真东西,汪县尊凭什么承诺在县试中给方应物照顾?
所以方应物在家中埋头读书,很少为自己的债务发过愁,后手就在这里。原本是预备在王大户撕破脸逼债时上演,却没想到yīn错阳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来当背景了。
汪县尊从中得到了名望,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开了一个契机。其实所谓名望,就是读书人嘴里的口碑而已。这次他帮方应物解了围,至少爱惜人才、重视教育帽子是带上了。
而且借着这起小热点事件推出减缓寒门学子债务的政令,肯定深得全县读书人的称赞。穷学生就不说了,就是家境不错的读书人对此事也得道一声“县尊仁义!”
要知道,淳安县虽然是钱粮小县人口小县,但却是科举大县,读书人从人数到分量都不轻。能博得众**赞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债务危机,至少可以延缓到明年道试了,如果到时候被取中为县学生员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还用担心会被抓去当奴仆么?
其次,公堂上当众接受知县考察,做了首不错的诗,也算打出了些许名气,在全县人民心目中树立起了虽然家贫却年幼向上、苦学不辍的优良学子形象。也可以说,他被汪知县当先进典型树立起来了。
县尊要表现出奖掖人才、教化风气的政绩,那就需要有足够典型的对象让他cāo作和落实,而眼下便是让方应物充当这个典型。
对秋哥儿而言这可是大好事,有了这个光环,接下来很多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比如在县试时,照顾下先进典型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觉得在公堂上演戏是不对的,政治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和生活一样从来不缺少演戏。这和正义无关,区别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当某人懒洋洋的躺在家里不想动弹时,有朋友请他去吃饭,他说“我很忙离不开”,这就是演戏。又比如见到了某人,说一句“久仰久仰”,其实从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也是演戏。
闲话不提,满心报仇却意外“输”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妈妈扶出衙门去。而被告方应物再次上前向汪知县表达谢意,之后被叫到大堂后面静室里说话。
汪知县对方应物赞道:“汝虽年少,志气可嘉,正应了十有五而志于学也。”
听到知县的夸奖,方应物有点一头雾水。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礼节,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县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么状况很知根知底,毫无必要互相称赞。所以这样说就有点虚伪,显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个父亲表扬自己儿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勤奋刻苦的少年,让人感觉怪怪的。
没等方应物琢磨出意思,又听汪知县敦敦教导道:“学海无涯,大道渐进,连圣人也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终勤学不辍,尽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这句话还算正常,是勉励别人继续上进,方应物连忙表决心道:“谨遵老父母教诲。”
汪知县最后挥了挥手,“下去罢!切记本官今rì之言。”随即先站起来,去大堂继续审案了。
从县衙出来,方应物和方逢时、王塾师两个被拉来当证人的师长见了面。那两位对方应物创造的奇迹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惊讶之sè。
又等了半天,便见县衙告示贴了出来,内容大体就是关于学童方应物欠债一案的判词。当时便有闲人围着看,又有识字的大声朗读起来。
方应物连忙从王先生手里接过早准备好的笔墨,在告示旁的墙壁上挥笔疾书,写下了前番打动汪知县的那首“一枝一叶总关情”绝句,最后落款“学童方应物泣题,敬献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声中,方应物等三人离开了县衙,向西门而去。三人商量着在庙中吃过干粮后,就回花溪区。
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士子擦身而过,方应物耳中不经意听见他们议论道:“今年有一场县试,我这里有个学童,你给他做个保人如何?”
县试?方应物听到这个词,猛然一拍额头,登时恍然大悟了!
汪知县没头没尾的和他说了两段话,话里又引经据典的掉书袋,最后又叮嘱道切记今rì之言,这是什么意思?这绝不是掉书袋,而是向他泄露县试题目!
第一段话里有“十有五而志于学”,语出论语;第二段话里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语出孟子。
两句话都是四书里的句子,科举考试题目就是出于四书!而且县试内容正好也是两个题目,数量上又吻合了!
难怪县尊意味深长的说,切记今rì之言!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经过这次试验后,县尊对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当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机,提前获得大机密的方应物心里十分痒痒,恨不得当即拉着王塾师,仔细研讨一下这两个题目如何做法。
虽然他也可写一篇出来,但王塾师在八股文上浸yín了这多么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听听王塾师的分析没错。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必须尽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嘴杂,还有可能隔墙有耳。
所以方应物只好一直忍着,忍过了啃完干粮,忍过了离开县城,忍过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sè已经是傍晚时分,方应物对叔父方逢时道:“小侄有些学问要讨教王先生,所以请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随王先生去他那里。”
方逢时没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应物则随着王塾师来到他家中。进了院子,方应物迫不及待的问道:“县试将近,我yù作题练习,方才在路上拟出了两个题目,愿请教先生。”
王塾师虽然觉得古怪,但他与方应物如今也算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也不做他想,只道:“好,进屋再说。”
方应物心急的问道:“一道题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另一道题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为好?”
王塾师抚须侃侃而谈:“前面这道题,出自论语的为政第四这章;后面这道题,出自孟子的尽心上这章......”
“然后呢?”方应物又追问道。
王塾师脸sè闪过几丝尴尬,伸手延请道:“你我进屋再谈,正所谓坐而论道也。”
方应物不耐烦道:“天sè将黑,屋里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间谈话,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这王先生着了什么魔怔,一定要钻进屋子里说话。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子诵读声响起:“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
胡氏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yù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
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rì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yù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
不用回头,方应物也知道这是谁。但他还是回头看去,却见兰姐儿笑着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很有默契的背诵着经典。
方应物听得分明,她所背诵的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对“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一章的注解。
方应物与兰姐儿目目相对,彼此眉目传情的示意过后,又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王塾师。却见王塾师满脸茅塞顿开的爽快神情,“这个题目,不需发挥,只需守注娓娓道来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应物满肚子猜疑,难道这王塾师所学不jīng,从小只能死记硬背四书,对朱子集注却不能贯通?
要知道,八股文说是考四书五经,其实考的是朱子集注。题目虽是从四书中出,但答题必须是代圣人口气立言,只能从朱子集注中引述阐发。所以看到题目后,必须先回忆起朱子集注上怎么注解的这段题目,才能下笔编八股。
方应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刚才王塾师极力拉着自己入屋谈,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现看罢?
难怪自己不进屋,他就卡了壳,而当兰姐儿背诵出朱子集注相关段落后,他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了答案!
所以他这辈子就是个老童生,几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里教几个学童勉强糊口;所以自己借书时,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来,原来他也离不了这个教学参考!
自觉猜出真相后,方应物十分无语,这王塾师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讨文章,不会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去罢?
王塾师没有注意到方应物的心思脸sè,仍在滔滔不绝讲述,“破题一句为: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
承题为:夫学与天为一,学之至也,然而有渐也。故与时偕进,圣人且然,况学者乎!
然后起讲为:人生之初,浑然天也,少长而趋于物yù则丧其天;故吾于成童之时,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于学,务求纯乎天德而后己........”
破题、承题、起讲是八股文的开头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试卷往往看了开头就定下等次。
方应物听到王塾师讲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两世为人的记忆,还是有点底子,能体会到王塾师编出来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错的样子,至少水准比自己高得多。
这让他彻底糊涂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还是没水平贻笑大方?在胡思乱想中,第一道题目讲完了,王塾师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间,立在方应物身后的兰姐儿突然善解人意的轻启丹唇,清脆悦耳的背诵起朱子集注对第二个题目,也就是“登东山而小鲁”一章的注解:“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敏锐的抓住了王先生侧耳倾听的姿态,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哭笑不得的在心里叹道,敢情王塾师只是个开卷考试高手——
他大概只善于编造,不善于记诵。让王先生带着参考材料现看现做,估计也能写出锦绣文章;但若没有参考书,是真正的闭卷考试,那他就要卡壳。
王塾师只是个没门路没背景的乡村老童生,各种严肃的考试上会让他带小抄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辈子也没考中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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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好险......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要来临,在淳安山区里,或许相对凉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热度。
县城西门外的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出现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两顶竹制凉轿,以及八个轿夫,两个挑夫,两个小厮。
轿夫分成两班,轮流抬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能坚持下去。只要道路宽度允许,两顶轿子便并排而行,相距很近,便于两位轿中人路上闲谈。
“洪兄,小弟我委实不明白,那方应物不过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长驱十里,兴师动众的前往拜会么?”
“这方应物几首诗词,褴褛青袍也好,读书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见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县里出了这等人物,前去会一会有什么不可以的?项贤弟若不愿意,大可就此回转。”
“听说县尊欣赏他,不想洪兄也欣赏他,小弟自然要随着去瞧瞧。”
方应物并不晓得今rì即将有人来拜访他,此时正坐在院中树荫底下,捧着几张文字仔细揣摩。兰姐儿很贤惠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芭蕉叶子,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的为方应物扇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别无杂音。按说方应物与叔父分了家后,还都居住在老屋中,依旧共用一个院落,不应当如此静谧。但族长二叔爷代表全族共识,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许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扰了方应物学业。
方应物看过一遍,抬起头来偶然瞥见王兰额头边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调戏心。开口道:“兰姐儿眼下必然有些热,我却有个凉快法子,跟我进屋便知。”
随即他起身进了屋子,王兰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去。
方应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间。本来是按照一家三口标准造的,现在他独自居住,自然显得宽敞,没有rì光直shè,也显得yīn凉。
但这不是主要的,方应物突然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将上衣尽都脱下,光溜溜的打着赤膊。
王兰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着方应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细皮嫩肉。她脸红了红,怪道:“你这是作甚?”
方应物笑嘻嘻道:“这便是凉快的法子,你也试试看?反正屋中不会有外人进来,不怕别人看见,何苦穿得密不透风。”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出胳膊,仿佛要亲自动手。王兰下意识躲开,丰盈身躯摇摇晃晃倒退两步,嗔道:“你这没正经的混账,惯会戏弄奴家!”
方应物正要继续调戏预备小妾,突然听到几句大煞风景的叫声,“方小友可在家里么!”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rì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rì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sè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rì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rì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小友年纪虽小,也是守节cāo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只洪公子一个人。无奈的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的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到履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的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有读书声不奇怪,不过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洪松与项成贤惊奇的对视一眼,屏息细听。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当即听出这是论语和集注的部分内容。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仅仅是震撼。
心下骇然,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道,方应物身边随便一个女侍之流,就能诵读圣人经义?听这熟练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诵下来的!
项成贤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汉代有大儒郑玄,家中婢女能诵毛诗,这方应物身边女流更胜之十倍!由此及其人,无以言语了!”
随即醒过神来后,又对洪松道:“高士隐居在此,我们今天这次到访礼数极其不恭敬,有什么颜面求见,还是先回去罢!”
洪松习惯xìng的苦笑,这方清之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便长叹一声道:“那就走罢!今rì确实来的冒失,下次投贴、约期,然后登门造访。”
瞧见外面访客走光了,又让王兰出去确认院外无人,方应物这才迅速出了屋门。直奔树荫底下,将扔在石凳上的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
“题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贤于圣道之大,必先拟之而后质言之也!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贤拟之而后质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资,承群圣之统,道莫有大焉者也......”
这稿纸上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王塾师根据题目拟出的八股文,而这个题目却是汪知县隐晦的透露给方应物的。
方应物擦了擦汗,谢过诸天神佛,念叨几句“好险好险”。
刚才确实很危险,如果放了那两个士子进来,自己院中就这几张稿纸醒目,必然要被他们拿起来翻看品评的,这年头读书人交游就这习惯。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但若到县试时候,题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岂不要惹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为大丑闻的主角。
还好刚才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总算将两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门外,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瞎想和脑补,那真顾不上了。
想至此,方应物真有一种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突然来到访,那必须要有所准备才是。
自己过去一直忽略了这点,所以今天才险些酿成事故,今后该怎么应对,真要仔细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