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给她个位分,这可不是随便能说的,颂银虽然有些尴尬,但从他的话里还是品出了他的野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首发)他终究是有称帝的打算,其实也不在意料之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时,谁能不受权力的诱惑?她没有被他不加掩饰的*震惊,令她无措的还是他的话。什么叫给个位分?他登极,广纳后宫时,从若干世妇等级里赏她一个称号,让她做小老婆,这就是位分。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因为她为他出力,干了回缺德事,这是作为对她的奖励?这奖励实在太让人不堪了,不要也罢。
她抬眼看他,养尊处优的王爷,处处显露出高人一等的尊荣和气势。他的长相是无可挑剔的,但颂银的志向并不在后宫。她整天经办着宫里的事物,看到了太多的悲凄和不幸。就像昨晚郭常在的侍寝,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同房,被太监像扛草垛子似的扛上龙床,换做她来经历这一切,她觉得难以想象。她羡慕的是她父母那样的生活,阿玛只娶一房太太,好也罢歹也罢,就两个人过。她额涅算是比较幸运的女人,不像其他三个婶子,总在为底下妾侍的作乱而烦恼。额涅唯一关心的就是院儿里哪棵树结果子了,该摘了给哪家亲戚送去。还有谁谁家的媳妇、姑奶奶生小子了,送贺礼、随份子,一样不能少。
所以她听了豫亲王的话,几乎不加考虑就回绝了,“谢谢六爷抬举,奴才出身微贱,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要替阿玛守住这份差事,不辱没了祖宗,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了。”
这么说她是瞧不上他,不稀罕做他的房里人?他原先不过是打趣,想作弄作弄她,没想到她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真出乎他的预料。
他哂笑一声,“情愿当奴才,不愿意做主子?”
她想了想,“也不是,谁不愿意登高枝呢,可我是闲不下来的命,让我坐在那里听风赏月,我会作病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管着内务府吧,职务不同,一样替主子卖命。”
他也不强逼,颔首说随你。重新坐回圈椅里,白洁修长的十指交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那件事……”
颂银喘上一口气,心里明白是势在必行,皇上这么多年来一直无子,想必也有他推波助澜的功效。她不知道阿玛遇上这种情况会怎么料理,自己只求自保,不想参与进去。内务府太显眼,一旦牵扯容易出事,所以得找个名头更大的,好在前头顶着。慈宁宫既然已经插手了,就没有中途站干岸的道理。她斟酌再三,搓着步子到他面前,转头看一眼外面,确定没人才道:“后宫的事儿,出了岔子自然交到内务府手上。六爷的令我不敢不听,可万一我栽进去,就没人来善后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奴才的意思是原本怎么打算的,还照计划的来,我心中有数,就算有纰漏,也能不着痕迹地掩过去……再说嫔妃临盆不单是收生姥姥在场,那些贴身伺候的嬷儿也都在,这事怕不好办。”
“要是好办,还用得上你?我既然已经交代你了,接下来全在你,你打算托谁去办,我一概不管。”他笑得很优雅,一双眼睛光华万千,然而那光华背后隐藏着杀戮,令人遍体生寒。他站了起来,“放胆儿去办吧,我知道你的能耐,不会叫我失望。”
这算什么,什么叫放胆儿去办,办不好不得脑袋落地吗?她支吾着,“六爷,这太难为我了,我不敢……”
他横了她一眼,“不敢?是忌讳禧贵人在皇后宫里?那惠嫔自己当家呢,你去料理永和宫吧!”
这下子颂银真惊出一身冷汗来,说到惠嫔,他没有先动她,也算她运道高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储秀宫出事,皇后难辞其咎,且怕两位小主都有闪失,会引起皇上的怀疑。所以惠嫔傻乎乎的,反倒让她逃过一劫了。她怕他真的改主意,只得尽量转移话题,“六爷怎么知道禧贵人买通太医催生的?这会儿方子开了没有?禧贵人用没用?”
他垂眼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慢吞吞道:“我从哪儿得的消息你别过问,横竖药方开了,只等煎服。”
颂银心里纠结得厉害,本来惠嫔那个脱花煎就让她担忧,这回是明打明的要她谋害皇嗣,那可是一条命啊!
她越想越害怕,脸色煞白。欲求饶,但知道没用,这是顶在杠头上了,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禧贵人和惠嫔她得二选一,不承办储秀宫,倒霉的就是永和宫。况且惠嫔也要催生,和禧贵人打着一样的算盘,矛头究竟对准谁,全在她一念之间。
她认命了,垂头丧气问:“现在改药方,来得及吗?”只有产下的是死胎这事才好处置,要是个活的,总不能众目睽睽下掐死他吧!
他说:“看你的本事,如果你手段够高,往药里加上几钱莪术,应该不是难事。”
颂银恨不得瞪死他,空长了一张美人的脸,心肠恶毒得像蛇蝎一样!
豫亲王呢,根本不在乎她的看法,反正佟家是他的包衣,既然这丫头将来要接替她阿玛,让她知道内情是早晚的事。如今赶巧了,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逗留也有一阵了,看她失魂落魄,想必需要时间消化。他整理箭袖出门,迎面遇上了匆匆赶来的述明,老远就打了一千儿,到近前又打一千儿,惶然道:“给爷请安,颂银是不是哪儿出了岔子,怎么惹得爷亲自来了?”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我来瞧瞧她。”本打算离开了,走了两步又回身,“述明啊,二丫头有人家没有?”
述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战战兢兢道:“回爷的话,还没呢。”
他点了点头,“得闲儿我给她做个媒。”然后瞟了她一眼,负手走远了。
爷俩面面相觑,颂银露出个欲哭无泪的表情,“阿玛……”
述明忙让她住嘴,往值房指指,示意她进去说话。
她把豫亲王的来意和盘托出,着急询问:“您看这可怎么办呢!”
述明抬眼看她,“怎么拌?凉拌吧!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上花园偷闲,哪儿不好睡啊,偏上那儿,你瞧这回出事了吧?不过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也不新鲜,别怕。你年轻没经历过,等时候长了,比这个厉害的且有呢,到时候还不得吓死!”
她兀自嘟囔着,“这不是害人么。”
她阿玛淡笑,“不害人就得害自己,你记住一条,宫里没有善恶,只有胜败,就成了。”
她束手无策,头一回面对这种情况,怔着两眼问她阿玛,“那咱们接下来怎么料理?”
“你呀,”述明剔剔牙花儿说,“先知会永和宫一声,那药用不着吃了,没的吃出好歹来。余下的你别操心,我来办就是了。冯寿山不能让他撇清,死也得把他拖进来,他是太后的人,留着有用处。”顿了顿问,“刚才王爷只和你说了这个?怎么临走问你许没许人家呢,还要给你说媒?”
颂银红了脸,“他说我要能把事办好了,往后可以不在内务府当值,他让我当娘娘。”
“配给他?”述明摸了摸下巴,“倒也好。”
“好什么啊,着三不着两的,他就是想骗我好好给他办差。”
述明嗤地一声,“给旗主子效命是份内,人家不许你好处,你就不给他办了?依我说不赖,你回去问问老太太和你额涅意思,必定都喜欢。人往高处走,留在内务府当官,一辈子抠斤掐两,有什么出息?”
她赌气,扭着身子说:“我就爱管鸡零狗碎的事儿,不爱让人关在鸟笼子里。阿玛,要是他再提起,您想法子替我推了,说给谁也不许答应。”
述明乜眼打量她,“还真想给容实啊?”
颂银愣了下,当初金墨和容绪配亲不就是为了打开这个局面吗,看她阿玛的意思,后来竟没把这个当回事。
反正她不喜欢豫亲王,心思太深,这种人不好相处,谁都在他算计之中。她对容实虽没好感,但为了和她阿玛唱反调,有意说:“容实怎么了?我瞧着就不错。昨儿我没去吃寿酒,夜里还给我捎两块糕呢。”
述明挑眉摇头,“你可真向着他啊,还偷偷送人鼻烟,敢情真有处下去的打算了?”
提起鼻烟她忽然想起来了,干笑道:“不是那么回事,如意馆的孙太监孝敬您的,我凑手送人了。您怎么知道鼻烟的事儿呢?谁和您说的?”
“我昨儿上容家拜寿去了,他家老太太告诉你额涅的,说容实把烟壶当宝贝似的,供在书房的案上呢!我料着人家是误会了,你瞧怎么办吧!”
难怪给她捎吃的,原来打这上头来的。真有意思,二十多的人了,没收过姑娘的东西吗?她发笑,“什么怎么办,就这样呗。”
述明皱皱眉,“想好了?”
想什么?想明白了跟谁吗?八字没一撇的,弄得好像定下来了似的。她提袍说:“我这就去永和宫。”说完没回头,急急出门了。
到同顺斋见了惠嫔,不能直说豫亲王要下手,只告诉她禧贵人催生的消息泄漏出去了,时候要是不对,上头必定要问罪,请她安安心心的待产,别用那个药了。
惠嫔听了很紧张,“这么说我这儿也必定有人盯着了?”
颂银说是,“您现在只要顺其自然,错不了的。”
她当即命心腹把药洒进井里了,“阿弥陀佛,你要晚来一步,我打算今天就用了。”
提前大半个月,她也真敢!颂银不能久坐,辞出了永和宫上东一长街,出内左门就是乾清宫天街,下意识放慢步子,希望遇上容实,可是从东走到西,也没能看见他。
接下来她仍旧值夜,后头两天倒还算消停,可她知道这种平静维持不了多久。果然端午那夜刚和衣躺下,迷迷糊糊正做梦,听见有人敲门,咚咚咚的,差点把值房拍塌了。
她吓了一跳,坐起来问:“什么事儿?”
苏拉回话,“司礼监差人来报,说储秀宫禧主儿见红了,这会子着了床,看来今晚要临盆。”
她叹了口气,这么急,只为了争个先落地,况且还不知道是儿是女,豁出命去冒险,值得吗?宫里的女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悲,全部的指望都在皇帝身上,有谁知道花团锦簇背后的凄凉?所以她宁愿当个没人要的女官,也不愿意把自己坑进那口大染缸里。
从着床到生产有阵子,她也不慌乱,穿戴整齐出门,临走看了眼西洋钟,已近子时了。之前她阿玛知会过她,说一应都已经安排好,到那里只管见机行事就成了。她知道禧贵人这胎十有八/九是死胎,光这样不算,死因还得归咎于她用了催生药,这么一来雪上加霜,产妇的命运可想而知。
如果没有争名夺利的心,就不会让人有空子可钻。颂银抬头看天,满天星斗,空气渐渐燥热,虫袤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流淌出来。分明不一样的气候,她想到的却是金墨落葬后的那场大雪——死亡终究是可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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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因为生产是大事,西一长街的门禁破例都打通了,方便宫人往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小说网 W.800Book.Net 提供Txt免费下载)热门小说【首发】皇帝御极十几年,有过三位公主,上年殁了一位,现在仍旧是俩。盼儿子盼绿了眼,所以禧贵人这胎被寄予厚望,派大总管谭瑞盯着,一有消息好即刻向御前回禀。
颂银来的时候产房已经布置起来了,尚宫嬷嬷们忙进忙出,倒还算有条不紊。谭瑞见了她上前行一礼,拢着两手说:“传到我那儿时吓我一跳,时候不对,原该月底的,也没有提前那么多的道理呀。”
颂银隔窗听动静,一面附和,“谁说不是呢,兴许是动了胎气了,太医瞧过没有?”
谭瑞伸指挠了挠帽沿下的头皮,“瞧了,说孩子大,端午过后算足月。”
她哦了声,“既这么就放心了。”恰好出来个嬷嬷,拦了问情况,只说早呢,头胎生得慢,且要等着。她回身搓手,“我不懂这个,打发人往家传话,五更的时候我阿玛进来料理,这之前有什么事儿,还请谭掌印替我担待着。”
谭瑞并不紧张,笑道:“您放宽心吧,这儿是皇后娘娘寝宫,自有人拿主意的,咱们乐得自在。”
颂银才想起皇后来,问人在哪里,谭瑞冲产房努努嘴,囫囵一笑。
颂银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是皇后,身份尊崇,本该在殿里听信儿的,这回陪生,未免失了体统。可人家是主子娘娘,大伙儿都不好说什么,横竖有她坐镇,他们这些人反倒闲在了。然而她心里终归七上八下,按说八个多月了,就算早产,孩子也能活,但豫亲王在那儿算计着,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她心底里还是向着皇上的,怨只怨人在矮檐下,她做不了主。如果产下的真是个死孩子,她良心上必定过不去,现在只能祈盼着出奇迹,往药里加的莪术没起效,孩子活着,且是位公主,那就皆大欢喜了。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顺风顺水的事儿,她笼着袖子站在灯笼底下的光带里,看见宫门上有小太监挑着羊角灯过来,后面跟着慈宁宫的冯寿山,她就知道没希望了。如果单是一个豫亲王,未必那么难对付,但他有太后撑腰,情况就不一样了。皇帝的悲哀在于生母向着别人,就像一个家,人心都是散的,早晚要败。都是自己生的,能偏心成这样,帝王家的女人真和常人不一样。
冯寿山到跟前,扫袖打了一千儿,“小佟总管早到了?老佛爷那儿得了信差我来瞧呢,眼下怎么样了?”
颂银虽厌恶他,却不能得罪他,只得放了个寻常语气说:“发作没多会子呢,等着吧!”
冯寿山又和谭瑞搭讪,一惊一乍的,像多少年没遇见的老伙计,透着假到骨子里的虚伪劲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颂银别开脸,不愿意听他们胡扯,转身让夏太监领路上值房里等候。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夏太监伺候了茶点,站在门前往外看,猗兰馆里传来禧贵人痛苦的嘶喊,他牙酸似的吸了口气,“发作得快,看着来势汹汹。”
颂银听他这么说,有心打探,“我们先前还说呢,早了二十来天,真没想到。”
夏太监说是,“打了皇后娘娘一个措手不及,得亏样样都是现成的……入夜吃了一盏甜枣羹,那会儿就说肚子不舒服,没想到亥时羊水就破了。”
颂银不便问太多,只打听禧主儿精神头怎么样,夏太监说还成,“就是疼得太厉害,犯了一阵晕,皇后娘娘让人备参汤给她提气儿,缓过来了,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精神好点儿,即便孩子不中用,至少能让母亲活下来。颂银坐在那里,人是木蹬蹬的。很讨厌勾心斗角,可是没办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周旋。哪儿有清平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混沌,像淹在水里似的,拼着命往上游,冒了头,发现天还是灰蒙蒙的,永远挣脱不出去,除非你死了。
时间慢慢流逝,值房有钟,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两根铜指针,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终于过了四更,立夏之后日长,寅时三刻天边泛起蟹壳青,整个紫禁城笼罩在昏昏的晨色里。她起身出去看,猗兰馆里灯火通明,禧贵人的声音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生嬷嬷的吆喝,十分激昂地加油鼓劲,“再来、再来……看见顶心了,小主儿别睡,来、来、来……”
她匆匆迈出去,谭瑞和冯寿山熬了半宿,眼睛里满是血丝,垂袖站在台阶下,愣愣地仰脖看着窗户。
她问:“生了?”
谭瑞说还没,“不过看情形快了。”
冯寿山手里的佛珠数得飞快,白胖的脸上面无表情,心里那根弦儿绷着,一撩拨就断了似的。
颂银掖手站着,忽然房门开了,跑出来个嬷儿,慌慌张张叫太医。围房里当值的人飞也似的到了门前,只听那嬷儿声音都变了,叫快进去瞧瞧。颂银头皮隐隐发麻,上前两步叫住了,“里头怎么了?”
那嬷儿哭丧着脸说:“生了,是位阿哥。可脸憋得紫茄子似的,不喘气儿,也不哭。接生的提溜着打屁股,怎么打都不成……小总管,您瞧……”
“再去看,得了信儿出来回我。”颂银指派着,其实心都凉了。是位阿哥……豫亲王算着了,老天爷真不公。她想哭,不敢落泪,只得强忍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在台阶下来来回回地走,支起耳朵听里面响动。猛想起来自己是女的,也可以进去的,刚想迈步,几位太医出来了,垂头丧气地看了她一眼,她脑仁儿嗡地一声,“阿哥……怎么样了?”
太医直摇头,“缓不过来,脐带都黑了。时候也不对,手指甲没长全,薄得像芦苇膜。请小佟大人往上报吧,卑职等无能。”
颂银的怒火牵连到了那个给禧贵人开催生药的太医头上,她心里是有数的,但依旧得按着计划来办,喝道:“好好的,怎么说生就生了?”她回身叫谭掌印,“我瞧事情有蹊跷,劳你往御前禀报,听皇上示下。”
谭瑞接了令,撒腿就跑出去。冯寿山眉心的疙瘩解开了,呵了呵腰,退出了储秀宫。
天放亮了,小太监拿长杆儿卸下灯笼吹灭,宫闱宁静一如往常。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过来,她听见东西六宫门臼转动的声响,苍凉缓慢地拖出一串悲鸣。猗兰馆内激战落幕,忙了半夜无功而返,皇后败兴离去,配殿的门洞开着,两个宫女提着木桶出来,一前一后结伴,往随墙门上去了。
颂银没有进配殿,因为不敢见禧贵人和那位夭折的阿哥,至于怎么处置,皇上那里总会有消息的。她想过,如果是位公主,也许事儿就过去了,可毕竟是阿哥,皇上的丧子之痛会如何发泄,实在难以预料。
果然还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御驾亲临,带着泼天震怒从门上席卷进来。左右不单有慎刑司太监,还有御前侍卫。紫禁城的侍卫统领共三人,每人都有自己管辖的范围,容实属三殿往后至御花园这片,所以后宫出事,他一定会在场。进门扬手一挥,那些侍卫分散开,团团将储秀宫围住。颂银心头生怯,但也不及思量太多,跪地迎驾,先自请罪:“臣死罪。”
嫔妃生孩子,孩子死了,虽然与她无关,但她既然掌着内务府,或多或少会有牵连。皇帝没有进殿内,立在院中厉声质问,底下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收生姥姥把阿哥落地后的情况说明了,“奴才们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有负圣命,但小主子产下就已经不成事了,奴才们把能用的法子都试遍了,回天乏术。奴才们无能,请万岁爷治罪。”
“是谁说足月的?”皇帝的视线划过来,三位太医早就吓破了胆,只管跪在那里筛糠。
生死存亡的当口,谁还顾得了谁!御医正叩头回禀:“回皇上话,臣等三人,一人录档、一人把脉、一人配药……把脉的是刘副使,刘大人声称足月,但阿哥产下时却不是这么回事。禧贵人戌时阵痛,亥正三刻破水,寅正紫河车先下,交五更产子。产儿脐带发黑,面色发紫,且囟门宽大、肤薄发少,可见是未足月催生所致。”
皇帝惊愕异常,为什么催生,生活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争的不就是个名分么!为了这个名分,好好的阿哥葬送了,这对于一心盼子的皇帝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创。他的绝望没人能体会,恨到了极处,简直有屠宫的心。他咬着牙责问颂银,“你是内务府员外郎,朕问你,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知情?”
颂银也自责,自觉没脸辩解,只是俯首磕头,“臣失职,臣罪该万死。”
皇帝恨声斥责,“糊涂虫!你当差两年余,审慎竟还不如你阿玛的一成!朕要抓祸首,也不能轻饶了你。来人!”
颂银早知道这件事牵连广,毕竟是位阿哥,她就是十条命也抵不过。况且她的确参与了,皇帝要处置,她无话可说。
无非一死,她也有些灰心了,害怕没有用,听凭发落就是了。她原以为在劫难逃的,却没想到容实会站出来替她求情。她听见他不痛不痒的声气儿,条理清晰地开解着:“请万岁爷息怒,佟大人虽有过错,但罪在不查,还有可恕的余地。万岁爷想,宫里小主儿催生,都是私底下密谋,佟大人若知情,那皇上必定也知情了,毕竟是掉脑袋的大罪,谁会冒这个险?依臣所见,当务之急在于证实是否确有其事,方子从哪儿来,药渣儿去了哪里,万岁爷圣明烛照,不会冤枉任何人。今儿慎刑司也在,命他们私下严查,佟佳氏世代侍奉主子,还望万岁爷给个机会,让佟大人将功赎罪。”
皇帝听了慢慢冷静下来,细琢磨,内廷丑闻,委实不宜声张。颂银是内务府官员,因此获罪,那天下人都会知道后宫妃嫔争权夺势,抢生大阿哥,他这皇帝还有什么威仪可言?再说事闹得越大,看热闹的人就越高兴,他何苦在痛失爱子之余又成为别人的笑柄呢!长叹一声,哑巴吃黄连,唯有如此了。
他闭了闭眼,说要看孩子,精奇把襁褓里的死婴呈到御前,他看后脸都绿了,胡乱挥了挥手让好好安葬,心里的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御医身上,“催生是你们说的,禧贵人长居宫中,哪里来的催生药?朕料着,必定是那你们之中有人奴颜媚主,害了朕的阿哥。说,是谁出的主意,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御医们吓得直打摆子,说不出半句话来。这时候是问不出的,谁也不会承认,只有进了慎刑司大牢才能水落石出。皇帝无力地抬了抬手,“把禧贵人扔到东北三所去,禁皇后的足,储秀宫所有人等一一审问,查不明白……”他踢了颂银一脚,“朕活剐了你。”
颂银抠着砖缝应了个嗻,既然是豫亲王布的局,当然没有查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心虚,做了贼似的又羞又恨,这股子怨气还无法发泄出来,只能烂在肚子里。
皇帝一阵风似的走了,她跪得起不了身,容实见状来搀她,顺便给她拍了拍膝头上的灰尘。她垂眼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脑子里空空的,不知接下去应该怎么办。还是容实替她张罗,叫了声聂四,“等什么呢?把人都带走!”
慎刑司这才动起来,悄没声息地将储秀宫几十号人,连同守喜的太医、嬷儿及收生姥姥一起押进了夹道。
剩下的几个侍卫干等着,容实问:“禧贵人要送东边三所,怎么料理?”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一大堆事等着她办。颂银定定神,往猗兰馆看了眼,招呼太监进去搬人,毕竟心里有愧,切切吩咐着:“留神,手脚放轻点儿。”又回头对容实拱手,“刚才谢谢您,没有您,我这会儿可能下大狱了。”
容实歪着脑袋贼兮兮一笑,“这还像句人话。念着我的好就成啦,下回见了我别蛇蛇蝎蝎的,咱们到底是自己人,您说呢,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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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颂银嘴角抽了下,这人脑子正常的时候是那么回事儿,一旦上边没人压着,又面对着她,他那股怪劲儿就忍不住要发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txt全集下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不过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颂银不打算计较,心里还是很感激他,叫她妹妹也生受了。
可是容实知道,这回的事儿没个说法,皇上那里不能依。他记得上次她过右翼门时无意间掉落的药方,并不是什么补身子的。他们这些侍卫出身的舞刀弄棒之余也陪阿哥读书,川芎、牛膝、车前子,合起来有祛风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里有数。所以催生是确有其事,但方子从何处来,是不是和她有关联,他心里也存着疑虑。
不管怎么样,先过了这关再说。慎刑司虽属内务府管辖,六宫出了事,他这个统领也有查实回明的责任。她这会儿有点浑浑噩噩,他帮着把储秀宫和东北三所的琐事料理妥当,听她安排太监照应禧贵人,嘴上不说,心里愈发觉得她们之间有往来。
这种事非同小可,需慎办,所幸佟述明很快赶到了,她见了她阿玛,嘴瓢着,不复以往小总管趾高气扬的神气,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阿玛……”她要说话,述明抬手制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他叹息着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颂银碍于容实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玛说:“先前皇上发怒,要责罚我,亏得容二爷替我说情了。”
述明啊了声,冲容实拱手,“这可得好好谢谢,容大人太仗义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颂银脾气冒失,唯恐她触了逆鳞,好在有自己人帮衬着,白捡了一条小命。”
容实对他那句自己人很满意,瞧了颂银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玛也这么说来着”。嘴上却客套着,“该当的,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过眼下要紧的是查案,皇上龙颜大怒,这事必要问个究竟。侍卫处奉旨协查,那咱们就别耽搁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请吧!”
他们走在前头,颂银在后跟着,走了没几步述明就打发她,“都上那儿去了,衙门谁打理?你回内务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来办。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当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颂银脚下踯躅着,怔怔应了个是。容实压着腰刀一笑,“赶巧,今晚上我也不当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话想问问你。”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没什么愁绪。她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走远,独自一人在夹道里呆站着,鼻子隐隐发酸。低头看胸前的补子,牡丹团花的芯里发黑,其实她就像这刺绣似的,为了自保,眼看着事情发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内务府,什么都不想干,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来回事,她也是爱搭不理的。心里焦急,只盼赶快有个结果。这么多的事儿,幸亏阿玛在,有他抵挡着,自己肩头的担子轻多了。虽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宫闱的黑暗,这紫禁城表面歌舞升平,私底下是一团烂棉絮。皇上要想坐稳江山,其实只有铲除豫亲王一条道儿。
等了一整天,阿玛将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她迎上前问情况,他拿手巾把子擦着脸说:“多大的事儿,值当吓得这样?都料理妥当了,抓药的御医和煎药的太监顶了缸,已经回明皇上,事情都过去了。热门小说小说下载”
“那禧贵人怎么办?”
述明把手巾抛进铜盆里,激起一串水花,“什么怎么办呐?她用催生药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儿子,能落着什么好处?这辈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宫了。你别过问这个,天下苦人儿多了,能顾得过来?皇后这回也受牵连,她宫里的人没看好,太后发话,命冯寿山申斥。”
颂银手里托着紫砂茶壶只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见她没有递过来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着壶嘴嘬了两口,“今儿晚饭是吃不成了,吃数落吧,跪在南墙根下听训,什么时候骂完了什么时候起来。”
太后是借着机会发难,这颂银知道。可这么大的事儿处置了一位御医一个太监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简单了点儿。
她阿玛还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没法呆,在那儿半天,没把我熏死过去!”说完了想起什么来,低声问她,“惠主儿那里都嘱咐明白了吧?这会子不能有闪失。”
她嗯了声,“都说定了,她把药扔到井里头了。”
述明这才放心,看天色将晚,指指外头说:“下值吧,明儿也别来,歇一天缓缓神。”
她应了,回值房换身衣裳,出了西华门。
先前容实说要来找她的,到了外面没看见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没打算等着,坐上小轿过筒子河。暮色里杨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1低空飞过,天逐渐闷热起来。
她怏怏不乐,靠着轿围子看外面,不远处有个人立在树下,隔一会儿抬手摸脑袋,看身形像容实。
她让轿夫停下,打起帘子叫了声容二爷,“您干什么呢?”
容实又摸了摸脑袋,含糊说没什么,复笑道:“别叫二爷了,你又不是我们家小厮。叫二哥吧,显得亲近。”
她下了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额有一撮头发笔直竖着,大概是帽子压久了的缘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个长柄,实在有点可笑。
还好他长得漂亮,漂亮的人总可以让人忽略些别的东西。可他自己不大自在,总会不自觉抬手压一下,然后发现她在看着他,脸上有点尴尬,背着手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问:“你阿玛都告诉你了?”
颂银说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儿一脚,看着它滴溜溜滚远了。
他转头吩咐她的轿夫,“你们先回去,回头我送你们二姑娘。”
轿夫们听了令,又看颂银脸色,见她点头,方抬着空轿子往镶黄旗去了。
她是没想过能和这位爷一块儿走上一程,以前两府来往,他们各有各的玩伴,不会搅合在一起。就算听戏没办法,也是一左一右远远分开,连视线都不会有交错的时候。两家都知道他们俩不对付,老太太不无遗憾地说:“二和三都不待见他,老四又太小,看来和容家这门亲早晚要断。”说是这么说,心里仍旧存着希望,眼热容实长了一张花容月貌,说他像招财童子。
其实他除了白净,和招财童子一点儿不沾边。招财童子是胖娃娃,穿个红肚兜,抱着一枚大铜钱。他呢,又高又结实,有一回在乾清宫见他和皇上打布库,软甲下的两条膀子裸着,汗水氤氲,既匀称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说十八岁的脸还有些青涩,透着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气,那么四年过后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爷轮廓鲜明,除了眼梢那点狡黠不变,他的美又上升到一个新高度——让人苦恼的高度。
男人长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当值时大多板着脸,拿锐气中和中和。可到了人后就掩不住了,给颂银的感觉就是花里胡哨,一点儿不靠谱。
她叹了口气,“您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是什么?”
他们并肩走着,容实牵着他那马,额前一绺雄起的头发在晚风里飘摇。不知什么时候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想问你,禧贵人的催生药,真的是御医给的吗?”
颂银心头狠跳了下,“怎么这么问呢,自然是的,不都审出来了吗?”
“可那天从你袖子里掉出来的药方又是什么?”他停下步子看她,“当归、肉桂、川芎、牛膝、车前子……要记得没错,那个方子管催生,有个名字,叫脱花煎。”
这下子颂银慌了,之前的郁结快被这昏昏的天色驱散时,他猛地提起,叫她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她只有狡赖,“什么脱花煎,二爷别开玩笑了,是您记错了方子,这事儿可是关乎性命的,不能胡说。”
他耷拉着嘴角看她,“我也不瞒你,那天见了方子我就上文渊阁去了,找到给你领路的苏拉,他带我去了你查档的架子。脱花煎是《新方八阵》妇人规里的一篇,你把方子抄下来是为了什么?宫里两位主儿有孕,这个时候查催生药,瓜田李下,你这么精明的人,竟不知道避嫌?”
颂银才发觉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这个枕头里装着乾坤,他不动声色的,原来把她的行动都查明白了。她有些恼羞成怒,“你都知道了,那今天为什么没向万岁爷告发我?”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但没告发你,还想法子把你捞出来了呢!我是觉得你年轻,不知道里头厉害,我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劝谏你……”他摸了摸鼻子,又捋捋前额那撮头发,意味深长地说,“后宫的事儿啊,千万不能参与,你帮着谁都得不着好处。看看眼下,禧贵人出了这样的事,好好的孩子也没了,你不自责吗?”
颂银站在那里,憋了一整天,心早被眼泪淹没了,他这会儿又戳她痛处,她就不客气了,捂住脸呜咽起来,拿手捂都捂不住。
这件事就像个噩梦,她虽没有目睹禧贵人生产的过程,但一直在储秀宫守着,每一次惊心动魄她都深有体会。提起那个夭折的阿哥,她就满心的愧疚,她势单力薄无法转圜,但这件事既然经过她和阿玛之手,她就是帮凶。
她哭得兴起,也不走道了,路旁有个石墩,一屁股坐下来,抱着膝头把脸埋在臂弯里。连绵的哭声在夜色中回荡,容实无可奈何地看着,像老头儿似的摇头,“别哭啦,往后多学着点儿,谁还没有走窄的时候!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不会和人提起,你踏踏实实的,别害怕。”
颂银不能辩解,因为自己并不清白。说这药方没给禧贵人,是为惠嫔准备的吗?说阿哥的死和她无关吗?她亏心,没脸说出口。不过容实的心地倒真不错,没有在她最困难时候踩上一脚,以为和她有牵扯,还自作聪明地替她打掩护。无论如何这回的人情卖得大,以后再不能和他针尖对麦芒了。
她哭够了,站起来擦擦眼泪,“我失态,二爷别见笑。就是心里压的事儿太多了,又没法疏解,在您跟前现眼,您只当没看见吧!”
他一撇嘴,“我要是不担待,今天就不会找你说这些话。还有一桩事,我知道八个多月的孩子催生,生下来至多弱小些,绝不会是死胎。你只给了药方,没别的?“
颂银噎了下,“那方子我没给出去,要不那个御医也不能承认啊。”
他缄默下来,拧着眉头说:“你仔细着点儿,我怕皇上那里没这么容易放下,说不定还会继续追查……”他轻轻挥了挥手,“我不说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这么聪明,别到最后里外不是人。”
颂银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其实真正聪明的是他,就像她忌讳在他面前提起豫亲王一样,他也不愿意主动把战火蔓延到那位王爷身上。彼此都绕开了说,彼此心照不宣。
颂银颔首,“我明白了,谢谢您提点我。”
他咧嘴一笑,“那就叫声好听的吧,不枉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和你套近乎。”
她想了想,“二哥。”叫出来似乎也不觉得别扭,大概因为心里不排斥他了吧!
容实挺高兴,高兴之余他那缕头发也更加的意气风发了,顺手一撩,屹立不倒,颂银见了哭笑不得,“要不找口井打点儿水,拿水一抹它就下去了。”
容实说没事儿,“我长得好,白璧微瑕,无伤大雅。”
颂银直想翻白眼,就算是事实,自己用上了这样的溢美之词,是不是太自夸了?她不自觉地摸了摸前额,借着胡同口尚琮府门上的灯笼光看他,小心翼翼问:“你和豫亲王交情不错吧?”
他淡淡牵了下唇角,“何以见得?”
“那会儿金墨和你哥子换庚帖,你忙,不是他帮着出面了吗。”
他听了又是一笑,“朝中当值,没什么交情深浅的说法,都过得去。如果一个人和你太亲近,你就得想想他有什么目的……”
颂银戒备地看着他,这话用在他身上好像很合适。
他察觉了,悚然说:“你别这么看我,我瘆得慌。”
颂银咽了口唾沫,“那天的寿糕,谢谢你了。”
他说没什么,“我本来没想给你带,是我们家老太太吩咐的,说佟家二姑娘不能来,怪可惜的,让我送两块来,给你也捎带点儿喜气。”
这么说来还真得去容家拜访一回了,老太太惦记你是瞧得起你,寿宴没去,吃了人家的寿糕也不登门道谢,是为无礼。她想了想说:“明儿我休沐,我去府里给老太太补拜个寿吧!实在是因为宫里两位主儿都有孕,内务府不能没人当值。”
容实搬弄手指头算计,“可我明儿不得闲啊。”
颂银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没关系,反正我不是去瞧你的。”
说话到了补儿胡同,她的嬷儿已经在槛外候着了,见了容实忙蹲安,笑道:“二爷来了?我们这就进去回话。”
容实说不必,“今儿天晚了,进去多有不便,请代我向老太太、太太问安,我改天再登门打扰。”
颂银说成,“那您好走。”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怨怼,也没说什么,翻身上马,潇洒地一抖马缰,消失在了胡同口。
...
第17章
连着几夜在内务府上值没能睡好,当夜回来踏实得打雷都没听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到辰时她额涅进来瞧她,她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一看时候哎呀一声,“这么晚了!”
“老太太说了,银子当值辛苦,不叫吵你。”大太太一边挂帐子,一边低头瞧她,“昨晚上是容实送你回来的?”
她嗯了声,“宫里出了岔子,他和我一起下值,说了点儿话,把我送到门上。”
大太太抿着嘴笑,“怎么样呢?处得好吗?”
她挠了挠头皮,“挺好的,我瞧他人不错,以前老觉得他不上道儿,其实他心地很好。”她下床趿上鞋,揭开香炉盖子,把剩余的香篆都捅灭了。袅袅一阵青烟升起来,噗地吹散了,推窗叫芽儿,“人呢?又上哪儿高乐去了?”
芽儿端着铜盆跑进来,给她打水擦牙洗脸,大太太在边上查看她梳妆匣子里的首饰,嘀嘀咕咕说,“都过时了,不能老戴,该换换了。回头上铺子里挑新的去吧,姑娘家的,平常当值和你阿玛一样穿戴,休沐的时候好好打扮打扮,老弄得爷们儿似的,婆家还找不找了?说起这个,前儿有人上门给三丫头说亲,是胡同口尚琮家的大小子,世袭了云骑尉,今年入秋外放山东盐道。旁的都挺好,就是年纪不大配,今年二十五了,比三儿大了八岁。”
颂银对这个不太热情,“问让玉的意思吧,大了八岁也不算什么,只要没娶过亲,不是让她当续弦就成。”
“那倒不是,以前说过一回亲,耽搁了两年没成。”芽儿给她梳头,大太太在边上看着,挑了两支白玉蝴蝶簪子递过去,一面叹气,“我看还成,瓜尔佳氏也是望族,身家清白,两家离得又近,往来也方便。可你那妹妹不答应,她说见过那位大爷,嫌人家头发少,长得像个马蜂……你听这是什么话!”
颂银发笑,不能想象长得像马蜂是个什么模样,大抵就是尖嘴猴腮吧,那样的话真不太理想。
这个话题既然已经开了头,大太太远兜远转的,终于还是把焦点引到了她身上,“二啊,你今年多大了?”
颂银眼前一黑,并不是她额涅记性不好,这世上哪有忘了自己孩子年纪的妈!大太太是有这个习惯,一般要和她提起婚事了,这句话是开场白,先问问你多大,然后就开始念叨该找女婿了。颂银臊眉耷眼的,“您上个月不是刚问过吗,我今年十八,老大不小了。”
“你知道就好。”大太太在圈椅里坐了下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金墨都抱上了。你还不着急,整天‘没人瞧得上我’、‘没人要当官的儿媳妇’……这些话都是借口。当官的怎么了?我要有儿子,给我娶个当官的媳妇儿回来我才高兴呢,光宗耀祖了。你瞧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至多缺点心眼儿,这也不算残疾呀,怎么就找不着婆家呢?宫里当值的多了,像那些翰林啊,有学问。【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txt电子书下载/还有御前侍卫,骁骑营的、豹尾班1的,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吗,就一个合适的也没有?”
大太太泼人冷水是一绝,颂银撅着嘴嘟囔,“哪有这么说自己亲闺女的!我在宫里当差得当一辈子,谁家愿意女人天天不着家?还有,嫁了人要生孩子,内务府哪天能断人?我要抽空生个孩子,那衙门不得乱套吗?所以您别催我,我比您还急呢。[s.就爱读书][完学着戏文里唱起来,“无有办法……”
“你就蒙我吧!”大太太掖着两袖说,“衙门那么多的人,没你不活了?太/祖当年可没下旨不许嫁人、不许生孩子。这是人生大事,不能含糊。时间过起来太快了,转眼二十,老姑娘了。”语毕一顿,从镜子里窥她神色,“还是你自己心里有谱,和容实能说上话了?真要这样我就不担心了,老太太喜欢容实你知道,还有他家老太太,我瞧得出来,也格外喜欢你。你们俩要能成,家里没谁不答应。你想想,容实不光人才出众,家道也殷实。如今他爹妈只剩他一个儿子,多少家业将来都是他的。他又当着官,二品大员,吃朝廷俸禄,两口子都在宫里当差,谁也不挑拣谁呀……”大太太越说越高兴,抚掌赞叹,“你阿玛这回真办了件好事儿,路都给你铺好了,你就放胆儿走吧,这是门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
颂银被说得头昏脑胀,不过同路走了一程,怎么弄得板上钉钉了似的?她捂住了耳朵,“额涅,您别这样成吗,我和他不熟。”
“没关系,慢慢就熟了。”大太太高兴地说,“等你们姐儿几个都嫁出去了,我的心事就了了。将来你阿玛致仕,我们闲着没事儿,亲家要答应,还能给你们看看孩子。”
想得可太长远了,颂银不忍心让她失望,模棱两可地答应着,忽然想起来,“我今儿要上容府去一趟,上回他们老太太做寿我不得空,老太太让容实给我带了两块糕点,今儿得去还个礼。”
大太太哦了声,“那是应该的。”忙出去张罗,叫人备京八件来,好让她带上见人。
芽儿也特别的尽心尽力,给她绾了个漂亮的把子头,燕尾压领,饰上了红缨穗子,一个人嘀咕着,“要见容太太,可得好好打扮。要庄重,让婆婆喜欢。”
颂银被她说红了脸,“你再胡诹,看我不打你的嘴!”
芽儿缩了脖子,嘿嘿笑着,“我也觉得您和容二爷合适,他二您也二,这不是天赐良缘吗!”
颂银追着要打她,她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个反叛!”颂银鼓着腮帮子回来,换上一件月白软缎旗袍,仔细把香囊配在纽子上,拧身看背后,线条还算称心。临要出门,瞥见妆台上的白玉藕花盒子,她脚下一顿,弯腰找来胭脂棍,蘸了口脂,在唇上薄薄晕染了一层。这么一来气色就好多了,她笑了笑,把胭脂棍搁在盒子上,回身出去了。
先要到老太太跟前回禀一声,老北京的习惯,孩子出门一定得和家里长辈交代。她要去容家,老太太自然没什么可阻拦的,点头说对,“显得咱们知礼……”
话音才落,二太太从门上进来,哭哭啼啼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颂银正预备出门,又顿住了脚。自打老太爷过世,阿玛兄弟各自开了门户,分房不分灶,吃还在一起,但不住在一个门子里。宅院大,因此他们那边的情况这里不得而知。颂银以为二婶子又和底下偏房拌嘴了,没想到这回不是,她控诉的是常格刚娶一年的媳妇,火器营翼长的闺女,小名叫别红。
“营房1里养大的没规矩,我今儿可算见识了……”
二太太声泪俱下时,她打帘迈出了上房。
婆媳问题是千古难题,就比如她额涅和三个婶子,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不敢喘。新进门的媳妇必须受调理,整天在跟前站规矩,端茶、点烟,不得休息。媳妇在婆家的地位很低下,甚至不及大小姑子。姑奶奶在娘家受看重,最浅显的,大伙儿吃饭,姑奶奶能坐下,媳妇就得绕桌伺候。遇着婆婆挑剔,媳妇脾气又犟的,起/点冲突也在所难免。
颂银不管那些,家长里短的,她觉得没那精力应付。门房上预备好了小轿,她坐上去了钱粮胡同,一到容家,下人就上二门通报,很快传话出来,二姑娘里面请。
她跟着嬷儿进去,要到老太太的住处,得穿过一个小花园。迈入垂花门就看见一处屋顶冒着青烟,房檐上水光淋漓,似乎是起了火刚扑灭。她讶然问怎么了,嬷儿有点尴尬,“先前二爷带亲戚家孩子粘蜻蜓,逮住了往蜻蜓尾巴上插火柴棍,没留神燎着屋顶的枯草了。”
颂银心头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这还是昨天那个解她危难的容实?她以为他画芭蕉图的年月已经过去了,没想到高看了他,他明明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你们二爷真是童心未泯!”
嬷儿只顾讪笑,“我们爷有时候是好【hao】玩儿,可他心眼儿实在呀。外头那些八旗大爷的臭毛病他一样没沾染,平时就爱雕个核桃,做个木匠,还爱下厨,学得一手好菜色……像刚才这种事儿是意外,不常出的,二姑娘别往心里去啊。”
容家大概是对她另眼相看的,所以连仆妇都要帮着打圆场。别人养鸣虫、打八角鼓,他的爱好和一般人不一样,当木匠,当厨子,简直莫名其妙。不过这也算雅玩吧,比那些整天琢磨钻八大胡同的强多了。
正说着,那位爷出来了,卷着箭袖漫步走过抄手游廊,天青色的长袍束着缎面腰带,愈发显得挺拔修长。见了她没什么笑模样,淡淡道:“来了?”
她点了点头,“来了……您今儿不是当值吗?”
他负手说:“我抱恙,告假了。”
颂银太阳穴上蹦达了下,身体不好还有力气粘蜻蜓,烧屋子?可见是诈病,糊弄皇上。
她转身上甬道,没瞧他,往老太太屋里去。他嗳了声,匆匆赶上来,对嬷儿挥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在旁伴着。颂银觉得有点好笑,转头道:“您病着呢,怎么不去歇着?刚才燎枯草,受惊了?”
他有些遗憾,“本来算准了往假山上飞的,没想到转了风向,落到屋顶上去了。”
她稀奇地打量他,“您平时就玩儿这个?逮蜻蜓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放风筝呢。”
他笑起来,“风筝也放啊,当侍卫那会儿带着一帮人到前三门一带和太监较劲。太监在宫里放风筝,我们隔墙甩镖坨割人家风筝线,那些太监隔着宫墙叫骂,咱们不敢让他们听出是谁,就捏着嗓子回敬。”
颂银被他逗乐了,“您这是放风筝?明明是使坏!谭瑞八成恨死你了。”
他眉开眼笑,“我没和谭瑞吵过,倒是和皇上跟前的陆润骂过一回。他那时候还没进养心殿,在南书房当差。春天也跟他们一块儿玩儿,放了个貂蝉拜月,被墙外割断了线。他不怎么会骂人,憋半天才骂出句‘狗息子、臭车豁子’,大伙儿都笑话他。”
颂银对他的无聊服气到家,“你们就一直这么闹?”
他说:“侍卫出身不怕一般的官吏,太监拿我们没辙。不过后来有高人指他们,墙里头大肆宣扬,说贼人丈量皇城,图谋不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这才渐渐散了。”
她不知应该对他的恶作剧发表什么看法,总之委屈了陆润,这么文质彬彬的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听他说起以前的事,极其轻松有趣,能让她调剂调剂长期紧绷的神经。
她低头搓步,慢慢到了老太太房前,停在台阶下说:“我今儿没当值,不知道宫里有没有新的消息。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怕,要是叫再查,到时候怎么办?”
她的意思他明白,佟家是镶黄旗的人,如果皇帝责令一查到底,摆明了就是要揪豫亲王的小辫子。不管豫亲王和这件事有没有牵扯,佟家作为人家旗下包衣,难免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
他凝眉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入夜前进宫吧,有什么变故,好先替你挡着。”
颂银有些吃惊,“二哥……”
他笑了笑,“就冲你这声二哥,我也得给你把路铲平不是?”
不明白一直针锋相对的人,为什么突然对她友善起来。她轻声说谢谢,“您这么帮衬我,叫我不知怎么感激您。”
他唔了声,“你老瞧我不顺眼,我对你可没有任何成见。行了,不说了,你进去吧,我这就进宫。”
他转身要走,颂银叫了他一声,“您不还‘病着’吗。”
他咧了咧嘴,“带病当值,皇上该升我的官儿啦。”说罢扬手一挥,“回见吧您。”
颂银目送他走远,门上丫头打了半天的帘子了,里间传来容家老太太的声音,温存唤着:“二姑娘,外面多热呀,快进来吧!”
她方收回视线,欠身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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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容老太太一向待见她,可能就是因为家里没女孩儿的缘故,特别喜欢亲近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txt小说下载小说下载【..】见她进门招手说“来、来”,给塞个点心,塞个橘子,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
颂银笑着蹲福,“老太太做寿那天我不得闲,宫里主儿要临盆,我得上夜。到今天才上府里来给老太太请安,请恕我礼不周全。”
老太太哪里计较那些,拉她在身边坐了,和煦道:“劳你惦记我,难得休沐还赶着来瞧我。我常和容实他娘说,二姑娘是百里挑一的能干姑娘,万岁爷那么大的家业都能挑起来,可着四九城打听,谁家姑奶奶能行?”又问,“怎么样?这程子都还好?”
她在宫里遇见的事一般不愿提起,连家里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都不说,这里自然更避忌。主要是帝王家的事不可外传,且和人倾诉别人也帮不上忙,所以一概只言好。
容老太太是顺嘴一问,寻常妇人只关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她的目的还在其他,十分谨慎地说:“那天府上老太太来,说起孙辈的婚事……我听说有人上门给三姑娘提亲了?”
颂银点头道是,“我也是今儿才听我额涅说起的,暂时还没答应下来呢。”
容老太太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呐,一辈子都在愁,儿女长大了愁儿女,孙子长大了愁孙子。你姐夫走得早,横竖是没辙了,这会子就操心容实,这么大个小子,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我前儿和他说起,他光敷衍我,说知道知道,其实知道什么呀,房里连个人都没有……”似乎是发觉不该和她说这个,含蓄但不尴尬地又一笑,“你可别觉得我老糊涂了,什么话都对你说,我是拿你当自己孩子。你瞧你二哥这模样怎么料理?”
颂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我不懂,既然着急就给他说门亲吧,也没别的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老太太笑咪咪的,话锋一转,问,“你呢?这会子还不定亲?”
颂银有点窘迫,“我当着差,没空思量这个。况且还没到老姑娘的岁数,不着急。”
“话是这么说,不过十八真是个好年纪,等闲虚度可惜了的。”老太太说着审视她,越看越欢喜。这姑娘是个经得起推敲的,她的美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美,她端庄大方,眉眼正直。欠身坐在圈椅里,只坐小一半儿的椅面,就像汉人姑娘似的,娉娉婷婷,懂规矩,也有分寸。
论理不该和她说这些,儿女的婚事古来都由大人做主,况且容绪聘金墨的时候,她阿玛就有姐儿俩同进一门的意思。可是四年多过去了,不知怎么,反倒黑不提白不提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那天问佟家老太太,那老婆子只会打马虎眼,哈哈一笑说:“我们家不逼孩子,门户虽要紧,也得孩子自己喜欢。夫妻做一辈子的,成天像个乌眼鸡,什么趣儿!”容老太太心里不大称意,她希望佟家表个态,该操持的可以操持起来了,毕竟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她还指着抱重孙呢。结果他们这么不上心,看来以前只是为了铺路,到底指着闺女攀高枝儿。
既这么,容实的媳妇得找别家了,爹是当朝一品,儿子是二品统领,多少人家磕破了头皮还进不来这门子呢。说实在的容实很有选择,上回户部侍郎提起成亲王的大格格,话里话外想让他们登门求亲,都给含糊过去了。老太太有执念,她放不下颂银,因为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她,不嫌弃她的包衣出身,单看中她人才好,品貌高,和容实相称。所以虽憋一肚子气,自己克化克化,还是打算再忍忍,看看情况。
姑奶奶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就不信他们佟家闺女不嫁人。爷们儿先立业后成家也没什么,他们容实长得好,哪怕三十也是一朵花儿。更值得高兴的是两个孩子终于有往来了,她恍惚听见颂银叫了声二哥,顿时心里就沸腾了——哎呀真好,要是他们俩互有意思,佟家还有什么话说!容实有时候虽不着调,现在比起几年前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了。他得找个有手段的媳妇儿,掐住了迫使他成人,将来能有作为。颂银管得了宫里上万口人,可见是最理想的人选。
老太太琢磨着直什么呢?容实没欺负你吧?”
颂银说没有,“提起值上的事儿,不是什么要紧话。”
老太太啧啧道:“他今儿说头疼,可后来瞧着不像这么回事,这会子去哪里了?见了你一面又上宫里去了?”
颂银挺不好意思的,隐约咂出了老太太话里的味道,只听她说:“我们哥儿是老实头儿,没什么奸的坏的。了不得一点儿孩子心性,年纪大了就收心了。你们都在宫里当差,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自己哥哥,怕什么的。”
这样一进一出容实就成了“自己哥哥”,颂银不便多言,只管答应了。容老太太终究没忍住,轻声问她,“你们老太太……对容实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颂银一头雾水,今天她额涅还说老太太眼热容实呢,哪能有什么看法!
容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总瞧着府上老太太不怎么待见容实,不瞒你,我有心和贵府亲上加亲,可瞧着老太太,好像没这个意思。”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就是他们老太太的高明处,心里喜欢,绝不做在脸上。长房全是闺女,闺女更要矜重,显得有身价。你太热心,上赶着倒贴似的,即便嫁过来也不得婆家看重,这是大忌。
可和她直隆通说什么亲上加亲,这个不太好。颂银搪塞了两句,站起身说:“我给老太太请过安了,心里一桩事儿就放下了。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这就拜别老太太了。”
容老太太知道她面嫩,害臊了,忙道:“我也是心里急,叫你见笑了,你多担待。到了这里怎么还有饿着的道理,我那小灶上都做得了,用过了再回去吧!”
颂银一味的推辞,“不了,临出门额涅嘱咐我的,回头还有两件事要办,不敢耽搁。”一面说一面蹲安,“老太太别留了,我得了空再来给您请安。”又对容太太行个礼,施施然退了出来。
回到家,家里鸡飞狗跳,还在为常格媳妇的事闹腾,连饭也吃不着。她拉了拉让玉和桐卿,示意她们回院子去。两个妹妹跟出来,桐卿直皱眉,“嗡嗡的,吵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颂银叫婆子上饭菜,带着两个妹妹坐下来,给她们盛汤。因为先前不在,没听到内情,便打听是怎么回事。
让玉说:“那个别红,平时看着就是清高人儿,不怎么和咱们兜搭,倒像咱们攀不上她似的。今儿三婶子的晏如婆家来大定,送的聘礼丰厚,她心里不舒坦了,挑剔二婶子当初没按惯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红包儿,和二婶子闹。”
颂银唔了声,“孩子都生了,正经过日子得了,怎么还挑拣当初的礼数?”
桐卿笑了笑,“想是生了儿子,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了吧。小门小户出来的,真不怪二婶子瞧不上她,连我也不喜欢她。”
桐卿比她们小了好几岁,今年才十三。以前老爱哭,不经事,现在长大了,说话老气横秋的,和阿玛很像。颂银只是笑,“小孩儿家,懂什么!”
桐卿说真的,“她不叫常格和咱们来往,娘家亲戚怎么着都好,咱们这边的她不含糊,不许常格走动,也不要咱们过他们那里。”
所以男人娶什么样的媳妇很讲究,好女人能让家业兴旺,赖女人弄得亲戚两不来去,越走越远。
关于那个别红,嫁进门一年多,算是堂嫂子。本来是平辈,年纪也相当,处得应该不错,可她不合群,就跟惠嫔那个续弦妈似的,眼睛长在天灵盖上,似乎十分的嫌弃她们。
既然嫌弃瞧不起,为什么还要嫁呢?其实她娘家远不如婆家,别红的阿玛是四品翼长,管着一个营房。“令其远屯郊圻,不近繁华”,这就是营房。对城里的旗人来说,营房简直就像偏远的穷山坳似的,里头住的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二房和赛米尔氏结亲,源自二老爷的一次酒后失言,结果人家抓住了时机,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愿地让常格完婚。
别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爱抖威风,且精神敏感,动辄挑眼儿。佟家一门其实没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里就闹,出了月子更厉害了。
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三生有幸。大伙儿都摇头,让玉说:“她和二婶子斗嘴,最后拿茶杯砸二婶子,没王法的!”
这就太过了,不是做晚辈的道理。再生气也不能动手,旗人是个很多礼的民族,出了这种事,简直没法想象。
“她想干什么呀?反了天了?”
“她说要分家,和常格带着孩子单过。让二叔和二婶子另择屋子,她打算轰公婆出门。”
颂银皱了皱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个小姐,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么叫公婆给她腾地方,太不像话了。”
“横竖已经不讲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桐卿吃完了,接过杯子漱口,站起身说,“不行,我还得去瞧瞧,得着信儿回来告诉你们。”说完带着她的奶妈子又上老太太那儿去了。
让玉吃完了,在屋子里游荡消食,慢声慢气道:“常格还在衙门呢,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事。”
颂银是官场上混迹的,有快刀斩乱麻的习惯,“过日子这么斤斤计较,往后怎么活?娘家没调理好,送到婆家丢份子来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别红敢这么放肆?可见是平时娇纵惯了,这么没人伦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该打发就打发了吧,图个清静。”
让玉点头,“老太太发话,让人把她娘舅叫来,谈得好,瞧在孩子的份上让她给二婶子陪个不是,事儿就过去了。要谈得不好,让舅老爷把他们家姑奶奶领回去,佟家没地方安置这尊大佛。”
大家子的日常就是这样琐碎,人多了,矛盾就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不过像常格媳妇这样的算是少见的,眼热小姑子婆家来的聘礼多,拿自己当初来比较,但凡有半点落于人后就觉得瞧不起她了,待她不公了,就要闹。人心不足,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退让。好些婆婆有意苛待媳妇,她在二婶子那里像佛爷似的供着,连老太太都说,“我们二太太不是娶了媳妇,是多了个妈”。别红怀身子的时候只差没把月亮摘给她,结果供来供去,惯出了她一身娇纵的臭脾气。
颂银不爱过问这个,也没留下听后话,第二天上宫里当值,换她阿玛回家休息。
禧贵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进湖泊,转眼没了踪迹,纵有遗憾,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遗憾。
太后要过五十大寿了,阖宫张灯结彩。颂银又忙起来,从用度到官员敬贺,再到升平署奏什么乐,都要一一过问。待安排妥当了,具本呈太后过目,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其实去太后那里她总有些忌惮,怕遇上豫亲王。可就是这么不凑巧,那天进门便看见他在,回眸一顾,眉目森然。颂银着实有点怕他,因而心虚紧张,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请了个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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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能爬到高处的心机大多颇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要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首发)
太后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来,为人很谦和,也不拿架子。因为佟佳氏在豫亲王门下的缘故吧,大概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因此她每每来请安回事,她都很好说话,从不有意刁难她。但身份摆在那里,这种人常给她一种亲近不得的感觉,哪怕她笑咪咪的,笑容背后依旧暗藏一副狰狞的嘴脸。颂银进慈宁宫是例行公事,该跪就跪,该聆训就聆训,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再行个礼就能告退了。
这回却不太一样,太后看了陈条没什么意见,但把她留下了,还赏了座儿。颂银心里战兢,行动依旧进退得宜,谢了座,欠身坐下,就是离豫亲王近了点儿,视线难免有和他撞上的时候,也是很快调转开,绝不再看第二眼。
讨厌一个人,大抵就是如此。虽然阿玛说皇宫之中争权夺势不是什么新闻,但他逼迫她害人性命,这件事她永远忘不掉。所以见到他,心情很复杂,有恐惧,有怨恨,还带着点儿羞愧——当然这羞愧并不是针对他,是无颜见皇上和禧贵人还有早夭的阿哥,是对自己甘于同流合污的愤恨和自责。
他当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了,她不声不响,但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味道。他低头看盏里漂浮的几片茶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横竖只是替他办事的人,她的喜恶没什么要紧。她只要记住自己的份内,至于怎么看待他这个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太后对那些仪俗流程不感兴趣,她最关注的是戏。有时候为了解闷儿,也爱甩甩水袖,给身边的人唱上两段。
“虽说是做寿,要图喜兴,可也犯不着样样和寿星、麻姑沾边儿。挑些有意思的吧,《三岔口》、《打金枝》,不怕说戾气太重了,就图个高兴嘛。”太后把折子递回给颂银,“小佟总管近来辛苦,姑娘家儿,怪不容易的。”
颂银忙站起来肃了肃,“为皇上和老佛爷办差,不敢说辛苦。老佛爷钦点的戏码儿,臣即刻就吩咐下去。老佛爷喜欢小叫天,把他请到宫里来,等寿宴过了单给老佛爷唱。”
太后点头,“我听说城里大户人家办堂会请他,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这人可不好相邀,身为下贱,品性儿倒高。你去请他,不能仗着咱们是宫里的,要客客气气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愿就没意思了,好好的戏都演砸了。”
颂银笑着说是,“老佛爷看得上他的嗓子,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进宫唱戏多大的脸面呀,他没有不来的道理。也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并未下懿旨严令他,他不感恩戴德,岂不是不知好歹?请老佛爷放心,臣一定把事办妥,叫老佛爷高高兴兴的。”
她会说话,太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么着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过了倒像咱们仗势欺人似的。他进宫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赏他就是了。800”
颂银应了个嗻,“那臣这就去办了。txt全集下载”
太后却说不忙,压了压手道:“你坐。原本要差人传你的,今儿既然来了,正好。”
听这口气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事,总离不开上次储秀宫出的岔子。不过既然太后和豫亲王都有参与,她心里并不觉得紧张,一条船上坐着,岂会发难?怕就怕有别的,万一要牵扯上惠嫔,那她应该怎么应对?
她脑子转得飞快,只敛神道是,“听老佛爷示下。”
太后的问题是由浅及深,先问禧贵人那里如何,“皇上也怪难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一位阿哥,结果就这么没了。”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表示惋惜,顺带撇清关系。颂银不动声色附和两句,方道:“皇上这程子圣躬违和,这件事是伤心事,后来没再提起。禧贵人在东北三所,据守门的说疯疯癫癫的,整天抱着枕头叫阿哥。臣前儿去瞧过一回,看情形不怎么妙,光着脚丫子满世界乱窜。传太医院的人诊脉,单开了两幅补气的药,再没别的了。”
“由她去吧,这是她的命,活着就得认命。”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冷酷无情的,那些宫女子在她眼里还不如草芥子。何况是这种获罪的低等嫔妃,死活根本不在她考量之中。她关心的是其他,诸如皇帝对这事的态度,还有永和宫的情况。
皇帝吃过一次亏,这回用足了心思,守喜的人全由他亲自派遣,从御医到收生姥姥都是信得过的。司礼监的头儿谭瑞也奉旨过去照应,可见是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惠嫔身上了。既然一个禧贵人废了,再动惠嫔必定是不能的,太后状似无意地问:“永和宫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都筹备好了?”
太后十分惜命,她属羊,今年生的孩子属虎,生肖克撞,有孕的嫔妃一概不见,因此不清楚惠嫔现在的境况。颂银说是,“万岁爷看重,下令好生办,小主子落地要用的东西都筹备妥当了,请老佛爷放心。”
太后慢吞吞嗯了声,“我瞧东六宫近来侍卫都比平常多了,万岁爷也真上心。”忽然话锋一转,“大学士容蕴藻家和你家沾着亲?”
颂银心头着实一跳,暗想他们是不是要打容中堂父子的主意了?她以前一直以为豫亲王和容实的交情就像金墨丧礼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近乎拜把子的情义。现在她进了内务府,知道官场上的门道了,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皇帝重用容蕴藻,容实应该是皇帝的人。豫亲王这样不遗余力地套近乎,形成一种假象,容实同他有道不明的关系,好在皇帝面前架空容家,不说令皇帝无人可用,至少禁中的侍卫统领不会是容实。没想到皇帝不为所动,信他所信,照旧将紫禁城中枢的警跸交给容实,所以豫亲王白打了算盘,得从别的地方重新下手。
她恭恭敬敬呵腰,“回老佛爷的话,我们两家是尸骨亲,容实的哥子聘了我过世的姐姐,算是沾亲,但往来不多,维持场面上的热闹罢了。”
太后抚着膝头的大白猫看豫亲王,“我记起来了,燕绥,那回你说替人换庚帖,就是这一宗吧?”
豫亲王唔了声,“额涅好记性,您要不提,儿子都快忘了,那回我替容绪,小佟总管替她姐姐。”说罢眼神轻飘飘往她这里一瞥,瞥得极有深意。
颂银赶紧低下头,听太后又道:“据说述明这么办是为了让底下的儿女联姻,要是真的,那小佟总管已经许给容实了?”
她忙说不是,直觉豫亲王两道视线刀片似的划将过来,看得她毛骨悚然。别说没和容实怎么样,就是定下了也不能承认,天知道他们又是什么算计,索性推得一干二净才好,便道:“我和容实自认识以来就不对付,这些年我偶尔上容家请安,见完了老太太和太太即刻就回去的,和容实称不上相熟。”
“是吗?”豫亲王慵懒一笑,“不对付,怎么还给你求情呢?”
颂银暗中腹诽,容实不救她,她这会儿头七都过了,裹了一身的官司,不是拜他这位好主子所赐?他还来质问她这个?可她不能置气,因为没有这个胆子,只得平下心气说:“大概就是瞧在沾亲的份上吧,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爷责罚我。”
太后想打听的都打听完了,重新看了罗列细乐的折子。颂银确定她没什么疑议了,起身蹲安行礼,却行退出了慈宁宫。
出来就能喘气儿了,她匆匆离开,跑得见了鬼似的。等到了花园夹道里,才叉腰狠狠吐纳了两口。对面来的太监扎地打千儿,自己是他们的上司,平常也是这样的,于是不假思索地抬抬手,忽然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冲她,一时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中。壮胆儿回头看,原来身后不远处就是豫亲王,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
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讪讪道:“六爷您出宫吗?”
他背着手缓步过来,到她跟前停住了脚,“你和容实真没什么?”
这事儿和他相干?颂银没敢呲达他,垂手说是,“真没什么,我们连远房亲戚都不如。”
他的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意,“容家没提下聘?那你阿玛的计划不是落空了?”
颂银忍气吞声说:“您误会了,我阿玛什么计划也没有,当初就是瞧我姐姐年轻轻的没了可怜,想给她找个人做伴。恰好容家和我们一样想头,这才结的亲。六爷和容家哥儿俩交情深,应该知道的,容家其实瞧不上我们。佟家是包衣,和外八旗攀不上亲,所以容实并不拿我们当回事,谁让我们是做奴才的呢!”
他却笑起来,笑得十分生动好看,“镶黄旗是上三旗,包衣又怎么样?旗下人,哪个不是帝王家的走狗奴才?佟家不算小吏了,他们哪只眼睛瞧不起你们,将来挖了就是了。”
颂银愕然望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瞧这架势,日后他要是能御极,容家就没有好下场了吧?其实说瞧不起,是有点夸大了,至少容家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前两天话差点儿出口,要不是她跑得快,底下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呢。她这样是为敷衍豫亲王,越和容家撇清关系,他在算计他们的时候就越想不着她。她只想安安分分给皇上当差管内务府,不想和这位爷兜搭,做他的爪牙。
她装糊涂,“六爷说笑了,人家是一二品的大员,我们惹不起。您要没什么吩咐,我就回去啦。老佛爷的千秋,好些事等着我去料理呢,况且咱们走得太近了……不好。”
他的眼神居然是坦荡荡的,真奇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长着一双明净的眼睛,让他用来骗人的么?他说:“咱们正大光明说话,哪里不好了?你似乎很怕我,不愿意和我多待。”
您真猜着了!颂银心里大声呐喊,岂止是害怕,简直堪称厌恶!玩弄权术的人脸皮也厚,好像忘了他是怎么逼她谋害皇嗣的了,说话脸不红心不跳,没事人一样。
但想归想,还得继续做小伏低着:“我是六爷的旗奴,替皇上管着紫禁城的吃穿住行。如今是一仆二主,等闲不敢马虎。”
他听了似乎也赞同,抱着胸点头,“说得有理,既这么就不耽搁功夫了,我只知会你一点,多和容实亲近,把他拉到咱们这头来。你要是跟了他,他就归顺了一大半,我要他死心塌地替我卖命,就得靠你使劲。”
颂银没想到他会出这种馊主意,登时气得两眼冒金星。没错儿,他们这些旗奴就跟家生子儿差不多,只要旗主子一句话,婚姻也不由自己做主。可佟家手里的内务府,如今几乎已经能和三院六部分庭抗礼了,为什么她还得听他摆布?
她说不,“别的都成,唯有这件,恕奴才不敢领命。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得再看看。”
豫亲王挑起了眉头,“你反了?”
她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憋了半天道:“您找别人嫁他,反正我不干。”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他侧目看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那人是谁?”
颂银就是单纯的逆反,她又不是个死人,让他借她的手杀人,现在又要她把自己的一辈子交代出去,横竖是不能从的。她别开了脸,“请六爷别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是我自己的事儿。”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仰唇笑道:“是不是上回我和你说的话,你记在心上了?嘴里不答应,心里其实很愿意?这么说来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否则以容实的官位品貌,哪点叫你看不上?”
颂银差点厥过去,原来这位王爷不单狠毒,还极度自恋。他哪只眼睛瞧见她对他有意思了?她说得很明白,情愿一辈子老死在内务府,也不愿意当他的小老婆。
可惜不等她辩解,他自己竟退了一步,“这么着,你只要替我拉拢容实,用不着嫁他。我是个解风情的人,不能负了美人恩,事情办成你就是功臣,可以往上再升一等。”
颂银很想呸他一脸唾沫星子,又不好讥讽他,唯有哂笑,“那我多替六爷办几件事,是不是就能当上第一等了?”
豫亲王颇具意味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夹道口有个太监连跑带跳地过来,插秧打了一就让小总管过去主持。”
颂银心里一紧,害怕豫亲王临时又吩咐什么,赶紧一蹲福,提袍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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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到了永和宫,宫里警戒得好,不像禧贵人那会儿了,皇上弄得上阵打仗似的,派了谭瑞又派陆润。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热门小说(..首发)永和宫不相干的人另拨地方安置,太监把后面的同顺斋围得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颂银见陆润在滴水下鹄立,不言语,也没什么表情。她过去叫了他一声,“太阳大,进值房候着吧!”
他摇了摇头,“万岁爷特意吩咐的,不许离人。”
她心里明白,真是给弄怕了,再有个闪失,大伙儿也别活了。她往廊下指了指,“那也挪挪地方呀,这么晒下去还不得发痧吗。”正说着,惠嫔杀猪似的尖声喊起来,把她吓一跳。
殿里嬷儿出来蹲安,“小佟总管来了?您快里边请吧,小主儿娘家人还得递牌子进宫,且有阵子呢。她害怕,您劝着点儿。她这么喊法,回头该没力气了。”
颂银忙进门瞧,见寝室里已经布置起来了。床架子上挂着红绸让产妇借力,惠嫔又疼又热鬓角都汗湿了,大呼小叫着,“这还没生呢,给我打打扇子,想热死我吗!”
几个嬷儿好言劝慰着,“这可不敢,受了寒还得了?小主儿忍忍吧,产期里置了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啦。”
惠嫔嚎啕,“要人命啦,疼死我啦……”
颂银被她喊得受不住,穿过人墙到她床前蹲安,“惠主子,我来了。”
惠嫔见了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抓她的手,“银子,你得给我护驾,我可不想像禧贵人似的。”
储秀宫的事,其实好多人都似懂非懂。想得浅的满以为是催生所致,想得深的心里有琢磨,为什么死了?死了便宜谁了?私底下都有议论。惠嫔处在这个至关紧要的位置上,心里的恐惧比谁都大,所以一着床就着急叫她来,好保他们母子周全。颂银挺不是滋味的,她要是知道上回禧贵人那里出事她也参与了,还能这么信任她吗?
好在她机灵,跑得比兔子快,豫亲王没来及交代什么,她就已经没影儿了。她这里不出岔子,其他人她还可以盯着,便宽慰她,“你放心,我给你坐镇,比关老爷还厉害。”
惠嫔眼泪巴巴的点头,阵痛又来,她再一次长嚎:“可疼死我了……”
她吃不住痛,打小就是这样。有一回让蜂蛰了,在家哭三天,生孩子简直比杀头还可怕,先前说的什么只要阿哥能当皇帝,她打算蹲牌位当太后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只知道这回完了,眼前金花乱窜,恐怕熬不过去了。
颂银头疼得不行,打断了她的尖叫,“成啦,别喊了,太和殿都能听见啦!你能不能攒点儿力气,回头还得拼命呢。这会子喊痛快了,过会儿怎么办?我可告诉你,禧贵人就是喊得太过了,后来没力气生,阿哥生给憋死的!你还喊,还不忍着?”
她是吓唬她,胡乱编了一通话,果然把她给震住了,她委委屈屈咬牙,“那我不喊了,给我一碗鸭子汤,发作得快点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嬷儿说不成,“吃了鸭子回头脑袋晃荡,对孩子也不好。”
她哭着说:“那怎么办?生的时候也吃不了了。”
一个人爱吃,哪怕是死到临头也惦记着,惠嫔就是这样的人。她可算是吃遍紫禁城了,她的宫里存不住东西,吃得缸空瓮也空。自己宫里吃完了还喜欢窜门子,上你这儿蹭一顿,上她那儿蹭一顿,所以她有个绰号,叫纽一顿。别宫的主子见了她就怕,说纽一顿来了,宫女便把吃食藏起来,要让她落了眼,今儿吃不完,明儿她还来。就这么个脾气,运道却很高,皇上喜欢她,觉得她没心机,品性纯良什么的,一个月至少翻上两回牌子。于是她进宫没多久就怀上了,可怀了身孕反倒学着忌口了,门也不串,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吃了,开始小心翼翼养胎。等到了临盆,一下子松了重枷,要上刑场了,这不行,得先吃点儿再说。
颂银转头嘱咐嬷嬷,“上个百合红枣羹吧,垫了胃,回头好使力气。”
“不行。”惠嫔说,“要吃咸的。”
“那就上白芨猪肺汤,喝了中气足!”
底下人慌忙办去了,床上的人哼哼唧唧,语不成调。
这时候门上高呼“万岁爷圣躬亲临”,众人让出一条道儿来,颂银退到一旁蹲身纳福。皇帝连朝服都没换就来了,坐到惠嫔床沿上看她,问她怎么样。她就开始撒娇,“万岁爷,我疼啊,您看看我。”两手撸了中衣,凸显出个滚圆的肚皮,“再看看孩子。”
皇帝赶紧安慰她,“没事儿,忍忍就过去了。生完了朕升你的位分,封你慧妃。”
“那要是个格格怎么办?”她不放心,拉着皇帝的手说,“您还升我位分?”
其实这话皇帝不爱听,但为了安抚她,仍旧点头,“不拘是儿是女,只要平平安安的,都升。”
惠嫔这才安稳了,长舒一口气说:“万岁爷您回去吧,我这儿有小佟总管照应着,没事儿的。”
皇帝回头看了颂银一眼,“惠主子信得过你,你不要叫朕失望。错只能犯一回,再来一回,神仙也救不了你。”
颂银忙俯首答应,皇帝抽身出去了,不见有太多留恋。帝王就是这样,对谁好都要保留几分,从没有什么全心全意的说法。惠嫔很看得开,早就打算指望儿子不指望男人,因此得了允诺足够了,踏踏实实等着生孩子。她胃口很好,猪肺汤喝了一大盅,吃饱了阖眼打盹儿。阵痛来时皱着眉头哎哟一声,过去了还自顾自休息。
颂银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做人都像她这样其实也很好,着急起来一阵子,过去后半点不留痕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她卷起帕子给她掖掖汗,她睁开眼睛看她,“你别走,我心里有点怕。回头家里来的肯定是我那后妈,你别让她进来,叫她在前殿等着,着人好吃好喝供奉,别失了礼数。”
颂银皱眉说:“这会儿还操心这个?你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办。”
惠嫔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现在生孩子,来的必定是家里的诰命。可惜那位至亲隔着一道,不是她最亲的人,甚至还有些看不起她。
过了一会儿有小宫女进来回禀,说家里太太来了,颂银起身出去,见廊下站着位穿戴整齐的妇人,眉目很有锐气的样子。她上前欠身,“小主跟前有人伺候,太太前殿里歇息着吧。”
纽太太还是很关注里面的,这回是给皇帝生孩子,要是个阿哥,那他家姑奶奶的身价水涨船高,娘家也跟着风光。她对颂银挤出个笑容,“小佟大人,我们惠主子这会儿怎么样?”
颂银说:“好着呢,太太别牵挂。您只管等消息,生了立马打发人告诉您。小主眼下睡着,她知道养精蓄锐,咱们不去打搅她。”转头唤精奇,“送纽太太上前殿,后边乱,别慢待了,叫小主不高兴。”
纽太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中路,颂银偏头看,陆润站在围房门前,遥遥对她点了点头。
她依旧回同顺斋,收生姥姥和御医每隔一刻钟就上来请脉查看,说惠嫔胎位正,气血也旺,一切都好。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羊水突然破了,然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张罗起来。颂银帮不上忙,就在惠嫔跟前给她鼓劲,她那嗓门儿喊起来实在了得,两手勒红绸,使力气的时候上半身拽得腾空起来,然后躺回去,直喘粗气。
颂银是姑娘,第一次看人生孩子,越看越觉得害怕。可惠嫔哭喊“我实在不成了”时,她还得壮起胆来安抚她,“想想阿哥,想想您的位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能泄气!”
惠嫔也就那点出息,她想往高了爬,让后妈瞧得起她,所以听颂银这么一说又振作起来,咬着槽牙继续拼命。
忽然床尾的的人喊起来,“看见了、看见了……小主儿再加把劲!”
颂银听后过去看了眼,孩子的天灵盖顶出来了,头发很黑很密。就是生孩子那地方吓坏了她,忙缩回身子,脸色有点发白,心里哀叹着谁叫她干这种差事呢,年轻轻的什么都见识过了。好在一切顺利,孩子进了产道,生起来很快。一盏茶的工夫吧,收生姥姥倒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嘴里的脏东西抠出来,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恭喜惠主儿,是位公主。”收生姥姥满脸喜气,惠嫔起先强支着身子听消息,可得知是位公主,颓然倒了下去。
颂银却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不会再失去了。如果是位阿哥,养了几年离奇夭折,那才让人心痛。不过惠嫔这会儿肯定失望透了,她也不能久留,要和陆润一起回御前回禀,便弯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瞧你。”
出得门来,产房里血腥气浓重,到了外面忽觉空气清冽。陆润迎上来问:“怎么样?”
“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陆润哦了声,似乎有些失望,“是位公主……”
向着皇帝的人都希望能生一位阿哥,可惜了,总是事与愿违。颂银说:“走吧,上养心殿。”
她和陆润并肩走在夹道里,转头看他心事重重,低声问:“你在担心怎么和万岁爷回话?”
他说:“也不是,格格和阿哥一样,都好。可是先前殁了一位,万岁爷虽不说,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得出来,总是一份遗憾。原以为惠主儿这胎能让主子高兴高兴的,没想到……”
家家户户盼生男孩儿,古来就是这样。当初她额涅一胎接一胎的养闺女,没儿子也是阿玛永远的痛吧!她低头嗯了声,“确实不怎么好开口,帝王家还不像我们这种寻常人家,克成大统必定要儿子。”
陆润却一笑,“如果生的闺女能像佟大人这么能干,谁还争着生儿子!”
颂银听了有点不好意思,这算夸她吧!她耸了耸肩,“大家都说我能干呐,可再能干也是个女的,女的要嫁人,嫁了就成别人家的了。我阿玛有时候也感慨,闺女毕竟没有儿子好。”
陆润说:“这会儿也算开明了,找个合适的招赘,两边呆着,不分你我就成。您身在这个职位上,和寻常家子的姑娘不一样,您办差又办得滴水不漏,万岁爷也愿意抬举您。”
她想起那天储秀宫的事就有点难过,“我叫主子失望了,没能看顾好小主子。”
他停下脚步,看她神情悲戚开解她,“皇上踢您那一脚,叫您面子上挂不住了。其实宫里当值,这种事难免,佟大人看开些吧!事后我也想过,其实主子恨的不是你,只是当时郁结难抒,有些乱了心神。”
她看着他,他的脸在日光下有种慈悲的味道,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他猜错了,她的难过并不是因皇帝那一脚,但他的那句“主子恨的不是你”,就让她看出他不是糊涂人。
她抿唇一笑,“谢谢你给我找台阶下,那次的事的确是我失职,不怨万岁爷发火。”她调转视线看远处澄澈的天宇,慢慢叹息,“那是位阿哥啊,真可惜……”
更可惜的是惠嫔这胎又是女孩儿。
消息传到皇帝跟前,他愣了很久的神。半晌才缓过来,漠然点头,把人都支了出去。
颂银掖着袖子在抱厦站了一会儿,听见三希堂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她心头一紧,忙出了养心门。这时候还是远远避开的好,别捅那灰窝子。现状确实令人沮丧,盼什么不来什么,老天爷有意和皇帝作对似的。
然而皇帝的不顺利就是豫亲王最大的顺利,他心满意足,待人都比平时和气了许多。太后呢,寿宴多大的排场全不在眼里,这个消息才是最好的贺礼。她一面开解着“皇帝还年轻”,一面春风得意。千秋当天升座接受朝贺,明面上的双喜临门是因寿诞和新添了孙女,其实她喜得别有深意。
颂银看着那漫天焰火和煌煌宫阙,歌舞升平背后隐藏着帝王的失落。无嗣是硬伤,天下治理得再好终归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座紫禁城潜伏着风暴,终有一天会爆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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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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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酬官员和宗亲们的俗仪走了一遍,剩下就是找地方大,人多的时候方便腾挪。
上千号人,从吃喝到如厕,拉拉杂杂一大堆事,待到都在戏台前坐下,颂银才敢松口气。回头看她阿玛,昨儿通宵和同年摸牌儿,今天萎靡不振,靠着廊下抱柱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她过去叫了一声,“您回值房吧,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了,后头的我能应付。您在这里这么个情境儿……也不好看相。”
述明瞪了她一眼,“翅膀硬了,嫌你阿玛给你丢人了?”说完一笑,“那你好好看着,天亮我再接你的班儿。”说着伸伸筋骨,歪歪斜斜往内务府去了。
耳边是鼓点,咚咚咚地敲打着,台上浓妆艳抹的书生小姐低吟浅唱着。颂银不懂戏,也就看个热闹,特别喜欢看丑角,栽了跟头,或是陷入窘境的当口她都会哈哈笑出声来。
正笑得起劲,听见身后一声轻咳,她忙回头,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立在一片阴影里,像个孤魂似的,没说话,转身朝更暗的地方去了。
这下子颂银笑不出来了,心里嘀咕他又想干什么呀?每次见到他,她都担心落了别人的眼,传到皇上耳朵里,会让皇上对她产生芥蒂。她希望自此之后不和他往来,可他总是不远不近出现在她左右,究竟她这个内务府小总管对他来说有多大作用,连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可既然来了,她不敢不招呼,放眼四周,没有特别要避讳的人,便转身悄悄跟了过去。
豫亲王停在一颗樟树下,远处的光从背后照过来,面目模糊。颂银眯起眼,努力想分辨他的表情,一面蹲了个安,“六爷您找我?”
他嗯了声,“今天的差事办得不错,回头奏请老佛爷好好赏你。”
颂银心说您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还赏我?嘴里却道:“谢谢六爷了,这都是我份内应当,我是老佛爷和您的好奴才。”
他听了一哂,“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更要赏了。”
颂银敷衍两句,呵腰问:“您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他说:“也不尽然。我上回夹道里和你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她一味的装糊涂,“什么事儿啊?请恕奴才忘性大,整天都是些琐碎,脑子老不够使。”
豫亲王不太高兴,主子的话记不住是大忌,可见她眼里根本没他这个旗主子。她装傻充愣,那就索性言明了,他负手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头说起了容实,没印象了?”
颂银长长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六爷说要给我升一等。”
这个人,为自己谋福利半点不含糊。不过他挺喜欢她的直率,点头应承:“我说话算话。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小说网(.800book)[超多好看小说]至于那件事,怎么样呢?计较了半天,有什么打算?”
颂银暗里咒骂他,不情不愿地说:“我还是那话啊,我觉得这么着不好。(s.)”
豫亲王微蹙了眉,她以为他是跟打她商量来了?她大概还没弄明白里头的利害关系,他也不着急,牛不喝水强按头,终归不是事儿。他轻轻叹息,无奈道:“如此就作罢了,毕竟你替皇上当着差,我也管不了你。”
他这么说,颂银反倒害怕了,佟家的旗籍全在他手里,将来底下弟弟妹妹们的前程也得经过他,他要是手指头不漏缝,佟家就得没落,一代一代衰败下去。他就是仗着这个,才这么有恃无恐。
她耷拉下了肩头,“您别生气,我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行。要不我干脆嫁给他得了,这么着更好说话。”她到最后竟有点意气用事了,至于容实能不能被他拉拢,反正她照他说的做了,不成功她也没法子。
谁知他又觉得不称意了,“我记得那天不是这么说的。”
颂银回忆了下,原来他是要她学野史里的庄妃,用女色迷惑洪承畴,令他降清。等人心归顺了,还要把她收回来当小老婆,这么一算天底下的便宜都被他占尽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您太爱开玩笑了,我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正打算和她探讨探讨她的心上人时,一个错眼,看见容实就在不远处。他随即招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来得正好。”
颂银转头看,那个颀长的身形朝他们这里走过来,湖蓝的曳撒一泓水似的,胸前组缨低垂,腰上犀带盘桓,那精干练达的模样,哪里能想象他在家多招人头疼!
他有一双风流灵巧的眼睛,眼波一漾,划过她的脸,转而拱手给豫亲王行礼,“恰好巡查经过这里,没想到遇见了二位。黑灯瞎火的蠓虫可多,怎么不去敞亮的地方说话?”
颂银实在有点尴尬,看来要给逼上梁山了,豫亲王打算下猛药,叫她无路可退。也罢,那就照他说的办吧,横竖容实也知道他的用心,回头再同他详谈就是了。
豫亲王看了她一眼,“有些事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前阵子我和述明提起了颂银的婚事,我答应给她做媒来着。自己旗下人,事儿必定要放在心上,且得找个靠得住的,方不辱没了咱们小佟总管的人才。我思来想去,亲近的没别人了,只有你。我记得你还没定亲,越性儿给你们牵个线,先处处看,要是对付,也成就一段好姻缘。”
容实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六爷真太想着我了,叫我说什么好呢……谢谢六爷厚爱,只是我才疏学浅,怕配不上小佟大人。”
“没有的事儿。”颂银冲口道,“二爷好着呢,我瞧得真真的。”
容实起先还想推诿,见她这么说便笑起来。那厢豫亲王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了,不过也只一霎眼,很快重新堆砌,粉饰道:“那就好,最难得是两厢情愿。撇开身份不论,两家的家世相当,容大学士也不是迂腐的人,我看甚般配。”
颂银听他们你来我往,感觉自己十分被动。况且在暗处呆着,叫人误会密谋什么就不好了。便道:“六爷回漱芳斋去吧,我也得当值了,怕底下人找不见我。今天的事儿谢谢六爷,等太后的千秋过了就回禀阿玛,瞧我阿玛的意思。今儿没法子给答复,不敢自作主张,横竖劳六爷惦记,六爷这心田,真跟菩萨似的。”
说到最后既是奉承又是讽刺,豫亲王自然听出来了,无关痛痒地牵唇,“我也是做媒的瘾儿发作了,你们别嫌我多事才好。”说着抚掌笑道,“男人大丈夫成家方立业,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这紫禁城里除了妃嫔就是宫女,哪个也不称你容大统领,琢磨来琢磨去,还是颂银最合适,将来接了老父的班,和你的官职不相上下,满四九城找,也没有这样登对的了。”
容实顺水推舟,温吞笑道:“只怕辱没了小佟大人。这么着,不管成与不成,改日一定请六爷东来顺吃席,六爷千万赏脸。”
豫亲王道好,转身朝那灯火辉煌处走去,随身太监远远接应,他沉了嘴角,连眉梢都晕染了轻霜。
那头只剩颂银和容实了,颂银觉得不好意思的当口,容实却拧起了眉,喃喃道:“怎么想起给我做媒了……”低头看她,“你们在这儿就是为了议论这个?”
颂银的那点扭捏立刻烟消云散了,“要不还能是什么?”
“我瞧不像。”他说,“做媒哪儿不好说话,偏躲到这里来喂蚊子?”
颂银随口应道:“兴许是怕落了别人的耳朵,万一不成,人家王爷面上挂不住。”
他摸了摸鼻子,“那你什么想法儿?”
颂银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想法。”
“怎么和他交代?”
“有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过两个月说不合适不就行了!”
她朝豁亮处走去,领圈底下不知被什么虫咬了一口,又疼又痒。拿手一摸,坟起来老高,再一掐,哎哟一声叫起来。
容实冷不丁听见她低呼,不知她出了什么岔子,忙过去看,问她怎么了?她苦着脸说:“我被虫咬啦,就在牛舌头底下。”
牛舌头是假领的一种俗称,平时官员上值必须扣着,一板一眼显得庄重。用不上时可以随意拆卸,并不连在衣服上。她心里很着急,怕那虫子顺着领口下去,要是连路的咬一串,那真是要人命了。
“快给我瞧瞧,是什么咬的我。”她拉他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了,解开牛舌头让他看,“是不是臭大姐?啊,是不是螛虻1?”越说越害怕,几乎要哆嗦起来。
颂银干得了大事,然而也有姑娘的通病——怕虫。别说什么天牛、蝼蛄了,就连蛐蛐和知了她也怕。一见有虫,顿时魂飞魄散。最鲜明的一次记忆是在屋后的竹园子里,学文人雅士们伴着竹风弹琴奏乐,结果她运气不好,手指头那么粗长的一条肉虫子落在了她肩上。她原地尖叫蹦跳,边上孩子一哄而散,没人救她,还是赶来的奶妈子拿棍儿给她拨掉的。自此以后她对所有虫都极度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呢,不管是不是真有,哪怕单凭想象,也可以把自己吓得浑身打摆子。
就近没人,只有容实,她哭声都要出来了,着急地跺脚,“咬着我了!”
容实头一次离女人这么近,难免手忙脚乱。她颈间的幽香升腾,直窜他脑门,他晕晕乎乎,就着光亮看,那纤细光致的脖颈上肿了一大块,中间有个鲜红的圆点,是虫子啃咬后的战场。
“我给你挤挤吧,看看有没有留下口器。”他说得有点吓人,但这么大的一块,说明虫子毒,没准就像马蜂似的,蜂走了,尾巴尖儿留下了。
颂银很害怕,四平八稳的小总管不见了,她就是个普通姑娘。她一叠声说:“快点儿、快点儿……不能留下嘴,我受不了这个!”
她几乎要哭,把脖子往他那儿凑了凑。容实两手探上去,找了个好角度使劲一掐,口器没有,挤出来一泡水。
颂银疼得眼泪汪汪,问:“怎么样?看见了吗?”
他说没有,“毒水掐出来了,应该不要紧了。”
颂银更恨豫亲王了,这人出现准没好事,他就是个灾星,跟他打交道要走一辈子霉运。
忽然感觉他往她脖子上抹了点什么,一阵清凉。她扭头嗯了声,“什么呀?”
他晃了晃手指头,“抹点儿唾沫就好啦。”
颂银耳朵里嗡地一声,惊恐望着他,“你往我脖子上抹唾沫?”
他很无辜的样子,“我们小时候被虫咬了也这么办,过会儿就消肿。”
她简直要晕倒,又疼又恶心,颤抖的指尖指向他,“你……你……”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他讪讪笑了笑,“不用谢,力所能及的事儿。”
颂银憋红了脸,有苦说不出。谁让她请他帮忙呢,人家给你掐了毒水,顺便抹口唾沫,都是人家好心,你凭什么怨怪人家?可是她觉得难受,浑身上下都别扭。她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女孩子都是香喷喷的,睡前点熏炉熏衣裳、熏褥子,出浴还要敷粉,很难想象自己会有这么倒胃口的遭遇。
她不好发火,皱着眉头说:“谁打算谢你了?你应该先给我打个招呼,好让我有准备。”
容实发现自己被她嫌弃了,不甚痛快,“我不把你当外人才给你抹的,换了别人想都别想!”
颂银撅起了嘴,“您可太不见外了。”说完转身就走。
容实嗳了一声,“刚才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你跟不跟我处?”
她上了中路,已经有太监宫女来往,听见他的话纷纷侧目。颂银臊得厉害,狠狠掼了句“不处”,不敢耽搁,加紧步子遁逃了。
...
第6章 .24
至此之后,偶有流言,说小佟总管和侍卫统领好上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举止亲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
宫里人爱嚼舌头,不光宫女背后议论,连太监也有这个癖好。紫禁城大半的消息都从这些人嘴里散布出去,虽有明令禁止,但架不住宫中岁月悠闲,一旦清静日子过久了,就试图找点消遣。议论你议论他是最不费成本的,一张嘴闲着,除了吃饭就是逗闷子。
颂银心还算大,她没有理会这些,照样勤勤恳恳办她的差。不过说她和容实举止亲密,她事后想了想,大概就是他给她瞧伤口的时候落了别人的眼。宫里有这种传闻其实很不好,这是个必须一清二白的地方,以前还听说过宫女太监结对食的,自从皇上当政以来这种事就彻底杜绝了,要是有谣言传出来,查实了是要杖毙的。
她有点担心,怕皇上找她问话,再看见容实也远远让开。他叫了她好几回,她都装听不见。后来他似乎灰心了,遇上也不吭声,气呼呼叉着腰,定眼看着她走远。
其实她也觉得愧疚,毕竟人家没得罪她,她那天大惊小怪过后也没放在心上,说到底这样是为他好,别到后头豫亲王提出什么要求来,弄得他不好搪塞。但有时候细想,那位王爷也怪有意思的,感情一般都是相互的,如果她能拉拢容实,怎见得皇上就不能通过容实拉拢她?这么笃定,全仗着自己手里有佟家的旗籍。不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只靠威胁能长久么?让她逮到个时机,不用别人策反,她自己就先倒戈了。
她阿玛还是稳如泰山,“这样挺好,远着,不能太热。记着不单六爷看着,皇上也看着呢!”
颂银应了个是,“阿玛瞧他们哥儿俩还在较劲?”
述明的烟袋锅子在凳腿上敲了敲,“这种明争暗斗,不斗到死能罢休?所以咱们得中立,王爷吩咐的话办一点儿,皇上吩咐的话办一点儿,两边巴结着,两边都不撒手,就最好了。”
说起皇帝的登基,应该算是一次阴差阳错。据说先帝弥留前宣三大重臣入内,准备随时拟诏传位。诸皇子没有旨意不得进寝宫,都隔着一道黄帘子跪在前殿听信儿。先帝活泛的时候没有立太子,临终前大概也眷恋人间,一直不动金口,直到实在不成了才发话,那会儿已经连声儿都出不来了。反正她听的也是传闻,说先帝点了赞襄政务的大臣辅弼新君,临到要指定嗣皇帝时一口气上不来,嗣、嗣、嗣了半天。诸臣工扒在他嘴边上听,也没听出所以然,先帝嗣完了最后一次就咽气了,于是“嗣”变成了“四”,皇位就传到当今圣上的手里了。太后不服也是因此处起,先帝在世时曾和她说定的,将来要燕绥克成大统,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虽然两个都是她生的,但她素来不喜欢皇帝,曾有萨满太太替她算过,皇帝和她犯冲,时候久了会被克死。因此皇帝从小就由保姆看妈照管,和那些嫔妃的儿子一样,在乾东五所度过了少年时光。十个指头伸出来不是一样长短,父母偏心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像太后这样一心扳倒一个扶植另一个的,实在世上罕有。
颂银给阿玛又装一锅烟,想起了二房的事儿,“常格和别红如今怎么样了?”
述明摇摇头,“别提了,舅老爷也是个混账,满口他们家姑奶奶好。[超多好看小说]你去瞧,就这门风,爹坏坏一个,妈坏坏一窝,外甥像娘舅,没治了。常格媳妇躲在娘家不回来,一家子合计合计,上当初的大媒家说理,到最后把媒人给打了。”
颂银目瞪口呆,“媒人不是别红的姑丈吗?”
“是啊。”述明说,“那糊涂爹把妹妹家给砸了,把顺福公母俩一顿臭揍,顺福找你二叔哭来着,说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家。”
颂银摇摇头,叹为观止,这世上果然什么人都有,那思路是个神仙也理解不了。
述明总结出了一句话,“闺女找婆家得好好掂量,儿子娶媳妇儿也不能急进。养儿不好祸害自己家,养闺女不好祸害别人家。”
颂银只是笑,她阿玛上了年纪了,成天喜欢念叨这些老妈妈令儿。她站起身说:“这两天广储司要盘库了,估摸着后儿吧,上乾清宫侍卫那儿领钥匙,要您和户部、宗人府会同开库。明天您回去,别喝酒,也别搓麻将,后儿有要事。”
广储司盘库是极其严格的,内务府最重要的一司就是广储司。这个司算是皇帝个人的库房,分六库,贮藏着金、银、珠、玉、珊瑚、玛瑙和各色宝石,看守之严为宫中之最。每天安排两班,每班二十五人日夜轮值,且要内务府逐月统计进项和出纳,半点马虎不得。述明知道厉害,笑着说:“你阿玛当了一辈子的差,还要你提点?你办好自己的事就成了,别管我。”
颂银一笑,打算去御书处的裱作办事,前脚刚迈出门,后脚一个苏拉到跟前打千儿回话,“钟粹宫的郭主儿打发人来请小总管,您过去瞧瞧吧!”
郭主儿就是不愿意侍寝的那位,别看她脾气有点儿古怪,却很对皇帝胃口。这之后又翻一回牌子晋了贵人,现在也算有圣眷,月例和用度都提上去了。
因为颂银是女的,那些主儿和太监嬷嬷说不上话,情愿直接找她,弄得她这郎中令像碎催似的。她叹了口气,“我这个月快磨破一双千层底了……问了没有,什么事儿啊?”
苏拉说:“来人没说,只说小总管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叫了不能不去,她和底下交代一声,直奔钟粹宫。
郭贵人位分低,只能住配殿,她也毫不在乎,没什么进取心的人,到哪儿都能安居乐业。颂银进门蹲了个福,“小主儿传我有事?”
郭贵人因她上次劝导有功,对她十分的亲厚,见了她忙请她入内,安排她在玫瑰椅里坐下。颂银看着她把贴身的人遣到门前望风,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竟被她弄得有些坐不住。她过来挨在她身边,犹犹豫豫说:“小佟大人,我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颂银一惊,这就说明十有八/九遇喜了。
“宣御医没有?”
郭贵人摇了摇头,“我的嬷儿说不能宣,万一有了怕人使坏,还是先找小佟大人讨讨主意。”
颂银知道她们的顾虑,现在孩子可太金贵了。她说:“我心里有数了,小主儿别担心。可您能拿得准吗?要是能,我这就回皇上去。”
郭贵人揉着衣角说:“我以前没怀过,不敢断定。就是这胸房胀得很,吃饭老犯恶心。”
颂银是门外汉,对此一窍不通。不管怎么样,全当是有了,先回禀总没错。
她安抚她,“小主儿别着急,您吃好喝好,别亏待了自己。我把消息传到御前去,横竖请万岁爷定夺。”
郭贵人送她出门,她说:“您留步。”有意扬声唤她宫里的太监,“这些纱窗都钻蠓虫了,难怪小主儿夜里睡不踏实。着人上造办处领细纱,窗屉子上重糊起来。天热了,睡前熏把子驱虫,别偷懒。”这是说给宫里其他妃嫔听的,果然见各门上听消息的人挪动起来,纷纷退回了殿里。
颂银从钟粹宫出来就上了东一长街,入景和门进乾清宫,让人往御前传话,小太监眨眼伸舌头,“您且等会子,万岁爷正大发雷霆训斥谭掌印呢。”再追问是为什么,小太监模棱两可说不清楚。
她站在丹陛下,转头朝乾清宫望过去,殿宇太深,听不清里面说什么。皇帝身边有自己的心腹,但比起更信任谁,毋庸置疑是陆润。谭瑞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说等同架空,也许用不了多久,掌印的位置就要交到陆润手上了。
在这里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头,索性过月华门,未时皇帝要用膳,必回养心殿来。
以前宫廷的膳食是由光禄寺负责的,后来逐渐转移,光禄寺仅供祭祀所用饮食,内廷的都归到了内务府。皇上吃喝是大事,不是寻常人家几菜一汤就能解决的。像内膳,就有荤局、素局、点心局、饭局、挂炉局之分。万岁爷吃一餐耗费巨大,便餐(早饭)五十三道,晚膳七十五道。并不是万岁爷如何的大肚能容,完全只是为了喂饱他的眼睛罢了。
颂银进养心殿的时候膳房正往殿里排菜,陆润在一旁看着,布菜太监逐一报菜名,尖而脆的嗓音高呼着:“海参溜脊髓一品、燕窝三鲜鸭丝一品、葫芦大吉翅子一品、挂炉猪一品……”
宫里正餐常年只吃两顿,未时这顿已经算晚膳了,因此铺着黄绫布的长桌上呈满了各色菜品。颂银难得在饭点儿上来,正好查验这些庖人、厨役的差事,一圈看过来,没什么可挑剔,甚好。
陆润掖着两手微笑,“佟大人来巡查?”
她说不是,“刚才上乾清宫求见万岁爷,万岁爷正忙,干脆上这儿等着。”
他是个精干人,很善于察言观色,料着是有事,便问:“您从哪里来?”颂银朝东北指了指,他拧眉一笑,“是永和宫?佟大人上惠主儿那里瞧公主去了?”
她摇了摇头,惠嫔如今很安逸,虽生了个闺女,万岁爷起先不高兴,后来见了几回孩子,渐渐就心疼上了。毕竟骨肉亲,既然待见孩子,做额涅的也不能亏待,当时的承诺兑现了,如今惠嫔晋封惠妃,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颂银瞧了四周围一眼,“我从钟粹宫来,先前郭主儿打发人来找我,我就过去了。”
“郭主儿?”陆润想了想,“就是那位死活不愿意侍寝的郭主儿?”
颂银说是,“就是她。”
“出什么事儿了?”
因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便手卷喇叭凑在他耳边说:“郭主儿好像是有孕了,没敢告诉别人,也没请御医,先让嬷儿来回我的。我琢磨不是小事,应该让万岁爷知情,至于敬事房和太医院应该怎么建档,全听万岁爷的吩咐。”
这个意思很明确了,因为之前也有过几位小主怀了又滑胎的教训,大伙儿心里或多或少会有些忌惮。豫亲王的存在是不能回避的,他的触手必定也深入内廷了,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那里立时就会知道。颂银实在是担心,禧贵人的事出过一次就够了,她不愿意再陷进两难的境地。所以不声张,悄悄把胎坐稳,比什么都强。
陆润斟酌过后也觉得可行,皇帝移驾养心殿后,耐心待他进完了膳方回禀。皇帝倒不显得有多高兴,但看见希望总是好的。他拿手巾掖了唇,乌沉沉的眼睫低垂着,想了想道:“今夜就翻她的绿头牌,届时招御医来请脉,如果当真有孕了……”他看向颂银,“把人交给你,你能替朕保她无恙吗?”
这点本来不在颂银的准备里,她只想把话传到,至少比豫亲王先有准备。没想到算来算去,事情还是落在她肩头了,可见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一样也吃人。她到现在才体会到她阿玛过去的十几年有多难,夹缝里生存,靠的不仅是脑子,更要凭运气。
然而你和皇帝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明着是问你,其实就是给你下令。颂银无奈,呵腰道:“万岁爷信得过奴才,奴才自当尽心尽力。可女人怀孕这种事儿,奴才委实不敢担保。”
陆润唯恐皇帝要发怒,抢先一步道:“万岁爷眼里佟大人是能干人儿,却忘了她还没成家。让一个姑娘照应孕妇,怕佟大人有心无力。万岁爷先稍安勿躁,待夜里看明白了再做定夺。若果真有孕,加派人手护郭主儿周全就是了。再不济,明着禁足,暗里保护,也未为不可。”
天爷,这时候替她解围,颂银对他真是感激不尽。如果把郭贵人交到她手上,这个烫手山芋就算把她烫个皮开肉绽她也得接着。接住的后果是什么?孩子平安落地算她命大,万一有个好歹,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罪责,实在叫她负担不起。
好在皇帝很听陆润的话,蹙眉思量半晌终于松动了,缓缓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么说来的确难为你。你得了消息没有声张,这点做得好,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还年轻,要学的多,朕也不忍太苛刻你。那就照陆润说的办,待事情定准了,一切从长计议。”
颂银欠身应了个嗻,心里的石头才慢慢放下来。可是略顿片刻,皇帝忽而转过头来打量她,“朕前儿听了个传闻,说六爷给你和容实做媒了,有这事?”
颂银怔忡抬了抬眼,“有的,说我和容实都老大不小了,给我们牵线搭桥,让我们处处看。”
皇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处得怎么样了呢?”
这时候她没照豫亲王的吩咐办,最起码在皇帝看来是值得慰心的。她抿唇笑了笑,“我和容实交情平平,忽然说起这个来,彼此都有些尴尬。奴才没往那方面想过,所以也不敢立时答应六爷。”
皇帝却道:“朕瞧着也觉得般配,容实在朕身边多年,为人品行朕都看在眼里。若你们成了,也算天作之合,将来大婚,朕必要随一份大礼。”
...
第25章
她也觉得可乐,掩着嘴叽叽咯咯笑开了,“他不丑,看被你说的!他们哥儿俩都生得好,我就是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这么偏心,豫亲王是自己生的,皇上就不是吗?”
容实却没笑,斜着眼睛打量她,“何出此言呢?哪儿看得出太后不待见皇上了?是不是有什么短板落在你手上,你才这么说的?”
她噎了一下,毕竟没到交心的时候,官场上混迹,首要一条就是嘴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s.)(|什么事都胡乱往外宣扬,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谁知道一转头传到谁跟前去了。
她垂下眼,淡然说没有,“好赖我还分得出,谁对谁好,对谁不好,非得出了什么事才能瞧明白吗?我只是觉得,豫亲王既然已经开衙建府了,就不该老往宫里钻。在军机处当值是没法儿,太后那里每天请个安就是了,老窝在慈宁宫,毕竟是皇上当家了,也没有这么不见外的。”
容实笑了笑,“这话在理,我也这么想的。可皇上重手足,不能让人诟病,只有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慈宁宫成了后宫消息的中转站,内廷有点什么,豫亲王立刻就知道了。不过容实纠结的是另一点,“你先前说他要把你收房?”
颂银嗯了声,“收房,做小老婆。”
这真是奇闻,既然瞧上了,还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勾引别的男人,他也不怕戴绿头巾?他撑着腰哼哼了两声,“就冲这个,我也看不上他。有能耐各凭本事,把女人顶在枪头上算什么英雄。利诱不成改色/诱,亏他想得出来!”说完了紧张地盯着她,说,“你可不能上他的套,别因为他将来说不定有出息,就甘愿为他作践自己。他这算什么?要拉拢我,给我点儿甜头,再把人收回去,让我惦记着,看得见吃不着,好一辈子给他卖命?”
颂银火冒三丈,觉得他嘴太欠了,他恰好站在炕前,她伸腿踹了他一脚,“什么叫看得见吃不着?你是外头的混混,说这种话?”
他嘶地吸了口气,发现她脸色沉郁,忙点头哈腰过来赔礼,缠绵地叫了好几声妹妹,“我失言了,您别生气。这么着,听你的安排,你拿主意我照做,成不成?”
颂银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两个人先装着往来,你赶紧找个人,然后不理我了,来一回始乱终弃,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感觉买卖不太合算,“我不是那样的人啊,再说一时半刻的,你让我上哪儿找人去?你不能将就,我也不能,让家里老太太知道,不扒我一层皮才怪。”
颂银郁结地看着他,“不是你让我拿主意的吗,这会儿又不对了?那你说,怎么办?”
他的想法很明确,“处着,好就成亲。”
颂银红了脸,没见过这么不懂拐弯的人!仔细看看他,温润、漂亮,不张嘴像块美玉,说实话没见过他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耐人寻味的长相。可是他一张嘴就糟了,太接地气儿,比旗人大爷还不靠谱。
她别过了脸,“咱们不合适。”
“为什么呀?”他疑惑不解,“你别不是真喜欢豫亲王吧,他那人满肚子坏水,最后会坑了你的。”见她不表态,只错牙看着他,他更着急了,立刻拿自己当标杆对比起来,“你瞧瞧我,出身清白,品正貌高。容家是簪缨世家,颇有政声,祖辈打前朝起就为官,到我这辈传了一百二十多年了,蒸蒸日上,毫无颓势。我和他比,不过少根黄带子罢了,我为人比他正直,长得比他好看,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女人——通房、小妾、宠婢,一个没有!我清清白白的,我顶天立地。”
颂银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才讲究清白呢,这词用在男人身上,听着有点别扭。可经他这么自吹自擂一番,竟真觉得他比那位王爷强多了,至少他没害过她,没把她逼进死胡同里。然而嫁人,单看这些就能定夺吗?她的初衷没有变过,不去投靠任何人,中立。不管谁当皇帝,她安安生生经营着内务府,把祖宗给的饭碗传下去就够了。小说/(s.)[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所以豫亲王也好,万岁爷也好,容实也好,她都不想招惹,因为实在惹不起。
她含蓄地笑了笑,“您越好,我越不敢高攀。我知道眼下家里逼你娶亲呢,你着急,是不是?想来想去没有中意的,瞧我还行,也愿意将就。做人不能这样,你将就了,我一辈子就毁了,这不行。我要找个我喜欢的,不能光让你交差,我也得对得起自己。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先敷衍着,等时候一到,说合不来就成了。捆绑不成夫妻,谁也不能押你进洞房不是。”
容实困顿地看她,说了半天,她的意见就是和他相左,压根儿没打算好好来往。最后还要让他牺牲,背负陈世美的骂名,她自己倒是轻松了,大不了流两滴眼泪,所有的同情心都归她。他感觉自己吃亏,不愿意答应,可是不答应,连和她相处的机会都没有,还怎么发展感情?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先上了正轨再说,反正自己不准备玩什么移情别恋,她要想抽身,除非她那头出幺蛾子,可她会吗?
他笑起来,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得意,“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较劲,显得我没眼力劲儿似的。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先蒙着,等时机到了再一拍两散,两边都不得罪。”
颂银很高兴,终于把话说明白了,接下来请他配合配合,人前装装样子,事情就过去了。
她有了胃口,重新舀了两口粥,踏踏实实喝了,一面打发着他,“您回去吧,多少也吃点儿,要不半夜该饿了。”
他靦着脸没走,搓手问她,“我们家厨子怎么样?做的菜色还合脾胃?”
她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小厨房真不错,比我们家的还好。”
他微微一笑,“那下回我给您露两手,保管做得比他们更好。”
颂银诧然抬起眼来,“对了,我上回听说你会做菜,这个本事好,上哪儿都饿不着。”
他做菜,当然只给自己家里人吃。等喂熟了她,不怕她跟人跑了。回头想想也是可怜,有些男人爱吃,女人会一手好厨艺,能勾住人心,不让他外头瞎混。到了他这里,这位小佟总管是女中豪杰,两口子过日子必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她主内怕是欠缺点儿。没关系,他敬她是条汉子,往后他得闲,操持些家务事儿,也不是不可以。
做小伏低得这个样子,真为自己感动,佟颂银却一点儿没察觉,她说好啊好啊,“我赏脸尝尝,别给我下药就行了。”
容实憋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是个禁军统领吧,是那种往菜里下药的人吗?何况祸害谁也不能祸害你,你见过自己坑自己的吗?”
颂银面酣耳热的,扭捏了下说:“咱们也得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守礼,说话也好,行动也好,要有分寸。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调侃你,但你不能调侃我。”
他傻了眼,“为什么呀?”
她说:“两个人在一块儿,你敬我我敬你,可能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得营造点气氛出来。我是女人,对你怎么样你都不吃亏,反过来就不成了,我还得嫁人呢。”
容实明白了,原来她说的调侃是调戏的意思。真不愧是内务府出身,精到骨子里了,占人便宜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他到底图她什么呢!她主动,显得她遵从主子的吩咐了,他得像个木头似的,心里暗暗爽快,不能回敬?
“那你多调戏调戏我,尤其在豫亲王面前。”他转念再一想,似乎也不坏,于是咧着大嘴笑,“让他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咱们得说好,你跟谁也不能跟他。即便他这辈子只能当王爷,也少不了左一个福晋又一个侧福晋。你和那些女人不同,你不能受这个委屈。”
颂银不说话了,鼻子有点发酸。容实虽不着调,却很懂她,她想光宗耀祖,但绝不是靠这种手段。她不像惠妃似的,只要位分高点儿,在她那继母跟前有脸就行。她的追求更复杂,挣个功勋,有点建树,不一定死守内务府。前边的大总管有兼织造的,有兼三关税务的,她是个女孩儿,如果能够开辟这条道儿,后边再有女总管继任,就不用发愁了。
当然她心里所想不会告诉他,垂首随意道:“有什么不同的,还不是人家的包衣!万一他打定了主意,我还能跳出人家的五指山吗?”
“所以说你应该跟我呀,跟我不比跟他强吗。”他十分怅惘的模样,“我就不信咱们结了亲,他好意思横刀夺爱。”
她皱了眉头,“敢情我除了你们就不能相上别人了,非在你们俩中间选?”
他摸了摸鼻子,没吭气。她的确有选择,能干的姑娘谁不喜欢啊。当然也有人只爱会撒娇能折腾的,但那样的男人不适合她,会辱没了她,也就他这种带着仰慕意味的配她,最合适。
相谈了半天,天都黑透了,他再赖着不成体统,她的嬷儿用完了饭,也跟家里下人过来了。他背着手,对她和气一笑,“我这么说,能让你感觉到我稀罕你,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他退了两步,没等她轰人忙转身吩咐,“二姑娘刚进了一碗江米粥,胃口还成。夜里缺什么要什么,和上夜的人说,命她们去办。”
颂银的两个嬷儿福身,“谢谢二爷了,我们姑娘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不麻烦,回头瞧了她一眼,她背靠大引枕坐着,视线调到了房梁上。
他走了,嬷儿们请他走好,方放下帘子关上了门。
这两个嬷儿都是自小照顾她的,一个是奶妈子,姓定。一个是看妈,姓金。大户人家是这样的,孩子多,并不是太太自己带着,人人都有自己的嬷儿。这些嬷儿会跟你一辈子,甚至姑娘嫁人后,她们也在你身边,就是俗称的陪房。颂银和她们感情很好,有时候自己的亲妈反倒不如她们体贴,会心疼人。嬷儿们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在主人家年代久了,又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其母爱没有阶级之分。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小主子,能和太太、老太太较劲,是一帮可亲又可爱的人。
“我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把人关在院子里,支我们吃饭去,我真怕出事儿。这容家也有意思,老太太看着也不靠谱。”定嬷儿一边抱怨,一边上来照看她,“怎么样了?哪儿疼啊?这会子还对付?”
她说:“都好了,不疼了。”
金嬷儿打手巾给她擦脸,叹着气说:“大热的天儿,人家小姐都在月洞窗前看书呢,只我们家的在外头奔波。大老爷也是的,自己的闺女不看顾些儿,实在热了就不让上值了,哪怕时候短点儿也成呀。偏弄得一板一眼,我瞧他就是懒,什么都让闺女干,自己可清闲了。”
颂银只是笑,当初她接替金墨的时候她们可不是这么说的,自己的小主子接掌了家业,顿时腰杆子粗如水桶,“风水轮流转了,这回可轮着咱们喘粗气儿啦。你好好的,跟着老爷学本事,不说赛过大姑娘,横竖不能比她差。老爷才没了膀臂,难过着呢,你要听话,要勤恳,不能惹他生气。如今佟家就靠你啦,你往后是当家的,再没人敢给你脸色看了。”
她们说的是实话,父母虽不偏颇,但总有照顾不及的时候。比如原先金墨是全家的中心,因为她是长房长女,受的眷顾比她多。她行二,不上不下的最不受重视。要不是金墨没了,她应该也像让玉似的,年纪到了,筹备筹备就嫁人了。
这回病,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为了回避郭贵人的事,还是告了假。她阿玛也传话回来,说那位小主的确是有了,万岁爷吩咐不许宣扬出去。郭主儿头回不肯侍寝的消息,满紫禁城都知道了,这回就借着这个由头,说她又冲撞了万岁爷,万岁爷龙颜大怒,把她扔进景祺阁禁足了。
既然打入冷宫,就用不着特意照看了。明面是这样的,暗地里呢,阁内看守的太监和一个随身的精奇身上都有功夫。和外面隔断了,厨司送去的东西一概不用,她有自己的小灶。侍卫每天宫门一开,趁巡视的便利往里头顺东西,确保吃喝上安全,剩下就没什么要紧的了。颂银上值后经过那里时看一看,郭主儿气色更好了。一个人精神上折磨着,好比生活在炼狱里。她不喜欢皇帝,从一开始就排斥,听见翻牌儿简直要了她的命。现在有了身子,搬到景祺阁来,忽然觉得世界清静了,还像做姑娘那会儿一样,太阳没照到脚尖的时候坐在花树下喝茶、下棋。等日头高了挪回屋子里,睡觉、绣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我要是个爷们儿,这辈子肯定打光棍。”她拉着颂银说,“一个人多好呀,用不着察言观色,也不用委屈自己。”
颂银闲在地和她聊着,“万岁爷对您不好吗?也关心着您呐。”
郭贵人撇唇一笑,“关心我?关心皇嗣才对。”说着调整一下坐姿,掩着嘴窃窃说,“您知道我为什么怕侍寝?”
颂银尴尬地摇摇头,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她说内/幕消息了,结果她一开口还是吓着了她。
“皇上不正常,他心里有病。我原本不懂那些个,是我的嬷儿告诉我的。男人和女人行房,进的是生孩子的那个地方,可万岁爷他不是。”口没遮拦的郭贵人也臊红了脸,往身后指了指,“他跑偏了,喜欢后头。”
颂银大惊失色,脸红心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好主儿,千万不敢乱说,这是妄议,要掉脑袋的!”
郭贵人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我就告诉您一个人了,连我嬷儿都不知道,您别怕。”
颂银情愿从来没有听过这话,要是能像扫地似的全清扫了多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个姑娘家,实在不愿意管这些个。可既然知道了,难免又要猜想,皇帝这么多年来子嗣稀疏,难道就是这原因?他和陆润是否确有其事?无论如何,郭贵人这里是要叮嘱好的,“事关皇上的脸面,如果想安安稳稳活着,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梦话都要绕开了说,小主儿记好么?”
郭贵人见她神色凝重,发现自己这回真的不知死活了,顿时有些害怕,抓着她的胳膊说:“小佟总管,你能替我守住吗?”
颂银叹了口气,“您放心,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从景祺阁辞出来,赶紧强迫自己忘了,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她也怕自己一个闪失说漏了嘴,到时候小命难保。
站住了定定神,放眼眺望,夹道狭长,两面红墙笔直地分割开了天幕,只看见窄窄的一溜蔚蓝。还有好些事儿要等着她干呢,她晃晃脑袋,提袍过了景运门。刚上乾清宫天街,正碰上容实从后左门出来,看见她就笑了。宫里不得喧哗,他抬手挥了挥,举止热络,像多年没见的老友乍然相逢。
他的笑容能感染人,带着点儿痞气,但是纯真自然,不像豫亲王似的,让人不得不心存提防。两个人商议定了要在人前装样子,于是没有半点抵触的情绪,颂银上前和他打招呼,“忙什么呢?”
他说:“过两天万岁爷要巡视西山,沿路的警跸要提前筹备起来,光忙这个了。你打哪儿来?”
她往东六宫方向指了指,“上四执库去了,皇后的朝珠要重串一盘,我去看看筹备妥当没有。”见他的乌纱下汗水氤氲,从袖里抽了帕子给他掖掖,“洗把脸再忙吧,大中午的,略歇一歇。”
容实却呆住了,他没想到她温柔起来是这样的,仿佛一只手在他心上挠了一下,他连喘气都快忘了,结结巴巴说:“妹……妹妹啊……”
她抬眼看他,居然含情脉脉。容实有点慌,心里突突跳起来。身后传来侍卫们的笑声,因值房就在后左门里,一探头就能看见他们。一大群光棍汉,发现上司有了艳遇,比他们自己娶媳妇还高兴,压着嗓子瞎起哄。容实晕陶陶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这就说明他也是有主的人了,终于和那帮混小子不一样了。
他刚想发表点诸如“你真好”、“真关心我”之类的看法,眼梢一瞥,隆宗门上闪过一个身影。他顿时又感到灰心了,原来她的体贴全是做给豫亲王看的。
...
第26章
“好了,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丧气地说。
她转头看一眼,轻轻嗯了声。
“你早看见他在那儿了?”
她点点头,“我出景运门就看见了,正愁找不着机会表现,这下可好,起码消停三五天。”
容实很不高兴,“今儿老太太想请你家去,一块儿吃顿饭。”
颂银思忖了下,“今儿没空,广储司盘库呢,夜里要值夜。”
“怎么老值夜啊?”他居然有了点哀怨的味道,“我找你,你总没空,那怎么处呢。”
颂银看他委委屈屈的样子觉得好笑,“处什么处,说好了装样子的,你别当真,回头着了人家的道儿,我可不管你。”
他愈发难过了,“你别这样,要装就装得像样,老把实话挂在嘴边上,人家可不傻,看得出来。”
煌煌的日头照得人眼晕,颂银手搭凉棚眯眼瞧他,人高马大的,有时候脾气还像个孩子。她叹了口气,“怎么办呢,我一直都这么忙。越是逢年过节,我越是脚不着地。你还和我处?将来独守空房也愿意?”
他说愿意,“没娶亲不也这么过吗。”
颂银斜了眼儿,说什么想和她发展,其实就是为了向家里交差,她心知肚明。也不和他打趣了,站在外头没遮没挡的,热得厉害。她拿手当扇子扇风,说了句“回见”,打算就此别过。
容实嗳了声,“过两天是你十九大寿啊,你做是不做?”
她有点不好意思,回身说:“别瞎喊,什么大寿啊,我忙着呢,没空过生日。”
“既然不大办,那我陪你过吧,我给你做好吃的。”他笑着说,“我会十八种长寿面,给你来一大碗。”
颂银倒觉得心里暖暖的了,也不忍心打击他,只说:“看吧,那天不知道得不得闲呢。”后左门里传出声音来,吵吵闹闹说得闲,“我们顶他的班儿。”颂银抿唇一笑,没再说什么,朝隆宗门上去了。
也许是头回和男的走得这么近吧,这男的又不加掩饰地表示想和你处,女孩子家,面上矜持着,心里还是有些小欢喜的。容实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很实在的一个人,彼此说过几次话,就能判断他的性格,该直爽的时候直爽,该圆融的时候圆融。他在皇帝和豫亲王面前还有另一副练达的面孔,难怪老太太对他最大的评价就是聪明,说:“别看这二爷有时候神神叨叨的,他的脑子转得比别人快。老话说了,三岁看八十,小时候越顽劣,长大了越有出息。上回他做的灯台,手艺可太好了!看着是盏香炉,里头有个机簧,一摁蜡烛就蹦出来了。他那手木匠活儿,都赶上明熹宗啦。”能做木匠活也是优点,人要找些东西消遣就不会到处乱跑。京城里诱惑多,居家的爷们儿难得,汉人这点就比旗人强。
颂银回到内务府,坐在案前翻账册子,心情不错,笑容从嘴角泄漏出来,自己还没察觉。她阿玛在边上看了半天,“遇见什么好事儿了?”
她说没有,“我忙着呢,没好事儿。”
“没好事儿你傻乐什么?”
她愕然说:“我乐了吗?我天生就是这笑模样。”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述明咳嗽了一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突然想起来,哦了声说:“先前六爷打发人传话,说明儿他府里要唱堂会,让你过去支应。”
她一听就不乐意了,“我当着差呢,上他府里支应什么?又没有婚丧大事,堂会也要用上我,他们家没管事的?没长史?”
述明咂了砸嘴,“让你去你就去吧,哪儿那么多话呢!你和我抱怨有什么用,我也不愿意你去。可人家是旗主子,别说你现在是从四品的衔儿,就说成亲王旗下的茂祥,察哈尔总督,一品的大章京,成亲王薨了,他还不是披麻戴孝做吹鼓手!”
旗人就是这点和汉人不一样,等级非常严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主子家没落了,官衔没你高了,你在路上见了人家还得打千儿,恭恭敬敬叫人一声主子;上亲戚朋友家吃席遇上了,你不能坐下,得搭着手巾在旁边伺候着,这是规矩,一不小心触犯了,就等着被千万人唾骂吧。因此豫亲王真有传唤,她哪怕再不情愿也得去,主子发话谁敢不从?
她低头盯着账面,嘴角往下耷拉,“那得回皇上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去了,万一皇上怪罪,到时候担待不起。”
述明点头,背着手叹气,“咱们家上回不是收了一帮小戏儿吗,你带上,就说给主子助兴的。要是能够,最好把人留下。里头有两个长得好的,十五六了,搁在家里也要放出去的,不如送给豫亲王,好歹是个人情。”
颂银无可奈何,“这种事儿也要我办吗?这和拉皮条的什么差别?”
述明瞪她一眼,“你就和你阿玛唱反调吧,不知好歹的东西!是把自己填进去,还是送两个戏子把自己换出来,你琢磨去吧!”
这下子颂银不吭声了,原来阿玛什么都知道,他这是在想法子捞人。但凡真正疼爱闺女的人家,都不怎么愿意和宗室攀亲。这帮人权力太大,别说是个偏房了,就是个正室又怎么样?哪天瞧你不顺眼了,可能就让你无声无息地“病死”了,连冤都没处申。
她垂头丧气说知道了,“就照您说的办还不成吗。”
“你这个犟脾气,早晚要吃大亏!”她阿玛像算命先生似的给她断好了命格,见她翻着眼睛看他,又一喝,“你眼巴巴瞧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你好!”
她捂住了耳朵,“成了,我知道是为我好。那我明儿不来了,您自己盘库吧。”
述明嘀嘀咕咕说:“盘库有什么了不起,没你的时候我还不干了?”可是细一想,打从她进内务府,这两年的库都是交由她盘的,自己闲久了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反正老父的威严不能扫地,他趾高气扬地抬抬下巴,背着手溜达开了。颂银坐在案后长叹,又得上养心殿去,又是有关豫亲王的事儿。她觉得挺烦闷的,整天来来回回这么跑,整个内务府最忙的就是她。也许等她阿玛致仕,自己当上大总管吧,底下有了员外郎,她就可以像阿玛一样了。谁见过衙门一把手累死累活的,最辛苦的从来都是二把手。
好在万岁爷没有像豫亲王似的,给她布置什么艰巨的任务。他听了十分稀松平常,嘱咐她好好办差,就把她打发出去了。
陆润送她到养心门上,她有点纳闷,“万岁爷不叫我留心听堂会的都有谁?”
陆润还是那样,笑的时候温暖深达眼底,“堂会不就是做给大家瞧的吗,要紧人不会公然出席。”
颂银哦了声,想起郭贵人先前说的话,再看他,顿感难以言表的别扭。
陆润因为自身的原因,太监总比寻常人更敏感。她略有异象他就察觉了,谨慎地低头看看自己,“佟大人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颂银很自然地微笑,“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能不认识。话说回来,每回我来陆总管都在,天天当值,比我辛苦。”
他脸上淡淡的,“咱们只伺候万岁爷,您要管着整个紫禁城上万口人,咱们的辛苦能和您比?”言罢一笑,“我听说您和容大人走得近,想是那天主子的话起了效果。”
她说是啊,“要单是六爷牵线,我还真没打算往心里去。可万岁爷有了示下,我还这么装聋作哑,主子跟前不好交代。眼下先和容实走动走动,至于成不成的,看缘分吧!”
他点了点头,“人心最重要,佟大人机敏,不会看走眼的。”
颂银又和他寒暄两句,见天色不早了,回去换了身衣裳准备出宫。
容实今晚当值,她临走往东看了眼,那么大的一片区域都要他负责,他并不是一直在乾清宫,所以看不见也正常。她有时候想,两口子都在宫里当值,其实真不好。纵然相距不远,也是聚少离多,这地方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回家碰头,万一休沐错开了,一个下值一个上夜,那整年恐怕也见不上几回。所以她还是应该找个作息正常的,起码不需要整宿值夜。她回家的时候男人在,自己忙,指着另一个人有空闲,照顾家里,带带孩子什么的,容实显然不合适。
不合适……她抬起头眺望远处,在暮色里轻轻吁了口气,合适的人又在哪里呢?
小轿停在筒子河旁,她坐进去,天将黑不黑的时候蚊虫嗡嗡在耳边回旋,她拿扇子扇着,挥之不去。索性把帘子卷上,跑动起来轿厢里有风穿过,反倒不用喂蚊子了。
到了家,嬷儿们在门上迎她,进垂花门以为要开饭了,结果这么晚了,花厅里空无一人,一家子都在老太太房里,听二太太摇山振岳般的哭诉。
颂银进去先见过长辈,纳福说我下值啦。老太太示意二太太住嘴,先要同孙女说两句话,问:“今儿顺不顺利?主子一切都好?”
颂银道是,“都好着呢!”一面说着,转过头看二太太,“二婶子怎么了?常格媳妇又闹了?”
二太太不经问,提起伤心事,又掖着帕子呜呜哭起来,“二婶子命不好,遇见这么个魔星……”
颂银看老太太,老太太皱着眉头说:“常格媳妇愈发的不成话了,回娘家的时候非把孩子带走,见这里人不理会了,心里不自在,把孩子送到常格衙门去了。吃奶的娃娃,一件换洗衣裳没有,也没个奶妈子,扔下就走了,心真够硬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常格一个爷们儿不会看顾,急得和孩子一块儿哭。哪家娶的媳妇这么大主意,只有我们佟家!传出去是个笑柄,叫别人怎么看?”真是给气着了,老太太抚着胸口直喘气。颂银忙帮着顺气,才听她又说,“不要了,就说我的意思,叫常格写休书,请她娘家来人,把她的嫁妆全拉回去。着人看着,多一根线也不许带走,要是再撒泼就告官,请顺天府来断案。”
把孩子送给常格,这事确实是过了。常格在怀来,距离北京两三百里路,不送佟府偏要舍近求远,可见是有意刁难常格。颂银听得来气,心疼孩子也心疼常格。这么远的路,又是大热的天,难为谁也不能难为奶娃娃。做娘的真有这么狠心的,那么皇太后的所作所为就不足为奇了。
二太太这时候反倒不哭了,抽抽搭搭说:“这么丢人的事儿,闹出来怕不好看。”
老太太一听把炕桌拍得通通响,“都到这份上了,还要好看,早干嘛去了?就是你窝囊,半点婆婆的威仪都没有,才惯得她爬到头顶上来。这么一大家子,哪一房像你们似的鸡犬不宁?婆婆不像个婆婆,媳妇又是个上眼药、穿小鞋的积年,怎么不闹笑话让人瞧?这会子还不一气儿办了,等弄出人命官司来才踏实?你是要叫人笑一时,还是要叫人笑一世?”
二太太像淋了雨的泥胎,期期艾艾说:“我是心疼那些钱呐,娶这个媳妇儿真耗费了不老少,如今人财两空,怎么甘愿。”
“舍不得钱财,叫她套一辈子不成?是钱要紧,是命要紧?她年轻轻儿的有这份心力,我单是听着就受不住。”老太太挥了挥手,“你们两口子要忍得了,且在你们门子里解决,别闹到我这儿来,我烦听!瞧瞧这满屋子女孩儿,都没出阁,叫你媳妇弄得惶惶的,给她脸了!”
二太太被一顿数落,心里也憋着气,横下心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办。我也看开了,横竖落了个孙子,不算亏。”
一场婚姻,一拍两散,谁也不是赢家。老太太抱怨着:“赛家那姑奶奶是泥鳅托生的,这么爱搅浑水。咱们佟家的日子她过不惯,请她上别家受用。”转头吩咐三老爷,“你再给寻摸个好亲家,咱们常格人才好,又有出息,回头另续一房,叫她哭去吧!”
三老爷是玩家,遛鸟、养金鱼,四九城的名门遍布他的足迹。他朋友多,路子也野,要找个把亲家不在话下,现说现就有,竖着大拇哥摇了摇,“二嫂子,你门儿里能清理干净,我立马给常格说一家。正红旗他他拉氏,山西布政使善泰家的小姐,识文断墨,长得比赛家姑奶奶漂亮多了。”
二太太来劲了,前头怕常格婚姻失败,走上邪路子。既然马上能有人填补,那再好不过了。
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也就是唱高调,哪个当爹妈的能撒手不管?好了,既然事儿都说定了,吃饭吧,不能为个外人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一行人往花厅去,老太太携着颂银问:“原说今儿要上夜的,怎么又回来了?”
颂银伺候她坐下,应道:“豫亲王传话给阿玛,说明儿他府上有堂会,要我过去帮着料理。”
老太太嗯了一声,“怎么个意思?堂会怎么还要你帮衬,他王府没人了?”
颂银心说自己也纳闷呢,只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宫里发生的事,怕她担心。横竖这回叫上她,应该没什么好事儿,她自己要警醒。再不济带上什么防防身,应该不要紧的。
她宽慰老太太,“人家是旗主子,叫了就得去。想是豫亲王府没有当家福晋,来了客人侍妾不方便出面。我既然在内务府,帮着料理也没什么。我自己会留神的,老太太放心。”
“去是应当的,可你到底是个女孩儿,随意登别人的门不方便。”说起这个又想到容家,嘟嘟囔囔抱怨着,“上回钱粮胡同偏让你留宿我就不高兴,我虽喜欢容实,奈何他家老太太是个鬼见愁。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个成算。你住在他们家,他们是没什么,儿子不怕坏名声。你呢,姑娘家的多吃亏呀。”
颂银笑了笑,“那回真是病得不成,不怪容老太太,人家是好心。”
既然她不计较,老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转而问:“你和容实是不是有什么说头了?”
旁边的让玉听见了,横插一嘴说:“瞧好了,别让人骗了。那人是个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
她说完就被老太太一顿呵斥,“小孩儿家的,懂个什么?管好你自己就是造化了。”
颂银很难把自己的境况说清楚,便含糊道:“也没怎么,就是一块儿下值,我犯了病,他救了我一把。”
老太太笑了,灯下的皱纹里都装着满意,“这挺好,一点儿一点儿来吧,越处越亲近。容家稀罕你,我看得出来,既这么,咱们要更矜重,不能让人看轻了。至于豫亲王那里,你阿玛上回和我提过,说他有意让你跟他?这个得好好想想,照我的意思是公侯王府,能不进就不进。豫亲王将来不知是个什么成就,万一……你困在后宫,一辈子就毁了。我们佟家不指望出贵妃、出皇后,只要个个嫁得妥帖,日子受用,就成了。”
她应个是,“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心里也有数,您别担心我。”
一家子又热热闹闹吃喝上了,老太太不知道她心里的事,她也不能胡乱找人倾吐。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就往东角楼宽街去了。补儿胡同因和豫亲王府都在镶黄旗,因此离得并不远,出胡同口斜插过去,两盏茶时候就到了。
这天下雨,一早起来就阴雨绵绵。她坐在轿子里打帘看,巴望着堂会就此取消,可惜没有。到了王府前,正中间三扇大门开着,太监和戈什哈络绎往来,只不见豫亲王。
门房很快迎上来,就地打一千儿,“给佟大人请安。主子叫候着您,奴才们等您半天啦。”
她是女官,身上有官衔,所受的待遇自然和一般旗奴不一样。门房前面引路,她问:“王爷人呢?”
门房说:“后边钓鱼呢,说等佟大人来了请到园子里去。”
她回头看了那六个小戏儿一眼,“跟着来吧。”
...
第27章
豫亲王是和硕亲王,宗室黄带子中最高的一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txt电子书下载/他的府邸是先帝在时赏赐的,地方很大,把镶黄旗的东北角都占完了。府后头有个池子,原先不在王府范围内,后来太后发话,说王府格局不好,处在火位上,该引水平衡。于是豫亲王上疏奏请,皇帝碍于面子点了头,其后池子便圈进了围墙里,成了王府花园的一部分。
皇城根下的都知道,富户可以叠假山,可以开挖鱼池,但没谁把天然小湖泊圈成自留地的。颂银是头一回见识王府,王府的规格之高,也令人乍舌。黑柱灰墙,上覆绿琉璃瓦,檐下是五踩斗栱、和玺彩画。她见到的不过是后寝殿,据说正殿设宝座,更加雄伟气派。她在宫里遇上豫亲王时,对他一直只有个大概的认识,就知道这人是他们的旗主子,身份尊贵。但到了宅邸才真正明白,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雨势缠绵,奇怪夏天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天气,没有电闪雷鸣,就那样不大不小地下着。她跟随门房进花园,这里一树紫薇,那里一丛扶桑,这个花园是生机勃勃的,打点得十分繁茂。沿着堤岸走,岸边的兰花叶子打湿了她的裙角。抬头看,远处有个人站着,一手打伞一手垂钓,办堂会的当天还有空在这儿消遣,难怪用得上她。
她回头张望,几个小戏儿列着队,规规矩矩跟在她身后。她领她们上前,钓鱼的人偏过头来看,白净的脸上眼眸深沉,没有说话,唇角紧抿。
钓鱼忌讳边上有动静,会吓得鱼不肯上钩的。颂银小心翼翼蹲了个安,只动嘴不出声儿,“给主子请安啦。”
豫亲王看明白了,点了点头。
她往后指了指,“我带了六个小戏儿来,是我三叔上回买的,嗓子不错,能唱。回头让她们唱一出,给爷助兴。”
这回说得有点长,他没弄懂,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口型,“什么?”
颂银又重复了一遍,把六个女孩儿拉过来,比划着说:“这个……小戏儿,给爷解闷。”
这豫亲王不知道真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装傻,只管摇头。颂银没办法了,站在那里发愣。结果他把一个耳朵递了过来,她赶紧又说:“我门家买的几个女孩子,会唱戏,唱得可好了。我阿玛叮嘱我,主子办堂会不能空手来,要把她们带来,请主子过目。主子回头听听,要觉得还行就留下吧!市井里出来的孩子,能进王府是她们的福气。”
这回他听全了,视线在那几个女戏子中间游走。一个一个地看过来,身段不错,脸盘儿也长得标致。再看二银一眼,她虽卑躬屈膝着,气度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女孩家贵重的就是这个,这是娇养和贱养的区别,深入骨髓里,然后在岁月中慢慢挥发的的一种态度,会伴随一生。
小家子气不惹人喜爱,因为越无能,越爱斤斤计较。颂银这样的呢,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办得好,这才是本事。他对她确实刮目相看,反正见了她,心情会变得好一点。虽然她对他这个主子表面恭顺,背地里恨得牙有八丈长。
他别开了脸,“用不着,我府里不缺人伺候。”
颂银眨了眨眼睛,“不是伺候的,是让她们唱戏给您听的。”
他轻轻一笑,戏子除了会唱戏,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女人。述明的用意他知道,古来戏子就是供人玩乐的,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对男人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至于颂银这里呢,其实她什么都懂,但必要的时候就得装一装。太精通世故了不好,会把自己的后路给绝了,反倒是不怎么开窍的样子,人家对你的容忍性也会大一点。[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她留神避讳,所以笑得很纯真。他也没有点破,含糊着,让门房把人带下去了。
他继续钓鱼,颂银看了看他身后的银盆,盆里装水,养了两尾小鲫鱼,是他之前的成果。她是来支应堂会的,可他不发话,也没人领她上戏台去,她只有在这里干等着。
细雨沙沙,落在湖面上,激起万千涟漪。天闷热极了,鱼会浮上来换气。她踮足看,水面上出现了两摊黑脑袋和鱼嘴,为数还不少。可都光顾着喘气了,还有兴致咬钩吗?她觉得纳闷,摸了摸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回神一看,把满湖的鱼都给吓跑了。
湖面上转眼空空如也,豫亲王气恼地调过视线瞪她,她哎呀了声,“一个没忍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把钓鱼竿扔在了一旁,“你是故意的吧?”
她很无辜地摇头,“奴才哪儿敢呢,好像有个蠓虫飞到我鼻子眼儿里去了。”
“你鼻子眼儿真够大的。”他接了太监递过来的巾栉擦擦手,不客气地堵了她的嘴。
颂银是无所谓的,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罪也赔得三心二意。很快转过话锋来,说:“客人应该要到了,我还不知道戏台子在哪儿呢。请了什么角儿啊,座次怎么安排呀,都得先过去瞧一眼才好动手。您打发人带我过去吧,我怕回头调度不起来,扫了主子的脸。”
他却说不急,“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
她应了个嗻,“听主子训斥。”
他没有立刻说,撑着伞上了小径,颂银在后面跟着。他微微回头,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和容实处得还好?”
颂银说是,“挺好的,很投缘,他是个爽快人。”
他沉默下来,慢慢行至一处院落,往那垂花门上指了指,“那是安置两位格格的地方。”
颂银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记得他有了子女。再一想他所谓的格格,原来是指连名分都没有的妾,大约只比通房好一点儿罢了。住在那精美别致的院落里,像豢养的金丝雀似的,想起来了去逗弄逗弄,想不起来十天半个月连面都不见一回。
她哦了声,实在不明白他告诉她这个干什么,“那我进去给两位格格请个安?”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有官衔,哪里用得着和谁都请安!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你有多知礼。”他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佟容两家四年前就结亲了,你们也常有往来,想必容府都熟门熟路了吧?我这里也该走走,好歹你是我旗下人,如今府里缺个内当家人,还劳你多支应。”
颂银听后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她掌着内务府不算,还要到王府来当管家吗?这怎么成,她连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原来他是憋着这个坏呢,因为她和容家走得近,他不痛快,决定让她熟悉他的屋子、他的园子,这样就不会落于容实之后了。真奇怪,他上心了不成?怎么有股子较劲的味道?既然如此还让她拉拢容实,可见在他的心里皇位比什么都重要。
她是个清醒的人,不会因为这位王爷偶尔孩子气的攀比就觉得他可爱可亲。相反的,更要告诫自己对他敬而远之。可是说话不能不留情面,她只能试着婉拒,“宫里的差事太多了,天天忙得摸不着耳朵,对于主子府里,我怕是有心无力。主子关心奴才,只管给我做媒,竟把自己给忘了。您今年二十四了吧,怎么不成家呢?有了福晋您就没有后顾自忧了,不比现在轻省吗?”
这些话对他没什么触动,他温吞一笑,“娶了福晋就该生儿子了,皇上还没有阿哥,我怎么敢有?”
颂银怔住了,他话里的隐喻很多,究竟是不敢越过次序,还是担心皇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恐怕两者兼而有之吧!
她不方便接这个话,也是敷衍着笑了笑,“我只知道当差,对这些都不懂。”
他转过眼来看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我前儿听了个传闻,据说你在容家留宿了?”
颂银略窒了下,“有这事儿,”原打算解释前因后果的,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他停下步子,皱起了眉头,“佟家也算是世家,规矩这样松散么?好好的女孩儿,还没成家就在外留宿,是什么道理?”
她装出一副委屈的神情来,“是主子要我拉拢容实的,我听主子的令儿,卖力讨好容家,有错儿么?”
豫亲王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我让你拉拢他,可没让你留宿在他家。主子的话只记得前半句,后半句早忘到后脑勺去了,这就该打!”
颂银心里都知道,他所谓的后半句自然是要将她收房,可他没问过她的意思,至少问她愿不愿意。虽说旗主子能决定你的生死,但对颂银来说婚姻比性命更重要,她不能那么轻易屈服,所以她还得抗争。
她斟酌了下,“主子的话我不敢忘,只是容二爷精得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再说主子厚爱,我也不能接着。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是个包衣,咱们之间隔得太远了。奴才只知道一条,尽心给主子当差。主子吩咐的话,赴汤蹈火也要办成,请主子明鉴。”
她拿话噎他,她一向善于应对,否则也不能在内务府混上这么长时间了。对付这样的人不能急进,就要软刀子割肉。他缓缓叹了口气,“好得很,爷没看错你。今儿上我王府来,事先回禀过万岁爷吗?”
颂银道是,“我得告假,势必要回皇上一声的。”
“万岁爷有什么说法?”
她说没有,“我也纳闷,原以为万岁爷会吩咐点儿什么的,没想到他听了只管点头,一句话都没交代。”
他蹙眉低下了头,什么也不交代,反倒是他的高明之处了。这位皇兄的皇位得来是靠运气,但十年来稳坐钓鱼台,不能说他没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不过自己眼下倒真是一点不着急,江山传承得靠子孙,皇帝无子,急的恐怕是众臣工。满朝文武盼皇嗣盼得两眼发绿,看来他是时候该娶一房福晋了,一旦他有了儿子,讨得太后欢心不说,人心自然向他这里靠拢。到时候太和殿上的孤家寡人空占着一把龙椅,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指轻抚扇柄上的葫芦纹雕花,眼波流光似的转过来,“二银……”
颂银啊了声,虽然对他稀奇古怪的称呼不太满意,但作为一个俯首听命的好奴才,绝不会对此表示任何疑议。她脚后跟一并,垂手道:“主子吩咐。”
“今年二月才刚选秀,你掌着内务府,知道还有哪几家的没有充皇上后宫。”他无情无绪地问她,“你瞧哪家的适合当福晋?”
颂银立刻搜肠刮肚想起来,“今年留牌的有六十五人,二十人晋了位分,另有三十五人派在各处做女官。就奴才所知,兵部侍郎恭泰之女富察氏、热河总管尚琇之女董氏,都是人才样貌一等一的好人选。主子也可问问老佛爷,请老佛爷差冯寿山打听,毕竟司礼监的和宫女走得近些,像平时为人等等,还是要就近问明了才能知道。”
他静静听着,观她神色,有点失望,“我要娶福晋,你一点没什么感觉?”
颂银心里欢呼,我都快乐死了!脸上还得装矜持,抿唇笑道:“奴才自然是替主子高兴,这是好事儿呀,太后老佛爷必定也慰心的。”
她嘴里说得含蓄,眼里跳跃的光却把她的内心展露无遗。他阴恻恻撩起唇角,“别高兴得太早,你的位分我先给你记着,咱们定个两年之约,两年之内不许你婚嫁,待你年满二十,我请旨迎你进门。”
颂银的心都沉进卤水里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一边准备取福晋,一边还想着抓她进门当小老婆?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人生,为什么要毁在他手里?
她支吾了下,“主子,我和容实……”
“不算数。”他斩钉截铁道,“别忘了自己的初衷就好。”
她有什么初衷?她的初衷是蒙事儿,糊弄他也糊弄皇上。可他都打算娶妻生子了还在算计她,难道她长得像个妾吗?她苦了脸,“主子,我原想多替您办几件事儿,您让我做嫡福晋的。现在您要讨别人了,还是别拿我当回事了,让我一个人飞吧!”
他嗤地一笑,“你想飞到哪儿去?就算任你撒欢,你能飞出爷的手掌心?还想当嫡福晋,野心倒不小。”
她早就料准了,以她的包衣出身当不了正房,正好可以拿那个说事儿,既不得罪他,又是个以退为进的手段。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们佟家有祖训,姑奶奶不给人当妾,我不敢违背。这事太/祖爷也是首肯的,所以才有佟家闺女不参选的恩旨。因为参选必当不了皇后,必要当妃嫔,还是小老婆……”她怯怯看他,“其实我给主子卖力也是一样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红颜易得,帐房难选。我情愿做帐房,为主子排忧解难,比躲在屋里给您暖被窝强。”
豫亲王直皱眉,“这句老话从来没听过,又是你瞎编的吧?”
她嗫嚅了下,“甭管是不是编的,总之话糙理不糙吧,主子说呢?”
他蓦然冷了眉眼,“怎么决定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多嘴,办好你份内的活儿就是了,别的不要你管。”说罢抬手一拍,不远处的太监紧走几步上前来,垂着袖子听示下。他抬了抬下巴,“送小佟大人上戏园子,瞧时候宾客该来了。”
颂银没计奈何,唯有蹲福告退。一面跟着往跨院去,一面暗里腹诽,这种人是有君临天下的气度,不讲理的劲头比皇帝还足,他日要是龙飞御极,她肯定是没日子过了。
不管怎么样,目下得先打起精神来办差事。北京人爱办堂会,有大院子能搭戏台的,都在自己家里办。主家出资请名旦、名角儿来唱一场,未必要逢喜事,平常图个热闹也爱召集。当然不仅仅是京戏,还有昆曲、杂耍等,反正怎么高兴怎么来。并且光听戏是远远不够的,得办宴,办茶座,颂银一上午尽忙这个了。
等到近晌午时客人陆续来了,有朝中的官员,也有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比方说琉璃厂内画的高手,还有古玩界给人鉴定真假的行家。
官员们见了她都认识,咋咋呼呼拱手,“哟,小佟总管在呢。”
她欠身回礼,“王爷差遣,给府里搭把手。”
旗人的住地是这样划分的,整个皇城,非常平均地切割成八份,八旗各占一块地,地面上住的都在一个旗。佟佳氏是镶黄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豫亲王旗下,给主子效命不可推辞,因此也没人和她打趣。在王府办差比在宫里轻松,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家常过日子是什么样的,堂会上就是什么样。客人里也有喜欢票戏的,听到喜欢处技痒难耐,上台献一嗓子,通常能换来台下叫好声一片。豫亲王是东道,那些爱起哄的都撺掇他,起先他还推诿,后来抵挡不过,去后台扮上了。隔了一刻亮相,竟然是《长生殿》里的太真妃,铜钱头下五官美艳,水袖舞得簌簌生风。戏里最难就是反串,颂银在台下看着,忍不住跟众人叫了声好。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了,那声好被回廊上走来的人听见了,十分不服气地嘀咕:“先天不足,后天凑数。装女人不嫌磕碜,有能耐扮钟馗呀,看不把你打成屎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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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戏台上的人生和现实不一样,颂银可以不带任何成见地去解读那位多情又多舛的贵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八零电子书/[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乐—文
豫亲王的姿容可以很轻松地驾驭这类绝色女子,他本身就长得好,敷上粉,擦上胭脂,眼波袅袅、身姿楚楚,除了这贵妃个儿太高以外,基本没什么可诟病的。颂银在台下一角有自己单人的座儿,她两眼望着台上,一手支下巴,开始胡思乱想。要是容实扮上不知是个什么样,应该会很惊艳。他的长相有男人的爽朗,兼具女人的秀致,还有那长而纤细的手指,挽出个“斗芳”来,大概真会迷煞人。
奇怪现在每每会想起他,以前那么讨厌他,鬼打墙后他还拿挂鞭栓在狗尾巴上吓唬过他,她对他的印象一度糟糕到极点。后来他救了她,在她危难中帮她求了情,她对他的感觉就不像以前那么坏了。做人嘛,不要太过睚眦必报,世仇都能化解呢,何况这点小小的过结!他待你和善,你要好好回敬人家,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其实他人真不错,她抚了抚自己的脸,眼前浮起他贼兮兮的笑,自己也傻傻跟着笑起来。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然后一个身影挨过来,在她的条凳上落了座儿。她转头一看,正是他,一下子红了脸,“你怎么来了?帖子上没邀你。”
“没邀就不能来?我下值去找你,你阿玛说你在豫王府帮忙,我瞧天色不早了,等这里散了好接你回家。”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盒子里捡了瓜子儿磕着,两只眼睛盯着天棚底下,别别扭扭地叹气,“六王爷太想不开了,这是何苦啊!”
颂银看了台上一眼,“怎么了?唱得挺好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好赖是位王爷嘛,扮女人不成个体统。他要是有这癖好,玩儿精了倒也凑合,可他这个不成。”他无比挑剔地摇头,“你瞧那两步走,僵虫儿似的。再瞧那粉,一张嘴直往下掉,隔这么老远我都闻着馊味儿了!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反串!”
颂银觉得好笑,原以为这天字第一号不拘小节的人忽然守规矩了,谁知不过是为埋汰豫亲王。她没想和他辩驳,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后半句话上了。他说来接她回家,有种平实家常的亲切感。自打她不用芽儿扶轿起,天天见到的只有那两个黝黑的轿夫,刚才猛看见他,竟还有点高兴。她周旋了一整天的大宅子,对她来说依旧陌生。在这种疏离的环境里见到熟人,心里那份踏实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她不太喜欢豫亲王,害怕堂会散后他还要寻她晦气,正愁没法脱身,容实的出现救她于水火了。这个看似靠不住的人,紧要关头一点儿不含糊。他担心天黑她一个人不安全,下了值不回家,拐到这里来接她,真是花心思了。她很觉得心安,叫了声二哥,“还没用饭吧?”
他唔了声,“回头咱们一块儿去吃炒肝。”
她听了,把一叠豌豆黄送到他面前,给他沏了杯茉莉茶,小声说:“先垫一垫,怕是还有阵子呢,别饿着了。”
容实抬起眼,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也不笑,只专注地看着她,“妹妹,你真好。”
颂银立刻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捂着嘴说:“你别这样成吗,好好说话。你叫我的名字吧,叫颂银、银子,哪怕二银也可以,就是别叫妹妹了。老是哥哥妹妹,像唱戏似的。”
他却倔强得很,“我觉得哥哥妹妹挺好,显得亲近。”
“可我觉得不好,叫人误会咱们是兄妹。”
容实正打算惆怅,突然醍醐灌顶。不愿意让人误会是兄妹,这个就有深意了。如果是心无旁骛的,管别人怎么个看法呢!可见她是想远了,不愿意旁观者弄不清楚他们的关系,误会他们一家子乱章程。
他心里扑腾起来,又得按捺住,憋得不知道多辛苦。还好这些年在宫里喜怒不形于色,也算练出来了,越是高兴越不能笑。他正着容色说:“我喜欢你叫我二哥,我花了大力气才让你改口的,比一句冷冰冰的容实强多了。或者这样,你也像我奶奶似的,叫我实哥儿,我叫你二丫头。”
她皱了眉,“这成什么体统,混叫一气,让大人听见了多不好。”
“那就不改,还这么叫。你也别怕人家看不明白,世上没我们这样的兄妹。”
颂银没办法,他是沉浸在哥哥妹妹的趣致里没法自拔了,既然他愿意,她也不勉强,就这样吧!
台上的太真妃拖腔走板地吟唱着:“三郎他道出了悔改之意,君王的率真令人着迷……”颂银还托腮看戏,但是两眼瞧着,脑子却没用在这上头,早飞远了。
一套“长生殿前七月七”唱下来,豫亲王换了行头下台,径直朝他们这里走过去。他在台上就看见容实了,没想到他这么急吼吼地过来,看得出他这个大媒做得很合他的心意。
人还未至,笑声先到,“大忙人,今儿怎么得闲上我府里来了?”
容实扫袖打了个千儿,换上了个恭恭敬敬的态度,“王爷办堂会也不请我,枉费咱们的交情。”
豫亲王热络地在他肩上一拍,“我打听过,知道你今儿当值,没好打扰你。没想到下值就来了……”说着含笑扫了颂银一眼,“还是咱们小佟大人的面子大。”
容实笑了笑,“天儿不好,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姑娘家我不放心。恰巧今晚不上夜,干脆来接她一程。”
这是相催了,再留着不放似乎说不过去。豫亲王回身瞧了天棚一眼,十分大度地说:“这次确实耽搁了,后面也没什么要紧事,颂银就跟着回去吧。”
容实四下看了一圈,高朋满座的,慢吞吞道:“这合适吗?您这儿还没完呢。”
豫亲王笑道:“没什么,你要不来,我也得打发老妈子送她回去的。毕竟是个女孩儿,走夜路难叫人放心。既然你来了,那正好,有你容统领在,还有什么可愁的?”
这话说得,他倒成了老妈子了。不过他也不计较,情场失意的人有点小脾气,可以理解。他拱了拱手,“既这么,我就带她先回去了,王爷接着高乐。”
脸上含着笑,暗地里都在较劲。颂银两边看看,一缩脖子没言声。等到要告辞的时候对豫亲王行了个礼,献媚地说:“主子前头提起的那件事,我明儿上值后好好查访查访,等有了信儿再来回主子。”
豫亲王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怔怔的。她没再逗留,蹲了个安便随容实往门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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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离开豫王府,正是鬼市热闹的时候,从胡同里出来就看见大街两旁挂着白纱灯笼,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和白昼无异。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小说网(.800book)小说/他们没骑马乘轿,两个人走着回去。容实说想吃炒肝儿的,颂银到了个小摊子前,见厨子颠勺颠得好,扔了几个铜钱,请他现炒了一份,择一处清静地坐了下来。
“这里的必没有那么正宗,您别嫌弃,先凑合吃。今儿走不动了,等过两天我再请您会仙居吃席。”她抽出小扇轻摇,下过一场雨,没前头那么热了,隐隐闻见市井里的烟火气息,比身处绮罗堆更叫人舒坦。
他两手搁在桌上,搭起了个小窝棚,一张脸搁在窝棚顶上,光鲜亮丽。追问她,“刚才你说要替豫亲王查访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
她别过脸,“爷们儿家那么爱打听可不好。”
他说不是,“我是关心你,怕他仗着身份又逼迫你。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咱们一块儿想法子。”
颂银听了看向他,轻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回头我无以为报可怎么办。”
他不以为然,“可以以身相许。”
他说着就不正经了,颂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口没遮拦我不在意,回头别到老太太跟前胡诹。”
他立刻说知道,“我最会讨老太太、太太欢心,这点你放心。不过你能担待我,倒叫我挺高兴,有句话说胳膊折在袖子里,咱们既在一伙,不分你我。”
他太会套近乎,大概也就是这样才惹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吧!颂银和他接触了几回,已经习惯他的说话方式了,并不往心里去。炒肝上来了,两人抽了筷子,各斟一杯茶,以茶代酒慢慢喝着。她也没打算瞒他,不知道怎么,就是自己遇见的事儿愿意和他说一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小说网(.800book)他大概是继阿玛之后,唯一能听她说心里话的人了。
“我一早上王府,他正钓鱼呢,说起了家里没人管事什么的,我就问他怎么不娶一位福晋。我是这么个想头,他要是有人管着,我觉得对我有好处,至少不必办个堂会都叫上我。他起先没当回事,后来忽然想通了,问我哪家的姑娘好,也许瞧准了好回太后,再请皇上指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她百无聊赖地抚着杯盏,又说,“当时把我高兴坏啦,把我能想到的都和他提了,我瞧他没什么震动的样子,打算明天回宫去,再好好寻摸寻摸。”
容实拧起了眉头,“就这样?没别的了?”
颂银憋红了脸,垂下眼道:“哪儿能这么便宜我,他说了,两年内不许我成家,等我满二十,他还要找我当小老婆。”
容实咚地一声捶了桌面,把桌上的盘儿碗敲得一通震动,“他还琢磨着呢?两年内不许婚嫁,那他敢保媒,不怕我这就过定、迎人?”
他因为气愤,嗓门有点大,引得其他吃客愣眼张望。颂银忙压手让他克制,“别这么大呼小叫的,叫人听见!两年里变故多了,谁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就算他要纳我,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
他又委屈又生气的样子,委屈到一定程度两眼莹莹有光,说:“妹妹,你不会跟他的,对不对?你得答应我,给我颗定心丸吃。”
颂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跟他了,可为什么要给你下担保啊?”
“因为我只是个侍卫头儿,地位不如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瘪了瘪嘴,模样很可怜,“你要是答应我,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就会跟我了。”
她局促起来,忙拿杯子遮住了脸,“我不跟他,也不是非得跟你呀。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我都说了八百回了。”
他装聋作哑,叼着炒肝说:“我没听见,你说了也是白说。横竖我们家老太太问我好几次,说该筹备聘礼了,什么时候上佟家提亲去,我都说快了,让我再和银子处处。你要是中途变卦,那就是你不厚道。”
她瞠目结舌,“我多早晚答应你什么了?我不是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吗,咱们这回不算数。”
“那我不管,你光和我处着,不嫁给我,我回头找你阿奶,说你欺负我。”
颂银被他弄得说不出话来,这人是打算耍赖到底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和他好好解释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放弃了,他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真不明白吗?他就是装傻,有意胡搅蛮缠。
她不打算理他了,吃了两块肝,觉得太甜,把筷子搁下了。他也不怎么合胃口,起身说走吧,“时候不早了,送你回家。”
他平时话挺多的,今天一反常态,弄得颂银七上八下的。灯笼圈口的一团光晕照亮他的脸,他微微皱着眉头,情绪有点低落。她憋不住,小心翼翼问他,“你怎么了呀?”
他仰起头无限感伤,“这是我头一回和姑娘来往,我是很认真的。可就好比一个人落地就知道自己一生坎坷,哪儿还有心情呀。我是难过……你别管我,我能撑住。至多一年,慢慢就缓过来了。”
竟然要一年?颂银经他这么一说,愧疚不已,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玩弄了别人的感情。可当初就是说好的,谁也别当真,他怎么又惦记上了呢!
她犹豫着,揉着手绢说:“这不能怪我……”想承诺再给他找一个,话到舌尖上没舍得出口,又咽了回去。
他点点头,“不能怪你,怪我自己。其实我先前倒是没什么,可听说他一头娶福晋,一头又抓着你,我就觉得太糟践人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让你给物色人选,让你等着,隔一年再从偏门把你抬进府,给他做偏房,亏他开得了口!你掌着内务府呢,跟了他,差事势必要扔下,就此天天伸脖儿盼他,和寻常没见识的女人什么区别?你知道你身上哪点最可贵?就是这股子谁也拿捏不住的劲儿!如果这个被他磨完了,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全毁了。”
颂银挺受触动的,没想到这么位不着调的大爷,能看见这么深层次的东西。虽然他装小可怜儿,只是为了博她同情,但最后这几句话让她看出来,他至少是敬重她的。一个人女人活着,吃好穿好不是全部,这些东西都不能和受敬重相提并论。男人瞧得上你的能力品性,才会把你当回事。要只是出于一时的猎奇,没了新鲜感,弃之如敝履,到时候就如他说的,毁了,后悔都来不及。
她站住脚,转过身面对他,“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谢谢你向着我。你放心,我自己有主张,也和他说明白了,佟家的姑奶奶不当妾。我知道他做不到这点,所以一点儿不着急。再说咱们也不能小看这位爷,他的志向可不在娶几房姨太太上。人家是办大事的人,哪能被这种小情小爱绊住了手脚呢。”
容实细琢磨一番,精神顿时一振,“你们佟家有这规矩?闺女不做妾?那我正合适呀,非但没正房,连通房都没有。”
他说来说去就要往自己身上兜揽,这份心也真是用得够够的了。颂银有点难堪,“这事儿以后再说,现在暂不议论,成吗?”
容实有点懵,那这意思是他很有希望吧?本来就是,以他这样的人才品貌……
他咬着唇,分外的激动和羞涩。颂银瞧了他一眼,低下头,唇角浮起轻浅的笑窝,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对站着,手足无措。
她的心思恍惚也活动了,这会儿觉得他很好,有担当,心也细。他面对豫亲王的时候那么沉着,像一座山,让她觉得可以依靠。女孩儿就是女孩儿,有脆弱难以担负的时候,就需要有个人站出来,愿意替她抵挡抵挡。阿玛会有老迈的那一天,如果阿玛不在,她遇事没依靠,到时候怎么办呢?
她看着他曳撒上的膝襕,才发觉他连衣裳都没换就来接她了,心里真有些感动。找点话说说吧,她想了想,“皇上出巡的事儿安排妥当了?”
他嗯了声,“一级一级都分派下去了,很稳妥。”
她点点头,“上西山应该是我阿玛随扈,我得留在宫里。你万事小心,出了岔子可担待不起。情愿自己累些儿,各处多照看着,别疏忽了。”
他说知道了,心里感到惊异,有个女人这么叮嘱你,原来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不再胡吹海侃,两下里沉默着,实在尴尬。彼此相视一笑,很快调转开了视线。补儿胡同渐渐近了,以前看着毫无特色的地方,今天简直充满了诗情与美丽,一块砖、一个门墩儿,都显得生动可爱。只是路太短,脚下搓着,想再慢点儿,还是到了门前。不得不分开了,他看着她上台阶,叫了她一声,“明儿我接你上值。”
她抿唇笑了笑,“卯正要入宫,你得多早起身呀。不必了,往来走动总能见着的。我不请你进去了,赶紧回家去吧,晚饭都没吃上呢。”
他负手站在阶下,微微眯着眼,“你进去吧,我看着。”
他沉静下来,不再满嘴跑骆驼时,有种她从未发现的内敛和轩昂。她迟疑了下,一瞬生出种错觉,似乎不太认得他了。门内的嬷嬷已经迎出来了,给容实请了安,接姑娘入内。
她跨过门槛,心里还记挂,回头看了眼,他站在一片光影里,一如初见时候的样子,公子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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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心里有个小小秘密,对谁都不说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喜欢上容实了,开头也许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毕竟男人越长越老越难看,挑个底子好一点儿的,将来就算到了中年,皮肤无光,身材走样,至少脸在那里,错不到哪儿去的。其次就是他的性格,乐观、温和、正直,又带点小聪明,这种人居家过日子真是不错的人选。
他们之间如果想发展,家里基本没有什么阻碍,她阿奶和额涅都喜欢他。他们那边呢,老太太和太太也待见她,绝不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假客气。两家家世相当,虽说亲是半吊子亲,却比平常街坊关系要近得多,真要相处,也是顺理成章。可惜他们之间有一时半刻化解不了的疙瘩,不能说各为其主吧,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容实对皇上忠心耿耿,他父亲当初曾是上书房总师傅,皇上奉为授业恩师,单凭这点就不可能向豫亲王低头。自己家呢,身在镶黄旗,想对皇帝尽忠,无奈有个旗主压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他们俩要是成了一对,到时候斗争太激烈了,她会忧惧,不说豫亲王能不能拉拢容实,万一皇上也对他起了疑心,那可就坑死他了。
所以自己可以偷偷的喜欢他,但大势上来说还是不要连累他的好。如果两口子一个掌管着宫禁警跸,一个支配着皇家的财产,这两个人一结合,整个紫禁城就成他们家的了,不说皇帝答不答应,大臣们也会看不过眼。
她自己想得很周全,但容实好像并不担心,他的意愿毫不掩饰,上窜下跳地表示“妹妹,你和我处吧”、“妹妹,你跟我吧”,那么直接,让她很觉难为情。拒绝了多次,如果他再说起,她大概已经不好意思回绝了。可是怎么办呢,佟家的职务是世袭的,她要是放弃,那整个家族都得炸锅,她阿玛不可能再培养出一个接班人来了。至于容实那头,放弃也不现实。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眼下豫亲王羽翼丰满虎视眈眈,要是随意换人手,无异于在龙榻上架了把铡刀,随时会面临被逼宫的危险。
谁也撂不开手,目前都只能按兵不动。颂银是很看得开的,人这一辈子会遇到不同的风景,喜欢了,停下看一程,不一定非要收为己有。继续上路,不一定能遇上一样好的,但可以有更适合的。多年后想起来,说这个人我曾经爱慕过,他现在过得不错,我也很好,这样也很圆满。
不过设想得再熨贴,很多时候未必按照你的思路发展。她现在老爱走神,自己不觉得,边上人看得真真儿的。
让玉这阵子和她挤在一间屋子睡,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总说半夜里听见老鼠啃房梁,赖在她这儿要和她做伴。好在炕挺大,铺着簟子地方宽绰,两个人穿着绉纱明衣,身上覆着薄毯,让玉侧身支着脑袋不住嘟囔:“……嘴里说不逼我,其实都议准了,这还问我干什么呀,把我推出去不就得了……”
她在说自己的婚事,颂银只听了个开头,后面心不在焉地。让玉已经叫她好几回了,她就像个泥塑木雕,完全没有反应。最后急于倾诉的人恼了,坐起来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尽跟我打马虎眼了。”
屋里灭了灯,因月色大好,透过菱花窗照进来,让玉的脸蓝哇哇的。颂银吓一跳,抚着胳膊说:“干什么呀,大半夜的!别发火,有话好好说,快躺下。”
让玉不情不愿地跌回了枕头上,活像她欠了她钱似的,口气生硬地诘问:“你说,我怎么办?”
颂银只听了个大概,就是胡同口尚家的那门亲事,上回她额涅也说起过。她想了想道:“有什么怎么办,你不是嫌人家长得像马蜂吗,不愿意就和老太太说,说你瞧不上他,打算再等两年。”
让玉嘀嘀咕咕抱怨:“你当我是你?我的话老太太能听才稀奇了呢!那天还说,街里街坊的,天天打人家门前过。得罪了人家,回头看见佟家人就往外泼水,面上不好看。”
难道只因为这个就要赔上闺女?其实老太太是中意尚家大爷的,看让玉不听话,才有意这么说。txt电子书下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颂银对尚家不熟,虽同朝为官,她在宫里,尚家外放,基本没有交集,也不知道人家品性好坏。(s.)但她觉得自己的婚事就该自己拿主意,日子是自己过,不是别人替你过,要是不称心,别扭了就是一辈子。
“横竖没定下,我明儿想办法给你打听打听。”她挠了挠头皮,“不过看人呐,不能光看外表,得看心地……”
“那你和容实呢?不是瞧上他长得好?”
让玉冷不丁这么一句,把颂银撅回姥姥家去了。她噎了半天,没法回她。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她,“你都看出来了?”
让玉嗤了声,“我又没瞎!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儿,不是和人对上眼了是什么?”
她惊恐地捧住了脸,“老太太也瞧出来了?额涅呢?”
让玉咳说:“你是觉得她们比我傻吗?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儿,你脸上都快写上‘我想嫁人’啦,她们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她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全在原位上。看来是自己沉不住气了,这样不好,她得小心点了。于是拧过身去,含含糊糊道:“你别想套我的话,我是不会上当的。”
让玉嘿嘿一笑,“刚才还不是露馅儿了。”
她撩起毯子盖住了头,“我睡迷了,说梦话呢。”再也不理她了,自顾自睡着了。
第二天寅正就要起来,卯时宫门开,她要进内务府点卯。一个大衙门,每天的事项多而杂,都要一早安排好。各宫要发月例了,有湖广进宫的纨扇,该给小主儿们送去了,零零碎碎的,都是事儿。
前两天广储司盘库,值房里一大帮子笔帖式在合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她往里看了眼,她阿玛连头都没抬一下,这种事基本一个人开了头就要做到收尾,别人插不上手。她退出去,把日程上的事都分派妥当,等闲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头顶上了。
好个艳阳天啊,昨儿阴雨绵绵,今儿热得喘气都费劲。她刚坐下,苏拉从外面跑进来,说关防衙门送冰来了。
颂银忙迎出去,掌关防处也是内务府旗下一支,比方宫殿维修、油饰裱糊、洒扫庭院、以及夏天用冰、秋后用水、冬天烧缸,都是他们的份内。宫里人多,进了三伏用冰厉害,关防处的太监要每天多次往返于冰窖和后宫及宫内衙门之间。一到夏至后,看见凉帽上糊棉布的太监,大伙儿就高兴。这些人在这个时令是最受欢迎的,热得不行了,吃个冰镇的西瓜或酸梅汤,对于他们这些一年四季必须穿戴整齐的人来说,是再舒坦也没有的享受了。
冰块放进大木箱子里,箱子的隔层用锡做成,基本可以维持一天不化。颂银敲了一块放进杯里,临时想起来,问:“侍卫处的送去没有?”
太监说要等下一批,“眼下还有两车,留给蒙古官学和御书处的。”
她说不成,“先给侍卫处。那些侍卫顶着大日头在外站班,没冰怎么成?匀一车先给他们,回头再往御书处调拨。“
她是头儿,说先给谁就先给谁,底下太监诺诺答应了,即刻就去办了。
她进值房,给她阿玛送了水,述明两眼盯着账册,端起来闷一口,一块冰进了他嘴里,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后乌眉灶眼地长叹一口气,“不好,要出岔子。”
颂银心里一紧,“怎么了?”
述明指了指账册子,“昨儿盘了一宿,东西短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广储司合不上账是大事,皇帝连修灯的支出都要计较,那里是真金白银,少了半点还得了?
她有点慌,“短什么了?”
“黄金四百零八两,白银一千二百两。还有祖母绿、猫眼儿,碧玺……怎么差了这么老些呢!”述明在地心转圈,絮絮嘀咕着,“十来个人,查了七八回了,愣是找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敬事房的档查了没有?缺了这么多,八成是放赏没录入。那六库是皇上的库,进出都要搜身的,请钥匙也不是一个人能打开,谁敢往外顺东西?”她转身叫人,“请敬事房蔡管事的来,有要事问他。”
苏拉忙领命传人去了,述明急得脸色发白,“真要是漏了档,恐怕不好查。别瞧明面上都客客气气的,背后不知怎么个编排法儿呢!做人总有疏漏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招人恨了,逢着坎儿,都来踩你一脚。”
其实漏档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每回万岁爷有赏,内务府的人就抱着账簿跟在后头,别说是值钱的东西了,就是个针头线脑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上。现在少东西了,一口气短了那么多,眼看上奏的日子就在跟前,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颂银急出一身汗来,这不是小数目,就算钱财能私掏腰包填上,那些玉器宝石哪里弄一模一样的来?
如今没办法,只有重新核算。她坐到案前,把所有的账册子合拢,从头开始一两一两相加。述明还在边上惆怅,“没用,算了八百回了。”
她没言声,算盘珠子拨得飞快,一头拨,一头指外面,示意他阿玛出去。
述明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在**辣的太阳下站了会儿,想起来还得查一遍上谕档。皇上的赏赉不光给宫里的主儿,也给大臣和家眷们。上回老佛爷千秋,赏出去的东西不少,说不定就是那里出了纰漏也不一定。
蔡和来得极快,到跟前打了个千儿,“大人找我?”
述明看看值房里,把人带到前衙去了。
颂银这里算得冷汗淋漓,统共六个库,上月的核算是无误的,那么减去这月开销,剩下的应该和库里结余对得上。她算账一向又快又准,基本一遍就过,可这回算到最后果真如她阿玛说的那样,缺了好些东西。
她阖上册子,心里咚咚直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帐上不对,只有重新盘库。但是要请广储司的钥匙是大事,难免惊动万岁爷,这么一来恐怕就要受怨怪,办不好差事,拿什么脸面吃俸禄!她急得团团转,定了定神出门找她阿玛,问蔡和那里有头绪没有,她阿玛摇头,“他把记档都搬来了,两下里对照过,纹丝不差。”
“那怎么办呢。”她都要哭了,“看来只能请钥匙重盘了,可进六库要大动干戈,得去找户部和军机处,得回禀皇上……阿玛,这事儿以前从没出过,说出去可大大的扫脸,您想好了吗?”
述明艰难地叹了口气,“我啊,昨儿眼皮子就跳了……”
三天两头听见他说眼皮子跳,都是老生常谈了,不稀奇。就算有预测祸福的能力,像这种事也无法避免,既然发生了,光感慨没有用,得实际解决才行。她咬了咬牙,“我去皇上跟前回话吧,那天的库是您盘的,在场的人多,也不好推脱。可以说账是我合的,合来合去拍不拢,只能请钥匙重盘。要是万岁爷怪罪,我一力承担。我年轻犯错还有可恕,您一把年纪了,出不起岔子。”
其实她的意思就是怕阿玛晚节不保会惹人笑话,不过厚道没点破罢了。述明迟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佟家人?出了错还不是佟家没脸。”
“那不一样,我进内务府两年,道行且浅着呢。您呢,已经三十多年了,盘库盘了三百多回,从来不出错的。这回也是一样,我来背黑锅,保全您的名声。”
她大义凛然,述明五味杂陈。摸摸后脖子,心里嘀咕着,自己这阵子松了嚼子,万事不问,连老本行都忘了。这会儿出事了,还得闺女顶缸,老脸丢尽!
“你的前程不要紧?”他摇摇头,“你将来要接我的手,被我拖累了,不能服众。”
颂银说:“您暂且没到致仕的年纪呢,我在您手底下,怕您不提携我吗?”朝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她下了决心,“明早就要具本上奏,到那时候再说怕来不及。我这就上养心殿,您和我一块儿去。”
这孩子是个有胆识有计划的,述明被她指派着,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
到了御前她也是依照事先商定的那样,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说:“内务府诸事如今都是奴才在打点,亏空了这些,定是奴才疏于核查所致,请万岁爷降罪。”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广储司六库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一向没有任何差错的,这次竟出了这种事。佟家掌管内务府有八十多年了,越管越回去了么?若实在难以胜任,不如早早儿让贤的好,何必扒在这位置上,整天给朕添堵!”
没有雷霆震怒,但话却如刀尖一样,把他们父女所有的功绩都给抹煞了。颂银扣着砖缝,转眼瞧她阿玛,述明冷汗直下,打湿了面前金砖,战战兢兢道:“一切罪责皆在奴才,奴才有负皇恩、辱没了祖宗,奴才死罪。皇上要处置奴才,奴才无话可说,但这回的数额巨大,奴才就是死,死前也要把出入弄清,才敢踏上黄泉路。求主子开恩,求主子成全。”
颂银知道多说没有用,皇帝似乎动了换人的心思。也是,何必死命拉拢佟家呢,在正黄旗找个得力的人取而代之,岂不比让别人的奴才当家强百倍?也许这次的事是个由头,她现在反倒开始怀疑这些亏空是否真实存在了。如果只是怕担违抗太/祖遗命的罪责,而制造出来的冤案,那么这位皇帝未免太不堪了。
可她不能说,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皇帝倒没有步步紧逼,转头吩咐陆润取钥匙,“你汇同侍卫处督察。”又指了指颂银,“把这个糊涂蛋带上,叫她好好瞧着。按说她年轻,该允许她犯错,可一错再错,往后内务府交到她手上,到底还会出多少怪事儿?朕早说的,女人不宜当官,果真叫朕说着了。”他挥了挥手,“真闹得人肝疼,别杵在这儿了,下去吧!”
父女俩忙磕头,起身却行退了出来。到殿外面面相觑,不能走,还得候着。一会儿陆润从殿里出来了,看着颂银,眼神依旧温暖,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就是这眼神,却让她想哭。她哽咽了下,“劳烦陆总管。”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不说客套话。内务府千头万绪那么多的事儿,难免有闪失。主子性急,小佟大人别往心里去。”
他能给皇帝打圆场,看来关系不一般。颂银一面为刚才的事难过,一面又开始想入非非,果然是女人,女人对这种秘辛,任何时候都满含热情。
她吸溜了下鼻子,“你看万岁爷会罢免我吗?”
陆润掖手道:“我不敢妄揣圣意,不过佟大人放心,皇上是明君,或许恨铁不成钢,但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她松了口气,大做文章,这话说得透彻。不过她心里的事他竟能猜到,实在不简单。这样的人宁静又强大,甚至隐隐有些可怕。日后在他面前要更加审慎才好。
上回盘库动用了不少的人,这次更甚。官员侍卫一大堆,请钥匙,撕封条,十分的繁琐。忙了半天,库门终于打开了,里头黑洞洞的,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反倒有股阴森之气。颂银不喜欢这种冰冷的感觉,再目眩,总难摆脱铜臭味儿。
既然库存查不属实,这次更要尽十二万分的心,每一锭都有人拿戥子称份量,查验之细,只差没把元宝掰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却对这次的重查不抱太大希望,似乎有预感,追不回来的。然而已经动手了,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只是耗费的时间必定很长,到天亮恐怕都盘不完。
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顾,一个穿着团蟒服的人到了门上,是容实来了。他脸上表情凝重,看了陆润一眼,问:“万岁爷什么想头?”
陆润蹙眉,“能有什么想头,等库盘完后才知道结果。”
他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哭过了?”
颂银说没有,“有什么可哭的,哭又不顶事儿,不能解决问题。”
他放眼四顾,“这么多金子,都快看吐了。”一手提刀往外比了比,和她说话老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咱们外头坐会儿吧!这里有你阿玛和陆润呢,让他们盯着,咱们出去喘口气好不好?”
她哭丧着脸说:“我可担心死了,哪儿走得开呀。那么大一个洞,补不起来皇上非剐了我不可。”
“那也是我行刑,我手脚轻点儿,不疼的。”他换了个笑嘻嘻的模样,天塌下来当被盖,在他眼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颂银看见他,倒不像原先那么暴躁了,他能提神醒脑,是她的牛黄清心丸。她垮下肩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润说:“偏劳您了,我过会儿再进来。”
陆润点了点头,到里边看人称金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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