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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年静守     世家txt下载     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2章 情人节番外

    情人节特别番外:在这个世界尽头的你

    时间过得那样子快,盛泱小朋友已经和青梅竹马的周唯一上了小学一年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宋如我的书稿出版,在畅销小说榜单上一直高居不下。而这个心酸并且难忘的故事终于要被搬上大荧幕,由国内知名的电影制作团队亲自操刀,《伦敦街角的故事》势必要成为新一代的催泪神器。

    宋如我结束签名售书活动,由申城回到布桑。影视制作方的程久日就立刻致电给她敲定见面时间。影视公司还是希望能够得到原作者的意见以便参考选角。

    这是四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宋如我刚从火车站出来打算转乘地铁就看到一个小姑娘举着一块牌子在东张西望,而牌子上的名字就是她宋如我。

    宋如我今日穿藕荷色衣服,衬得肤白如瓷,整个人几乎都在发亮。程久日看到这样的人,年纪轻轻立刻就被折服得五体投地。连忙上来说道:“小我姐,总算是见到真人了,我是程久日,新城影视项目部的,之前一直跟你联系着。你看,这次是不是方便直接去公司?剧本已经给了国内的几个演员了,现在正在挑人呢。”

    宋如我十分配合的点点头:“好的,我也没有什么行李。现在就过去吧。”

    新城影视其实是霍瑜手下一个十分重要的产业,他做事虽然手段厉害但是为人义气,所以也有很多人跟着他替他卖命。因此短短数年内,新城影视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影视制作公司,成功推出过很多叫好又叫座的电影。

    宋如我刚一进新城办公大楼,就有项目部负责人迎接她,看得出来,他们对于这次的合作十分重视。到了八层影视层,就看到整整一层的视镜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是不同的影视场景,做得是相当精致和专业。宋如我对他们的好感度顿时上升一个层级。

    负责这次电影的项目部的一个看上去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她刚从国外回来,是正宗的abc,性格热情开朗。待人接物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本次甄选的是《伦敦街角的秘密》的男主角。国内当红的一线小生吴响以及从海选上来的素人前十都一同上来面试。

    试镜的场景是男主角的一场哭戏。他知道自己已经全无希望,再也得不到爱人的一点心意之后的一场哭戏。

    宋如我被拉着看完整场,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好,尤其是吴响,十分专业并且充满感情。

    可是宋如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够,他们都哭得那么深切,眼泪在眼眶里面一直打转,甚至一滴滴落下来。可是宋如我还是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abc问她的想法,她只能说先吃饭吧。

    下午两点钟继续。而盛从肃与霍瑜谈论合作事宜也来到了新城影视。盛七公子撇下了合作伙伴,竟然也到了八层。

    八层一间间试镜间的外面是一条极其长的走廊,一路到头,将近四百米。盛从肃在走廊的这一头,而宋如我在走廊的那一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在第一时间,两个人就互相看见了对方。

    他人高马大,肩宽腿长,双手插在口袋中,只是那么一站,就气势惊人,犹如一株挺拔的白杨。背着光,距离远,宋如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就是知道那就是盛从肃。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宋如我终于知道不对劲的是什么了。那些演员演技再好,再情深意切,哪怕流泪流到惊心动魄,也没有用。因为人物真正的原型盛从肃,他不会哭。哪怕再艰难,再没有希望,即便置之死地,他也不会哭。最深切的感情不是悲伤,而是束手无策,满眼疲累。而他,总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盛从肃很快就到了她面前,他低下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的宋如我立刻笑了笑,他问:“什么时候回家?”

    一帮新城影视的人很快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就是投资电影的大股东?这帮人精一看原来这是总裁大人讨老婆欢心的又一个新招。

    宋如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具体时间:“下班之后吧,五点钟。”

    盛从肃好脾气地又笑:“好的,那我先回家去买菜还是我待会儿接你一起去买?今天管家和帮佣都回老宅了,家里就我们和泱泱。”

    人精们一听这话,回味了过来。我去,这就是那位当年甩了大佬,大佬又死命追回来的女贵族啊!跟在一大群人之后的程久日两眼立刻冒出无数八卦的火花。

    宋如我整张脸突然红得像喝了酒,几乎是把他赶走的样子:“喂。你先回去吧,什么事情等回家再说。”

    盛从肃没办法,只得“哦”一声,蔫蔫地走了。

    下午的视镜继续,吴响是最接近角色的演员,最后被确定下来。程久日高兴得在宋如我面前说:“真好,吴响长得那么帅,是我理想中的人选呢。”

    宋如我笑了笑,也点头说道:“是真的挺帅的。”

    而这话被传到了盛从肃的耳朵里,要知道这是宋如我第一次夸一个人长得帅。盛从肃站在穿衣镜前好一会儿,想了半天也还是不明白,要说帅,自己分分钟甩哪个什么吴响的一条街好么?!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宋如我夸自己呢?

    盛从肃下楼的时候盛泱在看电视,里面正好在播放一个由吴响主演的电视剧。看着穿着寒酸的男主角,盛从肃不经意地敲敲小姑娘的肩膀问道:“诶,泱泱,那个叔叔怎么样?”

    “很帅呀!”

    “什么话?哪里帅?”盛从肃不服。

    “老七你不懂,你没看见他笑起来的时候呢,可帅了,比你还帅。”

    女儿大了,尽瞎说。盛从肃依旧表示不服。

    盛泱说:“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一年到头,都冷冰冰的。有本事你笑一个我看看。”

    盛从肃于是笑了一个,盛泱顿时转过了脸,十分嫌弃:“你能正常点么。你在妈妈面前笑得很自然啊。”

    盛从肃表示无法沟通,于是跑到厨房跟宋如我一起做饭。宋如我知道他在女儿面前吃了瘪,想了想安慰他:“小孩子的审美观还没有很好地形成呢,你不用当真。”

    盛从肃默默地“哦”了一声。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嗡”地响着,宋如我接下来的话十分地轻,有一个瞬间,盛从肃几乎觉得他听错了。

    “我觉得你比他帅。”她这样子说。

    “比很多很多人,比所有人都要帅。”

    盛从肃愣在当场,差一点菜刀就要切到手。他看了宋如我一眼,平常如初。

    总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觉得,翻山越岭,我终于在世界的尽头,将你找回到我的身边。

    ...

第63章 无责任番外

    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中带着不知名的香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宋如我喝了少许红酒,脸颊带了些粉色,平常清明无比的大眼睛这会儿显得雾气浓浓。

    桌上是丰盛的法餐,二十八层的旋转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从这种高度往下望,几乎能看见整个布桑。一切都在他们脚下,而盛从肃的眼里,只看得到宋如我。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两个人只是心血来潮地不想在家里吃饭,于是跑到这里来用餐。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有钱,任性。

    将盛泱安顿好之后就出来,说走就走。而今天宋如我喝得有些小醉。其实平常她很少在盛从肃面前喝酒,更别说喝醉。她喝醉之后与平常有些不一样,大概脑子比较兴奋,话也比较多。

    宋如我看着盛从肃这闷声不响只知道喝酒的样子,觉得十分不满,于是抱怨他道:“盛七,你太过无趣,也难怪我不喜欢你。”

    盛从肃抬起头来,终于知道答话了:“我怎么无趣了?”

    “太无聊,一句话都不说。你就不会讲个笑话么。”

    盛从肃听她这话,想了一下,竟然真的开口讲起了笑话:“从前,有个小孩子叫小明。他对他爸爸说好冷啊。他爸爸说那你站到墙角去。小明问为什么?”

    宋如我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很想听下去的样子,甚至还支着脑袋侧着身子问:“为什么呀?”

    盛从肃笑眯眯地说道:“因为墙角有九十度呀。”

    宋如我一愣,然后笑了笑说道:“好冷。”

    盛从肃摊摊手:“那你来说一个。”

    宋如我当即一笑,立刻说道:“还是小明的故事。有一天,小明问他奶奶,奶奶我是不是傻孩子啊?他奶奶说,傻孩子,你怎么可能是傻孩子呢?”

    宋如我说完,立刻笑得直不起身来,旋转餐厅里都是她清脆的笑声。而盛从肃,则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怎么样,秒杀你吧?”

    盛从肃心里道,才不是。可是嘴上却十分配合:“你最厉害了。”

    宋如我趁着高兴于是又喝进去了一大杯红酒,这会儿酒意上涌,天花板都开始旋转了,她立刻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跳舞。”

    盛从肃“啊”了一声,宋如我十分明确地说:“我就要在这里跳。”说罢,就立刻脱了高跟鞋,当即起了一个芭蕾舞范儿。

    盛从肃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恐怕人事喝大发了。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连忙一把将人抱了满怀。

    “你干嘛!我要跳舞!你怎么这么讨厌!”

    “是是是,我讨厌讨厌。但是我带你去其他地方跳舞好不好?”

    “去哪里?我才不要跟你走。你是坏人。”

    盛从肃只能哄她:“我怎么是坏人啦?你看我今天带你来吃饭,你不是很开心么?我是泱泱爸爸呀,怎么会是坏人呢?”

    宋如我从盛从肃的怀里抬起头来,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是你,你就是坏人,你每天都欺负我。”

    喝醉酒的时候,能说出来的醉话很多时候真的是酒后吐真言。可是盛从肃感到很冤枉:“你怎么欺负你了呢。”他默默嘀咕,只能先将醉鬼带回家。

    宋如我一路哼哼,直到了车上才安静点,乖乖地在盛从肃的怀中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躺好睡觉。司机一路都将车开得很平稳,到了别墅门口,盛从肃又只能背着醉鬼回家。

    星空正好,璀璨的夜幕,带着温柔湿气的夜风徐徐吹来,宋如我微微动了动,呼吸就在盛从肃的耳边,十分十分地近。

    她突然喊了一声:“盛从肃!”

    他浑身一个机灵,然后就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这个大混蛋。大混蛋。”

    她骂过了他,这才又安安心心地睡过去。盛从肃用力托着这个醉鬼一路回去,一直将人放在了床上。

    这会儿是晚上九点钟,别墅区里已经十分安静,只有秒针在走动的声音。盛从肃站在宋如我的床前,看到这醉鬼忽然间醒了过来,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就像是今夜璀璨的星辰。

    盛从肃心里面有些慌,也不知道在慌什么。宋如我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声:“口渴。”

    “啊?好的,我去给你拿。”他立刻转身倒水,连忙端到她面前,可没想到,不知怎么的,这一杯水宋如我还没喝上呢,就尽数洒在了她的胸前。

    薄薄的衣物湿了一大片,若有似无的曲线忽明忽暗,有一股暗香忽然传过来。宋如我愣了片刻,“嗖”一下就缩回了自己的手,她连忙掀开了被子,逃跑一样:“我去洗澡。”

    盛从肃看她像只兔子一样的背影,手心里居然开始冒汗。

    等她洗完澡出来,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露出肩膀和锁骨。盛从肃看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身边,脸上还是带着热气的潮红。

    他终于和她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终于站在了一起。他低下头,立刻吻住了她。他撬开她的唇齿,在初始的几分钟浅尝辄止之后,立刻攻城掠地,甚至带着些凶狠,就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一样。

    他一路揽过来,将她带到床边。他们脱掉对方的衣物,盛从肃亲吻着她,从嘴唇流连忘返开始一直到小腿上的每一块肌肤。

    宋如我浑身战栗,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汪洋里一块浮萍,不停地在飘不停地在动。浮浮沉沉之间,她又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无边情海之中。

    他终于进入了她,火热的身躯相贴,两个人都闷哼一声,喘着粗气。他又开始吻她,手指却一点一点攻城掠地触碰着她无比敏感的地带。

    “嗯……啊……”宋如我眉头深深皱起来,她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子的感受,不知道自己竟然失控到这一个地步。

    他开始加速,力道更猛,一下一下用力撞击。他的吻带着不容退却坚定无比的力道,他的身体滚烫着她胸膛。

    灵魂在某一个时空相遇,碰撞出激烈的火光。

    他要了她一遍,两人俱到了顶峰。完事之后,脸上都是一片潮红,宋如我只能累趴在他的胸前。盛从肃亲了亲她的脸颊,将她再一次抱进浴室。

    温热的水包围着他们,有着这样的帮助,他们的第二次更加契合。他几乎抵到她最深层的地方,宋如我紧闭着眼,软趴趴地靠在盛从肃的肩膀之上,哼哼唧唧地道:“你轻点儿。”

    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盛从肃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小我,我爱你,我只要你。”

    耳鬓厮磨总会食髓知味,开了荤之后盛从肃岂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宋如我。更何况今天喝了酒之后,配合得不可思议的宋如我?

    地方从床上到浴室到地毯在到房间内的梳妆台。空气中充满着他们的气味,最后宋如我实在受不住了,声音软绵绵地求他:“好了嘛,不要了,好不好?”

    盛从肃这才放过了她,他将她抱在怀中,两个人洗了个安稳澡,然后直接睡在了另一间卧室里。

    第二天两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盛从肃先一步醒过来,对着睡眼迷离的宋如我喊:“早安。”

    后来,两人的儿子盛宣出生。盛泱不再是一个独生子女,小丫头喜欢嫉妒这个不大说话的漂亮弟弟,她常常说:“好不公平啊,盛宣还不到两岁呢,又是个男孩子,为什么眼睫毛那么长。我们是同一个爸妈啊,为什么他的比我的长那么多。”

    盛宣开始会说话,眉眼之间十分像盛从肃,可是小小年纪气势却比他爸爸还要强。他甚至能一个眼神杀给盛泱,意思是说:“哪来的蠢小孩?”

    盛泱自然不跟他计较,她觉得不就是一个小屁孩么?

    盛从肃开始在家里当起全能好老公,宋如我放弃国外药企工作,开始全职写作。夫妻俩闲暇时候喜欢在厨房里研究菜色,当然了有时候十分成功,有时候就是黑暗料理。盛泱是咋咋呼呼十分诚实的小孩,在看到实在无法下咽的食物时候,刚想要控诉,没想到自己的小弟弟竟然一口吞下,吐字清晰地说:“好吃。”

    那时候盛宣才四岁多,盛泱想,小小年纪不得了啊,盛家后继有人啊。于是她专心致志其他事业,完全抛弃了数理化。

    有一天盛泱听到墙角,盛从肃在跟宋如我商量:“小我,我们要不要再要一个孩子?”

    两个人在咬耳朵,盛泱看到自己妈妈立刻红了脸,就像是枝头的桃花。小姑娘连忙转过了头,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番外完)

    ...

第1章

    金墨十八岁得了天花,病势汹汹,无药可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千千)txt小说下载/(..首发)

    天花在那会儿是绝症,没有回春的妙手,一天三碗药汤,捱过来就能活命。金墨的造化显然不好,病了十来天,发烧、说胡话,痘在皮下时隐时现,总不破花儿。佟述明在内务府当值,和太医院的御医相熟,卖卖人情,请到家里来给大妞瞧病。谁知道太医看了直摇头,那时候金墨两头晃荡,已经不成事了。

    “要不……”太医在铜盆里盥完了手,愁眉苦脸回头看一眼,叹着气道,“挪挪地方?冲一冲,兴许就好了。”

    大太太听了掩面抹泪,北京有这个讲究,人不能死在炕上,老话说背了炕去了,也就是倒霉到家,以后不顺遂。太医表达得很委婉,变相告诉你,人不行了,准备吉祥板吧!吉祥板是块朱漆铺板,专门停箦用的,上了那块板,就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因为患的病传染,一家老小都不敢靠近,跟前只有两个出过花儿的仆妇伺候。老太太领着众人在抱厦里等消息,暗夜寂静,唯有风声阵阵。突然后间里嚎啕起来,众人心头一凉,知道人过去了,顿时上下呜咽悲鸣,哭声震天。

    白纱灯笼在檐下摇曳,有细碎的沫子飞进来,触脸即化,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

    一个哈哈珠子1爬上房顶,手里挥舞着白绸,用凄凉的语调哭喊:“天晴了,下雨了,蛤/蟆骨朵儿2长腿了……风停了,雨住了,蛤/蟆骨朵儿不行了……”然后细数亡人生前的好处,这种仪俗叫哭丧。

    侯在宅门外的人翻身上马,直奔正白旗钱粮胡同。胡同里住着大学士容蕴藻,他们家刚死了长子,正候着这个信儿。

    家里太太一个劲地催促,“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容中堂反倒犹豫了,“佟家是内务府,门第不高……”

    他太太抽出帕子哭天抹泪,“这会子还计较什么门第?包衣怎么了,皇上的心腹,御前红人儿!”连推带搡,把容中堂架上了轿子。

    等着一个人亡故,说实话很残忍,但也是没办法。活着的姑娘紧俏,死了的更抢手。尤其他们这样的人家,要寻一门合适的好亲很难。容绪死的时候没定亲,家里老太太、太太舍不得,怕他在下面孤单,所以一听说哪家闺女不行了,就打发人在胡同里候着,怕去晚了让别家抢先。

    佟氏呢,老姓应该称佟佳氏,属内务府镶黄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内务府说穿了就是皇帝家的帐房,虽为家奴,但深受皇恩。宰相门前七品官,到了皇上跟前,少说也是三四品往上走,因此出任高官者不乏其人。

    提起内务府,没人不知道,阔得出名,佟佳氏尤甚。他们和别的包衣不同,不是因军功,也不是因科举。佟家是所有内府世家中与皇帝最亲的,那家老祖是高皇帝乳母,抚育两代幼主成人。溘逝时追封奉圣夫人,且得了一个天大的恩典,凡族中女子,一律免于选秀。这是旗人们求不来的好事,也说明了佟家的闺女高人一等,因为功勋本就是女人挣来的。

    可是再荣宠有加,内三旗和汉军外八旗之间仍旧有道鸿沟,即便通婚,也是低来低往。内三旗的包衣高攀不起外八旗的官员,汉人自有汉人的骄傲,哪怕娶不上媳妇,也绝不将就。

    然而现在不将就不成了,恰逢节骨眼儿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哪个汉人大员家死了闺女等着你去说阴亲呢,这里有个现成的,你犹豫了,眨眼姑娘就许给别家了。

    容中堂还是跨进了佟府。

    府里正治丧,孝幡装裹从外面运进来,天上飞雪,披麻戴孝的奴才躬腰往来,这场景太熟悉了,容府前不久刚经历过。容中堂掖手立着愣神,中路上有人匆匆赶来,未到近前先作揖,“家下乱成一团,失了体统,请中堂见谅。”

    容中堂忙还礼,“不请自来,是我失礼在先。”

    佟述明强打起精神,将他迎进了偏厅。

    也经不得兜圈子,容中堂简明扼要地说清了来意,“两个孩子早卒,做爹妈的心是一样的。你看两家交好,你我又是旧相识,结门亲吧,叫孩子们有个伴。”

    如果是给活人说亲,那是再好没有的。跳出内务府的圈子,和外八旗认亲家,不说荣辱,多少是个照应。可惜要的是刚咽气的闺女,这种“骨尸亲”差了一截,名头上的亲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述明抚了抚发烫的前额,“我家大妞生前脾气很倔强,礼数上也要得足。你我同朝为官,本不应该太揪细,可毕竟孩子刚没,她阿奶和额涅恐怕撒不开手。”

    容中堂心里有数,“述明兄说得很是,我来得仓促了,也是家里太太催得没法儿……本应该照着活人规矩请媒人上门,再占个卦,问问孩子的意思。这不是心里急么,没想那许多。你放心,只要能成,大姑娘正经是我容家媳妇,咱们两家就是儿女亲家,火烧不断,水泡不烂的。这个这个……给孩子的聘礼,咱们不拿纸活儿糊弄,全照喜事来。”容中堂舔舔唇,人往前倾了倾,“述明兄啊,容绪自小在宫里跟着阿哥,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能不能入你的眼,你给句准话儿。要是两个孩子都在,真配成一对也是男才女貌,可惜了的……”

    两位父亲对坐着,说到伤心处哽咽难言。

    述明心里有他的想头,暗道:“难为你想着我,真要是都在,你也寻不到我门上来。”至于这门亲到底是结还是不结,得看后头有没有发展空间。

    他拿汗巾掖了掖鼻子,“话说到这份上,我心里也有根底了。蒙中堂瞧得起,我和老太太商量商量,过阵子再给你答复。”

    容中堂站了起来,“眼下说正是时候,要是定准了,棺椁进容绪的墓,也免得将来再惊动孩子。”

    述明脸色灰败,往院子里指了指,“您瞧这光景,我可怎么和老太太开口?您也知道,我一辈子没养儿子,得了四个,全是闺女。原指着大妞嫁个好人家,将来帮衬家里,谁成想……”

    容中堂斟酌了下,“不碍的,既结了亲,就是一家子。一时遇着尴尬,少不得互相扶持。”

    述明一听有缓,捶着膝头叹了口气,“我也是吃心了,您别见怪。我记得……您府上还有一位公子?”他略顿了下又道,“倘或大妞真给了容绪,亲戚里道的,日后少不得要烦扰容实。”

    容中堂当即怔住了,佟述明虽不说破,却大有姐儿俩嫁哥儿俩的意思。要容家一笔不菲的聘礼外,还得顺带应准下面的婚事,这个本儿下得太大了。他心里不大乐意,袖中的手指捏了放,放了又捏。佟述明大概看出来了,一叠声地请他喝茶。

    他朝外看,天气愈发的坏了。风本是无形的,可是掺了雪,就显出走势来了,翻卷着,上下回旋。

    宅子里请了和尚道士,预备小殓结束后念倒头经。家里老太太和太太受了打击,除了哭,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见一个拆了头的姑娘站在出廊底下指派人,“把法师带到两边耳房里,先请阴阳生开殃榜。大姑娘的装裹都筹办起来,老太太吩咐要九铺九盖。李嬷嬷听着,一应都要你经手瞧明白,衣料不许用皮和缎子,不许钉纽扣,不许缝带子。饭含预备好,时辰到了请大太太来亲视含殓……”

    容中堂收回了视线,“那是……”

    述明嘴角勉强有了点笑意,“那是二妞妞,叫颂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家子慌不择路,全靠她了。”

    容中堂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他常听闻佟家有四位姑娘,大的就是死了的这个,叫金墨。二一个叫颂银,三姑娘让玉,四姑娘桐卿。述明没有儿子,闺女将来要接替他的位置,所以打小教养就和一般闺阁女子不同。今天一见,年轻轻的姑娘,这么大的事儿上纹丝不乱,看来他日又是位压得住秤杆的内大总管。

    也好,虎父无犬女,佟家能当好皇上的家,自然也能当好姓容的家。何况有姐儿仨,从中挑一个,还怕挑不出来么!

    容中堂点了点头,“大姑娘和容绪结了夫妻,容实帮衬着妹妹也是应当。”

    述明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说真的,可着四九城找,找不见比容家更合心意的亲家了。他也着急,不愿意大妞在下头孤单着。闺女的亲事最后弄得做买卖似的,他何尝好过来着?横竖先打好了底子,并不订下来。万一三个丫头有更好的出路,也不妨碍她们的前程。

    说定了,述明陪着中堂出来,远远在供桌前上了一炷香。金墨是出花儿死的,几个奴才抬着生石灰粉沿墙根撒,风一吹,呛人得厉害。

    容中堂告辞了,述明到上房给老太太回话,“容绪是上个月没的,比大妞大三岁。原在侍卫处当值,从小伴着三阿哥。也是福薄,要没这个劫数,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人我见过好几回,眉清目秀的哥儿,端稳,知道好歹,配给他,绝不委屈大妞。”

    老太太两眼哭得核桃似的,“人刚没,说亲来了,叫我心里不受用。”

    “谁说不是呢!”述明垂头道,“不过退一步想,也是门儿好亲。他家还有一位公子,我先前撂了话,看荣蕴藻的模样,有几分眉目。”

    老太太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手巾捂在脸上,声音从手巾底下传出来,不甚满意,“就是给人画芭蕉图的那位?”

    其实芭蕉图已经是雅称了,芭蕉底下不还有只鸡嘛,连起来叫什么呀?没人画这样的图,口彩太糟糕了,但是述明想起来就觉得可乐,“小子嘛,就该活泛点儿。况且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小,上房揭瓦的年纪。”

    老太太哦了声,“这么着,和咱们二妞还挺般配。银子一冬闲着,天天拿梅子擦铜活儿,说什么梅洗见新呀,我也不懂那些个。家里火盆茶吊子倒是擦得锃亮,可我看孩子快傻了。这会儿大妞没了,往后银子你就多走心吧!”说着颤颤巍巍站起来,“容家的事儿,先问明白金子的意思,她要答应再办。孩子可怜,年轻轻的就去了,是该找个人,到了那边也有个照应。”

    ...

第2章

    其实老太太心里还是愿意的,毕竟容家不一般,汉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txt全集下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这回也是借着金墨的光,这孩子是个旺家宅的,临走还给家里姊妹留条道儿。老太太想到这里又淌眼抹泪,伤心起来止不住声儿,掖着帕子心肝肉地哭起来。

    述明垂着脑袋叹气,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泪,紧走几步上前说:“事儿已经来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以往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死个孩子不值什么,是她自己没造化。您别上前头去,前头有银子盯着,我才看她办事,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儿子让她上后头来。”

    老太太道:“别插手,全凭她安排。眼下经点事儿,日后宫里行走就不怕了。”正说着,另三房的媳妇进来,一时住了口。

    述明是佟家长房,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在各处做官,三个媳妇都是上三旗的人,有规矩,家里人见面也都客客气气的。进门先对大老爷行礼,述明还了一礼就打帘出去了。

    帘角撩起来,带进了雪沫子,檐下灯笼照出一片凄惶。木鱼已经敲起来了,笃笃的,敲在人天灵盖上似的。三个媳妇并排站着,不得老太太的令,谁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妇们赶紧开炕柜取褥子垫在她身后,轻声安抚:“老太太节哀,逢在上头没办法,您要仔细身子,好些事儿等您拿主意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们大嫂子怎么样了?”

    二太太说:“我们刚打那边过来,这会儿人已经醒了,三丫头和四丫头在跟前照应着呢。”

    老太太闭上眼睛,嘴角直往下耷拉,“可怜见儿的,凤凰一样捧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你们大伙儿都瞧在眼里,能帮衬就多帮衬着点儿吧!”

    三个媳妇忙应是,三太太问:“陀罗经被怎么办呢?老太太看要不要进宫请个恩典,入殓时好用上。”

    陀罗经被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宫里通常得是贵人以上品阶,王公大臣需请旨奏报,等上头发了话才能安排。满人多信佛,据说这种经被能使罪灭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丧家希望亲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门道的,都要想办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许。

    老太太却有些犹豫,“她小孩儿家的,僭越了,没的叫人说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几场法事超度也是一样的。”

    越是家业大的,越是要谨慎。佟家几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知情识趣,从来不干落人口舌的事儿。最新章节全文阅/既然老太太发话,众人没有不从的。这时候门上丫头打起了帘子,外面有人迈进来,老太太抬眼看,来的是颂银,后面跟着几个仆妇,手里托着素服。

    “请太太们更衣。”颂银蹲了个安,令仆妇上前分派。长辈们是不给小辈穿孝的,只换上元缎1的氅衣,拆首饰插通草,就是礼节了。

    老太太支着引枕道:“你阿玛和你说过没有?接三最要紧,要大办才好。”

    颂银道是,“已经吩咐下去了,楼库、车马、箱子、经棚、焰口座……一应都分到各人头上了,请阿奶放心。”言罢顿下来,接过丫头手里的眉勒递上去,又小心翼翼说,“我是头回经办这个,不足的地方要请阿奶和太太们提点我。大姐姐的轿车上我让人加糊了两个跟妈,到那儿好有贴身的人照应。”

    老太太听了,紧皱的眉头方松开,伸手说来,颂银提着袍子偎在她身边,她摸摸那光滑的脸盘,一下下捋她乌黑的发,“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轻,我也怕她在那儿不适应,多跟两个人好,万一结了亲,有嬷儿指点,姑爷不敢乱来。”

    颂银直起身子,一双莹莹的大眼睛望着祖母,“先前来了一位中堂,就是为结亲?”

    老太太点头,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后就是接班人,现在该手把手的教导起来了。她今年十四,满十六后随她阿玛正式进内务府当差,历练得多了,到时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对二妞的关怀少了点,现在仔细打量她,才发现这丫头出落得一副标致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岁数,一辈子阅人无数,对女孩儿的评断有自己的一套讲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闹饥荒似的,担不起福泽。银子的身板正合适,不显得胖,也不过分单薄,少女玲珑的曲线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怀里揣着宝贝,架子好,有底气,能端着。然后是五官,面如银莲,明眸皓齿,鬓角和鼻梁生得也极磊落,单看这眉目身条儿,就不比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主儿们差。

    幸好佟家用不着参选,否则包衣出身要当十年宫女,委屈坏了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托,爱不释手,告诉她,“那人叫容蕴藻,是保和殿大学士。你知道大学士吗?朝廷里共有五位,保和、体仁、文华、武英、东阁。其中保和殿大学士最尊贵,容蕴藻前边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国舅爷薨逝后二十年,没人能坐上这位置,当今万岁爷敬重容蕴藻才学,特别高看他,加封了这个官衔。容中堂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个月刚没,年纪和你姐姐很相配,他想来攀门亲,好让他们在地底下做伴儿。”

    大家听了都有些意外,这是瞧准了的,人咽气就过来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候着死讯。颂银看了老太太一眼,“阿奶的意思呢?”

    老太太摇摇头,“这事儿谁也拿不了主意,得听金墨的。她要是答应,开了个通婚外八旗的头,对底下这些妹妹们有好处;她要是不答应呢,也没什么,咱们佟家依仗的是皇上,和容家联姻不过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可惜。”

    颂银心里有点厌恶,觉得这容大学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没反对,她也不好胡乱说嘴。

    “大嫂子知道吗?”二太太说,“她的意思怎么样呢?”

    老太太是个比较专/制的人,在她眼里媳妇的意见并不重要,只说:“我也是刚得的消息,她先前厥过去了,就没让人往她跟前报。大老爷请人占卦去了,有了结果再告诉她吧,眼下她这样,知道了更伤情。”

    正说着,丫头隔帘叫二姑娘,“外头置办的寿材进胡同了。”

    颂银忙应了声,低低道:“阿奶,我去迎一迎,这还要‘转空’呢。”

    所谓的转空也是一种仪式,新买的棺材不能空着进家门,叫“不进空材”。进门前要依制往里放钱财杂粮,这种小细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纳罕的。

    四太太隔着玻璃往外看,奇道:“银子以前也没办过这个,怎么瞧她样样在行似的。”

    老太太想了想,“大概上回跟着大太太奔过一回丧,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这孩子过目不忘。”

    颂银从上房出来,屋里燃炭盆,很暖和,到了外面起风下雪,冻得浑身打摆。丫头给她拿手炉来,她捧着上前院,大门上两个穿绿驾衣、戴小毡帽的杠夫正等候,见她露面,在槛外扫袖打千儿,“给姑娘请安,材到了。”

    颂银说好,吩咐管事拿金银锞子填进棺材里,数了数杠夫只有八个人,转头问:“出殡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说是,“老爷吩咐了,不叫张扬。大姑娘年纪小,六十四人的大杠怕她经不起。”

    颂银叹了口气,十八岁算早殇,做这么大的排场已经是破格了。她让到一旁,看那些杠夫抬着棺材送进院子,因为是没出嫁的姑娘,不能把灵设在堂屋,只能停在边上的屋子里。她略站了会儿,阿玛从耳房里过来,边走边交代底下人,“瞧瞧容家在没在门上留人,说一声,大姑娘点头了,让他们家赶紧筹备起来。”

    颂银站在一边问:“阿玛的卦占完了?”

    述明点头,满脸的憔悴,“都问明白了,她答应。我就知道,她人走了,心还惦记家里……”

    颂银鼻子发酸,哭得太多了,两只眼睛疼得厉害,只得忍泪劝谏:“阿玛别伤情,大姐姐知道您疼她。您留神自己,额涅那儿还得您多安慰着点儿。”

    述明说知道,又看她一眼,灯下长身玉立,十四岁的孩子,个头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叮嘱她,“别熬整宿,这还没到最忙的时候呢。回头上屋里迷瞪会儿,外头让人盯着,到五更再起来。”

    她应了,阿玛转身进了垂花门,雪愈发大了。

    颂银没回自己屋里,在前院厢房凑合睡下了,一夜打磬,当地一声,悠悠荡出去十万八:“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要入殓,二姑娘看看去吧。”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鸣钟,卯时刚过,天还黑着,“老太太、太太来了没有?”

    仆妇说:“后边各房的人都走动起来了,想是马上就要到的。”

    她听了赶紧穿上素服,芽儿从盒里刮了玉容膏,揉开了胡乱往她脸上擦,“大冬天的,别吹坏了肉皮儿。”

    她也顾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门,想想好些事要办,心里总有大石头压着。到了外面冷风一吹才定下神,问水红绸子准备没有,那是要铺在棺底的。还有垫背的铜钱,都让人摆好,准备得差不多时老太太带着太太姑奶奶们来了,出花儿死的人,至亲也不敢靠近,都远远站着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挣着说,“让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儿”,阿玛不让。已经这样糟糕了,不能再有人折进去了。

    颂银和让玉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怕她太过悲伤,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等金墨大殓一完,颂银就让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摆了摆手,“让我在前头坐会子,好歹送一送孙女。”

    颂银没办法,唤了主事来,“请老太太和太太们到抱厦里休息。”又对老太太说,“我这儿看着他们布置灵堂,回头灵桌前还要设奠池,都筹备妥当了,亲友来了好行奠酒礼。”

    奠酒礼是旗礼,在灵桌前拿素稠围一方案几,上面设个锡盆,有客祭奠,斟一杯水酒,客人双手往上举举,把酒倒进锡盆里,这就是奠酒礼。老太太见颂银办事周详,嘴上不说,心里熨贴。总算长房不缺人,痛失继承人的哀伤尚可以减轻一些。

    及到天光大亮时都吹打起来,铙钹唢呐响彻云霄。颂银忙过一阵子才打算歇歇腿,又有人来报,说容家请了媒人,上府里过大礼来了。

    ...

第3章

    人在棺材里躺着,媒人上门来了,其实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s.就爱读书]【首发】好在未到接三,亲戚朋友还没登门,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别人看在眼里,背后说嘴。不过颂银不大愿意理会这个,“报给老爷和太太吧,这事儿我不管。”

    仆妇听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厦里通传去了,让玉站在一旁看她,“怎么不管呐?这也是大姐姐的事儿。”

    颂银抬头看天,“料着没什么要张罗的,大概就是递个庚帖过定。阿玛先前问过大姐姐的意思,说愿意,既这么顺理成章,等下葬的时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让玉掖着两手叹气,“我记得上月二太太做寿,大姐姐私底下还和我们打趣,说将来要找个能扛会提的女婿,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没了,女婿倒来了。”

    姐妹两个卷着袖子擦眼泪,颂银擦得颧骨发烫,拿手当扇子扇起来,便扇边说:“我可不能哭了,颊上生疼。你帮我看看,破皮了没有?”

    让玉扒着看,颂银的皮肤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远看近看都是粉扑扑的。别人每月领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没有这项开销,一盒膏子全解决了,很省钱。

    让玉牙痒痒,凑手掐了一把,“没破,就是有点儿红,给腌渍的。”

    她垮着肩又叹气,“好在没在太太奶奶们跟前,要不哭起来更没完了。桐卿呢?”

    让玉朝抱厦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额涅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儿,说害怕,叫姑奶奶拿烟袋锅子敲了头。姑奶奶骂她没良心,自己姐妹怕什么的。”

    颂银想起金墨弥留的时候,大家站在远处瞧她,她内热得厉害,脸烧得很红。皮下痘出不来,都挤到一块儿了,看上去有点浮肿,和原先比起来可算面目全非,难怪四丫头害怕。

    “人活着讲究漂亮,死了谁还顾得上!”她长吁短叹一番,外面雪沫子撒盐似的,被风吹进来,扑在脸上冰凉。她看着人来人往,抚了抚手臂跺跺脚,“天儿真冷!”

    让玉说:“前儿我看你那嬷儿顶着一脑袋鸭毛从你房里出来,你又薅鸭毛了?马褂做成没有?我知道有拿丝棉填塞的,就是没见过用鸭毛的。你可别乱折腾了,那东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这么着我真和你分院儿了。”

    颂银没当回事,“多洗两水就没味道了,等我回头给你做个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让玉最容易收买,许她点好处果然不吭声了,难怪阿玛说三丫头不能进内务府,进去准是个巨贪,这话批得很有道理。

    颂银偷闲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后没能逃脱,还是给叫进了花厅。txt小说下载热门

    其实非让她去,是有用意的,因为容绪不在了,交换庚帖由他们家二爷容实代劳。佟述明的意思,不单是死了的孩子要结亲,活着的只要合适,也可以发展一下。叫她去,是为了让她先过过目,心里好有个底。

    颂银进花厅的时候容家人还没到,述明让她坐,“你额涅眼下没主张,只好偏劳你。容蕴藻说了,不拿纸活儿糊弄,那些聘礼,你要照着礼单上一样一样比对好,越是这种亲,越是马虎不得,没的委屈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该给她的妆奁别少,全让她带去,老太太问起来,也好有交代。”

    颂银道是,又和阿玛说起送三的细节,问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径怎么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声:“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说:“人来了。”

    颂银跟出去迎接,领头的容大学士一袭青袍褂,后边跟着一溜家仆,抬着十几抬白绸妆点的箱笼进门来。见了述明先拱手,热络地叫了声亲家,“您是我的恩人,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里头请吧!”

    容蕴藻进门来,错身见个姑娘冲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两眼,“这是二姑娘?”

    述明说是,“家下事儿现都由她帮着料理。”

    容大学士不能像太太们似的可夸一句能干孩子,只是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颂银很有礼,上门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么喜欢人家的做法,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当着客人的面刷洗杯盏,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说一声:“请中堂喝茶。”

    容蕴藻颔首,“谢谢姑娘。”虽然并不怎么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对佟述明教养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来结完亲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起码这位姑娘就很看得过眼,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将来给了容实,不算委屈哥儿。

    容大学士还得客套两句,“昨儿得了消息,把家里老太太高兴坏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办妥当。时间仓促了点儿,不尽之处还请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结亲,万万不要见外才好。”边说边在人群里查找,却不见容实身影。半晌收回视线,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紧,先换了庚帖再说罢,怎么不见容实?”

    容蕴藻道:“早起值上走不开,已经告了假,这会儿正赶来呢。”

    侍卫处的人,行动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随意,述明对容家两个儿子都有印象,大儿子没什么可说的,天妒英才了。小儿子呢,今年十八,在上书房伴着二阿哥,前不久抽调乾清门,升了头等侍卫。历来内廷侍卫都需要辉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栋梁都从这群人里头选。容实以前在粘杆处1顽劣,后来进了内廷,几次相见都很恭勤有礼,看样子心长实了,错不到哪里去的。

    “也是凑在上头了,叫哥儿费心。”

    容蕴藻忙说:“是他哥子的事儿,原就应当的。这么着,庚帖容后,咱们先过过礼。我也不太懂这个,请了专给人说阴亲的先生保媒。这里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回去也张罗起来,迎了大姑娘的灵位,通告容绪一声。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进容绪墓里头,他们小夫妻在一处有了伴儿,我们当爹妈的就踏实了。”

    述明点头,“是这话。”阴媒递礼单过来,他转手给了颂银,“别忘了跟来的人一应都要打赏。”

    颂银应个是,不声不响提着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礼都放在院子里,喜事拿红绸妆点,白事配的是白绸,所以看上去凄凄惨惨,没有半点热闹的气象。她低头看了看礼单,金银玉器,喜饼盒子菜,倒是诚心诚意来结亲的。可是人不在了,礼数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着两手,站在担子中间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觉得没了依仗。本来缩在后头挺好,现在事事要她扛起来,心里很有重压。所幸容府上办事稳当,除了一份总的单子,每个箱笼里另有报单,核对起来不费事。

    她擦了眼泪叫人揭盖子,边上丫头替她打伞,她捏着礼单报读,“福寿如意一对、羊脂白玉压发一双……”底下嬷嬷核准了,说个有,看完一箱就查点另一箱。统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着活人的事儿办的。

    天冷,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冷风直往袖笼里钻。颂银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热气,隔着茫茫的一团白雾,见有人绕过影壁进来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爷吧,戴着红缨结顶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边上还描着金钩纹,瞧着十分贵气考究。哥儿俩的相貌应该是差不多的,颂银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见到容实,就能猜着容绪是什么样了。可惜那领上狐毛出锋长,遮住了脸的下半截,只看见英挺的两道眉,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她心头蹦了蹦,不明所以,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起先实在怕阿玛光图联姻硬说好,坑了金墨,现在看过了人,大致有个数,回头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话。

    不过这人长得真不错,就是瞧不见嘴,看不清脸上轮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从她面前经过,大约发现她在看他,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回眼一顾,视线停在她脸上,“你是述明的闺女?”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觉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没有礼貌照样令人不喜。容家求着要结亲,亲事成了,他哥哥讨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见了也没有直呼她阿玛名字的,他算怎么回事?述明叫得还挺顺溜。

    颂银不太高兴,赌气说是,“我是述明的闺女,你是容蕴藻的儿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细瞧她一眼,不过没再逗留,转身跟着小厮往花厅里去了。这时嬷嬷核对完了,轻声说:“回二姑娘的话,都清点过了,不差。”

    她嗯了声,“那些随行的人,每人赏钱两吊。把礼单送老太太过目,就说一切顺遂,请老太太安心。”

    婆子领命去了,她转头看花厅方向,心里不愿意再见那个无礼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还得她代姐姐接下来。她吸了口气抬腿上台阶,进门见阿玛和容大学士都愕着,有点不寻常。再看那个容实,脱了端罩,露出里面石青色的曳撒2来,肩头是四爪金龙,膝襕上横织云蟒,竟然是个黄带子。

    颂银吃了一惊,他是宗室的人,看来她先前认错了,他并不是容实。

    她有点慌,惶然看她阿玛,述明颤巍巍扫袖,扎地打了个千儿,“家下正举丧,不吉利得很,王爷怎么来了?”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位是镶黄旗的旗主,当今圣上的胞弟和硕豫亲王。难怪直呼她阿玛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么?可她刚才还和人抬杠来着,现在想起来简直没脸透了,说他是容蕴藻的儿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爷。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较起真来,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头皮发麻,不敢抬眼,只听他慢吞吞道:“今儿侍卫处有考核,容实走不开,托了我,我来替他一回。”

    容蕴藻诚惶诚恐,搓着手说:“这事儿怎么能劳动王爷呢,原就不是什么喜庆事……”

    他压了压手,“别这么说,述明是我旗下人,家里治丧报到我那儿去了,我本就该来瞧的。再说我和容实自小在一处,和容绪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初在外谙达3手上,哪天不摔几回布库4。如今他人不在了,逢着这么要紧的事儿,别瞧我是王爷,只当是他们的朋友,也该尽份力。”又对述明道,“你节哀,保重身子,好给万岁爷效命。”

    述明忙道是,千恩万谢表示对主子的感激。颂银到这会儿脑子还有点懵,好在豫王爷没有发怒的迹象,她偷偷定下神来,刚呼了半口气,她阿玛叫了她一声,“别傻站着啦,还不来给主子爷请安!”

    ...

第4章

    她只觉眼前金花乱蹦,腿在裤管里打颤,阿玛有令不敢不答应,硬着头皮上前请了个双安,“王爷吉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超多好看小说]【..】”

    他嗯了声,没多说什么,洗手焚香,接过了阴媒手里的庚帖。那庚帖不像喜事写在红纸上,攀阴亲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蓝边,端端正正写着容绪的生辰八字。其实合婚是不需要的,不过是种形式,免得缺了礼数罢了。

    佟家这边也有准备,述明把庚帖交给了颂银,“借着主子的光了,二妞和主子换帖吧!”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听着也很别扭。颂银没吱声儿,两手托着庚帖,呈到了豫亲王跟前。本来两家是平等的,现在弄得容家高出一头,她得恭敬着,这样真不好。她虽然只有十四岁,繁文缛节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着,总有不称意的地方。但说是不能说的,吃点哑巴亏,事儿完了就散了,也不要紧。

    她把庚帖递上去,那边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时候,这位王爷和她较上劲了,不动声色捏着一头不松手。她扽了一下,心里明白他给她小鞋穿,没敢抬眼睛,愈发往下呵了腰,说“谢谢主子了”。她既然放低了姿态,他就不得不松手,颂银接过庚帖交给阿玛,转回身站定,心里才逐渐安定下来。

    别人当然都未察觉,容蕴藻问:“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里我们来迎亲,张罗起洞房好合墓。”

    述明回头看颂银,不太确定,“初四吧?”

    颂银说是,“初四送三,因着要结亲,又请阴阳生看了时候。贵府上初三夜里迎灵位,初四早上露水未干时,咱们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

    这声姐夫叫得容大学士受用,复一想,心里又刀割似的难受,眼里顿时泛起了泪光。

    颂银往后退了半步,退到阿玛身后,他们大人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她只需静静侍立在一旁,偶尔端茶递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为豫亲王在,好些细节不方便说,一来怕主子烦闷,二来担心主子觉得这人积粘,办不成大事,所以一应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谈完了联姻的事,拱手对容蕴藻道:“日后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还请中堂多关照。”

    “都是为皇上当差。”容蕴藻在他手上压了下,表示明白。复道,“我临来,家里太太说要择个日子,请亲家和老太太过府一叙。热门热门小说虽说结的是这头亲,我们照旧当正经亲戚走动,和亲家也愿意贴着心。届时还要下帖子请王爷移驾,今儿帮了蕴藻大忙了,原该是容实的事儿,倒牵搭进了王爷,实在叫蕴藻惶恐。”

    豫亲王一直坐在圈椅里旁听,不是个喜欢吆五喝六的人,静得像花觚里插的红梅。一个人有没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手上有多少权,看的是品性。豫亲王的好处在于沉稳内敛,心中有数,不该他发话的地方,即便是对着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乱指派。听容蕴藻一说,他方点头,“届时再看罢,军机处事物多,只怕一时不得闲。”

    “那就挑个爷得空的时候。”述明掖着袖子道,“横竖王爷是上宾,万万要赏脸的。”

    容蕴藻一叠声附和,“说准了再定时候。不瞒王爷,自容绪死后,一家子愁云惨雾,就没个高兴的时候。借着王爷驾临,我请几班小戏儿,也冲一冲府里的晦气。”说罢对颂银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请二姑娘带着妹妹们赏脸,往后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实他妈没养住闺女,老太太尤其喜爱女孩儿,媳妇儿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见外。”

    颂银忙蹲福,“中堂瞧得起我们姊妹,我一定常带妹妹们过府请安。”

    容蕴藻含笑说好,又对豫亲王拱手,“就听王爷的意思了。”

    豫亲王这才点头,“少不得要叨扰的了。”话音才落,见门上一个仆妇伸头张望,佟家那个烈性的闺女会了意,挨着墙根儿退出去了。

    “什么事儿呀?”颂银压着嗓子说,“没瞧见这儿有贵客?”

    婆子为难地屈了屈腿,“就是那个朝夕奠呐,原该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没有子嗣,还得二姑娘想法子挑个人出来,拜在大姑娘跟前,回头摔盆也得是他。”

    就是说要给金墨预备个干儿子,上供还是小事,摔盆是大事。传说阴间有个王妈妈骗人喝*汤,这*汤不同于孟婆汤,孟婆汤令人忘记前世今生,*汤却会致人昏迷,使其不得超生。所以丧家要准备个有眼儿的瓦盆,汤盛不住不算,出殡前还要把盆砸碎,算是双保险,以免亲人误服。

    这么说眼下着急要办,她没办法,只好进屋告罪:“灵前有些琐事得拿主意,请主子和中堂安坐,颂银少陪了。”然后蹲个福,却行退出了花厅。

    到外间才算顺畅地喘上口气,略定定神回前院,让玉那里已经挑出四五个哈哈珠子,只等她来定夺了。她抱着手炉问:“时辰八字都合了没有?和金墨犯不犯冲?”

    让玉说都好,“你瞧哪个合适?”

    她打量他们身形,高高矮矮年纪不一,“挑年岁最小的吧,大姐姐才十八,没有干儿子十五的道理。”看了书房伺候笔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岁吧?能把碗端稳不能?”

    常生洪声说能,能了就是孙少爷,身份一日千里,不能也得能。

    颂银点点头,“就你了。”

    孝子选定,应该没别的事了,她背靠着抱柱觉得人有点儿晕,站着打晃,摸摸额头说:“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恨不得就地躺倒。”

    让玉呲了呲牙,“您受累,忙过这一阵儿,好好在屋里睡上三天,到时候我伺候您吃喝。”说罢踮足看花厅方向,“容家人来了?看见那个容二爷没有?人才怎么样?还过得去?”

    说起这个颂银更累了,“换庚帖的不是容实,来了个人替他,真唬着我了,你猜猜是谁?”

    让玉抿抿鬓角说:“这我可猜不着,不都是亲兄弟代替的吗。他哥子的事他不出马,找个不相干的人充数来了?”

    “还真不相干。”颂银一吐舌头,“那人和皇上是亲兄弟。”

    让玉愣了下,“豫亲王燕绥?这尊佛请得够大的,连他都惊动了,容家这回挣足面子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得点头哈腰的。”颂银想起和他抬杠的情景,心里有点发虚。不过后来看他的神情也不怎么恼,应该没事了。

    让玉不知道里头的内情,只是拿她逗闷子,“瞧你挺厉害的人,见了王爷就发怵,等将来入内务府,向皇上回事,到时候还不得吓死!说起这个……以往都是金墨跟着阿玛,咱们也没机会见那些勋贵。豫亲王是镶黄旗旗主子吧?论旗务,是咱们正经主子。”

    颂银嗯了声,因为前院人多事杂,一会儿功夫不见就有人找,也不敢走开。忙了一早晨还没吃饭,丫头送粳米粥来,她到丧棚底下找了个地方坐下,就着紫姜喝了两口。让玉递给她一个鸽肉包,她塞进嘴里,刚咬下来一口,发现棚外站了个人,正眯着眼睛往里瞧。

    她差点没噎死,这位王爷怎么又来了?她嘴里叼着包子,吐又不好,咽又不好,一时傻呆呆站起来愣神。幸好让玉送了条帕子给她,她别过脸把包子吐在手绢里,这才蹲安招呼:“主子进棚里来吧,外头风大。”

    边上有太监撑着黄栌伞,豫亲王摆了摆手把人打发开,提起袍角迈进了丧棚里。还是那个淡淡的模样,扫了她一眼,“听说这回的事全由你打理?”

    颂银躬着身子应了个是,“家里太太伤情过甚,怕没法处置。我正好闲着,我替太太分担了,给阿玛搭把手,好叫阿玛轻省些。”

    燕绥点了点头,“那么往后内务府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了?”

    佟家有这个老规矩,总管的位置只传长房,男女不论,长房有人,就没下面哥们儿的事。银子垂手道:“照理应当这样的,不过也有例外,要是我不成器,这位置就往下顺,择贤明者任之。”

    他轻轻哼笑一声,“我看佟家上下,没人比你更贤明的了。”

    颂银舌根儿都麻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说这位天潢贵胄心眼儿真不大,她就顶撞了他一句,满以为过去了,谁知人家根本没忘。她抬起眼看他,他的眼波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因为人长得高,打量她需垂眼。就是那种微乜的样子,浓密的睫毛虚虚覆盖下来,含住了眼里的光。丧棚底下气死风1长明,垂挂的白绸在风口上荡漾,他依绸而立,皮肤通透无暇,能和她拼个高下。

    她有点怕,嗫嚅着:“我刚才疏忽,克撞了主子。我以为您是容二爷来着,您直呼我阿玛的名字,我觉得您无礼……现在知道了,犯了大罪过,请主子责罚我。”

    他却又表现得异常大度起来,“没什么,为这点事罚你,显得我没度量了。反正你往后要进内务府,咱们打交道的时候长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吗?颂银惊骇不已,瞠大眼睛弯了腿,“主子,您别……”

    他挑起一边嘴角转身,曳撒细密的褶子撩起个优雅的弧度,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停在那里回身,“对了,那件事我没告诉你阿玛,免得他怪罪你。容绪迎亲那晚你要送嫁,一举一动多留神,别折了主子的脸面。”

    她心头惶惶地跳,忙福下去,“主子教训得是,奴才记下了。”

    他微微别过脸,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负手出去了。

    ...

第5章

    颂银转头看让玉,“瞧见没有,这就是咱们旗主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txt全集下载【..】”

    让玉揪着心口说:“一个王爷就这么厉害,回头进了内务府可怎么办?”

    怎么办?熬着吧!颂银也想过撂挑子,可她不干就得落到让玉肩上。让玉的脾气不那么揪细,办事顾前不顾后,恐怕不能称阿玛的意。桐卿呢,年纪不大,胆子小得像芝麻,一有风吹草动就蹲地不起,进了大内只有掉脑袋的份儿。恁大的一家子,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私底下也各自使劲儿。她知道家传的职务不能落进别人手里,这事开了先例,往后就收势不住了,所以无论如何得绷住。

    让玉纠结了半天又开解她,“我瞧着,人家不过是给个下马威,将来未必不重用你。那位王爷和皇上是一个妈生的,听说当初皇位该当他继,被紫禁城里那位抢先一步罢了。”

    颂银忙来捂她的嘴,“姑奶奶,还嫌事儿不够大吗?快别裹乱了!”

    妄议朝政是死罪,尤其还是这样揭不得短的事儿。本来一位王爷,不能叫她这么害怕,可知道他是豫亲王后,不怕也不成了。豫亲王听上去是个寻常封号,其实认真来说应该是皇太弟。皇上即位十年无所出,子嗣上不兴旺,乾坤不能没有准心。太后又偏疼豫王,可能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吧,总之太后的意思是传弟。但因为本朝没有册封太弟的习惯,况且皇帝心里也有些不情愿,因此储君之位算是内定,具体得看后宫主儿们的表现。要是谁能生出位阿哥来,那太弟的位置是不稳的,将来皇子长大,和这位皇叔之间必起争端。通常皇帝更偏向自己的儿子,所以太弟地位岌岌可危。不过不知是怎么回事,皇帝越急越生不出儿子,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如果皇帝命里无子,那么刚才那位王爷就是下任皇帝,得罪了他,可不叫人害怕吗。

    姐妹两个哆嗦了一阵儿,你瞧我我瞧你,一脸茫然。

    “还是告诉阿玛吧,事儿可大可小。”让玉说,“阿玛管着内务府,和豫亲王肯定相熟,讨阿玛个主意,再不济让他心里有数,往后出了岔子,好知道打哪儿发作。”

    颂银想了想,也有道理,让她在前面看着,自己上后边找阿玛去。

    述明那里还要忙送三后的婚礼,这个忌讳那个忌讳,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见颂银来了,愁眉苦脸道:“你去问问阴阳生,回头牌位送过去,影亭怎么妆点?是用白还是用红?还有陪嫁,你得操点儿心,让人糊四季衣裳和箱子,回头要烧化的。”

    颂银接了丫头送的参茶递给他,“阿玛别急,这些事儿我一个人全能办好,就是刚才出了点纰漏,得和阿玛回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小说网(.800book)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述明嗯了声,“什么事?”

    颂银把经过说了,末了眼巴巴看着述明,“我怕进了内务府,豫亲王要找我的茬。您看这可怎么好?要不再晚两年吧,等他淡忘了,我再跟您当值。”

    述明听了一笑,“我当多大的事儿,不定人家是逗你玩儿呢!放心吧,咱们跟他牵搭多了去了,他寻你的晦气,给自己找不自在?”

    颂银听他这么说,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也是的,内务府掌管着宫禁事务,再了不得的人,也离不开吃喝拉撒。谁和帝后嫔妃们走得最近?自然是内务府。秤砣虽小压千斤,豫亲王又不是傻子,不好好拉拢,还真让佟家誓死效忠皇帝么?

    她抬头看阿玛,“万岁爷信不信任阿玛?咱们是镶黄旗的人,这会儿在豫亲王手上呢!”

    述明摸了摸下巴,“佟家的内务总管就跟那铁帽子王似的,是世袭。当初皇上御极之前哥儿俩争旗,皇上赢了,得了正黄旗,镶黄旗可不落到豫亲王手里了嘛。这也算棋差一招吧,让别人的包衣给自己当家……不过你阿玛可不笨,刀切豆腐两面光,内外都要做得漂亮,要不皇上能留我?你呀,太年轻,路还长着呢,且走且学吧!”

    颂银长出一口气,有这么个阿玛在前头开道,她应该是没什么可忧心的了。不过女孩家好奇心重,压着声问:“皇上为什么没有儿子?”

    佟述明看了她一眼,“你阿玛不也没儿子吗。”

    “那不一样,阿玛只有额涅一位太太,皇上的后宫里装满了人,那么多嫔妃居然一个儿子都没有,不奇怪吗?要是皇上不能生也就算了,这不是有两位公主嘛!”

    述明皱起了眉,“你整天就琢磨这个?小孩儿家家的!现有主儿怀着身子呢,兴许能生个阿哥也不一定。”说罢抬手,“外头张罗去吧,别打听这个。等将来进了内务府,鸡零狗碎一大堆,有你操不完的心。”

    她被阿玛赶了出来,刚到外面就有长随来问口报条1怎么写,她扶着脑袋说:“这个都要问我?你们管事的哪儿去了?”恼归恼,事情总要落实的,便一字一句地交代,“写上本家金墨姑娘,恸于十一月三十因病辞世,谨择于初一日大殓,初二日接三。记着落款用门房的名头,别弄错了。”

    长随领命去了,她定神想了想,又到前面看灵堂里的布置,尚且都过得去。这时候丫头奉了老太太的命来,说看看姐儿事办得怎么样了,要是得闲,上抱厦里歇会子。

    她左右打量一圈,众人各司其责,该办的暂时都办完了,似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便和外头的人交代一声,回了老太太跟前。

    她额涅哭了很久,到这时还不得停,进门见她戴着抹额歪在榻上,想来头疼病又发作了。颂银脚下顿了顿,转身问请大夫没有,老太太说:“叫大夫不中用,她止不住这哭,华佗来了也摇头。”又安慰大太太,“成了,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金墨是个好孩子,兴许我们佟家福薄,作养不住,她瞧准了好人家又投胎去了,你就是哭瞎了眼她也不知道。亏得底下还有三个呢,这三个丫头哪个不可人意儿?行了别哭了,今儿大殓,到送三还有好几天工夫,你天天儿的哭,命还要不要了?”

    大太太被老太太压了半辈子,向来恭勤听话,这回的事不由老太太做主了,觉得自己哭得有道理,压根儿不兜搭她。

    颂银只得劝,“您这么的,叫阿玛怎么好?您瞧瞧他去,一宿老了十岁,您不疼我们,瞧着阿玛吧!”

    大太太和述明是伉俪情深,二十年没红过一回脸,听颂银这么说,又是伤心又是惦记男人,倒止住了眼泪。颂银见状回身喊丫头,“绞热手巾来,给太太擦脸。”又伺候额涅抹了猪油膏子,这才到老太太身边来。

    老太太让人预备了糖蒸乳酪和枣泥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忙得顾不上吃吧?别饿着了。前边都完事了?”

    她掖着手绢吃了两块,又接清水漱完口方回老太太的话,说:“差不多了,灵堂布置得挺好,丧报条也贴上了,等后儿宾客吊唁再忙上一阵儿,余下的就只送三了。”

    老太太点头,“容家的礼单我看了,心里倒还称意儿。就是听说豫亲王代换的庚帖,怕乱了章程。原该出去请安的,又说王爷叫免了……没事儿吧?”

    颂银忙说没事儿,“王爷和容家兄弟有交情,这回是替容二爷出面。横竖一切都好好的,老太太别担心。”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不知道容家那小子怎么样,容绪是瞧不见了,容实还可以细考量。依着你,容家办事过得去?”

    颂银说是,“聘礼之外送了纸活儿,金山银山的,还有给岳父岳母的孝敬。账本上另随二百两的赙仪2,是照正经亲戚走动的意思。”

    老太太说好,“倒不是因他们出手大方,咱们也不稀图那点子东西,争的就是个礼儿。既这么,这家子可往来,你阿玛瞧人果真准。”

    颂银知道阿玛的算盘,不过大人的主意小孩儿不能参与,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旁的都不必她过问。

    接下来两天也顺顺当当的,客来客往有管事的招呼,当然那些亲戚本家也不乏特意见颂银一面的。大伙儿都知道,金墨没了,颂银要替上,但凡和内务府有来往的,事先都要打好基础,以往不怎么受待见的二姑娘,一时成了香饽饽。

    豫亲王那头也有随礼的,差了王府总管登门。还有皇上的赙仪,司礼监的掌印亲自来,代万岁爷安抚大人,请佟大人和老太君节哀。

    内务府辖下有七司三院,司礼监是其中之一,统管着大内所有太监,和内务府的关系最为紧密。既然颂银以后要在紫禁城行走,这些土地爷面前不得不通告。述明让人叫颂银来,引荐给了大太监,“这是二丫头颂银,日后还请谭掌印多多提携。”

    颂银给谭太监纳了个福,偷着瞄了他一眼。谭太监大概五十上下,养得白白胖胖的,寻常脸耷拉惯了,鼻子往下到嘴角这块有深深的两道纹路。太监的服色很鲜洁,冬天着绛红,因为是登门吊唁,在金线葵花曳撒外套了件青袍充数。青袍不够长,隐约能看见曳撒的袍角,他听了述明的话作诚惶诚恐状,拱手说:“佟大人您太客气了,咱们原就是一家子,二姑娘将来接了您的大印,司礼监还要靠二姑娘照应呢。您请放心,谭瑞待二姑娘和待您是一样,底下猴崽子们哪儿做得欠妥,二姑娘只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话要说得囫囵,谁也不摆谁的谱。述明谢过了谭太监送他出门,回身告诉颂银,“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他手下那些人遍布紫禁城,从东北三所到乾清宫,哪儿都有他们的影子。别瞧太监上不了台面,他们要是作起梗来,比那些军机大章京都难对付。和这些人打好交道,你的差事就办得顺当。还有一点记住了,不能苛扣他们,手指头漏点儿缝,他们受用了,心甘情愿听你差遣。一个人不管多大的能耐,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不能事事躬亲,就用得上这号人。这程子司礼监有做大的势头,你心里要有个数,松紧得宜,既让他们蹿不上房顶,也不能压得太厉害。”

    其实光听真有点瘆人,皇上的家不那么好当,一环环一道道,不知要废多少心机。颂银才十四,还需大大的磨砺才能坐上那把交椅,万一各衙门的人不服,空头架子支撑不住就会倒,一个内府大总管,烦心事不比皇上少。

    她记在心里了,仍旧回前院照应。关于接三,民间有个说法,死者死后三天要到望乡台遥望家乡,这时候必须风光操办,一来赎清生前罪业,二来布施四方野鬼。因为里头门道繁杂,一整套运转起来费心得紧。所幸都扛住了,就像学武的人攻克难关似的,一关接着一关,到最后顺利结束,已近午夜时分了。

    颂银站在檐下低头盘算,接下来还有送三,和尚道士要设座,吹三通、打三通、念三通,等子时容家来迎了牌位,金墨的事大致就算完了。

    肩背酸痛得厉害,她抬手捏了捏。灵堂里传来几位姑奶奶嘹亮的哭声,伴着漫天的飞雪,这个夜显得异常的冷。

    ...

第6章

    嫁一个死了的闺女,对佟述明夫妇来说,和寻常人家嫁女儿没什么两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容家半夜来迎亲,到了府门前烧化衣裳首饰,述明两口子迎出来,忍着哭和亲家互相道喜。容家迎娶牌位的阵仗和操办喜事相当,也是八抬大轿鼓乐齐备,待把金墨的灵位送上了轿子,述明太太和一干女眷才放声嚎哭起来。

    颂银和让玉扶轿送亲,跟着队伍一起去了钱粮胡同。耳边是喧闹的唢呐声,身后的哭喊都淹没在了声浪里。颂银看对面的轿杆,让玉的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她的侧脸。因为出门前和桐卿闹了点不愉快,一路垂首,没有向她这里看一眼。

    隆冬的深夜,那种冷是直穿脑仁的,地上积着雪,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她透过飘荡的轿帘往里张望,金墨那个被妆点得十分花哨的神龛在一张小几上孤孤单单地摆放着,她叹了口气,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悲伤得麻木了,心空如洗。

    深夜家家闭门锁户,寻常熟悉的街市胡同这时候也变得陌生起来。扶着轿杆一步步往前,迎亲队伍吹打的《饽饽歌》尤为刺耳,仿佛看不见的地方到处坐满了人,他们成了在戏台上卖力表演小戏儿。

    好在正白旗和镶黄旗离得不算远,从佟府到容府不过两盏茶工夫。远远看见府门上红纱灯笼高挂着,里边人得了信儿,霎时涌出来好些,几个小厮攥着二踢脚1,手里捏着香头,到空旷地上点燃,通通几声连珠炮似的,震得脚下土地都打颤。

    全靠人2铺红毯、打轿帘,再往轿子里填还一个苹果,把神龛迎了出来。颂银和让玉仍旧一左一右护送着姐姐,进了容家大门悄悄打量,北京的大家子就是那么回事吧,面阔五间的正屋,三进四合院,院里有鱼缸石榴树,当然肯定也少不了肥狗胖丫头。容家当喜事来办,照例高搭大棚,宴请亲友,只见到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垂挂大红的帐幔,连树杆上都包裹着红绸。

    让玉瞧了颂银一眼,姐俩把牌位送到新房炕上。全靠人用红头绳将它们栓在一起,因为是亡人,这二位拜不了天地,就由娶亲太太代劳,给百份全神上香。然后茶房送来合卺酒和子孙饺子供奉在灵位前,大礼就算完成了。

    让玉看那些人煞有介事的唱喜歌说吉祥话,小声地嘟囔,“耍猴似的。”

    颂银怕被人听见,赶紧瞪了她一眼。才瞪完,来了个年轻爷们儿,穿着青缎箭袖,腰上一排葫芦活计,拱手对她们作了一揖,“请妹妹们移驾,到灵前给新人磕头道喜。”

    颂银明白过来了,看样子这人就是容家二爷,只因阿玛和阿奶念叨了好几回,所以人在跟前,不免要看上一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这一眼叫人心上震颤,之前没听阿玛说起容家儿子多好多漂亮,也可能男人关注的和女人不一样,轻描淡写只有四字评价——不甚靠谱。现在一见,这位容二爷称得上星眸皓齿,美如冠玉。只是那眼梢尚有一点锋芒,虽儒雅,却也儒雅得猖狂。

    颂银收回视线,盯着人看失了体面,可那张脸确实够叫人心头品嚼再三的了。他和豫亲王似乎年岁相当,身量也差不多。旗人姑娘不忌讳见外人,许她们出门会亲,但她以往的见识里没有这号人物的存在。至多像常来家走动的几个堂兄表弟,堪堪算得上敦厚清秀,和所谓的美是不沾边的。这两天经办的事多了,见的人也多,于是瓦砾堆里掘出了翡翠,算是大开了眼界。

    反正让玉已经傻了,脸颊在灯下隐隐泛红。颂银料她必定芳心大乱,回头打算好好调侃她一番。自己倒还镇得住,福身回了个礼,拉着她到灵位前去,那里已经预备好了蒲团,三个人依次排开,跪下,对上首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颂银想起今年开春的时候金墨做寿,她们也给她磕过头。旗人家的姑奶奶地位很高,大姐姐过个生日,她们这些小的都得给她道贺。那会儿她还是意气风发的,现在却阴阳两隔了……

    哭得太多,眼泪都流干了,心里只剩下无边的遗憾。磕完了头站起来,膝盖晃了下,边上人适时一搀,很快收回手,“没事儿吧?”

    颂银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没事儿,带着让玉到容家人面前蹲安,“给老太太和容中堂、容太太道喜了。”

    那边也回礼,“亲家姑娘同喜。”

    容老太太很喜欢她们,拉着手看了又看,“我虽没见过孙媳妇儿,但见着亲家姑娘也是一样的。真好,真齐全……”说着又抹眼泪,“我们绪哥儿有造化,活着的时候没定亲,这会儿迎着个好的,在下头也不孤寂了。亲家姑娘,我们家里人口少,怪冷清的,盼着结了亲,两家走动起来。我瞧了你们可心得紧,得了闲儿来坐坐,兹当是姐姐在我们门子里头,这里是她婆家不是?”

    颂银道个是,“家里阿玛额涅也让我们带话,问老太太/安。老太太不嫌我们聒噪,我们一定常来。我阿奶说了,等事儿过去,也请亲家和老太太过府散散。”

    容老太太点头,看她的目光又多些赞许,“好姑娘,代我谢谢府上老太太。往后两家并一家儿,且要来往的了。”

    复让人备枣儿莲子茶来,请两位亲家姑娘沾沾喜气。略坐了一会儿颂银和让玉起身告辞,容太太忙叫容实,“送亲家姑娘们回府,路上警醒着点儿。”临要走了嘱托颂银,“明儿咱们迎柩,还要烦劳二姑娘。夜这么深了,叫姑娘们熬了大半宿,回去合不了两个时辰的眼就又得操持,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颂银欠身道:“太太别这么说,我们自己姐姐的事儿,哪有撂手不管的道理。太太且留步吧,我们去了。”

    一大帮的人送她们出门,礼数极其周到。容家备了两顶轿子,让玉愿意和颂银挤在一块儿,说这么的暖和,颂银只得往边上让让,容她坐进来。她来自然是有话说,迫不及待掀帘子往外看,压着声指点:“瞧见没有?美人儿!”

    颂银捂她的嘴,“叫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夸他呢!”

    “一个爷们儿愿意叫你夸他漂亮?”颂银恨不能把她的嘴缝起来,对她拜了拜说,“快消停点儿吧,这就要到家了,啊。”

    让玉不服,“那你说他和姐夫长得像不像?大姐姐喜欢那种英武的男人,能挽弓射箭,一拳打死一头熊瞎子的。这种少爷秧子……姐夫真长得那样,大姐姐怕是不高兴……”

    其实哪儿能呢!侍卫处没有娇贵的小爷,给皇上当差陪阿哥们摔打,木兰围场上角逐巴图鲁3,少爷秧子能留下当一等侍卫?

    颂银心里琢磨,闲在地阖着眼,也没回话。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发现轿子不大对劲,怎么好像就地转起圈来了?因着打转有惯性,人猛地歪向一边,几乎贴在轿围子上,不消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

    “这是怎么了?”她醒了大半,挣扎着掀帘往外看,发现轿子到了安定门大街上,可是不往前走,在宽绰的街面上旋起磨来。前面就是容实,只见他信马由缰,走得像模像样,颂银忍不住喊了声容二爷,“怎么不往前走?老打转干什么呀?”

    他回头看了眼,开道的长随挑着灯笼,照亮他俊秀的面孔,他古怪地扯了下嘴角,“这不是正往前走呢么。”

    让玉惊恐万状,“他睁眼说瞎话,还是遇着鬼打墙了?”

    颂银心里明白,这血祖宗刚才那席话被人听见了,人家下手作弄呢!他们在外,容实也好,轿夫也好,心里有数。她们装在轿子里头,跟填了炉膛的山芋似的,怎么翻滚全由人了。

    这么下去不行,非给转吐了不可。她说停轿,“这里离补儿胡同不远,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不敢劳烦二爷。”

    容实皮笑肉不笑的,,一双眼睛晶亮,“那不行,我奉命送妹妹们回府,没到台阶下就算我失职。两位妹妹还是安坐吧,前边就快到了。”

    让玉喊起来,“到什么?就地打转,把我们当空竹,抖着我们玩儿是怎么的?”

    颂银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子,让她别出声了,才结亲,撕破了脸好瞧么?她耐下性子来,扶着轿门说:“想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啦,二爷停一停再走吧!要不这么的,我指路,照着我说的方向走。”

    他倒没意见,说成啊,“二姑娘让停我们就停下,让走就走,全靠您发话。”

    他八成以为她会费尽心思把他们往补儿胡同引,到时候好继续装糊涂。既这么就没什么可客气的了,颂银请他们调头,再指使他们顺着大道往前,果然那帮轿夫脸上浮起了意外之色。她倒笑起来,不是被鬼迷了眼吗,真要迷了,那就折返,有能耐重回容府,自有容大学士收拾他儿子。

    这时候不知哪家的狗叫了一声,前面提灯的长随太机灵了,瞅准时机打了个喷嚏,如梦初醒似的咦了声,“走了这么长时候,怎么才到这儿呀?爷,咱们走错道儿了!”然后张罗起来,牵着容实的马缰往镶黄旗赶,就这么无形中替他主子解了围。

    “我就知道这容二没安好心!”让玉嘟嘟囔囔说,“亏我还夸他呢!”

    气得颂银直喘大气,“你还说?”

    让玉明白厉害了,伸伸舌头再没吭声。等到了佟府门前容实先行下马,上前给她们打帘,温润的面孔掩在漳绒帘子后头,很难把刚才的际遇和他联系在一起。他的一举一动十分谨慎有礼,“请妹妹们下轿。”

    颂银对他纳了个福,与他错身而过时听见他低低一笑,“前儿王爷和我说起你,他老人家也碰一鼻子灰,妹妹好厉害的手段。”

    这么说来是有意刁难她了?颂银也不焦躁,低眉顺眼地说:“王爷太瞧得起我了,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王爷大驾光临,慢待了主子。烦二爷在王爷跟前替我美言几句,我拙非我愿,请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我拙非我愿前边还有一句,汝巧非汝能。容实沉眼打量她,这丫头言语上半句也不吃亏,这么不哼不哈又被她扳回一城,挺有意思。

    而颂银这厢呢,自觉和容实结下了梁子,面上虽和煦,心底不知捅了他几百个窟窿,以至于后来她在紫禁城行走,也大有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容家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去过几回,但因为只是尸骨亲,当时热络一阵儿,毕竟没有中间的纽带维系着,渐走渐远,渐渐十分生疏了。

    ...

第7章

    时间过得飞快,四年像翻书页似的,眨眼就过去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

    又到一季春暖花开时,颂银喜欢这个时节,彩画红墙,烟柳成阵,原本那么庄严不可欺的宫苑,忽然春来报到,一场细雨过后寿康宫和承乾宫的梨花都开了,还有钟粹宫的玉兰和文华门前的海棠,熏风送来阵阵幽香,把这没有人情味儿的地方点缀得有了生气。

    军机处的章京们正过隆宗门,不像以往板着个脸,大概是受了春的渲染,嘴角带上轻轻的笑意。议事后下值,三三两两讨论起了蛐蛐儿,说谁家大爷爱虫成痴,为了一只“铁头将军”,把老宅子都填进去了,言辞间尽是惋惜。一部分旗人是有这个毛病,老祖宗当初开疆拓土时的戾气退化成了子孙后代极小处的精致玩味,日子越富足,越会给自己找乐子。如今的八旗子弟更爱放风筝、扮青衣,哪儿雅致往哪儿去。

    旗人或多或少都有俸禄,但这些银子根本不够他们置办玩意儿时无度的挥霍,就靠着祖上积攒的老本儿坐吃山空着。豫亲王看不上眼,上疏整顿军务,要把这些无所事事的人都收集起来,该调理的调理,调理不成扬言要直接送槐树居,连祖坟都不让进。这程子旗人似乎收敛些了,但偶尔也会传出这种不成气候的消息。

    颂银从造办处出来,欲去四执库,开了春,内务府要替皇上张罗春袍。御用的冠服做起来考究精细,并不是像外头裁缝量体裁衣就成的。皇上机务忙,没这个空儿站在那里任你丈量,就由礼部定式样,交如意馆画师绘制工笔小样。她心里惦记着,今天得去乾东五所看纸片,要是能行,午后陆润瑞呈皇上预览。

    夹道里与众大人狭路相逢,她让在了一旁,端庄恬静的姑娘,要不是穿着曳撒,大概就如宫女子一样蒙混过去了。可那些大人眼尖,知道她是继任的内务总管,将来是响当当的二品大员,便停下同她打招呼。称谓也不是佟二姑娘,都管她叫小佟总管,她这四年来慢慢和他们相熟了,人也自在起来,便抱拳向他们揖手。

    “忙呐?”大员们打招呼也和街坊似的,只差没问候吃喝了。

    她嗳了声,“上如意馆。诸位大人下值出宫了?好走。”

    众人笑着回礼,一摇三晃往十八槐方向去了。她是处处留心的,人堆里有谁,谁和谁走得近,她都知道。打眼一看,过去了七位章京,好像缺了个人,只有豫亲王没出现。(800小说网 W.800Book.Net 提供Txt免费下载)她微微缩了缩脖子,心说赶紧走,脚下利索,兴许就遇不上了。

    关于那位王爷,自金墨丧礼之后也每每有遇见的时候,他都是只和她阿玛说话,连瞧都不瞧她一眼。有一回还故意敲缸沿,不无遗憾地叹息,说金墨是块镶了金的墨锭,要还活着,大有可为。言下之意她这个替补的不行,差了老大一程子,很不受他这个正经主子的待见。她撅着嘴,知道他老爱挑剔她,他说归他说,她把耳门关起来,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大概看出来了,没能达到打击她的效果,愈发不称他的意,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把她贬到上虞处养骆驼就不痛快的样子。

    挺大个爷,那么喜欢给人穿小鞋,不能说他没出息,就是拿她当消遣。后来她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就绕开,在她心里这位和硕亲王同容实一样讨人嫌,不照面是最好。

    然而紫禁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来来回回就几个要紧的地方,难免有遇上的时候。果然她正打算加紧步子逃匿,刚过隆宗门,一抬头就看见豫亲王从军机处出来,没戴奓檐帽,一头黑鸦鸦的发,在春日的暖阳下回旋出黛色的光环。

    她窒了一下,“请六爷安。”

    毕竟是给皇上当差,在宫里叫主子犯忌讳,紫禁城的主子只有万岁爷一人耳。豫亲王燕绥排行第六,因此都称他六爷。

    他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点头,就这么看着她。颂银对他有种天生的畏惧,在他跟前就心慌气短,浑身发毛。尤其他不吭声,她更觉得可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还是先前的那几句话,“六爷下值?您走好。”

    他几不可闻地哼了声,“你是茶馆伙计?送客的那套在宫里用上了?”

    颂银低下头说不敢,心里嘀咕,这不是没话找话嘛。他要是不拿正眼瞧她,她也不必想这套说辞了。

    可他打定主意继续挑刺,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我记得我曾说过的,你还没有正式当值,可以不必穿曳撒。女人家和男人一样穿戴,乱了纲常。”

    颂银有点委屈,“我前儿拜了官,眼下在员外郎的职位上。”

    内务府官员的任免和朝廷大臣不一样,皇上觉得应该予以擢升了,一道口谕就成,不必惊动军机处,因此豫亲王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颂银暗暗有点高兴,觉得这回堵住了他的嘴,他肯定自感扫脸。她心里偷乐,自己没留神,脸上笑吟吟的,另外补充了句,“从四品的衔儿。”

    这下子可能惹恼了他,他错着牙一笑,“从四品,好高的品阶,到我跟前显摆来了?”

    颂银啊了声,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梁处攀上了后脑勺,忙定神,结结巴巴说:“奴才哪儿敢呢,原该……该回禀六爷的,只因近两天忙,忙啊……内务府正筹备换季衣裳,没抽出空来。”说完一想不对,又骇然辩解,“奴才绝没有非要得了空才去面见六爷的意思,实因走不开,且知道六爷正督办西山健锐营的军务,怕特特儿的登门,扰了六爷的清静。今儿正好,我从造办处来,算准了六爷下值,在隆宗门上等着六爷,好回明了爷,谢谢爷的提拔。”

    她倒会说话,四年前像根直撅撅的火通条1,逮谁捅谁。眼下官场上历练了,知道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燕绥还算受用,拧着的眉心逐渐舒展了些,“特意的等着我?真难为你。不过内务府有个女总管不算坏事,你也知道,后宫在司礼监手里,像你阿玛,一个爷们儿不能行走禁廷,万事还得靠谭瑞。隔着一道,总有不便之处……我听说你和惠嫔之间有往来,宫里两位主儿同时有孕,产期也挨得近,具体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宗人府掌着名册,等孩子落地就要筹备牒谱,时间定下了,也好早做准备。”

    豫亲王还未正式娶亲,家里两个格格形同虚设,没有一个为他生过孩子,因此他并不懂其中奥义。颂银笑了笑,“这个可说不准,不像瓜果,半生也能凑合。孩子就得长熟,时候到了自己就出来了。至于我和惠嫔,惠主儿上年参选,我在顺贞门上主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也不算多熟络,点头之交。三月初五奉旨阖宫定做春袍,我进永和宫给惠主儿请过一回安……”说着略顿了一下,攸关皇嗣的事儿,其实不太好泄漏,不过她这里守住了,太医院那边他照样能打听着。镶黄旗在他手上攥着,满人对旗主子是一千二百个恭敬,既然开口,她实在不敢推诿,细琢磨了下,据实道,“应该在五月底。按敬事房的记档,禧贵人翻牌和惠主儿差了三天,所以日子应该差不多。”

    豫亲王哦了声,微垂着眼若有所思。

    颂银心里不安起来,四年过去了,皇上依旧没能盼到一位阿哥。现在两位小主都有了身子,胜算提高到五成,所以豫亲王着急了。他也怕,万一有了皇子,往后会动摇他的地位。颂银感到左右为难,她开始忧惧,如果他提出什么要求来,她该怎么应对。左手是旗主,右手是皇上。照理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但对于认死理的满人来说,旗主比皇上更亲近。好在颂银不是那种盲目的人,她自己心里有一杆秤,皇上好不好,不该她来评断。她只知道自己吃皇上的俸禄,当着皇上的家,就该对皇上效忠。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太医院是这么报给内务府的,可我那天见惠主儿,她说敬事房定的时候不对,应该在五月中,因为有回临幸没记档……”说完红了脸,到底是没经人事的丫头,整天说什么翻牌子临幸之类的,实在很不好意思。她这回是胡诌,属于虚晃一枪,好给惠嫔打打掩护。若是豫亲王有什么图谋,时间上出了偏差,好歹多个转圜的机会。

    但豫亲王不是糊涂人,她心里有点怯,抬眼望过去,想探探他神色,没想到他也正把眼儿瞧她。军机处外那片空旷地连着乾清宫门前的天街,光天化日没甚遮挡,他倒也不避着,不怕人说他和内务府过从甚密。颂银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瞪着两眼,豫亲王今年二十三,却有这个年纪没有的沉静和深邃。他的心机不显山露水,但总能让人感觉到威胁。颂银活得不长,洞察力却绝对敏锐。这位爷贤名在外,大多数人提起豫亲王都持敬畏且赞美的态度,然而她所感受到的与旁人不同,没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觉得他不简单。

    倒不是说这样不好,人有了深度,不像一张白纸似的一眼看得到头。九曲十八弯,反而显得有嚼头。细端详他,年纪越长,越是静水深流。他不张扬,性格是如此,却掩不住脸上惊艳的容色。石青披领像张着两翅的海东青,歇在他肩上,两掖的夔龙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臂弯。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着唇,坚韧内敛,可是这种清华气象里又夹带着某种沉郁,让人难以窥破。

    他大概发现她一直盯着他瞧,有点不太自在。目光闪烁着,匆匆道:“好好当差罢,两位主儿有孕在身,要格外优待着。再有一个,早早儿回了皇后,精奇、奶妈、保姆都要预备上,别到时候慌了手脚,是你的罪过。”

    颂银一头雾水,和她预料的不一样,忽然大转风向虽令她费解,却是个不错的走势。她忙道是,“谢六爷指点,已经问过了太医,要给主儿们加餐。皇后娘娘也常有赏,吩咐不能亏待。这回是大事儿,宫里上下都格外上心。”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往隆宗门上去了。远远侍立的苏拉2赶紧捧着帽子过来,到她面前行了个礼,复飞快跟了过去。

    颂银慢慢往前走,边走边把他刚才的话又品味一遍,关心皇嗣是人之常情,既然没有仗着身份暗示她使坏,大抵又是她多虑了。她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已经过了千婴门,前边就是乾东五所了。

    ...

第8章

    乾东五所位于御花园以东,东六宫之北,也称北五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超多好看小说](s.)热门【..】原本是皇子居所,后来逐渐转变,用以安置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成了内务府的一个分支。

    颂银要去的是如意馆,如意馆属造办处,那里平时专事收集西洋玩意儿,现在用来陈列绘画。也不光是陈列,馆内有一帮很出色的画师,皇上的龙袍小样就出自那些画师之手。

    如意馆里供职的绝大多数是太监,太监这号人最会趋炎附势,远远见她进了大门,狗摇尾巴似的赶上来,就地打一千儿,“哟,给小总管请安了,您吉祥。”

    颂银笑了笑,“我来瞧纸样子,今儿要拿了请万岁爷预览的,绘好了没有?”

    掌事的应个是,“早预备好了,不敢耽误了工期。您来瞧,两件金龙褂、两件蓝芝麻地纱袍、一双青羽缎皂鞋,全照礼部陈条上写的样式定制,没有半分偏差。”说罢又一笑,“原该我们给小总管送去的,倒叫小总管跑一趟,罪过了。”

    “没什么,来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儿不对,好立时就改。”颂银扶着帽子,跟他进了二进的画室里。

    画师们见了她都停笔行礼,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纸片摊在日光底下请她查验,她俯身看,从尺寸到纹样逐个筛选,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几个小样供选。其实龙袍定做无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来,皇上也讲究新意。她看来看去,见一幅工笔的黼黻画得极好,抽出纸片上下端详,笑道:“下月斋戒,用这套错不了。”复挑出了另几样交给小太监,让他们卷起来装进画匣子里,好送到御前去。

    事儿办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来,到木影壁前叫了声小总管,掏出个烟壶给她,说:“这是南阳带回来的鼻烟,我有个把兄弟跟着张将军定藩,上月探亲给我捎来的。我知道您府上什么都有,未必瞧得上咱们的小玩意儿,可礼轻情意重,请小总管一定代我转交佟大人。”

    宫里也有人情往来,不管怎么样,巴结好上峰总没有错的,太监们是人/精儿,更是深谙此道。

    颂银不太愿意接,笑着推辞,“这怎么好意思的,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别介,”掌事的说,“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里头缘故,要没有佟大人提携,我这会儿还在下三处刷马桶呢,哪儿有我的今天呐!咱们做太监的没出息,手面小,您别笑话我。这点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转交,我还得再跑一趟,多费手脚不是!这烟越新越香,时候长了受潮,东西就糟蹋了。”他双手捧着往上递,“您瞧,您还是收下吧,回头坏了多可惜呀。”

    他说手面小,其实一点都不小。颂银自己不玩鼻烟,但在内务府供职,市面上什么东西什么价码,她心里都有数。再者说家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们都抽兰花烟,烟市上的门道她也知道些。【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这南阳烟,小小的一撮要好几百两银子,如今的太监头儿都肥得流油,送起东西来也不含糊。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会以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东西来路不正,这条路就断了。颂银只得接过来,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谢谢孙掌事的了。”

    孙太监笑成了一朵花儿,“该当的,着把她引到馆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儿,“小总管您走好。”

    颂银辞出来,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军机值房里早散了议,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设门禁,各处四通八达。穿过御花园进西一长街1,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义门。遵义门是养心殿的偏门,从这里进去就到养心门。她迈进门槛肃容整理衣冠,递了牌子等通传,这时候倒可以静下心来站一阵子了。皇上接见的时候没有定规,如果手上无事,半柱香就传见,若是正忙,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有的。

    颂银没什么烦恼,毕竟十八岁的女孩儿,也喜欢这阳春时节的天气。她知道永寿宫的西府海棠正开得繁盛热烈,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却不知西府别具一格。那两株树有了年头,树杆长得既粗且壮,一到花季争相开放,闭眼细闻,空气里带着隐跃的甜味儿,丝丝缕缕,浓淡得宜。

    内务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从容不迫,有时她也惆怅,让玉和桐卿在家养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那个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如今没有成家是这样,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这样。所以有人登门提亲,从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姑娘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说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规矩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旧不够格。就比如今天豫亲王对她衣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其实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还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见识短有见识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不好驾驭。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认为邪行。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虽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觉得他比谭瑞正气得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该是另一番新气象。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缘故,比一般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气很好,温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卑。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据说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他读过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今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颔首致谢,不需多言,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高兴,佟大人留神。”

    她听后略一怔,心里有了提防,悄悄对他打了个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她欠身请安,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忽然想起什么来,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

    颂银心头通通跳起来,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心事,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她敛神站着,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静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边脸颊,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间风采神似,略比他长了几岁,更显得沉稳端方。颂银匆匆一瞥,不敢再窥龙颜,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方听见他淡淡的声气,“工部递了折子上来,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这事你们内务府知不知道?”

    颂银松了口气,呵腰道是,“这事臣听家父说起过,往年也是这样惯例,先预支,看实际花费再来结算。”

    皇帝哼笑了声,“朕问过,说损毁并不严重,只是略作粘补罢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预支?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没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们内务府当的是朕的家,要为朕解忧,朕不怕被人说成吝啬皇帝。传旨下去,往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领。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们掏空。”

    颂银吓得腿软,打算跪下听训时,皇帝已经把这通火发完了。她心头悸栗栗的,虽知道往常也是这样,皇帝的性子比较急躁,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毕竟是掌着生杀大权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世上谁也经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连连道是,“以后若再有支取,先报内务府核实,再呈万岁爷御览。”

    皇帝嗯了声,“你来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开,取出纸样请皇帝过目,“这是如意馆根据礼部要求绘制的重彩工笔,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随意看了眼道:“礼制上不出差错就是了。”言罢又转到鱼缸前,着太监拿绷了纱的漏勺来,唯恐鱼撑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鱼食重新捞了出来。颂银以为他没话交代了,略站一会儿准备告退,没成想他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询问,“豫亲王先前同你说了什么?”

    颂银早就料到消息会传进来,她也想过,豫亲王提及后宫妃嫔生产的事不能据实回禀皇帝。这就是夹在中间的难处,两边都是主子,两边都要效忠,最难为的是都有生杀大权,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委屈又不能发作的语调说:“六爷看臣像眼中钉,先前教训我不该穿曳撒,说我女穿男装坏规矩。后来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儿,六爷才无话可说。”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过六爷?”

    颂银把金墨葬礼上出的岔子说了一遍,讪讪道:“臣那时候糊涂,臣死罪。”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爷有些太较真了。不过朕也想过,佟佳氏掌管内务府八十多年,你是头一代女总管。女人将来总要许人家的,生个儿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脉,要是生个女儿,几代之后哪里能算佟家人了?”

    颂银觉得这位九五之尊也挺有意思,闲下来还替臣子操心这个。她笑了笑,“家父说了,到时候可在族中挑个成器的过继,不能让佟家的基业旁落。”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颂银以为这个话题开了头,总不免要说到镶黄旗,说到佟佳氏的归属问题,谁知并没有。这就说明皇帝对她还持观望态度,她远没到让他信任的程度。

    她退出养心殿,静静站了一会儿,不搅进浑水里,就不必立刻表明立场,能松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样式定下了,当即刻送造办处织造,然而刚出养心门便听见身后传来喊声。她顿足回望,是惠嫔宫里的两个宫女,到她面前蹲身纳福,“给佟大人请安了。我们主子念着佟大人,打发我们来请佟大人过永和宫叙话。”

    颂银哦了声,转头吩咐苏拉把图样送到造办处,自己随她们进了东一长街2。

    惠嫔是永和宫主位,底下两个贵人一个答应,分住两边的配殿。她是个爱清静的人,寝宫设在同顺斋,颂银来了直入后殿,一点都不见外。当然她们的关系绝不是向豫亲王解释的那样轻描淡写,颂银和惠嫔小时候有过来往,当初惠嫔的阿玛封了京官,在补儿胡同落过一个月的脚,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着。佟家花园后边有个小角门,可以自由来去,两个人经常穿门而过,短短一月时间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钮祜禄家的产业置好就搬走了,虽然在同一座城里,因为离得有点远,再没见过。没想到十年之后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亲厚,就如亲姐妹似的。

    颂银借着职务的便利常会来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对她格外优恤些。妃嫔的月例开销是有定规的,她圣眷正隆,自然不会少了恩典,颂银别的地方帮不上忙,比如多给两支羊油蜡,多称两斤红箩炭,这还是可以的。

    惠嫔信任她,心里有事愿意和她讨主意,今天特意请她,也决不会是随便聊聊天的。果然她一来,惠嫔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她的手悄声咬耳朵:“银子,你替我想个法儿配两剂药,我要催生。”

    ...

第9章

    颂银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呀?”

    惠嫔有点犹豫,斟酌了半晌道:“现下宫里两个人有身子,我和禧贵人临盆差不了几天,两边都较着劲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要都是公主,横竖也没话说,万一都是儿子,谁长谁幼,里头有大学问。我是想,既然到了这份上,越性儿要拼一把,所以请你来,和你合计合计。”

    颂银没想到这回要说的是这件事,皇后无所出,历来册立储君信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颂银行走宫廷,这个道理自然是懂的,惠嫔精打细算,她也能够理解,可是要想办法让孩子早落地,这似乎有些冒风险。

    她眨着眼睛,一时很觉得犯难,“照敬事房的记档来看,确实挨得够近的,我自己不太懂这个,只知道太医说的要等瓜熟蒂落,你这么催熟,万一孩子不足月,将来要后悔的。”

    惠嫔却横了心似的,“你在内务府做官,咱们宫里是怎么个情境儿,你还不知道?万岁爷三宫六院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眼巴巴儿等着他临幸?他眼下是偏疼我些,但花无百日红,谁知道什么时候厌了倦了,就撂开手不管了。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儿子,我要是有造化一举得男,位置就稳固了。不指着往上升,至少不愁一睁眼来旨意,说哪哪儿犯了宫规,贬个常在、答应什么的。”她叹了口气,“你是不能体会我的心,自打有了孕,我连觉都睡不好,总怕被人算计,吃喝都加着小心,连走路都要计较先迈哪条腿。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好容易到了紧要关头,就差那么一点儿,不争取一回,看着他摔在丹陛上么?我只有你一个知心人儿,什么都不瞒着你。那些太医不好收买,吃不准他们和谁一条心,万一捅到太后那里,事儿就麻烦了。你帮我一回,不枉费我们姐妹的情义。等哥儿大了知道好歹,我让他报答你。”

    道理她都懂,可这是灭门的大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拿主意的。颂银看了她一眼,“你太让我为难了。论交情,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佟家上下八十几口人呐,要是出了纰漏,我担待不起。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人往高处走,都一样的,只是你想过没有,荣华富贵要有命消受才好。孩子不足月,你硬把他扒出来,伤了他的根基怎么办?我得劝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害人害己。”

    惠嫔本来全指望她了,可她不接着,再好的算盘都是白打。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她气鼓鼓瞪着她,“你就瞧着禧贵人爬到我头顶上来?她要怀个公主就算了,如果是儿子,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个月的,那我不是冤死了?”

    “哪儿能呢,日子明摆着,她要是动手脚,谁也不是傻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到时候查下来,她不废也得废了。你就踏踏实实的吧,作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

    她只管开解她,实际的问题压根儿没解决。惠嫔不痛快,“胆小怕事,还和小时候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么意思?有的孩子利索,到时候就出来了,有的孩子慢性子,他琢磨着不着急,再住两天,这一拖就是云泥之别。就算各自听天由命,谁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你到底向不向着我?难道我得了药还把你供出来,出了事儿我们钮祜禄氏不遭殃?你能不能放胆儿干一回?我们哥儿将来克成大统,你就是第一功臣,我让他给你配两个女婿。”

    原先还说得挺正经,后来惠嫔撒起孩子气来,她就没辙了。什么两个女婿,她听了直笑,“我也在家翻牌子,今儿你明儿他?你就没个正形儿!你听我说,我是心疼你,生孩子多大的事儿啊,不能闹着玩。你又是头一胎,冒那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她却言之凿凿,“值得,只要我儿子能当皇帝,我死了也甘愿。”

    颂银啐她,“你就眼热牌位上的太后称号?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儿了?”

    惠嫔点了点头,“我阿玛的续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到现在都瞧不上我。我就想争口气,将来叫她跪我。”

    颂银忽然觉得她可怜又可哀,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过不去。

    两个人临窗坐着,菱花窗外春/色宜人,风吹廊下竹帘,断断续续的光从帘子间隙挤进来,铺成斑驳的虎纹毯。颂银转头看她,她大腹便便,撑着下巴,真是没作养好,脸还是小小的。不过姿容倒是绝未退色,弱眼横波,韵味婉转。

    她叹了口气,“还是三思吧,那种催生的药靠不住,怕会对阿哥不利。”

    惠嫔却说不会,“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晋,上月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来瞧了我,和我说起《新方八阵》里的两个方子,一个叫脱花煎,一个叫滑胎煎,催生妙且稳。”

    颂银心头一跳,“直君王福晋说的方子?”

    惠嫔道是,“你以为只有宫里才用这种法子?宅门府门里妻妾争宠生儿子,勾心斗角绝不比宫里差。为什么她们能知道?都是过来人!我这儿绷着,禧贵人又不是死的,难保没人在她跟前出主意。”说罢拖着长音哀叹,“倒霉催的,谁叫时候挨得这么近呢。皇上也是的,天天儿翻牌子,也不歇着点儿……”

    颂银红了脸,“我还没嫁人呢,你别在我跟前口没遮拦!”

    惠嫔哈哈大笑,“臊什么,你看敬事房记档的时候还少吗?说真的,你该找个男人了,今年十八了,岁数越上去往后越艰难。”

    颂银说:“我也想啊,可汉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

    “那个容家二爷呢?你阿玛给你把道儿都铺好了,你还愁什么?”

    颂银只是笑,那个装鬼打墙的容实?得了吧!

    惠嫔那里还惦记那两个药方,“老姑奶奶没和我细说,你上外头替我查查。别推脱了,一定要办,而且得快,我等不了多长时候。”

    可这件事究竟是帮还是不帮,实在难以定夺。毕竟人命关天,稍有差错会祸及满门。但反过来考虑,真扶植起了惠嫔的儿子,佟佳氏会迎来新一轮的辉煌。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巩固了。

    她细掂量后方道:“我暂且不能答应你,得回去问我阿玛的意思。这件事牵连太广,我不敢拿主意。”

    惠嫔一叠声说成,拉她起来,打发她这就去,“赶紧的,我等着你的好信儿。”

    颂银就这么被推出了同顺斋,站在檐下又气又好笑,嘱咐她,“吃些东西好好歇个午觉,身子是自己的,别糟践……回头我再来瞧你。”

    惠嫔在里头挥手,示意她快去办。她没法儿,匆匆回了内务府。

    可巧,她阿玛并不在衙门,说是江南抵京的贡缎出了岔子,着急去处理了。她在案前坐下,内务府永远有办不完的差事,刚清算了库里的湖笔和锦扇,门上又有人来呈报今年人参的卖价。她接过陈条,听笔帖式1念经似的诵读:“头等普通参,每斤八十二两二钱;上等普通参,每斤四十八两二钱……”

    “都是长白山运来的?”颂银指着中间空缺的一项,“二等参五十八两二钱,普通参三十二两二钱,芦须七两……中间的次参呢?怎么没有?还有份量,我记得开春报的普通参是三百七十一斤五两四钱,这里怎么少了三斤七两六钱?”

    笔帖式傻了眼,四个月前的数字还能记得这么清,是神仙不成?也是有点不服气,笑了笑道:“卑职是照着题本2上誊抄下的,不会有错儿。”

    颂银一向看不惯这些油子们办事敷衍的态度,皱了眉头道:“既是誊抄,出了错可是要问罪的。你再去核对,份量凑不齐,银子就有出入,里头的亏空找谁填?”她把陈条扔了回去,“我要上文渊阁一趟,大总管回来替我传个话,说我有事回禀,请他略等我一会儿。”

    那笔帖式应了个嗻,目送她出了内务府大门,赌着一口气重新找题本。翻到人参价单那一档,定着两眼刷选普通参,仔细对照了半天,才发现原来真和上等普通参搞混了。于是摸着脑门嘿了声,“这么个主儿,往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那头颂银慢悠悠朝文渊阁走,文渊阁在文华殿之后,和内务府隔着个太和殿。从右翼门进,左翼门出,往前几十步就是文渊阁后角门。她想着惠嫔说的《新方八阵》,那个什么脱花煎不知是哪几味药组成的,得先看过了,心里好有数。因为方子不寻常,不敢随便问人,万一阿玛决定相帮,多个人知道多份风险。文渊阁是紫禁城里最大的藏书阁,上那儿找肯定都有。

    她身上担着职务,不像宫女太监不许满世界乱溜达。太/祖开国时期就有口谕,凡大臣官员之中有嗜好古书,勤于学习者,可以到阁中阅览书籍,因此她进文渊阁师出有名。

    文渊阁是个面阔六间,上下三层的独栋,青砖砌之,覆以黑琉璃瓦,据说是仿宁波天一阁的形制。这是个文人汇聚的地方,翰林院在此,上头还有位文渊阁大学士。她进门得先找中堂,获了准,由苏拉引领着上顶层。皇家的藏书,数量惊人,当然归置也得当,分门别类很易查找。她问明了医书的藏架在哪儿,就把苏拉支开了,找到那本《新方八阵》,妇人规里确实有脱花煎的记载——

    当归八钱,肉桂三钱,川芎二钱,牛膝二钱,车前子一钱半。加水两钟,煎八分热服,服后饮酒数杯亦妙……

    颂银吸了口气,只觉医书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时又有些茫然。兹事体大,不敢仅凭记忆,就掏出墨锭记在小纸片上,揣进了袖笼里。

    从文渊阁出来,依旧进左翼门,横穿太和殿前广场。那片场地是整个紫禁城最开阔的地方,得走上一阵儿。颂银心里计较着成败得失,只顾低头往前,并没有在意前边。将要到右翼门时抬头,才发现门禁上有人在巡查。为首的穿月白色飞鱼服,鸾带上压着绣春刀,满身繁复的刺绣在阳光下金芒四射。回头一顾,四年前的美貌依旧,不过眼梢锋棱圆滑了许多,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

第10章

    他一见她就笑了,雪白的一口大牙,对比着身后红墙,那么讨人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800)小说/txt小说下载【首发】

    “小总管忙呢?上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册子扔给身后的侍卫,先前一板一眼着,见了她不知怎么的,摇身一变,又成了四九城里最不着调的旗籍大爷。

    颂银还是一贯的瞧不上他,其实之前也有遇见的时候,不过没等接近,她就远远闪开了,基本不怎么照面。成见这种东西,一旦形成就很难改观,她对他的鄙夷深埋在骨子里,提起他,长长嗐一声,“那人”!金墨和容绪结亲的当夜他就折腾什么鬼打墙,带着她们在安定门大街上绕了一盏茶。现在就算升了护军统领,瞧瞧他的脸,仍旧不像正经人。

    但烦归烦,维持表面的和平还是有必要的。她挤出个笑容来,“容大人巡查呢?我上文渊阁去了,查个古籍档。”

    容实哦了一声,“花名牌呢?交门禁查验过没有?”

    颂银有些反感,她这张脸走遍了紫禁城,阖宫上下都是知道的。况且内务府当值,衙门本来就在宫里,哪里用得上名刺!她转过头,轻轻一哂,“未入后左后右门,也要验牌子?”

    他眉毛往上抬了抬,“右翼门等级也不低。奉上谕,凡内阁、内务府各官役,进出皆要护军验明放行。况且腰牌三年更换一次,小总管的时候也差不多了吧?”

    其实这道旨意确切来说并不是颁给官员的,内务府有派遣到各处的人手,比方书吏、苏拉、茶役、厨役什么的,这群人是需要随时出示火烙腰牌的。可什么叫刁难?就是无风三尺浪,鸡蛋里挑骨头,他要是非查不可,她也只得遵行。

    她把牌子掏出来,不情不愿得很,“还没到三年呢,容大人看好了。”

    容实接过来仔细打量,边看边乜眼,拉着长音念白:“佟佳颂银……”

    颂银狠狠瞪他,“容大人看完了就让我过去吧,内务府差事多,耽搁不得。”

    他唔了声,“不忙,我记得咱们两家还连着亲呢,好歹是自己人嘛,难得见上一面,说会儿话多好。”

    颂银很不耐烦,谁有功夫和他闲扯,惠嫔的事催得急,她要赶紧讨阿玛的示下,晚了真被禧贵人抢先,惠主儿不恨死她才怪!

    她伸手夺那腰牌,“我不得闲,等闲了和容大人畅谈。”

    容实的个子很高,扬起手来她就是蹦也够不着。她真有点生气了,她还担着衔儿呢,堂堂的朝廷官员被他逗着玩儿吗?她跳了两下,他就像个痞子,脸上得意洋洋的,“我还没验完呢,你急什么?”

    颂银的好耐性已经被他磨光了,天渐热,晌午的时候太阳直照着,曳撒虽换了单的,但前胸后背的刺绣格外厚实,生给闷出一层汗来。她咂嘴跺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瞧我个儿矮吗?好好的统领,弄得这么讨人厌呢!”

    他扬唇一笑,“你不是早就不待见我了吗,讨人厌也不是新闻了。[超多好看小说](800)小说/我好几回在乾清宫前的天街上碰到你,你见了鬼似的躲着我干什么?怎么说都是熟人,又同朝为官,这么见外有意思吗?”

    “下回吧,下回见了打招呼。”颂银嘴上让步,心里咒了他八百遍。他还说要验,她一时性急,脱口道,“验个屁,不认识我是怎么的!”

    这回他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怔着眼看她。

    这位佟二姑娘,大大的眼睛红嘴唇,那张糯米揉成的脸是最好的画布,该有的颜色都能在上面晕染得生动周全。就是脾气不太好,眼皮子一翻不认人。他起先没把她放在眼里,自从知道佟家要借着阴亲绊住活人,就不怎么看得上这一家子包衣。后来发觉她的态度好像和自己差不多,毫不巴结,相看两相厌,他就开始不太舒称了。容家是汉军旗的高官,她还挑上眼了?他想过拿自己的魅力征服她,谁知道她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看见他,能躲多远躲多远,他的一口气憋在心里难以舒发,于是梁子就结大了。

    男人家,越挫越勇,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能让她这么轻易过关。

    “当着皇差,吃着皇粮,你说这个?叫皇上听见可失仪,要挨板子的!”他笑得很欢实,什么二品大员啊,早忘到后脑勺去了,“论理咱们应该兄妹相称,你不叫我二哥,还对我吹胡子瞪眼?”

    颂银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恨不得一拳揍瞎他。她懒得啰嗦,也不死心,还扬手去够,谁知一来二去,袖子里的药方甩脱了,飘飘荡荡落下来,他眼疾手快,一下就接住了。

    “当归、肉桂……”他起先还笑着,慢慢笑容凝固在了唇角。略一顿,见她慌神,把纸重新叠起来交还她,复一撇嘴,“女人补身子的药,我不稀罕看。”

    颂银头皮有点发麻,这个落了人眼可了不得,不过瞧他的样子,八成没明白到底是什么药方。她很快把纸握进掌心,想起孙太监给的鼻烟,掏出烟壶塞进他手里,顺便把她的花名牌换回来,掖在了腰上,“这个给您玩儿,我值上忙得很,恕不奉陪了。”一边说一边绕开他,缩着脖子出了右翼门。

    容实低头看手里的烟壶,先前她一直焐在怀里的,琉璃上还带着她的温度。他笑了笑,“二妹妹,过两天我们老太太做寿,你来啊。”

    颂银脚下没停,嘴里嘀咕着骂他,“老婆子架势,二把刀,讨厌鬼!”进了内务府还不痛快,往那里一坐,脸拉得灶王奶奶似的。

    述明捧着账册子过来,瞥了她一眼,“这是怎么了?谁欠了你的印子钱,到期没还?”

    她还为刚才的事七上八下着,她阿玛打趣,她也不怎么好回话,只说:“今晚上姚世续值夜,回头我和您一块儿走。”

    述明没言声,但知道必定有事,捧着账册又转开了。

    宫里戌正下钥,天都黑透了,必须赶在闭锁宫门前交差事离宫。西华门外的下马碑前停着佟家的代步,几个长随早就候着了,见主子出来,忙牵马备轿。颂银是姑娘,有她自己的玲珑小轿,芽儿在边上扶轿杆,看见她别的事不干,头一桩就是翻荷包,找出个蜜饯填进她嘴里。

    颂银甜得发齁,她其实不爱吃这个,芽儿老打着她的旗号收罗府里甜食,给她喂上一个,自己能吃二十个,全中饱私囊了。再要塞来第二个,她忙摆手,“你吃吧,往后领了也不必给我,自己吃了就完了。”

    芽儿嘿嘿地笑,“那多不好意思的……二姑娘,今儿遇着好事儿没有?”

    “哪有那么多好事儿!”糟心事倒有一堆。她扒着轿窗往前看,她阿玛叼着烟杆在前边骑马,她屈肘搁在窗口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到家换衣服准备吃饭,一大家子人乱糟糟的,又无从开口,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老太太瞧见了,转头温声问她,“值上遇着难题了?”

    她啊了声,说没什么,“有点累,没别的,一切都好,阿奶放心。”

    老太太点点头,“你阿玛带着你,内务府有靠山,我倒是不操心的。就是常在内廷走动,那些主儿跟前要留神,不能过近,也不能慢待,记着了?”

    她应个是,给老太太舀了紫参野鸡汤,伺候老太太吃喝。

    大太太席上又说起了容家,“今儿接了帖子,二十二是他们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要设宴,请咱们过去。这两年没怎么走动,就上回姑爷忌日坐了半天,容太太特派了老妈子过来,说亲戚不走就凉了,还是惦记着,想请老太太过府叙叙。我这儿备了寿礼,让厨子加紧做两笼寿桃,回头一并送去。我瞧眼下春暖花开,出去走走也好,问老太太的意思,过容家坐坐,看老太太愿不愿意?”

    老太太搁下汤匙,“年纪大了不愿意挪窝,可既然是她家老太太做寿,上门请了,不去显得咱们不知礼。”转头又问颂银,“二啊,宫里见着容实没有?听说他今年升了护军统领,正二品的衔儿,和你阿玛不相上下了。容蕴藻养的儿子倒不赖,大姑爷要活着,想来也有一番作为。”

    颂银想起容实就皱眉头,“今儿见了,在太和殿那片查门禁,耀武扬威的,拦了我的去路。”

    让玉一听来劲了,“还过不去呢?”

    老太太却笑,“年轻轻的孩子,气都盛,你谦让着点儿,亲戚里道的。”

    颂银只能答应,饭局散了,只听老太太在那儿和太太们赞叹,“那孩子,长得倒真好,观音跟前童子似的,今年二十二了……”她站起来,阿玛那桌也完了,过去叫了声,“我有件极要紧的事儿,要请阿玛示下。”

    这一下午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知道遇见事了。管家提了红子1来,他瞧一眼,摆了摆手,起身带她去书房,把边上人都支开了。

    “吞吞吐吐半天,到底什么事儿?”

    “衙门人多眼杂,我没和阿玛回禀。今儿呈完了上用的纸样,惠主儿打发人来叫我,进同顺斋,说了一车的话……”她往外看了眼,压声说,“惠主儿托我给她配催生的药,说是直君王福晋出的主意,叫脱花煎,能让孩子早产。”

    述明正喝茶,听了这话,茶杯盖子捏在指尖,定了半天神,“催生?”

    颂银说是,“和禧贵人较着劲,比谁先生阿哥。”

    述明长长吸了口气,“这是死罪啊!”

    颂银看他的样子,心头也发凉。她何尝不知道呢,所以不敢贸然答应,要请阿玛定夺。

    书房里烛火摇曳,风吹窗外的竹梢,沙沙一片枝叶声。述明沉默了许久,饶室游走,再三斟酌,然后转头问她,“你的意思呢?该不该帮这个忙?”

    颂银拧起了眉头,“我也说不好,但是阿玛,佟佳氏的功勋光靠卖力办差恐怕不得长久。”顿了顿问,“您会不会觉得我野心太大了?咱们管着内务府,又是镶黄旗的人,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豫亲王也好,大阿哥也好,将来继位的不管是哪位,咱们都有牵扯,两下里都不吃亏,阿玛说呢?”

    述明脸上有了笑意,“这不是野心,是你的深谋远虑。我也是这么想,豫亲王跟前要敷衍好,宫里也不能落下,这就是咱们做奴才的难处。可是这件事儿,风险有点大。后妃遇喜,打从一开始太医院就记录在档的,眼下又有御医和精奇上夜守喜,时候不对,难保有人起疑。”

    “这个惠主儿自己能料理好,况且女人生孩子,御医也不敢断定哪一天,什么时辰。早产常有,三婶子的福格不就是早产吗,这会儿身子也挺强健。”颂银说完了,其实心里还是后怕,“就是……龙种,非同儿戏。”

    有句老话,叫富贵险中求,只要镶黄旗一天不在皇帝的手里,他们佟家就有一天悬着。要么江山易主,要么皇帝把镶黄旗收回来,除了这两条路,再没有第三条可走。不搏一搏,真等哪天皇帝往内务府安插自己人了,他们佟佳氏霸揽内务府的年月也就到头了。

    “你要想好,如果把药送进去,你就得在内务府值夜,永和宫一有消息,必须头一个赶到。这不是自己家里的事儿,大概齐能将就的,宫里出半点差池就得人头得落地,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你明白吗?”

    颂银颔首,“我省得。眼下我就是担心豫亲王那里,今天在隆宗门上遇见他了,他问起惠嫔和禧贵人,我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是什么算计。”

    述明有些惊讶,“问什么了?给你什么暗示没有?”

    颂银细想了想,说没有,“就问几时临盆,吩咐我好好伺候。”

    “没别的了?”

    颂银还是摇头,述明却得猜那位旗主子现在的想头,皇上有了皇嗣会怎么办?不顾太后的懿旨立太子又怎么办?豫亲王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数。如果都是阿哥,就算平安落了地,后面的事也少不了。

    他沉吟半晌,还是拿了主意,“这样,药照送,你亲自办,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瞧准了时机再探探豫亲王的口气,他应该不知道你和惠主儿的交情……还有禧贵人那里,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勤走动。送药那天起,你就留在宫里守喜吧,等两位小主分娩后请个旨,再回家歇上一阵子。”

    ...

第11章

    其实光照设想上来说,这事儿挺吓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txt全集下载(800)小说/【..】和皇嗣有牵扯,弄得不好就动摇社稷根基。可一旦下了决心,就如人在船上,迈前一步是汪洋,退后一步是瀚海,别无选择,反倒可以一门心思去办了。

    颂银对自己的评断,其实不像她阿玛说的那样是什么深谋远虑,她不否认,骨子里就是有野心。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她必须要把佟佳氏发扬光大,让那些对她继承家业颇有微词的人看看,她能够做得很好,能把佟家带到一个新的的高度。

    脱花煎的方子上只有五味药,全配齐不过拳头大的一把。她自己到府里的药柜上拿戥子称,小心翼翼包了一包揣在怀里,第二天上值后,借着查档的名头进了永和宫。

    因为有孕可以晏起1,颂银入同顺斋时,惠嫔刚坐在窗口的妆台前梳头。两边的宫女张着黄布接她的掉发,她有专门的梳头太监,手艺相当好,压完了燕尾戴钿子,即便身子越来越沉,漂亮还是要兼顾的。她对着铜镜端详,一闪眼看见她进来了,忙挥手把人都赶了出去。

    “你阿玛怎么说?”她拉她到南炕上坐下,“答应没有?”

    颂银偷偷掏出药包儿掖到了引枕底下,“煎的时候要留神,别让人拿住把柄。”

    惠嫔喜笑颜开,“你可真是我的福星,这回我有救了。代我谢谢你阿玛,你们帮我这回,我记在心里头了。你放心,太医院开的方子我们也拿回来自己煎的,煎成了把药渣子扔到井里,没人知道。”

    颂银点了点头,“这是冒着大风险干的事儿,千万不能出岔子。害我不要紧,别牵累佟家。”

    惠嫔一叠声说知道了,“害了你,我不也露陷儿了嘛,自然要神不知鬼不觉的。”

    颂银还是不太放心,“你打算什么时候用?离临盆还有一个月,太早了不好。”

    惠嫔说:“再略等两天,夹生的出了锅也没用。”

    颂银笑着啐她,“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你说他夹生,他可是龙种!”转头拉她的手,“惠主儿,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我这阵子天天在内务府值夜,你着了床好有照应。如果有事儿,你打发人来找我,夜里过门禁要请钥匙也不打紧,反正都是内务府查档。后头我就不常进来了,过从甚密了不好,别落人口实。”边说边起身,“我还要上储秀宫一趟,禧贵人那里也要照看照看。”

    惠嫔送她到廊下,小心眼儿地撅撅嘴,“人家有皇后主子护着呢,不像咱们爹不疼娘不爱的。要是生个阿哥,皇后必定抱过去养,又比咱们拔尖儿。[txt全集下载]”

    女人吃起味儿来叫人受不了,颂银顺嘴一说:“没准她生个格格呐,白操一回心。[s.就爱读书]”

    从永和宫辞出来,转过交泰殿上储秀宫,储秀宫是皇后的寝宫,人都以为皇后是坤极,该住坤宁宫的,其实不是。坤宁宫只作大婚和祭祀用。大婚住上三天,第四天皇帝回养心殿,皇后就在东西六宫随意择一处喜欢的地方住下。一般宫掖并不只住一位妃嫔,通常是一个主位,捎带上三四个贵人以下的从位。皇后本来可以独住,因为禧贵人和皇后娘家沾着亲,因此皇后特特儿把她迁到储秀宫,大有保驾护航的意思。

    颂银进了宫门先递牌子等通传,见一个贵人用不着这么麻烦,但因为是皇后寝宫,就必须样样照着规矩来。

    储秀宫总管夏太监出来相迎,见了她扎地打个千儿,“小总管来了?天儿渐热,您受累。”

    她笑了笑,“谙达辛苦。”

    “不辛苦。”夏太监满脸堆笑把她引进门,司礼监在内务府旗下,太监对下呼呼喝喝的,对上司可不敢拿腔拿调,只管躬着身,曲着膝盖头子,亦步亦趋引她上中路,说:“主子娘娘刚礼完佛,您来得正是时候。禧贵人在跟前伺候着呢,才刚坐下。”

    她转头看了夏太监一眼,想问没问出口。贵人位分虽然低,怀了八个月的身孕早就该免了那套俗礼了。大概是在眼皮子底下,架着两手怕皇后以为她自抬身价,所以不敢安心作养。惠嫔还眼热她,其实人家的日子才真不好过。

    她敛神进了正殿,皇后在炕上坐着,歪着身子把一片花样递到窗户底下看,见她进来方收回手端正身子。皇后长得很一般,方方正正的脸,就如她肩头方方正正的垫片一样,内容直白。颂银蹲身请安,她叫免了,问:“三月初五换春袍,这会儿都筹备妥当了?”

    颂银应个是,“万岁爷的金龙褂定了式样,昨儿交造办处织造了。上用的绣工多且精细,得花上一阵子,后宫主儿们,以及宫女太监的都已经分派下去了,请娘娘放心。”

    皇后嗯了声,“你从哪儿来?”

    颂银道:“才从东六宫查了关防记档,去瞧了惠嫔娘娘,这会儿来给主子请安,再问禧主儿吉祥。”

    禧贵人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坐着,听见她提她,颔首回了个礼,“我这里都好,谢谢佟大人关心。”

    颂银笑了笑,“小主在娘娘这里自然是没什么可忧心的,今早上内务府开始征选乳母了,各选了八个在衙门里候着,阿哥一落草就派遣进来。小主儿要是短了什么,只管差人吩咐臣,臣即刻命人去办。”

    禧贵人慢吞吞的声气儿,只说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然后就闭嘴陪坐,再也不开口了。

    对于颂银来说,宫里这些女主儿没什么善恶之分,只有性格上的差异。她对别人要求不多,自己守着自己的规矩,哪怕有瞧不上的,心里嫌弃两句就过去了。关于那位禧贵人,原来倒不是这样的,在景仁宫时也属于爱拔尖的那类,三句话不对给双小鞋穿,几个内府佐领都领教过。现在搬到储秀宫就消停了,也是碍于皇后跟前不敢造次,野马上了马缰只有做小伏低,世上到底一物降一物。

    颂银的衙门生活呢,一如既往地忙碌着,鸡毛蒜皮的事很多,反正离不开衣食住行。没来这里前她不知道紫檀、楠木做下来的零料必须建回残档,还有宫里用剩的檀香头,收集起来拿到宫外能卖高价。这里的差事就是一分一毫的算计,要做上大总管,更是得抠到骨头缝里。不过她阿玛属于比较殊异的,只当皇上的家,自己家里的事一概不过问。说“大老爷,佃户租子收上来了”,他摆摆手,“回太太去”;说“大雪压塌了三间祖屋,开春要修葺”,他别开了脸,“问二姑娘去”……他下值后基本还原成个地道的旗人,喜欢玩儿,油瓶倒了不扶一把,得闲就逗他那只红子,听它叫个“唧唧棍、旗个呛”。

    颂银以前不理解他,老觉得阿玛诸事不上心,不像一家之主。等她到了这个职务上,才能懂得他们这行的烦闷。底下办事的得管束着,一个疏忽就有人偷奸耍滑。上头呢,还得绞尽脑汁敷衍,惹主子不高兴,后脖子随时有可能离缝。所以神费得过多,得了空闲情愿养花遛鸟,再不愿意动脑子了。颂银有时候也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坐上一阵,可惜宫里人多,时时刻刻能听见一声嘹亮的高呼——回事!躲到哪儿都不太平。

    只有上慈宁宫花园,瞧准了太后和太妃们都不在,一般是午时过后有个闲暇,主子们歇午觉了,除了揽胜门上的两个守门太监,花园里就没别人了。

    算不算逾越,不好说。内务府什么都管,哪儿都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谁也不敢多嘴。于是颂银常趁职务之便给自己谋私利,万物生发的时候听听松涛,听听鸟鸣,能让绷紧的弦儿放松放松,只有那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过进了花园也不敢往北,北边有主殿,供太妃们礼佛,中段是临溪亭,来往的人也不少。只有最南端的太湖石叠山极少有人光顾,颂银在那里发现了个好去处,一块石头很有睡榻的风姿,平整,还兼具枕头的起势。她悄悄潜过去,到跟前就走不动道儿了,一崴身躺下去,浑身躁动的血都平顺下来了。她舒坦地长出一口气,两臂枕在脑后,眯起眼看上方稠密的枝叶。有光从其间照下来,落在她的腰带上,镂空的素金镶上了一圈微芒,喜鹊登枝纹也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花园里静谧,连树叶婆娑的声音都没有。她闭上眼小憩,将将要睡着时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在临溪亭那里停住了,有人喁喁低语,问太医档,问两位小主宫里守喜的人是哪几个,收生姥姥又是谁。

    颂银的瞌睡一下被冲散了,心头突突跳起来,这也算是机密了,怎么有人敢打听这个?听声音似乎很耳熟,但却想不起来是谁。

    “奴才前两天搭上了线,那头没什么可忧心的……谁让她使歪心思,万岁爷问起来,催生是好玩儿的……全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谁……”

    因为离得稍远,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但仅是这么一点儿就吓破了她的胆。催生,说的是惠嫔?不过紧接着又听到了底下的话,那人说:“储秀宫里出了事,皇后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连她也难逃罪责……这个主意很好,将计就计,一石二鸟……”

    颂银口干舌燥,心里擂鼓似的,虽然不是算计永和宫,但他们的计划也够叫人惊惶的了。她用力攥紧双拳迫使自己冷静,得先要弄清这两个人是谁。蹑手蹑脚靠过去,借着石头的遮挡往临溪亭看,一个顶着张大白脸,是慈宁宫总管太监冯寿山。另一个背对她站着,着绛紫的绸袍,身形修长,但看不清面孔,只见耳朵和脖颈处的那截皮肤白净明媚,加上肩头的五爪行龙,估摸是位亲王。

    她开始猜测这人是不是豫亲王,皇嗣问题只和他有密切的关系,太后一意要他传继宗祧,如果说勾结,冯寿山必定是经太后默许的。想到这里寒气由脚底下往上窜,宗室倾轧真可怕,皇帝再多的心眼子,也招架不住身边处处陷阱。况且都是最亲的人,刀枪剑戟尚能躲避,口蜜腹剑防不胜防,这么一想,那位九五之尊实在可怜。

    但同情归同情,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彼此相距不过四五丈远,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落了她的耳,难保对方没有杀人灭口的心。阿弥陀佛,但愿他们合计完快点儿散伙,她这会子后悔得要命,要不是贪清静,哪里会遇上这个!可她一边后悔着,一边却又忍不住窥探,那位负手的王爷终于偏过头来了,也用不着正脸,一个侧面就足够了,果然是豫亲王。

    她再不敢看了,悄悄往后缩,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粒枣核,好歹别让他们发现。可是不留神踩到一颗石子,石子与石头之间摩擦,咯愣一声轻响。她骇得毛发直竖,僵立在那里大气不敢喘,心想这回交代了,虽然是被动搅进来的,这种时候人家也不会和你讲什么理了。正恐慌得不知怎么好,恰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六爷,说宗人府里出了点小岔子,请王爷回去主持。

    脚步声又渐渐远了,颂银扒着假山石看,他们一行人已经过了咸若馆,这刻不走还等什么?她猫起腰,慌里慌张从随墙门上溜了出去。

    ...

第12章

    回到内务府,人依旧有点慌,今天容家老太太过七十大寿,阿玛告假吃席去了,所以回来没人商量,只能干坐着发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一个参领过来回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说:“万岁爷发了口谕,今年上书房的文房清供都要换,有湖广上供的笔掭、笔架、墨床、臂搁等,着内务府清点出库。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照着御用的来……小总管发个话,好领牌子上广储司……”

    她瞪着手里的陈条看了半天,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定得下神张罗这个!强打精神站起来,到墙上摘牌递过去,“那些文房许久不动了,也到了该盘库的时候。你点两个人一块儿去,出库多少剩余多少,一点不差都记录在案。别挑凑手的拿,上年的先倒出来送进书房备用,纸存得不好要蛀的,出一点差错咱们都担待不起。”

    参领应个嗻,回身出了衙门,她又呆坐一阵子,忽然想起逃出花园时忘了知会揽胜门上的太监,叫别泄漏她的行踪,万一让冯寿山或是豫亲王知道了,那她的太平日子就到头了。

    她一跃而起打算折返,可是细一琢磨,似乎欠妥。那些太监属慈宁宫,听的是冯寿山的号令,未必怵她内务府。原本也许没什么,她要是特意吩咐一声,反倒此地无银了。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按兵不动,缩着脖子苟且偷安了半天,到傍晚见一切如常,心里渐渐定下来了。日落时分的紫禁城是最美的,霞光照着和玺彩画与勾头瓦当,白天的紧张氛围退散,就像百姓务农似的,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晚上就是摆小桌、喝小酒的时候了。

    颂银自觉无虞,下钥前松散地背着手,过断虹桥去激桶处1巡视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衙门的人都下值了,只留下几个女官陪着上夜。将到天黑,西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过来,内务府门关上后,喧嚣彻底阻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这偌大的紫禁城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各宫归各宫,彼此互不相干。

    拨在内务府的女官全是尚宫出身,金墨在时,每逢她当值从各处抽调过来陪值,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阿玛体恤她,不常派她上夜,但是两年多来总也有一二十回,加上平常有往来,因此和这些女官也都相熟。用过了饭在一起围坐着,有查记档的,也有绣花纳鞋底的。颂银在女红上欠缺,只捧着话本子坐在炕头上看,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哪些主儿之间有矛盾,哪位主儿得皇上的青睐,今天又赏了什么玩意儿。

    正说得热闹,忽然传来叩门声。颂银放书下炕,很快有苏拉进来通传,垂手说:“敬事房蔡和差人回话,万岁爷今儿翻了钟粹宫郭常在的牌子,原先一切都好,可临到侍寝的当口,郭常在说身上不方便,不愿意进燕禧堂。彤史那里记着日子的,郭常在的信期应当在半个月后,敬事房逼她,她就哭,这会儿赖在西配殿,死活不肯进幸。”

    颂银怔住了,这后宫里竟还有不肯侍寝的人?她是头回遇上这种事,要说钱粮绸缎她都能应对,处理皇帝御幸的事,还真没什么经验。

    她匆忙整好衣冠出去见人,敬事房太监扎地打:“小总管,这个怎么料理啊?万岁爷那儿等着呢,郭主儿两手扒门框,一碰她就开嗓子,都快把蔡掌事的吓趴了。起舞电子书实在没法子了,只有请您老,您赶紧想辙,救救小的们吧!”

    她听了抬抬手,“边走边说。”前边有人打灯笼,她跟着上了夹道,问,“这位主儿是什么时候进的宫?进过幸没有?”

    回事的说:“今年二月里刚参选,封了常在,随成妃娘娘住钟粹宫。以前没见过皇上面儿,这是头回侍寝,瞧那模样怕得什么似的,咱们也不敢强摁,怕闹到万岁爷跟前没法收拾。”

    这是个难题,一般身上不便的嫔妃都要提前知会敬事房,到那天就不安排上牌子供选了。既然绿头牌上有这个人,皇帝也翻中了,临时说不成,败了皇上的兴,事情可大可小。万一怪罪下来,敬事房太监就得吃挂落儿2,轻则挨一顿板子,重则开革议罪,这都是无妄之灾。那些滚刀肉也没见过这么不开眼的,心里恨这主儿麻烦,又不敢把事回到皇上跟前,只得上内务府讨主意,谁让内务府管着整个紫禁城呢!

    颂银算倒霉,年轻轻的姑娘,自己也没经历过这个,现在要去劝谏人家,从哪儿开口呢?进了养心门直到西配殿,果然见郭常在裹着斗篷坐在熏笼上,一双大眼睛凄惶惊恐。有人进来先是一颤,待看清了她的脸,大概没见过女人穿曳撒,有点好奇,瞧了她一眼,又瞧她一眼,咬着嘴唇满脸委屈。

    颂银到她面前蹲了个安,“小主儿这是怎么了?今儿是您的喜日子,您怎么不肯接福呢?”

    郭常在抽泣了下,“您是内务府的小佟总管?”

    颂银道是,“敬事房找我回话,说小主儿改主意了……这可不行,皇上驾前,没有后悔药吃。您要知道,牵连我们这些人不要紧,您身后可有一大家子呢。阖宫的妃嫔人人盼着皇上翻牌子,到您这儿,好事怎么还往外推呢?您怕什么,您告诉我,我来给您答疑解惑。等您定定神就进去伺候吧,别让万岁爷等急了。”

    郭常在期期艾艾说:“我就是怕……我不认识万岁爷。”

    颂银挺能理解她,其实这才是年轻女孩子最该有的表现。宫里的女人被煅造得太老练了,即便没经过人事,皇上一翻牌子也高兴得满脸泛红光。她们根本不担心皇帝是不是麻子瘸子,只知道一点——讨皇上高兴,为家里增光。

    颂银看看边上,蔡和带着几个太监眼巴巴地盯着,她抬了抬下巴让他们外面候着,自己充当起了说客,笑着安抚道:“您没见过万岁爷,没关系,我说给您听他是什么样儿。万岁爷高高的个头,容长脸。平常脾气很好,待人也温和,从不因为我们是做奴才的,就不拿我们当人看。万岁爷爱读书,画得一手好画儿,喜欢文墨的人,坏不到哪里去的。”

    郭常在迟疑了下,“戏文里的皇上都戴髯口……”

    “那是唱戏的,皇上可不是唱戏的。”颂银看了看案上座钟,实在没那么多时间耗,又道,“您看时候差不多了,叫万岁爷等着,怪罪下来不得了。”

    郭常在似有松动,“可成妃娘娘说……”

    说什么没继续下去,但颂银多少能猜着些,她耐着性子说:“这是您登高枝的机会,别人眼热,盼您掉下来,您要随她们的意儿?我也不和您绕圈子了,这么说吧,您好好伺候主子,主子喜欢您,您升发了,全家都沾光。可您这个时候要是惹万岁爷不痛快,您全家就要一辈子不痛快,这个道理您明白吗?您知道东北三所吗?里头住了获罪的妃嫔,没人管她们的死活。她们没褥子,睡冷炕,吃馊饭,连太监都能打骂她们,您也想像她们一样?”她不得不撂狠话了,寒着嗓子说,“您要想好,这不是矫情的时候。您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要是不能回心转意,我这就回万岁爷去,您的钟粹宫是呆不成了,准备挪地方吧。究竟愿意烈火烹油,还是落个潦倒无依,全在您一念之间。”

    郭常在年纪不大,至多十六七吧,经不得她连哄带吓唬。思量半天放弃了,松开斗篷赤条条站起来,边上侍立的尚宫忙上来拿褥子裹起她,她回头看颂银,“小总管,您成家没有?她们说头一回很疼,是真的吗?”

    颂银红了脸,她对此一窍不通,和她打听这个,她真答不上来。所幸有尚宫,这些尚宫见多识广,好些是三四十岁才从民间甄选进来的,经验比她丰富。嘴里说着:“爷们儿温存就不疼的,小主儿别拿万岁爷和那些不懂怜香惜玉的糙人比,您见了主子爷就知道了。”然后不由分说把人送上了驮妃太监的肩头,一口气扛进了燕禧堂。

    颂银站着苦笑,真像一出闹剧。天底下没有不向皇帝宾服的人,怕疼,再疼能疼得过掉脑袋吗?临了想明白了,为时还不晚。要是再蹉跎,里头皇上察觉了,不说龙颜大怒,这位小主的好处是落不着了。

    事情既然解决了,她转身打算回内务府,刚到殿门上就被蔡和拦住了,先是对她谢了又谢,“没您我今儿就完啦,您没瞧见,先前弄得要上刑似的,谁劝也不中用。亏得您来了,您能对她说得透彻,换了咱们哪儿敢呐。您先留步,我给您沏杯茶,您送佛送到西,再稍待会子。这主儿和别个不同,万一又出什么纰漏,也免得您来回奔波。”说着咧嘴敬茶,“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的,至多半个时辰,咱们就得隔窗提醒了……小总管请喝茶,这大晚上的劳烦您,真不好意思的。”

    颂银先是不怎么情愿,但这里好话说了一筐,也不能甩手就走。可皇帝幸嫔妃,她跟着敬事房的人一块儿守着,成什么体统呢!她四下里看,“总管不在?”

    蔡和说:“在后边支应着呢,起先也劝,可这郭主儿见了男的就往外轰,也没说上话。其实咱们哪儿算男人呐,就是苦当差的。我料着钟粹宫有人背后调唆,这主儿耳根子软,还真给说动了。”一面摇头,“傻不傻呀,进了宫不就盼着皇上翻牌吗。她胆儿大,算叫她闹了回养心殿。也是您慈悲,要换了别人,问她一遍愿不愿意,不愿意即刻回皇上,打发到辛者库就完了,还费这么多唇舌!”

    颂银百无聊赖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感想。转头看外面,灯笼在夜风里摇曳,照亮了抱柱旁的两盆兰草。有人踏进那圈光晕里,皂靴绿袍,是陆润。他进来对她打了个千儿,“有劳佟大人了。”

    她笑了笑,“后边都好?”

    陆润说是,“进了燕禧堂,后来就没什么声儿了。”

    蔡和垂手呵了呵腰,“小总管安坐,我得上后头盯着去。别人都消停,唯有这主儿叫人不放心。”说罢却行退了出去。

    颂银坐着喝了一盏茶,毕竟配殿的等级高,底下当差的都得站着。她看了陆润一眼,他是人如其名,温润得玉石一样。她站了起来,“上值房里去吧,我在这儿也不自在。”

    陆润抬起眼,他的眼睛是一片海,风平浪静,从来不起波澜。闻言退到一旁,躬腰比手,把她引出了配殿。

    外面起风了,四月的深夜,风里夹带着凉意。也没进值房,就在西次间的抱厦里坐下了,好方便听后面的消息。很难得和这位养心殿总管在一处说话,以往见面不过一点头,没有深交。这回对坐着,闲散地喝一杯茶,可以抱着一份不慌不忙的心情。

    颂银问:“陆总管进宫几年了?”

    他低头算了算,“十岁入宫,到今年九月整十四年。”

    她哦了声,“时候不算短,但擢升得很快。”

    他是养心殿秉笔,再上面是乾清宫掌印谭瑞。但若要论和皇帝的亲近,他照应皇帝的起居饮食,连谭瑞都不能和他比肩。但他不爱张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尽着自己的本分。也许在他看来,再大的荣宠也敌不过身体和心里的缺憾,从痛苦上衍生出来的成就,没有任何称道的价值。

    他话不多,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已经囊括了很多东西。见她的茶盏空了,提起铜茶吊给她添茶。原本茶吊有两个,他挑了其中一个大的,边斟边道:“佟大人不必熬夜,千万别喝酽茶,睡不踏实倒是次要的,对身体不好。如果一定要喝,别忘了进两个核桃,借以养胃。”

    颂银应了声,轻轻问他,“你自己呢,常要喝酽茶值夜?”

    他是个很细致的人,颂银甚至觉得声儿大了对他都是种冒犯。他静静的停在那里就是一幅画,抬一抬眼,掸一弹衣襟,也是赏心悦目的。

    他说:“不算经常,每夜有人当班轮值,我是逢初一十五上夜。平时夜里警醒着点儿就行了,只有遇着难以解决的事他们才来找我。”

    “初一十五是皇后侍寝?”

    他略顿了下,点头说是,“有时候在养心殿,有时候万岁爷上储秀宫,没有定规的。”

    颂银忽然想起来,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说他和皇帝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纠葛。这个传闻不知是真是假,皇帝的闲话没人敢证实,就是私下里那么传着,宫里人都心照不宣。

    她又看了他一眼,心里琢磨,觉得不像。他不是那种过分女气的人,很多太监净了身,腰板没抻直,总有烟视媚行的嫌疑,他却不是。他很挺拔,一身正气,看人绝不躲躲闪闪。因为骨子里没什么可叫人诟病的,身上就有股子宁折不弯的钢火。

    正胡思乱想,穿堂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两个驮妃太监像扛了一捆秸秆似的,一头一尾扛着那位郭常在,直接送进了西配殿里。

    “完事儿了?”似乎有点快,还没到半个时辰呢。她转头问陆润,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太直白,顿时红了脸。

    陆润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这个没定规的,有的人快点儿,有的人慢点儿……”他借咳嗽盖脸,话锋一转,起身说,“进去问问情况吧!”

    ...

第13章

    入了西配殿,见郭常在两眼怔怔的,可能是不太好,霜打的茄子似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电子书下载/【..】

    “怎么样了?”颂银转头问蔡和,“万岁爷什么示下?”

    蔡和笑眯眯的,“叫留。”

    什么是留呢,妃嫔侍寝后,皇帝有权决定这人有没有资格为他生育龙种。如果叫留,就原封不动送回宫去。如果说不留,那就有多种办法了,比如赏碗药,还有拿玉杵顶腰,使龙精下……颂银大致都懂,也很尴尬,听蔡和这么说,对郭常在拱手,“给小主儿道喜啦。”

    郭常在的心性比较单纯,她不太在乎什么喜不喜的,就是扶腰皱眉,对颂银说疼,“小总管没有成家吧?我告诉你,真疼。”

    颂银胀红了脸,被她弄得不上不下。边上太监嬷嬷只管笑,她回头看了陆润一眼,他虽不像他们那样咧个大嘴,但唇角轻扬,大概也觉得这位常在缺心眼儿吧!

    她打扫了下喉咙,“蔡管事的那儿有药没有?”

    蔡和说有,让小太监上值房取去,一面宽慰着郭常在,说:“不要紧的,那药清凉消肿,擦上就好啦。小主儿是个有造化的,瞧瞧,先有佟大人给您保驾,后又有万岁爷叫留。您不知道,贵人以下有机会怀龙种的可不多,您福分天一样高呐!等将来升发了不能忘了小总管,还有我们这帮子伺候的人,让咱们也沾沾光。”

    郭常在扭扭捏捏的,到现在才觉得不好意思。等药拿来了交给她的嬷儿,又让驮妃太监一驮,送回钟粹宫去了。

    所以这里的事总算是结束了,闹了半宿,累心得很。她对陆润笑了笑,“这下消停了,那我就回内务府啦。”

    陆润说好,把她送到养心门上,“宫里都下钥了,我不能相送,佟大人走好。”

    她点了点头,苏拉挑着灯笼在前面照亮,她跟着出了内右门。

    内右门外就是乾清宫天街,转角是军机处,军机值房里的人还在忙,窗户隐隐透出光来。这儿是紫禁城中枢,侍卫上夜走得勤,她刚要入隆宗门,从后右门出来一队禁军,打头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实。

    她咦了声,“今儿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寿辰吗,您不换班?”

    容实不咸不淡地应她,“您不也当值吗,请您您不来。”

    一见面又要抬杠,她随口唔了声,“差事要紧。”这也不是闲聊的时候,她肃了肃,算是打过招呼了。踅身要入门禁,他掏出个小包儿递给她,什么话也没交代,昂首阔步往天街那头去了。

    颂银低头看,手绢里面包着油纸,再打开,原来是两块刻着大红寿字的糕点。她有点莫名,和容实一向不对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还习惯点儿,忽然给她送吃食,真是邪门儿了。

    她转头眺望,已经到了侍卫换班的时辰,他是侍卫统领,二更起五更止,管着乾清门南北这一大片。距离得远,隐约看见他举手指派,心说这人正经起来也还能瞧。毕竟得了人家的东西,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对他也不觉得有多讨厌了。热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不过那两块糕,她到最后也没敢吃。回去后盯着看了半天,怕他下巴豆。内务府最忌讳出耗子,养了五六只猫。其实都是野猫,不知从哪儿来的,窜进了大院里,颂银就养着它们。每天早上喂它们点儿饭,请它们留下抓耗子。今早喂了糯米糕,喂过之后那几只猫都积了食,一整天再没吃下东西,所以她有必要怀疑容实又使坏了。

    忙过一阵,到了午饭前后。出门看,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雨。天是灰蒙蒙的,檐下垂挂的竹帘在雨水里前后轻摆,她掖袖站了会儿,水气扑面,直往领口钻。她抬手抚抚后脖子,来了个佐领回事,说太后万寿烧制的瓷器出窑了,御窑厂的人送样品进宫,请小总管移步看看去。

    于是到了造办处围房,长案上摊着各色种类的新物件,从筷架到盖碗,放眼看去黄澄澄一片。她挑了个五蝠捧寿纹的高足碗看,质地细腻,釉彩莹润,弹指一听,声音又脆又亮。她点头赞许,“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颜色鲜亮,胎也薄。就以这个为准,烧够量,不许有偏差。广泰多往御窑跑两趟,哪里不妥了再回内务府,这是太后大寿的御贡,千万马虎不得。”

    造办处太监齐声应嗻,她又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方转身出了角门。

    一个人撑着伞走在慈宁宫花园夹道里,雨点子落下来,在伞面上投下沙沙的轻响。夹道里的青石板因来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层水色,表面能反出光来。官靴踩上去,倒像踩进了水洼里似的,以为会湿了鞋底,其实并没有。

    颂银不太喜欢下雨,她就爱大好晴天,逢着下雨难免有些心烦,也是当值的关系,雨天施展不开手脚,比较耽误事。她走得很快,临近揽胜门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心里还有些发毛。到了门前不自觉往花园里看看,草木葱翠,一派宁静,什么事都没用。她吁了口气,匆匆穿过南天门,甫一迈出来就撞上个人,抬头一看魂飞魄散,正是豫亲王。

    她吓得胸口发疼,心里琢磨完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天的事败露了,他还是来了。她得强装镇定,笑了笑说:“真巧,遇见六爷了。”

    他说:“不巧,我特意在这儿等你。”

    她啊了声,一味的装糊涂,“我才刚到造办处看贡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儿?”

    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点事儿,进内务府说话吧!”没等她应答,自己打着伞往前去了。

    颂银在后面直咧嘴,知道这回大事不妙。她阿玛昨儿喝多了,今天没来,没人给她撑腰。不过内务府人多,料他不敢怎么样的。她兀自盘算,横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承认。捉贼还拿赃呢,他没当场逮住她,凭什么一口咬定她在场?

    到底在官场上混迹了两年多,日子不是白过的。到了危难的时候学会打太极,错不到哪里去的。她赶上前,殷勤引路,衙门里的人见了王爷都扫袖打千儿。他到檐下却站住了脚,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里去。”

    大值房里有笔帖式和内府佐领,人多眼杂。颂银本想请他到这里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发话,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夹道里,是个相对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单间儿,堆满了账册题本。她请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张罗巾栉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听他训话。

    豫亲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并不着急问她,手里托着茶盏,杯盖哗哗地刮茶叶,钝刀子割肉似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很令人忧惧,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骤然发作。颂银绞着两手,感觉无处安放她的惶恐,这位王爷这么厉害,面对他居然比面对皇上还要令人紧张。可这样被动不是办法,她努力镇定下来,轻声道:“六爷有事吩咐,奴才听爷的示下。”

    他手里的杯子盘弄了半天,最后也没喝一口茶。搁下茶盏,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皱,似乎拍不平,眉头又蹙了起来。

    颂银咽了口唾沫,迟疑着替他抻了两下,“要不您稍待,我叫人送熨斗进来,熨一熨就好的。”

    他抬起眼,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你以为我找你,就是为了熨衣裳?”

    她噎了一下,“奴才愚钝,请六爷明示。”

    他别过脸一笑,那种笑是邪性的,充满了威胁的味道,“跟我装糊涂。”他点了点头,“述明的教养不错,教出个会和主子打马虎眼的好闺女。”

    颂银愈发呵下了腰,“奴才对六爷不敢使心眼儿,六爷来找我,我实在不知是为什么。若我哪儿做得不对,请六爷狠狠教训我。”

    她是打定了主意敷衍的,他来前就预料到了。内务府出身的都是油子,她也不例外。

    豫亲王站起身,缓步踱到了门前,外面雨势还是照旧,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他负手看,最近的人也离了有七八丈远,不怕有人听墙根儿。他回头看她,“昨儿午后,你在什么地方?”

    她支吾搪塞,“吃完饭,小睡了一会儿。”

    “睡在哪里?”他问,等了她半天,她不答,他调开了视线,“听说慈宁宫花园有一角是你的地盘,你天天上那儿小憩,石头都叫你睡出坑来了。”

    她诧然抬起眼,“那石头本来就长得那样,不是我睡出来的……”猛地意识到自己被他绕进去了,愣了一下,很快又道,“奴才是贪清静,有时候上那儿避世,但也不是天天去的。昨天湖北蚕桑局有一百匹织金彩缎运抵京城,其中挑出三匹残次不堪用的,发还原地着令补织,我尽忙这个了,没时间午睡。”

    “真的?”他看着她,目光犀利能洞穿人心。

    颂银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垂首说是。他当然不会相信,只听他的嗓音愈发冷,有了盘诘的味道,“我问过当值的太监,说看着你进去的,你眼下说没去过,是你蒙我,还是小太监撒谎?”

    颂银知道一味的退缩势必被他逼得无路可走,与其这样,还不如以退为进。她缓缓吸了口气,“进是进过,但没耽搁多久就出来了。只因上半晌司礼监回话,说咸若馆毗庐帽上的金漆有脱落,要着人重新填色。奴才是去看看损毁情况,如果有必要大修,需呈报皇上,请皇上定夺。”她笑着,弯弯的一双眼望向他,“六爷怎么这么关心奴才呢?要问话,不必和守门太监打听,传我过去就是了。”

    他倒被她反将一军,还隐隐品咂出了调戏的味道。他沉着脸打量她,也不动怒,只是皱眉,“佟颂银,你知道糊弄主子是什么罪过吗?别说什么佟家奉太/祖遗旨世代统管内务府,你犯了错,我照样开发你!”

    颂银知道他恼羞成怒了,他和冯寿山的预谋是无法说出口的,于是就逼她主动认罪,当她傻么?

    她静静站着,还是俯首帖耳的样子,可心里有些得意,总算不落下乘,“昨儿六爷也在园子里?”

    离风暴中心越来越近,她想瞧瞧这位主子怎么应对,如果料得不差,兜个圈子说不定就散了。可她猜错了,他毫不避讳,直言问她,“储秀宫禧贵人买通守喜太医开催生药,这事你知不知情?”

    颂银大吃一惊,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之间其实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除了合作就是向皇帝投诚,和他死磕到底。但政治是难以预测的,还有一种可能不能忽视,皇帝在无子的情况下,也许不得不容忍豫亲王。那么她和他的决裂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最后说不定会成为皇帝求和的筹码,重新送到豫亲王手上任他屠戮。为什么她阿玛要两边巴结着,就是这个原因。想透彻了,才发现又进了死胡同,她除了讨好这位旗主,别无选择。

    她垮下肩,摇了摇头,“我不知情,前几天上储秀宫请过一回安,后来我就没再去过东西六宫。”

    他沉默下来,略待片刻才又道:“你是我旗下人,我也不瞒你。禧贵人的孩子,我不想让他平安落地。原本是要通过冯寿山调度收生姥姥的,现在既然和你开诚布公了,那正好,借着你内务府的势力,替我把这件事办成。”

    他说这种死生存亡的大事,居然像谈论吃穿一样寻常。她惊愕地望着他,“六爷的意思是……”

    他轻轻牵了牵唇角,“你是聪明人,用得着说得那么透彻么?吩咐你的事,漂漂亮亮办成了,你还是爷的好旗奴,将来仍旧重用你。”言罢一顿,上下打量她,走近两步,低声道,“我常想,好好的女孩儿当什么官,做个主子奶奶不好么?”

    颂银被他欺到了墙角,心头一阵发慌。他衣裳上熏的是甘松,那是种干爽微甜的味道,很独特,靠近了直往脑子里钻。香味是可心的,但她不太喜欢现在这个局面,这算什么?好歹男女有别,她当着男人的差,也不能真把她当男人看了。

    她想说话,请他让开一点,别当着她的光,可惜没有勇气,最终只能和他胸口的团龙大眼瞪小眼。

    他低头审视,她鼓着两边腮帮子,有时候并不那么精明,他就开始怀疑这回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不过这张脸长得确实不错,从四年前头一次见到她起就一直是这个印象。他的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又存着逗弄的心思,“瞧你这回的手段吧,要是能办得天衣无缝,将来就算不在内务府当差,给你个位分,也不是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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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介绍:
当时空之门再次打开,十万个甲子只有一次的逆转机会再次摆在林鸿飞面前,林鸿飞会这么做……PS:本书已签约,请大家放心收藏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