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8 列戟何森森-2
三人计议已定,陈重取出蜀茶泡上,茶香氤氲,书房中气氛轻松下来。
“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深谋远虑,”袁兴宗笑道,“一开始便为李夫人主持公道了。”
陈重脸上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好多说什么,端起茶盏低头饮茶。
吴阶撇了撇嘴,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皇后娘娘善妒,不但专宠后宫,还干涉公侯重臣的家事,连外朝官员都传开了。不过,袁兴宗也只有在陈重的书房中才是这种态度,洛阳令家中河东狮也不好惹。在皇后的支持下,这些关西的官宦夫人们都是同气连枝,互为援手,雌威颇为可惧,在关东士人当中传为笑谈。吴阶却是关西大将中的异类,他不但娶了三个妻室,还养了四个歌姬在家中取乐,所以尽管他才干不凡,升迁却一直被曲端压了一头。..
“皇后娘娘或许有些私心,”杨任端起茶盏,感叹道:“不过,对大夏社稷,实有不居之功。”
“杨校尉忽发感叹,内里有何道理?袁某愿诚心受教。”
别人发感慨,袁兴宗也就笑笑便罢,但杨任却不是寻常人,当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杨任不可能无故奉承帝后。陈重和吴阶也动了好奇,且听他的下文如何自圆其说。..
“袁大人过谦了,”杨任喝了口茶水,含笑道,“一愚之得而已。”
“汉唐厚待功臣,豪门望族权势遮天蔽rì,我朝亦厚待功臣,然则,历代帝后恩爱,上以身垂范,公侯权贵效法于下,几乎没有汉唐显贵那样穷奢极yù,广纳妻妾的,因此,公侯子女多不过四五人,少则两三人,甚至如康国王,竟无子需要过继才能延续爵位。再加上朝廷素来不滥封,一爵只荫一子,百载下来,无复前朝权门子弟阻塞仕途之忧,公侯家族开枝散叶不多,对朝政的干预和影响也小。不知不觉间,汉末豪强并起,唐季士庶之争,竟然在我朝消饵于无形。真是令人感慨,治大国如烹小鲜。历代皇后娘娘的坚持,可谓功不可没。”
“袁大人,”杨任将茶杯放下,笑道:“你说是不是如此?”
“这,”袁兴宗哑然一愣,方才拱手道,“正是如此,袁某受教了。”
陈重含笑看二人,暗赞杨任见识不凡,袁兴宗的气度也不错。
“袁大人客气了,”杨任笑道,“杨某久在护国府,同僚们议论本朝厚赏功臣,又从无阻塞豪杰上进之途,这才偶然有了些想法而已。袁大人曾在天策院供职,若论见识当强过杨某许多。”
“不敢当,不敢当。”袁兴宗拱了拱手。
袁兴宗收起自矜,暗道,杨任在护国府领袖群伦,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他存了较量的心思,沉吟片刻,唏嘘道,“杨校尉此言,竟是与开国遗意暗合。当初开国制定授田法时,刻意颁布《长子继承令》,行按户授田之制,迫使百姓数子分家,又限定一家各子授田须相隔三百里,便意在拆散家族,使军士能管制荫户。如此看来”袁兴宗微微一笑,按住了不再往下说。
涉及皇室和朝廷的意图,而陈重太子就在一旁,虽然不置可否,但若说得太直白,不知陈重会不会尴尬。朝廷五府表面上一览无余,内里却有无数不为外人所知之事。杨任平常并不好炫耀,这随口一言却语惊四座。袁兴宗从前颇以天策院的资历为荣,他与杨任打交道不多,经过了这一回,二人相互更加敬服。
吴阶的脸sè却有些复杂,他除了xìng喜渔sè之外,也喜欢提携吴氏宗族之人。他不禁有些懊悔,当初做校尉时只想早rì晋升将军,对朝廷运转的内情,便远远比不上杨任。”莫不是因此犯了忌讳,所以一直不能封侯,还一直让曲端那小人压我一头?”吴阶暗想道。不过,这些话却只能藏在肚子里。今天杨任无意中点醒了吴阶,他也只能暗暗记下,将来再图徐徐补救了。
书房中又恢复了平静,四人各怀心思,静静地品着蜀茶
夜风微凉沁入罗纱,窗外鸣虫嗡嗡嗡地唱响,白纸映出晚风吹动几枝疏影摇曳。
李若雪坐在书桌前,右首放着一本褚遂良描摹的《兰亭序》字帖,左手放着数张空白的信笺,中间却是一首新赋小词。每当伤怀之时,她无人述说,便将心事寄托在词句上,渐渐已成为习惯。词笺上墨痕尤新,而摆在一侧的信纸,满篇还是空白,只有边角几点水渍未干。
每当李若雪提笔想给赵行德写一封信时,总是如此,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是恨,是怨,还是相思,说了又能如何?
她愁肠百结,不知不觉间,思念出神时,眼角依稀有些水光。
“夫人,”这时,婢女在书房门外秉道:“张学士还在外面求见,夫人要见他吗?”
“嗯?”李若雪发怔中回过神来,将目光从信笺墨迹上移开,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谁?”
“刘大学士在外面等着。”侍婢再度秉道,“夫人要见他吗?”
“哦,他还没走?”李若雪侧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异sè。
“天sè已晚,”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抱歉请他回去吧。”
此时的洛阳,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寻常事,关西官员家眷骑马招摇过市的也有,然而,学士府女教习仍然是凤毛麟角,十分地引人注目。回绝张汝舟纠缠后,李若雪已经十分避讳男女之交,但树yù静而风不止,这位刘歆先生只是在学士府的同僚,探讨过几次诗词文章后,先是为李若雪鸣不平,后来便有些出格的钦慕举动,李若雪已经对他回避了,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刘歆还总是前来拜访。此事在外面已经引起了些流言蜚语,人言可畏,李若雪对此亦无可奈何。
保义侯府的门房里,在仆人异样的目光下,刘歆神sè自若地品着快泡得没味了的清茶。
李学士夜里休息得不好,早晨困倦,故而他特意下午前来拜访。
然而,等了近两个时辰,美人面没见到,还是只等到一声“抱歉,请回。”
刘歆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请转告赵夫人,刘某这便去了。”
天sè已晚,,若再停留不去,那便是无赖行径了。
从赵府出来,行不多远,迎面都来一队提着灯笼的儒生,看人影憧憧,足有几百人。
对方脚步匆匆,路上行人都避让两旁。刘歆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昂着头走了过去。
近rì,因为刘歆在学士府讲学的内容颇为离经叛道,引起了许多清流士人的不满。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找麻烦,特别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指斥刘歆为“今时之少正卯”,根本没有尊重之意,甚至有人在学士府中张贴揭帖,要对他行征诛之术。这些天来,刘歆也算是和这些人对上了,虽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气势汹汹,仍然大步迎了上去。
他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脸上难得浮现出大义凛然的、之sè,只等那些血气方刚的小子冲上来,问一声:“你便是刘歆老匹夫吗?”熟料几百个提着灯笼的士子急匆匆走过来,不但没有理会,甚至有些粗鲁人差点撞上刘歆,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数百人擦肩而过,刘歆略感诧异,反而停下脚步,好奇地转身驻足回望。只见这些人走到赵府外停下了脚步,几个为首的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便分派人手街面上散开,接着,有人带头喊了一句,众人也跟着大声呼喊起来。
“广南水师大捷!保义侯功盖天下!”
“赵先生文能附众,武能威敌!”
“赵上将军万胜!万胜!万胜!”
“赵先生巧施妙计!数万贼寇一网成擒!”
“赵先生保境安民!上万大食贼寇伏诛!”
“赵柱国万胜!万胜!万胜!”
儒生们一边喊,一边向沿途的路人散发揭帖。都是根据最新的消息,描述赵行德如何智计歼敌的事迹,其中不乏溢美之词。“原来如此。是赵行德门下走狗。”刘歆摇了摇头,心中本能得涌起一阵厌恶。“赵行德是伪君子,倒也做不出如此恶心的事。这些走狗跑到他府外煊赫,也是借他的势了。”
自从东人社儒生走街串巷,出力推动赵行德登上柱国之位后,许多人便以赵氏的门人自居,一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将这块牌子搬出来当门面。赵行德本人或有不知,以东人社为主导,洛阳的儒生抱成了一个集团,党同伐异,作风与关东的清流无异。刘歆在学士府标新立异,讲人yù为进化之本源,人伦当天理之上,与赵氏“以德配天”之说背道而驰。东人社诸生斥之为“禽兽之道”,两边相互辩驳了几次,东人社人多势众,刘歆这边势单力薄,但谁也不能折服对方。
刘歆回到府中,几个亲厚的弟子都已在花厅等候。
田禄见刘歆回来,忙上前见礼,而后道:“恩师,关东的局势尚且不稳,洛阳小人为难,我们向长安申诉便是,您何必离去呢?”他才知道刘歆被迫要离开洛阳的消息。自从刘歆纠缠李若雪以来,就有人给洛阳学士府施加压力,要学士府jǐng告刘歆不得造次,另有士人以“伤风败俗”为名,向学士府情愿,请求禁止刘歆在洛阳讲学,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再加上学士府处置失当,令刘歆颇为不平,一气之下,便做出了退出洛阳学士府,前往江南讲学的决定。
“不必再劝了,”刘歆心情黯淡,摇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去不得。”
章138 列戟何森森-3
刘歆离开洛阳前往江南讲学,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令府衙。
“这个麻烦,总算走了。”主事潘少微罕有流露出轻松的表情,“报知府令大人吧。”
潘少微将公函交给属下文吏,欣慰地对同僚道:“那个刘歆去江南了!”
“太好了。”签押房里响起一片庆幸之声,“麻烦终于走了!”
..
众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潘主事平常御下甚严,此时也只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也不怪这些文吏们幸灾乐祸,委实这刘大学士给大家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刘歆这人也是文辞院大学士,他的墨竹,草书,汉乐府诗号称“三绝”。但此人偏偏不安本分,演绎出什么人yù更胜天理之道,与普通夏国人的观念截然相反。“不要问营队为你做了什么,先问你为营队做了什么。”这是军士常年挂在口头上一句话,也是大家为人处世的准则。营队是夏国人安生立命的根本。然而,刘歆却道,这完全颠倒了是非,若没有每一个军士,每一个百姓,也就无所谓营队。为营队“大公无私”,可营队又是什么?“大公”又是什么?若一级级往上推,又将推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条一人奴役天下人的旧路上去。
“若他是宋国人还好一点,可偏偏还是咱们夏国人。”..
文吏齐杣叹道:“关中的水土,长安的教化,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做奇谈怪论的家伙。”
“若是市井商贩还好,还偏偏是个大学士。”他摇了摇头,“话说回来,这姓刘的墨竹飞白,还真是一绝,千金难求一幅,不过眼高于顶,人家,好端端上门求字画,他却以为推脱,说什么字画只是末节,然后又是只顾兜售他那异端邪说。”
“他老实呆在关中还好,可偏偏到了洛阳。”
叶任拿一根铁笔将澄泥砚敲得叮叮作响,笑道:“搞得洛阳人以为我们关西是蛮夷之邦。”
他脸上带着嫌恶的神情。有一次在雅集上,因为同为关系人的缘故,连累他被东人社的士人冷嘲热讽了一通。碍着刘歆的大学士身份,叶任没好意思和他划清界限,但心里却是引以为耻的。“现在好了,这噩梦去祸害江南了。”叶任欣慰地想到,“什么时候再去参加一次雅集呢?”
“他跑到洛阳来宣扬邪说也就是算了,”潘少微冷笑道,“可万不该再去sāo扰上柱国夫人。”
“对呀,李大学士是个妇道人家,看在学士府同僚的份上,不好拂他的面子,人家是洁身自好的,可外面闲言闲语毕竟传了起来,若是传到赵柱国的耳朵里,他夫妻不睦,又或者赵柱国因此对我朝起了什么嫌隙,一怒之下,成千上万人头滚滚都是可能的。哼,‘率xìng而为,还其本真’,这刘大学士倒是潇洒,到时候,丞相府的板子还不是要打到我们洛阳府的身上。”
“大人说的是。”“太对了!”“总算去了一个祸患!”签押房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早上的消息,”叶任捅捅齐杣,趁七嘴八舌的机会,低声道,“扬州的南海券暴涨了!”
“真的?!”齐杣喜上眉梢,“真是双喜临门啊!我就知道要大涨!”
“你早知道?”叶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前几天是谁哭爹喊娘,找人到处要脱手来着?”
他们两人都是通过福海行洛阳分店买了南海券,实际上两人手中的只是福海行的券票凭据,而真正的南海券,则由福海行在扬州的分店掌握着。前段时间扬州南海券暴跌,福海行在洛阳又只管卖,不管买,如果没人接受的话,这南海券就算是砸手里了。两人真是捶胸顿足,齐杣还将叶任好一番的埋怨,不过,正因如此,南海券都完整无损地攥在手里,终于等到暴涨的一天了
广州海战大捷,火攻大捷,炮击迫降数万海寇。
南海水师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先后传到扬州,推波助澜,整个扬州市面都沸腾了。广州大捷消息传来的第一天起,证信堂就再没有人将股券卖给公主府,吴国长公主也就顺势撤掉了在证信堂收购南海券的交易座位。南海券的价钱也随同水师大捷的消息,一浪一浪地往上升。
“乖乖,几天之内,又涨了一倍!”肖七抓着肖十娘的手,大声道,“比从前还贵了!”
“那就好啊,”肖十娘笑吟吟地看着他,“兄长就好好收着呗。”
“好啊,好啊,”肖七大笑道,“哥哥帮你收着,将来……”
他的意思是,有了这些钱,将来把十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肖十娘红着脸甩开手,扭身转回船舱。肖七看着她的背影,自己嘿嘿直乐。南海券节节上涨,整个扬州上空的愁云惨雾都一扫而空。连漕运码头的生意都好了很多,的确,水师大捷意味着海路畅通,南海屯垦和更遥远西南海蛮夷的巨量需要,让东南产出来的瓷器、绢布、铁器,甚至各种玩物,都有了去处。而未来源源不断的海上宝货,更刺激了富商巨贾对财富的渴求。
“好嘛,当家的,”肖七的浑家吴氏弓着腰,端着簸箕从舱里出来,低声问道,“听说证信堂要再发一笔票子,当家的,我们自己要不要再买点?”她眉上也喜滋滋的,虽然肖七一直明言,早先买的南海券是妹妹肖十娘的钱,但总归是一家人,这几天肖七不再唉声叹气,吴氏也着实欢喜。
“哦,你也知道了,”肖七点了头点,“新票子叫‘保海券’,要筹钱成立南海镖行。”
“啊?”肖吴氏吃了一惊,“走镖啊,那不是风险好大?”脸sè又迟疑起来。
“你懂什么?”肖七得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南海镖行里的都是什么人么?”
“什么人呢?”
“都是被武昌侯的海上豪杰。”肖七古咬着“豪杰”两字。
吴氏也是常年在水上生活的,当然明白他说的就是那些海盗。“哦。”吴氏脸sè恍然。“明白了吧。”肖七低声道,“这哪儿是走镖啊,还就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南海将来不就是镖行的后院一样吗?过往的海上商队,还不得老老实实把买路钱交了?这镖行后面还站着武昌侯,有朝廷的一力支持,根本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激动的心情和兴奋的语气。大多数人犹豫不决的时候,抢先买到保海券,简直就跟抢钱一样。
“那……当家的你说?”吴氏问道。
“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要买,”肖七压低声音,“不要声张,要悄悄地买。”
…………
黄昏,微雨才歇,金黄sè的夕阳悠悠落下,金光映着大运河水的波纹,仿佛一圈圈的钱。
扬州漕运码头,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也是远近闻名的销金窝子。
码头一带,酒楼赌坊,瓦舍围栏,应有尽有。福海楼占据了漕运码头的最显要的位置。
福海楼就建在运河边上,背靠着扬州城,朝夕俯瞰着澄澈碧净的河水,南海北往的漕船,浪花淘尽,物是人非。福海行是江南有名的大商号,财雄势大,人脉广泛,这栋福海楼是福海行在扬州新建的产业,所以,短短一年时间,繁华已不输于扬州城中的各大正店。福海楼的第四层楼,更是漕运码头上商贾聚会常去的所在。这一层阁楼只给福海行的熟客,而且永远都是满座的。雅阁中不时传出歌笑嘈杂之声,独一间小阁寂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两个店小二一脸小心站在门口,仿佛无声地告诉其他人,这里面的是福海楼的贵客。
“南海券又涨了。唉,多好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福海楼的掌柜,唐钱塘。不过,他话中没有卖出了南海券的人那种丧气,反而有一些淡淡的惋惜之意。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在扬州,乃至东南一带,不时响起“涨了!”“又涨了!”之声,有的欢喜,有的悲叹,手里还有南海券的人欢呼雀跃,而前段时间成功卖掉南海券的人捶胸顿足。然而,对有些人来说,一时涨跌竟全不在乎,他们关心的是别的东西。
“时也,势也,命也,”燕月溪轻轻转动黑瓷茶盏,“老唐,你何必在意,”他看着唐钱塘悻悻的面sè,笑着道,“不管怎么说,这次扬州分店赚了一大笔啊。来,尝尝新到的蜀茶怎么样?”说话间,茶壶水滚,燕月溪提起铁茶壶,小心翼翼地将茶汤浇入盏中,热腾腾的蒸汽腾起,只见白雾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茶香,碗中茶水清澈,不过却呈汤药似的深红sè,有点点泡沫伏在表面。
“这是?”唐钱塘适才光顾着唉声叹息,没注意到燕月溪煮茶,吃惊道,“黑茶?”
黑茶最耐保存,是蜀中专门供给吐蕃、大理等蛮部的茶叶,因为风味独特,中原人士并不好饮用,价钱也算不上昂贵。唐钱塘知道燕月溪最喜欢的还是蜀中清炒茶,没想到他竟然带了黑茶来招待自己。不过,千里送鹅毛,总是一片心,顺手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觉比福建团茶稍微苦涩一些,但吞咽下去后,却别有爽.滑生津之感,回味醇厚,应该是蜀中黑茶中的上品了。
“不错,正是黑茶,”燕月溪含笑道,“这是蜀中专为南海船队准备的货物。”
章138 列戟何森森-4
“专门为南海备的货?原来如此。”唐钱塘脸sè恍然,又一黯,叹道:“真可惜了。”
“要是……能一举打进南海行就好了。”他摇头叹道,一边轻轻转着茶盏里的汤花。
壶中煮出的蜀中黑茶,但唐钱塘rì常喜饮江南团茶,饮茶时自然带上了关东的习惯。
为南海商船队备货非同小可,船行越远,货舱的舱位就越珍贵,一应货物,都要亲自抽查,大宗茶叶也要抽来尝过,才能装运上船。黑茶产于蜀中,乃是唐时与吐蕃茶马贸易互市时创制,以价格低廉,经久不坏,颜sè发黑而闻名。吐蕃、大理诸番部最爱饮此茶,不过,中原人士却不太喜欢。. .
“咱们做生意,虽然也讲权谋,果决之类,但是,那都不是正道。”
“记得刚入行的时候,”燕月溪见唐钱塘脸sè黯然,劝慰道:“老师傅就讲,咱们福海行终是买卖的地方,生意兴旺才是正业。讲究和气生财、童叟无欺,才能做得长远。行走四方,以行善积德为上,宁可雌伏一时,也不要贸然与人争斗,这是行里多年的经验之谈。这一次南海券风波,既然证信堂应对得当,没有入主的机会,也就算了。不必耿耿于怀,不然的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燕兄说的是。”唐钱塘叹了口气。他端起茶盏,又小心地抿了一口,仔细的品味。. .
燕月溪暗暗点头,也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氤氲,阁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二人都是在福海行二三十年的老掌柜了,在商言商才是正途。福海行是百年老店,背靠夏国皇族,生意贯通丝绸之路,在江南也是根深叶茂,然而,它毕竟只是一家商行。在宋国也是多方邀人合股,谨慎殷勤,才得存续至今,成为横跨宋辽,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国家间的yīn谋诡计,朝廷里的明枪暗箭,福海行一向尽量不沾边。
福海行一直就做着海上的贸易,这次南海券价大跌,唐钱塘不但没有卖出手里的券票,反而从总行调来大笔银钱,不声不响地低价买进股券,他倒不是为了以此牟利,而是希望借机一举拿下南海行的多数股券。熟料,天不从人愿,吴国长公主与苏三得联手托市的举动,让唐钱塘的打算彻底落空了。
“这茶是好茶,还过得去。不过,……”
唐钱塘放下茶盏,皱眉道:“海上宝货一向都是红茶和绿茶,以武夷山为上,海路对面饮茶的番邦贵人也成了习惯,行里贸然打算运一批黑茶过去,恐怕销路和价钱还不如红茶、绿茶。货不对路,就是把送给大理国王的极品茶饼匀一些出来,海上番邦也未必识货,明珠暗投不说,还浪费了海船的货舱。燕兄,你给我交个底,行里到底作何打算?”扬州出海的福海行货物,都要唐钱塘的同意,他将茶盏放下,看着燕月溪,若他不给出一个能服人解释,唐钱塘是不会同意用黑茶做海货的。这时,他眼神清朗,已经没有刚才的颓丧之气。、
暗红sè的汤花转动,水汽蒸腾,一缕黑茶特殊的香气,弥散在阁中。
“说来也简单,”燕月溪笑着解释道,“从前西南海的商路不畅,我们也不能深入,海货大多卖给了大食商人,大食人饮茶自成了习惯。若贸然将黑茶卖给他们,恐怕事倍功半。不过,西南海路,可不只大食、芦眉为止。按天下地理图说,大食、芦眉、罗斯国以西为欧罗巴,其地西起英恩兰大岛,东与罗斯相接,南起地中海,北至北冰海,欧罗巴为天下第二大洲,局势仿佛chūn秋战国,有雄国数个,国号分别为西把尼亚、拂郎察、意大里亚、英恩兰大等,附庸小国数十个,列国连年征战不休。百姓皆奉景教,却另立教廷,自称为天主耶稣教,和芦眉国教有道统之争,两厢和大食教黑衣绿衣之争相仿佛”
“这些个我知道。”唐钱塘皱眉道,“地中海,便是西海吧?”
“地中海在西海的西南方,”燕月溪笑着解说道,“两海的水面在芦眉国相通,地中海水域比西海宽阔得多,而地中海的西面,还有浩渺无际的大西海。”像唐钱塘这样执掌关键地方的福海行大掌柜,其见闻之广博,常人难以想象,但对西方的山川地貌,却也不是太熟悉。燕月溪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道,“从前西海路不畅,我们和欧罗巴诸国之间,几乎没有直接贸易,大多通过罗斯、大食、芦眉、威尼斯这些中间商人做买卖。可是,联合水师若真能把大食人赶出西南海的话,我们就可以撇开大食人,直接和欧罗巴诸国通商了。”
“老唐,你不会不知道,”燕月溪看着唐钱塘,眼中闪着热切,“欧罗巴诸国多以金银铜为铸币,大宗交易多用金银币支付,物产有天鹅绒、羊绒织物、兵器、橄榄油、马匹、葡萄酒及麦酒等等,其石雕、画工堪称jīng巧。东方的货物在欧罗巴一向广受欢迎,这里面的利益有多少吧?所以,别人还盯着西南海时,我们要抢一步先机,先派船出去打通欧罗巴的商路。”
“可是,”唐钱塘迟疑道,“为什么是蜀中黑茶,宋国福建、江西的茶不好么?”
“问得好!”燕月溪提起铁壶,给二人的茶盏添上滚烫的茶汤。
他微微一笑,拖长声音道,“蜀中黑茶,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么?”
“哦!”唐钱塘看着燕月溪,脑中如电光火闪念,不禁说了出来,“垄断行市!”
黑茶不比宋国各地盛产的绿茶红茶,因为蜀中是唐代茶马贸易的起点,这时只有蜀中才能栽培制作黑茶,大理国有黑茶树,但产量远不及蜀中,而且大理是夏国的藩属,福海行早已控制了绝大部分的茶园产量,完全可以像玉行一样垄断黑茶的行市。茶和瓷器、丝绸不同,虽然并不昂贵,却是rì常饮用消耗之物,一旦贸易形成了规模,就年年如此,不会缩轻易减。
“唐兄说得好,正当如此。”燕月溪笑道,他伸手请唐钱塘一起饮下了刚点好的茶汤,微微闭目沉吟,似是思索,又似导引茶汤的热力散发全身,片刻后方才睁开眼睛,长吁了口气,气定神闲地继续道,“欧罗巴诸国的人种、食xìng,都与吐蕃人相类,吐蕃人喜饮黑茶,欧罗巴人也是一样。”他见唐钱塘犹有怀疑的神sè,含笑道,“不瞒你说,我们一直通过芦眉向那边卖黑茶,不出所料的大受欢迎,价钱比吐蕃高了数倍有余。只因为陆上的商队要跨过沙漠,翻山越岭,转运不畅,又隔着芦眉国,所以生意的规模一直没有做大。”
“原来如此。”唐钱塘有些明白了,福海行筹划这件事由来已久,并不是心血来cháo。
“唐兄刚才说了,大食人和西南海诸番邦都已习惯了宋国出海茶的口味,但是,欧罗巴诸国却因为相隔遥远,大食人从中阻挠的原因,尚还不是如此,就好像一张白纸。蜀中、大理那边严加控制,禁止黑茶的茶树和制造技艺流传出去。欧罗巴那边,我们已先铺垫了一些棋子,让欧罗巴人接受黑茶以蜀地所产为正宗的观念,这就和玉行一样,未雨绸缪,就算将来宋国能够仿制,那也是等而下之,在欧罗巴卖不出和蜀茶一样的高价了。”
“好算计!”唐钱塘听到此处,不禁拍案叫绝。
垄断市面,确立正宗,都可以获得巨额的利润。玉石在长安是玉行垄断,出了函谷关,福海行却有极大的影响力,上次长安玉行合力砸掉南方新出的“贼石”,也是福海行在各地得分店一起出手,一起确立了正宗地位,从此以后,“贼石”在宋国几乎销声匿迹,即使偶有出现,也卖出不好价钱。甚至连开采“贼石”的不臣蛮部,也给大理国派兵给灭掉了。
“好个屁!”恰在这时,隔壁雅阁忽然有人大吼了一声。
这声大吼突如其来,搞得燕月溪和唐钱塘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岂有此理。”身为福海楼的东主,唐钱塘更脸现怒sè。燕月溪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听下去。因为承重的关系,酒楼越往高层,墙壁就越薄,福海楼也是如此。各个阁间虽是单独的,客人说话声音大了,隔壁也还是能听得见的。隔壁那商人是个大嗓门,二人隔着墙壁听他吼道:“什么宅心仁厚,我看分明是他夫妇二人暗通消息,赵行德在广州做戏,公主在扬州做戏。那边打杀了贼寇,这边却叫我们这些人血本无归。这下倒好,全都便宜了那个,那个,”他哼哼了数声,似乎仍是有所忌讳,不敢有辱视听。这时,另有人道:“唉,赔都赔了,还能怎么着?难道你能把证信堂拆了么?”
章138 列戟何森森-5
隔壁雅阁一场聚会,恰是几位恰卖掉了南海券的商贾,眼睁睁看着这几天南海券的价格像风筝一样往天上飞,不由得痛心疾首。原先因公主殿下出面原价收购南海券,趁机脱手成功的庆幸和一点点感激,全都化作后悔和愤恨。觥筹交错后,酒意上涌,说着说着便发作了。
“老贺,这事儿也不能瞎猜,说不定人家也不知。”有人好心劝解道。
“不知道?才怪!”那老贺愤愤地一拍桌子,“青天白rì,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
“可惜!可恼!可恨呐!”另有人长叹一声道,“唉,有什么办法?满饮此杯,聊以解忧。”
“那可不一定!”那老贺压低声音道,“赵元直利yù熏心,公主仗势欺人,这夫妇以为别人都怕他们,但是,犯了众怒,也不是那么好脱身的。我们听说,好些受损失的人准备向州学联名请愿,彻查这件事,扬州府要事装聋作哑的话,就上鄂州告御状,闹到大理寺刑部去!”他愤恨地“呸”了一声,骂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多银钱,是这么好坑的吗?”
“真的?”有人惊讶道,“武昌侯有文有武,他们也敢惹?”
“当然是真的!众怒难犯!”
“朝廷主持公道,难道他夫妇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
“对,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朝廷不主持公道,咱们要这个朝廷干什么?”
隔壁雅阁中响起一片嘈杂的附和声,燕月溪和唐钱塘交换了眼sè,目光都有些惊讶。
商人联名状告宋帝唯一的同胞妹妹,吴国长公主,驸马,武昌侯赵行德?
这些商人利令智昏,难道脑子坏掉了吗?燕月溪摇头叹了口气。“哪儿都有疯子。”唐钱塘叹道,心中少了些遗憾,多了一分庆幸,宋国官绅一体,特别是在东南一带,士绅都经商牟利。若是唐钱塘真趁着南海股券大跌吃进多数南海券,只怕抵挡不住这些恼羞成怒的士绅的压力,被迫把好处吐出去大半。现在还好,就算天塌下来,自有吴国长公主顶着
扬州,吴楚园,庭园幽深雅致。
此处本是扬州府为吴国长公主准备的宅邸,公主大部分时候都住在瓜洲度,这座扬州的公主府,便改建成为博物园后,成了有名的胜景之一。一栋栋jīng巧的亭台楼阁间,花树掩映,小桥流水,鹅卵石小路曲径通幽,不时有游人仕女经过,对着池塘中sè彩斑斓的金鱼指点指点。岸边,杨柳枝条随风摆动,柳枝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柳岸旁边,一座小亭临水而立。
亭子四周分散着几个护卫,亭中石桌上搁着小炉,炉上是红泥茶壶。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一个中年文士。
二人隔着石桌相对而坐,却让人一望便知并非夫妇。那中年文士说话的神气,甚至有些恭恭敬敬。而女子一边听,一边夹了块炭放到炉子底下,水壶流嘴喷出阵阵蒸汽,女子牵着衣袖,正待取壶点茶,那中年文士抢在前面,执壶将汤茶点好,再分入盏中。中年文士是茶道的高手,只见水壶倾斜,一道飞流直下,龙凤团茶的茶粉随激流起舞,水沫沿着兔毫盏的边沿旋转,聚而不散,茶道称之为咬盏,片刻后,水沫散去,纯白sè的茶水散发袅袅清香。
“殿下的决定,果真不变了吗?”苏同甫看着赵环,从心里有些敬服这个女人。
“有什么好变的。”赵环看着水面上拂动的柳丝,轻声道,“若赵将军在此,也会这么做。”
“具体的琐事,便交给在下来办好了。”苏同甫叹道,“殿下用心良苦,那些小人除了羞死之外,再无二话可说了。”他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正当扬州满城风雨之时,赵环銮驾到了吴楚园,请苏同甫过府商议南海券善后之事。广州大捷后,南海券比赵环购买价钱时涨了两倍还不止,而且价格节节攀升,人人惜售,舍不得现在就将手里的股券售出,有心参与的人只能干看着,或者出更高的价格求购。
赵环找苏同甫商量,她思虑良久,觉得此事善后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南海券以原价退还给卖主,二是以市价卖出南海券,再以所得银钱建立义庄、善堂,苏同甫劝赵环道,买卖自愿,禁止反悔是证信堂交易的根本,动摇不得,若为了此次南海券风波,商人一闹腾,赵环便原价退还了股券,将来人人效法,证信堂就开不下去了。所以,苏同甫觉得第一条善后的路子绝不可行。若赵环有心,可以尝试第二条行善积德的路子。
“殿下的南海券数额巨大,”苏同甫喝了口茶,沉吟道,“如果一下子全部卖出,只怕会冲击市面,又是一番波折。所以,只能慢慢地转手卖出。在这之前,为了平息物议,殿下可以先建一个义庄,将此次盈余股券放到义庄中经营,这些股券便如同义田一样,每过一段时间从中取得的收入,再用来行善积德。因为这笔财富的数额巨大,若经营得好,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
这一笔巨额的财富拿出来,为世人驱逐穷困、疾病、愚昧,苏同甫当是乐观其成。
然而,他内心还是有些惭愧。吴国长公主在南海券价钱暴跌时,倾其所有为南海券托市,对证信堂是雪中送炭般的恩典。他这一生从不以言利为耻,既然冒了绝大的风险,事后享用巨额的收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外面那些蜚语物议,只要朝廷邸报司全力压制用心,未必能翻出什么大浪来。朝廷邸报司压制蜚语的本事,赵环或许不清楚,苏同甫却是心知肚明。然而,民间非议武昌侯和吴国长公主,朝廷邸报司方面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苏同甫也不知邓素是如何考虑的?也许,邓素未必希望赵行德掌握了南海行的话事权,希望借清议打压赵行德声望,迫使吴国长公主放弃南海行,同时息事宁人,然后让证信堂尽快为北伐筹措粮饷吧。邓素与苏同甫有故交,又有举荐救命之恩。揣测着邓素的意图,他心头便笼上一层yīn霾,脸上却没丝毫表现,详细地为赵环筹划起建立善堂的安排。
“行善积德之事,要做好也不简单。殿下既然有心行善,便要用得力的掌柜伙计,或交易股券,或买卖产业,使善堂的钱财不断生财。另外再延请一些德高望重之士,监督善堂做一些贫苦百姓发放果腹口粮、御寒衣物、为贫女置办嫁妆、料理贫民丧葬、资助寒门士子进京赶考,资助义学延请先生教贫苦孩童认字读书等等善事。为防外人流言中伤,善堂的大账,也要公主府的账目分开,单dú lì一账簿,不但要公诸于众,广为宣扬,而且要经常请德高望重之人监督查账,这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赵环“嗯”了一声,考虑了片刻,问道:“一定要如此张扬行事吗?”
“不是张扬,是先声夺人,”苏同甫肯定地点头道,“开诚心,方能布公道,闲邪存诚。”
赵环蹙额不语,她本心是十分不愿如此张扬的,只是人心叵测,若不先声夺人,将来不定生出什么乱子。权衡之下,苏同甫所言的才是可行之道。她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道:“便依苏先生所言,一应安排,还请苏先生多多费心了。”说着盈盈起身,福了一福。
苏同甫忙站起身来,不敢受她这一礼。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开设善堂的细节,为了避嫌,便由赵环请皇兄赵柯为善堂赐名并提写匾额,苏同甫回去拟一个名单,分别延请德高望重之士来监督善堂的帐目和运转,另外,也将吴国长公主开设善堂的消息大加宣扬出去。
计议已毕,苏同甫便告辞离去。
他心事重重正待登上马车,旁边却走上来一个不速之客。
“苏大先生,鄙人是方记布庄的方效良。”
苏同甫抬头一看,这方效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便点点头,让护卫放他近前。
方效良见苏同甫还认得自己,脸sè便是一喜,暗道今rì果然是个黄道吉rì,宜出行,得遇贵人。他本是带着家眷在吴楚园游玩,忽然看见苏大先生,便急匆匆赶来拜见,却不是普通的拉拉交情而已,二人简单寒暄过后,方效良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苏大先生莫怪方某在商言商,现在南海券炙手可热,方某不敢与众东家争风,不过,听说证信堂很快要发‘河北券’,到时候,苏大先生可千万通知一声,方某感激不尽啊。”说话间便先拱手相谢了。
“好说,好说,”苏同甫微微笑道,“这河北券是户部的担保,方掌柜真是好眼光啊。”
他心下了然,朝廷准备北伐的风声,已渐渐地透露出去了。
北方的士绅流民摩拳擦掌,欢欣鼓舞,而南方的士绅商贾也欢欣鼓舞。军粮、铠甲、火药、兵器,一船一船地顺着大运河向北运。在各地学政联手抵.制下,这次北伐并没有增加各州县的税赋,而是以北方的土地、产业为抵押,在证信堂发行名为“河北券”的券票,年息五厘,本息分为十五年期限偿还。“河北券”没有南海券的暴利,但它背后其实是户部在担保,所以,不少富商巨贾对河北券也很有兴趣。
章138 剪凿竹石开-1
苏同甫受赵环之托,请了扬州左近的名士为证,检查前一个月公主府在证信堂交易的账簿并封存起来,准备为善堂单dú lì账。从此后,这笔巨额资财就只能用于行善积德。证信堂大力宣扬,邸报司暗暗推动下,吴国长公主将南海券风波所得收益全数拿出,用以成立善堂行善积德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账簿公诸于众,公主府在南海券交易中获取的厚利也为人所知,本金一百余万贯,短短时rì,竟赚取三百多万贯的利润。
..
就算不曾参加南海券买卖的人,也是识数的,顿时,这笔巨额钱财便为人津津乐道。
扬州漕运码头,这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靠着大运河生活的人家,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贫苦船户,忙时闲时,议论的中心,都是这三四百万贯的巨额钱财。人们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惊讶、羡慕、嫉妒、感慨地议论着这件事。
“天哪,这钱要分咱手里该多好。”
“等着吧,这附近的穷苦百姓有福了。”
“还有穷书生!”
“大善人啊!”
“乖乖,三百万贯,这要是普通人家吃穿用度,那得用了多少年啊?”
“瞎,公主把她老人家的本钱也拿出来了,是四百万贯!”..
船户肖七和其他人一样,拖着夸张地语调来展示自己的惊奇。
媳妇肖吴氏则皱着眉头,在苦苦计算三百万贯过rì子,大概能过五万年还是六万年。小姑子的私房钱买了南海券,已经涨了一倍多了。这两天,肖七天天都要跑到证信堂去看一看,眼巴巴的等着河北券开卖的rì子。肖十娘一边洗着菱角,一边含笑听哥哥嫂子唠叨,夏天是个好季节,河里鱼肥虾多,鲜菱角煮煮就能骗饱肚子。水上的人家比庄户人家的消息灵通,头脑也要活络得多,哪怕和自己没多大的关系,议论起来也是劲头十足。
运河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柳林,据说是隋炀帝种的,运河两旁的姑娘唱曲儿都说:“隋杨广,太荒唐,赐河柳,姓了杨,美人拉着龙船走,不穿裙衫穿兜兜。”隋唐到了本朝,这条运河南北有上百万的船工民夫赖以为生,两岸的杨柳棵棵都是数百年老树了。树荫给运河两岸的住家和船户带来凉爽的河风,盛夏的烈rì透过浓密的树影,点点光斑照在人身上,人们不但不觉炎热,反而有些暖和明亮的感觉。
肖十娘看着哥嫂,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虽然守寡以后,肖十娘不如以前那么爱说话,但不知为何,吴国公主将南海券都捐了出来,肖十娘心里也好像敞开了一块天空似地。吴国长公主到了扬州以后,行善积德的事做了无数,她夫君赵行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公主和肖十娘素不相识,地位犹如天壤之别,但肖十娘听着别人说她的坏话,虽然没说什么,心中总是有些不舒服,十分堵得慌的感觉。
现在吴国长公主一下子将天大的一笔钱财都捐了出去,再傻的人都不会认为,公主夫妇有意欺骗百姓,巧取豪夺从中渔利了。肖十娘也好像自己沉冤得雪似地,暗自的高兴起来。这份欣喜,她只藏在心里,谁也不说,仿佛运河里的涟漪一般,起了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肖十娘不知道的是,这份堵得慌的感觉,不光是她是如此,她的兄长肖七也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一向稳重的肖七才会眉飞sè舞地和嫂子肖吴氏一起说起此事。同样,肖吴氏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吴国长公主和证信堂都不是jiān人,朝廷的河北券,应该可以买了吧?
扬州东南一带,有千千万万的人感受与肖七一家相似。有升斗小民,也有富户乡绅。
他们和那些制造流言蜚语的人不一样,他们仿佛这一条运河两旁的柳树,静静地守着河水与时光流淌,始终不曾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老实本分的过着rì子,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在生活的洪流中,埋头苦苦挣扎的人,偶尔抬起头来举目四望,总想找到乌云后面明亮的天光。他们不知道,心头堵得慌而又释然开怀的,是深深的期望。
肖十娘将洗过菱角的河水又泼回运河里去,水面漂浮的泡沫和菜叶荡开去,一圈圈涟漪碰到别的船身,又弹回来,搅动着水花。出工的船夫用力撑出船只,穿过密密麻麻地泊位,驶入运河中心的航道。一队漕船已经在航道上行事,船头挨着船尾。
艄公的号子声中,漕运的船队,顺着清幽幽的河水,一直向北而去。
“这位吴国长公主,还真是个人物。”
漕运码头上,福海楼中,燕月溪端着茶杯,凭栏低声道:“当断则断,气魄不让须眉,比赵柯和赵杞都要强不少。如此一来,谣言止于智者,她不但还能继续通过义庄掌握着南海行股东的话事权,又能名正言顺地收买人心,为贫女置办嫁妆,资助贫寒士子赶考幸好,幸好吴国是妇道人家,赵行德又因我朝深受猜忌嫌疑,不然的话,赵杞、曹迪和邓素这些人都该睡不着觉了。”他喝了口茶,仿佛喝酒下肚似的咂嘴发出“滋”一声,脸上仿佛汉书下酒一样痛快地神sè一闪而过,转身对唐钱塘笑道,“此番过来,本是为了送商船队的货物出海,没想到,却看了一场好戏啊。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唐钱塘感慨道,“吴国知人善用,苏三得也够jīng,河北券紧锣密鼓就上来了。”
“河北的军需转运,还是不要碰了。”燕月溪猜到他的想法,沉声道,“专心向南。”
“明白。”苏三得点点头,没再多问,商船队的准备千头万绪,有他忙的。
燕月溪与他虽没有上下关系,都是听福海总号的,但燕月溪从前是汴梁福海行大掌柜,后来又迁至洛阳,关东的几位大掌柜,俨然以燕月溪为首。总号的许多安排,也通过他交代下来。燕月溪没特别说这是谁自己的意见。但唐钱塘这样和他相识数十年的人,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语气,便知这是总号的意思。
赵行德就任联合水师大都督,在广州城下尽歼大食远征舰队,斩杀、俘虏海寇五万余人。一旦联合水师解决了收编俘虏,建立分舰队的事宜,大军很快会远征大食,席卷西南海,甚至直捣巴士拉等大食重镇。南海商路上,既有南海行等宋国商人为主导的船队,也有福海行的商船队,到时候,赵行德不会偏袒福海行,但他也不至于让福海行受宋人的乒。福海行总号斟酌来去,决心走人弃我取的路子,趁宋国海上忙着接受大食人在西南海的贸易据点,大发横财的机会,利用联合水师打通的商路,跳过西南海,重点开拓宋国商人足迹未至之处
广州子城西南,捍海长城城头,长长的一排木桩,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
因海寇sāo扰,捍海城一直没有完工,这些木桩本是广州府为了筑城所用,然而,现在却有了新的涌出。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人头,海风吹开干枯的头发,露出青黑的死人脸,这一张张的脸,即使在行刑了多rì之后,仍看得出恐惧、求饶、不安、愤恨等神态。
调入捍海营营以后,刘三七一直都低头做人。
每当他瞥见岸上那隐约可见的一排木桩,就有些心惊胆战。
南海水师开始审讯海寇俘虏以后,刘三七主动找到指挥左念远,向他坦白自己就是内鬼。在左念远的担保下,侥幸留下一条命,编入捍海营。所谓“捍海营”者,本应悬首捍海城,却因为种种原因,侥幸留得一条xìng命之人编成之营队。很快,刘三七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因为东海霸的手下至少有三人向官府告发了他。广州团练,甚至水师军中都有海寇的细作,一旦被人告发,不管立过多大的功劳,做到多高的官职,只有枭首示众一条路。
数万海寇弃械投降,南海水师立刻雷厉风行地审讯和清理。
刘三七这种抢先自首,且未犯大罪的细作,全都是戴罪之身,进了捍海营待死。
隔离告jiān、告大恶折小过,包庇者连坐同罪之法,让俘虏们人人自危。当初海盗杀人越货之时,谁想到有这一天,哪怕作恶人无人看见,在船上也会吹嘘。因此,没过几天,开始有人被告发,被连坐后,俘虏争先恐后的告发起来。水师中审讯极快,刑罚也十分简单,斩首示众或者罪不至死,罪不至死的贼寇则被移交给地方官府。而犯了死罪,其情可矜之人,全都编入了捍海营。
回想起审讯甄别的那些rì子,刘三七就会不自觉的浑身发抖。
每天都有成百甚至上千俘虏被押上捍海城斩首,称得上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十几天之内,水师审讯、斩首了近万犯死罪的海寇。大食海寇首领法麦图被负隅顽抗,被炮子击中身死,大食海寇死在战场上和最后投降的各占了一半。不过,这些俘虏在审讯问罪过后,几乎被全数被判了斩首示众。水师只留下几十个手上没有直接沾上宋人之血的降人充做向导。
海风阵阵,“砰砰”直响,仿佛椰子落地的声音,无数首级在木桩上随风晃晃荡荡,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
章138 剪凿竹石开-2
七月初八这天,天气晴朗。
赵行德很高兴地收到了一封从洛阳送来的驿囊。
他有意地屏退了左右,忐忑不安地打开驿囊,一看之下,却皱紧了眉头。
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又十分令人费解,赵行德支着臂肘靠着轩窗苦苦思索。捍海城头飘过来的血腥味也淡了些,他看见了捍海城头那一排光秃秃的木桩,再多十几天,示众就结束了。编入补充营的俘虏们正在木桩下面cāo练,临时清理出来的营地里冒出炊烟,隐约可见火头兵手忙脚乱的身影乱晃。..
平心而论,赵行德十分不愿意行残忍之事,但有些事不能不做。
甄别审判完成后,除了编入捍海营的罪大恶极之徒,其它俘虏编成四十个补充营。
这些俘虏先由杜吹角带着水师军官cāo练,俘虏都是熟悉海上cāo舟的水手,cāo练的内容主要便是各种军令和军法。待分舰队的军官到位之后,再从训练营中挑选人手,到那时,俘虏又会被再打乱编成一次,再由接手的军官重整新的营队。
水师一边cāo练自己的补充营,一边也派出军官,协助广州团练cāo练jīng锐的营队。
陈公举关于cāo练州军jīng锐的提议,州学没有一丝助力。..
这一次海寇大举来袭,让广州府士绅心有余悸,怕了。
连左学政黄元龙也不持异议,所争的只在新军的位置而已。
而赵行德本人,在做出计划,并清晰地发布了各项军令之后,反而无事可做。
整编海寇俘虏千头万绪的安排,还不如这一封家书给他带来的困扰更多。
一旦周和率部前来回合,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航了。在西南海上,可没有宋国这么发达的邮驿。有些话,有的人,可就真的说不了,见不到了。哪怕面对十万敌军,赵行德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情焦躁。最可怕的可能,让他心神不安。“是的,我很惭愧。”他暗暗想道,“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去你的面前,求的你原谅,可是”
他喃喃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到无限远方那苍白的脸颊。
“雄心壮志,拯救万民与水火,改变世界,名垂青史这些是多么伟大的事,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没有了你,我的一切都是苍白而粗糙的。我错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脸上带着深深的自责,自言自语,“我们都因为离别而心烦意乱。等打完这一仗,打完这一仗,我就立刻到你身边赔罪,无论如何从巴士拉到洛阳,快马不停的话,明年过年大概能行了。”想起还有漫长的时间,赵行德就感到胸口一阵锥心的痛。
他望着码头上临时清理出来的大校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cāo练上面去。
成列cāo练的新兵,有的穿上了新发的号衣,有的还是叫花子一样的衣服。
新兵手中拿得全都是木棍,一旁监视的火铳营的刺枪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管新兵还是老兵,这些人,许多也都有家小吧。这一远航,除了大食的水师,海上不可测的风暴,海底不可知的暗礁,还有数不清的蛮族土王,这一个又一个的考验,任何一个,都足以夺走无数人的xìng命。他们的家人又会如何呢?”想起这些,赵行德不寒而栗。在旁人眼中,他是战无不胜的名将,而他自己,心态却一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尽力,把他们活着带出来吧。”赵行德摇了摇头,将某些不好的想法摒出脑海,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坚决。“胜利,家,而非死亡,才是我们的终点。”他目光微凝,只见一辆马车通过了码头上的关卡,驶近水师座船,一个身穿夏国官服的人下了马车。未几,亲兵来报,夏国使者李蕤求见。“有请李大人!”赵行德忙道,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同窗故友,敦煌一别,经年未见,在广南重逢也是难得的幸事。
广州大捷,赵行德安然无恙,大食水师全军覆没,夏国使者也松了一口气。
副使谭兰溪无事一身轻,正使李蕤却还要为联合水师重新绘制西南海的海图。
李蕤在学士府天机院十余年,吃住都在观天台下的石窟中,若论观天测地的本事,当世已不做第二人想。天机院的西南海图乃是用大食与宋国海图拼凑而成,与海域实际的情况有许多错误。从前夏国势力未能深入海洋,对地图进行观测修整的基点太少,这一次李蕤先会同水师的军官审问大食、东南海盗俘虏,先对海图的错漏做基本的更正,他主动要求带一支观天侧地的队伍,参加联合水师的远航,一路观测过去,绘出更jīng细的海图。
“以龙珠岛为界,以西的海域为西中国洋,以东的海域为南中国洋?”
赵行德看着大致的西南海图,点头对李蕤道:“李兄有心了。”
李蕤微微一笑。西南海图上的地名,若命名为宋国洋,则夏国不满,若称夏国洋,则宋国不满。威远年间,夏国天机院将敦煌观天台所在的位置定为经线零度,宋国闻讯后,立刻还以颜sè,将汴梁皇宫大庆殿龙椅的位置定位经线零度。只不过宋国对西方的疆域不熟,所绘制的地图,都是用夏国的地图修改经度而成,在关西学士府被引为笑柄。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斟酌来去,以中国洋命名,则两朝都没有争议。中国者,顾名思义,为天下zhōng yāng之国。天下所有的地理海洋,都以与中国的相对位置而命名,这也是天机院绘制地图的基本原则。这种名份的考究,身为宋人,却在夏国朝中为官的赵行德心知肚明,他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将龙珠岛以东,定名为中国南洋,而龙珠岛以西,定名为中国西洋。”
“好倒是好,”李蕤自然明白赵行德之意,点头道:“不过,改名字容易,难的在后面。”
李蕤脸现忧sè,设身处地为赵行德打算道:““是宣扬国威?还是歌功颂德?地图开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能不能坐实名份?你想好了?”他虽然埋首于天机之学,在汴梁太学出时打下的底子还在。朝廷衙门的明暗大小规矩,人情世故,勾心斗角,即便不知,猜也猜得到。若赵行德提议改名,联合舰队又不能保持这片海域的控制权的话,先把话说满了,哗众一时,徒惹人笑而已。
“李兄放心。”赵行德心头一暖,含笑道,“我有计较。”
事关军机,他没有做多余的解释,目光徐徐阅览李蕤初步校对过的西南海图,上面有若干红绿黄黑眼sè描绘了大小圈点。数条虚线将这些点连结起来,便是从广州驶往天竺、大食,甚至更远的阿非利加诸国的航线。红点是宋国南海屯垦的据点,绿点则是大食商人在西南海上的据点,黄点是西南海上各诸侯的势力,而黑点则是已经归附夏国的势力,最显眼的一处便是龙珠岛。龙珠岛离夏国港口云屯港有数千里之遥,孤立于各方势力之中,扼住了船队南洋航向西洋最关键的一条海峡。
“这里,”赵行德手指着那个黑点,问道,“这便是李邕所取的那个地方吧。”
“正是。”李蕤点点头。
“好一着大飞挂角,”赵行德赞叹道:“这家伙果然有气魄。”
“博望侯府出来的都喜欢行险,李邕这一招虽狠,但势单力薄,若无后援,是呆不下去的。”李蕤摇头道,“若不是水师将远征大食,护国府决计不会从李邕手里买这个岛的。”也看着那个黑点道,“不过,李邕暂时被突厥诸侯扣住了。现在留守龙珠岛的事宜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刘知远。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
赵行德一边审阅海图,一边随口问些问题,李蕤都详细地向他解释。
当赵行德低头看图时,李蕤便随意喝茶,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
见一排挂着首级木桩耸立捍海城头,李蕤的眉头微皱,将目光移开,忽然落在书案一旁的驿囊上,不禁微微一愣。这驿囊的囊口的铅封火漆新开,一见便是洛阳保义侯府发出的制式。除了李若雪之外,赵行德在洛阳别无家人,而赵行德的家事也不是什么隐秘,赵行德另娶公主,李若雪一怒折返洛阳,二人闹得沸沸扬扬,在关东关西都广为人知。
李蕤与赵行德夫妇都是旧识,见此事似有转机,也很是高兴。
“这是嫂夫人的飞鸿传书么?”
“船舱简陋,”赵行德点头道:“见笑了。”
南海水师的规矩,停泊港口时,官兵可以上岸游玩,但一律不得在岸上过夜。即便战船停泊在母港长时间停泊时,若无告假,也只能宿在战船上。这条军法立下来后,各地水师老人不免有些埋怨,赵行德、周和等将领都身体力行做到了,才得以执行下去。因船上地方狭窄,赵行德处理公司事宜,都在这件舱室内进行。李蕤来拜访前,他刚刚看过洛阳的家信,驿囊来不及还回去,便随手放在了桌上,若是岸上宽敞的府邸,自然不会让客人看见。
“李学士想开了就好,”李蕤拱手道:“恭喜了啊。”
赵行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
章138 剪凿竹石开-3
“李学士想开了就好,”李蕤拱手道:“恭喜了啊。”
赵行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李蕤问道,“事有不谐?”
“没事。”赵行德微微摇了摇头,脸sè微黯。
李蕤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涉及到家事,同窗故友,也不便追根究底。 . .
故友相逢,总是会在相谈甚欢之后,慢慢地发现彼此多年的变化。
这时,无论过去多么亲密无间,气氛总会变得有些尴尬,只不过,对真正的朋友而言,这种尴尬并不会持续太久。随着对彼此再度的熟悉,分享离别后不同的经历,彼此反而会有更大的收获。赵行德和李蕤便是如此,两人久别重逢后,最开始的兴高采烈,到发觉彼此不同而时不时有些尴尬冷场,再到交情更加深厚,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
这十几年来,李蕤所过的rì子,简单地说,便是夜观天象,白天补觉。
住在观天台洞窟石室中,他的时间都用来推演计算还嫌不够,洞窟中的演算手稿堆积如山,与人打交道却越来越少。恩师周继朴担心他这么下去,步了自己的后尘,五十岁不到便坏了眼睛,这才大力支持了军情司这次测绘海图的计划,借机让李蕤离开观天台,稍做修整一下。这件事筹划了很久,赵行德被广州府扣留,只是让李蕤的行程提前了,另有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观测队,大部分成员都是学士府的人,正快马加鞭赶过来。 . .
这段时间里,李蕤尽可能向赵行德介绍了敦煌和洛阳的情况,赵行德虽然有邸报、军报可看,但总不如李蕤说得清楚,很多事情,仿佛亲眼见过一样。这便是朋友的好处,赵行德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对此,水师的官兵几乎都习惯了。李蕤身上没有普通清流的那种傲气,气质更像是个和善的乡绅一样。相处下来,官兵们觉得观测队跟着水师出海也不是个坏主意。
赵行德也将敦煌别后所经历说了一些。对李蕤而言,这些经历也算是十分有趣。
他的事迹,在关东关西到处传扬,李蕤也曾听说过。不过,天机院的书生又能了解多少内情?倒是有口沫飞溅的,把赵行德形容的仿佛不似人类一般,令李蕤往往转头便走,都不好意思承认和赵行德是故交。如今赵行德本人亲自讲述,便免不了寻根究底。赵行德诸事都安排下去,军官们忙着cāo练新兵,也不来烦他,李蕤做完了海图的初稿,也正是心情轻松的时候,二人就这么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
从中午一直到晚饭时分。话题最后还是回到了即将开始的远征大食之事上。
“招降纳叛,也是兵家常事,”李蕤劝说道,“变生肘腋,便悔之晚矣。”
南海水师迫降了五万余海寇,审讯斩杀了万余人,收编近两万jīng壮俘虏,另外两万多无用之人交给广州府处置。赵行德给军官们的交代是,对俘虏既要严加控制,又要让他们尽快融入到水师当中。他自己便以身作则,从捍海营中选出一个百人队,同牙兵营一起担任座船上的宿卫。这本是推心置腹之道,然而,捍海营中多穷凶极恶之徒,其中若有狡诈反复之辈,非但不能保护赵行德的安全,反而成了身边的毒刺。
李蕤得知此事后,一直隐隐觉得不妥,思量再三,还是劝赵行德不要行险。
“看来,没有你不知道的事。”赵行德含笑道,看来旧rì好友和水师部属相处十分融洽,他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这两万俘虏,大部分都是被迫入伙的,你也知道了。”他想起审讯海盗时,种种骇人听闻的胁迫之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江湖上常见的“投名状”尚算普通的,有的海寇中,掳掠的渔民先要被鸡.jiān,受害者受此羞辱,在地方上无处容身,不得不跟着贼寇漂泊。有的海盗头目为了断被迫入伙者的希望,将整个渔村烧杀成一片白地。
“我知道一些。”李蕤点头道,“但捍海营中的,可都不是简单的贼寇吧。”
他带着虚心求教地微笑看着赵行德,这时,杜吹角走进来递交今天的cāo练报告,插话道:“谁说不是呢?”他自然地拿起赵行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仰脖子牛饮了,吐了口气,闷声道,“很多家伙身上杀气重得很,心眼也多,要收拾他们,可废了牛劲。”他顿了一顿,咧嘴笑道,“可惜他们遇上我老杜,哪怕是个钢砣子,也给他搓圆捏扁了。”
杜吹角说完将茶杯放在桌上,抱拳出去了。
李蕤目送他的背影,狐疑道:“赵兄的本意,是要将这些骄兵悍将留在身边?”
“杜指挥已爵拜彻侯,这次南海远征回来,一个下大夫爵位是跑不了的。”
赵行德微微笑多说了一句,对杜吹角这种目无上官的行为不以为意。
李蕤点点头,却有些似懂非懂。他从关东过来,一直在学士府中钻研天文,对夏**士的上下关系并不是太清楚。这百多年下来,军中制度渐渐完备,每个军士都有自己立脚的一方天地。在军议的时候,校尉顶撞将军更是家常便饭,因为校尉直属于护国府,将军属于大将军府。若无校尉的首肯,将军只能调动自己的亲兵。而校尉对营队的掌握,归根结底,还在于推举,在于在军心。因此,在营队之中,军士之间,上下级多是休戚与共的袍泽关系,而不似宋**中那般尊卑分明。杜吹角和举止随意,在军士眼中,只见他与赵行德亲厚,而没有任何嚣张跋扈的意思。
“放到捍海营的人,固然犯了死罪,但其情可矜。”
赵行德缓缓道,他看着李蕤,想起他将搭乘座船出海,迟早会捍海营的人打交道,心念闪动,淡淡道,“这些人,我打算做分舰队的军官。所以放在身边方便察看。”
“啊?”李蕤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你手下也不是没有别人?”
“可要挑起分舰队的担子,”赵行德沉声,“非用他们不可。”
“为什么?他们是贼寇出身,未必归心,也未必忠于朝廷。”李蕤道。
“归心?忠于朝廷?”赵行德脸露古怪的神sè,笑道,“像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他们三位一样么?”他摇了摇头,叹道,“如果归心和忠诚就能解决问题,那大宋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了。”他看着李蕤,见他脸上仍是狐疑的神sè,缓缓道,“几千年了,莫说西南海上,就是东南的岛屿,一向都是海盗的巢穴,历朝历代,忠诚良将,都不能使之改变。难道我能变什么戏法不成?单靠归心和忠诚,便能让海晏河清,从此天下太平?”
“可是?”李蕤问道,“又当如何?”
“归心,不如规矩。”赵行德轻声道,仿佛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难道不这是一回事么?”
“当然不是一回事。”赵行德语气淡然道,“天理人伦,盗亦有道,就连禽兽,也自有禽兽的规矩。”他看着窗外正在cāo演的新兵,“海上人虽然一向在朝廷王法之外,但海上人也有海上人的规矩,若是海上人没有规矩,这世上就没有成群结队sāo扰沿海百姓的海盗了。而这海上的规矩,与海上的天气、水土、人情都息息相关。周人说以德配天,焉知这海上原本的规矩,不是历代海上生存的人,为了适应着海上的环境而发展出来的规矩,譬如说‘弱肉强食’?”赵行德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笑容,李蕤则惊讶地看着他。
“或有人说,所谓归心,所谓王化,便是使中国之礼法广布于四海。这也是南海水师远征最大的目的。不许抢掠,不可滥杀,一切都应按照大宋礼法来做。可是果真如此么?”赵行德有些刻薄的挖苦道,“说这样话的人,或许是忠心耿耿的。可当真要这么干,水师的力量平白减少了十倍,而让敌人的力量平添了十倍。”
“可是,怎么会呢?天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么?”
“礼法是天理么?”赵行德摇头道,“恰恰不是,礼法只是德,不是理。千万年来,海上的规矩和中原陆地上不同,何尝不是一种海上的礼法,而且是和海上的天理相配的礼法。若要让我们以中原大陆之礼法,强行推行到海洋岛屿,岂不是逆天行事?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逆天行事而侥幸成功的?”他看着李蕤惊讶的神sè,沉声道,“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努力把大宋礼法广布于四海,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十分谨慎、jīng细,然而,人力有时而尽,海上几千年来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我们另起炉灶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他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敌千万年人之智,说不定比原来更加不堪。”
章138 剪凿竹石开-4
“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努力把大宋礼法广布于四海,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十分谨慎、jīng细,然而,人力有时而尽,海上几千年来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我们另起炉灶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敌千万年人之智,说不定比原来更加不堪。”
“可是,”李蕤责问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和蛮夷有什么区别啊?”
“有什么区别?”..
赵行德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面sè冷峻,仿佛在礼部面对州学学政的质疑,缓缓道:“吴太伯,太伯之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周王季历之兄,季历子即文王姬昌。太王知姬昌贤,yù传位于季历而及姬昌,于是太伯、仲雍让贤而奔荆蛮,荆蛮人钦佩二人道德,追随归附的有上千家,立太伯为君,方有吴国。太伯、仲雍,皆古之圣贤,太伯三让天下,孔子赞之曰‘至德’。让贤季历而及姬昌,方才有周朝八百年。然而,太伯死,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赢以为饰。这二人所为,和蛮夷没区别吗?”
“断发纹身,毕竟只是表象。”李蕤反驳道,“吴太伯,仲雍,怎么与蛮夷没区别。”
“吴国可不是什么礼乐之邦,断发纹身皆是表象,那什么才是神髓呢?”赵行德若有所思道,“难道不是太伯、仲雍得了周礼之神髓,以荆蛮之德,配荆蛮之道,方才能立国于荆蛮之地。后来以区区吴国,西破强楚,入郢都,北威齐晋,为chūn秋霸主之一。如果不是吴仲雍断发文身,赢以为饰,在荆蛮之地,恐怕连生存都困难吧?”..
李蕤沉默不语,吴国断发文身,王位兄死弟及,已近蛮夷。而吴之后又有贤人季札,再三让其国,可见太伯的谆谆君子之风未曾断绝。若说吴人与蛮夷无异,那确实又说不过去。他心中模模糊糊,似有所悟,却又不甚明晰,不禁问道:“那以元直所见,以德配天之说,中国与蛮夷之分,什么是皮毛?什么又是神髓呢?”
“也许吴太伯知道。”赵行德摇头道,“可我却不知道。或者说,不确切知道。某种意义上说,多做做错。正因为如此,水师经略西南南海,我只能尽可能少去变动海上的规矩,尽量依照海上原有的规矩去行事。就如你所知一样,水师整训这些俘虏,最重要的便是教导他们军法军纪,立规矩。但这些规矩,和海上原有的规矩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除了最少的必要的坚持之外,西南海上还有很多很多明的暗的规矩,都是我们要去顺应,而不是对抗的。而适应这些规矩,第一步便是要知道规矩,这就用得着捍海营的人了。”
“既然有所坚持,哪怕最少地变动规矩,”李蕤困惑不解道,“也和原先千万年人所遵循的规矩不同,这也可能忤逆了西南海上的天道吧。那你的说法,岂不是前后矛盾。若你能做到一点坚持,为何又不能做得更多,使中原的礼法真正广大到西南海上呢?”他盯着赵行德,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似的。这种天道人德的的抽象问题,即使在学士府中,李蕤也很少与人谈论,此时竟似受了赵行德的感染一样,困惑之余,心情似乎也有些兴奋起来。
“若天道一样,人德自然不变。”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声道,“可是,天道不同呢?”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李蕤失声到,“天道怎么会变?”
“天道有常,确实不会变。”赵行德无数次回答过这问题。
“但是,当下和千万年前,天道也确实会有些小小的不同。”他看着李蕤迷惑不解的神sè,缓缓道,“首先,天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蕴含于天地万物之内,若木遇火则燃,若穿衣吃饭,皆是一定道理,此道理亘古有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为天道。天道虽然不会变,但今世与千万年之前,或与千万年之后,确实是有不同的。千万前,世间没有火炮,没有炮船,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组织起如此强大的舰队,自然也就没有和这些相连的道理。而今时今rì,有了这些多出来东西,自然也就有多出来的道理。”他看着李蕤,沉声道,“以此天道为根基,自然也就有了重新制定规矩的空间,以德配天,新立的规矩,这就是新的人德。”
“既如此,何不能将中国之礼法广布于四海之上呢?”李蕤反问道。
二人间的讨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人力有时而尽。“赵行德叹了口气,不假思索道:“火炮厉害又如何?从一地到另一地,短则数月,长则年余,距离和时间都没有变。漫漫长途,惊涛骇浪,暗礁莫测,这些都没有变,原先海上的道理自然也都还在。与海洋本身的威力相比,坚船利炮不过是多了一点小小的道理而已。你我有何德何能,敢说以中国之礼法,取代海上原来的规矩呢?”他喝了口茶水,叹道,“我本心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国家大事,只能顺天而行,不可逆理而为。否则,便是一人得快意了,天下人十之仈jiǔ都不快意了。”
“人力有时尽”,许多无奈。李蕤脸sè恍然,他叹了口气,道:“如此,多谢指教了。”
“你我二人,何必客气。术业有专攻,cāo心这些凡俗琐事,你不如我。测星辰,窥天机,我不如你。”赵行德摇了摇头,谦让道:“兴许千百年后,今rì的王侯将相都成粪土,而人们还记得你这第一个测量出jīng确海图的李大学士。”
“赵兄过奖了。”李蕤拱了拱手,眉头复又皱起道,“要经略西南海,这两万多普通俘虏中,难道不能选出些得力可靠之人?为何非得要用捍海营里那些穷凶极恶的死囚呢?”他看着舷窗外面,码头上cāo练的军队正在整队,在朦胧的霞光之下,水师老营、补充营、团练营,已经分不太出来,然而,捍海营的队伍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那些待死的罪人身上,仿佛带着一股死气,任谁见了都要皱皱眉头。
赵行德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人的身上,却闪过一丝jīng芒,缓缓道:“在北方的时候,我听人家讲相马、驯马之道。有经验的驯马高手就知道,如果很容易就驯服了的野马,多是普通的驽马,奔驰数十里便疲惫不堪。反而是极难驯服的顽劣野马,一旦驯服了,就是难得的好马,这种马往往是马群中的头马,往往能奔驰数百里,甚至为了保护马群,能够和野狼搏斗。”
“难道说,”李蕤问道,“捍海营的人便和顽劣马一样么?”
“打个比方罢了。人和马还是有所不同的。”赵行德摇了摇头道,“这两万海寇俘虏,绝大多数是被迫从贼,有的是被贼寇虏获,有的迫于生计,有的为人陷害。但是,人和人有不同,绝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过着,与行尸走肉无异,别人杀人,他便杀人,别人放火,他便放火。只要诱之以利,临之以威,他们为海寇烧杀,也可以为朝廷打仗,甚至可以为大食人,契丹人打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们或能够令行禁止,但要真正明白规矩,甚至能将我水师的规矩和旧时海上规矩融会贯通,那就十分的不容易了。”
“那捍海营中的人,可有不同么?”
“是有不同。”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捍海营中的人,至少在xìng命交关的时候,自己做过一次关键的取舍。都不是浑浑噩噩之辈。”有的人,见海贼大势已去,咬牙自首留了一条xìng命。有的人,被人欺辱不过,手刃了仇家满门,从此落草为寇。有的人,在海盗的内斗中,斩杀了头目,以身代之。他们都是熟知了规矩,做了决定,并且还活下来了的人。“这样的聪明人,调教起来,会省不少功夫。他们的判断曾经救过自己的命,我但愿经过一番调教之后,他们的判断能救更多人的命,能让分舰队在险恶的大海上生存下来。”
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李蕤忽然有种明悟,生存,而不是胜利,是赵行德首要考虑的问题。
“海上当真如此险恶么?”他心念微闪,又道:“若说熟悉规矩,判时势,断取舍,正是清流出身的军官所擅长,这些人也是你的心腹羽翼,为何不继续依靠他们,反而要栽培这些戴罪之贼?”
“你听说过种痘吗?”
“种痘?”李蕤微微一愣,“便是将牛痘种在孩童身上,使其不生天花的的法子吗?”
种痘,在关东也有,只是流传得还不广。而在夏国,种痘乃是军士的监督下,孩子出生后三个月内必须完成的事。李蕤在关西呆了多年,对此也有所了解。他门下有个帮着担柴做饭的荫户老王,还是特意央求敦煌城里种痘,由李蕤监督作证的。
“正是种痘。痘毒与真正的天花病毒相似,毒xìng却经过一番调理,弱了许多。”赵行德点头道,“清流军官和捍海营中的人相比,对海洋还是太陌生了。不光是他们,整个水师就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对海上的病毒毫无免疫之力。而这些被调理过的海寇俘虏,他们学水师的规矩,水师也要从他们身上学海上的规矩。但愿少走一些弯路吧。”他看着那些整队的俘虏新兵,低声道,“他们,便是给新生的海军所种下的痘。”
章138 剪凿竹石开-5
大夏元德二十八年,七月初七,护国府校尉在康国议事结束。
校尉们同意了护国府对关东诸将的封爵,多数人艳羡之余,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正如柳毅所料,封爵仿佛在狼群前面丢下一块血淋淋的鲜肉,寥寥数人吃到了肉,更多饥肠辘辘的家伙则深受刺激,将全力以赴扑向猎物。议事结束之后,众校尉纷纷赶回营队厉兵秣马,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驻守康国等待陈宣的御驾。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率五万步军从康国前往铁门关,在西境重镇铁摩崖,张善夫将与上将军徐文虎的安西军主力汇合,西征大军稍作整顿,张善夫留两万人马坐镇铁摩崖,徐文虎则统帅十五万大军向西进入罗姆突厥境内,邀战罗姆突厥主力。各骑兵营队则先行一步,从河中各地向前线汇集。. .
冬季之前,骑兵要对杂胡部落进行一番“清扫”,为大军前进清理出“干净”的战场。
阿兰山乃天山的余脉,东西走向,乃河中腹地与乌浒水流域天然的分界线。
无数河流从阿兰山中奔涌而出,切开条条幽深的河谷,形成的许多重要的谷道之中,一条名为舍得的河流谷道,乃是最重要的行军路线。穿过这条谷道,便是铁门关,而过了铁门关,便是乌浒水北岸最富饶的一块平原,而乌浒水的南岸,就进入白益王朝故地了。在舍得河畔,一群骑兵一边饮马,一边嘻嘻哈哈地议论着。. .
“金昌泰是权将军,封率滨侯还说得过去,李邕不过是个行商,也封了亚卿!”
“李邕博望侯府的人,火烧巴士拉,先占龙珠岛,这手段,这眼光,这功劳也够了!”
“这位不算什么,韩氏竟可得专征伐,略定辽东后便可封为王,才是真正殊荣吧?!”
“那也不一定,你看看,封王爵的有几个是掌权?”
“不懂就别瞎说,蜀王不是王?康王不是王?大理王不是王?”
“嗐,封王的人,从没有入主过五府中枢吧?”
“人家是关起门来一统江山,何等逍遥自在,哈哈哈,猴子称大王。”
“关东的厉害人物,我看,还是以赵上将军居首,可惜功高难赏,这次只给了个盼头。”
“让他径直去取罗姆苏丹的土地。看来,这次护国府是铁了心要灭了罗姆。”
“护国府怎么想的,去问问王将军就知道了,听说他和赵上将军一起打过仗。”
“真的?还是算了吧,王将军煞气太重,老实说,我的胆子还是太小啊。”
骑兵们神sè十分轻松,连斥候都有些漫不经心。早在百年之前,舍得河谷已成为夏国的疆土,乃是重兵把守的一条谷道,十分安全。一些骑兵干脆下了战马,带着弓箭到河谷两岸的深山中猎取野兽。打猎有补充肉食,减少干粮消耗,锻炼武艺和战术配合,发现各种敌人或友军踪迹诸多好处。所以,上至大将军府,下至各部军官对此都是赞同鼓励的态度。自从辎重司将号称三年不长虫,硬得可以砸死人的行军饼纳入干粮以后,军士们打猎的热情更比从前高涨了不少。
王童登坐在河岸边一块巨岩上,看着手下的骑兵。许多军士年龄比他还大。
辽东战事平静之后,他和百数十位承影军士回到了夏国。河中战事愈演愈烈,有经验的军官奇缺,安西上将军徐文虎举荐了王童登,将他召到了河中。王童登也不负重望,他先在周砺麾下担任行军司马,随着西征军一路告捷,长驱直入罗素突厥境内,营校尉晋升将军后,王童登又被军士们推举继任校尉,只待军功足够,便可封侯拜将。然而,安西上将军周砺孤军深入热沙海,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仅百多名军士侥幸逃生,王童登便是其中之一。
“这帮家伙,也太轻松了点。”行军长史余德成笑道,“老油条太多了。”
“多说无益。”王童登面无表情道,“和突厥人打几仗就好了。”
余德成从没见过周砺,如果见过的话,他一定会发现,王童登的神情像极了周砺。
河中动员军士以后,营队扩充了三倍,大批退役的军士重上战场。退役军士不是毛头小子,有的年龄比校尉还大,他们武艺虽然不错,但纪律约束却差了些。一名军士从半山腰拖了头岩羊出来,王童登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倒是有些好猎手。”在他眼中,这些人箭法再好,也只是猎手而已。战士没有经过杀戮和鲜血的考验,就像刀剑没有淬过火一样。新丁看似满不在乎,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他便是骑兵们口中的王将军,他从热沙海生还之后,正赶上河中急剧扩充军队,军官在热沙海一战死亡殆尽,人才奇缺,王童登直接跳过了校尉这一级,被任命了权将军。
如果赵行德在此,一定会吃惊得认不出他。笑容牵动王童登脸上的疤痕,尤为狰狞可怖。他英俊的脸仿佛被火烧过一样,布满灼伤的痕迹,这是从热沙海中逃命时留下的伤痕。数万大军被突厥人伏击,只有少数军士拼死杀出了来重围,而大部分人又被尾追而至的突厥骑兵截杀。王童登带了一小队人马一直向北冲,绕开了突厥人重兵布防的东面,凭借在承影第七营时熟悉黑海西海一带的地形,九死一生,千辛万苦地回到了海西堡。
“咱们运气好,往后人马一拨一拨地通过舍得河谷,只怕几十里内都打不着活食了。”
余德成含笑道。军士们对王童登敬畏有加,余德成则要亲热许多。在旁的军士眼中,行军司出身的军官,往往有种地上全知,天知一半的感觉。而对罗姆突厥,余德成的感觉却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把握。夏国骑兵将深入突厥境内作战,他很庆幸分到了王童登这一军,他知道,老马识途,在秋季深入讨伐突厥大食部落的战事中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了五成。
“有吃得就不错了。”王童登淡淡道,微微皱起眉头。
为了生存,他几乎什么都吃过,蜥蜴、蝼蛄、白蚁。像岩羊这种东西,在行军中算是了不得的美味了。山谷下面,军士们看见了岩羊,发出一阵欢呼声,若是在山外行军,驿道两旁极少见到大只野物,也就是在阿兰山中,平常野物少受人sāo扰,还才能打到这样的大家伙。有一就有二,不断有军士扛着猎物从山里出来,一副得胜归来的样子。不过,经过这番sāo扰,山中机灵一点的野物就该逃得无影无踪了。
军士们七手八脚将野味扒皮整治,没多久,烤肉的香味在谷底升起。
此处是夏国腹地,因此行军中不禁烟火,然而,王童登的眉头却皱得更凶了。烤得炭黑的躯体,焦糊的肉味,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热沙海逃命的途中,他曾经遭遇到过一次突厥追兵。天sè昏暗,突厥人没有发现王童登,但王童登却听到了大食营地里传出来的惨叫声。这一战过后,无论是罗姆苏丹军队,还是夏**队,都再没有对敌手丝毫的仁慈。如果无法逃生的话,战死就是最好的结果。
岩羊烤好之后,余德成亲自过去要了两块,拿解刀挑了一块递给王童登。
王童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还是道了声谢,接过解刀吃了起来。身为军士,若因为些许个人的感觉是拒食,那是不可饶恕的软弱。余德成一边大啃大嚼,见他面sè不豫,笑着道:“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不过,咱们算是拔了头筹,才有上好的野味。等大军经过这里的时候,恐怕张上将军也吃不上新鲜的野物了。”
他拿行军司上将军开玩笑,周围的军士很给张善夫面子,一起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善夫率大军自康国出发,沿着阿兰山西北麓的驿道向南行军,此时还未抵达有五百军士驻守的固上城补充辎重草料。大军将在固上城修整十五rì,然后横穿阿兰山谷,沿着谷底舍得河行军便可抵达铁门关。铁门关地势险要,乃是一道阿兰山这道天然分界线的锁钥。越过铁门关再往南去,黄须碧眼的“土著”便多了起来。土著乃是汉时张骞对此地百姓的称呼,是指此地的百姓定居农耕,恋土地,与汉人相似,而与匈奴、突厥这样马背民族大不相同。
铁门关以北,百姓都是黑发,瞳仁为棕黑sè,绝大多数都是汉人移民的后裔。
夏国将突厥势力驱逐向南以后,随着汉人移民西进,土著百姓与汉人通婚的也越来越多。丞相府初时还担心通婚会使汉人移民胡化,护国府也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但长时间争论过后,发觉汉胡通婚的后代几乎十有仈jiǔ都是黑发,瞳仁也是深sè的,更像汉人而不类胡人土著,生活习俗也与汉人相近。百年下来,河中人谁也不好说身上有几分中原血脉,几分土著血统,但大多数事实证明通婚利于融合土著,五府中的争论才渐渐不了了之。
章138 剪凿竹石开-6
从元德二十六年起,夏国就开始动员整个国家的力量。
在安西上将军周砺兵败热沙海之后,护国府作出决定之前,河中各地的军士已经携带兵器和马匹自行赶往营队集合。军士们一边做打仗的准备,一边议事。边境的营队准备应付突厥人随之而来的进攻,内地的营队则叫嚣着一定要报复回击。乌浒水北岸,州县白天关闭城门夜晚宵禁,百姓携家带口躲入仓城。在护国府作出决定前,整个河中仿佛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在护国府作出报复突厥的决定后,一切才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元德二十六年,河中动员了三倍现役的在乡军士,并紧急训练一批团练营队驻守后方。
元德二十六年年底,包括团练军在内,河中的军队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时候,各地民心也彻底安定下来。这次全国动员行动,乃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也最为复杂的有组织活动。如果有人从整个大陆的上空俯瞰的话,将看到数以百万计的人群向西缓缓移动的壮观景象。以禁卫教戎军、连锐军奉命西援河中为标志,整个夏国的军队,游牧畜群、粮草积储都在向西运动,甚至安北军司的荫户骑兵也在向西游牧。河中的军队则陆续向南集结,只是因为大批军官阵亡,新建的营队需要训练整合,以及后勤的关系,大队人马停留在乌浒水北岸整训,前线对突厥仍处于防御的态势。
元德二十七年起,辎重司保证从乌浒水到铁摩崖的粮草输送无虞,徐文虎上将军率安西军主力越过乌浒水,这意味着对突厥攻势行动正式开始 ” ” 了。对夏国人,特别是河中人来说,报复攻打突厥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为。为了躲避夏国骑兵的sāo扰,很多部落被迫向西迁徙。对前线的夏**官来说,这不过是锻炼新兵的牛刀小试,和将要到来的灭国之战相比,这一年的军功或损失都微不足道。而对罗姆突厥部落来说,这是地狱之门大开的一年,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袭击、抢掠、杀人、放火发生,简直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对辎重司司来说,每天都有无数不清的粮草、马匹消耗在路上。对行军司来说,每天都有可能接到某部获胜或者受挫的消息。
元德二十八年,护国府、大将军府、丞相府、皇帝陈宣再次确认了对罗姆突厥的进攻。
罗姆突厥几次遣使商谈条款,但在护国府看来,两万多军士的xìng命已断绝了媾和的可能,不把罗姆苏丹的人头斩断,就不算报了仇。丞相柳毅也认为,突厥苏丹野心勃勃而且反复无常,须及早剪除后患,若姑息养虎为患,只怕河中将永无宁rì。
而另一方面,罗姆苏丹虽然建立了梅苏德王朝,取代白益王朝成为大食世界的正统,然而,战争、杀戮和缴获还是突厥苏丹梅苏德聚拢部将的主要手段。苏丹的部将、诸侯以及各个部落首领控制着梅苏德王朝的绝大部分力量。而许多诸侯都对媾和不以为然。这些人跟随罗姆苏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灭了白益王朝让他们得到了巨大的好处,然而,大多数人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了。夏国河中,传说中丝绸堆积如山,金银遍地的地方,刺激着许多人的心底的yù望。一开始他们还有些畏惧夏国的兵威,上将军周砺兵败热沙海,让很 .. ””多人都不可一世地想,夏**队不过如此而已。白益王朝的尸体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封臣,即使是苏丹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
既然夏国不同意媾和,苏丹正好宣称战争的起因是夏国的傲慢和野心,突厥人要准备和夏人打仗,他派出使者驰向四面八方,一边广结盟友,一边向各个诸侯征兵,大大小小的突厥骑兵队伍如涓涓溪流一般向东方汇集。
战争的规模将超过以往任何人的想象,战争将许多夏国和突厥的盟友都卷了进来。在广阔的交战地域,没有任何部落,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中立而自保。一边是如rì方生的突厥苏丹,一边是雄踞河中百年的夏国,在世人看来,一山不容二虎,这场铁与血的对撞似乎是历史的必然,数以百万计的人的命运将取决于这场战争的结果,这里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信仰,但却是一样激动而忐忑的心情,等待天神用鲜血写下裁决。正如先贤所言,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是因为人能群结队,而牛马不能群起战斗。反过来,因利益而结成了群体的人们,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和他身属的群体的命运紧紧相连。
风暴已经将数以千万计的人卷入了进来,而风暴的中心往往是安静的。
元德二十八年七月初八,上将军张善夫离开了康国。
辎重司上将军刘大昕,康国王康恒明,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康国王世子康德裔,也就是陈康,以及一些公侯子弟出身的朝廷官员留在康国,组成了一个转运人马辎重的行营。刘大昕很快”帝国的黎明 章138 剪凿竹石开-6”也要出发,在乌浒水建立另外一个转运行营,而张善夫和徐文虎会合之后,还将在铁摩崖建立一个转运行营,将后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往前线。临走之前,张善夫特意叮嘱留守康国这几位大员,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千万加紧防备,虽然突厥人恐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突破乌浒水,万分之一的机会打到康国,但这种情况也要有所准备。
特意查看陛下行宫万无一失之后,张善夫才放心地离开。张善夫是个极不张扬的xìng子,行军的时候不预先通知驿站迎接,也不打出上将军旗号。他本人则一直呆在四轮马车里研究行军司为白益王朝绘制的旧地图,骑兵护卫着车队经过小镇和村落之后,百姓们才激动而欣喜地从后卫营队口中得知,大名鼎鼎的护闻侯张上将军大人刚刚从这里经过了。
东面调来的五万jīng锐步骑随张善夫一起南下。而跟在张善夫身边的总共只有数百人,主要是行军司的军官、卫士和传令。每到一处驿站,张善夫都要确认各军的位置,并向各军发出新的军令,命令太快的军团放缓速度,督促行动缓慢的加快挺进,使各军之间保持在合适的距离。南下大军骑兵多数是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步军营也带着许多四**车。为了缓解沿途补给的压力,各军各营之间有意拉开了行军的距离。
七月二十三rì,张善夫抵达了固上城,他难得地走下了马车,穿着件灰sè旧军袍,来到舍得河畔,俯看河水不停地向西南方流去,上将军久久沉默不语,这条河的下游,便是乌浒水的上游沃野,天山蜿蜒于北,葱岭耸立于东,兴都山横亘其南,巍峨群山如三座高耸的围墙,将乌浒”帝国的黎明”水上游这片沃野围成一个朝西方开口的盆地。西方的风吹到此处,撞上三面巍峨的高山便戛然而止。
有缺口的盆地,对夏国却是天然的桥头堡。这里是众神瞩目的战场,千万年来,无数民族进入这块入斗兽场一样的地方,希腊人、波斯人、匈奴人、月氏人、粟特人、突厥人,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又去。铁门关和护闻城是这一地区南北两边最关键的城池,唐玄奘将铁门关记录为西域佛教传播的起点。而再往南去,跨过浩渺的黑沙海东缘,便是张善夫的成名之地,护闻城。当年以一军威慑伽sè尼诸侯,如探囊取物一般千里袭取名城的将军,如今已是年过五旬的护闻侯。
随从行军司军官们各忙各的,少数亲随也知趣地没有打扰站在河边沉思的老将军。
直到一个军官从驿站里出来,走到张善夫身边躬身秉道:“陛下已经抵达高昌。”
“好戏开场,陛下真是迫不及待啊。”张善夫难得地开玩笑道。麾下的军官面露了然的微笑,却不敢接这个茬往下说。张善夫有些乏味地摇了摇头,从河岸边回到了四轮马车内,亲自在地图上标注了陈宣的位置。
皇帝行军速度超过了张善夫的预料。他倒不是轻视随扈御驾的禁卫龙牙军,而是因为陈宣无法推辞百姓对皇室的爱戴。一般地说,御驾每至一地,总会掀起欢呼和围观的高cháo。在夏国,巨大的疆土,强大的军队,清廉的官吏,严明的法纪,公平的施政,这让绝大多数夏国人,不管年轻人和老年人,不管xìng格如何,地位如何,多数人都对皇帝有一种”娱乐秀”由衷的爱戴。而陈宣即位以来,一直谨守这皇帝的本分,几乎从不插手五府的具体事务,更让这种对皇室的爱戴达到了顶点,这就和古代的隐士隐居不出,反而能在朝野间养成巨大的声望一样。在这样热烈的爱戴中,或许有人会兴奋得透不过气,或许有人会忘了自己是谁,但张善夫知道陛下本人肯定不在其列。
既然陈宣的行军速度超过了张善夫的预计,那就说明皇帝陛下肯定采取了类似于行军司上将军的行军方式,不打旗号,不张扬身份的行军。“真是可惜啊。”张善夫在马车内有些不满地撇撇嘴,如果御驾浩浩荡荡前来,必将从东向西一路将军民士气鼓动到顶点。“可惜了。”他叹了口气,也有些理解陈宣,“舍得,舍得,陛下已经舍弃了不少私人的东西,行军时随心所yù一下,还算是无伤大雅吧,沿途军民不免会有些失望罢了。”
章139 萦流涨清深-1
张善夫若有所思,又翻开了罗姆突厥的卷宗。
罗姆苏丹梅苏德与陈宣简直是两个极端,近一个月来,他都在巴格达检阅军队。除了禁卫军之外,深得苏丹宠爱的大将和诸侯也在受阅之列。每次检阅完之后,苏丹就杀牛宰羊大开宴席,拿出白益王朝宫廷储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赏赐给部下,然后在众将跪恩之际,苏丹往往举起金杯,哈哈大声道:“勇士们,想要更多的吗?去东方吧!”然后他将一队队士气高昂的骑兵送往东方边境。有的家伙在半路开了小差,但更多的家伙成为了夏国的麻烦。
巴格达谣言满天飞,不过都是关于宫廷斗争的谣言,哪个妃子最受宠,哪个禁卫军将领将得到晋升之类的流言到处都是,关于东方战争除了狂热却没有一点靠谱的消息。梅苏德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做了何种准备,有没有一个总体的战争计划,最近的侍臣宦官都没人知道。战争迫在眉睫,梅苏德好像还在及时行乐,又好像在犹豫不决,他仿佛全凭自己的喜好,往往在某次大型舞会或庆祝活动之后,将某位达官贵人、近臣或宠臣任命为某一支禁卫军的将军。
苏丹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自己的快活。他的快活也是别人的快活。
许多人都靠贿赂得到了官职或封号,有时候某位宠妃收了贿赂,敷衍似地提起一位放逐的将领,梅苏德竟愉快表示此人可以担任东方战场的总司令。他似乎忘了,在各种各样的宴会、比武大会、晚会上,他已经任命了两位总司令了。
就在敕 ” ” 封新司令第二天,梅苏德离开了巴格达,他的禁卫军顺道接走了新司令,原白益王朝禁卫军司令图拉姆,据说梅苏德高傲地站在因惶恐不安而下跪的图拉姆面前,用马鞭抽在他的左脸上,说道:“这个,是对背叛旧主的惩罚,从今往后,就为真正的王者效命吧。”苏丹的仁慈气度让图拉姆感激涕零,图拉姆伏地恳求,让苏丹一定踩着他的肩膀跨上了战马。他自己则来不及和家人告别,便骑马参加了东进的大军。
苏丹的行军十分缓慢,沿途不断有新的突厥部落骑兵汇入大军。
内行的白益王朝的降臣暗示沿途地方进献美女。每一天都有新的美女被送到苏丹的宫廷,每一天也有旧的美女被赏赐给臣下。勇士们白天行军,晚上就点起篝火欢宴,每天都仿佛是快乐而辉煌的节rì,各地诸侯都赶来参与这场盛会。他们臣服于苏丹庞大的军队与显赫的威严,仿佛太阳的光芒万丈,感到自己的权势犹如夜晚黯淡的星光。
“乱世枭雄,”张善夫和上卷宗,闭目沉吟,“不是易于之辈啊。”
他xìng格沉静,却是外和内刚。敌人越是强,他便越是重视。四轮马车内,张善夫微闭双目,将罗姆苏丹的行为电光闪过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感觉此人确实将突厥大食部族的长处都发挥到了极致。
大食、突厥人都依部族而居,以游牧为主,也有从事农耕的,各个部落首领都是桀骜不驯之徒,贪利而不怀德。梅苏德若要整合各个诸侯和部落,恐怕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他以东方的财富为饵,与这些诸侯虚以. . ””逶迤,利益相交,反而正中其下怀。在浩瀚的沙海中,在险峻的群山中,无论大食还是突厥部落,几乎每个月都在打仗。最缺的是财富,最不缺的是勇士,只要酋长同意,苏丹的使者在各个部落游走一圈,就轻松拉出数万骑兵出来,这些人多是冲着劫掠财富而来,只要满足了上层的诸侯和酋长,下面的战士几乎不用发军饷。
一名行军司军官走到马车窗外,低声秉道:“张上将军?”
“何事?”张善夫睁开双目,一探身朝马车窗外看去。
“最新的消息,罗斯诸侯已经答应出兵了。”军官低声道,“芦眉国皇帝仍是不肯出兵。”
“知道了,”张善夫眼中闪过一丝jīng芒,沉声道,“你辛苦了。”
他低头取出身旁木箱中叠放的一幅地图,将它缓缓展开,大食诸侯领地赫然在目。
而在他们周围,夏国的河中、芦眉和罗斯、还有宋国,三个细细的箭头直指大食世界的心脏,巴格达。如果芦眉军队能够与罗斯一同进攻罗姆突厥的西方边境,必将极大的牵制突厥人的兵力,然而,芦眉国新皇帝即位以后,对夏国毫不掩饰其敌意,在与夏国的配合方面大不如前。“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张善夫轻轻嘟囔了一句,“不过,现在,还不能翻脸。”他头也没抬,问了一句:“向芦眉买粮没问题吧?”外面的军官一愣,立刻道:“鸽书中没提,要不要立刻确认?”
“恩,”张善夫轻轻点头,“还有,告诉”帝国的黎明 章139 萦流涨清深-1”陆上将军”
“一定,”他加重语气道:“一定要让罗斯诸侯的人马南下去打突厥”
进入巴格达之前,罗姆突厥一直都是行国,突厥国的心脏不在城池,而是苏丹的王帐,它的力量来源是梅苏德周围的jīng兵猛将。因此,只要罗姆苏丹主力未损,无论占领多少城市,都不能结束战争,甚至可能会像周砺一样被他们拖死。因此,无论是罗斯方面,还是赵行德的海上威胁,都只是迫使罗姆苏丹出来决战的手段,他如果当真逃避而不绝战,张善夫也不介意从四面八方将罗姆突厥国的战争潜力一点点斩草除根,顺便解决掉其它的一些隐患。
“让罗斯人去打,”张善夫皱着眉头强调道,“打不打得都好,军饷可以给,但不能太多,我会全力帮他争取。”他叹了口气,依照他的本意,只要能够令罗斯和突厥人打起来,再多银钱都可以给,但是柳毅肯定不会同意。张善夫顿了一顿,等年轻军官记录下以后,他又道:“联军的粮草辎重,向芦眉国购买解决。”
说完以后,张善夫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把鸽书发出去了。
军官策马奔向固上城驿站,他返回不久,骑兵们就簇拥着上将军的马车再度启程,峭壁耸峙山道蜿蜒,队伍三转两转便已看不见踪迹,只留下数千年军队和商旅踏出的马蹄痕迹,舍得河水缓缓地,却毫不停息地向西流淌
七月,是洛阳游宴最多的月份。元宵之后,七夕之前,这是一年中最漫长的等待。
”帝国的黎明”才子佳人望眼yù穿,终于等到了七月。然而,随着夏国和罗姆突厥战争逼近,这个七月,注定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原本花树山石之间风雅的清流高会,骤然增添了许多慷慨陈词的场面。无数关东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遥远的敌国,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各种场合表现出同仇敌忾。只不过,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多母亲还是坚持着cāo心大龄男女的终身大事。
环溪园南邻池畔,池水清澈照人,朱灵乌一袭白衣站在池边。
旁边的士子很多注目于她的,她却恍若未见,池水倒映着倩影,仿佛笼上一层冰霜。
朱家是关东商贾,朱灵乌jīng通药理,也算是关西有名的女大夫。当年揭帖之祸后,她举家避祸迁往夏国。洛阳归夏之后,立刻又举家搬回了关东。当年迁到夏国的时候,朱灵乌年方二八,此时足有二十八了,竟是有终身不嫁的趋势。他父母亲早晚念叨,多方劝说,今rì朱灵乌拗不过去,才不得不跟着出来了。一看游宴中多是年轻男女,朱灵乌的脸sè一下便沉了下来,她本yù拂袖而去,谁料在宴上巧遇了赵将军夫人李若雪。二人便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各自叙过别情。环溪园乃是李若雪母舅王居正的家宅,王家在洛阳是显赫大族,而其时洛阳游宴的风气以广邀宾客,李若雪本yù深居简出,也是因为拂不过亲戚家的面子,这才勉强和父母亲一起前来赴宴。说到此节,李若雪也是颇为无奈。
“难怪古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仈jiǔ,”朱灵乌黯然想道,“不管多厉害的人物,总有不顺心的事。像李姐”娱乐秀”姐这样的人物,也是如此。”她想起外面的传言,脸sè微黯,她和李若雪在敦煌便是旧识,亲眼见她如何独自抚养一双子女,等着丈夫出征归来,谁料想想到这里,朱灵乌不禁满心愤懑,暗道,“男子多是负心人,没一个靠得住,父母若是逼我嫁人,我宁可出家做尼姑去。”她年过二八,还待字闺中,名份上是为从前的未婚夫守寡,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影子已渐渐淡忘,只是,她这些年来一直没遇见入眼的人。
她看着李若雪的侧影,只觉得这是一幅极美的图画。多年未见,赵夫人安静恬淡依然,外面言之凿凿,朱灵乌也想像不出她在愤然掉头返回洛阳的样子。游宴中的士子淑女不时过来打招呼,李若雪微笑看着他们,朱灵乌却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愤懑地想到:“人说吴国公主也是个极好的女子,可为什么男人做错了事,却要女人来承担后果呢?”这时,她脸上不免流露出更加冷淡的神sè,并认为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找一个男人来嫁了。关东理学兴盛,女子冷若冰霜并不是失礼,反而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朱灵乌努力地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将注意力转移到旁边对宋国即将北伐辽国的议论上去。
章139 萦流涨清深-2
洛阳的七月还是从前一样的热,柳树上的蝉鸣一阵响似一阵。
夏rì炎炎,洛阳人度苦夏,游宴、登山、诗词、听曲、看戏,一样都不可少。不过,名士雅集时最喜爱的事,还是清谈。和诗词雅集一样,清谈雅集由一两位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并出题目,只不过题目不限于四书五经,参与者依次发言,然后相互诘问,论者风度和机辩百出同样,讲究的是胜固欣然败亦喜,面红耳赤者便落了下乘,久而久之,谁是士林翘楚,谁是狭隘小人,公道自在人心。
陈宪在洛阳府的驿站住了三天,便闷在馆驿里读了三天书。
数年的幽囚生活,几乎将一个浮躁小吏变成未老先衰之人。洛阳的天气十分闷热,馆驿里的白昼漫长而无聊,陈宪有些后悔没先行一步,而是陪同使者崔谦之逗留在这陌生的洛阳。他在洛阳也没有熟人,而崔谦之和洛阳令袁兴宗等人是旧识,这几天都在外面应酬。崔谦之囚居辽国数载,期间夏国屡次向辽国要求放还,这返国一事,朝廷已经明发天下,他被辽国扣留数年不辱汉节,返回敦煌必有赏赐重用。这一方官吏士绅,无论识与不识,都愿意与这位人物交往。崔谦之看陈宪一直闷在馆驿中,简直不像个年轻人,也特意把他带到环溪园来透透新鲜的气息。
跟着崔谦之打躬作揖了一阵,陈宪自觉无趣,便告寻了个理由,自去游玩。
此时,洛阳名园号称甲天下, ” ” 这环溪园乃是洛阳名园中有数的一座园林。陈宪出了几个大人物宴饮聚会的多景楼,也不知去路,便避开人多嘈杂处,顺着溪水散步观景,这溪流潺潺环绕整座园林,南起华庭,西过锦厅、秀野台,北至风月台,诸多亭台楼榭依溪流而建,院中松桧花朩上千株,皆别处难得一见佳品。每一丛秀美殊异的花树之下,必然铺锦张幄,果子香茶陈列其上,才子佳人徜徉其间,赏树赏人,赏心赏目,洛阳正音十分悦耳。陈宪信步而行,走走停停,大约小半个时辰,便来到全园最北边,也是最为壮丽的凉榭锦厅。
陈宪被囚禁出了毛病,人多不太适应。见锦厅下面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高谈阔论,眉头微皱,正yù绕行而过,顺风传过来的一些话语声,似乎在议论关东与关西之制不同。他停下了脚步,只见柳荫下面,一个紫衫文士站在人群zhōng yāng,此人似乎天生的出声洪亮,说话虽然不疾不徐,却能传得远远地,在他周围为了数十人,或坐或立,有的不时颔首赞同,有的冷笑不屑,也有人面露沉吟之sè。陈宪心念微动,左右无事,他便踱步上前走入人群中。
“关西这一个校尉之职,天不管,地不收,那才叫一个官儿啊!”
旁有一书生见陈宪挤进来,对他友善地笑了笑,侧身让开一个位置,还随口感叹了一声。陈宪微微点头,也对他拱了拱手,关东人虽然文弱些,但人情和善,待人没什么戒心,陈宪虽然才在洛阳住了几天,已经有所感受了。陈宪身着直裰凉衫,这书生见他仪表堂堂,客气地拱手 . . ””道:“中间那位是丽正的杨传庐,在下嵩阳易毳,有礼了。”关东优容士大夫,开科取士,学校大兴,这嵩阳二字,并非易毳的籍贯,而是他出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得嵩阳书院,所谓“嵩山仰止”,关东士人一听便知,如果是其他官私学出身的正经清流,也当自报出身学校或师门以回应。陈宪历经艰辛,早退去昔rì傲气,便拱手答道:“甘州陈宪。”
易毳闻声却一愣,看了陈宪一眼,不再说话。在他印象中,关西来人,要么是赳赳武夫,要么是商贾,要么是刀笔吏,这陈宪长得白皙斯文,神态仿佛是个游学书生,不想却是甘州人氏。陈宪却不知其中他心中所想,只道易毳和他一样是个寡言的人,也不以为意,将目光转正在说话的杨传庐身上。
杨传庐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透出一股书生特有的傲气:“学校行推举之前,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地方大员,一路安抚使,一州知州,看似礼遇隆重,号称封疆大吏者,究其根底,仍不过一大吏而已。朝廷一纸文书则束手就缚,岂能有威福自专者,而辽贼南下,鄂州倡议学校推举,实乃中土千年未遇之大变。州府、团练、学政,悉数由学校推举,这些地方大员,若无干犯朝廷律法,且经过三堂会审,明正典刑,就算是陛下,丞相、吏部也奈何不得。而丞相因为学政推举的缘故,反而要受各地学政的挟制,简直就是太阿倒持,若我为相公,也要如芒刺在背,不得一rì安寝。”
“所以邓相公才有州学廪生推举丞相之”帝国的黎明 章139 萦流涨清深-2”意,”旁边一个青袍书生道,“天下州学,廪生数万,可有实力与邓相公争上一争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策动北伐大计,若真的收复了河北,甚至直捣五京的话,凭着这般威望,天下廪生,无论是是不是理社众人,大半都会推举他的。”那书生叹息道,“邓相公老成谋国,这是釜底抽薪,从此后,学政要干预中枢,就难了。诸学政都心知肚明,原本应该吵得天翻地覆的事情,竟然这么无声无息地通过了,从中便看出,当下这位执政,胸襟不知如何,手腕却似乎比陈少阳高明得多。”
陈宪转头看着易毳,目光有询问之意。
易毳虽然不yù与他瓜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这位是嵩阳的陆修齐。”
陈宪点点头,心中莫名其妙地对这些书生生出一些怜悯。
他自己当年在柱国府时,满腔抱负,粪土公侯,当时的心态,却和这些关东的书生十分相似。夏国文武并用,军士稳压过文人一头。大丞相府虽然是文官的大本营,但百年来,历任丞相,像柳毅这样武人出身的占了一半还多。洛阳既已属夏国,这些书生想要入主中枢,就比关东要难上百倍,若投往宋国,也势必受到猜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这才借着雅集之机,大家聚集在一起,议论时事,发泄心中治国平天下的块垒。可惜,他们已不是宋国的人,闻名遐迩嵩阳书院也好,洛阳官学丽正书院也好,廪生们都不可能参加丞相的推举了。
”帝国的黎明”然而,有些东西,失去了才倍觉珍惜。有些事情,也因为置身事外而无所顾忌。
“如此说来,邓素真的很yīn啊。”有人叹道,“伐辽这么大的事,他拿来当赌注。”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人家真有必胜的把握呢?”另外一人道,“辽国不过蛮夷之邦,正所谓其兴也勃也,其亡也乎焉。几年前赵保义提兵北伐便收复了旧京,如今赵保义虽然去了南海,但岳相公驻节汴梁,执掌北伐大局,赵将军部下陆、罗等将虎踞京东,朝廷光在河南就有二十余万,曹、刘、韩诸大帅兵马数十万为援,邓相公以全力支持北伐,而且还有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筹措粮饷,这是雷霆万钧之势,契丹胡虏能抵挡得了?”
“正是,契丹人不过是一群蛮子罢了,要不是朝廷换将,只怕早就收复河北了。”
众人议论纷纷,言语间大都都对辽国不屑一顾,似乎将不久前辽军南下直逼洛阳的恐慌完全忘记了。“正是,契丹蛮夷而已,只要朝廷大军北伐,必然不堪一击。”易毳也神sè激动地附和道。陈宪暗暗摇头,他对辽国的看法,可不是如此,正待转身离去,有人大声叫道:“法宗,陈法宗?”陈宪回过头一看,却是位面目陌生的锦袍公子,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
“这位是?”陈宪面带异sè,那贵公子笑道:“多年未见,法宗还记得李某吗?”
“李?”陈宪盯着那”娱乐秀”人的脸孔,脑海中不断回忆,终于想起一人,苦笑道:“原来是李公子。”说完拱了拱手。李甲乃韩国公世子,陈宪从前和他不过有数面之缘,那时候,李导可不像现在这般亲热,甚至有些故意疏远。陈宪心中还在揣摩,李导却回头道:“十二弟,你们都来见过陈法宗。”他后面跟着好几个公子,闻言都来与陈宪结识,众人一起揖让,反而把易毳给挤到一边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刚才在多景楼,听崔国使说起陈兄也在这儿,我们立刻就来寻找了。”
李导含笑道:“这一番好找,总算没有白费,”他说话间已经和数人点头致意,这番声势,让众多书生,杨传庐、陆修齐都看向这边,李导笑道:“这位乃真正的大夏男儿,与崔国使一同持节不辱使命的陈法宗。”他语气一顿,陈宪有些不详的预感,果然,李导又笑道,“听众位好像在说宋国北伐之事,法宗对辽国的虚实可是一清二楚得很啊。”
章139 萦流涨清深-3
“陈宪?”朱灵乌睁大眼睛,吃惊地掩住嘴唇,“他回来来了?”
她低下头,掩饰了目光中一丝难堪,二人近在咫尺,而她完全认不出他来。“他被辽国人扣留了么?难怪”朱灵乌苦涩地回想,咀嚼着李导刚才的话。几年之前,破落贵族子弟与商贾女儿一场平淡而失败的相亲,二人相识,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印象,此后陈宪到厚着面皮屡屡登门造访,朱灵乌虽不假辞sè,但也与他有些交往。然而,心扉渐启之时,陈宪这个人忽然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打。短暂的若有所失,朱灵乌十分地羞恼,也没不再打听这个纨绔子弟的消息。谁料到,居然在这个场合再见到他。
李若雪听到陈宪的名字,眼中流出出一抹奇怪之sè,也看了朱灵乌一眼。
显然,对这二人的往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朱灵乌的羞涩面容让她吃了一惊。
“好像就那个敦煌的陈宪,”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李若雪微笑道:“怎么自称甘州人氏?”她本是忧郁而庄重的神sè,此刻眼含着三分关切,嘴角微微上翘,笑意中带着一抹促狭,唇间露出一线贝齿。岁月不能稍减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股令人迷醉的风韵。赵夫人的情绪很能感染别人,无论是学士府先生还是闺阁姐妹,谁若和她在一起待上片刻,心情就会和她变得差不多。她心情愉悦的时候,别人会感到轻快喜悦。她心情yīn郁的时候,旁人会感到烦闷不安。而任何人,哪怕和她说过一两句话,当李若雪露出这种妩媚的微笑,看见她雪 ” ” 白的贝齿时,都会受宠若惊,甚至有些飘飘然。“赵夫人待我与别个不同。”无论男女,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浮现这样的想法。
朱灵乌也是如此,李若雪打趣她,反而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本来是敦煌人氏,好像因为什么事,祖上迁到甘州了。”她侧着头回忆,目光却仍停留在陈宪身上。陈宪在敦煌属于中等身材,到了洛阳便比文人雅士们高出半个头了,身形显得十分挺拔。和敦煌时相比,他显得稳重了很多,李导等人突然出现和引见,让陈宪惊慌了一瞬,朱灵乌这熟悉的一瞬的表情。只一瞬,接着,他又躲进一层面具后面,显出过去从未有过的从容不迫来。他斯文有礼,得体地应对着李导等人,滔滔不绝中带着几许对契丹蛮人的讥讽,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洛阳的书生们,显得斯文有礼,见多识广,风趣,又有主见。
杨传庐等人,丽正和嵩阳书院中佼佼之辈,对这个关西士人都重视了起来。
“啧啧,这家伙不简单啊,小韩国公给他撑场面,倒底是什么来历?”
“关西重武轻文,但偶有一两个人,倒是出类拔萃。”
“这就叫兵不在多而在jīng,将不在勇而在谋啊。”
众人低声的议论传到两女驻足之处,李若雪笑道:“果然,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她压低了声音,对朱灵乌道:“故人重逢,怎么,不想上去相见吗?”朱灵乌大窘,面sè绯红,难得地腹诽起来:“果然上了年纪的夫 .. ””人,都是喜欢给别人做媒,连李学士也是如此。”只是想想而已,她在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李若雪却不知道这个小妹妹在想什么,见她害羞了,低声道:“陈宪也是可恶,不告而别,当他自己,方你等了几年,来负荆请罪才对。”“哪有?”朱灵乌闻言,心中羞意大起,“我哪有等他。”几乎跳着脚要否认。
“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李若雪微笑着摇头,轻轻放过,朱灵乌百口莫辩。
虽然只赵夫人知道二人的往事,但她还是十分窘迫,并且将难堪都归罪于这个不人。
辽国困顿数载,都是老天爷的惩罚吧。朱灵乌蹙起额角,狠狠地盯着陈宪。
她敏锐地发现他发髻微乱,可见此人平常不修边幅,出门时才匆匆做了番打扮。他站在在一群洛阳士子中间,倒显得人高马大,但在关西军士当国,比陈宪魁梧得多了去了,而他被囚禁了数载,反而略显肥胖。陈宪所在的一群人距离朱灵乌二人其实很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
“他会看见我么?拱拱手,或者说说这几年,或者解释不辞而别的原因么?”
朱灵乌是拉不下面子去找陈宪的,她心中隐隐有些盼望,陈宪会主动过来说话,又有些怕他过来,太丢人了。陈宪站在众人中间,特殊的经历使他出人意料地成了雅集中风头人物。他的神情和蔼而友善,朱灵乌却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一直戴着面具在做戏,只眼角偶尔流出一丝讥讽,令能和过去的陈宪联系起来。他越是应对得体,从容”帝国的黎明 章139 萦流涨清深-3”不迫,朱灵乌就越是不满,这个家伙,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陈宪表面上斯文有礼,内心实则非常不耐。这些关东人是得了健忘症了么?
契丹人雄踞辽东两百年,哪怕唐朝极盛之时,也不能说完全压服了他们。耶律大石即位以来,施政井井有条,先拉拢部族夺位,坐上王位后,立刻翻脸,借八部大会的机制,压迫各部族一次次让步,南征北讨,将各部勇士都拉了出来为国效命,最终将整个辽国牢牢控制在手里,无论是契丹族、奚族还是杂胡部,提起耶律大石无不敬若神明。各地萨满以耶律大石的画像焚灰为人治病,甚至颇有神效,可见其在辽国的威望。关东人觉得北伐的赢面极大,很大程度是因为国力和人口都数倍于辽,然而,宋辽两国的国力,从太祖朝起便是如此悬殊,宋国何曾又占了上风?兵甲、战马、勇士这些方面,辽人本来不弱。哪怕宋人最自傲的财赋积储来说,辽国和宋国差距也不那么大。
辽国庄园的经营极为灵活,通过买卖奴隶的办法为工坊和土地配上合适的劳力。契丹人完全以得到最大的出产为目的,一块地能用五十个奴隶耕种的,就绝不会用六十个奴隶。上次南侵,辽人掳了大批宋人为奴,无论工坊还的农庄,基本技艺都和南边相差无几。奴隶饥寒交迫,消耗越少,反过来,辽人从奴隶身上刮下来的血汗就越多。
这些血汗统统变成了辽国的财富。契丹人一户有一人抽丁,平常大部分时间放牧,少数时间集中起来以千人队一起训练,在册兵军户得到辽朝的盐、酒、茶、布、粮食犒赏。这些犒赏”帝国的黎明”都是耶律大石给兵户的恩典,有任何短少,军户可以向北院,甚至直接向耶律大石告状鸣冤。以陈宪在北边所见,在大批奴隶的血汗的滋养下,契丹人的rì子比南边百姓还要殷实,辽国府库也十分充足。辽人唯一麻烦的,是奴隶的繁衍生息远不如南朝的百姓。所以,他们也需要打仗来掳获更多奴隶。奴隶,而非财富,已经成为辽国人战争中的最大目的。
当然,这些认知,陈宪是不会和关东的书生说的,那完全是自讨没趣。
萍水相逢,何必深交。陈宪如是想,应付着李导和这些关东人,李导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反而颇有嘉许之意。揖让议论完了,他拍着陈宪的肩膀,亲热地笑道:“好个法宗,几年不见,才气长进了不少。和我一起去见过赵上将军夫人,你不要自惭形秽就是了。”他早看到了旁边柳荫下的李若雪。“这位是保义侯赵上将军的夫人,是洛阳数的上号的人物之一,她已看见我们了,不上去见面便是失礼,见面时也千万不要失礼之举。”李导对陈宪颇为上心,一边低声叮嘱,一边满脸笑容地便带着陈宪上前。李导等几个贵族子弟则一脸羡慕地在原地等候。
“他走过来了。”朱灵乌心砰砰直跳。
她看着陈宪,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目光,可当他抬头看过来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不和他目光交汇。陈宪眼中闪现一丝惊喜,但朱灵乌这副神情落在他眼中,他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旋即泰然自若地跟着李导上前。韩国公世子和保义侯夫人见礼过后,笑着介绍道:“这位陈宪,陈法宗,刚刚从辽国载誉而””归。法宗,今rì得见李学士,幸何如之。”后面这句话,却是对陈宪所言。陈宪无奈上前,拱手道:“赵夫人,多年未见,风采依然。”他眼角的余光瞥着朱灵乌的裙角,一只绣履微露碧,陈宪心中一荡,暗骂自己无耻,心中却忍不住去想象那鸦头袜裹着的纤纤秀足。
李导惊讶地看着陈宪,李若雪轻声解释道:“有幸与陈公子在西都有数面之缘。”
她轻推身边的朱灵乌,笑道:“恰巧,朱姑娘与陈公子也是旧识。”朱灵乌脸sè淡淡,检纫为礼:“陈公子,别来无恙?”“姑娘”三字落在陈宪耳中,耳膜如鼓槌猛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湿热了。他这呆样落在别人眼中,却显得他对李若雪恭敬有加,对朱灵乌却心不在焉。李导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这么傲慢。朱灵乌虽然只是商贾之女,却是两都有名的女大夫,公侯女眷看病都是找她,且素有尖酸刻薄的名气,得罪了这个人,可谓后患无穷。
“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
章139 萦流涨清深-4
“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
陈宪脸sè微变,李导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大丈夫不与女子及小人计较。
李若雪见状,微笑道:“刚才陈公子与洛阳俊彦议论北伐之事,似乎尚未尽吐胸中见解。”
“赵夫人慧如炬。”陈宪眼珠微转,含笑拱手道,“攻城略地,晚辈难望保义侯项背。不过,在下私心总以为,军国大事总是持重为妙。也许我见识短浅,但我也知道,大多数关东人并不喜欢打仗,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激于义愤,想向契丹人讨还血债,所以才会赞同北伐之议。这种舍身赴义的气魄,晚生是十分佩服的。但是,邓素身为执政,不务励jīng图治,却舍长就短,孤注一掷与契丹人相争于河北,实非智者所为。宋国与辽国相比,长于文治而短于武功。如今宋国的国势刚刚稳定下来,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并不是用兵的时候。我相信,当初耶律大石之一战放弃河南,与我朝轻取洛阳有极大的关系。他宁可放弃汴梁,也不愿面对我朝与宋国联兵攻辽。可邓素北伐河北的话,我朝又能如何?且不提西面战事正酣,难道邓素会允许我朝借道河南进入河北吗?不可能的”
真人面前,陈宪打起了jīng神,语气也有些激昂起来,这时,朱灵乌却插话道:“不能借道河南,难道不可以走长城之外,下西京道,直 ” ” 取上京,或者绕道直插幽州,使辽人腹背受敌吗?”她眼神灼灼地看着陈宪,似乎笃定他编不出来理由,嘴角微撇,准备翘起一个讥讽的微笑。陈宪却翻了翻白眼,一副不与计较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李导不知二人的心结,干笑了两声,道:“法宗才从辽国脱困归来,舟车劳顿”他话音未落,陈宪却开口了。
“我以为,”陈宪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战场距离太远,所谓分进合击就是个笑话。吴上将军自长城外进兵辽国西京道,与河北战场的胜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如果朱姑娘能够强迫耶律大石不动用骑兵奔袭的战术,而且平分兵力对付两面夹击,说不定宋军就胜券在握了。给我来一杯清茶,多谢。”最后这话却是对旁边的仆人说的,显得漫不经心。朱灵乌还在蹙眉想他话中的意思,陈宪接过茶杯,向赵夫人躬身告辞,施施然自离去了。
朱灵乌何曾受过这等闲气,盯着他的背影,眼中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可恶。
“看起来,陈法宗颇有见地。”李若雪脸上浮现一抹愁云,“但愿不要被他言中。”
“什么见地呀?”朱灵乌气鼓鼓道,“还皇亲呢,眼高于顶,狭隘浮夸的家伙。”
李若雪几乎无奈地阖上眼睛。她知道,女人心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无论怎么暗示或明示,朱灵乌对陈宪都不可能有什么好话。“小姐说的是。”一旁的朱灵乌的贴身侍婢琴心也嗔道,“他只是反贼之后,皇亲什么的,.. ””都是当初别人胡编乱造的。”
“什么?”朱灵乌眼眸却是一凛,“反贼之后?”
“是啊,”琴心气愤愤道,“老爷说,幸好小姐没被他骗了过去,不然咱家都要受牵连。”
“什么反贼之后?”朱灵乌脸sè发白,她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琴心,你都听见老爷说什么了?”她咬牙道:“都说出来听听。”空气中仿佛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朱灵乌的语气冷冰冰的,仿佛用了极大的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李若雪的眼眸也凝重起来,她少时跟随父亲经历过元祐之祸,长成后又与赵行德一起经历揭帖之祸,不得已从关东逃到关西。“反贼”两个字,有千钧之重。没想到陈宪这看似普普通通的落魄皇亲,身上居然还背着这么沉重的秘辛。
“小姐,我,我,,”琴心这才省起失言,“婢子也是无意中听见老爷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当时朱家老爷便说过,这事不必告诉朱灵乌,但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以朱灵乌的脾气,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会罢休,若她亲自去问老爷,只怕后果更加糟糕。
好一阵吞吞吐吐,琴心才向朱灵乌说清楚了她知道的事情。
原来,陈宪的皇亲身份固然不是冒充,但背后的隐情更加惊人。他祖父陈坚乃是今上陈宣的伯父,先帝的兄长,也就是夏国因独断专行而被护国府弹劾去位的唯一一位皇帝。”帝国的黎明 章139 萦流涨清深-4”弹劾之后,护国府还为陈宪的父亲陈庆,也就是陈坚的长子保留了王爵。然而陈庆私下结党yù重新推举陈坚为帝,被人出首告发。陈庆被柱国府判处夺爵,陈坚、陈庆父子终身谪居甘州。
当陈坚被废黜的时候,陈宪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陈庆被夺爵时,他也只是牙牙学语的懵懂孩童而已。陈坚、陈庆父子受到五府的惩处,谪居在甘州之后,二人幡然悔悟,在陈宪面前,祖父和父亲从未流露对五府的不满。按照夏国人的观念,陈坚父子已经伏罪,先人之错也与陈宪这后人无关。因此,陈宪进学考文士,在柱国府谋职司,都与常人无异。
无论在护国府还是别的地方,旁人都只知道陈宪是个落魄皇亲,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就是废帝之后。当初作媒人也是如此以为,才有意撮合陈宪与朱灵乌的婚事。可二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朱老爷从别处得知了陈宪的身份,大惊失sè,当即不再允许朱灵乌与陈宪来往。他也知道女儿个xìng倔强,若是强行反对,说不定她反而不听,于是只暗暗叮嘱,凡是陈宪来找朱灵乌一律婉拒,他有任何的书信传递,朱灵乌身边的婢仆也只能拿给朱老爷。若是私下传递的话,轻则赶出府去,重则将卖主行径通告商会,让犯错者在关东关西都找不到事做。
“原来,是这样啊。”朱灵乌脸sè苍白,喃喃道,“我还以为”
她脸带悲哀的的神情,李若雪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朱灵乌的手掌,感觉手心冰冷。
”帝国的黎明”不管朱灵乌作何感想,陈宪却没这么多伤怀,他跟李导等人虚以逶迤,边走边聊。
众人顺着溪水一直绕着环溪园走过一圈,又回到多景楼。崔谦之还在楼上说话,陈宪与长吏同来,自不能单独先行离去。而李导笑道不yù上去打圈作揖,便在多景楼下与陈宪作别。故友重逢,到比从前更加亲热,约好了过几rì后一起去登嵩山,二人方才别过。李导等人出了环溪园,众家公子一路骑马顺着长街换换而行,中途不间断有人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韩国公府这兄弟二人。各sè人等行sè匆匆,他二人并辔而行。
“十二弟,”李导问道,“你觉得陈宪这个人如何?”
“似乎太聪明了些啊。”李甲担心道,“这小子有点滑头,会不会过河拆桥?”
李导面sè平静,仿佛在问极寻常之事。李甲却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行人都离得远远地,不虞隔墙有耳。大街上,确实是个商量秘事的好地方。“聪明么?”李导冷笑道,“世上聪明的人多了。一个废帝之后,根基全无,他能翻出什么浪来?”他看李甲紧张的神sè,不禁皱了皱眉,这族弟不堪大用。李甲毕竟是族里的心腹,与自己算得上荣辱与共,否则,他就算手底下乏人可用,也看不上这种人。
“兄长说的是。”李甲讪讪笑道,“若是大事成就,倒是便宜他了。”
“便宜么?”李导冷笑道,“大人物自己都不肯坐这位子,””反而推让来去。我便知道,这位子便是个火坑,坐上去都没什么意思,跌下来可就粉身碎骨了。再说了,这只是备而不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语意有些模糊,李甲尚未领悟出真意,李导又道,“管他呢,”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罢了。”他轻夹马腹,马儿得得轻跑起来,李甲忙催马跟了上去
多景楼头,宴饮作诗暂告了一个段落,众位大人先生唱酬之余,亦不忘指点一下晚辈。
“法宗,”崔谦之笑着问陈宪道:“在洛阳待了多rì,觉得此间人情风物如何?”
“禀大人,”陈宪恢复了惫赖神气,“我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您何时启程回敦煌啊?”
“人生处处皆学问!”崔谦之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法宗你当思上进!”
“大人说的是。”陈宪拱手道,脸上殊无痛改前非之意。崔谦之只摇了摇头,没有责备于他。他两人在上京经历过极多的危难折辱,可谓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情分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上官与属吏,说话也随便得很。陈宪的身份,崔谦之清楚得很,也不以为意。虽然五府未必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废帝之孙,但陈宪若没有拿得出众的功业,上面的人也是很难想到栽培他的。
章139 萦流涨清深-5
“随我过来,见过各位大人。”崔谦之不由分说,将陈宪带到一群老先生面前。
“这位是洛阳令袁兴宗袁大人。”
“好,后生可畏啊。”袁兴宗看着陈宪,眼中闪过一丝嘉许之sè。与崔谦之一同被扣留的使者随从有十几人,这年轻人留到了最后,既是崔谦之对他的信任,也有他自己的胆sè。要知道,夏国出兵关东,耶律大石随时可能将二人处死泄愤。对丞相府来说,两位使者遇难,不过是辽国向夏国发出的信号而已。当然,两位使者安然归来,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
“哪里,哪里,袁大人过奖了。”陈宪汗颜,拱手谦道。
他知袁兴宗乃夏国主持关东大局的三位重臣之一,在洛阳代表丞相府。无亲无故,这位大人礼贤下士,可有些奇怪,果然,袁兴宗微一沉吟,问道:“关东宋辽相争的局势,法宗有什么高见?”崔谦之推荐了陈宪,洛阳令虽然答应了,仍要考较一番,才能量才使用。崔谦之含笑在旁看着陈宪,眼中隐隐有鼓励之意。这小子虽然惫赖轻浮,但心思和眼光都是一等一的好,乃是一块璞玉浑金,稍加琢磨便可成大器。寓居上京这几年,他也教给陈宪不少东西,然而,此番回去敦煌,陈宪却没什么施展的空间,不如留在洛阳,跟在袁兴宗学一些处理州县庶务本事。正所谓宰相起于州部,总好陈宪回护国府做文吏,半死不活的熬资历。. .
陈宪心中叫苦:“出门前没看黄历,今rì怎么谁见我都要考较一番?”
他郑重拱手道:“大人垂询,晚辈只有班门弄斧了。”他理了理思绪,将自己对关东局势的看法缓缓道来。多景楼头,崔谦之和袁兴宗自是众人注意的中心,他两人一起考较这后生晚辈,其他人自然也聚拢过来,听这人有什么高见。无数考较的目光下,陈宪身上的压力又重了许多,不过,他神情却是沉着,侃侃而谈,在别人眼里没有显出任何慌张胆怯之态。
“此子是谁?”韩国公李蟾站在远处的轩窗前,朝袁兴宗这边看来。
“似是崔国使的随从,”旁边一位青袍文士轻声答道,“陈宪,字法宗。”
“原来是他。”李蟾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不再说话,听了一会儿,叹道,“假以时rì,又是一匹千里驹,可惜了。”旁边那人笑道:“国公爷爱惜人才,难道要提携这小子一把?”
“世人皆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李蟾摇了摇头,淡然道,“岂不知象因牙焚,无用之用,方是惜身保命之道。”他不再看陈宪,凭栏望出去,“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李蟾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看着窗外的游宴景sè,神sè悠然。
多景楼下,一片游人如织,繁华景象,几乎令人忘记了天空中密布的战云
洛阳,虽然太阳刚刚落山,外面天光犹亮,行宫四壁已是灯火辉煌。
“此事朕断然不能允准!”赵杞愤然道,“韩凝霜一女流盗首,聚啸山林,窃据疆土,朝廷不发大兵剿灭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给她封王?!传扬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大宋无人!”他越说越是气愤,扬手“啪”地将奏折摔在地上。天子雷霆之怒,旁边的侍从已吓得脸sè苍白,邓素却似毫无所觉,他弯腰从地上将奏折拾起来,掸掸灰尘,斯条慢理道,“既然陛下今rì不准,那下次再说吧。”
“你?!”赵杞yīn沉地盯着邓素,却说不出话来。
这封汉军首领韩凝霜为韩国郡王的奏折,邓素已经是第三次呈上了。王爵乃国家名.器,第一次赵杞就断然回绝。然而,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呈上奏折,而且一字未改,怎不叫赵杞愤怒莫名。邓素的理由,不外乎国家在用人之际,汉军关乎北伐胜负,乃至河南京东得失,夏国皇帝已经明发诏书,允诺韩氏若攻入高丽及东京道便裂土封王。宋国要争取汉军这支力量,唯有比夏国拿出更高地诚意,现在就给韩氏封王。不过,在汉军用兵的方向上,邓素倒与柳毅不谋而合,他不愿韩凝霜向河北河南扩张势力,而是希望汉军渡海去攻打东京道。
丞相告退后,赵杞余怒未平,伸手抓起茶盏想砸出去,最终却又放了下来。
灯火明晃晃的,照耀得人眼花。
曹皇后已经央求了多次,让曹迪领兵北伐,邓素却始终没有松口。
参政陆云孙虽然忠心耿耿,但朝廷大权掌握在邓素手中,他不同意的事,就绝对不可能办到。今rì赵杞本来想再找他商量,哪怕让岳飞为正帅,曹迪为副帅也行。谁知因韩氏封王之事,赵杞控制不住心中怒意,也拉不下脸来软语和邓素商量。想到此处,赵杞就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邓素虽然表面上事君恭敬,内里却是软硬不吃。短短时间,他就在朝中安插了许多党羽,赵杞虽然在宫中的rì子虽然好过了些,但在朝政上的影响力,几乎和陈东当政时没有太多区别。朝廷百官都在丞相府议事,邓素每天入宫拜见一次陛下而已。
“大jiān若忠,难道是大jiān若忠?”赵杞喃喃道,轻抚着头,额上青筋隐现。
邓素出了皇宫,随手将袖笼中的奏折交给随从文吏。
他自己上了轿子,沉声道:“临江门码头。”旋即闭目养起神来。
南方海寇已经夷平,北伐也没有了后顾之忧,邓素原想请陈东为广南之事转圜,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他也没强留陈东的意思。而陈东离开鄂州,送还是不送,都是态度。而陈东不愿给鄂州官员士绅的难题,他知会了邓素和少数几个好友,就在今晚,一叶扁舟东下长江,然后走海道,回泉州老家忘归崖隐居。
“相爷,码头到了。”邓素睁开眼睛,眸中似雾气氤氲,旋即转为澄澈。
禁军卫士都留在稍远的地方,轿子停在栈桥前面,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提灯笼在前面引路,邓素沿着船板上了乌篷船。甲板上早支起一方乌木小桌,陈东坐在桌边,抬头道:“来了?”伸手请邓素落座,丝毫没有意外,仿佛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怎么不能来相送。”邓素叹了口气,坐在陈东对面,伸手拿起杯子。
细细的上弦月如一张雕弓挂在东山上空,江面上,万籁俱寂,二人对酌了一杯。
“少阳,一路保重。”邓素放下酒杯,语气一变,“北伐大计,广南出一万jīng兵如何?”
“出兵之事,相公自去找知府学正,”陈东哂道,“陈某一介四海散人,若再有置喙的余地,岂不是乱了朝廷的规矩。”他垂眸看着杯中酒,一轮残月在摇晃破碎,徒乱人心。广州大捷,广南路团练与海寇血战数十rì,时人咸谓天下团练之jīng,河南路第一,广南路第二。邓素已经知会广州知府陈公举,希望能够从他从广州参战的团练中选出一支jīng锐,大张旗鼓北上赴援,为天下州县做个表率。而陈公举前rì就以鸽书报与陈东知晓了。
“明人面前,不打诳语。”邓素正sè道,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你与元直不计前嫌,以国事为重,剪除了东南海寇,除了北伐的后患。”广州一役,赵行德与陈公举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谓相托以生死。这样的合作,没有陈东的保证,绝无可能。不过,若陈东矢口否认,邓素自然也不能证明,只是不信,且失望而已。他握着酒杯,只看着陈东。
陈东沉默片刻,端起端起越瓷杯。
两杯相碰,“叮”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越,酒水微漾,二人皆一饮而尽。
“我敬,”陈东叹道,他脸sè黯然,“为国殉难之英魂。”
广州之役虽货大捷,广南死难百姓数以万计,理社子弟牺牲在战场上的也数以百计,广州城内,可说家家戴孝,人人服丧,短期难以恢复元气。陈公举报知出兵的要求时,特意言及了这一点。广南实在伤不起了。陈东初看到战死人数时,还以为写错了。这其中许多年轻人,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样子,更有他看重的门人死难,令他如断手足,痛彻心肺。
邓素也沉默了下来,月影照在江心,微风送来江岸上阵阵蝉鸣。
“北伐之事,我知外间谤议如cháo,不过”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动,邓素的目光透着某种坚定,缓缓沉声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无数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宁愿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兴,恢复旧疆的唯一机会了。夏国困于西面与罗姆突厥之战,东面就难以大举用兵。我们要收复河北,面对的敌人,只有一个辽国而已。如果这几年不能收拾旧河山,如果等夏国西面事了,那么”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种苦涩的声音道,“以河南疮痍之地,两面强敌交侵,我们不但不能收复河北,河南和京东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江北失守,江南和广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难说了。弈棋当争先,否则满盘皆输,北伐,我只能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