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过三关
“我要见无禅!”
“我要牛肉干!”
“我要见无禅!”
“我要牛肉干!”
“无能大仙,你不要跟着瞎捣乱,我这儿说正事儿了!”
“亲祖宗啊!我要牛肉干,我要,我要!山一样大块儿的牛肉干!”
“听话听话,一边儿玩儿去!下回!下回给你捎来!”
“记住了啊!山一样大的!”
无能千叮咛万嘱咐,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走了:“走喽,吃饭去喽!”
红rì在上,菩提树下。<ww。ienG。com>
二人,密谋。
“你要见无禅,只有一个办法。”灵秀左右看看,机jǐng说道。
“有办法?什么办法?说说!快说说!”方道士大喜!
“等。”灵秀耳语道:“等十年。”
“十年……”方道士无语。
“不怕不怕,不是十年,是两年。”灵秀点头道:“两年之后,万鹤谷见。”
“万寿大会?武林大会?”方道士动容:“要等两年?疯了罢你?”
“所以我说,只有一个办法。”灵秀点头,微笑道:“过三关。”
“还要过关?过哪三关?”方道士再次动容:“木人巷?铜人阵?还是那——”
百步开外,有一院门,四大金刚怒目而视,如同四个门神!
“一关比武,一关论禅,一关定海。”灵秀伸出一根手指头:“三关。”
入鼻入目,尽是药香。
二人,禅舍。
灵秀师父的房间,总是堆满了各种草药,一筐一筐一箩一箩,一坛一坛一罐一罐,将一间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几无落脚之地。各种香味混杂一处,令方道士头昏脑涨,方道士晕头转向地在屋子里面左逛右逛,东沾一点,西尝一尝,高兴地吃一口蜜,又兴奋地喝一口酒:“咝——好甜好甜!啧啧!好酒好酒,哈——”
榻上,灵秀盘膝而坐:“坐坐坐,听我说。”
有一种人,岁月不夺其风采,风霜不改其颜sè,比如灵秀。
灵秀上了年纪还是一般俊美,更添三分雍容三分儒雅,使人不由心生亲近:“花和尚!”
方道士叫道:“我爱你!”
“哎!”灵秀叹一口气,却也笑了:“你这孩子,当真顽皮。”
并非顽皮胡闹,只因情难自己。方殷很高兴,有灵秀相助,方殷是会见到无禅。那是一个好办法,只要过了三关,方殷就可以去找无禅,兄弟二人时隔几年终于再次见面。无禅一定会很高兴,无禅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的方殷大哥,灵秀说过。花和尚,大好人呐!方道士无法表达心中万分谢意,只能说出那三个字——
一切都要灵秀安排。
这天下午,方殷没有出屋。
两个人说了许多的话,关于宿道长,关于老夫子,关于上清,关于禅宗,关于方殷,关于无禅。关于灵秀。
灵秀不是英雄,灵秀并不认可。
而灵秀心目当中只有一个英雄,那就是宿真人,宿长眠。
“方殷啊方殷,你是空守宝山而不自知。”灵秀笑道:“无禅的际遇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你,方殷。”方殷愕然,讶然,茫然不解:“我?”是你,是你,灵秀笑着说:“宿真人,才是真正的高人,老夫子,才是真正的智者,单以际遇而言,你是最最出奇的一个。”是么?是么?方殷不明白,宿老大真有那么厉害?孔伯伯也曾那样说过——
说到武功,天底下第一高手是龙真,这一点是天下人公认的。
二十年前,龙真两手空空独闯上清,一人单挑上清全教上下数百人,完胜!
其后铩羽而归,败给的正是宿道长,宿长眠。
宿道长不使武功,宿道长摆下一阵。
困龙真三天三夜,迫其立下一诺,二十四年不得犯。
这一个典故并不为人所知,就连隐儒孔老夫子也不知道,所以老夫子并不识得宿道长。
宿长眠的名字老夫子听也没有听说过,正如燕悲歌并不识得灵石。
灵秀说,天下英雄有很多,灵秀算不上什么。
灵秀说,夺天机的高人山中伴你长大,知天命的智者江畔将你点化,你可知?
灵秀说,我知道老夫子去了哪里,他是去了上清,去见宿真人了。
灵秀说,是这样的,你若还长不成材,那也只能怪你自己。
灵秀说,方殷,你明白么?
夕阳唱晚,淡淡炊烟。
二人,树下。
“老大!吃馍!”无能和尚慷慨大方地递过一个馍:“热的!”
话说,这几天,斋堂里头做出来的伙食那是一天不如一天,令无能大仙极为不满:“你看!你看!这个人能吃么?这个猪都不吃的!”无能大仙越说越生气,当下恶狠狠咬了一口馍,吧唧吧唧使劲儿嚼着说道:“老大,我告诉你啊,这里,是这里!”说着用手一指地:“这里就没一个好人!哼!等我回到天上,看我不……”
方道士不是没有见过闹腾的人,方道士本身就是一个闹腾的人,可是如同无能大仙这般能闹腾的仙人方道士当真还是没有见过:“无能大仙,你想吃肉,对么?”无能大仙闻言大喜,激动万分道:“亲哥!亲祖宗!吃肉!咝——”方道士啃了一口干馍,望向天边朦胧的灰暗:“无能啊无能,你是空守宝山而不知自,山林有兽,溪涧有鱼,天上有鸟,土里,土里,呵!”
“来来来,跟我走,哈哈!包你吃个够!”
天黑了。
火光起处,恶魔重生。
在半夜,在无能回来的时候,脸是黑的,嘴是黑的,牙也是黑的。
肚子是圆的,溜儿圆溜儿圆,捧着回来的:“仙哥!仙祖宗!”
这一天,是无能和尚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一天,只因为无能遇上了真正的神仙:“师父!”
无能认真地跪下,郑重地说道:“仙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仙师是和无能一样地黑,但他牙齿是白的,白森森的:“无能你说,是知了好吃,还是老鼠好吃?”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都好吃!
从此,南山,暗夜之中,出现了一个恶魔猎手,荼毒一方,祸害千年。
夜深了。
无能睡着了,无能靠在菩提树上,香甜地睡着了。
流着口水,一脸满足。
这一夜,无能会做一个好梦,伴着枝影的婆娑,伴着满天的星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方殷在数星星,就像无能一样,无能说,只要数够一万颗星星,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三、二百五十四——
天上星星点点点点繁星,多少往事历历历历在目,数之不尽,数在心头。
菩提之根,墨莲之叶,见笑见笑,谁人见了谁人的笑?
风儿柔柔,心情开朗,方殷方殷,可曾许下一个愿望?
一声阿弥陀佛,天地与我相和。
无禅,我来了!
六 比武
有一个词,叫作井底之蛙。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
有一个词,叫作夜朗自大。
有一个词,叫作不知死活。
有一个词,叫作笑掉大牙!
当然是,也必须是,指的就是方殷,方道士。
方道士要挑战南山禅宗无字辈武僧,方道士要与南山禅宗空闻方丈论禅,方道士要再一次面对南山禅宗的定海神僧,过三关,见无禅!这件事情,南山禅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包括扫地的,看门的,所有的和尚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认为方道士疯了,自寻短见自取灭亡,不说三关,他是半关也过不了——
定海下过死命令,谁人也不许去见无禅。无禅正在面壁,就连送水送饭的事也是定海亲自去办,此时,天下除了定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见到无禅。但这个叫做方殷的道士就说了,我,要见!而且说,保证过三关,那是轻松愉快太简单!
好罢,牛皮已经吹破了,剩下的只有看乐子了。
巳时。晴天。万里无云。
第一关,比武。
这一次比武南山禅宗满门皆至,除了无禅和尚,都到了。
和尚大会,全是光头,只有一个野道,扎着一支马尾,极为可笑地站在中间。
这一片天,格外地亮!
裁判:灵石。主持人:灵秀。评委:空悲。
参赛选手:无花、无涤、无能、方殷。
旁人都是观众,老的有座,年经人靠边儿,一共二百多个。
在场年经人太多了,当然老的只有一个,定海。
只有定海坐着,坐在树下,一张大大的椅子上面,就像是一只老猴子。
很威严。
比斗方式:车轮战。
第一场:无花VS方殷
无花登场,着白布衣,抱剑而立。
此人号称南山小灵秀,相貌那是没的挑,往那儿一站是玉树临风,姿式潇洒。
“大师兄。”方殷笑道:“请——”
“哼!你莫乱拍马屁,谁人是你大师兄!”无花叹道:“杀鸡,焉用牛刀?”
灵秀主持道:“达摩七十二剑,对,三清三十六剑。”
空悲点评道:“达摩剑法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灵秀说过,无花是无字辈的大师兄,武功仅次于无禅。
方殷出剑。
一式长虹贯rì,方殷想起从前——
形也懒散,势也绵软,这叫作无招胜有招,这一剑如同方殷其人。
无花仍是抱剑而立,只一侧身,轻飘飘避开这剑:“哎!”
一式雁过留声,前人可曾想见——
狂妄自大,不知深浅,终rì浑浑噩噩,有人虚度了什么。
无花摇头叹气,剑仍不出,只一式苏秦背剑,以剑鞘挡开:“哎!”
一式倒卷珠帘,心中无比怀念——
中秋比武,擂台之上,那一次流血的落寞,那一双水灵灵的眼!
“哎!”无花又叹,无花出剑,一式仙人指路,轻轻拨开来剑:“三招!”
意思是,三招拿下方道士,只用三招!
一招罡风扫叶,一招金轮渡劫,一招回头是岸!不多不少,正是三招!
只听呛啷一声响,无花剑已回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灵秀主持道:“空悲师叔——”
空悲点评道:“废物!”
灵石裁判道:“方殷胜,无花败。”
众僧哗然。
无花的剑,正正插在方殷的鞘里!而方殷将剑抵在他的胸口:“哎!三招!”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个梦!至少无花这样以为。
但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摇头加上叹气,但无能欢呼道:“哈哈!傻子!”
无花败了,败得极不甘心,无花以手掩面狂奔而去,准备一死以谢天下:“啊——”
无花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明明计算好了这一剑他是万万躲不开,为什么他的剑鞘,无巧不巧,似乎是早有准备,一万年以前就等在那里。
第二场:无涤VS方殷
无涤出场,手持禅杖,脸上再无半分轻忽之sè:“阿弥陀佛,方施主,请!”
无涤也已长大,不再空想妄想,斩妖除魔卫道,杖法亦为疯魔!
方殷一脸平静,也无得sè:“二师兄,请赐教。”
无涤骨骼长大身形粗壮,手中禅杖直有一人半高:“你先!请!”
灵秀主持道:“疯魔杖法,对,三清剑法。”
空悲点评道:“疯魔杖法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方殷当先出剑,一式长虹贯rì,一往无前!快如闪电!
这一回,不一样。
无涤退,退一步。
方殷进,飞身进击,悬腕振臂继一式闪电惊鸿,直取无涤咽喉!
无涤退,飞身退。
一剑落空,九天揽月即出,剑吐寒芒,斜斜挑其左肩。
无涤飞退,出杖,一杖扫出:“呜——”
方殷飞退,方殷不能当,方殷只能退避也是无法格挡,恪吾不能毁在这里!瞬间情势逆转,方殷一退再退全无架招之力,而无涤横扫竖劈招式大开大阖,一柄jīng钢打造的禅杖粗大黑亮,着实猛恶难当!正是一杖长,要的一杖强!旋即杖花舞起,自是杖影漫天,只听得呜呜破空之声连成一线,并以虎吼连连声势大作——
不疯魔,不成活!
正如之前江州城中与疯和尚一战,无涤以力破巧,方殷仍不能当!
方殷完全处于下风,退了又退,形如奔逃。
是的,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任何yīn谋诡计都是浮云。
方殷原本就不是无涤的对手,就如同方殷原本就不是无花的对手。
这一回,又怎样?
又见疯魔杖法,这次谁来相帮?
当然说到疯魔杖法,天下无出定海其右。灵秀这个主持人自也不是摆设,便在方道士苦苦支撑绕着圈子玩命逃跑的时候,大秀口才:“此为疯魔杖法,当年我禅宗定海师叔祖以此杖法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各位请看,无涤只得师叔祖半分神髓,便已打得上清方殷全无还手之力,可见,可见,空悲师叔——”
“可见定海师叔武功天下第一,无人可及!”空悲愁眉苦脸,只得道。
“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众僧闻言纷纷去看定海,大呼小叫的是无能,连蹦带跳!
定海端坐不动,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出只言半字。
只是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名作厉无杀。”灵秀开始讲典故,或说江湖野史:“有一个人,名作厉无咎。”厉无咎三字一出,在场人人脸上变sè,不看比斗,只看灵秀:“这厉无杀乃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一,使一柄软剑,人号蛇剑,剑名墨练。而厉无咎正是真龙教地府府主,人称杀手之王,为厉无杀兄长。当年清州城外十里亭一役,蛇剑厉无杀殁于血踪万里薛万里掌下,而他死前将手中的墨练传给了一个人,那人就是——”
小方子!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百味陈杂,方殷腾挪闪避之际已将恪吾归鞘,一手持剑,一手抚于腰际:“呼——”灵秀扬眉,喝道:“上清中人,不做暗里勾当!”语落处,墨练无声无息而出,颤颤点点似是喜悦,忽将一凝笔直如线:“二师兄,小心了。”众僧惊呼声起,无涤置若罔闻,一柄禅杖舞得愈重愈猛愈加疯魔,似是忽就红了眼睛:“杀!”
便于南山禅宗,墨练重见天rì。
久久蛰伏的戾气,久久噬血的渴望,墨练如同一条伺伏久久的蛇,昂首待噬!这是一柄凶厉的剑,薄而窄,长而细,墨sè的剑身有如匹练,微光吞吐。涤荡黑暗丑恶,眼前正是妖魔!正是墨练使得无涤红了眼,无涤感觉到了剑中的怨恨毒戾,墨练霎时挑起了无涤的蓬勃旺盛的无明业火:“杀哇呀呀——”
咝一声响,嗤一声响,扑一声响。
尖锐、细微、沉闷,无涤只觉手上一轻,转瞬之间禅杖已断。
这是一柄锡铁禅杖,杖头相盘,其圆如盏。
一剑断头!
“杀杀杀杀杀杀!”无涤浑如未觉,以杖身为棍,吼如雷,急如雨,一般疯魔杖兜头盖脸泼将过去:“哇呀呀呀——”
“咝咝咝——”“嗤嗤嗤——”“扑!扑!扑!”
墨练锋锐无匹,实为不二利器。
灵秀主持道:“空悲师叔?空悲师叔?”
空悲点评道:“少废话!”
灵石裁判道:“方殷胜,无涤败。”
无涤低着头,看着手中一条寸长短棒,呆若木鸡。
一干僧众面sè各异,无字辈和尚面sè愤慨,无能大仙贪念大炽:“宝剑啊!仙剑!”
定海阖目,面沉如水。
第三场:无能VS方殷
“哎!哎!哎——”无能和尚摇头晃脑叹着气上场,指点道:“那个谁,你认输罢,我就饶你不死好了。”
那个谁无语。
“他们,他们,我是说,他!们!”无能指指点点,将每一个无字辈和尚都指过一遍:“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就连无禅也是我的手下败将,所以——”
他们都无语。
“你记住了啊,我再提醒你一下!”无能认真而又负责地再次提醒道:“本仙人可是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体,所以呆会儿你不要用拳头打我,否则你的拳头会裂成八瓣,胳膊也断,嗯!断成好几截儿,一下子变成残废……”
方道士一时黯然失sè,众和尚同样面上无光。
灵秀主持道:“十八罗汉拳,对,玉清三十六掌。”
空悲点评道:“南山禅宗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啊!哎呀呀!”
方道士上去就一脚,无能和尚正自大放厥词毫无防备,当下给他踹了个四脚朝天:“大胆!小人!”当然无能大仙并不是吃素的,可说深藏不露艺业惊人,当下大吼一声顺势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跃起:“死罢!”又见罗汉十八,又见十八罗汉,这一次由无能和尚使来,一样是虎虎生风有板有眼:“坐狮骑象!降龙伏虎!嘿嘿!哈哈!”
这一场,方殷是想好好打一下,看看自己究竟如何。方殷以玉清三十六掌相对,一招一式拳来脚往,并没有因为对手是无能,便就轻忽怠慢了他。内息催动之时,只觉jīng神焕发,身轻如燕,步伐矫健,方殷体会到了一种美妙的感觉。只是一样不美,胳膊疼,腿也疼,拳脚相交之时砰砰有声,未料这无能功夫竟也很硬!
岂不知无能和尚也在强忍剧痛,英勇奋战!无能只觉在和一头驴子打斗,给他连打带踢猛尥蹶子,弄得自家身上生疼生疼!无能已然萌生退意,拱手认负,或说干脆服输,直接往地上一躺了事。可是师父说了无能不可以败,所以无能万万不可以败!如果无能败了,就要和师父再打,打一百场!
二位高手,势均力敌,竟是打了个半斤八两,八百招之后仍自胜负未分。
灵秀主持道:“无能,真是一条硬汉!”
空悲点评道:“又哭了!”
灵石裁判道:“无能胜,方殷败。”
无能胜利了,无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便在大哭声中无能一拳击中方殷胸口,方殷面sè痛楚,起身不得:“好,好功夫!我输了!”无能含泪而笑,上将扶起了他:“哎!我早就说过,我这神功护着体了,你啊,你是不行的!”方殷叹一口气,面sè灰败:“南山禅宗,南山禅宗,果然名不虚传!”
灵秀主持不偏不向,扬声道:“空悲师叔——”
空悲公平公正,点评道:“一场方殷仗以心机,二场方殷凭借利器,三场终因实力不济败北,故而我南山禅宗胜出,故而这比武一关——”
灵石点头,道:“不过。”
七 画驴
过不为过,不过为过。灵秀说。
方殷只能败不能胜,胜了也是险险取胜,败还不能败得难看,方可。
只因定海。
三关也好五关也罢,十关也好百关也罢,到头过不过只是定海一关。
一切都是灵秀的安排。
但定海并不满意,定海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哪怕定海闭着眼:“灵秀!”
灵秀讲解道:“师叔祖是说,我南山禅宗高手未出,譬如无禅。而我南山禅宗的武功博大jīng深,上清难及万一。”
“嗯!”定海点点头,抬眼,一指:“咄!”
便是一道指风电shè而出,方殷头发嘭将炸开,长发于风中飘散:“哇!”
“此为婆罗摩诃指。”灵秀讲解道:“制人于百步开外,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呼!”
又是一掌,隔空拍出,向天——
树上掉下一片树叶,其形浑圆有若满月,切口平滑。
“此为迦叶印月掌。”灵秀讲解道:“伤人于无形之中,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定海收掌,复阖目端坐,指若拈花,微笑。
“此为如来拈花笑。”灵秀讲解道:“天下不二守式,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众僧惊呼,惊叹,人人面sè激动,纷纷以为神圣。
“错!”定海沉喝一声,双目神光大现:“不二!第一!”
“是!”灵秀掩耳,讲解道:“此为佛门狮子吼,天下第一神功,同为我南山禅宗……”
众人一齐掩耳,人人面sè惊悚,包话方殷,包括无能。
无能哭道:“这可!真疼!”
“方殷,你可知错?”灵秀肃然道。
“知错知错,大错大错!”方道士垂头丧气,懊恼无及:“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言挑战南山禅宗,可说是丢尽了脸,落个个威风扫地!”灵秀摇头,语重心长道:“话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你也是上清弟子隐儒传人,实也不必妄自菲薄。”方道士面有愧sè,语意恭敬:“可笑,可笑,萤虫怎得比之皓月,小子此番输的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定海这才满意,复阖目端坐椅上,不言语了。
“比武一关既是不过,论禅一关再也莫提,你这便去罢。”灵秀转身道。
“大师!”方殷找定一人,急切热切道:“久闻大师佛法jīng深智辩无双,方殷不敢言论,还请大师指点!”
空闻方丈不去看他,只看灵秀:“灵秀——”
“咳!”灵秀轻咳一声,复回身:“师叔祖,这小道士仍自不服,言外之意——”
“嗯!”
定海心下窃喜。
每个和尚都心下窃喜,幸灾乐祸。
只有无能不喜,无能看着方道士,一脸同情之sè:“你这是找死!你死定了!”
方道士不知道,在南山禅宗修行的和尚们有一个共识:宁与定海比武,不与空闻论禅。
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阿弥陀佛——”众僧一齐低头合什念诵,似乎在给方道士作超度了。
“众生皆苦,佛度有缘,既你一意如此,便与你个方便。”灵秀笑道:“这一关无关胜负,只空闻方丈点头,即可。”
众僧散去,心满意足。
不用看了,那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空闻方丈面前,从来只有别人点头的分儿。定海老和尚当先而行,大步而去,终rì以来的脸上yīn霾略略散却。空悲意犹未尽,临走又评点了一句:“无能说的对!”灵石仍带一众无字辈小僧习武,正与无能对打。无花在冷笑,无涤在大笑。无能又哭了,哭着死去。
灵秀注目空闻,笑道:“师父,怎论?”
空闻叹一口气,转身:“三rì之后,不论自知。”
一间禅舍。
这一间禅舍是专门给方道士准备的,用以参禅悟道。
方道士,空闻方丈,二人对坐,一个听一个讲。
灵秀说了,方殷是要做一些准备,因此会有三rì之约,以示公正。
而这三天的饮食起居方道士都要和空闻方丈在一起,方道士不得迈出禅室一步。
一天已过半,还有两天半。
方道士度rì如年。
方道士一直以为花和尚是在帮他,帮他过关见无禅,就像第一关一样。
但是,这是一个yīn谋。
只因,方道士生具慧根佛xìng天成,空闻方丈早有安排。
安排了灵秀,计赚方道士,使其改换门庭,出家,和他的无禅兄弟一样,做一名和尚。
第一天过去了。
方道士夜不成眠食难下咽,饱受折磨备受煎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空闻,从,昨天上午一直讲到了今天早上,其间一个字都没有断过。
方道士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就好像是从一只苍蝇,增加到了一万只苍蝇,钻进了方道士的耳朵里面,钻进了方道士的脑子里面。方道士呼呼大喘,方道士红着眼睛,方道士用两只手死死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可是没用。那念的不是经,是咒,方道士几乎已经都要给他咒死了,空闻方丈仍然不知疲倦诲人不倦地念着念着念着,似乎永无止境:
起先是:“嗡————————————”
此时是:“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就是这种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方道士哭道:“大师,你就不要念了,我求求你……”
在rì上三竿的时候,在方道士吐血濒死之时,空闻终于不念了,只一句话,令方道士诈尸而起彻底还阳:“其实我要说的,不过一句话。”一句话?哪一句话?方道士还没有失去理智,便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这老和尚,有话不早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么,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说你说——”
空悲口出一谒:“讲经不是讲,说法不是说,听的不是你,说的不是我。”
方道士傻掉。
空悲吃过饭,空悲喝过茶:“禅机,可得?”
方道士沉默了很久。
如果说不得,他就会一直讲下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如果说得,得了什么?
当然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得也得:“大师说的是,方殷明白了!”
当下口出一谒:“讲经只是讲,说法只是说,佛祖拈花笑,因法不可说。”
果然!
空闻微笑,面sè嘉许:“得清静心,证见菩提,且听——”
方道士心丧yù死!
无论说得,或说不得,空悲都会讲下去的。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次,空闻整整讲了一天一夜,终使得方道士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彻底熄灭。方道士曾经以为对面的是一个老掉了牙,jīng力衰退的和尚,但空悲以口若悬河的语气姿态与神采飞扬的jīng神面貌告诉了方道士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老而弥坚!正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自那里没完没了不停地讲不停的说,方道士便就有心不听也是——
现在方道士终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耳朵面里脑子里面与心脏里面都是一种感觉。
“————————————————————————————————――”
方道士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人sè,气若游丝。
起先,方道士不是这样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方道士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忍无可忍之下自是奋起抗争,怒而迎击!不说据理力争,那是战天斗地!不说声嘶力竭,那是歇斯底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到头一样没脾气,空闻不理他,空闻自顾自,没完没了没完带散不停不停不停地说——
现在是:“大师,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方道士气若游丝地说:“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我还不想死。”
“对了。”方道士绝望地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不比了,我也不要去见无禅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罢,我做鬼也要谢谢你。”
空闻笑了,慈祥地笑了:“其实我要讲的,不过一个道理。”
“……”
“左也道理,右也道理,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
“道理,可得?”
“得了,得了罢你!”
“得与不得,只在一笔。”空悲取出一张纸,空悲取出一支笔:“纸有正反,譬如道理,妙笔生花,譬如禅机,你要画出一样事物,明rì方能与我说禅论道。”
又是一个难题。
这一关果然不好过,要见无禅真正是难如登天,怪不得花和尚说,难!难!难!
但使空闻闭上嘴,方道士是别无所求:“画什么?”
“驴?”方殷愕然道。
“驴。”空悲微笑道。
方道士,就是和驴有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头驴,绝不好画。
“你画一头驴,须一笔而成,须正看是驴反看是驴前看后看是驴,上上下下横竖左右是驴,须会叫唤,能为人骑——”空悲不再啰嗦,说一句,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若你画不出来,此事休得再提。”
这一天,方道士没有出屋。
方道士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地在屋里转悠,只为画驴。
那样的一头驴,他会画出来么?
……
“他会画出来的。”灵秀笑道:“论禅,他道行尚浅,论驴,他拿手着了。”
“缘法,缘法。”空闻喝一口茶,叹道:“此人天资聪颖,实为空闻平生仅见!”
“师父,我去看看他。”灵秀打个哈欠,斜倚榻上:“说不定,他已经画出来了。”
“不必,不必。”空闻稳如泰山,八风不动:“若他画出驴来,此时该叫唤了——”
“嗯啊!嗯啊!”一头驴一头闯进屋:“哈哈!嗯啊!”
“画呢?”“纸上。”
“纸呢?”“肚里!”
“驴呢?”“这里!”
“人呢?”
人驴合一。
八 论屁
方道士绝对是一员猛将,画身为驴,终得正果。
同时,也终于,取得了明rì参禅论道的资格,当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刚刚开始。
当真是难如登天,如果没有灵秀和尚,方道士无论如何也是过不了空闻方丈这一关的。
灵秀说,空闻道行太高,已入无辩之道,方道士是绝对辩不过他的。
是夜,方殷仍不得眠。
灵秀开了一个加强型的补习班,对方道士施以填鸭式恶补,只为明天考试多一分胜算。
关于佛法机锋,这可真是难为了方道士,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白丁。
灵秀说,辩不过,也得辩,辩,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灵秀说,明rì他仍会讲经说法,如你不辨,他就会一直讲下去说下去,不算你过关。
灵秀说,是非有无,真假对错,无不可辩。
灵秀说,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一个字,辩!
灵秀说,我看好你,旁人辩不过他,你未必辩不过他,要有信心!
灵秀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去罢!
当然这一宿,主要以鼓舞斗志虚张声势为主,灵秀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第二天一大早,方道士黑着眼圈儿,就像是一个刚刚打过气的皮球,飘飘然就去了。
能忽悠,也是一种能力。
禅舍。
空闻VS方殷。
是的,只有两个人,这一次没有观众。
一个高僧,一个野道,开始斗法。
不出灵秀所料,空闻方丈又在讲经说法,或说只诵经不说法:“嗡——”
方道士养jīng蓄锐,择机出招。
“……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恰恰讲到这句,金刚经里为众人耳熟能详的一句,方殷等的就是这一句:“如是观,又如何?”空闻随口道:“如是观,不如何。”
“说了白说,等于放屁!”方殷开始发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空闻微笑注目。
“狗屁不通,痴人梦呓!”方殷嗤嗤冷笑。
“一切皆空,梦亦如是。”空闻不以为意。
“幻幻为真,虚虚为实!”方殷张口就来。
“如是。”空闻复起经,诵:“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方道士无话可说。
你要辩,他不与你辩,空闻的真正厉害之处就在于此。
任何道理都有正反两面,或说千面万面十万八千面,如同一头驴——
怎般去看,莫衷一是。
诵完《金刚经》,又诵《涅槃经》至《梵行品》:“波罗倷国有屠儿名曰广额,于rìrì中杀无量羊。见舍利弗,即受八戒,经一rì一夜。以是因缘,命终得为北方天王毗沙门之子——”这一段,说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故,这一次,同样是方道士等待的机会之一:“放屁放屁!臭极臭极!”
空闻不理,自顾诵经。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你八戒十戒二百五十戒,行凶作恶一般遭报应,死了也得下地狱!”方道士紧咬不放,语声激动:“屁话!屁话!放下屠刀就能成佛?见了佛祖就能悔过?佛要来得这般容易,人又何必行善积德?”
“此屠刀,非彼屠刀。”空闻摇头,一句还过:“抑恶念,亦善行。”
“刚刚我想放个屁,偏偏强行忍住了。”方道士嘻笑道:“我是不想熏到你,可说行善又积德,哈哈!这就叫有屁不放,立地成佛!”
“人人是佛,本来是佛。”空闻老和尚,绝对不好对付。
“说话放屁,胡吹大气!”方道士,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如是。”见他一味咬定一个屁字,空闻也自知这屁从何来,当下诵经,揭过。
方道士一时气结。
空闻如何不知道,那些话都是灵秀说给他的。
无己见,不为过,这一关的难度绝对超乎了方道士的想像。
但空闻会给他一个机会。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空闻说道:“此为禅宗北派始祖神秀谒语,禅宗六祖惠能亦有一谒: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方施主,此二谒可有上下,高低之分?”
“废话!”方施主是个能人,一语论定:“当然是神秀和尚说的好了!”
“贫僧不解,请施主指点。”空闻很谦虚,很客气地说道。
“因为神秀法号里面有一个秀字,沾了灵秀和尚的光,所以神秀和尚说的好。”是说笑了,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草包,哪里又能给这佛法jīng深的高僧指点的了。而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了北渐南顿大乘小乘,更引得从古到今无数纷争无数口水战,原本就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够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当然方道士不会那样说,方道士不是能人,是超人:“若无前谒,后谒何来?前谒为根本,后谒为枝叶,未论已有高下之分,此为其一。禅宗本无南北之分,神秀之谒本是立的禅宗正统法,而惠能驳禅宗法又受禅宗衣钵,不论已有高下之分,此为其二。其三,神秀立谒惠能能辩之,惠能之谒神秀亦能辩,然神秀不以为辩,不辩为至辩之辩,因此灵秀,不是,是神秀……”
“灵秀还说什么了?”空闻微笑道:“我是要你指点,不是要他指点。”
“咳!”方道士一时有些尴尬,讪笑道:“灵秀还说,万法一法,不分高下。”
灵秀说什么都没有用,唯一的机会,方道士已经错过了。
空闻又开始讲经,再也不理他了。
“哼!”方道士怒了!
“瞧不起人么?”方道士大怒!
“说了屁话,就是屁话!都是放屁!听着!”方道士怒不可遏!
当下口出一谒,成就千古屁话。
“镜心菩提身,横竖有杠抬,无物惹尘埃,一屁是非来!”
空闻一怔。
旋即忍俊不禁,旋即哈哈大笑,旋即点头晃脑手舞足蹈:“妙!妙!妙!哈哈,贫僧受教!”
“成了!”方殷大喜!
“……是大涅槃。亦复如是。若有众生一经耳者却后七劫不堕恶道。若有书写读诵解说思惟其义。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净见佛xìng……”
岂不知,说好了,哄乐了,完后经又念上了。
方道士,还没过关。
“这,还有完没完?”方道士又困又乏,头晕脑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没完,听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我讲经——”
“听屁!够了!这没天理,没道理,没公理没母理没屁理!你说你说你这是个甚么理?”
“我说,你听,不辩为至辩之辩,听我细细说来——”
……
又是一天。
“成了?”灵秀笑道。
“败了!”方殷哭道:“不辩方为至辩之辩,只这一句,我是服了!”
“哈哈!”灵秀摇头,笑道:“你大可还他一句,不闻方为至闻之闻,然后一走了之。”
“啊哟!”方殷一拍脑袋,悔之无及:“可不是!你怎不早说!”
“我若说给了你,你定过不了关。”灵秀微微一笑:“他,可曾点头?”
“哈!”方殷想了一想,跳将起来惊喜大叫:“点了!点了!”
——众生皆苦,佛度有缘,既你一意如此,便与你个方便。”灵秀笑道:这一关无关胜负,只空闻方丈点头,即可。
九 不了情
实则三关,只是一关,定海。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无禅和尚这一回是犯了大错,定海要他面壁十年。
当然,定海舍不得。
无论定海怎么说,无论定海怎么做,无论定海老和尚脾气有多么大,无论定海知道无禅喝酒吃肉成亲打架斗殴伤人害己种种不良行为以后是多么地生气,无禅和尚是终是定海老和尚的最爱。无禅回到南山,爷俩儿抱头痛哭,无禅似乎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而定海柔声软语娇着惯着哄着宠着——
罪魁,元凶,另有其人。
无禅是清白的,受人教唆,无心之过,定海老和尚心如明镜。
灵秀和尚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因此无禅面壁,无禅是在练功,金丹得成,使其稳固。
生气归生气,心里也欢喜,无禅的武功进境是一rì千里,这是定海最最开心的事。
其实方道士要见无禅,也不过是屁大点儿的事儿。
无禅和尚又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什么这腕儿那腕儿的,不过一个普通和尚。
但在定海的心目当中,所有有关无禅的事,都是天大的事。
终于,方殷过关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作为隐儒传人,定海老和尚终归是会给老夫子这个面子。
在经过灵秀的千般求情,在经过空闻的万句好话,以后。
方殷又睡了一宿,养足了jīng神,去见无禅。
定海带路,定海不放心。
是在清晨,神清气爽,清新的空气,清香的草木气息,使方殷再一次回到从前。山径两畔山石嶙峋,左右树木高大参天,风儿吹得千万树叶簌簌有声,树上蝉儿鸟儿与树下虫儿欢快地歌唱着。草间叶上凝结着滴滴晨露,一经阳光映shè,愈发晶莹剔透。露珠如点点泪水,泫然yù坠,倾诉着生命的短暂,露珠如颗颗心房,迎接朝阳,挥洒着生命的灿烂。
天高云淡,旭rì初升,山中走着一个小道士,发簪斜挽野里野气。<ww。ienG。com>
前头走着一个老和尚,矮小瘦弱闷声不响。
是啊,这不是上清的山,这是南山的山,方殷这是在南山。
却见一花一世界,却见一叶一菩提,千花万叶皆不见,只见无禅我兄弟!
实则方老大,对于无禅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
不过一个情结,三分挂念,而已。
但当方殷来到无禅面壁的山洞,洞口前,一颗心已是砰砰大跳,万分期待,极度迫切!
“无禅!我来了!”
洞口是一罐清水,满的。
洞口是一筐干馍,满的。
“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定海连说四句八字,又骄傲地总结道:“面壁、很好!”
看起来,无禅和尚不食人间烟火,就要成佛了。
方殷无话可说,也是不待分说,用手拨开藤葛,将头探入山洞,张望——
cháo湿而又yīn冷,黑漆漆,几不见人。
“无禅?无禅?”方殷屏声静气,只在心里呼唤。
是的,方殷不可以打扰无禅练功,来能已经说好了:不能说,只能看!
也是不得近前。
终于,光线慢慢适应了方殷的眼,终于,方殷见到了那一道端坐的身影。
终于看清,正是无禅!
无禅的样子模糊不清,无禅的面容隐于晦暗,但有一颗光头微微光明,rì头一般刺痛了方殷的眼!那是无禅,正是无禅,无禅已然长高长大,不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那不是无禅,那不是方殷印象中的无禅,他是阖目端坐不闻不见一动不动,如一石,晦暗之中的身形竟是那样静默,而伟岸!
无禅,你累么?
无禅,你饿么?
无禅,你在做什么?
无禅,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无禅,你就是这般坐了七天七夜么?
无禅,方殷来了,方殷来看你了,你知道么?
只一眼,方殷已知,自家是万万比不上无禅。单只这一份禅定功夫,方殷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可笑来时还想分个高下,此时想来一般狂言屁话!方殷不如无禅,不及万分之一!无禅是怎般做的?方殷又是怎般做的?无禅吃苦受罪流泪流血的时候,方殷在做什么?无禅独自洞中面壁rì夜修行的时候,方殷又在做什么?
兄弟二人,咫尺天涯。
方殷见到了他的无禅兄弟,却无法面对自己。
无禅没见到他的方殷大哥,却已经告诉了他。
过去。将来。
南山,禅宗,当真不虚此行。
“无禅!无禅!”方殷转过脸,已是泪流满面:“谢谢你,无禅!”
方殷转过身,已是泪湿衣襟:“再见,无禅,我的兄弟!”
语罢,掩面,飞奔而去!
定海愣在原地。
忽面sè大变!电一般冲进山洞!
半晌,出来了,面sè愤慨,一脸晦气:“吓死人!”
定海一口气说出了三个字,若给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听见了,一样会吓死的。
……
“灵秀师父,方殷告辞。”
“灵石师父,方殷告辞。”
“空闻大师,方殷告辞。”
方道士说走就走,就在见过无禅之后。
临走之前,方殷只去见了三个人,灵秀和尚,灵石和尚,空闻方丈。
本来还有一个无能大仙要见,但听无能大仙已给空闻方丈关了禁闭,哭着去反省掌门人大还是看门人大的道理了。
离别之际,没有见到无能和尚,是方道士最最遗憾的事情。
“不走山门,山门有虎。”空闻方丈极为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其实方道士死也不肯出家当和尚,才是空闻方丈最最遗憾的事情:“万法归一,缘法殊途。”
“方施主。”其实最最遗憾的是灵石师父,只因灵石最得意的徒弟无禅和尚:“下次来时,你与无禅比武。”
“方殷,方殷。”其实说到底最最遗憾的是灵秀,灵秀和尚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比如小方子的身世:“我说的话,你要记住。”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一直在流泪。
说是离愁,说是不舍,却也不尽是,为何会是这样悲伤?
不是不忿,不是不服,却也有一些,我也会有自己的路!
耳畔经诵悠扬,心中神圣殿堂,方殷流着眼泪笑着作别,方殷要去一个地方。
——大漠极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你若有心不妨去看一看,我说的第六个字就在那里。
灵秀师父说,他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他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字。
但灵秀不说,就像老夫子一样。
只说:当你看到那个字,就会实现所有愿望。
蓦然回首,南山在望,却已不见一人,只有经诵梵唱——
南无阿弥陀佛。
方殷孤身远走,方殷剑挑行囊。
回头南山在前,转眼南山在后,不问山前山后,只看路在前方——
任!我!去!闯!
青chūn的脚步无法阻挡,不可磨灭是心中的理想,我是天地间的一个小小过客,可悲可叹可笑可怜,但我永远不会遗忘——
譬如无禅。
实则三关,只是一关,情关。
自此一袭青衫,行于黑山白水间,风餐露宿不为苦,万里长天云过眼。
……
当然,说到遗憾,最最最最遗憾的还得说是,无禅和尚。
十 追!
“牡丹姐姐!”
无禅只觉两只耳朵一阵剧痛,愕然睁眼——
“无禅相公!”
牡丹姑娘早已泪流满面,花容失sè:“你个小没良心,可让我逮到了你!说!”
忽就凶睛怒目张牙舞张,霎时又化一只母老虎:“说!你说!还跑不跑了!”
无禅左右看看,还自迷瞪着:“牡丹姐姐,天是黑着还是亮啊!啊啊!啊——————”
无禅相公藏到了山洞里,总算给他的牡丹姐姐找到了,这一回自是有大苦头吃了。折磨一番,撕扯一番,折腾一番,抓咬一番,牡丹姑娘总算是消了一点气,又自挽鬓整妆一番,对镜涂抹一番,羞涩一笑,秀sè可餐道:“你个笨木头,死傻瓜,哎!不是说了么,以后要叫娘子,牡丹娘子。”
无禅猛揉耳朵,想哭也是不敢:“呵,呵呵,是了,牡,牡丹娘子!”
唯唯诺诺,情情怯怯,牡丹娘子登时悲从中来,连rì以来的思念煎熬痛苦委屈尽数化作辛酸泪水:“你还说!你还说!你——”说的是,苦不苦!和尚相公落跑,娘子千里寻夫,多少白眼嘲笑,多少坎坷的路!说是苦!苦苦苦!义无反顾上南山,战天斗地骂佛祖,喝退多少流氓,鞭打小人无数!苦苦苦!苦苦苦!一rì不见三秋已过,一月不见岂不百年!好一个负心混账人,硬将如花似玉美娇妻——
“为了谁?你说!”牡丹娘子声sè俱厉,怒指负心和尚:“我是为了谁!”
“牡丹姐,呃,娘子!”负心人实话实说:“无禅想你了。”
“呼——”大出一口气,有一点欢喜:“想我了?谁稀罕?哼!晚了!说说,怎般——”
“想了!很想!”关键时刻,无禅和尚的过人天分终于显露无遗:“很想很想!牡丹,那个娘子!无禅做梦也是想着了!”
“相公!”可谓一江chūn水向东流,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的相公!”
“娘子!”不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可叹聚散离合两依依:“我的娘子!”
二人搂抱一处,双双欢喜无限。
山洞外,一鸟人。
阿乌静静立着,阿乌默默流泪。
“牡丹姐姐,无禅还是叫你牡丹姐姐罢。”无禅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说道:“娘子娘子的,无禅觉得怪怪的!”牡丹姑娘将头轻点,大度说道:“好罢,就牡丹姐姐好了,呃,我也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说罢,即拉起无禅:“走了,不说了,跟我回家!”
“啊?去哪里?”无禅和尚又不上路了。
“回家!翼州!”牡丹姑娘蹙眉,沉脸:“怎么?你——”
“无禅要面壁,太师叔祖说了,无禅不可以出去,除了屙屎尿尿,哈!”说着一个箭步冲到洞口,开吃:“看!这有馍!牡丹姐姐,你也来吃!”
“好!好!好!”牡丹姑娘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已是面凝霜雪,目露杀机:“说是甜言蜜语,原来狼心狗肺!无禅,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无禅不走,无禅要面壁。”无禅大口吃着干馍,头也不抬:“十年。”
“你要面壁?十年?我呢?”牡丹姑娘竖剑眉,凝目刀,化身牡丹女侠只待替天行道:“好,很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你,你,哈哈!是了!”无禅和尚突发奇想,欢喜道:“牡丹姐姐,牡丹姐姐!你陪无禅一起面壁,就是了!”
十年之后。
一对野人,面黄肌瘦,一帮小野人,面黄肌瘦,一起在山洞里面,过着暗无天rì的生活。男野人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说道:“牡丹姐姐,你,又要生了么?”女野人面黄肌瘦,腆着大肚子疲倦地一笑:“相公,我饿,没有力气再生了。”小野人们面黄sè肌瘦,从小到大地哇哇大哭:“饿啊——饿啊——”
“天!”牡丹姑娘猛地一个激灵,霎时从自家幻想出的人间地狱挣脱出来:“我才不要!无禅,你疯了么!”无禅嘿嘿一乐,摸摸光头:“是了,只有和尚才面壁,无禅这又胡思乱想了。”牡丹姑娘幽幽一叹,款款上前,爱怜地摸着无禅和尚的头:“可怜啊可怜,可怜刚刚长出一点头发,这下又成秃瓢了。”
天光大盛,照得一颗脑袋亮光光,似是一只青sè皮蛋。
“无禅,你慢点吃,别噎着。”牡丹姐姐温柔地笑着,笑得又甜又美:“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牛家上下老老少少都病了,病得,病得很厉害,都要死了!”无禅吃一惊,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怎,怎又,又要死了?”是的,无禅上过一回当,无禅半信半疑,但这一回牡丹姐姐更是信誓旦旦言辞凿凿:“可不是么,他们都生病了,他们太想无禅了,爹!娘!姐姐!姐夫!老天呐——”
“哎呀!这可不得了!”无禅和尚不知道,自己还是抢手货:“这都是无禅不好,罪过罪过,阿弥陀佛!”牡丹姑娘号称迷死人不偿命,同时也是骗死人不偿命:“他们天天哭,她们天天哭,老的也哭小的也哭,就连牛妞妞也哭,呜哇!呜哇!”说着尖叫两声,以为婴啼:“哭个没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边哭还一边叫,这样!小姨夫——小姨夫——无禅小姨夫——”
“啊!”无禅小姨夫眼前出现了两只愤怒的大眼以及两只挥舞的小拳,一时心惊胆战寒毛倒竖:“是了!是那个小孩!”当下腾地立起,急眉火眼叫道:“牡丹姐姐,走!无禅和你回去!”说了无禅和尚耳朵根子软,完全吃软不吃硬,而且头脑简单,一糊弄一个准儿!牡丹姑娘眉开眼笑:“走!无禅,咱回家!”
却不料,走两步儿,又不走了:“不对!不对!师叔祖说了无禅要面壁,十年!”
说罢回身,复往洞口一坐:“无禅还是听师叔祖的,牡丹姐姐你还是自己走罢啊呜——”
又吃上了,当真没心没肺!
牡丹姑娘气急:“定甚么定?海甚么海!莫听那老和尚的,跟我走!”
无禅吃馍,无禅不动。
在无禅心中,谁更亲谁更近,自有分寸!
牡丹姑娘再次发作,强拉,硬拽,死命揪耳朵:“走啊!走!你个犟牛!”犟牛不喝水,硬要摁着头,但犟牛就是犟牛:“啊!疼!疼!不走!我不走!”打也不走!骂也不走!无禅一心要面壁,洞中十年来苦修!哭也不走!死也不走!这里就是无禅的家,谁个来了无禅也是一般,不走!
牡丹姑娘气喘吁吁,硬是奈何不得。
说了吃软不吃硬,牡丹姑娘又忘了:“随便你!爱走不走!”
当下也是一甩头发,鼓着嘴巴,气呼呼走了。
真的走了,走出好远,红的衣,黑的发,摇摇摆摆消失不见——
走就走,无禅也不留,无禅自顾喝水自顾吃饭,无禅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
半响。
“走!”
“不!”
“相公,走嘛,走嘛走嘛!”
“不!”
“走了啦,无禅,姐姐给你买糖吃,姐姐带你去玩,好不好呢?”
“不!”
“我呸!一个死和尚,一个臭道士,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咦?”
“死傻子!瞧你那傻样儿!哈哈,我告诉你罢,你的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蹿起来,大哭大叫着狂奔而去:“等等无禅,无禅来了!”
无禅完全忘了一切,无禅什么也不顾了,这是为什么呢?一rì不见,如隔三秋,无禅已经一万年没有见到他的方殷大哥了!为什么方殷大哥来了,来看无禅,却不让无禅知道,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和尚顺着牡丹姑娘指点的方向飞快跑去,想要追上他的方殷大哥,想要问上一句:方殷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牡丹姑娘又惊又妒,又给无禅和尚甩了。
——早知道,应当在山路上,初见那臭道士之时,把他干掉!
“哎!苦命的人呐!”
还是洞口。
在牡丹姑娘走后,或说跑着追上去后,阿乌再次现身。
阿乌久久立在牡丹停留过的地方,默默流泪,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一棵树后,又见光头。
灵秀缓缓上前,用同情而又理解的语气说道:“阿乌,阿乌,不要哭。”
阿乌哭道:“啊呜!啊呜!阿乌不想哭,阿乌心里苦!”
灵秀眼望那处,yù语,无言:“南无、阿弥陀佛——”
情之一字,难描难述。
十一 定海的棍
“谁?”定海面sè平静,端坐佛前,持棍:“干的?”
众僧死寂,无人敢言。
无禅,不见了。定海,动棍了。末rì,降临了。
那棍长一丈八,那棍粗若鹅卵,那棍其sè玄黄立地通天,有名:度佛。
这一条棍,才是天下第一棍。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想死,定海已然动了真怒——
“通!”
棍顿地,地动天:“说!”
佛陀怒时,亦作狮吼,当下有如平地雷起,众僧战栗,无不悚然!
“~~~~~~~~”
一道奇异的声响,无法用言语形容,无由,有味,好似有人放了一个屁。
有名:细水长流屁。
在每个人都偷偷用眼角瞄向无能的时候,无能大仙镇定而淡定地说:“不是我!”
“呼——”
狂风起处香火尽灭,自是雷霆万钧,便就一棍扫出——
众僧轰然四散,留下一个无能。
“砰!”
无能再也憋不住,果然一屁是非来:“啊——————————————”
无能痛苦地倒在地上,长声惨呼,又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其实无能大仙死得不冤,这一个月以来南山以及南山禅宗没少给他祸害,包括花花草草,包括鸟兽蝉虫,水淹火攻飞天入地,但凡能够吃进肚里的生灵一个也不放过。在方道士的指点下,无能和尚已经开悟了,对于美食对于肉食对于吃无能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过人天赋,甚么清规戒律完全就是屁也不当——
吃饱喝足之余,便要去看美女,不免出言调戏,美女挥起鞭子——
“叭!”
灵石飞出十丈开外,如一滩泥,拍在了墙壁上。
一棍横扫一双,师徒共赴黄泉。
“灵石!”定海大怒,持棍咆哮:“灵石!”
“师叔祖。”灵石合什,复作一石:“是灵秀。”
语声落处,众僧呼啦一下闪开,露出一个灵秀:“灵石师兄,你——”灵秀极为无辜地眨着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灵秀和尚曾经被无数人出卖过,但被灵石师兄出卖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是灵秀做的,不是。”灵石不语,只作不见。众僧合什,一起悼念。定海的度佛棍已然高举,一端悬于其头:“说——”
这是给灵秀和尚一个解释的机会,虽然定海老和尚早就怀疑是他:“是你、不是!”沉重威压之下,灵秀不敢妄动:“师父!救我!”空闻方丈叹一口气,仰望如来法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自安心西去,师父为你诵经,超度。”灵秀惊恐摆手,惊慌摇头:“师父,真的不是灵秀,你也看到了,当时……”
“灵秀!”
是的,人挡灭人,佛挡杀佛,在度佛棍面前,任何谎言妄语都将无处遁形:“师叔祖莫打,灵秀有话说!”灵秀和尚一指,当下又将空闻方丈卖了:“当时他也在场!他也看到了!还有灵石,灵石也在!”定海不动,只看灵秀,人,如棍,一般稳定:“我知。”空闻灵石一齐说道:“师叔、师叔祖,明心慧目。”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事由定海早知。
无禅走时,看到的是有三人,而空闻与灵石,早将灵秀和尚卖了。
“阿乌,是阿乌!”灵秀自不肯束手待毙,当下又将阿乌大人扯了出来:“是阿乌做的,灵秀也是无法……”
“刑杖!”定海收棍,示意空悲。
第三只眼点头,四大金刚齐出,一人手持一杖,红木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定海心如明镜:“五十!”
施以杖五十,重责。
灵秀跪地,自行去了僧袍,露出白皙肩背:“师叔祖要打灵秀,灵秀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但死时还要有个垫背的:“灵秀无能为力,灵秀武功不济,但灵石——”
“八十!”
灵石跪地,自行去了僧衣,露出结实肌肉:“灵石认罚。”
灵石是认罚,但灵石也有苦衷,可说含冤莫名:“灵石也有话说,是空闻师叔——”
“一百!”
空闻跪地,自行去了袈裟,露出瘦弱身躯:“众生皆苦,空闻愿得。”
是这话,话里有话,而且还有后话:“空悲师弟,彼时你也在场——”
原来还有一个空悲。
定海看向空悲。所有人看向空悲。
空悲跪地,却不脱衣,愁苦而又悲伤地说:“师叔,那时空悲穴道受制,只得……”
“一百!”
“是阿乌!阿乌那个鸟……”正是阿乌做的好事,空悲有待分说,却不料师叔话没说完:“八十!”
定海说话,向来不容置疑,无论对错。
不多不少正好四个,四大金刚一人一个,杖刑伺候。
众僧齐静默,无人不悚然。
但灵嗔还有话说。四大金刚之一的灵嗔不幸分配到了第三只眼,此时还是搞不明白:“师叔祖,是一百?是八十?还是一百八十?”
“一百!”定海怒道:“八十!”
“是!”灵嗔小心翼翼问道:“多少?”
当真榆木脑袋,完全不开窍的,定海愤怒之下又加二十:“二百!”
空悲叹了口气,面sè愈加愁苦:“哎——”
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无禅的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定海的怒火必须要有人承受。实则昨rì辰时,后山发生的一切,空闻、空悲、灵秀、灵石,都看到了。最冤枉的是空悲,空悲当时是想上前制止来着,但阿乌隐藏在暗中,突如其来一指。空悲要挨二百杖,灵秀只得五十杖,实则最该打的就是灵秀,所有的一切都是灵秀主使——
当然,灵秀是一个好和尚。
如果没有把握,灵秀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到牵累,更何况是师父,师叔,师兄。
灵秀的心眼儿,一般灵秀。
刑杖将落之时,灵秀的唇角有一丝狡黠的笑,灵秀早已瞅见——
无能悄悄地溜出去了。
无能大仙,正是这个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因为无能是一个,看门人!
“定海神僧——”“空闻大师——”“白衣菩萨——”“亲家亲家——”“佛祖保佑——”“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牡丹——”“无禅——”“老天开眼——”“我的儿啊——”“我们都来看你啦——”“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大雄宝殿之外轰然一阵大乱,人声cháo起,脚步纷杂,瞬间门口已汹涌,霎时浪cháo溃堤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南山禅宗多rì以来的宁静,终于一朝打破!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只见得,男女老少齐上阵,三姑婆姨四阿舅,人人披红又挂绿,七大叔来八大妈!可不是,当先正是老两口儿,慈眉善目活菩萨,左边一朵红花,右一朵大红花,中间一个胖娃娃,吹着一支小喇叭——
呜哩哇啦!
十二 牛家的人
牛家倾巢出动,大战南山禅宗!
且不说此前一个多月,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吃足了牡丹女侠的苦头,今rì牛家上下几乎是满门齐至,而牛家的可怕之处此时终于显露出来——
“空闻大师!空闻大师!”一干老丈老妇哭着喊着冲将上去,将空闻团团围住,搀扶起来,为其披衣,呵护备至礼敬有加:“空闻大师,快给我们讲经,我们都爱听!”偶像啊!说到偶像,自然少不了灵秀和尚:“灵秀神医!白衣菩萨!”一干大姐二妹三姑六婆哗啦啦围将上去,白衣披上,有人献花,七嘴八舌往死里夸:“白衣圣僧啊,世间活菩萨!灵秀!阿秀?可还记得奴家?”
“呜哩哇啦呜嘿哇啦!”牛妞妞是个人来疯,完全遗传了牛家英烈们的宝贵品质:“咯咯咯!大!大!”白大富给她骑在脖子上,微笑摇头,叹道:“钱管家,还请高抬贵手。”钱管家慢条斯理说道:“又,尿了啊?”说罢慢条斯理抬起贵手,用尿布慢条斯理顺着脖子擦:“大姑爷啊,尿布又快没啦……”
十几家丁鱼贯而入,抬的大箱小箱一箱又一箱,一箱又一箱,一趟又一趟,一箱箱布匹绸缎,一箱箱香烛祭物,一箱箱素斋吃食,一箱箱米面油茶,箱箱贴了大红喜字,担担上有大红绸花,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体面富贵而又捧场。
一干丫鬟早已上前,东瞅瞅,西看看,看了佛祖,又瞅和尚,满脸都是好奇,满眼都是新鲜。不免品头论足,不免动手动脚,哎呀呀!哎呀呀!好多好多和尚啊!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如同进了菜市场,挑三捡四乱打价!这个高,那个矮,这个胖,那个瘦,这个脸上有痦子,那个嘴歪眼斜啦!老的老,小的小,都没咱家姑爷好,说话咱家小姑爷,小姑爷?小姑爷哪?
立时处于下风,立时相形见绌,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大眼瞪小眼,都看傻了。这是哪家人?进的谁家门?这里是南山禅宗,香客游客和尚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但这般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还真没见过!这来干啥的?不懂规矩么?这里是佛门静地,不容得言行无礼,可气可恼,岂不放肆!
这是牛家的人,一个牛牡丹不算什么,南山禅宗的和尚们要长见识了。
牛老夫人自行礼佛,目无余子。
牛老爷当中而立,一动不动,比定海神针还要定海神针。
没有人理会定海,只有定海,被生生冷落一旁。
而定海,已经坐下了。
于佛前,香案下,蒲团上,阖目端坐,度佛棍横置在膝。
实则定海已然出离愤怒,定海的全身每一处都在愤怒地颤抖,只是没有人看得出来。
不为闯入山门,不为刑杖未落,不为这些人无视定海。
只为,反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还没找上门去,竟然闹上门来!是反了,该找牛家算账的是南山禅宗,是定海!当先哄骗无禅和尚讨了媳妇,其后纵容自家闺女上山撒野,是谁人?是牛家!这又是作甚?反走亲?倒过门?南山禅宗一rì游?组团来的?这,这,这嫁妆都抬山上来了!这是想做什么!怎不欺人太甚!
实则定海心里有数儿,牛家的人是想,弄假成真!
不是过分,是太过分了!要无禅还俗,离开南山禅宗,不若要定海去死!
死也不认!
终于,牛老爷走上前去。
深施一礼,笑着说道:“老夫牛德厚,拜见定海神僧。”
这是,宣战了。
要战便战,定海不惧,多少年的惊涛骇浪都过来的,成就了一根定海神针:“灵秀!”
万人迷钻出万花丛,快步上前:“在。”
当然这种斗嘴皮子的事情定海不会去做,因此定海派出了南山禅宗第一辩手,灵秀和尚。不是空闻方丈,空闻方丈只论佛法,不问世事。而灵秀的口才定海心里比谁都清楚,因为真正要辩,哪怕是论佛法打机锋,哪怕是空闻方丈在灵秀面前,也只有吃瘪的份儿。灵秀是一个机灵而内秀的和尚,定海一直这样认为。
空闻暗叹一声,继续低低诵经。
空闻是灵秀的师父,没有人比空闻更了解灵秀。
灵秀和尚天生反骨,这一回定海派他上场,结果而想而知。
经诵声中,二人论道。
道理的道。
“牛老施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灵秀当先发难:“无禅成亲一事是你牛家自作主张,无禅的师父在此,无禅的师叔在此,无禅的师祖师叔祖太师叔祖在此,这门亲事我南山禅宗上下并无一人点头同意,因此不能作数。非但如此,牛家误我南山禅宗子弟坏我南山禅宗清誉,却不知来我南山禅宗又是所为何来?佛祖在上,且不论是与非,改rì我南山禅宗必当拜会贵府,另行与你分说。牛老施主,人你带走,东西带走,我南山禅宗无福消受!”
一气呵成,有理有节,果然第一辩手,定海暗自点头。
“一口一个南山禅宗,一口一个南山禅宗。”
牛老爷直指要害:“老夫敢问一句,这南山禅宗,是哪位师父说了算?”
“自是,定海师叔祖。”灵秀别无选择。
“灵秀师父,你既说了不算,何必多费口舌?”牛老爷淡淡道。
“这——”灵秀面露难sè,只得去看定海:“师叔祖。”
“他说!”定海眼皮也不抬,伸手一指:“算!”
“牛老施主,师叔祖说了。”灵秀笑道:“灵秀说了算。”
“灵秀师父,我问你。”牛老爷一般笑道:“这亲,可是成了?”
“不成不成,成也不成。”灵秀连连摇头,振振有词:“灵秀有言在先,南山禅宗不认可,这门亲事不作数。”牛老爷将脸一沉,怒道:“灵秀师父,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岂能由你一句不认便罢!”灵秀轻嗤一声,冷笑道:“牛老施主,便以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若你牛家的子侄与人哄骗改换家门,你是认也不认?”
“不错,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牛老爷仰天打个哈哈,终于祭出杀手锏:“无禅有一义父,名燕悲歌,灵秀师父,当时你也在场——”不错不错,说的正是燕悲歌,灵秀当时不说,且看此时如何:“灵秀当时在场,灵秀不敢自作主张,但无禅的事自是我南山禅宗说了算,无论燕悲歌是不是无禅的义父,也是一般——”
“不认!”定海大喝,声声如雷:“不认!”
“这也不认,那也不认,难不成是——”牛老爷变了脸sè,沉声说道:“你南山禅宗要一纸休书,休了我家牡丹?”
此言一出,四下无声,众人去看灵秀,灵秀去看定海。
定海端坐,阖目不语。
灵秀笑道:“正是!”
“和尚娶了媳妇,已是坏了佛门清规。”施施然上来一人,笑盈盈说道:“不若要无禅就此还俗,大家皆大欢喜。”
说话的正是大姐芍药,牛家果然是早有准备。
“不成!”灵秀摇头,定然说道:“不成!”
“哟!哟!不成不成,好不神气!”二姐月季出场,口中啧啧有声:“南山禅宗有和尚,娶了媳妇儿又休妻,啧啧啧,这事儿可是真新鲜,大伙儿都来评评理——”
“嗡!”地一声,牛家三姑六婆大叔二伯男女老少纷纷开口,面sè愤慨,情绪激动!说的不是无禅,说的正是南山,自是众口一词,齐齐指点指责!话是原话,分怎样说,你南山禅宗可以悔婚可以退亲可以不把我牛家当一回事,我牛家便说你南山禅宗抛弃贤妻无情无义为天下所不耻,既然好话说尽也是没用那么大家一拍两散撕破脸皮,你要不怕给人笑话那就让天下的人都来评评理,种种。
原来不是单挑而是群殴,牛家二百多人大战白衣菩萨!
灵秀不说话,众僧都不说话,在关键时刻非常时期都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谁人都看出来了,这一大家子,真不好惹!
“罪过,罪过,我佛慈悲——”
于万千喧嚣中,于嬉笑怒骂中,于佛前,牛老夫人跪地哭拜,一语石破天惊:“佛祖佛祖,谁也不苦,只苦了俺家闺女肚里的孩儿啊……”
语未落,牛家满门齐哭,声音统一,响亮无比!
另有一道婴啼,格外洪亮凄厉:“呜哇——呜哇——打!打!呜哇哇——”
白大富身中拳脚无数,苦笑道:“钱管家,可以了,还请高抬贵手。”
钱管家贵手松开,慢条斯理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活活一出闹剧!
但南山禅宗每一个人脸sè都变了,每一个人都是口不得言,羞惭无地!
抛妻!弃子!这便无禅和尚做的好事!
无论如何,这一罪名,便是南山禅宗也承担不起。
灵秀同样承担不起,灵秀终于无话可说:“师叔祖,你看——”
定海的脸sè已然黑如锅底,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出三条青筋:“放屁!”
没有道理,完全没有,明明占着天大的理,偏偏落得没处说理。而这个黑锅实在太大,定海同样担负不起,若是不依,千年禅宗,就会一朝毁在手里!
定海如何?
定海不如何。
定海能说什么?
定海长身而起,度佛棒在手里!
“呜——”
十三 不一样的江湖
喀嗒嗒,喀嗒嗒。
一匹毛sè火红体形健美的高头大马,昂首阔步行在官道上。
马上一个女骑士,红衣劲装黑发飘扬,英姿飒爽。
在马的屁股上面,女骑士的屁股后头,坐着一个和尚。
路人侧目,以为奇异。
“看甚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原来女骑士是个母老虎,瞪眼虎吼:“滚蛋!”
“牡丹姐姐,这,这可真是……”和尚一脸倒霉样,耷拉着脑袋:“怪硌的慌!”
“少废话!”原来是牡丹姑娘,带着个无禅和尚:“无禅,过来!再近一点!”
一具马鞍,二人共用,是有一些不得劲儿:“牡丹姐姐,你的屁股太大了。”
“……”
这是无禅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这也是胭脂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两个人骑。
但胭脂一点儿都不累,胭脂心甘情愿。
胭脂回头,用两只多情的大眼望向无禅,胭脂甩甩尾巴,示意无禅往前面坐一点。
“抱紧!抱紧我的腰!”牡丹姐姐大声命令道。
牡丹姐姐的屁股很大,可是牡丹姐姐的腰很细,无禅抱住了,紧紧地。
美人在抱,香气飘飘,无禅神魂颠倒:“牡丹姐姐,无禅想尿尿。”
“……”
神仙眷侣,江湖逍遥,这与牡丹女侠的想像是有一些不同。
“哎——”牡丹姑娘幽幽长叹,又生红颜天妒,所托非人之感。
“牡丹姐姐,这是走到哪里了呢?”
“牡丹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方殷大哥呢?”
“牡丹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牡丹姐姐,为什么你要瞪着眼睛,撅着嘴巴呢?”
“牡丹姐姐,无禅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热,这是这是为什么呢?”
熏的,晃的,无禅和尚不但黏人,而且晕马。
牡丹姑娘不说话,是因为牡丹姑娘后悔了,后悔不该将他从山洞里面救出来。
牡丹姑娘很想哭,牡丹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说不说也是一样,牡丹姑娘自有牡丹姑娘的想法。
在厚实火热的胸膛之中,在两条结实的臂膀之外,另有一样硬硬的事物一顶一顶的——
那,又什么呢?
牡丹姑娘的脸红了,比身上的衣服还红,比胭脂的身上的毛sè还要红。
痴男怨女,自有乐趣,个中旖旎不足与外人道也。
现下走到了哪里,牡丹姑娘也不知道。
信马由缰,走就是了。
前方有一座城,不大不小,名作五花城。
这座城,有八个门,城不大,门道挺多,应当叫作五花八门城。
两个人,一匹马,进入了五花八门城。
从此,江湖变了模样。
同一时间。
“呜,呜,噢呜!”
看门人正自捧着一只烧鸡在啃,啃得一脸油光兴高采烈:“真,真好吃!”
这个看门人,自是比掌门人还要大的,无能大仙了。
不用说,这看门人又收受了贿赂,玩忽职守,更作为内jiān里应外合了。
“呃——”无能大仙抹抹嘴巴,打个饱嗝,一脸满足地笑了。
无能大仙认为,哪怕立时身死,也是值了!
在门口,有一只空空的竹篮子,里面共装着十只烧鸡。
无能一脚踢开,并将无数鸡骨掩埋。
这是在毁灭证据了。
“呼——”
一阵风吹了过去,无能不由回头——
只见一条人影,星驰电掣般飞下山去,在山路上只几个起落,转眼消失不见。
“太,太,太师叔祖!”无能的眼很尖:“哇——”
无能看见了,无能无法不看见,只因那一条长棍呼啸而过,立地顶天!
时隆景十九年,夏。
时隔二十余年,哑僧定海重出江湖,度佛棍再度出世。
疯魔杖法又一次,现身人间。
何谓半疯魔?
人疯魔时,棍不疯魔。
棍疯魔时,人不疯魔。
只因无禅,定海出山,是是非非,棍下来见!
定海不屑争辩,定海决然而去,甚么牛家,什么禅宗,甚么规矩,甚么南山,通通丢在一旁甩在身后!说去罢,闹去罢,哭去罢笑去罢,一个个儿的装疯卖傻接着演戏去罢!笑话!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定海又怎会看不出来!说了定海心如明镜,定海就是心如明镜,其实定海心里比谁人都明白——
正如谁人也不知道,无禅走时,定海也在。
灵秀不是一个好和尚,灵秀是一个小调皮鬼,定海这样认为。
灵秀的小聪明,小动作,是瞒不过定海的。定海心里有数儿,定海只是不说,定海一把年纪,不是平白活过。而定海对于无禅的感情,完全是爷孙一般的亲情,早已超越了佛门师门的界限。没有规矩,只要无禅高兴,无禅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理由,只要无禅高兴,定海做什么都可以。娶媳妇又怎了?无禅为什么不能娶媳妇?定海板着脸,偷着乐,睡觉都要笑醒的,还指望着无禅再给他生出来个小无禅了!
只一样,无禅练的是佛门正宗童子功,要生小无禅,还得等一等。
jīng关尚要守,元阳不得破,在将金刚不坏功修至完满之时,无禅才可以——
金刚不坏功的第七层境界,也是最后一层:圆融。
无禅仍是童子之身,这一点定海看的出来。
因此定海要下山,定海不放心无禅,世道艰险人心险恶,况有一只母老虎在无禅身边,一不留神就将无禅连皮带骨吞了!这就是定海出山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听说有个燕悲歌,不服,定海要去将他打服!听说,现下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叫龙真,定海要去告诉他,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听说,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是从前的江湖,定海要去见识一下,看看定海这个名字,有没有被人遗忘。
定海不老,定海仍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仍有与生俱来的蓬勃旺盛的斗志!
山脚下,定海猛回头,吡牙一乐!
模样似极了一百零八。
定海对自己的演技甚觉满意,定海认为自己的演技也是一般,天下第一!
岁月如刀,风霜刻划,一张遍是皱纹的苍老的脸,在那瞬间焕发出了别样神采!
四下无人,一个路口。
定海左看看,右看看,便就选了一条路,大步流星走向前——
无禅去到哪里,定海到哪里去。
无禅的拳,定海的棍,因此,江湖就要变了模样。
天光斜投,照在度佛棍上,留下一道长长长长的影——————————————
十四 第一美女
五花八门城,一个茶馆里。
有人在说书,醒木啪啪地拍着,有人在打顿盹儿,哈欠一个连着一个。
那没办法,众口难调,有人就在聚jīng会神地听着。
比如无禅和尚,两手托着一颗光头,做出一脸天真好奇样,聚jīng会神地听着。
这一回,说是的:江湖。
这一回,就叫作:英雄美人数不尽,武林大会逞风流。
但见那先生面白无须道貌岸然,身形修长一脸正气,右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都是一个非比凡俗的人物,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是一个不折不扣正经儿八百如假包换死活都是——
说书的。
不扯,听书。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这燕大侠实则武功极高,两只铁拳、一条生杀棒,打遍天下无人可当!而之所以燕大侠没有夺得上届大会魁首,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便英雄了得如同燕悲歌燕大侠,也要栽在一个女人身上,哎!这当真令人唏嘘,可叹可叹!话说那女人还是一个尼姑,生得冰肌玉骨美貌非常,无怪乎哎呀呀!”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一只茶碗飞将过去,当下将那先生浇了个满头满脸茶水狼藉:“你这厮,又胡说!那尼姑明明是个师太,长得其又黑又胖奇丑无比!”一位看官忍无可忍,挺身而出,怒道:“燕大侠生平从不对女人出手,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甚么英雄难过美人关!燕大侠根本就没有出手!”
“是极!是极!这厮就爱胡说八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众看官纷纷附和,冷眼儿白眼儿,大摇其头。只有无禅,心里乐开了花!说书先生叹了口气,拿出一块手帕,擦了又擦:“诸位息怒,息怒,不才只是卖个关子,以求……”
“要说好好儿说,不然滚犊子!”一位看官喝道:“再敢乱讲,扯烂你嘴!”
“正如此,燕大侠扬长而去,只余慕容公子一人。”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好好儿说道:“论及天下英雄,自是少不得燕大侠,但若论天纵其才,还当说是慕容公子。彼时慕容公子不过二十许人,一剑倾情横空出世,几度问心无人能对,可谓剑法通神旷古绝今!只一人,一枝独秀,自燕大侠走后比武便就再无悬念,慕容公子力压群雄独占鳌头,正是实至名归!”
“尽说些个废话,老一套了,老掉了牙!”又一看官不耐烦了,插嘴道:“你说的那一套,是个人都知道,上回是慕容公子,上上回是梅掌教,上上上回是龙老教主,上上上上回是哑僧定海,那些陈年旧事……”
“太师叔祖!”无禅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双拳紧握双目炯炯,神情振奋!
“无禅!”继而一声叫,脆亮又高亢,威严无比:“坐下!”
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个红衣美女,端然而坐,正自手持一镜对镜描眉。美女总是吸吸引眼球儿,何况美女身边还有一个和尚,这是一对儿奇异的组合。实则这个美女众位看官早就瞅见了,无心听那说书先生说书也多半是她的缘故。这个美女名作牛牡丹,每个男人见了她都是心头火热,心猿意马,心神不定,心惊肉跳——
“看甚么看!再看将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那美女果然恼了,再一次悍然发作:“流氓!败类!下流之人!无耻之徒!癞蛤蟆屎壳郎!”等等!当下众位看官各得一号,羞惭无地汗颜无比,一时人人惊惧鸦雀无声。不愧是牡丹女侠,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一出场登时就将场面镇住了,果然威风无二霸气无双!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娘貌美如花,自会引得蜂飞蝶舞,往返流连心生爱慕。”说书先生清清嗓子,又讲;牡丹女侠点了点头,坐下;众位看官惊魂未定,无禅和尚认真听讲:“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见了美女都要动心,况乎这位姑娘天香国sè花容月貌,可谓是人间仅有天上无双,无怪乎……”
岂不知,说书先生不务正业,又自拍上马屁了。众人极为不耐,一时纷纷离座,yù走却又不舍:“店家——上茶——”“小二!添水!”“来碟瓜子儿!”“来盘儿毛豆!”“给那桌一样来一份儿,记我账上!”当下有人示好,随即人人效仿,不一时无禅和尚这桌五花八门满满当当一盘一盘堆得老高,就差有人献花了。
可见牡丹姑娘个人魅力之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一般。
牡丹姑娘乐了,美了,欢喜之余得意之下不免侠义心起豪兴大发:“记甚么账!本女侠请客!今天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小二!”说着拈出一物,啪地拍到桌上:“这店里的茶点酒水我全包了,都给我上来,全部摆满!”眼见那物金光闪闪,正是一锭十足真金!那店小二都要乐疯了,大喊小叫着跑进里屋:“掌柜的——掌柜的——”
转眼之间,数十张方桌全部摆满,一般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层层叠叠摞得老高。眼见这位女侠不但生得美貌,而且出手大方,众人纷纷眉开眼笑大拍马屁,一时间茶馆子里头吹的吹捧的捧夸的夸笑的笑,那是格外热闹!掌柜的自是满面chūn风笑得格外开心,掌柜的发了一笔大横财,店小二也是满脸堆笑伺候得格处殷勤,店小二也要得一大大红包!
当然少不了说书先生的,无论谁在这间店里消费,说书先生都是有抽头的。因此说书先生也是格外兴奋格外卖力,口吐莲花唾沫星子狂喷:“说的是,武林大会!说的是,英雄大会!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便如慕容公子,便如梅掌教,便如龙老教主如定海神僧,那都是不世出的英雄,高手中的高手!但有一样,诸位当知,何以如今天下公认的武功第一人龙真,却是未曾——”
说的正是龙真,真龙教教主龙真,名震天下却是只闻其名鲜见其人的龙真。
一语至此,已现端倪。
“……高手中的高手,那是天才中的天才,龙真xìng傲,目无余子,便就万鹤谷万寿大会也不放在眼里。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龙真不屑与人作比,自也不屑去台上争那武魁之名,当真狂得可以傲得可以!诸位看官,不才且问一句,龙真其人孤高傲绝,极少现于世间,而他偌大声名从何而来,谁人晓得?”
“徒手平叛!”
“单挑上清!”
“金鸾碎龙椅!”
“一啸平仙山!”
提到龙真,众人神情振奋!
没有人的名气是平白得来,龙真冠盖天下的声名,靠的是傲世无双的实力!
可是牡丹女侠不高兴了。
牡丹女侠柳眉倒竖杏眼瞪起,已经沉下了脸,眼看就要发作了!
说到实力,论及风头,天下无出其右舍我其谁,那必须得是牡丹女侠!
牡丹女侠不高兴了,这书也就没的说了,牡丹女侠一发作了,茶馆也要给她拆了!一股杀气,一股煞气,一股霸气,一股无名火气蓦然混杂弥漫开来,氤氲升腾,以牡丹女侠为中心方圆八丈气温骤然下降八度!众人心悸惊悚,登时噤若寒蝉!好在说书先生阅人无数,是个老江湖,见势不妙立刻转移话题:“须眉且不论,英雄有巾帼,便于那万鹤谷万寿大会之上,天下第一美人——”
说到美人,果然不一样了,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牡丹姑娘瞪大眼睛——
“……六十年前,武林第一美女之名,有人说是玉女侠,有人说是墨女侠,莫衷一是,也无定论。三十年前,武林第一美女便只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就是以前的鹤谷玉女,现下的龙真之妻,贺仪贺夫人。而在今朝,当今武林传言,第一美女之名当属鹤谷传人,贺夫人之首徒,林黛林女侠。据说此女清丽脱俗美艳绝伦,见者无不惊为天人……”
“啪!稀里哗啦!”牡丹女侠大怒,拍案而起,声震屋瓦杯碗狼藉:“第一美女?谁人?”
“啪啪啪!稀里哗啦哗啦啦!”众人纷纷随之一震,旋即纷纷拍案而起,碟子茶碗打碎无数:“你这厮!又来胡说八道!”“当真有眼无珠,说到美女——”“甚么林女侠玉女侠?听都没有听说过!看看!看看这位,红衣女侠!”“这才是举世无双,美女中的美女!”“是仙女!仙女!”“请问仙子贵姓芳名,不是不是,尊姓大名?”“仙女,仙女,小人姓董名永,家中有屋也有田,还有一头牛……”
所谓有眼不识牛牡丹,吹破大天也枉然,说书先生这是犯了众怒自寻死路,眼见场面大乱特乱,就要乱得可以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好在这说书先生并非常人,当下灵活机智,话锋一转:“诸位,诸位,在下说的是武林第一美女,而这位仙子本非世俗中人,以上那些庸脂俗粉又怎可与之相提并论!不可比,也不必比,萤虫怎及皓月之辉?论的只是武林中人,若是真正论及第一美女,这位仙子自是——”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美女!”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大声鼓噪,欢欣鼓舞交口称赞。牡丹女侠转怒为喜,心花怒放,却是不动声sè:“哼!算你识趣,本女侠宽宏大量,这便——”却不料话没说完,又给说书先生打断:“不然,不然,以姑娘之姿容,这天下第一美女之名——”
“不然?你说,不是?”牡丹女侠暴怒,众人愤然慨然:“你这厮!莫不是活够了!”
“天下第一犹不足,当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到拍马屁,这说书先生也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上、地下、人世间、宇宙乾坤第一美女!”
语落再无声,天地人静默。
十五 遗珠
“无禅,怎样?”牡丹女侠翘起大拇指,骄傲地对着自家:“怎样?怎样?”
无禅不知道她这是找夸还是找骂了,因此点头,说道:“是了。”
“哎——”牡丹女侠摇头叹气,眼角眉梢却是盎然喜意:“傻子!笨的!”
当真是傻人有傻福,无禅和尚娶了个宇宙乾坤第一美女当老婆,换作旁人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当然无禅并不傻,在场的人也没有一个傻子,众人不过顺水推舟落个人情,磕着瓜子听着书,得吃得喝又饱眼福,何乐而不为?实则真正找不着北的还是牡丹姑娘,牡丹姑娘又自照着镜子自我陶醉,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此时说的是:武林野史,风流韵事。
这个大伙儿都爱听了,一个个儿的直听得眉飞sè舞,津津有味。比如万鹤谷的鹤公鹤婆当年与上清教木长老木婆婆的四角恋爱,比如龙真龙教主与上清野道宿道长争风吃醋为抢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那个女人就是现在龙教主的大老婆,比如南山禅宗的定海神僧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凡心大动险些还俗,要不是痴恋的对象是个宁死不还俗的尼姑,现下两个人早就成双成对孙子孙女都老大了,等等。
绝对都是情事,秘史,鲜为人知的典故。而众人听着书,再看说书先生之时,脸上已然换作诸如敬佩,爱戴,仰慕,五体投地,以为神圣的种种表情。这先生果然是有大才,有猛料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似乎任何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以及无中生有的花边新闻他都知道,更如同亲眼所见——
“啪!”一声醒木起,自是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鄙人初到贵地,说上一二段子,不成敬意。自是学艺不jīng,只搏大伙儿一乐,诸见笑,见笑了。”说着打开折扇,轻摇慢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为了一口饭,哎!可怜一介穷酸,路至半途便囊中羞涩,还望诸位相助一二,在下不胜感激。”
赏钱自有,不说也有。
在宇宙乾坤第一美女面前,大伙儿那是格外格外地大方,纷纷慷慨解囊!
这一回,说书先生收到钱财无数,共计一十八两二钱银子,一千百八百八十八个铜板!
这是一笔可观的钱财,足够说书先生吃喝几个月的了,但人心不足蛇能吞象:“哎——”
一声长长叹息,先生愁眉不展:“多乎哉?不多矣!”
当真贪得无厌,竟是还嫌少了!众看官又惊又怒,一时纷纷开口指责,白眼恶语齐相加,唾沫星子淹死了他!但众人不知,说书先生也有苦衷,当下又叹一口气,说出了缘故:“诸位好心打赏,在下不胜感激,但在下出来说书并非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凑足银钱去买那一张千金难求的,戏票!”
戏票!戏票!众人惊叫!原来如此!
那一张戏票,乃是武林大会的门票,也是万寿大会的请柬,正是一票难求千金难买!本次武林大会,将于两年之后重阳节,九月九召开,那一天也是万鹤谷鹤仙翁的做寿之rì。而届时天下各大门派无数英雄豪杰将会聚于一处,人人yù前去大展身手一举成名,人人yù前去大开眼界争睹风流,可以想见的是——
无论是票,还是请柬,都是一个席位,一个得以参与得以观瞻的资格。
十二年一届,尚距两年有余,但此时有心之人已然早做准备,譬如这说书先生。
请柬,观票,共计万张,于鹤仙翁做寿之前的半年发放。大门派者如上清教,南山禅宗,多不过十张。小门派者如大风门,海沙派,仅有一张两张。那是相当难得,贺寿柬共计千张,也无座,都是站票。此外九千张,名为观礼票,只让你远远看着,而且是要收钱的。多不多?票只一万张,人是万万人,可说万中取一。少不少?那一千张寿柬有价无市,无门无派的想要进去就只有从九千张观票入手。贵不贵?不贵,一张一百两银子,钱不算多,掏得起的人有的是。难不难?难!太难!要知道一张票的价值并不在于票的本身——
便即一张一百两,九千张就是九十万两,好大一笔数目!不用说,鹤仙翁这是借机敛财了。但没办法,人们都认,三百余年的传统数十届的底蕴,武林中人江湖中人天下的人只认这一个武林大会,余者不论!而你花这一百两银子,三天三夜,管吃管喝吃好喝好,有歌有舞刀光剑影,数不尽的英雄美人,有的是乐子瞅!包你值回票价,而且心满意足——
所以,九千张,一百两银子的观票,就不是一百两能够买到了。
这样说,真龙教,是代理销售商。
真龙教卖出去的观票,是一千两银子一张。
九九八十一,真龙教从其中赚到的钱,是八百一十万两银子。
其后又经无数黄牛倒手,那价钱,一般人是买不起了。
比如上一届,这一张一百两银子观票卖出的最高价钱是:五千两银子。
还是上一届,那有价无市的寿柬同样创造了最高成交纪录:五千两黄金!
疯了,当真疯了!
但人们认,认头!
这些典故,无关比武,但同样为人津津乐道,百说不厌。
当然,此时,众人都在摇头叹气,表示爱莫能助。
说书先生长吁短叹一回,也是自知无望,黯然独坐一旁,对酒浇愁。
过一时,众看官三三两两散去,掌柜小二忙里忙外收拾。
牡丹姑娘仍是梳妆,稳稳而坐八风不动。
无禅和尚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甚么。
是了!太师叔祖说过,无禅也要去参加那甚么大会,拿个第一名回来。
是了,是了,无禅也爱比武,无禅是会去的,可是无禅能够拿到第一名么?
那是,不可能的!无禅和尚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至少,还有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方殷大哥,无禅一定比不过!
“小师父。”正自胡思乱想,那说书先生凑将过来,笑眯眯说道:“小师父可是,南山禅宗弟子?”无禅吃一惊,愕然道:“是,是了!”说书先生点了点头,注目而笑:“我观小师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清奇神完气足,当是自幼习武,武功绝非凡俗。”无禅摸了摸脑袋,左右看看:“呵,呵呵。”
“咦?”牡丹女侠听着了,疑惑道:“你这说书的,还会算命么?”
“略懂,略懂。”说书的一笑,云淡风轻:“小会一些。”
“骗子!败类!”牡丹女侠何许人也,当下一针见血也揭穿了说书先生的身份,给一白眼儿以示鄙夷,并将其作为实例指点教导无禅和尚:“无禅,江湖险恶,坏人太多,比如这个骗子——”此处省略八百二十五字:“你记住,但凡骗子,都生得他这种模样,以后碰上了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切记!”
“啊?”这就叫做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无禅!”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空自着恼却也无可奈何:“好罢,说书的,你就给我算算,要是算的不好,哼哼!”牡丹女侠冷笑一声,将手一比,虚斩一记:“你应当知道结果。”说书先生长身玉立,神情从容,一派高人风范:“姑且一试,少顷自知。”说罢,双目灼灼观其容sè,复阖目,来回掐指,口中喃喃不辨其意——
半晌。
牡丹姑娘长长打个哈欠,极为不耐道:“喂!你这有完没完?尽是些装神弄鬼邪门……”
“呼——”但见那说书先生轻吁一口气,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有劳姑娘久等,可以开始了。”
好不一番折腾,原来只是热身。
“你要是有病,就赶紧去冶。”牡丹女侠面沉如水,眼中杀机隐现:“要是活够了,也可以直说。”
“敢请姑娘出一字,本人以相字之法——”说书先生不为所动,面sè凛然:“测天机!”
“测字?”牡丹女侠久历江湖,这种把戏见识得多了:“折个字解个字也能扯上天机?蒙谁了?少来这套!切,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不然。”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万法本一法,一念通天地,三才通贯字为媒,相之亦可得玄机。而这相字测命之法jīng深奥妙,分装头、接脚、穿心、包笼、破解、添笔减笔对关摘字,观梅测字种种,但凡一字成于心出于口,便是天人合一……”
“行了行了,啰嗦死了!测就测!”牡丹姑娘再也不耐,大吼一声:“我测,禅!”
实则牡丹姑娘早已想好,测的,正是一个“禅”字。
无禅的禅。
禅字一出,先生笑了:“姑娘不是测字,姑娘是问姻缘。”
“少废话!”牡丹姑娘叱骂一句,脸却红了,也是心下忐忑:“测你的字!”
“大好姻缘,天作之合。”说书先生微笑,赞道:“禅者,一人礼佛也。礼佛即为禅,去礼是为单,挂单又成双,有女是为婵。”说着一指无禅和尚,笑道:“姑娘佛前问禅,自不求礼,只为取而代之,得成姻缘。”
牡丹姑娘不说话了,牡丹姑娘看向无禅:“无禅,无禅,他说的对么?”
无禅,无禅,牡丹姑娘的心意,你知道么?
“对!对!”无禅连忙点头,又奇怪问道:“牡丹姐姐,你们在说什么?猜谜语么?”
“哎———————————————————-”
“婵者,媛以牵连,连以亲近,娟以和美,字出有喜,大吉大利!”说书先生察言观sè,已知这把是稳赚不赔了:“姑娘蕙质兰心,更是情有独钟,一语出口之时心中已有答案,原是以字示之,并非在下测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牡丹姑娘又是长长叹一口气,终于赏给说书先生一个笑脸:“瞧不出,你这骗子,果然有些门道!”大吉大利,恭喜发财,这完全说中了牡丹姑娘的心思,说书先生又会说书又会算命,果然是个有才的:“然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姑娘舍禅礼而取婵意,此为合好之相,亦为破财之兆。”
“哈哈!哈哈!”骗子就是骗子,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牡丹姑娘放声大笑:“破财?哈哈!钱我有的是,花也花不完!”说着将怀里袖里的金银珠宝一古脑取出,砖头瓦块一般丢在桌上:“看!”但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珠玉细软大放光明,另有数十张银票,百两有之千两有之,果然是个大大的女富豪:“好不一番穷算计,还不是想骗银钱!哈!破财便就破财,本女侠今天心情好,就赏你了!随便拿!”
视若粪土,何其不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书先生又是一笑,却是摇头:“姑娘方才已然有赏,不才虽是一介白丁,也非贪得无厌之人——”
便就转身飘然而去:“穷则穷矣,算也算计,文人酸儒,自有风骨。”
十六 小城故事
“三七?”
“四六!”
“五五?”
“二八!”
“你二?”
“三八!”
“三八?说书的,你是太有才了!”掌柜的叹一口气,无奈笑道。
“瞧这成sè,可值千两。”说书先生端详着掌中拇指大小的一粒珍珠,嘻嘻笑道:“金兑百两银,珠当千两银,共计一千一百两银,三八十一,恰好可分。”
原来是女富豪不慎遗落了一粒珍珠,又恰好给说书先生和茶馆掌柜一起捡到了。二人是在分赃了:“我就不明白了,那大把金银珠宝你不去拿,偏偏又来,哎!”掌柜的叹道:“若你当真要做君子,眼见珍珠掉落地上,怎不说给了她?”说书先生摇头,一般叹道:“财不外露,惹祸上身,方才看到的也不只你我——”
“也是,也是,可不是么!”掌柜的看着门外,面露同情之sè:“你说的对,那姑娘是要破财了。”说书先生哈哈一笑,将八百两银子揣了起来,又左右看看:“小二呢?去了哪里?怎半天不见?”掌柜的接过珍珠一粒,郑重收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先生有所不知,这五花城有些门道——”
五花八门城,一处大街上。
一匹大红马,一个红姑娘,一个红和尚,红红火火走着,在闲逛。
牡丹女侠不缺钱,无禅和尚再次鸟枪换炮,僧衣不见了,改穿一件大红袍!
衣服鲜亮,头儿光光,无禅就像是一个小小暴发户,又像是一个小小跟班,走在牡丹女侠的身后:“牡丹姐姐,二百五十两银子,是多少呢?”二百五十两银子,就是牡丹姑娘为无禅和尚置办这身行头的价格,这不是一个幸运的数字,只因:“小意思,不多不多!不过该花的花该省也得省着,无禅你等学着点儿,人家原本开价五百两银子的……”
这不是一个幸运数字,那原本是两个幸运数字。
由此可见,牡丹姑娘很会过rì子。
无禅和尚一脸佩服地听着,不时虚心地点一下头,并赞美:“牡丹姐姐,你真行!”
两个人,一对儿奇异的组合,再加上一匹引人注目的马,就如同在大街上烧起了三团红通通的火。走到哪里烧到那里,无数只眼睛都在看着,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看着这一男一女一匹马堂而皇之地走在江湖之中,下场如何。五花城的人很杂,五花城的水很深,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自然,说的是,牡丹姑娘行走江湖,带着无禅和尚行侠仗义的事。
开始了。
“小爷啊!大爷!”“英雄啊!好汉!”“女侠啊!侠女!”“姑nǎinǎi!行行好!”“好人呐!好人!”“大发慈悲!活菩萨!”走着走着,忽然之间,街边多了许多乞丐,左边一大溜儿,右边一长排,好几百人跪着拜着哭着喊着,似是雨后chūn笋一般冒出头来。老小花,小叫花,男叫花,女叫花,每一个人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又黑又脏,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缺了口的破碗,每一个人都用无比渴望的眼神看着——
只看牡丹。
“哼!”牡丹姑娘冷哼一声,那是睬也不睬:“装可怜,骗钱的!”这骗不到牡丹女侠,牡丹女侠见得多了:“无禅,别理他们,你看他们有手有脚,这根本就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活该——”正说着,却见无禅怔怔地看着其中一人,皱着眉头:“牡丹姐姐,这人,这人,无禅怎看他有些眼熟?”
那人正是茶馆里的,小二。
牡丹女侠扫过一眼,一指,叱道:“好个小二!招摇撞骗,你个小人!”
“冤枉啊!我不是小二!”那人将手猛摆,大声哭道:“我是小二的兄弟,小三!”
是一只手,只一只手,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是个独臂人,果然不是小二而是小三:“女侠客,女菩萨,小三天生残疾,便端茶送水也是没人要的,可怜啊可怜!”
“当啷!”一锭大银落在破碗里,女菩萨叹道:“可怜的小三,拿去罢!”
“女菩萨!女菩萨!”旁边一人大放悲声,情真意切:“他缺了手,我没了脚!可怜路也走不了,走不了!”但见一腿自膝而断,只有一个干瘪的裤管,果然不是一般地可怜:“若是有手有脚,小人何必在此乞讨,活菩萨啊,你行行好……”
“当啷!”又是一锭大银,女菩萨面sè悲悯:“都是可怜人,自当……”
“娘!娘啊!你死得好惨啊!”一人跪地痛哭,嚎得天地动容:“可怜老娘辛辛苦苦将儿养大,到头来却是棺材也落不下一口,儿不孝,不孝啊!”只见地上破席一张,其上生生一个闭着眼睛死去的老娘,而那汉子头插一支草标,光着上身,胸口上书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哪位行行好,便就买了我去,小人愿意当牛做马,反正也是贱命一条,贱卖!贱卖了!”
“当啷!”却是一锭大金,女菩萨泪光隐现:“苦啊,苦!这世道啊!”
“老天爷!我不活了,不活了啊——”忽一女尖声大哭,声嘶力竭:“我也卖!我也卖!卖身葬全家,葬全家啊啊——”只见得,前头横七竖八摆了十好几口,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个个躺在地上死翘翘了:“可怜小女子身患重病,便是卖身,谁又肯要!天呐!真是没有活路了咳!咳咳!”大咳声中,眼见那小女子以帕掩口,再看一条白手帕尽被鲜血染红,正是触目惊心——
“当啷!当啷!”正是两锭大金,女菩萨泪落两行:“这些,够了罢?”
以下同上。
……
这一条街走将下来,女菩萨身上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施舍出去,可谓是功德无量,济世散财拯人无数。女菩萨擦了擦眼角,沉重叹道:“无禅,你看,这个世上有多少穷苦的人需要我们帮助,可怜,太可怜了!”无禅和尚双手合什,面sè庄严:“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胭脂似是深有同感,摇着头打了一个响鼻:“噗噜!”
意犹未尽,银钱没了。
好在还有银票,得以行善积德。
前头,恰好,有一当铺,名作:回头是岸。
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这是一间奇怪的当铺,两个人走了进去。
不一时,出来了,几十张银票,换了一大包袱。
“牡丹姐姐,三千两的银票,为什么只给一千五百两银子呢?”无禅和尚又不明白了。
“你这就不懂了,人家说了。”牡丹姑娘绝对明白人,说道:“这是当铺,不是钱庄,典当东西都是要减半的,是这样!”说着点点头,得意道:“瞧见没?这是当票,上面都写好了!以后我们还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还可以拿回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一点儿也不亏!”无禅和尚看了两眼,一脸崇拜道:“可不是么!原来这样!”
一个活傻子,一个死傻子,无怪乎五花八门城突然出现了许多叫花子!
便在万众瞩目当中,便在翘首期盼之下,二人,一马,还有一个大包袱,走上了来时的路——
回头是岸。
这一回,不一般。
没有走出几步,一人对面行来,是个猥琐汉子,生得獐头鼠目:“借过!借过!”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边空无一人,何必走我这边:“小偷!站住!”
那贼人眼睛瞄向包袱,那贼人将手慢慢伸向……
牡丹女侠何许人也,当场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大吼一声:“别跑!”
小偷大吃一惊,然后掉头就跑,一时跑得飞快:“不好不好,风紧!扯乎——”
“无禅!追!”牡丹女侠用手一指,命令道:“上!”
无禅登时蹿了出去……
“哎呀!哎呀!我地个娘!”那小偷身中拳脚无数,倒地哀号,悔不当初:“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打死也不偷东西……”
不必无禅出手,众人争先上前,合围!痛殴!面sè激动慨然,在所不辞义无反顾!
不一时,忽一人大声惊叫:“不好了!打死人了!”
众人呼啦一声散开,再看那小偷两眼翻白口吐红血,已经死了。
这时候,远处远远跑来二人,佩腰刀,着官服,双双近前,横眉竖眼,厉声喝道:“当街杀人,可知王法!”
众人不语,面sè惊惧。
“拿下!”一差领导模样,指使道:“他!是他杀的!”
“哗啦啦!”一差手下模样,持锁链上前,当下扣住一人:“首恶在此,余者速退!”
“不是我!不是我!冤枉啊冤枉——”那首恶竟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干巴老头儿,痨病鬼模样:“咳咳咳!我没,没,咳咳!”
“就是你!”领导模样官差一语定案:“带走!带回衙门!”
“稀里哗啦!咳咳咳咳!”手下模样官差扯了就走,痨病鬼模样首恶又哭又叫死命不走,咳得几乎上不来气了:“咳!千古奇冤!咳咳!六月飞雪,老汉比窦娥还冤啊!”当下人人怒形于sè,却是无人敢上前一步,那小偷死了也是没人搭理,眼瞅着凶恶蛮横的官差便要将那无辜受害的老人——
“且慢!”正是一声叫,脆亮又高亢:“人模狗样,甚么东西,呸!也敢在本女侠面前作威作福?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好人好事做到底,行侠仗义进行时。
这就是五花八门城,鱼蛇混杂贼无数,大小骗子一窝蜂。
十七 千金散尽还复来
清冷的夜,孤独的人。<ww。ienG。com>
月下,墙根,两个人,一匹马。
嗖地一阵凉风吹过,夏rì的夜,竟也如此寒冷。
牡丹女侠缩了缩玉颈,使得一双香肩柔弱可怜:“无禅,我冷。”
由巨富而至赤贫,不过半天时rì,这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便强悍如牡丹姑娘也有些接受不了:“无禅!我冷!”无禅和尚独坐一旁,没心没肺道:“牡丹姐姐,无禅不冷。”正是世态炎凉,正是人心叵测,正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怎不使人一声叹息,望天无语:“无禅,你记住,在我说冷的时候,你要脱下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是!”无禅脱下衣袍,给她披在身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牡丹姑娘看着天上的星,与月:“无禅,我们退隐江湖罢!”
“啊?”
无禅和尚又犯迷糊了,但这一回牡丹女侠也懒得指点他了:“烦死个人!去!边儿上坐着去!”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所谓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或所谓人在江湖飘早晚都挨刀,是这样。牡丹女侠已然厌倦了这个江湖,厌倦了尔虞我诈是非纷扰,蒙生退隐之意,是这样的。此前种种,牡丹女侠经过细致分析严密论证,此刻已是心下了然。
——上当了!
在赔了银子,打发官差,安抚良民,以及死者家属以后。
在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看到良民们各自欢欢喜喜,勾肩搭背走了以后。
在看到死者纷纷复生,少了腿的生出脚,断了臂的长出手以后。
在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将银钱散给了人们又被人们遗弃,冷落一旁以后。
牡丹女侠终于明白,这一回,又上当了!
朗朗的夜空,满天的繁星,皎洁的月sè,有多么美。杨柳拂晚风,蛙叫虫儿鸣,灯火阑珊处,有多么美。人寒衣儿暖,脉脉情儿长,对影是一双,有多么美。是很美,都很美,美得牡丹想要流泪,但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丑恶,不以为耻,反而招摇,他们骗去银钱,他们骗了牡丹,他们就会开心么?
其实,牡丹根本不用骗的,只要他们开口,牡丹就会给了他们。
其实,牡丹不在乎钱,完全不在乎,牡丹在乎的只是情义。
其实,牡丹心里什么都明白,牡丹是用金银黄白之物,使他们现出原形。
其实,牡丹用心良苦,是要用铁一般的事实教给无禅,千金易得,人心难测。
当然,以上一切都是牡丹女侠在吃了暗亏上了恶当,大生闷气大发脾气以后反思出来的,牡丹姑娘是一个事后女诸葛。
每每如此。
无论如何,现下就连住店吃饭的钱也没有了,两个人是流落街头,无处话凄凉。
更牵累到了胭脂。
当然,胭脂与牡丹一样,只要有喜欢的人在身边,便下地狱也作天堂。当然,牡丹姑娘不在乎钱,无禅和尚更是对钱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二人一马露宿街头,一样很快乐。当然,牡丹女侠说的只是气话,这个江湖少不了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任何打击任何磨难都无法阻挡前方的一条光明大道——
行侠仗义进行时!
正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可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办法自有,只在人想!
一个字,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千金尽散去,僧衣还复来,当无禅和尚变回无禅和尚,牡丹姑娘又拥有了二两五钱银子,外加一大把铜板。银子,是天经地义的公道,铜板,是据理力争的结果。牡丹姑娘得意地挥舞着手臂,炫耀道:“无禅,怎么样?”无禅和尚佩服以及崇拜,敬若神明:“牡丹姐姐,你真厉害!”胭脂左看看,右看看,眼神迷离:“噗噜噜!”
二人一马,面对朝阳,意气风发地行进!
历史,自此翻过旧的一页,江湖,从此展开新的篇章。
面摊上。
二人在吃面,无禅吃十八碗,清汤面。
牡丹吃一碗,三鲜面。
胭脂吃豆饼,六个。
共计消费:一两五钱银子,外加一把铜板。
只是一顿早饭,便已花去大半。实则无禅和尚现在的饭量是大不如前,不然牡丹姑娘身上的银钱根本不够。牡丹姑娘看着掌心里的蚕豆大小的一角小小银子,不满道:“老板,你这面也太贵了!”老板一五一十道:“清汤面十文一碗,计一百八十文,三鲜面一两银子,六个豆饼五钱银子,共计一两五钱银子外加一百八十个铜板,客倌这是五十四个铜板,尚有一百二十六个铜板,就当是——”
这还是打折了,优惠了,牡丹姑娘该知足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牡丹姑娘叹一口气,拍拍屁股,走人。
无禅和胭脂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一起高兴地走着。
未及午时。
同样兜儿里空空,又是一文不名。
牡丹和无禅一人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四处乱逛。
胭脂蔫头耷脑跟在后面,百无聊赖。
“牡丹姐姐,这回又当什么呢?”无禅和尚意犹未尽,当上瘾了。短短两个时辰,当铺进了八回,再没有什么可以当,牡丹女侠换洗的衣服都当完了:“要不,把胭脂当了罢?”两人互视一眼,一齐去看胭脂。胭脂用一双无辜又多情的大眼睛看着两个人,似乎是没有什么意见。二人互一点头,当下心有灵犀。
不开玩笑,说当就当。
回头是岸。
这家当铺公平合理,而且当铺的老师傅很是热情友好,两个人都认准了。
胭脂被当了二百两银子,给人牵走了。
胭脂没有意见,正好逛街逛累了要歇一歇,在这里吃点草料,睡上一觉。
当然只是典当,可以赎回来的,二百两银子又不多。
是不多。
两人进了酒楼,点了几个菜,又喝了一点儿小酒儿。酒足饭饱之后,又开始逛街。当然牡丹女侠不是在闲逛,牡丹女侠是在找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机会,顺便买上一点香jīng水粉,补补妆。当然无禅和尚也不是在跟着她的牡丹姐姐瞎逛,无禅和尚是在找他的方殷大哥,因为牡丹姐姐说了,他的方殷大哥就在这里。
今天很太平啊,没有一个坏人,找啊找,找啊找。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找啊,找。
找到天荒地老。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黄昏。银子飞得更快,转眼一穷二白。
清冷的夜,孤独的人。
月下,墙根,两个人,没有马。
嗖地一阵冷风吹过,一阵,又一阵,如刀,刀刀催人老。
牡丹女侠缩了缩脖子,使得一双大眼隐于暗夜:“无禅,我饿。”
无禅和尚光着膀子,上前柔情蜜意地为她披上僧衣:“牡丹姐姐,是这样么?”
夜sè那么美,美得使人心碎。
牡丹姑娘抱膝而坐,仰望星空,望着亘贯黑夜的那一条璀璨天河:“无禅,你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什么?”无禅盘膝而坐,两手拖腮,看着天上那一轮皎洁圆满的月:“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这里,你又在哪里呢?”
没有理由,谁也不能将无禅的方殷大哥从无禅心中夺走,因为在无禅和尚的心目当中,他的方殷大哥是一个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叹佳人在畔,一味不解风情,牡丹孤芳自赏,姑娘心中落寞。在这美好的月光之下,一朵鲜花无人来采,开始慢慢枯萎,凋零了:“无禅,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奇迹——”
只有在穷途末路,只有在一筹莫展,只有在没了主意失去一切的时候——
天上,一道流星,慢慢慢慢地——
划过。
十八 神奇四侠
一大清早。
牡丹正在梳妆,无禅还在打坐。
就在太阳公公刚刚出来的时候,就在五花八门城的一个小小角落,奇迹出现了。
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只似转眼之间,无数的人,无声无息地涌现,缓缓地聚拢过来。没有人说一句话,脚步轻得听不见,一张张脸上都是没有表情,一双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无禅不知不觉,还在打坐。牡丹揉揉眼睛,以为看错。却分明是五光十sè高低错落,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梦游一般,走着,走着……
就好像一群僵尸,大白天,公然走在大街上。
又似是一个梦魇,黑夜里,久久也无法挣脱。
“无禅!”
牡丹姑娘尖叫一声,已是魂飞天外:“鬼!有鬼!”
无禅不动,推也推不动,无禅神游物外,完全是无知无觉:“啊————————”
只有揪耳朵神功,才能唤醒无禅和尚:“无禅!快跑!”
来不及了,晚了。
在无禅吡牙咧嘴睁开眼睛,在牡丹瞪着大眼惊恐跳叫,的时候,二人终于看到了奇迹。
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人们无声上前,放下手里的钱,又是转眼之间,地上黄金,白银,珍珠,玉石,在牡丹和无禅面前一一出现。衣服回来了,银票回来了,衣服还是那些衣服,银票更是只多不少,还有,还有。还有胭脂,是说胭脂,胭脂它它它它高昂着头得意上前,似乎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二人云里雾里,一时面面相觑。
依然没有人说话,细看,一张张的脸却是恭敬万分。没有人说一句话,细看,一双双的眼都是惊慌躲闪。也没有人离开,每个人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似乎中了魔咒,齐齐石化了。有一些面熟,茶楼掌柜,面摊老板,当铺师傅,衣店裁缝,店小二,小偷,官差,等等。更多的面生,完全没有打过一点交道,从来也不认识。
“牡丹姐姐,这是——”无禅可就奇怪了,无禅非常奇怪:“为什么呢?”
“等下!等下!你别说话!”牡丹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啊——”
“阿乌——阿乌——”
没有阿乌,天上有一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
但只有阿乌,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牡丹姑娘终于明白。
就如同南山脚下一月有余,阿乌的能力,牡丹女侠早就见识过了。
没有奇迹,只有阿乌。
正午时分。
有家客栈,名作:在水一方。
五花八门城里的名堂很多,千奇百怪,就如同五花八门城里的人。
这家客栈门外有一条臭水沟,因此叫作在水一方。<ww。ienG。com>
“牡丹姐姐,为什么沟里的水一点儿也不臭——”无禅和尚好奇问道:“你要叫它臭水沟呢?”牡丹女侠叹一口气,挟一口菜:“无禅,经过这么多的事,你的木头脑袋——”说着用筷子,敲敲无禅的头:“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开窍儿!”连敲三下,嗒嗒有声,无禅顿悟,眉开眼笑:“好玩好玩,这像无禅敲木鱼,通!通!通!”
无禅不是木头脑袋,无禅根本就是石头脑袋,别说一点儿,那是半点儿也开了不窍儿的。没有臭水的沟也可以叫作臭水沟,就如同不长翅膀的人一样可以叫做鸟人,何况水沟旁边还立了一块石碑:臭水之沟。臭水沟里的水臭不臭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石碑上的四个大字,那是当朝皇帝御笔亲题——
可见这一条沟,不是一般地臭。
当然说到传言野史,说到江湖阅历,无禅和尚那是比牡丹女侠差了十万八千里地,根本就连她半根小手指头也比不上:“阿乌这个人呢,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做起事来也不靠谱儿,但是,你听好——”牡丹女侠一脸神秘,低声说道:“但他是一个大人物,很有来头的!我告诉你,早上那些人,都是……”
只在一夜之间,五花城完全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每一个人都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再无出奇之处。
没有乞丐,没有骗子,没有小偷,没有流氓。
当然,太过正常也是一种反常,五花城有八个门,外头进来的也不止无禅牡丹两个人。
“风兄,你看。”一人摇头晃脑道:“这五花城无趣得紧,哪里又会有什么高人?”
一桌,四人,八个菜,两壶酒。
说话的是四个侠客式人物,生得高矮胖瘦各有特sè,一式轻袍缓带风流倜傥:“花兄所言谬矣,江湖藏龙卧虎,草莽亦出英雄,说不得,在场便有高人——”语声落处,一人举杯,隔桌遥遥相邀:“不才一杯薄酒,敢敬二位英雄。”另一人随之起身,举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先干为敬,请——”
正当饭时,客栈里是人满为患,乌压压好几十桌。
当下人人侧目,纷纷拿眼张望——
“啪!”
一位红衣女侠拍案而起,横眉立目指点叱骂:“小人!无赖!地痞!流氓!”
不多不少,当下四侠客各得一号,实至名归。
众人轰然大笑,一般扬眉吐气!
该!
不用说,这是看着人家姑娘生得美貌,便就动了心思套近乎儿了——
自讨没趣!
那一男一女二位英雄如何了得,五花八门城里的人多半已经见识过了,或说吃过苦头了。而那四个自命不凡的明显就是外来客,正是主动送死自取灭亡——
又有,好戏看了!
侠客就是侠客,四人面不改sè,二人微笑不语,二人缓缓落座。
一侠高瘦,摇头笑叹:“月兄,月影神剑已然出世,当与二位英雄共赏之。”
“呛啷!”只听一声其声清越宛若龙吟,再看一剑宝光流转横空出世:“雪兄,献丑!”
献丑献宝,自有一号!
此四人结义兄弟,江湖有名:风花雪月,神奇四侠。
亮出宝剑的侠客矮胖团圆,名曰“月影分光剑”,月自圆月四侠。
但见:一支竹筷飞上半空,剑剑分光月影漫天,转眼之间剑回鞘里,月四侠是气定神闲。
只听“叭嗒”一声,竹筷落在桌上,整整一根,完好无损。
众人口不得言,都看傻了。
“这一式叫作‘二十三四明月夜’,二十三剑,二十四段。”月四侠朗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般茫然。
“好一个月影分光剑!”雪三侠举箸轻拨,赞叹不已:“好一式二十三四明月夜,一、二、三、四……”众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去看,果见那竹筷一一分散开来,化作二十四截,截截一般长短!那一剑竟快到如此地步,使得断开的竹筷落于桌上仍不得散,果然神剑!神功!众人恍然,纷纷赞叹,言道帅呆了,酷毙了,这不科学已经是一种奇迹了,种种。
“雪兄轻功冠绝天下,今rì何不露上一手儿——”月四侠朗声道:“也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语落处,雪三侠应声而起,以飘然出尘之姿四下拱手:“雕虫小技,现丑现丑。”原来四侠各有绝技,月四侠以神剑现世,雪三侠以轻功登场,众人此时已然对神奇四侠刮目相看,当下屏声静气拭目以待——
雪三侠:名曰“踏雪摘星手”,雪自飘。
但见:雪三侠上前两步,四顾一笑,然后,飞了起来。
众人大声惊呼,以为做梦!
准确地说是飘了起来,雪三侠双脚离地,以极为缓慢的腾空速度,和天外飞仙一般的优美姿式飘浮,向上,向上,忽然!生生停在半空中,或说悬浮,并将双臂张开两腿并拢成一“十”字,定在那里——
众人骇然惊叫,以为见鬼!
踏雪无痕,飞天摘星,这便是雪三侠的轻功。旋即,雪三侠凭空后翻,七百二十度,加一侧翻,垂直落地,身形不晃双足如钉。继而四下拱手,微笑示意:表演完毕。登时掌声如cháo,哗哗的,热烈非凡。众人赞不绝口,纷纷以为神奇,言道眼界大开,表示极度震撼!这完全摆脱了地心引力以及能量守恒定律,此人不是人而是神或说不是地球人而是外星生物,种种。
“花兄!花兄!”雪三侠谦虚地笑了笑,与月四侠齐声相邀:“请——”
花二侠人高而胖,满面红光,见状推托再三,见推托不得,只好出场展露盖世绝技。
花二侠:名曰“冰花烈火掌”,花自弃。
正是一山更有一山高,花二侠展示的是冰火九重天神功,当下更将众人震惊!
但见:花二侠平摊两掌,掌中空无一物,忽然之间,“蓬!”左掌生出一团火焰,噼啪燃烧!而右掌白雾淡起,氤氲于掌心方寸之地,反复幻化,缓缓凝结,终以实质绽放:正是雪白一朵冰花,晶莹而又剔透。
“冰火!冰火!”众人失声惊呼,一时纷纷动容!
“此为冰火九重天,何以为九,自有分说。”便于花二侠展示冰火神技之时,雪三侠加以解说,月四侠快速取出一块生肉,以月影分光剑穿之,置于火上,烤。火烤一时,又冰镇一时,冰镇一时,又火烤一时。其间花二侠面sè不变,烈火寒冰之下一无所觉。经连续火烤冰镇九九一十八次,终成——
肉香四溢。
神功收时,烈火灭于无形,冰花散于天地。
无中生有,神人现世,众人顶礼膜拜,纷纷问道好不好吃,纷纷言道愿意试吃。
“风兄,风兄,风兄。”三侠一齐叫道:“飞刀不出,更待何时?”
风大侠,神奇四侠之首,终于出手。
风大侠:名曰“浪子风流刀”,风自吹。
但见其人矮而瘦,面有菜sè,似乎是先天元气不足后天营养不良的样子:“哎——”
风大侠一声叹息,直比烟花还要寂寞:“风吹雪,风吹花,风吹明月照大江,哎!”说着,叹着气,拿出一柄小刀,用专注的眼神、稳定的手法、高处不胜寒的意境以及天人合一的韵味,一刀,一刀,又一刀地,削肉。那一刀,一刀,直似削在众人心头,在场众人当时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急死个人!
过了一万年,风大侠,终于削好了。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众人终于明白,神奇四侠里面,最神奇的是这风大侠。
此为浪子风流,化腐朽为神奇刀法,在场每人分得一片烤肉,不多不少,一人一片。
而每一片烤肉都是形状相同,厚薄相同,味道相同,七分生,三分熟。
“高人啊!高人!”“英雄啊!英雄!”众人吃着烤肉片,激动大叫。
再看神奇四侠,已然引为神圣。
“无禅!上!”牡丹女侠犹自不服,嚼着肉片命令道:“去!给他们露一手儿!”
“啊?”无禅看着掌心一片肉,迟疑道:“无禅不会,无禅不吃肉的。”
是的,无禅的武功不是用来表演的,无禅的武功是用来——
“比武!”牡丹女侠大叫道:“歪门邪道!神气个屁!有种和我家无禅比一比!”
“来!”无禅拎着两只拳头就上去了:“与无禅打过!”
“你?你?你?还是,你!”
十九 夜来香
一只飞鸟,划过夕阳。
晚风轻轻吹送,送走白rì里的热闹喧嚣,是非纷扰。
六个人,黄昏时候,在五花八门城的街上散步,说说笑笑,观赏沿途风景。
是一女五男,牡丹女侠,神奇四侠,外加无禅。
外加的意思就是,无禅和尚跟在后面,仍是一个小小跟班。
而风花雪月四侠前前后后将牡丹女侠围拱起来,就像是四片绿叶衬着一朵红花。
众星捧月的感觉,牡丹女侠很喜欢,牡丹女侠本就是天上的明月。而风花雪月的事情,神奇四侠最最在行,他们本就是游走花间的老手。岂不正是花中之王,实至名归侠中之凰!在甜言蜜语的攻势之前,在千奇百怪的吹捧之上,牡丹姑娘飘飘然,飘飘然,如凌波仙子般在云端漫步,完全失去了方向。
牡丹女侠笑靥如花。
原来,神奇四侠都是京城的贵公子,结伴行走世间,一般为了行侠仗义。
原来他们都是好人,原来他们都是君子,原来他们浪迹江湖,只是为了实现那心中的同一个理想。
原来是,这样。
好不殷勤周到,自是盛情相邀,当去看看那繁华的京城,去游那琼楼玉宇杨柳岸,去赏那笙歌起处舞翩翩。说的是,京城美女如云,百花争奇斗艳,怎能少了牡丹?说的是,多少王孙公子,孤高而又傲慢,怎不识得牡丹?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自是艳压群芳一枝独秀,当然一朝现身冠盖京华!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是这样,是这样,一定一定是这样。
自是这样,不用他们来说,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牡丹女侠自有主张。
无禅没有主张,无禅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和无禅比武。
既然他们,那样厉害。
无禅不知道,牡丹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厉害之处。
这是四个浪荡公子,京城之中臭名昭著,正是结伴来此游玩,顺便看看可有花采。
却是一朵,花中之王!
无论如何,双方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晚间,六人回在水一方客栈,吃喝一回,各自安歇,周到客气,不提。
有人在演戏,有人在看戏。
是夜,云掩了月。
月黑,风高,正是采花好时候。
夜深,人静,却是惊了谁的心!
无禅正自打坐,或说练功或说睡觉,如同往rì,一般无知无觉。
但牡丹姑娘不能睡,牡丹姑娘瞪着两只大眼平躺床上,万分机jǐng地注视着门窗——
小人!无赖!地痞!流氓!
是的,他们的小小伎俩,骗不过牡丹姑娘!
装罢!装!这便让这干妖魔鬼怪现出原形,祭出神刀一举消灭!
牡丹女侠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炯炯并无一丝睡意——
其sè火红,光华闪烁,如同一团暗夜里的火,正是朱雀神刀!
是的,那四人不怀好意,牡丹姑娘早就看出来了。
他们的邪恶眼神,早已将他们的心出卖,他们的龌龊心思,早已被牡丹女侠识破!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们一样一样是披着羊皮的狼!是sè狼!牡丹姑娘没有不知道的理由,不用江湖经验不用察言观sè,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牡丹姑娘一眼看穿!是的,自午时,见到那四人的第一眼开始,牡丹姑娘的头脑始终都是清醒的——
虽然看不出,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牡丹!
不错,牡丹所料不错,那正是四头sè狼,采花大盗!
侥天之幸,侠中之凰还算明白,料敌机先,花中之王有了防备。
何况还有,无禅和尚一旁护花。
但是,识破了sè狼不主动消灭,还要等着sè狼脱去人皮现出原形,可以说是牡丹女侠的一个小小失误。
小是小,但致命!
完全没有出乎预料,正是用的迷神之香。
这是一种下三滥,下九流的手法,每于yín贼花盗暗中行使,牡丹女侠防的就是这招儿!来了!来了!所有的故事,一切的情节,都在按照牡丹女侠的设想出现,进行——
来了,说来就来了!
只见窗外黑影闪动,旋即窗纸无声破,入一乌黑细管,淡淡烟出。
袅袅袭人,另类的香!
“好贼人!”牡丹女侠大喝一声,持刀挺身而起:“受死罢!”
片刻。
窗户推开,窗户关上,神奇四侠再度现身,八只眼睛看着床上——
床上是干瞪着眼的花中之王,还是那样平平躺在床上,如同一条案板上的鱼,或是一块儿大大肥肉,一万年以前就从那里等待着——
无禅无知无觉,坐了也似万年。
“谁先上?”风自吹笑道。
“自是老大!”花自弃雪自飘一齐谦让。
“我最后!”月自圆明智地退后三步,拭目以待。
没有废话,简单利落,采花大盗就是采花大盗,目的就是花中之王——
牡丹姑娘!
很快,便在牡丹姑娘的注视之下,风自吹除去上衣,露出干瘪瘦弱的身子,爬到床上。
一手探过,便就解衣。
三人在看,司空见惯。
没有护花使者,无禅是一和尚。
牡丹姑娘浑身软绵绵,就是小手指甲也动不了一点点,就只能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好戏登场!
动不得,叫不得,哭不得,似乎只有流泪的力气了,却是泪也流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牡丹姑娘又犯傻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先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后是一个小小的疏忽,使得——
戏走了样!
不过寻常套路,不过简单迷香,不过还是预料之中的小小伎俩——
干瞪着眼看,硬是忘了防!
这就是牡丹姑娘,花中之王侠中之凰,明知暗算还要闻一闻那另类的香。
在那一刻,牡丹姑娘懊恼无及悔恨无数,在那一刻,牡丹姑娘终于见到了现出原形的sè狼!便就除去所有伪装,便就来个真刀真枪,在那一刻牡丹姑娘魔爪之下毫无反抗之力,便就yù要咬舌自尽也只能心里头想!笑话!笑话!笑话太冷太残酷,梦想太多太虚妄!这就是江湖,这才是江湖!江湖正在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牡丹姑娘,光明总是伴随着黑暗,不知水深水浅你就莫要来趟!可笑!可悲!江湖不止是有笑与泪、侠与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江湖不是过家家不是做游戏,江湖是那生与死的无奈选择是那水与火的无情肃杀!就如同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任你花王侠凰叫得天响,一个不慎便就将身埋葬!
会有奇迹么?谁来救牡丹?
在那一刻,牡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
是在那一刻,牡丹什么也不想,牡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三个字——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护花使者,他总会出现在牡丹最需要他的时刻,他说过他会一心追随誓死守候,绝不食言!是的,他就是阿乌,讨厌的阿乌,可怜的阿乌,痴心的阿乌,没有用的阿乌,甩也甩不掉的阿乌,真正用到他的时候才会想起了他的阿乌,而那时他不再是阿乌而是一只神鸟,而是牡丹甜言蜜语撒娇耍赖感觉最亲最近的——
“阿乌哥!”
一声呼唤,只在心间!
来了!来了!不负所托,正如所愿,说到就要做到,绝对不开玩笑!
——若有人伤你一片指甲动你一根头发,立时教他横尸当场,死无葬身之地!
何其相似一幕,不容一指加身!
“呜——”
——我会为你飞天入地,只为将你拥入怀里,天地为鉴,此心不变!
一支钢镖突如其来,穿过墨sè夜幕,穿过水样月光,以激昂决烈之势呜呜破空——
飞镖在飞!飞镖在飞!穿过了眼穿过了窗穿过了心田,将爱定格!
“夺!”
——那镖有头无尾,那镖有柄无环,一尖,六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