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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三 是时候

    院里一狼藉,树断,碎石落叶遍地。

    疯和尚跑掉了,拎着禅杖跑掉了,在磕了三个响头之后。

    拦也拦不住,言出必践,疯和尚就是疯和尚。

    当然暴跳如雷没口子乱骂一气偏又有气没处发有火儿没地儿发,疯了也似,不提。

    三人相对无言。

    黄麻雀还没有走,黄麻雀蹲在屋檐上,歪着头,像极了一只傻鸟儿。

    半晌,叹道:“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三人不语,无话可说。

    黄麻雀冷哼一声,飞走。

    半晌。

    方殷苦笑道:“二位师兄,他说的是。”周道长叹道:“胜之不武,不足为喜。”吴师兄哈哈一笑:“咱是以多欺少,他是以大欺小,打赢了就是,又管那许多!”话是如此,终归各觉面上无光,一时又无言。过一时,吴师兄长叹道:“学艺不jīng,怪得谁来?若是掌教师叔在此,管教他输得心服口服!”

    周道长点点头,于袖里拈出一物:“存真,收好。”

    是那瓷瓶,内有见笑。方殷接过,揣进怀里,吴师兄又于袖中摸出一物:“用了九支,哈!那智绝内力果然了得!”是一扁扁木盒,只半掌大,边沿有机括细孔,sè灰白。这便是六出牛毛针,机括发之,见血即化。方殷摇头,笑道:“这个师兄你留下,那疯和尚若是再来发疯,一针送上就好!”

    实则若是吴师兄与他交战,只需一针便可制敌。前一时疯和尚势如疯虎,中一针,身形只一凝,眨眼便即挥杖冲上!一针,一针,又一针,直至身中九针终于缓将下来,弃杖认负。实则方殷也未取胜,方殷根本就来不及出剑,这便是周吴二人分持见笑以及六出牛毛针的暗中相助的原因——

    若是方殷来使,见笑无法破他护体罡气,而六出牛毛针便有余暇发出,怕也shè他不中。今rì之战,前rì里黄麻雀便已告知,三人定下计策合力退敌,也是实属无奈。吴师兄看看周道长,周道长笑道:“此针何其轻巧,偏又疾而锐利,宿师叔的手笔,果然非同凡俗。”吴师兄点头,一笑:“也好,方师弟。”

    暗器二人不是没有见过,可是这般细微奇巧的暗器当真罕有,宿道长做出来的小东西,每每在真正用过以后,方知奇异。这就叫做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见笑制人不伤人,小小牛毛针也不毒厉,然而有如废柴一根的方道士下山以来,硬是凭着这两样古怪小物事无往而不利,竟也一样威风神气!

    疯和尚败了,败得极不甘心。

    方道士胜了,胜得极不光彩。

    宿道长做出来的东西便如同宿道长本人一样,都是让人哭笑不得。

    说过笑过,也是叹过。

    收拾一番,直到傍晚。

    炊烟升起,伴了云霞织锦绣,华灯初上,共随飞鸟舞夕阳。

    三人吃过晚饭,坐在院里闲聊。

    聊的是内功,聊的是剑术,聊的还是方殷。

    关于方道士的内功,关于三清真鉴与空冥神功,周道长和吴师兄思量再三,也是一筹莫展。自是相互冲突,无法使之相融,每每一动内息便是两股真气杂乱纠缠,入经脉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散于周身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没办法,谁也没办法,最后两人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也许宿师叔,会有办法。

    是的,宿道长也在同时修练这两门功法,也不知道现下想出来办法没有。

    关于方道士的剑术,关于三清剑法与青萍剑诀,莫说周道长和吴师兄连连挠头了,方道士自家也是甚觉丢人。上清十二剑,玉清十二剑,太清十二剑,三清三十六剑方道士直忘了二十八式,剩下八式使来也是似是而非,徒有其名。关于这点周吴二位师兄看法出奇一致,那就是:上清立教千年以来,剑术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方道士。

    那是因为方道士推托不得,无奈演示了几剑,一见之下二人登时惊若天人!

    以至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词,惨不忍睹。

    周道长是说,你真的是我上清,吕师叔教出来的弟子么?

    方道士无语。

    吴师兄是说,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如你这般身手,掌教师叔怎会放你下山?

    方道士无语。

    二人说了又说,还要再说,方道士终于开口,说,我活着本就多余,早该一头撞死。

    二人无语。

    说笑而已,二人也不是真个嘲笑于他,吕师兄当下便要助他重拾三清剑法,周道长更要另行传他几套上清剑术。都是好意,方殷心知,见笑不如何,六出牛毛针也不如何,以那些小小花招儿取巧只在一时,只有学得真功夫才是存身立世之本。方殷会学,方殷一定要学,成为侠客英雄的梦想之火从未在方殷心中熄灭,一朝习得绝世剑法——

    说到绝世剑法,当说青萍剑诀。

    说到青萍剑诀,三人真正无语。

    青萍剑诀就揣在方道士怀里,方道士也拿出来给他二人看过,谁知道二位师兄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早就看过。说是剑谱,不录剑法,便是剑意,又是何意?一篇赋风,一条丑鱼,一页白纸,一个鸭蛋。与方道士一般,二人看过之后也是全然摸不到一点头绪,印象最深刻的只有末尾那一个字:猜。

    传已千年,无一人领悟神髓得其真意,可不是?有的猜!

    关于青萍剑诀,二人意见也是非常统一,求之不得,不如放弃。

    终究祖师所传,说来心怀敬意,真个说难听了就是不要再白rì做梦,瞎耽误功夫儿了。

    可是方道士还有话说,方道士悟xìng超常,是一个天才。方道士说剑法分为四式,并非四式剑招,而是四种剑意,一至四页一种,五六七页各一种。方道士说后三式我不知,第一式名为风之赋,实为吟咏天地万物,仅去悟那“动静”二字,可成。方道士还说这一本剑谱录的不是剑法而是,人生!

    二人目瞪口呆,真正惊为天人!

    当然以上的话是宿道长说的,方道士只是复述一遍,方道士不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方道士自己也承认了。宿道长还说,你若想悟通这本剑谱,必须要走出去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世界,看它数之不尽的奇巧与壮美。

    二人点头,深以为然。

    是夜三人又说了许多话,说不完的话,便如同前几rì。

    只记得,有一点。

    是叮嘱,下山之时沐掌教说过,吕道长说过,江州城里二位师兄更是多次提及。

    方殷很危险。

    不能遗忘的是墨练。

    老薛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杀手身后还有杀手之王,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主——

    厉无咎!

    墨练蛰伏已久,长怀嗜血渴望。

三十四 漂泊本无根

    是时候。

    是时候,出去走一走。

    方殷就如同一叶浮萍,无根牵绊,只身四处飘零。

    不是舍弃,不是洒脱,只是寻不见,寻不见梦中的家,和亲人。

    城里住了月余,方殷一直在寻找,常自走街穿巷,看那一个一个的院,看那一间一间的房。却是哪里寻得?只有人海茫茫!便不死心也是灰了心,不能如何。小六子,大胖头,吴师兄和周道长,几人多方打听没少帮忙,然而不是不是还是不是,然而没有没有只有没有。罢了,罢了,这是命,强求不得。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不是。

    方殷来了,又要走了,方殷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若,回上清?

    这rì坐在院中,槐花都已开了,一时小院里尽是甜甜的清香,沁人心脾。恩啊一声不响,低头捡拾落在地上的槐花吃,一脸满足的样子,吃得很是香甜。方殷知道,它不会再随方殷走,老驴过上了安生的rì子,已经知足。而方殷前rì里心生离意之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上清,这一点令方殷很是意外。

    出去,回来,出来,回去,方殷这人就是这样地矛盾,总是奔波在寻找的路上。却又不知真正是要寻找些什么。上清的山,上清的人,上清的一切都让方殷很是怀念,忽然觉得,那里才是方殷的家。身上着了单衣,眼看已近初夏,脸上的疤痕淡得几乎再也看不见,只似在一夜之间,还却清朗俊秀容颜。

    “小六子,你好好的。”淡淡说上一句,方殷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呜呜!呜呜!”小六子在哭,小六子又哭了:“老大老大,小六和你去,一起走!”

    “哈哈!哈哈!”这是一句真心话,也是一句玩笑话,方老大明白,小六子也明白。方殷笑道:“六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又要和我去哪里呢?”小六子哭道:“老大,你说要四海为家游山玩水,那多好,多美啊!”方殷摇了摇头,笑叹道:“那么,小翠呢?”小六子不说话了,小六子哭着哭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翠,便是小六子留下的理由,如同恩啊迷恋着树上的槐花。

    小六子忽然两眼放光,握紧双拳激动叫道:“老大,你以后一定是个大英雄大侠客,一定的!”方老大笑不出了,更有些无奈了:“六子,你这老大稀松平常,你也看到了,真个说起来那是百无一用,还不如你。”小六子连连摇头,猛地一挥拳头,一字字说道:“老大,你和我不一样!六子知道,不一样!”

    “呵!怎个不一样?六子,你来说说看?”方殷笑问一句,心里却在叹息。小六子重重一点头,定定道:“六子说不出,但六子知道老大你,不一样!”六子说不出,老大却已听明白,眼见他一张小脸儿满是认真的样子,犹自挂着几道泪痕,方殷的眼角也cháo湿了:“六子你放心,我会的,会的!”

    六子说不出,只因六子也有梦想。大英雄,大侠客,除暴安良,仗剑四方,小六子也想和他们一样。六子说不出,只因那些那些离六子太过遥远,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好梦想。看他朗目疏眉四肢健全,看他腰悬宝剑身躯修长,小六子以为他已胜过小六子太多太多,可不是,不一样!六子是说不出,但这还用说么?有志者事竟成,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这个向来聪明过人的老大,还不懂得么!

    “会的,会的。”小六子痴痴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方殷立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而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再一次流了下来:“六子,不哭,我会回来看你的,很快,很快!”很快,很快,一走就是五六年,下次又是何时回来?不说还好,一说小六子又是放声大哭:“老大!老大!你再多住几天,六子舍不得你呜呜——”

    “要走便走,留他作甚!”大胖头虎着脸瞪着眼走了过来,满脸满眼都是不高兴:“这人当真没良心,良心都叫狗吃了!是罢?恩啊?”恩啊恩啊恩啊叫唤两声儿,摇头晃脑甩尾巴,表示完全同意。当然恩啊这也是在拍大胖头的马屁了,以后大胖头就是恩啊的新主人,恩啊向来都是忠心不二的。

    “大胖头,特大胖头炖好没有?”方老大哈哈一笑,去摸大胖头的大胖脑袋。大胖头猛地甩开,并不给他摸到:“哼!三十八斤的胖头,你当那么好炖?没的吃,乖乖坐下等着!”方殷嘻嘻一笑:“三十八斤?不是二百五十斤么?哈!快快上来,要不然将你炖了!”大胖头闻言一怔,随即伸手摸摸脑袋,终于笑了:“我说这位客倌,你这不是来吃鱼的,你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来了!来了!二百五十斤的大胖头没有,三十八斤的大胖头也很难得,一锅根本盛不下,只得分作两锅来炖。好大一个鱼头,几将填满一锅,院里清香混了浓香,鱼香酒香花香草香,就连风儿也是香的。rì在当头刚刚好,大树底下好乘凉,三五蝉儿刚刚爬上枝头,知了知了叫得格外卖力格外欢畅!

    知了知了,兄弟要走了,知了知了,兄弟喝酒了,知了知了有酒大伙儿一起喝,今儿个小院儿里的格外热闹!端杯,端杯,大胖头端杯,小六子端杯,同饮一杯酒,不尽兄弟情;端杯,端杯,周道长吴师兄也来做客了,是来给这小师弟饯行,共祝他一路顺风万事大吉。说过了,笑过了,哭过了,闹过了,真的真的要醉了。

    这一回,很开心。

    这一次,又醉了。

    酒喝千杯,话说万句,真正使人开怀的是情谊,每每使人心醉使人笑着流泪。缘起缘落缘未尽,别离只为再聚首,兄弟兄弟,师兄师弟,便再共饮三杯,方殷当此一醉!小六子,大胖头,你们好好的,方殷也会好好的;周师兄,吴师兄,方殷记住了,万鹤谷英雄大会;来来来,喝这第三杯,道声珍重,只为再会!

    醉了,醉了,一觉睡醒,天是黑的。

    繁星满天,静静眨眼,似是在笑,又似在哭。

    耳畔犹自喧嚣,可笑无从寻找,到头只寻得世间的纷扰。

    眼角竟是湿的,若泣孤苦无依,梦里又是谁温暖的怀抱?

    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

    很美。

三十五 一条大河

    好一条大河!

    极目天际尽处,不见首尾何从,如若一条蜿蜒游走的巨龙,生生横亘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胡以奔腾咆哮,气势何其恢宏!怎就裂地穿峡,昂首直啸苍穹!处处水雾氤氲弥漫,直浸得天也是灰与白,冷而空寂的颜sè,如同大地群山,岸边无尽崖石。不见一只飞鸟,只有水与风沙的味道,那是古老苍凉,而又悠远的味道。

    好大一条河!

    近之白浪滔天黄沙翻涌,有若千军万马奔腾不休!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的奔涌之声滚滚如雷,又似沙场上的战鼓无休无止擂动,直惊得大地也在震颤,未临威已肆虐,着实使人胆寒!恰是坡陡壑深,河床起起伏伏,万瀑齐齐垂下,落时风起云涌!怎知地生天上之水?当是可见浊浪排空!yù说一句波澜壮阔,意未犹得气吞山河!

    一条大河,名叫黄河。

    黄土地,黄皮肤,黄沙黄水共作黄龙舞,黄河。

    河是源远流长,任它改朝换代,用博大无私的胸怀哺育着万物,用源源不断的rǔ汁将生灵滋养。一条大河,大地的河,母亲的河,她流淌了千年万载,慈母般的大爱从未干涸。而她也会咆哮,而她也会怒吼,当它暴怒之时亦如天公一般雷霆大动肆而无制,席卷一切扫尽一切,将甘甜醇美的rǔ汁化作狂喷薄而出的泪水——

    以愤怒蒸腾,化作狂野的火!

    莫非她要毁天灭地,焚尽世间,一切丑恶!不错!不错!天不公,地不平,何以为安!愤怒只为不愿束缚,她要挣脱羁绊,咆哮怒吼着去作那不屈从于命运的抗争!她是并不满足,她要泽被万物,她不yù使生命归于宿命的大海,她就是要以柔弱之身化作野火焚为灰烬,抹煞一切不公,将那不平填平!

    天地无情,河也无情,然而无情至处,便是有情。

    这是黄河的一段,小小一段,不尽其中万一。

    然而便这小小一段,已足够使人久久驻足,使心深深为之震撼!

    一人立于河岸一隅,岩石之上,青灰衣衫。

    他已在那里立了很久,若观河之壮阔天地辽远,他便如同一颗小小的石子。

    风动衣衫,又如一株小草。

    他是何其渺小,他是何其平凡,他只觉得自己卑微。

    可是,此时,他的胸中一样是山呼海啸,他的心里一样是激荡无边!他的双拳紧握,他的长发飘扬,他的眼中放出光彩映了这天这地这条大河,他的血脉随之滚滚奔流,豪情满怀!汹涌如沸!他只想大喊啊大喊,大声高声狂声地放声嘶吼,以之冲破那长久以来或多或少的胸中郁垒,将之一扫而空!

    然而他没有,他只静静地立在那里,看——

    这是黄河,是黄河。这是方殷,是方殷。方殷来到了黄河边。

    一路行来,渐次西南,方殷是要去京城,去那座繁华似锦的都城看一看。

    顺便去南山,看看那个小和尚。

    方殷识得方向,方殷也会问路,这一点方殷不同于那个小和尚,无禅。

    一路无事,信步而行,无店露宿,有店打尖。

    方殷也不着急,一点也不着急。干粮也有,也有盘缠,说了么,本就是游山玩水,游方道士。可是这游方道士本就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做的事情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地矛盾,这一路行来只见矮山土山小山包,一无可游之处。而一路陪伴他的,只有野草野花,越来越热的天气,还有无数的蚊虫。

    这下好了,到了黄河。

    这里没有花花草草,这里没有蚊蝇飞虫,这里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这里只有干裂灰皱的大小岩石与连天的黄土。这里不好玩,这里也不是可以玩的,这一条威严与沧桑并作的大河不能使人生出玩乐之心,以玩而论之于她,那是一种亵渎。有的只是震撼,还有深深折服,只想顶礼膜拜,为这天地间的神奇造化!

    这是一条壮美的河,充满野xìng与力量之美,亘古以来的积淀永无止绝的奔腾赋予了她的生命。堤岸河床与石壁黄土的沉静,河水浪滔与沙石翻涌的浩荡,动与静是那样鲜明的对比,使之瞠目使人动容!临水相望,四下无人,只有旷野之中的呜咽风声混了响彻天地的浪涛轰鸣耳际,动情入心,似是一首古老而又苍凉的歌。

    又似战斗的号角,金戈铁马的感觉。又似命运的呐喊,无从抗争的感觉。时起雄心壮志,弹指灰飞烟灭,只觉空荡荡,空荡荡,恨不得化为其间一沙一石随之奔流,甚么也不用管,甚么也不去想。然而往事历历在目,便如河里搅起的泥沙般一件件起于心底,一幕幕,一幕,生生浮现眼前——

    是谁夺走了我至爱?是谁让我无家可归孤苦一人?是谁使得我变作一个街头乞食的小叫花,哭着喊着还要笑着,任人唾弃白眼加身!又是谁使我一天天地长大,又是谁陪伴着我给我温暖,又是谁给了我名字给了我存身之处,爱我教我真心对我。亲与恩,仇与恨,当思之念之终当报之,一一报之,与我还来!

    是的,方殷还很年轻!是的,方殷也有志气!便不能如那沐掌教所说匡天下之正义拯世人于水火,方殷也会也是一定要去,做些什么!浑浑噩噩一生,蝇营狗苟一世,那不是方殷,不是!原本就有一点桀骜一丝狂傲如一只飞蛾般久久蛰伏心底,此刻见得这条用生命奔流的狂野大河,终于破茧而出展翅高飞!

    我不甘心!我是不服!我也能行!我定会的!是的,方殷找回了久已失去的甚至遗忘了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死也踩不烂,便如同河里一颗小小石子,哪怕在岁月的风浪之中磨平了棱角依然还有一颗坚硬,是坚强的心!

    是的,这是一条命运的河。

    她已将方殷胸中的郁垒冲破,根本就不必大吼大叫,瞬间便已一扫而空!使得豪情涌上,勃勃激荡于胸!方殷见到了她便已得到了许多,单只默默地注视着她便已热泪盈眶!是的!是的!那一个小小梦想,方殷从不曾遗忘,与生俱来的懒惰与自欺欺人的散漫并不足以使之磨灭,那就是不枉来到这个世上——

    轰轰烈烈走他一场!

    是的,是的,他们都错了,方殷一定可以。

    是的!是的!方殷也错了,方殷一定可以!

    “我——是——方——殷——”

    终是一声长啸,激越清朗,天地轰鸣之中虽是微不可辨,却已在心中久久回荡!

    壮哉大河,还我志向!

三十六 江中人

    一条大河,一条大江。

    长江黄河,同为母亲河,同样奔腾不息,直与天地共存。

    同样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将神州浩土,亿万岁月穿过。

    一叶孤舟,在江面上。

    一人,一网,一个老渔夫在打渔。

    江何其大,江何其长,那小船正如一片小小落叶,江中飘荡。

    方殷在看。

    看的是无边景致,看的是波光潋滟,看的是这条又大又长的,江。

    过黄河,西南而行,又见长江。

    这江不同于那河,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是两幅不同的画面。

    同样的是,气象万千!

    看那江水缓缓流淌,看那江面宽达百丈,看那又是一条巨龙首尾隐没天际,又将古老动人的传说无声地唱响。入眼青翠白亮,尽多茅草芦苇,岸边是有,江中也有。数十滩地浮于江面,形如大大小小的岛屿,又如鱼之脊,不说星罗棋布,也是守顾相生。尽多飞鸟,也是大大小小,时而栖于苇间,或是划过水面,其形灵动迅捷,其鸣清丽悠长。

    举头青天白rì,极目远山在望,絮一般的云与发一般的柳共映江水碧波,又映眼帘。不尽的是如诗如画的美好景sè,随山,随水,随了心儿荡漾。很美啊,这很美,辽阔的天地与壮丽的山水,总是那样使人流连忘返,使得胸襟欢畅,使心也醉。小船儿,老渔翁,他是多么悠闲快活,远离了世间的纷扰,伴着大江,伴着明月,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地,一个人过着恬淡如水的生活。

    他,可有家人?他,会孤独么?

    他似在笑着,立在船头远远望过来,方殷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见得桨儿轻摇小船缓缓游动,只见得一顶斗笠麻黄颜sè,一袭青衫随风在飘。

    yù过江,可渡否?

    方殷扬声叫道:“船家——船家——”

    声声呼唤,和风远远送出,那老人却似没有听到,只一扬手——

    撒出一网,散入江中。

    是了,他要打鱼,渡人过河可以,总要等到忙完以后。他本就是一个渔夫,方殷已然看到江边那一个小小的草屋,四壁编了苇席,顶上铺了茅草,看来简单粗陋,亦可遮风挡雨。那茅草屋离得方殷不远,只几十步路,不一时趟了杂草灌木而过,人已至。

    但见草屋无窗,门挂苇席一张。

    甫入,便是吃了一惊!

    一张矮木桌,桌上一把壶,两只杯,四下锅碗瓢盆,有泥灶,生着柴火。

    无床,望来简陋已极,一无出奇之处。

    惊的是正对着苇帘,苇壁上挂着一柄剑,灰鲨皮鞘,形式古朴。

    方殷怔住。

    一间草屋,一个渔夫。一柄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莫非隐士?莫非高人?莫非剑仙在此结庐,莫非江中捕鱼那人不是一个渔夫?

    是的,那是一个老人,虽然方殷看不清楚。

    瘦弱的躯体,偻佝的身形,不用看清模样也是知道,他是一个老人。也只一惊,微微一惊,方殷便即释然。他是谁人并不重要,那与方殷无干,方殷只是渴了想喝一口水,才走进了这间小小茅草屋。瓮里有水,自是江水,灶中犹有余火,取壶烧开煮沸。方道士也不客气,坐在小桌前自斟自饮,全当自家。

    不料一口茶水喝下,又是眉头皱起,竟觉喝出了熟悉的意味。壶内本有残茶,冲将开来一口喝下,只觉又苦又涩极难下咽,当真是味如黄连,难喝得要命!那也罢了,权作解渴,只是,却是在哪里喝过?方殷本就不好此道,平rì也是极少喝茶,一时只端着杯子怔怔坐在那里,心下是暗自奇怪,想又想不起来。

    便此时屋外草木簌簌脚步声起,那老人提了鱼篓走进门来,注目而笑:“三文钱,还记得么?”三文钱,三文钱,好一个命贱xìng傲的三文钱!这茶名字太过古怪,方殷一眼望过霎时恍然,直直瞪着他惊得跳将起来:“是你!茶老倌!”那老人点头一笑,摘了斗笠放下鱼篓:“你且坐,方家小子。”

    是的,他就是当年那个茶老倌,看他花白长须面sè苍老憔悴,依稀就是当年模样。不过一面之缘,却也记不甚清,便就是他也不如何,方殷失声惊呼只为想起了老薛。想起了那rì风雪之中击杀胡骑,惨烈血腥的场面犹在眼前!他自不紧不慢取了活鱼,蹲在灶前添柴烧水里外忙活,方道士却是给他一句方家小子又是说得张口结舌,惊骇无以复加:“你,你还记得我?这,老人家,你可真是好记xìng!”

    老人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砰、砰、砰,以刀击案:“人老了,也不记得许多事,方才看见了你也是想了很久,唔——”砰!砰!砰!方殷走上前去,却见他手持一把缺了口的破菜刀,正自砰砰砰以刀面击鱼。转眼大大小小十数条活鱼尽数拍死,直挺挺伏在板上,老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才想起来,是你。”

    看着他花白凌乱的头发,看着他皱纹深深的老脸,方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深深佩服道:“了不得,了不起!老人家好记xìng,也当真是好眼力!”那老人又是一笑,只见得牙齿残缺不全眼角鱼尾无数,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比:“小子一表人材骨骼清奇,三分,七分,哈!不错不错!当真是你!”

    这话语焉不详,方殷没有听懂,惊奇之下却也未曾留意:“这,这是作甚?作甚将这鱼拍死?”老人年近古稀,却是手脚麻利,说着话便将死鱼开膛破刮去鳞片:“如此,让它,唔,少吃一些苦头。”方道士呆呆看半晌,叹一口气,道:“老人家,你是眼力好记xìng好,心肠也是好得可以!”

    老人家不再说话,将鱼收拾停当,灶里添柴,锅中加水,又取一方竹篾置于其间,将鱼一一放在上面洒上粗盐来蒸。不一时盖上锅盖,拿块破布擦擦手,笑道:“话本无心,听者有意,莫非你是全真,吃素的?”方道士不是全真,方道士不是吃素的,方道士充其量也就是个存真,方道士孤陋寡闻,也根本就不知道甚么是全真:“老人家,我叫方殷,是上清山的,的,的人。”

    勉为其难,如此看来方道士对于自家这个道士身份,一直都不太认可。可是老人家已经听明白了,老人家点了点头,微笑注目:“上清,方殷,方家小子,唔,很好,都很好!”说罢缓缓坐下,倒茶来喝:“且坐,喝茶。”方殷不坐,方殷两眼直直看着他,打他进来方殷的视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方殷垂手立在他的身侧,恭恭敬敬说道:“老人家,敢问一句,你是——”

    一口一个老人家,尊重长者礼敬有加,言辞谦逊加上溜须拍马,方道士何以如此必须说明一下。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方道士也不是对谁都这样有又客气又有礼貌地说话,方道士之所以对他这般敬重那是因为看到了墙上的那柄剑又隐隐想起了当年老薛说的话,更由此猜测到了的他身份——

    他拿来擦手的是一方破布,也是一顶破旧的灰sè方巾。

    他是笑着,眯着眼笑,却掩不住其间明亮神采,使得沧桑之中透出一抹俏皮:“我姓孔,有人叫我隐儒,有人叫我老夫子,你叫我孔伯伯便是。”

三十七 隐儒

    仁剑,隐儒,这老人是方殷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

    龙飞凤舞,哑僧隐儒,说的是四个人,真正的高人,传说中的人物。

    单说隐儒。

    相传此人生于贫寒之家,聪敏过人,过目不忘,幼时便得神童之名。前朝以乡试一甲会试一甲殿试一甲三甲状元之身入仕,时任礼部长史,后位及太子太师,贵为三公之列。此人上得殿堂万人景仰,又入牢狱九族祸殃,大难不死又复一介白丁,年近不惑方弃文习武,无门无派孤身一人,竟是剑行天下无人可敌!

    其后隐没行走世间,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人才高命桀大起大落,他的人生,本就是一个传奇。

    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实则无论身隐何处,只心不隐,人何以隐?人便隐得,名亦相传,他的名字前人不愿提及,后人只知道他姓孔,与孔夫子一般,便就多半也叫他孔夫子。江湖中人称他仁心、仁剑、仁者孔夫子。他是孤身行天下,他也老迈不起眼,但真正提起他来人们一定会说天下何其大,人又何其多,但哪怕连同以上三个高人世间所有人之中真正当得起一个“侠”字的,是他!

    只他一人。

    他一人仗剑天下四海为家,多于荒野驿路或是江泽之畔落脚,貌不惊人,行也寂寂。他就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的老人,看上去不出奇也不出彩,如此时的江边老渔翁,如那时的路边老茶倌,世人多半只闻其名而不得见,见也不识。亦如他的方巾他的长剑,每携于身,却也未必常以示人。而方殷已然见他两次,更识得了这个传说中的老人。这是一种缘分,方殷与他有缘,而且不是完全的机缘巧合。

    方殷并不知道。

    方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叫他作孔伯伯,他的年纪便当方殷的爷爷也已足够,方殷也没有多想:“孔伯伯,呃,你,我——”一时心中激动,却也无话可说,眼看他面sè慈祥地望了过来,一时挠头冲他笑笑,笑完又觉面皮发热:“那把剑,可以给我看看么?”老夫子微笑点头,示意自便。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sè,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sè,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sè,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老人。

    方殷却是反复把玩啧啧称奇,又拔出自家剑来两厢作比:“怎不一样?怎是这般?怎我这剑通体青sè,这把却是——”老夫子喝一口茶,笑道:“剑本凡铁,常自磨砺,待你使得多了,来rì也会这般。”方殷点点头,问道:“孔伯伯,这把剑叫作恪吾,你这把又有什么名堂?”老夫子看过一眼,赞许道:“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好名字。”

    “是么?哈!那这一把呢?”

    “无名,一把佩剑而已,有人称它作仁剑,却是抬举它了。”

    “仁剑?呃,这话怎说?”

    “剑乃凶物,司主杀伐,你说说看,仁从何来?”

    “剑无善恶,何以凶杀?单看执于谁人之手,以仁心御之,便是仁剑了。”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何以为仁?”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不仁之事亦为仁,孔伯伯仁义之人,使的剑自是仁剑了。”见他侃侃而谈,可说是对答如流,孔夫子略觉惊奇:“呵,有些见识!你再说说,何为仁?”方殷略一沉吟,说道:“仁者,二人也,相处有道,可以为仁。”孔夫子笑道:“天亦二人,夫亦二人,何以不作仁解?”方殷答道:“道是二人有无互通,不过存乎一人之心,仁之上下左右相对,取的是合德之意。”

    隐儒一怔,已是动容:“好小子,了不起!未料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方殷嘻嘻一笑,将剑挂回苇壁之上:“这话是宿老道说的,方殷也无见地,借来用用而已。”隐儒又是一怔:“那是谁人?你师父么?”方殷扭头儿一乐,吐吐舌头:“说老也不甚老,上清山里一个野道,名字叫作宿长眠。”

    这话,原是宿道长说的。原本就是两个闲人山中闲聊之时,方道士从他那里听来的。此时依样搬将出来,却将老夫子真个吓了一跳:“是个野道?我怎不识?哈!上清一干大小杂毛儿,何时竟也出了如此人物?”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却是在夸宿野道了,方殷只觉亲切,一时心里欢喜:“是了是了,那家伙很有一些个古怪门道,孔伯伯你瞧——”

    又来献宝,还是见笑。

    老夫子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肚大颈粗的小瓷瓶:“这是何物?”

    “我不说,你自己看。”方道士煞有其事,只在肚里偷笑,这是准备暗算老夫子一把了。既然隐儒,偌大名头儿,总要借此机会试他一试,当知这一声孔伯伯也不是白叫的。但见他摇头一笑,也是不以为意,便就拔出瓶塞看了一眼,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甚至还用小指指甲挑出一点点,舔了舔:“涓埃微至毫厘莫辨,制于无声无息之间,唔,难得难得,果然是——”说着便就塞了木塞放回桌上,其间似是一无所觉:“有些门道!”

    是有些门道,方道士傻掉。

    这是老夫子头一次见识见笑,也是无往而不利的见笑第一次失效,方殷心下惊骇,呆半晌,一脸佩服道:“孔伯伯,这是见笑,它制得旁人却是拿你没办法,真有你的!”老夫子哈哈一笑:“小子,想瞧老伯笑话还早了点,哈哈!来来来,边吃边聊!”说话灶上热气升腾,小屋里尽是浓浓鱼香:“涵濡蕴蓄,火候刚好。”老人掀开锅盖,微微一笑:“我自有所觉,你不见得,一般见笑。”

三十八 蒸鱼论英雄

    红rì当空,水鸟欢唳。

    大江边,草屋里,一老一少在吃鱼。

    鱼肉鲜白,滋味鲜美,入口鲜嫩,满齿鲜香。方道士吃得是眉开眼笑,举筷猛夹犹不忘大拍马屁:“好吃好吃,孔伯伯好手艺!”孔老夫子叹一口气,放下竹筷,嚼着干馍无奈道:“十五条鱼给你小子吃了十四条半,你还真是不客气!”方道士打个饱嗝,吡牙一乐:“孔伯伯既是说了不用客气,方殷自不客气,哈哈,不客气不客气!”

    是不客气,鱼都只剩骨头了,再客气也没有必要了。

    方道士这个人,就是个愣头青,浑不吝,一点也不知道客气谦让的。哪怕人家是主他是客,哪怕坐在一起的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要抢的。哪怕在座的是名满天下无人不敬的大人物,隐儒。隐儒是真的老了,老到掉了牙,细嚼慢咽半天只吃了几口饭。老到毫无锋芒一丝火气也无,只是一边嚼着干镆,一边眯着眼睛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慈祥和气的老人,看着自己调皮捣蛋不听话的,乖孙。

    方道士给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得讪讪一笑:“咳!这茶好苦!好苦!”顾左右而言他,没话偏生找话,见了人家不理不睬,方道士终于说了一句人话:“孔伯伯,下午方殷去打鱼,你坐在屋里喝茶,好不好?”隐儒一笑,如释重负:“好,好极了。”

    好极,好极,那就这样罢,伴着大江,撑船撒网,也是一件乐事。江中捕鱼,方道士觉很是新鲜,当下便要出去撒上一网,看看能不能够捞上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当然他是不会撑船,当然他也不会下网,当然如他这般毛毛燥燥的愣小子怕就连根鸟毛也是捞不上来,老人家阅人多矣,自也心知肚明。

    老夫子笑道:“不急不急,你且坐好,和老伯说上几句话。”

    于是说话,说的是一个字:侠。

    “方才说仁,现下说侠。”老夫子问道:“你再说说,何为侠?”

    “呃,侠么——”当真是个老夫子,有够啰嗦,方道士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就是侠了!”老夫子摇头:“以意解意,等若未解,再解。”方道士挠头,苦笑:“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可对?”老夫子还是摇头:“假大空虚,等若未说,再解。”方道士很不耐烦,更是有些头痛了:“侠就是侠,怎有许多说道?还是老伯你来说罢,呃,反正我是不知道了!”

    “方才你拆字来解,解的是仁,你看。”老夫子以指蘸了茶水,于小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仁”字:“二人相亲,合德为仁,再添上他一把火,你看。”说着上下左右划点几下,那“仁”字便就是一个“侠”字了:“火为仁之火,侠为仁之怒,可对?”

    “哈!可不是!”方殷看过一眼,恍然笑道:“方殷明白了,还是孔伯伯有见识!”老夫子还是摇头:“你不明白,再想想看。”方殷看着那字,皱眉苦思。直至桌上水迹隐去,又道:“侠为仁火,失其仁则成匹夫怒火,失其火则成妇人之仁,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足为侠。”老夫子终于点头,指道:“仁为上善水,火为心头火,便如这锅中蒸鱼,须得水火相济,缺一不可。”

    方殷默然半晌,叹道:“鲜衣怒马,放纵任侠,一怒拔剑,谈笑杀人,说来威风神气,那也未必侠者。”老夫子看他一眼,面露惊奇之sè:“呵!小子举一反三,可是聪明得紧!”方殷又叹一口气,道:“方殷就是个野小子,又怎知这许多?这话,也是听那野道说的。”老夫子点点头,啧声道:“宿长眠,我记住了。”

    “孔伯伯,方殷知你心意。”方殷笑道:“这是教方殷不可逞那匹夫之勇,意气行事胡乱杀人,是么?”是的,之所以说仁说侠,老夫子就是这个意思,眼见这傻小子愣头愣脑行事浮燥,便如一头野驴,老夫子是想将他调教调教。岂不知野驴之上,还有一个野道,老夫子与他未曾谋面已是大觉情投意合,当下引为神交:“不错,正是!你说他的朋友是灵秀,是么?”

    “是的,灵秀灵秀,他是常常挂在嘴边——”方道士古怪一笑,意味深长:“哈哈!一对儿老相好儿!”每每想起那个好看的花和尚,方道士就会想起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无禅无禅,说话一晃与他已是几年没见,方老大也是时常心里念叨。当然既有老相好儿,便有小相好儿,前话后话,不必细表。

    “古时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rì你我便就来个蒸鱼论英雄,哈!哈哈!”老夫子开怀大笑,谈兴甚高:“当知天下能人异士众多,自命英雄者不知凡几,你便说说,当世谁人当得英雄二字?”说英雄,谁是英雄?方道士心说一句,你这可是问错人了。方道士不想论英雄,方道士只想出去坐船撒网,体会一下当渔夫的感觉,但见他一脸真诚两眼灼灼地盯着自家,又不好一时就走——

    只得敷衍道:“这不是明摆着么,仁剑隐儒,孔伯伯你就是,嗯!英雄了!”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错错错!我只是一个老穷酸,与我一个侠字便是抬举了我,自是算不上英雄!”方道士心不在焉,又道:“是么?可是方殷听人说,龙飞凤舞,哑僧隐儒,都是当世英雄,四个大英雄!”

    “道听途说,不足为取。”老夫子笑道:“你来说,在你心目当中谁是英雄,谁人就是英雄了。”方道士心里一动,一句赵子龙险些脱口而出,随即皱着眉头思思量量半天,终于苦笑道:“我。”一语惊天动地,英雄泪落长河!门外风声呼呼,直如万鬼齐哭,老夫子却是大笑,放声大笑:“有胆!有种!哈哈,小子要得,要得要得!”

    当然方道士也并非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说这话也是开玩笑了:“哈哈!要论自吹自擂自高自大的英雄,那是非我方殷莫属哈哈!”论天下英雄,多么严肃的话题,他却是言语无忌一味胡闹,老夫子却也是由他,更是越瞧越觉欢喜:“英雄正年少,出名须趁早,呵呵,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正当如此,老夫子笑一回,又正sè道:“你听好,现下我来说,在我心目当中普天之下的英雄是有三个半——”方殷闻言一怔,挠头道:“怎是三个半?怎还有,半个?”老夫子微微一笑:“是半个,先说半个,半个就是燕赵燕悲歌,此人你可听说过?”方殷点头,方殷听说过,正如听说过龙飞凤舞哑僧隐儒,燕悲歌同样是大名鼎鼎,是一个英雄,大侠!

    怎就半个?

    方道士不明白,老夫子也不细说:“还有一个,是个将军,是我老友,也是我心目当中的头号大英雄!”一个将军?莫非赵子龙?还是关公?五虎上将?方道士糊涂了,只待问上一句那是谁个,却听他又道:“另外一个是个和尚,就是你所说的灵秀了。”灵秀和尚?方道士惊呆,不及细想一句话脱口而出:“还有,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我了。”老夫子嘿嘿一乐,露出残缺的牙:“便如此,自高自大自吹自擂的英雄,哈哈!也不止你小子一个!”他是隐儒,也是一个年长老者,这一笑却是目光灵动,顽皮得像个孩子。方道士目瞪口呆,却也来了兴趣,当下连连追问,一时又将做渔夫的事情抛在脑后了:“说说!说说!”

    说的是,燕悲歌。

    老夫子言道他是命贱,骨头硬,xìng子爽直,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可说英雄豪杰。说是英雄,何以半个?只因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而真龙教为老夫子不喜。武功如何?可是打过?是打过,而且不止一次,老夫子说是十年之前与之相斗,完胜。之所以是完胜,是因为燕悲歌屡败屡战,一朝败去,不rì即来,直与隐儒交手四十七次方才罢休。

    也可以说是惨败。

    当然老夫子也说拳怕少壮,此消彼长,现下如若再打胜负当是五五之数。

    说的是,灵秀和尚。

    灵秀和尚方殷见过,除了生得好看,并不以为如何。可是老夫子说他仁心仁术行走天下,以医入道胜过老夫子以文武入道,可谓万家生佛,当真白衣菩萨。当然老夫子也是见过他,老夫子告诉方殷他是一个不凡的人,老夫子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灵秀和尚在老夫子心中的地位,仅仅次于一人。

    仅次于,那个将军。

    那个将军也姓方,与方殷同姓。

    老夫子说他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爱兵如子,杀人只为救人。他才是真英雄,大豪杰,甚么龙飞凤舞哑僧隐儒之流根本就给他提鞋都不配,可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良将,当世第一人!既然如此人物,怎就名不见经传?当然这话是吹牛了,至少方殷以为,就如同他开玩笑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他说那将军也许就是方道士失散多年的爹爹一样地,不靠谱儿。

    下头就更不靠谱儿了,下头说的就是老夫子自己。

    这个方殷有话说,方殷笑道:“孔伯伯,你方才可是说了,你算不上是英雄!”前言犹在,顷刻反复,老夫子也有话说,老夫子笑道:“我算不上是英雄,可我以为自己是英雄,因为我狂,老掉了牙也是一样地狂!”实则即便他说不是,方殷也认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老英雄,可是方殷看不到他有一点狂傲的模样:“孔伯伯,这话怎么说?”

    老夫子哈哈一笑:“老穷酸自号孔梦余,你说呢?”

    “说甚?怎说?”方殷不解。

    “孔为孔,梦偕孟,余就是我了,你说呢?”老夫子笑问一句,两道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隐者不隐,儒也非儒,我狂故我在,便以涓埃微尘之身争映明月大江,但求一心安在,管他英雄何来!”

三十九 临峥嵘

    红rì将尽,云霞漫天。

    江边凉风习习,使人神清气爽。

    吹动了江中的霞光,吹动了如血的残阳。

    吹拂着衣袂长发,吹得小舟有如一叶,缓缓飘荡着靠向岸边。

    有位渔夫,捕鱼归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辛酸的过往,以及一肚子的闲气。

    是闷气,大大地闷气!

    完全就是出乎意料之处,竟就真的一根鸟毛也没捞上来!

    这不可能!方道士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然而理想就和那锅里的蒸鱼一样丰满,可惜现实就像是吃剩下的鱼骨一样骨感。

    话说,方道士因为受到刺激,是隐儒老骥伏枥啸傲夕阳一般喷薄而出的豪迈情怀刺激,激动之下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好生打上一船活鱼来,以彰显自身初生牛犊子一般的风发意气以及存在的价值,所以急不可耐地撑船下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渔夫。从而使得身心俱疲,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方道士受到了鲜美鱼肉的引诱,原本就是说着大话流着口水去的。论英雄豪杰,数风流人物,那与方道士原本就一毛钱的干系都没有,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一锅好鱼来得实在。再加上方道士又新鲜又好奇,又贪玩又好动,说不几句野驴的本xìng已然暴露无遗——

    一头野驴下河捕鱼,结果可想而知。

    河太大了!风大!浪大!我又不会划船,那网也不好撒,这条破船老是不听话,那些破鱼谁知道在干嘛!傻的!太傻!白痴!呸!种种。这是方道士在分析失败的原因了,原因有很多,都很有道理,所以说这事儿实在是不能够怨他。当然无论怎样找借口,也不能掩盖空手而归的铁一般的事实,所以方道士还是很生气,是自个儿和自个儿生气,置气赌气,无以言表,此时的心情和当年在上清山里第一次带着弓箭柴刀去打猎极为相似,同样是两手空空回来。灰心气馁懊丧yù死!

    还不如那一次了,那次至少得到了一根鸟毛。

    但同样是没法交待没脸见人,无奈地眼看着再一次,吹破了牛皮。

    ——备好大锅,烧好柴火,等着!

    哎!看看不远处,草屋里,老夫子还在坐着喝茶,背着身一动不动,又似在看着一本书。思思量量,yù言又止,这着实有些尴尬,看来晚上两人也只能啃干馍了。也是着实有些不甘,只盼得有一条自己蹦到网里来,哪怕一条小的,也好有个交待嘛!老天爷啊,开开眼啊,奇迹会不会发生啊,看——

    方道士一回头,登时大吃一惊!

    没有鱼在网里!

    吃惊的是网也没了!

    网没了是因为小船不见了!

    没有奇迹,只有空空荡荡的江水打在岸边草地上,哗哗地,啦啦地,似在轻声讥笑。

    船呢?

    船就在不远处,离岸数十丈,顺流而下,自个儿跑了。在这个倒霉渔夫不管不顾不负责任地跳上岸以后,便就悄然而决绝地弃他而去。所以说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不凡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省心,这下非但鱼没捕上来,就连捕鱼的什物儿连船一同给折腾没了。

    “啊——啊——”方道士傻了眼了,失声大叫:“船!船!孔,孔伯——”老夫子扭头儿看一眼,起身,缓缓走出草屋:“船上有绳索,那里有木桩,不用它时你便拴上。”他自不紧不慢指指点点,方道士已然急得跳将起来:“孔伯,我,哎!怎办?怎办?”老夫子从容而行,不温不火:“莫急,莫慌,待我——”说话已至江边,点点头,微微一笑:“待我取它回来,便是。”

    便就飞身一跃,直直扑向大江!

    这一幕又是何其相似,那上清峰顶的老神仙也是——

    也是不及细想,方殷一把抱住,愕然道:“孔,孔伯?你这是?”老夫子给他紧紧搂住动弹不得,挣了两下又不得脱,只得无奈道:“不是说了去取船,你以为我要如何?”船在江中,怎生取得?莫非效那神仙,也要登萍渡水?方殷不相信,方殷不能相信,然而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终于惊觉他是谁人:“是,是。”

    他是隐儒。

    说话小舟渐行渐远,随了江水飘飘摇摇。

    是有奇迹,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方殷瞪大眼睛,内心之中很是期待!

    但见他纵身一跃,轻飘飘掠过江面,转瞬离岸已达数丈开外!一足甫落水面,微微一点身形又起,直如飞鸟低掠,直如足履平地!数丈、数丈、数丈又数丈,起起落落间江流之上直似波澜不惊,只见白发飘扬袖摆共舞,衬了夕阳之下万千条霞点点波光,伴了四面八方的沙鸥水鸟飞舞清唳,真个天降神人一般!

    须臾已至,目光遥遥所及人落船上——

    他似在笑着,立在船头远远望过来,方殷看不清他的模样。

    直若白rì,初见之时。

    若非头顶无笠,若非身映夕阳。

    这是一个梦。

    直到残月如钩繁星满天,方殷还没有醒过来。

    “小子,你杀过人么?”

    方殷一惊抬头,左右看看,又怔怔地看着他:“甚,甚么?”

    “我是问你,可杀过人?”老夫子淡淡一句,并未抬眼。屋里无灯,只星月相伴,影影绰绰方殷也是看不真切,却见他低着头在小桌上悉悉索索翻看着甚么:“杀人?呵!自是没有过,方殷不敢。”老夫子不再说话,只一声轻叹,似是失落。昏暗之中,天地静寂,虫声水声风声隐隐传来,入耳又是格外清晰。

    是的,方殷还沉浸在傍晚那奇妙的一幕当中,只疑是梦。但那不是梦,方殷知道,其时见他摇了小船回来,其后二人还回屋喝茶吃了干粮。其间是说了许多话,方殷多半也是记不清了,总是魂不守舍浮想联翩,总是时而振奋时而气沮,方殷也想有一天能够像他那样,体会一下大江之上凌波而行的感觉。

    那很遥远,就像是一个梦,空而虚妄。

    那也很近,就发生在眼前,真真切切。

    会么?会么?

    会的,他说。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使方殷又一次燃起心中,希望的火。

    也许原本就是一个神仙,也许方殷有幸再次遇到了他,心中的梦想就要实现。

    “孔伯伯,你一定杀过,不,是杀过很多人罢?”良久,方殷小心翼翼问一句,将小屋里的宁静打破。老夫子轻声慢语,直如梦呓:“是的,很多,孔伯伯杀过的人,比孔伯伯吃过的鱼还要多。”这是一句真话,方殷已经信了,不想这看似又瘦又弱又不起眼的糟老头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方道士一时悚然,话也不敢说了。

    “我问你,你来此之时,直至此时,可见江中有船只经过?”

    “呃,没有,一只也没有。”

    “鼓矶连环岛,长江三只蛟,可曾听说?”

    “不曾,方殷不知,莫非——”

    “不错,三蛟首恶,率众百余,正于此处下游三十里处,我问你,当杀不当杀?”

    “呵!方殷也不知,莫非孔伯伯在此落脚,正是为了此事?”

    “我再问你,若他们**掳掠刀下不留一个活口,老人也杀孩童也杀,手段残忍毫无人xìng,致使这江底枯骨无数,致使方圆百里之内渺无人烟,致使这江中客货船只几将禁绝,当杀不当杀?”他是平平淡淡娓娓道来,方殷却是愈听愈怒,一时间只觉心头火起直冲顶门,忽地立起一字脱口而出:“杀!”

    “不错,有种!”老夫子抬头,嘿嘿一乐:“长江三蛟,就交给你了。”

    “啊?”这是一个无比艰巨或者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方道士当场傻掉,随即连连摇头加上摆手,表示自个儿根本就不能够胜任。老夫子笑道:“你若不去,我这糟老头子便就要去送死了,你又于心何忍?”方道士讪讪一笑,又坐了回去:“孔伯伯又来说笑,隐儒何许人也?哎!说到送死,方殷若去了才是真个送死!”

    自是说笑,老夫子摇头笑笑,又道:“杀人不难,难就难在谁人当杀谁人不当杀,若是妄杀一人,老伯又与匪寇何异?”说的是这话,方殷初时听来未觉特异,待往深处一想,又是怔住:“说的是,可不是!江匪人数众多,未必人人该杀,便孔伯伯能以一己之力尽数击杀,又怎辨得,辨得——”

    老夫子点点头,续道:“所以我近rì反复察探比对,直在他上游住了三月有余,你看。”看的正是桌上几样物事,却是几本书册,昏暗之中方殷凝目细看却也看不清楚,只见得封皮大字。一本厚厚县衙户籍,一本厚厚官府案底,一本薄薄投名册。册中还夹了三张海捕公文,上有人像。方殷翻看半晌,也是一头雾水:“这,这,哎!孔伯伯,这可真是难为了你!”

    “三蛟样貌已有,一百四十七水寇尽在这投名册中。实则盗匪之流既容你入伙投名,便教你有来无回,算上三蛟这一百四十七人是人人身背命案,人人当诛!”老夫子长长叹一口气,又道:“然而人命关天,不容一丝谬误之处,因之我于官府取来案底户籍查找,又于连环岛水域附近查勘,一一比对,如此过了三月有余。”

    静静听完,方殷心悦诚服,赞叹道:“说到杀人除恶,说到行侠仗义,这天底下怕谁个也没有孔伯伯这般,哈!当真是麻烦得紧!”老夫子将脸一板,叱道:“莫笑!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方殷看他一眼,笑道:“自不说笑,方殷也知不是儿戏,火为仁之火,侠为仁之怒!方殷记得,小子受教了!”

    “存敬畏之心,行无畏之事,可知?”老夫子不笑,正sè道。方殷点头,认真说道:“是。”老夫子微微一笑,目泛神采:“武功何物?剑为何物?胸襟气度见识胆略无一不能胜之,可知?”方殷思忖片刻,展颜一笑:“是!”老夫子哈哈大笑,复又开怀:“你既来了,明rì便去,我来杀人,你来压阵!”

    “成!”

    杀杀杀!杀人者恒杀之!成成成!热血已然沸腾!

四十 投阎罗

    作为一名水匪,是一件很快乐,很幸福的事情。

    至少翻江蛟是这样认为。

    翻江蛟,长江三蛟之一,鼓矶连环岛水匪大统领,了不起的大人物。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

    聚啸水泊,横行霸道,想怎样就怎样,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这分明就是神仙过的rì子啊!翻江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吃一大口肉,喝一大碗酒,又懒洋洋地靠在一张大大的太师椅上,似乎已经醉了。是的,今天大统领是格外地高兴,这一点在场的兄弟们都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再一次希望纷纷立起,端碗,齐声叫道:“大爷多福多寿,大爷寿与天齐,再祝大爷千秋万代,永享仙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统领更高兴了,当下一仰脖子又尽一碗:“干!”是的,今天是大统领的五十大寿,天命之年呐,便于这大寨之内大摆寿宴痛饮美酒,当然是很高兴了。当然这只是刚刚开始,这才哪儿到哪儿?大统领大手一挥大声叫道:“都坐!都坐!呆会儿还有美人助兴,陪兄弟们喝个痛快!”

    众人轰然叫好,个个目泛异彩,想必是有脱衣舞十八摸之类的节目,让大家伙儿很是期待。杯碗狼藉,酒香四溢,眼看这大好酒席刚刚开始,大伙儿举杯相庆,都很高兴。只有一个人不高兴,那个人也不笑,也不起身,也不举杯也不说话,yīn沉着个脸坐在那里,就像是有人欠了他二百两银子。

    总是赖着不还!

    当真扫兴!怎不晦气!在这高兴的rì子里,在这欢快的场合里,你说你算找谁地!这家伙并不讨人喜欢,至少在场的弟兄们都不喜欢,就连坐在正座的大统领也不喜欢,是讨厌!厌烦!可是大伙儿都不敢得罪他,甚至说也不敢说他一句,就连大统领翻江蛟也是拿他没办法,只得由他任他,不去理他。

    因为他也是三蛟之一,连环岛二统领,倒海蛟。

    二统领武功最高,这一点是大伙儿公认的。二统领心眼儿最多,这一点是大伙儿公认的。二统领不应当叫倒海蛟而应当叫做倒霉蛟,这一点也是大伙儿公认的。因为他生具一副倒霉相,全不似大统领那样威伍豪爽,你看他坐在大统领的身侧就像是一只小虾子坐在一个大螃蟹旁边,完全就是没个人样儿!

    “大哥,你先喝着,我再去鼓矶看一下。”二统领说话了,二统领面sèyīn郁。大统领面sè不豫,瞪着个眼:“看看看,看个毛!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倒海蛟长身而起,脸sè凝重:“大哥,上月那投名册不翼而飞,事有蹊跷,不得不防!”翻江蛟哈哈大笑,按他坐下:“咱连环岛固若金汤,咱兄弟个个jīng兵强将,一本破册子丢便丢了,你又怕个鸟!”

    众人齐齐大笑,纷纷立起敬酒:“大爷说的是!二爷,喝!”倒海蛟无奈,端碗喝下一口,仍是眉头紧锁。是的,投名册是不会无缘无故丢失的,这一点就连翻江蛟也是心知肚明。但终归皮毛小事,自也不会放在心上,谁个又会闲得发疯去偷一本没用的册子?何况三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便他来上几只小鱼小虾还能翻了天不成?

    五十做寿,天命之年,思及峥嵘岁月,怎不感慨万端!是了!大蛟二蛟,还有三蛟!鼓矶连环岛,长江三只蛟,兴风作浪,何其威风!可是三蛟呢?三蛟没有来,便这做寿之rì三蛟也不来给大哥捧扬,三蛟又是去了哪里?三统领迟迟不到,大统领不高兴了,当即沉下了脸一拍桌子:“老三!”

    老三不在场,没有人说话,只是人人面sè古怪,挤眉弄眼。

    翻江蛟两眼四下扫过,当即恍然大笑,啐一口,又骂一句:“sāo娘们儿!”

    “大爷!二爷!”

    便此时一人匆匆赶至,面sè犹疑不定:“江里有,有船来!”

    众人闻声而起,翻江蛟端坐不动:“报!”

    “一小船,两个人,一老一少,似是,又不似,呃——”那人吞吞吐吐,众人也自惊疑,倒海蛟不待他说完便即起身离席,片刻点了十几人:“取家伙,与我走!”说罢当先大步而去,手里已是多了一条短鞭。干的刀口舐血的营生,兵刃自不离身,随之那人连同十数人各持刀剑棍棒跟上,脚步迅捷。

    这伙儿水寇训练有素武艺jīng强,长江三蛟确也不是浪得虚名。

    “莫理会,坐!喝!”大统领又发话了,当先端碗一饮而尽,极为豪爽!眼见他神情从容坐得是八风不动,众人也是先后落坐,又自嘻笑吃喝,全然不以为意。不过区区二人,又有何惧?便是几千人的大阵仗也都来过,还不是同样拿这连环岛一筹莫展,奈何不得!且坐!喝!喝!喝喝喝!哈哈哈哈,听着没?大哥说了,美人来了!

    美人来了,也没鱼干的份儿。

    喝酒吃肉,也没鱼干的份儿。

    鱼干是个小弟,鱼干也是能是发着牢sāo,喝西北风了。

    作为连环岛最小的兄弟,一个在岛上长年放哨的哨子,鱼干并不以为当水匪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更别说幸福了。这个世界是不公平,鱼干常常这样以为,就像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同伴明明叫作哨子,可是他从来不肯好好放哨一样。鱼干叹一口气,看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江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胆小鬼!

    是的,他们叫鱼干胆小鬼,可是鱼干胆子并不小,一点儿也不!要知道,鱼干已经杀过六个人了,是六个啊!六个!鱼干杀过六个人,鱼干早就不是胆小鬼了,尽管鱼干常常夜里会做噩梦哭着惊醒。其实杀人那就那么回事儿,杀一个也是杀,杀六个也是杀,没有什么。就好像是喝酒,头一回喝觉得辣,喝多少回也觉得辣,反正就是辣乎乎的。

    当然,那是他们逼着鱼干杀的,不能怪鱼干。

    他们说是为了让鱼干练胆,他们是对的,鱼干的胆子变大了。

    再杀人的话,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可是他们还不满意,还不满意啊,还不满意!他们总是欺负鱼干,欺负鱼干年纪小,欺负鱼干武功差,脏活累活都给鱼干做,他们吃肉鱼干只能喝汤!哪有天理了?哪有公道了?鱼干也有着自己的辛酸往事许多的悲惨不幸,鱼干早就明白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决不能指望任何人!早晚有一天,鱼干会把骑在鱼干头上拉屎撒尿的人杀掉!都杀掉!

    鱼干发誓,鱼干指着天再一次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了!

    鱼干忽然想尿尿,便撒在这大江之畔鼓矶之上。

    这一泡尿,想必会撒出意气风发英雄豪杰,万之人上的感觉。

    可是来人了,来了两个人。

    鱼干一犹豫,那两个人就走近了。

    那两个人鱼干早就看到了,鱼干很后悔,刚刚应该早些尿的。

    影响了鱼干尿尿,鱼干当然心情不好了,鱼干的心情就像是刚刚哨子丢下他一个人飞快地跑掉一样的不好,鱼干瞪着眼睛挥着刀,凶恶大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吼过之后尿意全无,鱼干又找到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只觉心情舒畅快美!只见面前那老头子走将过来,和气一笑:“你是鱼干,对么?”

    鱼干自是鱼干,这是一句废话!

    当然鱼干并不是一个傻子,鱼干也知道来者不善,鱼干并不认识他。鱼干看着他头顶上的那方灰sè的破旧布巾,退后三步,满眼满脸都是jǐng觉:“你是谁个?哼!你又管我是谁!我可告诉你我鱼干不好惹,识相的话……”正自说着,神情凶恶挥刀比划,却见那老头儿和蔼一笑,缓缓拔出剑来:“你杀过六个人,是么?”

    鱼干死了。

    死在大江之畔鼓矶之上,脸上残存着一种悲壮的感觉。

    更多的是惊骇,鱼干死不瞑目。

    破喉,气绝而死。

    至死鱼干也没有撒出那一泡尿,使得鱼干临死之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本就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作为一个人活着是不可能不给不给别人欺负的,而要是想着不给人欺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做鬼。

    然后给鬼欺负。

四十一 数之不尽

    一路行来,方殷惊悚难言!

    鼓矶!连环岛!

    三岛一大两小,南北相连浮于江面,那石矶于北面小岛探出一岩,如鼓。

    一条石径,贯通三岛。而自鼓矶之上一路跟随而来,尽是鲜血尸身触目,嘶声厉吼不绝于耳!甫起、甫落,再起、再落、又起、又落、起起落落不及数息,石径两侧先后放倒十数具尸体,静悄悄伏于荒草乱石之间。人是仁儒,剑是仁剑,一人一剑无情而迅速地收割着xìng命,人如一捆一捆又一捆的稻草,先后放倒。

    只一剑,一剑刺喉而死,无人得脱。

    方殷跟在他的后面,剑都没有拔,两个人还没有走上,中间的小岛。

    他是不发一言,不紧不慢走在前面,也看不见他的脸sè。并无一合之敌,白刃未加,人已身殁,只那使单鞭的出了三鞭。鞭来他亦闪,亦退,并不格挡,只觅空当一剑刺出,入喉,那人一般倒地呜咽抽搐而死,身体蜷得像个虾米。跟在他的身后,作为一个看客,方殷自是心惊肉跳,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寒毛根根立起!

    直似一转眼间,左右无人四下又静,只听得滔滔江水随了风声呜咽,渐有淡淡血腥气弥漫开来,共淡淡的水草腥气缭绕鼻端。方殷的心在跳,方殷的手在抖,方殷不敢回头去看后面的死人,来时的意气风发热切渴望早已随着一条条生命的流逝变作恐惧惊惶,腥红的血只激发了骨子里的懦弱。

    方殷很害怕,害怕得要死!

    但方殷知道还会更怕,因为要死更多的人。而他们已然怒吼狂喊着,咬牙切齿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枪——

    冲过来了!

    那座大岛遥遥在望,其间木石为寨,屋舍隐隐。

    二人,百余人,汇于中间小岛上。

    一巨汉身形伟硕满脸虬须,手持一双大斧,咆哮如雷:“来者何人!何故杀我——”

    即出八字,来人不疾不徐近前,一剑刺出,不快不慢。

    剑未至颈,巨汉起一斧护住胸颈处,当头一斧重重劈落!

    那人撤剑,退半步,并以侧身避开,便于斧落之时剑搭斧柄斜削而上。

    剑未及指,巨汉却也不退不避,只暴吼一声重重劈落,又是当头一斧!

    剑只一剑,斧是双斧,断我手指,取你人头!

    孰轻?孰重?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这人是一个行家,个中高手。<ww。ienG。com>

    这巨汉自是大蛟,翻江蛟,而大蛟这双斧下劈落的人头有多少,便是翻江蛟也已记不清了。也不在乎多他一个,一个该死的糟老头儿!大蛟心道。长江三蛟已去其一,再也不能翻江倒海了,二蛟已经死了,大蛟心道。这一斧下去必定不中,大蛟不是这人的对手,斧落当退,群起攻之,大蛟心道。

    可是大蛟没有退,大蛟一斧劈落,手中双斧就再也没有收将回来。斧已落地,口不得言,大蛟以上的想法都是在喉间中剑之后,大蛟只得心道。剑尖入喉寸许,一时并不得死,只有身落尘埃,眼望青天白rì。大蛟死在天命之年做寿之rì,死不瞑目。大蛟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中了他那一剑,濒死之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喝酒误事。

    大蛟以为,定是喝多了,才没有看清楚。而在他的兄弟们还有方殷方道士的眼里看来,那致使一剑分明就是清清楚楚的事。众人只看到一剑,从头到尾都是一剑,一剑刺出他是左手斧挡右手斧劈,而那老人不闪不避,一剑直刺咽喉。鬼使神差一般,转眼左斧偏出,落空,右斧劈下,头颈胸腹要害尽露——

    便就一剑入喉,当即失了xìng命。

    孰是?孰非?谁又知道!大蛟死不瞑目,也许只有那老人知道。

    只因,太快。

    眼看大头领一个照面便就横尸当场,众寇皆惊惧悚然,一时不敢前。然惧是亡命之徒悍勇之辈,不一时便是一声呼哨,各持兵刃蜂拥而上!不用废话,来意昭然!一老一少这是来取一众弟兄xìng命,想是替天行道来着!好狠!好狠!目光及处,近有大蛟,远有二蛟加上十几个兄弟,尽是转眼没了xìng命!

    杀!杀了!杀了他们!怒叫厉吼又起,声势更胜于前,并了棍刀剑嗡鸣棍棒呼啸,转眼之间一百多人便将二人团团围住,齐齐抢上!当知只一小岛,地势平缓,任他武功高强又如何?刀枪剑戟锤棍钩链齐上,管教他二人化作肉泥!酒上头,也红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杀!杀了!杀了他们!

    便于小岛之上,二人陷入重围。

    且不说老夫子,老夫子是隐儒,自有应对之法。单说方道士,方道士不是来打架的,方道士更不是来杀人的,方道士只是一个看客。也一个不幸受到牵累的,无辜的受害者。这是方道士没有经历过的大场面,相对来说前几次动刀动枪那都是小儿科,方道士也没有想到百十多人真正拼起命来是这样地可怕——

    冲着自家!

    “啊啊啊!啊啊啊!”只觉头皮发炸!“砰砰砰!砰砰砰!”心将跳出胸腔!呼喝呐喊嘶吼狂啸蝇虫般杂乱嗡嗡缠绕耳际,听不真切!刀光剑影长枪短棒真似是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两眼昏花!如置身闹市,然而眼的红的!如身在梦中,然而森森白牙!只不觉间长剑早已离鞘挥出,也不知只是软绵绵呆愣愣地,划拉了几下——

    此时此刻方殷根本早已忘了是来做甚么,甚么武功招式,甚么仗剑行侠,甚么豪情壮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命要紧,逃!然而无处可逃,只听得一声声的惊呼惨叫,只见得那些人疯了也似前赴后继冲杀过来,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呜呜抽搐,失神的眼愕然地瞪着,红的血漫过白的牙——

    方殷知道,隐儒早已出手。

    方殷知道,若非是他,方殷早已命丧此处。

    方殷知道自己毫发无伤,而自己手中的剑根本就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方殷知道了,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看客。

    但是方殷不知道,那一刻究竟是,过了多久。

    人是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就死在方殷的眼前,身后,死在方殷左右。剑剑刺在喉咙,并不立时就死,一直有呜呜的声音夹杂在惊呼惨叫之中,粗若挫木细若鬼哭,咕噜咕噜似是抽水,听得分明!他们不会惊呼惨叫,惊呼惨叫的是他们的同伴,惊呼惨叫又夹杂在嘶吼狂叫之中,听着已然是吓破了胆。方殷的剑已垂下,方殷已然失神,方殷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还活着。

    方殷不知道那一刻是过了多久,但方殷知道这一场杀戮就快要结束。

    实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前后不过数息,方殷没有回过神来,一众水寇也没有回过神来。便已死了多半。而血腥之气已然渐浓,乃至刺鼻,再看尸横遍地之时,荒草间,石径上,处处都是暗红的血静静流淌着,悄悄蜿蜒。其间有一刹那静寂之时,只一刹那,忽而余下众人齐齐发一声喊四散开来,掉头狂奔而去!

    是的,他不是人,他是鬼!他形如鬼魅,让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不跑等甚?留下等死?

    扯乎!

    这一场杀戮并没有结束,那死神一般的老人持剑追杀,直向大岛而去——

    四下皆水,只大岛有船,水寇四散,一般逃向大岛。

    方殷怔立当场。

    定了定神儿,又失魂落魄般跟了过去。

    是的,他们会跑的,孔伯伯说。

    是的,出其不意,雷霆一击!一百四十七人不留一人!孔伯伯说。

    一路上又有死人,十余尸体。

    一般,一剑封喉!

    方殷直如未见,方殷也是有些麻木了。

    一百四十七人,还有多少人呢?方殷走着,喃喃自语。

    前方已不见人,岛上只见一寨。

    入之,一厅,绕行,数十屋舍,不见一人。

    人在船上。

    二十八人,分四船逃离,此时已入江中。

    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也是唯一的一条后路,却也是真正能够逃出生天的一条水路!只因环岛方圆里许布了水雷,连环岛多年来攻之不破剿之不得的原因正在于此。雷布水下,渔网浮之,一将触发连环炸起,管教船毁人亡。雷并不多,只数十颗,但布在哪里只有水寇们知道,也只有水寇们出入zì yóu。

    四船,分南、北、西南、西北,呈一扇形飞快逃离。

    有人在追击,方殷在看,船上的人也在看。

    很快。

    持剑凌波,又现登萍渡水绝技。

    也无浮萍,足尖点水,一点一点又一点,须臾赶上一船。

    片刻即出,斜掠水面又入一船。

    又一船。

    直似转眼之间,二十八人尽数刺死船中。

    人回。

四十二 杀!

    老夫子便如一只青sè大鸟般掠水而过,栖于岛畔,白发上的方巾如一支羽冠随风轻摆,娴静复悠然。但见方道士直着脖子张着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江中,模样又似一只傻鸟。老夫子笑道:“你很奇怪,是么?”方殷呼一口气,怔怔道:“既是江匪,必通水xìng,方殷是很奇怪,为何那些人宁肯坐以待毙,也不,怎不跳进江里?”

    “不说,且看。”老夫子微笑,指点。

    循指望去,目光所及,宽阔江面之上四只船儿随风顺流缓缓而下。自是无人掌舵,早已失了主张。忽地“轰隆”一声大响,一船行处碧波翻涌白浪冲天,旋即又是一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隆隆!只转眼间连有沉闷震声响彻耳际,间或哗哗水浪翻涌之声,但见船只所及之处江水翻滚升腾,一时形如沸水,好不肆虐声威!

    水中有雷,方殷不知,原是水雷发作。

    时而密集,间次零星,前前后后直有盏茶时分,方止。浪涛稍却,再见江中四船已然倾覆,炸得是千疮百孔缓缓沉没,而江面之上浮的尽是破烂的鱼网,大大小小的碎裂木板,隐约有物其间沉沉伏伏,却也瞧不清楚。那是死人,残骸,不得全尸。是有鲜血渐渐染红了江水,一处处青白之中暗红的颜sè,随了江水缓缓流淌。

    终于船没,杂物随波,江水永无止尽地流淌,哀婉地带走了暗红的凄艳,平静地带走的生命的鲜活。直如转眼之间的事情,恍似并没有发生甚么,但方殷已经看得呆了。轰隆隆的闷声响依然萦绕耳畔,犹记得那惊涛骇浪之中的船儿有如浮萍,在生命的长河岁月的风浪之中无声无息而又无奈地,颠簸。

    “走了。”老夫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有事情要做。”

    走了,走了,方殷跟了他走,一样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方殷问道:“孔伯伯,江里有水雷,他们才不敢跳,是么?”老夫子当先而行,轻车熟路:“也不尽然,若以泅水而逃犹有生机,然而三蛟于江中又布铁丝尖木,将这一岛围若铁桶,使人无法借水暗遁。”忽而止步,回头一笑:“自绝生路,你道为何?”方殷思忖片刻,叹道:“还不是心里有鬼,怕有人摸上岛来,哎!当真是作茧自缚!”

    老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又行。

    行至一屋,未入,隐有女子低泣入耳。

    “都出来罢。”老夫子推开房门,也不入内:“穿好衣服。”

    半晌。

    先后出来十余女子,个个面sè苍白神情瑟缩,目光呆滞。有几人在哭,有几人低着头,有几人偷偷拿眼打量着来人,眼神也是畏畏缩缩。说是整了衣衫,衣衫仍是不整,衣也破损发也凌乱,她们立在屋前,刺目天光之下裸露着肩臂腰腿一处处掩不住的雪白肌肤,与一双双红肿的眼,无法形容的眼神。

    方殷不敢看,方殷别过了头,方殷只觉心中出离愤怒!

    更有一丝释然。

    忽一女跪地伏首,连连磕头:“恩人呐,恩公!多谢二位恩公,小女子可盼得重见天rì,老天开眼呐呜呜——”声声凄凉,使人动容,随之一众女子先后跪下,却不语,只默默流泪。方殷赶忙退后,闪在一旁,方殷当不起。今rì见了太多的死人见了太多的血,直至此时,心头方泛起一抹欣喜之意。

    然而老夫子不动,只望定一女:“抬起头来。”

    那女子正是当先跪地那人,正自伏地哀哭,似是没有听到:“二位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便是当牛作马——”老夫子并不待她说完,淡淡一句:“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三蛟,浪里蛟了。”方殷闻言一惊,抬眼望去,却见那女子也不抬头,仍自大哭不止:“老天爷啊,老天爷!怎见得我一家老少惨死江中,又惨遭歹人凌辱,小女子命苦,命苦啊!”

    正自伏地伤悲恸哭,忽一物飘摇落下,却是一张海捕告示。

    哭声一窒,又起。

    随即一张,又是一张,之后扑一声轻响,地上多了一本薄薄册子:“投名册在此,连环岛一百四十四水寇并翻江蛟倒海蛟尽数伏诛,还有一个浪里蛟,那就是你。”语落,一时静寂。半晌,那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无泪,目光平静:“你是谁人?怎知是我?”老夫子注目笑道:“我知你,正如你知我。”

    “隐儒!隐儒!”那女子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果然仁心仁剑,好个圣贤之人!”这自是说的反话了,她早已猜出了老夫子的身份。实则隐儒名满天下,今rì若非是突如其来雷霆一击,只怕一众水寇早也猜到了是他,也早已望风而逃。而她便是浪里蛟,连环岛上一百四十七寇之中唯一一个女匪,也是此时唯一一个,幸存者。

    她立了起来,怒目而视,并无惧sè。

    只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两柄刀,长只尺许,短仅七寸,鸳鸯刀。

    老夫子不再说话,老夫子只微笑着,拔出了剑。

    方殷在看着她,看她身形丰腴面如银盘,柳眉杏目风韵动人,颇有几分姿sè。方殷在看着她手里的刀,方殷知道她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因为她的双刀指的不是老夫子,而是架在身边两个女子的脖颈上:“知你剑快,你莫过来。”老夫子离她丈许,老夫子没有过去,老夫子笑道:“将刀弃了,我不杀你。”

    浪里蛟面露喜sè,竟就两手一扬弃了双刀,干脆利落:“夫子不杀之恩,小女必当铭记于心,从此洗心革面再不为恶!”老夫子摇了摇头,笑叹一句:“你若有心,何不弃刀?”这句话方殷没有听明白,浪里蛟也是暗吃一惊,却也不动颜sè:“刀在地上,怎得——”老夫子叹一口气:“刀在袖里,三蛟是有三把刀的。”

    半晌,浪里蛟垂下了头,一刀无声无息于左袖滑落。

    “嗒”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是一小刀,柄三寸,刃三寸,形如飞刀。

    老夫子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方才将剑收回鞘里,缓缓上前:“我不杀你,自有杀你之人,方殷——”方殷二字一出,浪里蛟是万念俱灰,终知今rì必死无疑!当然之前一切种种不过为了逃得一命,当然方道士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她也不知是谁,当然此时她也知这隐儒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了她——

    然而三刀尽弃,还有一线生机。

    浪里蛟只不动,而一众女子已然退开,看着那老人微笑着立在她的身侧,看着那青年拎着剑苦笑着走上前去:“孔伯伯,方殷不成,不成的。”老夫子笑道:“不是说好了,三蛟交给你。”是有这话,三蛟原是第三只蛟,一只母蛟。方殷立定,看过一眼,还是苦笑:“方殷也说过,方殷没有杀过人,这,这,哎!不成!不成!”

    不成,不成,方殷不忍心,也是不敢。不成,是不成,这便是浪里蛟的一线生机。他是不会杀人的,他不敢,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菜鸟,浪里蛟阅人多矣,早就一眼看出来了。所以浪里蛟才会弃刀,只隐儒不杀,他是不足为虑。而之所以说是一线,还是因为隐儒,因为浪里蛟更知道在这老人面前自己也是一只菜鸟——

    有他在,他会的。

    “拔出你的剑,杀与不杀在你,且听我说——”老夫子面sè平淡,缓缓道。

    方殷拔剑,仍是苦笑,叹气。

    “你可知道,她是谁人?”老夫子淡淡道。方殷没有说话,方殷知道自己不用回答,只听着便是:“你可知道她杀过多少人?你可知道她生xìng凶残yín毒以杀人为乐?你可知道死在她这三把刀下的人是不计其数!其数为何我亦不知,但只衙门案底所计便有一百八十九人!你可知你不杀她她还会——”

    一言至此方殷未语,浪里蛟尖叫道:“不会!我不会!我不会再杀一个。”声也戛然而止,顷刻肩上中指穴道受制,不得言行,只得听:“她还会再杀人,他会的,她的人xìng已然泯灭,她还会杀更多的人!刀非在手,而是在心,便她真个一朝悔悟放下屠刀,但死在她刀下的人却再也不会活过来——”

    “是的,是的,不会活过来,不会。”方殷喃喃道,心中是沉重。

    “是的,她杀人行凶之时你是未见,你更与她素不相识,你是不忍杀她,何况她是一个女子。”老夫子注目而视,语声愈重愈疾:“但你可知这一个女子,众寇于江中,于船上岛上屠戮老人妇孺,鲜血染红大地江水之时,她在做甚?”又一指道:“她是一个女子,这是她的姐妹,你可知她们于众寇身下哭号悲鸣,极尽凌辱折磨之时,她又是在做甚?”

    方殷答不出,但那可想而知,胸中怒火已然涌上,涌上,转眼汹涌翻滚势如浪涛!方殷握紧了手中的剑,挺身面对着她,终于正视了她:“那时,你在作甚?”浪里蛟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表情,只眼中万分怨毒,一丝不屑。方殷抬起手中的剑,轻轻抵在她的咽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不用你看得起,但你记住,我叫方殷。”

    “此人当杀!杀!”

    “杀!”

四十三 日月轮转

    其实杀人很简单,因为生命很脆弱。

    正如此时,只需将剑尖轻轻一送,刺破皮肤,穿过血肉,入寸许即可。

    喉有气管动脉,破之气窒血失,片刻即死。

    青锋,寒刃,白生生的脖颈,方殷只觉手中长剑重若万钧,根本无法使之前行分毫。

    ——杀!

    那一声大喝犹自回荡耳际,方殷激愤之下确是起了杀心,杀了她!

    然而方殷的手在抖,方殷还是刺不下去。

    心也是,在颤抖。

    方殷没有杀过人,没有。

    其实杀人很难,正因为生命很脆弱。

    对于方殷来说,她是一个陌生人,方殷与她无冤无仇。何况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方殷握着手中的剑,方殷看着那一张陌生而又毫无表情的脸,方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变化万千。怨毒之中,有绝望,惊骇之中,有讥讽,那一丝哀婉使得方殷想起了一个人,袁嫣儿。

    而那眼角的细细鱼尾又使方殷想到了,娘亲!

    蓦然心中悲恸,泪落。

    长剑随之垂下,方殷颓然道:“不成!方殷还是,不成!”

    老夫子叹一口气,却也笑了:“知你不成,且退一旁。”方殷低头退后,将剑入鞘,手心已然见汗。老夫子望定浪里蛟,笑道:“我不杀你,他不杀你,然而今rì你仍难逃一死,你可知?”浪里蛟说不出话,浪里蛟心里在想,方殷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方殷也不知道老夫子话里的意思,方殷只看到她眼中种种复杂神情终于尽数化为一种,尽是绝望!

    “蛟失爪牙,横于江中,方殷你说,那又如何?”老夫子摇头笑笑,一般退开。

    “是了!”方殷心里一动:“还有她,她们!”

    “她们怕她,只因她凶,但当一rì凶不得逞,便是——”一言即此,老夫子长叹一声:“报应来时。”

    至此众女终于放声大哭,几女犹自瘫坐于地,几女已是冲上前去!有人在尖利哭叫:“她在看!她在笑!便方才她还在我等面前yín乐,她不是人!不是!”有人在嘶声哭号:“我的相公!我的孩儿!爹!娘!女儿不死只为等这一刻,老天爷!你是开眼了啊!”有人在疯狂哭嚎:“杀!杀了她!刀!给我刀!”而有人是泪流满面一语不发,只双手倒持一刀照着心口重重插下:“啊——”

    血光又起,映红了眼。

    三蛟,浪里蛟,死于自家三把刀下,乱刀分之,不得全尸。

    死也无声无息,惨呼亦是不得。

    然而场面之血腥死状之凄惨便是隐儒击杀一百四十六寇之时,亦是有所不及。

    方殷掩面,不忍目睹。

    老夫子大笑而去。

    如何来,便如何去,只路边时有死人静悄悄伏于乱石草间,刺鼻的血腥气久久不散,又招来无数蚊蝇虫豕。方殷跟在他的身后,脚步是沉重的,心情是失落的,行至鼓矶之上犹有隐隐哭声伴了风声水声入耳,放眼天地寂寥,大江也在呜咽。如何来,便如何去,一舟,二人,原路返回逆流而上,消失在江中。

    鼓矶连环岛,长江有三蛟。

    长江不绝,三蛟不灭,他们,她们,还会再次兴风作浪。

    而那时一样还会,有人再来。

    是夜。

    无灯,星月相伴,与昨夜一般。

    草屋里,昏暗中,一老一少相对,相对无言。

    方殷自打回来便就没有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只呆呆坐在那里,一直呆呆坐在那里,饭也没有吃。恍似一个梦,恍似什么也没有发生。梦与现实,方殷再也分不清。而老夫子也是一般,下午下河捕鱼,傍晚蒸鱼而食,平静安然,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火光隐现灰烟淡淡,是灶里燃了湿草,以驱蚊虫。

    方殷不说话,他便不说话。

    老夫子知道,这一口草料喂得太猛,这头驴子需要时间消化。

    老夫子在看书,看的是青萍剑诀。

    一页,一页,又一页。

    “孔伯伯。”方殷长长呼一口气,终于开口:“方殷怕是,让你失望了。”

    老夫子头也不抬,只道:“人之常情,不必挂怀。”

    方殷默然。

    良久,又道:“方殷不明白,若要救人,怎又丢下她们?”

    老夫子抬头,一笑:“以你行事,又当如何?”

    方殷叹一口气,低头,无语。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法,会有人去解救,无人自有舟渡,她们会有出路。”老夫子微微一笑,又道:“莫看她们柔弱,她们比你坚强,方殷,你很聪明,孔伯伯的话你会明白。”方殷闻言点头,语声却是落寞:“孔伯伯,方殷时起雄心壮志,时又灰心气馁,时而若有所悟,思之却又不得,你说这是,这是为何?”

    “那原本就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孔伯伯原来也是这样。”老夫子轻声说道:“无他,厚积而薄发,常立志亦可立长志,若要悟得,必先蓄之。”这一句话方殷想了很久很久,但那时方殷以为自己明白:“孔伯伯和他说的一样,是要我多看,多想,是么?”老夫子点点头,又是一笑:“你是说那宿长眠,呵!小道士年纪轻轻见识非凡,了不起!”

    说的是宿老道,当然于老夫子而言,宿老道也就是小道士了。方殷想起了他,终于笑了:“他对方殷很好,孔伯伯对方殷也很好,方殷无才无德百无一用,哈!所幸运气还好!”老夫子摇头笑笑,又去看书:“吟咏天地,动静之机,这本书说的是剑法更是人生,唔,有道理,很有道理。”

    “孔伯伯,我——”方殷yù言又止,心中沮丧失落之余,又生一丝不甘,热切之意!是的,今天是特殊的一天,方殷耳闻目睹之下内心之中受到了强烈震憾,方殷是在隐隐地期待着有朝一rì也能如他一般,一般怀敬畏心,行无畏事!是这样的,他是一个不凡的人,说是隐儒,非隐非儒,他并不像一般的老夫子那样之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他平易近人,他随意得很。是的,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方殷一定一定要——

    “你要和孔伯伯学武功,学剑术,是么?”老夫子没有抬头,老夫子心如明镜。夜已深沉,声轻而寂,然而方殷并无一丝睡意,方殷定定道:“是!”老夫子合了书卷,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本剑诀孔伯伯也是看不懂,孔伯伯也不必看懂了他,还是你自己慢慢领悟罢。”说的剑诀,言外有意,言外之意那就是不肯教了。

    方殷闻言极为失望,自也不肯就此罢休:“孔伯伯,方殷要学你的武功,你的!”老夫子嘿嘿一乐,慢慢立起身来:“我的武功,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又如何来教你?”一怔之间,见他径自卧于苇席之上,和衣睡下了,方殷急道:“我不管!我不管!方殷要学,就是要学!”形如撒娇,又耍赖皮,在这老人面前方殷自是孩童一般无所顾忌,一定就要遂了心愿:“孔伯伯!孔伯伯!”

    但老夫子鼻息沉沉,似乎睡着了。

    “哼!爱教不教,你便要教,我还不学了!”

    “呼——呼——”

    “喂!老头儿!”

    “呼——呼——呼——”

    “咳!狼来了!嗷嗷!呜——”

    “呼——呼——呼——呼——咳咳!咳!”

    “哈哈!知你睡不着!快快起来,不然长江三蛟化作厉鬼前来索命,仁剑隐儒……”

    “哎!你这孩子,哪有这般强使着人,哎,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四十四 老夫子的武功

    老夫子直想一剑刺死了他!

    除此别无他法,方道士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紧紧地贴在了老夫子的后背上,白天跟着,晚上也跟着,一连跟了三天,生怕他偷偷逃跑。老夫子是想逃跑,但他就连上个茅厕也要跟着,老夫子跑不掉。非但不离不弃如影随行,而且更不让你耳朵清静,吃饭也说,睡觉也说,软硬兼施软磨硬泡,一心一意要学武功学剑法,那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如一个无赖二混子苦苦纠缠着一个对他不理不睬视若不见的大姑娘,将死不要脸的jīng神发挥到了极致!

    老夫子都要疯了。

    这种事情还有强使,或说强迫的么?老夫子想不明白。但老夫子终于体会到了方道士的可怕之处,老夫子生平没有怕过谁,但当真是怕了他了。孔伯伯,我爱你,孔伯伯,我爱你,孔伯伯呀孔伯伯,我爱你啊我爱你!老夫子真的是要疯了,老夫子真的是想一剑刺死了他,当一只苍蝇三天三夜嗡嗡嗡嗡没完没了地围着耳朵打转,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疯的。并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起杀意!

    方道士是很烦人,但方道士罪不致死。老夫子又是仁心仁剑,是不会滥杀无辜的。既然别无他法,老夫子最后只得违心地答应了他,说好罢好罢,我算是服了你小子!方道士终于遂了心愿,很是得意。这叫就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绝世的武功惊天的剑法本就近在咫尺,不把握住机会那叫傻瓜!

    世上的傻瓜有很多,但方道士无疑是最傻的一个。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人家那是不想教他偏偏硬逼着人家教,到头来即使是答应教他也必定是敷衍了事,不肯好好教的。这也如同搭伙过rì子,人家要是看不上你即使无奈之下和你一起过了,那也是不情不愿更不拿你当一回事儿,早晚散伙。

    方道士就根本就是自讨苦吃,眼看着苦rì子就要来了,还不知死活地笑。

    方道士笑着,傻傻地说,孔伯伯,你要教方殷什么武功呢?

    说到武功,当说隐儒之武学由来。

    并非是孔梦余老夫子敝帚自珍不肯教他,而是正如老夫子自己所说的:我的武功,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老夫子本是一个生于贫寒之家的儒生,饱读诗书自是没错,说满腹经纶也是不过,三甲状元入朝,位及太子太师,文采学识自也毋庸置疑。然而仅限于此,老夫子本就是一个文人,武功是半点也不会的。

    变故发生在隆景元年,新皇登基之时。

    彼时老夫子不及天命之年,堂上双亲已尽天寿而终,老妻犹在,尚有二子一女。便在隆景帝登基当rì,老夫子一贬到底还却平民百姓之身,更锒铛入狱沦为囚犯。孔太师不再是孔太师,老夫子便连秀才也不再是,但老夫子不以为意。命理无常,何况朝事政事,老夫子看的明白想得通透,这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新皇不是太子,登基的是他的七叔,七王爷,前朝皇帝的七弟。所以老夫子失了太子太师之位,更入了大狱。这还是客气的,老夫子知道,七王爷并没有杀他。非但没有杀他,更没有抄他的家,只流放,很客气。七王爷,隆景帝,他本就是老夫子多年以来的老朋友,对老夫子一直都很客气。

    要知道那一天,包括前一天的晚上,京城死了很多的人。包括前朝皇帝,太后太子,文官武将,很多很多的人。从此,七王爷就是皇上了。七王爷当了皇上还是一样客气,客气到还称老夫子作孔太师,客气到找人传话,说可以满足孔太师的一切要求,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坐牢。坐到死,就好。

    老夫子也很客气,老夫子只说,我要看书。

    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是礼部书库,共计八万六千部,四十五万三千二十一本。是的,老夫子要看书,老夫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老夫子还没有全部看完。书有道家佛家儒家法家墨家兵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不择,拿来便看,杂家也看,三教九流,道藏也看经书也看,诗词也看歌赋也看,天文地理命法数数一般来看,直于牢狱之中看了五年。

    当年是有一个狱卒,每rì往返于礼部书库与京兆大狱,专门负责给来回搬书。只有那个狱卒知道,他看得很快,比一目十行还要快,他不是像在看书,而是像在翻书。也只有礼部书库负责此事的经管知道,他是将书库的书看完了,全部看完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老夫子看得并不快,老夫子也没有将所有的书看完,老夫子只要从那些书里面找到自己想要并且是一定要找到的,一种东西。

    隆景六年,时当隆冬腊月,子夜。

    老夫子扭断牢锁破狱而出!京兆大狱官差惊动,擒之,然所过之处皆倒地不起,不得。出司狱之所,入皇宫之门,一飞没于十丈城墙之内,不见其踪。皇宫侍卫惊,一十九殿皆惊,禁军于四门入,是夜皇城之内灯火通明兵甲耀目,人人如临大敌惊惧惶恐!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也并非是找不见他,但他已在乾宁宫,隆景帝的寝室之中!

    龙榻之侧。

    那一次,只有老夫子与隆景帝,两个人。

    两个老朋友,在五年之后终于见面,叙旧,约半柱香时间。

    许多人守在门外,谁也不知道他二人说了什么,只见得门开,皇上送了老夫子出来。

    两个人都在笑,还是都很客气。

    然而老夫子当先而行,皇上一路尾随送到正门,承天门。

    老夫子两手空空,大笑扬长而去。

    那是一个奇迹,当时在场所有的人惊呆,以为做梦。

    皇上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敢问,那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因为没有人敢再提起。

    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老夫子是说,我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句话。

    隆景皇帝说,你说。

    老夫子说,其实你,不必那样。

    隆景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今rì你不杀我,我一样会抓你回来坐牢,坐到死。

    老夫子转身便走,老夫子的话说完了。

    “孔梦余!”

    只半柱香时间,老夫子再没有说话,最后一句话是隆景皇帝说的。

    “老孔,哎!你这老穷酸!”

    老穷酸,老穷酸,也有一根硬骨头!

    老夫子的剑,是于市集之中采买而来,便宜货。

    老夫子已经从书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

    老夫子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看书,老夫子的武功,正于书中得来。

四十五 三只王八

    所以老夫子说,所以你要学我的武功,只能去看书了。

    看书也能够练武功,更能够一不留神练出个绝世高手来,这样的事情方道士觉得很新鲜,很激动。当然老夫子也没功夫儿给他讲故事听,老夫子只说自己在狱中看书五年,武功得成。方殷道相信他说的话,方道士深信不疑,这情况和薛万里薛好汉的经历很有一些相似,可见是一个完全可行的好办法!方道士激动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孔伯伯,我也要去看书,看他个三年五载,然后——

    茅草屋里就有书,两大箱子。

    然后方道士就兴冲冲,急不可耐地跑回屋里看书了,打算从此刻苦攻读文武双修,做着出门之时成为一个绝世高手的准备。

    当然尽管方道士脑子不太灵光,人又容易冲动,但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还没有跑进屋里方道士又折返回来,哭丧着个脸说你不要开玩笑了孔伯伯,即使你五年能看书看成一个绝世高手,换作了我也只能看成一个书呆子。人贵自知,眼见这头野驴还算上路,老夫子当时就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于是,终于,老夫子开始传他剑术。

    老夫子说,狱中五年我只修内功,剑术乃是其后自创,共仁义礼智信五路剑法。老夫子说我将儒家五常融入剑法之中,因之纯熟,乃至得悟,及至得成。老夫子说一生万法万法归一,无论从于何法皆可入门,一法通而万法通,那是触类旁通的道理,而万法仍将归于一法,那是返璞归真的道理。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方道士当时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然后又急切热切肯切殷切眼巴巴地瞅着老夫子,意思是不必废话,这就教罢!岂不知老夫子已经,教完了。老夫子说既然返璞归真,此时我的剑术只余剑意而无招式,你要知道世间武学本无,而所有的武功招式由来不过前人的一个念想而已。

    所以老夫子说我看不懂青萍剑诀,我也不必看懂了它。

    这话方道士不敢苟同,也不是不敢,而是根本就无法接受!方道士皱着眉头说那么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剑呢?那不是招式么?不是么?老夫子回答道是的,那是招式,但我近年来自觉无味,便就弃了。是的,老夫子认为自己信无所依,智无以定,礼无可施,义无从尊,于十年前便已弃了四路剑法,只余一路仁剑。近年来又时生仁之火时作仁之怒,隐非隐儒非儒,自觉仁无以当,亦弃。

    方道士越听越是不对,一时自觉中招,心生恼怒。非但恼怒,而且已经是气急败坏了!绕了一个大圈,还是毛也没有,说了等于没说,当真岂有此理!方道士当时就想翻脸,不过还是强忍住了,说你要真不想教干脆明说,我不想再听你开玩笑了。开玩笑,开玩笑,老夫子当时也是有些失望,叹着气说傻小子,这几句话已是孔伯伯毕生所悟,得你一句玩笑,也罢,值了。

    野驴就是野驴,一试之下当场露出本来面目。当然剑法无从可教,方道士还有内功可学,连rì以来时常困扰方道士的那个问题方道士也是多次问过了,而这一次又挠头问过,老夫子终于说道,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老夫子笑着说,说了万法相通,关于你的内功,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就是:钓鱼。

    方道士不明白,但方道士还是听了,方道士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思想。

    从那一天开始,方道士就在江边钓鱼。

    一连钓了十天。

    本有竹竿,针弯了钩,编席的线,折了苇杆,作浮漂。又兴冲冲挖了蚯蚓,开钓。关于钓鱼这件事情方道士还是很有兴趣的,因为但凡吃喝玩乐的事情方道士都会很有兴趣。老夫子是说只要方道士钓上一条鱼来,便告诉他两种内功同时运用的法门。而之所以要他先钓鱼,老夫子说是因为方道士毛毛燥燥像是一只猴子,坐也坐也住,听也听不进,必须要学会平心静气,定下xìng来才成。

    老夫子这又是开玩笑了,方道士怎么会像一只猴子?方道士分明就是一头野驴,比猴子更坐不下来更听不进去。方道士以为钓鱼很简单,方道士以前也钓过鱼并且屡有斩获,可以说是一个行家里手,而这大江之中的鱼是多么多多么多多么地多啊,钓一条鱼上来那简直就是轻松加愉快,分分钟的事情。

    岂不知一连钓了十天,竟就真的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大江是大,但正因其大,江边极少大鱼,只有小鱼。鱼太小,小到嘴巴都咬不上钩,每每将饵分食一空引得浮漂乱动,提上来却是空无一物。即使偶有一条大鱼经过方道士也是钓不上来,因为这是大江大河,水是滚滚流动的,使得漂儿起起落落浮沉不定,是不是鱼在咬钩方道士根本就看不清楚。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方道士坐不住,方道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连三rì心浮气燥骂骂咧咧。及至第四rì坐定,又钓三rì,一般不得。然后方道士的驴脾气就上来了,每天从早到晚钓,不吃不喝钓,又钓三rì。待到第十天,方道士终于想明白了。这本就是一个恶毒的yīn谋一个大大的圈套,老夫子根本就不想教他武功,因为江边根本就是钓不上鱼来的。

    正待收竿回去找他算账,却不料竟是,一提不起!

    再看水边鱼漂全无,一条鱼线绷得笔直!

    大鱼!方道士大喜!猛提!

    终于,钓上来了!

    一只王八。

    那王八巴掌大小,挂在钩上脖子伸得老长,四爪挣扎划动状甚苦恼。

    嘴都钩破了,很可怜的样子。

    方道士傻掉。

    呆半晌,苦笑着拿给老夫子看。

    老夫子说,王八不算鱼,你这个不算,再去钓。

    那是一种煎熬,方道士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去钓鱼了,方道士说王八也是鱼,要不怎么能够叫做甲鱼呢?老夫子说有一种瓜叫做傻瓜,你吃过没有?方道士哑口无言。当然方道士别的不行,要论嘴皮子功夫那是不输给任何人的,方道士又说我可以将这带了甲壳的鱼拿来给你看,你可以将那种叫做傻瓜的瓜拿来给我吃么?

    老夫子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以方道士的学问来说能够知道王八也叫甲鱼,都是一件可喜可贺值得热烈庆祝的事情。所以老夫子也没有和他多作计较,老夫子说也罢,不钓鱼了,你去网鱼。撒网,捕鱼,一直都是方渔夫来的这些天里最最想做的事情,虽然急于学武功,来rì方长也不急在一时,方道士立刻就答应了他。

    很高兴地。

    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做起来,比钓鱼还难。

    这一次老夫子并没有要求他捕得一条鱼,而是说你到江中只要一手撒出,渔网成圆入水即可。这又是一个恶毒的yīn谋,一个更大的圈套,但方道士当时并没有识破,方道士兴高采烈信心百信地,就去了。

    这一去,又是十rì。

    一天几百次,十天几千次,方道士最终也没有做到撒网成圆,也没有幸运地网上来哪怕一条虾米。只落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儿,还有一肚子江风和闲气,苦不堪言。方道士无数次地总结过导致自身失败原因,最终得出五个:一,风大。二,船小。三,网重。四,单手。五,这江里头只有王八,没有鱼。

    第十天,方道士又幸运地得到了一只王八,并且个头儿更大!

    那王八直有人脸大小,瞪着两只愤怒的绿豆眼,四脚朝天猛划拉,看起来极为生气!

    方道士哭笑不得,只得拎了回去,又拿给老夫子看。

    并且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鱼网我总算已经能够,撒圆了!

    这不是撒网,这是撒谎了,根本就圆不了的。这一次老夫子没有说话,老夫子只是一般将那王八丢回江里,撑着船带着方道士到了江面zhōng yāng地带,单手撒下一网。渔网迎风招展,倏尔成圆,几若满月。旋即轻巧入水,几无声息。老夫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网收了,又交到了他的手里。

    意思很明白,方道士无话可说。

    当然方道士总会有话说的,方道士向来都是尖牙俐齿无理狡三分,方道士说你这也不算,你用了内力而我根本就没有内力可用,你这是欺负人。老夫子说我没有用内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用内力了。方道士说我哪只眼睛都看到了,你用了!用了用了就是用了!对于这种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浑人,老夫子也是不屑与他争辨,只说,烂泥不上墙,孺子不可教。

    之后,方道士终于得偿所愿,学到了一门神奇武功。

    是因为老夫子在骂完之后教他之前,方道士无比诚恳地说了一番话。

    说孔伯伯,方殷知道钓鱼不为钓上鱼来,只为收心定xìng,只有不急不躁方能静下心来,认真学习用心思考。说孔伯伯,方殷知道撒网不必成得圆满,只为审时度势,方殷一直都在仔细观察风浪的走向,捉摸在船上立稳身形撒网发力的技巧。说孔伯伯,方殷虽然没有捕上一条鱼,但却得到了两只王八,正如方殷虽然没有做到孔伯伯所说的事情,但却得到了许多比那更重要更可喜的收获。

    说孔伯伯,方殷不傻,方殷心里明白的。

    老夫子听完笑了,说朽木也可雕,小子还可教。

    是的,这不是在做无用功,这是一种考验,方道士过关了。

    当然方道士向来说是说做是做,说来一套做又一套的,老夫子也是给他糊弄过去了。

    传的是一门内功,无名,孔梦余老夫子狱中所创。

    说是神奇,也不神奇,中正平和淡泊清寂,如同老夫子其人。老夫子说yù学其术先明其理,内功何物?不外乎气息蕴养调和,运用法门。老夫子说内功本无正邪之分,但各有其xìng,如同三清真鉴温厚不失刚强,如同空冥神功霸道而又桀骜。老夫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此时你两功并修,正如强使各往南北路人取道一方,因此冲突纠结,不得并行。老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既修了两种内功不成,不妨再修修我这一种,试以导之。

    老夫子说了许多,方道士半懂不懂。但方道士还是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了,反正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成自可喜败亦无妨,大可一试。功法很简单,不似一门内功,更似一种养生术。练来也很容易,只百十字的口诀,通俗易懂并不出奇。这对于方道士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吐纳练气之法方道士本有根基,于是乎方道士开始修练。

    怀着喜悦的心情,抱着无限的希望。

    方道士始终都是一个不幸的试验品,修内功如此,习剑法如此,前有宿道长后有老夫子一般如此。话是说了,功也传了,具体修来落得个甚么结局老夫子也是不知,老夫子只用半个时辰便就教完功法诀,便就要他坐在江边自修,便就撑船下河撒网捕鱼去了。老夫子说不及百字竟背了半个时辰才记住,关于你天分资质方面的问题,我就不作评论了。

    方道士冷笑,嗤之以鼻。

    方道士天分高,资质好,本就是一个天才。

    谁人小看了方道士,那就只能证明自己有眼无珠,脑子坏掉了。

    究其是匹千里马,还是一头蹩脚驴,方道士会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

    这一练,又是十rì!

    且不说成与不成,及至第十rì傍晚,方道士端坐大江之畔行功之时。

    正自阖目,忽听杂草簌簌,睁眼,水中缓缓爬上一物。

    缓缓近前。

    又是一只王八。

    这只王八不一样,这只王八比前两只都要大,很大,直有屁股大小了。

    这是一只老王八。

    老王八直直地瞪着方道士,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

    方道士无语。

    王八,王八,又是王八,这是一种缘分,是命。

    而且是一只比一只大,这也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说明方道士会是一个长寿之人。

    方道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作驱赶,说滚开滚开,没见我正忙着——

    岂不知那老王八脖子一探出口出电,一口正中中指!

    啊——

    十指连心,痛入骨髓,方道士惨叫,方道士愤怒地大力一甩,老王八飞了出去!

    扑通!

    方道士含泪看着自己的受伤流血的中指,不觉做出一个手势。

    这并不是一种巧合,这是一个报应,老王八是来报仇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这就是方道士和三只王八的故事。

    方道士笑了。

    眼中含着泪水,开心地笑了。

    将指并拢,拳已紧握,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痛!不痛!通则不痛!

    一跃而起,大跳大叫,直将朝气映红那夕阳!

    成了!成了!不成也成!

四十六 说书

    三清真鉴的真气,正如老夫子所说,温厚不失刚强。

    空冥神功的内息,亦如老夫子所说,霸道而又桀骜。

    如同一个风骨峥峥的文士与一个狂放不羁的武夫,二者处不来谈不拢,一将并行,便起纷争。然而气息已生,双双沉于丹田,让方殷无奈,或说头疼的是无法将他们分离开来,入经脉不得,散周身不得,完全不得其用。时rì不多,但已是吃足苦头,一将发力不由催之动之,不及出手又自勉强压下,当真是形若废人,不若常人。

    而老夫子传他的功法,无巧不巧,正巧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无名功法中正平和淡泊清寂,恰似一个安于天命的老人,豁达包容之处又似一个智者,教之不为化之,导之不以师之。只修十rì,方殷内力尽复旧观,气息终得再次行于经脉穴窍,更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其间的道理方殷亲身体悟之下也是大略明白了,问及老夫子,老夫子点头。

    老夫子的功法源于道藏佛经,也有儒家修的浩然之气,老夫子择之以为己用,也并非是去芜存菁得其jīng华,而是取的最简单易行最适合自己的法门。功法无名,老夫子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然而终以前人正统古法为效,气养丹田,运走经脉,贯通周天,通天地之气及至以达天人合一之境。

    正与三清真鉴大同小异,因之得以并行,解其一。

    而万法终归一法,空冥神功便就所修不同,独辟蹊径直贯天地,实则无非也是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至道。二者说是南辕北辙,所求不过一个“达”字,不相为谋只因意见不合,我行我道你行你道。便以功法气息而言,空冥之气不走经脉不行穴窍,若强使与三清之气并举其间一如洪流入溪,又如野马踏渠,容无可容当不能当,终不成行。

    空冥功法,化人身为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相较而言自是脉络不比身躯强横,强以承之正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反之亦然,若以气贯周身得通天地,且不论功法成与不成,单这三清之气与之混杂并作,一如钝斧劈木,又如行舟沉锚,拖泥带水锋锐全无,强以破之自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老夫子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让方道士将沉于丹田的内息仍走经脉穴窍,以自家功法内息作为护持。举个例子来说,气息行于经脉正如行于连环岛上的那一条遍布水寇的小路,方殷有如三清之气,长剑有如空冥之气,若以方殷之能仗剑硬闯,必行不通。而无名之气正如老夫子一般将所有凶险与这一人一剑隔绝开来,无论方殷剑出与否一般无碍,只要想走,一路前行就是。

    剑是凶兵,自有鞘容,洪水肆溪,自有涧容,驴子顽劣,套上缰绳。自此三清空冥无名三种内息得以并行,方殷再将功行之时,一如昔rì修习三清真鉴,仁厚刚强之中又多了几分杀伐决烈之意,更有一抹羽翼之下的安然意境。

    成了!成了!方殷欢喜雀跃。

    说是武功,不尽武功,是为历过失去后的懊恼,才明白了拥有时的珍贵。

    尽管一般低微,使人常常无视。

    就在修习功法的第十天,傍晚,内息终得再次顺畅行于经脉穴窍,再无一丝痛楚。

    所以在被老王八一口咬到手指之后,方道士还是很高兴。

    然而失而复得之后,就是乐极生悲了。

    当天晚上,方道士美美吃完一顿蒸鱼之后,老夫子本在坐着书,忽然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明天早上就走。”方道士也没当真,方道士嘻皮笑脸道:“我才不走,这鱼我还没吃够!”老夫子淡淡道:“你要吃鱼,那就自己留在这里,明天早上我也走。”真的?要走!不及转念,方殷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去哪里,我也去!”

    是的,江畔相处一月有余,方殷心里与这老人已然生出深厚感情,敬佩仰慕自有,更有一种爷孙般的亲情在里面。是的,他要走了,那时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方殷已经明白。但方殷不舍,方殷想要跟着他,他去哪里方殷就去哪里,方殷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此追随着他行走天下仗剑四方,不也正好?

    岂不快哉!

    方道士是这般想,老夫子却不由他,又一时老夫子放下书卷,微笑说道:“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又跟着我做什么?”他去哪里并不重要,方殷只要跟着他就好,方殷心里有一千个理由跟了他去,但是方殷一个也没说出口!只道:“孔伯伯,就让方殷跟着你,孝敬您老伺候您老,好不好?”

    “不好,不好。”老夫子摇头,老夫子在笑:“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只你有这分心意,就好。”方殷黯然低头,良久,抽泣道:“孔伯伯,方殷无处可去,你就当可怜可怜方殷,好不好?再说方殷——”此处略去千字,大意就是江湖险恶坏人太多,方道士武功不济又没眼力,一个人孤身在外会死得很惨之类的。

    “好了,好了。”老夫子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鬼头又装可怜,孔伯伯可不吃你这一套,呵!”呵的意思,就是方道士哭了,方道士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哭就哭了:“孔伯伯,方殷不是装的,不是呜呜——”是的,方殷不是装的,说了许多真心实意的话,方道士没有感动到老夫子也将自己感动了:“孔伯伯孔伯伯,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呜啊哇哇——”

    那是哇哇大哭,泪水如江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眼看着伤悲已经完全无法承受。老夫子叹一口气,又摸摸他的头:“不哭,不哭,哎!你这孩子!”是的,是的,方殷就是一个孩子,只有在他面前方殷才能找回那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而那是童年的遥远的记忆,那是一种岁月积淀,汗水与土的味道。

    那脸上的沟壑,那粗砺的双手,那驼了的脊梁与温暖的怀抱,一般会伴着那种味道出现在方殷的梦里醒时,时常泛起于心湖之底而又久久无法消散。方殷长大了,他已衰老了,方殷若有爷爷姥爷在世定也如他一般,一般地老,一般地疼爱着方殷,也是这般地宠着方殷惯着方殷迁就着方殷,不要求任何回报——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先坐好,且听我说——”老夫子的语气还是很柔和,老夫子还是慈祥地笑,但自有其威严气度,不容方殷争辩。已然无可挽回,老夫子是像一个老人那样脾气和善,也如同一个老人那样xìng子执拗。老夫子还是会离开方殷,方殷哭也无用,只得乖乖坐好,轻声抽泣着,倾听。

    方殷知道,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老夫子是不会说闲话废话的。

    当恭听,并谨记。

    未料老夫子说的只是,读书,从头到尾说的都是。

    一说就是一夜。

    老夫子说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那不是一种空话一种大话,也不是一种态度一种意境,那是需要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去做的事情。老夫子说书是先贤智慧的结晶,是明理知义的钥匙,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都离不开书。老夫子说你要多读书,但不要硬读死读,要学会用眼去看,用心去读。

    老书子说读史可以明智知鉴,诗辞可以怡情涤心,佛法道藏可以得见本真,圣贤之言可以醒及自身。老夫子说书之一物广博如海深奥如渊,以人力不可尽之,也无需尽之。老夫子说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实是如此,譬如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这是对的,譬如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就说岔了。

    老夫子说我为天地之一,人之一,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亦可为天地人师。老夫子说论及学问自是达者为先不分上下,未请教便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失却一颗平常心,问也白问。老夫子说你当以书为鉴,修身明心立志,来rì方成大器。老夫子说我知你急yù武功得成,行仁侠事做那豪杰英雄,但我不说武功,只你一个“人”字做得成,武功没有练不成的。

    老夫子说领略文字之美,正如感悟天地万物之机。

    ——它是无声,寂寂无声,但若说高山流水,但若说山呼海啸,但若说竹林听涛但若说秋虫鸣月,你是可以听到。至大时震耳发聩,至小处心湖微澜,如风,成的是字,动的是心。若说心如止水,若说情比金坚,若说切肤之痛若说彻骨之寒,它是可以听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摸到,它是世间最最奇异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视,却又无处不在,离是离不开,少也少不得。

    ——此处略去万字。

    毕生感悟,万言亦难尽述,老夫子一生至爱是书,因为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说的是书,是书,只是书。老夫子说了许多话,方殷是在用心听用心记,但多半也是听进耳朵记不住。方殷很是无奈,方殷知道他说的话并不是废话闲话而是有用的话,方殷是想记下来。老夫子笑着说这就是好记xìng不如烂笔头,这也是文字的妙处之一。

    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风流人物转眼过,奇珍异宝化尘烟,唯文字得以流传,苍古久远,又常新常在。方殷是记不住,方殷是很无奈,但老夫子话里的意思方殷还是可以明白。老夫子说了这许多话其实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方殷多看书。方殷听他的,方殷有所悟,方殷会去看,一定,老夫子用心良苦。

    天快亮了。

四十七 莫道离别苦

    东方,天际,现鱼肚白。

    须臾旭rì起,微光,有晕,似极一只大蛋黄。

    极缓,极慢,肉眼难辨,终将冉冉升起光泽天地,照出一方清朗世界。

    江畔。

    华光映波,点点如鳞,水映远山之脊映草木之碧,一幅悠远静寂而又广袤浩瀚的壮美画卷再次徐徐铺开,展现眼前。耳际水浪声声水鸟时唳,声声高亢清亮,间有婉转低鸣,声也欢悦脆亮。阵阵掠过的是清爽的风,草木清香袭人,水与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唧唧,唧唧,虫也早起,唱着吐故纳新,唱着昼夜交替。

    水天一sè。

    江畔两袭青衫,一深青而灰,一青而灰白。

    衣也风吹,拂动流淌,如水。

    谁人背对大江,将脸映着朝阳?谁人身披天光,沧桑写在身上?

    萍水相逢,何来感伤?

    又离别,又离别,聚散离合就是这样。

    又离别,又离别,缘来缘去原来就是这样。

    又离别,又离别,人生就是这样。

    “你自渡江去,来rì会有时。”老夫子微笑,又道。

    方殷只一句:“不急,不急,天还没亮!”

    “温良恭俭让也罢,仁义礼智信不妨,再说与你六个字,慎、思、读、行、择。”这是老夫子的原话,老夫子是掰着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数着说的,哎!年纪大了脑子就爱犯迷糊,这明明是五个字,老夫子怎就数不清?方殷叹一口气,方殷却不这样想,方殷知他还有后话,而此处必有玄机。

    行思二字当知,宿道长也说过,多看,多想。

    读是读书的读,老夫子说了一夜,无外乎要方殷多读书。

    而一个择字说的已是万事万物,人生不外乎一个择字,处处皆有,时时常在。

    而慎,是最重要的一个字。

    慎思,慎读,惧行,慎择。

    人生有如棋局,前路未卜当自慎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正如举棋落子,正如宿道长所说,谋定而后动。

    “孔伯伯,是这样么?”

    是的,是这样的,没有不是的道理。昨夜言犹在耳,相处一月有余,这些道理老夫子早已言传身教,方殷记得。然而思及一个择字,方殷不免想又起袁嫣儿,一般无法释怀,又是红了眼眶。老夫子只是微笑,老夫子什么都明白,老夫子也知他即使说得出来事到临头也未必做得到,只因这五个字做起来比那十个字还要难上三分——

    只微笑着,说:“大漠极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你若有心不妨去看一看,我说的第六个字就在那里。”这话方殷没有听他说过,原来第六个字老夫子要卖关子,正如青萍剑诀最后一页的那个字,猜。莫非也是,一个猜字?方殷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仍是淡淡的离愁深深的眷恋,使得笑不出,只是想哭。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当然情之一字包罗万象,真正让人生死相许的也并不一定就是那男女之间的喜乐哀伤,便如老夫子的关爱之情便如方道士的孺慕之情,便如这一老一少今rì江畔依依惜别,也不知来rì,有生之年可否再次聚首。那一个字是什么并不重要,那一座上古神殿离方殷也并不遥远——

    就在这里,这一间小小茅草屋,便就是方殷心中神圣的殿堂。

    方殷已经从这里得到了太多,多到使得方殷脱胎换骨使得方殷终生受益。在这离别前的一刻,方殷心里是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然而终是哽咽难言,到头来说出口的也只一句:“您老保重,孔伯伯。”老夫子不再说话,老夫子只是注目,点头一笑,便即转身抄起扁担,挑了两只木箱一个包袱——

    望是沉重,缓缓前行,走的是方殷来时的路。

    他是将身去向哪里,却要方殷自渡大江,任其漂泊无处落脚,独自经历雨雪风霜!在这一刻方殷眼中仍是不舍,心中更是凄惶!孔伯伯!孔伯伯!再一次地悲从中来,再一次地热泪盈眶,在那一刻其实方殷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萍水相逢又朝夕相处的老人,他才是真正四处漂泊无处落脚,风霜雨雪早已写在脸上,刻在心上。

    他对方殷很好,真的真的很好,他为什么对方殷那么好?

    他老了,真的真的衰老了,可他的眼眸为什么那么明亮?

    便就这样走了?真的真的走了?

    “孔伯伯——孔伯伯——”

    老夫子没有回头,只身迎着朝阳,缓缓前行,缓缓前行——

    终是杳如黄鹤,消失在天际,尽头。

    而那风中一方绾在白发上的灰sè布巾,依然飘荡在方殷眼前,久久,久久。

    天长地久。

    桨儿划过,小舟破水。

    江中有舟,不止一艘,大大小小,时有,时有。

    是的,消息传得飞快,近rì来江中行舟渐起,这一处江面又渐渐地恢复了生气。自那rì回来,鼓矶连环岛方殷再没有去,但可以想见的是连环岛水寇覆灭一事已在远近传得沸沸扬扬,而许多人已经得知了真相。只因连rì来江边也是时而有人过往,多半结伴,并不近前,只于远方默默地注视着这间小草屋。

    是的,老夫子,或说隐儒在这里的事情,也并非只有方殷一个人知道。

    隐儒非隐,隐儒非儒,隐儒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有很多人怕他,畏之若雷霆,仁剑亦非仁。

    有更多的人敬他爱他,仰之如rì月,谓之仁剑仁心,仁人。

    青天白rì之下,长河大江之畔,一人双脚落于彼岸,剑挑行囊孤身远去。

    一叶小舟随之顺流而下,不知何时,身在何方。也许横于江畔淤泥草间,也许落在大岛小岛上,也许投身大海畅游汪洋,也许会化身千万,便在风浪之中浮浮沉沉。有朝一rì它终会腐朽,化作尘泥,化作一草一木,也许还会再化作一只小船,载着两个人,见证这一个无头无尾平平淡淡的,小故事。

    yù说是缘,却又不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chūn。

    来rì方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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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