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回声
方道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任何时候都是。
想见的人见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最想见的人没见。
想说的话说了,不想说的话也说了,最想说的话没说。
最想去的地儿,最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三生峰,袁姑娘。
在听沐掌教啰里啰嗦啰嗦完了以后,方道士下了上清峰,来到百草峰。
直到天黑。
犹豫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没去。
三生峰下,有一个袁姑娘,说一句,我走了。三生峰上,还有一块三生石,本待顺便再去看看的。四圣峰上,还有一个莲池,本待也想去转一转的。今年墨莲开几朵?三生石上可有人?伤心处,伤心人,睹物又思人,哎!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方道士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胆小鬼,不敢面对的还是不敢面对。
宿道长是这般说的,方道士也没有意见。
方道士木然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说。”
宿道长端杯,笑邀:“来来来,但饮三杯,好离好散。”
又月下,星满天,两个人,坐房前。
桌上摆的三五干果两壶酒,一只杯,说简单也不简单。
此刻恍然如梦,那时就在眼前,来时好汉薛万里,去时道长宿长眠。
方殷叹一口气,举着杯说:“干!”
那是以茶代酒,这回真正是酒,更有祝酒词。宿道长有才,宿道长自有话说,宿道长说:“送你三句话,权当下酒菜。”方道士一饮而尽,自顾斟满:“说!”
第一句:多看,多想,谋定而后动。
方道士点点头,又干一杯:“知道了。”
第二句:少管闲事。
方道士点点头,又干一杯:“什么样的事,算是闲事?”
宿道长点点头,道:“什么样的事,都是闲事。”
此人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方道士懒得理他了,敷衍道:“还有一句。”
宿道长叹道:“你都喝了三杯了,不说了。”方道士倒上酒,眼皮也不抬:“爱说不说,随便你。”宿道长一口喝干杯中酒,笑道:“我若说了,你便喝不下了。”方道士一般不理,端杯轻嗤:“切!”
“我爱你。”
方道士怔住,果然喝不下去了。
怪人,怪语,方道士也不在乎。只因为,心里想到了,别的。
宿道长哈哈大笑,又干一杯,倒上:“如何?”
方道士长出一口气,深情注目真心说道:“我也爱你!”
吕道长端着杯子,也喝不下去了。
便在百草峰上,离别前的夜晚,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二人终于互吐心声表明心迹,成就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开开玩笑,无伤大雅,却也冲淡了离愁。
二人相视一笑,共尽杯中美酒。
喝干,倒上,月光下酒如眼眸一般清亮。
却是弦月,又如顽皮扬起的唇角,又如眼角浅浅的鱼尾。
宿道长之于方殷,完全就是一个大朋友,就像老薛一样。方殷舍不得离开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方殷总是很轻松很快活。他是话不多,也是待人淡漠,似乎难以相处的样子。但方殷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他也会孤独,他也会寂寞,他也需要有人陪伴,想说话的时候可以说上一说——
方殷忽然想到,上清峰的老神仙。
想必他也会像他一样,在自己的梦里,孤独地活着。
老死山中。
“我会回来看你,真的。”方殷说一句,真心地说。
“不看如何?看又如何?但使有心,即可。”宿道长面sè平淡,眼里一般笑着。
方殷低头不语,一时又是沉默。
“不早了,去睡罢。”宿道长当先起身,回屋,留下一句:“睡不着的话,就再想一想。”
夜深了,人静了。
方殷没有睡觉,方殷还在想着。
宿道长问的是,来的这几年,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方道士当时想了一想,是说,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
现在想一想,方殷似乎是得到了许多,根本就没有失去什么。
睡不着,困也睡不着。
门框上的道道白白刻痕月光之下极为刺目,一道一道又一道,冲淡了黑夜的颜sè。
太阳出来了。
山里的晨间,格外清新,格外美丽。
鸟语花香,草木芬芳,浓郁碧绿的枝叶与晶莹剔透的露珠一起,折shè出无数个美丽的新世界。天蓝得就像一整块大玻璃,云白得就像一支支棉花糖,看那远山,看那溪水,看那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喜动颜sè,极目远望,一百零八站在大树顶上激动大叫着:“快看!快看!九九你,快看啊!”
九九,是一只母猴。
九九,就是一百零八的,对象。
九九坐在树下,搔首弄姿:“看甚么看,看你那,傻样儿!”
一百零八三下两下蹿下树来,凑过去,一脸认真说道:“九九,在我眼中你最美。”
“一百零八,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哎!”九九幽幽一叹,皱起好看的眉头:“人家喜欢的不是你,你就不要再缠着人家了。”一百零八一蹦三尺高,骇然叫道:“不!我不信!九九,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九九扭过头去,面无表情说道:“我爱的不是你,不是!你走开!”一百零八yù哭无泪,直急地抓耳挠腮。
原来一百零八也很可怜,也有着自己的伤心事。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不同于任何人!一百零八气急败坏,指点怒吼道:“你!你!我对你有多么好!你怎还是不领情,更这般对我!”九九沉默良久,终于回过头来,正sè说道:“关于爱情,你是不懂的,并不是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好,我也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只当你是一个小弟弟。”
原来九九也不是一百零八的对象,一百零八也只是自以为。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硬是与众不同!一百零八啪啪拍着胸脯,大声叫道:“我是猴王,难道还配不上你?看我有衣服,看我有棍棒,看我威风又神气,高头大马——”说着一指:“我来骑!”正自情绪激动豪情万丈,转头却见九九怔怔望着那处,自家伸手指点的方向,面泛桃花,竟似痴了。
那里是一处广袤的山谷,无数匹野马风一般地驰骋其间,轰隆隆,轰隆隆,蹄声阵阵如雷滚滚,直震得大地久久颤动!然而只有一匹,是领头那匹,比风还快遥遥在前!倏尔返身折回,瞬息又冲在前!那是青云,那是青云!矫健的身姿飘逸的鬃毛,正如一朵青sè的云,又如一面扬起的旗帜,迎着风,尽情挥舞在天地之间!
一百零八的心中,忽然就涌上一股,不详之意!果然九九喃喃道:“你有衣穿,你有棍棒,你是称王称霸威风神气,但你仍是一只猴子。”一百零八愕然道:“那又怎样?难道你不是一只猴子?”九九点点头,露齿一笑:“我是一个仙子,我要乘着风,驾着云,和他一起飞舞在群山之巅。”
原来真正与众不同的不是一百零八,而是九九,九九爱上了一匹马。
然而一百零八不能理解,然而一百零八即使理解也没有用,一百零八只能哭了。
一百零八伤心地哭着,以为自己又是一个悲剧。
就像方道士,就像方老大。
方殷来了。
方殷没有见到一百零八哭,只见到它一脸晦气坐在树下,满脸都是不高兴:“吱吱!叽吱!”方殷笑着上前,用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哈哈,一百零八,你也在这里啊!”只一句话,便暴露了来意:他,根本就不是来找一百零八的。当然一百零八也不理他,一百零八眼皮也不抬,继续怨天尤人哀叹命苦。
九九不在,九九已经走了。
九九是去找青云了,想要对他说出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
九九才是一个悲剧,九九以为自己是一个仙子,九九当然只是一只猴子。
何况,又,爱上了一匹马。
树下,青云静静地立在方殷对面,青云早就看到他来了。
只一眼,方殷便已明白,青云不会和他走。
尽管方殷一直以来,心里总是隐隐期待着,期待着它,终是放不下。
一眼看到群马翘首以盼,远远望过来,不再奔跑只是低嘶,纷纷躁动不安。它们离不开青云,青云也离不开它们。青云是有着自己的使命,不同于孑然一身的方殷,这里是有着它的牵挂。青云静静地,沉稳地,以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看过来——
既知心意,终于放下。
“一百零八,我走了。”方殷笑着转身,又摸了摸一百零八的头。
“吱!”一百零八很不高兴,一百零八没有心情,说话!
“青云,我走了。”方殷点头一笑,整整衣衫,背了行囊大步而去。
走走走,走走走,身后悄无声息。
走走走,走走走,方殷没有回头。
便如来时一般,不知前路为何,山中寻径但行,沿途崎岖不平。不走山门,悄然离去,谁人还会记得小方子,上清曾经多了一个小道士。谁人赠我宝剑,谁人为我正名,谁人陪伴我几度寒暑,谁人留与我未了的情。原来方殷真的,得到了许多,许多。不能忘,再也不能忘,方殷必将铭记心中。
看的是,三生峰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她。
再不见,那一束乌黑的马尾,那一抹亮丽的鹅黄。
——忘不掉,那便记着。
上路!
“希律律——”
一声长嘶入耳,久久响彻心中!
蓦然回首处,天光刺目旭rì升腾,海一般的蓝天与白sè流动的云共衬之下,一道青影起于高高山坡,昂首扬蹄——
时间倏尔静止。画面在此定格。
“我——会——回来——回来——回来——”报以一声长啸,方殷也很年轻。
豪情冲天起,离愁去无踪。
待溯源,再追梦!
十九 呜哩哇拉恩啊啊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兄弟,我说你就,别吹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你讨打么?不知死活!万一招来强人,怎生得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老八,算了罢,人家就是个吹唢呐的,不吹哪有赏钱可得?”
“可是五哥,可是——”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着他罢。”
“哎!呜哩哇拉呜哩哇啦,这个天下,不太平啊!”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
一个新郎倌,披红戴花,骑着一头黑驴。
一个唢呐班子,呜哩哇啦。
四个脚夫,抬着一顶轿子,摇摇晃晃,走在田间小路上。
还有十几青衣家丁,大包小箱,一大清早明晃晃的,还有几人带了刀枪。
这是一支迎亲的队伍,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什么放着官道大路不走,要走田间小径。
王二少爷,为什么呢?
王二少爷就是新郎倌,王二少爷白白胖胖,王二少爷骑在驴子上头自问自答。
因为啊,俺家有钱。
俺家是地主,有田也有屋,十里八乡都知道,少爷今儿个娶媳妇。王二少爷不但有钱,而且有文化,摇头晃脑吟着诗,眼角眉梢都是笑。当然,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新娘子不但很漂亮,而且很贤惠,王二少爷早就偷偷瞧过了,心里那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满意。新娘子,坐花轿,盖着红盖头,我再瞧一瞧——
王二少爷又去偷瞧,有风,吹进了小轿。
这是喜事,大喜事,黑驴快活地打了个响鼻,就连黑驴都知道。
黑驴戴了一朵大红花,扬着头,又威风又神气。
可是这个天下不太平啊不太平,之所以不走大路走小道,那是因为这十里八乡周围有强盗。强盗很凶残,强盗很贪婪,强盗不但抢钱抢物还要抢人,万一新娘子给他抢去,怎生得了!这事儿不能提,一提起来王二少爷眼泪就哗哗的,王二少爷的哥哥王大少爷那天就是这般开开心心去接新媳妇儿,结果。
两处隔了几十里,因此半夜去,早上回,走田间小路避开劫匪,是唯一的选择。吹罢,吹罢,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就快要到家了,王二我又回来了!大哥!大哥!你死得好惨呐!还有大嫂,大嫂,大嫂王二都没有见过!可恶的强人,该死的土匪,呜呜!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天!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在这大喜的rì子里,新郎倌王二流泪了。
唢呐,吹的是欢乐吉祥,唢呐,吹的是百年好合。
王二要他们吹,吹的是对于家门不幸的愤慨,吹的是不屈,与抗争!
如同屠刀之下的羔羊,用声声孱弱的哀鸣,无力而无助地诉述着世间的,不公!
黑驴忽然停下,直直向前望去——
呜哩。
所有人止步,唢呐再无声,是黑驴先看到了,强盗。
便在初升的旭rì下,便在青青的麦田间,目光及处十余骑一字排开,静静立在前方。
一般,看过来。
哎呀!土匪!天呐!强人!呼喝声脚步声杂乱哭喊声轰将而起,众人一哄而散。脚夫撒丫子跑,吹打班子拎着唢呐,十几家丁跑了七八个,剩下几个是吓呆了。乌合之众,都是这般,当然也是难怪,还是保命重要。一干强人却也并不上前,马不嘶人不语,只冷冷地看着,似是早已司空见惯。
王二少爷心如死灰。
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吹这唢呐。
既然抗争,多半总是无谓的,换来的却是,更加残酷更加无情的欺凌!
轿内,忽而低低呜咽声起,似乎新娘子已经知道了不幸落在自家头上的,那一个结局。
田间地头上,一时再无声。
一声呼哨,马蹄踏过青草踏过麦苗,声声低而沉闷。
使人压抑。
王二不知道的是,即使不吹唢呐,他们也会来的。
他们本就盯上了这一行人,一路尾随而来。
此时当头拦住,这是一种嘲弄。
众骑四散开来,少顷分而合之,将一干人轿嫁妆围在当中。
却也不说话,高头大马居高临下,马背上是一张张讥笑,或漠然的脸。
但凡恶匪凶寇,必定话不多说。
即如此,何必废话?此时要做什么谁个也知道,除却傻子。
是了,还有一头黑驴。黑驴低头吃草,悠闲将尾轻摇,是场中最镇定的一个。
愈静,死寂。轿内哭声也无。
王二少爷瘫坐地上,目光呆滞,白胖脸上泪和尘泥。
几个家丁抱着头趴跪地上,哆哆嗦嗦,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在还有几名护院。几人面sè迟疑,互相看看,又低声齐唤:“五哥——”好在是有五哥,五哥才是一干人的主心骨儿。五哥名叫王五,外号儿王大胆。王大胆的胆子果然很大,王大胆并没有给他们吓住,王大胆直身挺立,抱拳朗声道:“小的王家庄王五,几位爷台哪位当家,敢请借一步说话。”
“客气客气,有话直说。”马上一人笑道。
其人身躯雄壮鹰眼狮鼻,马上一坐有若铁塔一座。王五扫过一眼,一般抱拳恭声道:“小的眼拙,但见如此声威气度,莫非是熊奇熊二爷?”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二爷若是熊奇,大爷又是谁个?”王五垂下手臂,低头,轻声说道:“骆大爷英年早逝,熊二爷当家作主,却还是熊二爷。”
熊奇忽然收声止笑,两眼直直瞪将过去:“岂不废话!大哥就是大哥,便即死了也是!也罢,算你有见识——”说着将手一挥,大喝一声:“滚罢!”话是不中听,命却保住了,王五是有几分见识,却早已是汗流浃背:“是,是,谢二爷不杀之恩!”语声未落转过身去,低声道:“弃刀!带少爷走,快!快!”
几人如蒙大赦,扔了手里家伙,慌慌张张扶了少爷……
“我不走!”王二少爷却不起身,坐在地上大哭道:“我不走我不走!呜呜,我不走!”王五也知他意,一时心急如焚,连使眼sè。三五家丁几个护院连搂带抱架起人来便走,王二少爷放声大哭,拼命挣扎扭动:“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我的娘,娘,娘子啊啊——”这时轿中哭声也起,尖而凄厉:“相公!相公!”
“且慢。”一人马鞭甩过,当头拦住:“待我看下,再走不迟。”
此人獐头鼠目又矮又瘦,轻飘飘跃下马背,挤眉弄眼四顾笑道:“小娘儿美,小娘儿俏,若是一个丑八怪,不如,哈哈——”马上众人哄然而笑,齐齐叫道:“不要!”熊奇哈哈大笑道:“老九,就你事儿多!自家生得甚么模样自己不说,兀自挑三捡四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又笑,老九叹一口气,摇摇晃晃上前:“老九有才,郎才女貌!”
女子生来美貌,自是一件好事。
当然,此时未必。
掀开帘,拽出轿,一把扯下红盖头!
老九不知怜香惜玉,恁地粗鲁!然而哭哭啼啼的,正是美人一个。面容清秀,身材苗条,白白脸上一道道那是哭花了,更衬得身上大红袄格外喜庆:“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老九眉开眼笑,大惊小怪道:“五六七八,几分颜sè?”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六七分罢,哈哈,配你个老九,那是绰绰有余了!”
“娘子!娘子!”轰笑声中王二少爷大哭大叫,只yù扑将过来,却给左右死死拽住。相公姓王,娘子姓张,这正是王家未过门儿的小媳妇,不过十七八年纪。美sè当前,老九急不可耐,涎脸凑将过去:“小娘子,来来来,先和九爷亲个嘴儿,再回山寨入洞房!”小女不知其名,且称张家姑娘,张家姑娘一动不动,竟似傻了:“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娘子!相公!众匪人相互取笑又相顾大笑,一时乐不可支!张家姑娘四下看去,神情木然。忽然,竟也,笑了!一笑何其妩媚,正是带雨梨花:“相公,来生——”一声娘子,便已足够!来生再见,以死明志!哎哟!住手!惊呼声中一把乌黑剪刀,白生生的手倒持,重重直刺心窝!
宁死不舍清白之躯,瞧她柔弱,却是一个刚烈女子!
也是早有准备。
老九也是早有准备。那眼中的决绝之sè,老九见得多了。一把抓住手腕,再将两手反剪,更是一团破布塞入口中:“不想是匹小野马,够味儿,正好儿!哈!回去还得好生调教,调教。”说笑间一手左缠右绕,转眼一条鞭子将人绑了个结结实实,张家姑娘便就想死却也不得:“呜,呜,呜呜!”
哭也不得。
众人默然,熊二爷叹了口气。
“爷!大爷!亲爷爷啊!”王二少爷哭天抢地,大放悲声:“银子给你,东西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啊啊——”王二少爷看到了这一切,王二少爷只yù代她身死,急怒之间王二公子猛生一股大力,挣脱开来手足并用爬将过去:“俺家还有粮,有银子,有银子!都给你们!只求……”
“熊二爷,您老就高抬贵手,大恩大德……”王五抢上几步,扑通跪在地上:“二爷!还望二爷开恩!”随即王家众人齐齐跪倒,连连磕头,一般哭求。熊二爷并不去看,只淡淡道:“今儿大喜rì子,二爷不想杀人。”
“滚!”老九暴喝一声,尖利刺耳:“还不快滚!”
滚是不滚,只得走人。王五深知,面前这些人。惹不起,斗不过,王五不是没有血xìng,但争斗的结果只能是己方尽数死在这里!再不能忍,也得再忍,王五深知面前是些什么人。只有一条路,回去叫人!王五走了,强忍怒意,提了哇哇哭叫的王二少爷就走了,健步如飞:“都随我走!走人!”
走了,都走了,就连黑驴也走了,不知何时。
静了,安静了,只有一个弱女子,呜咽有声。
“二哥,他是去叫人了。”一人笑道:“等?还是不等?”
“喝酒!”熊二爷一跃下马,大笑道:“上酒!敬过大哥,再走不迟!”
酒入黄土,泉下可饮?
王五是去叫人了,一干强人却也不以为意,一并下马大声说笑,取了酒菜席地吃喝。不得不说,这是一群悍匪,号:冀北十八骑。如今只余一十三人,就连骆大当家也是死于官兵围剿之下。然而匪人剿之不尽,这个天下是不太平,正如田梗之间高高低低插着五道灵牌,黄土之上犹浸沥沥酒水。
时当隆景一十九年,chūn。
黑驴就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青灰衣衫,那人剑挑行囊,那人长长头发随意束起,清清爽爽就像一支马尾。
那人笑道:“你是一头驴,我也是一头驴,幸会幸会。”
“恩啊——恩啊——”一头驴摇头晃脑啊啊大叫,似乎同样感到荣幸。
一头驴笑道:“我叫方殷,你呢?”
“恩啊——恩啊——”
是了,恩啊!
二十 睛天有雪
“恩啊,你几岁了?”方殷笑道。
“扑噜!”恩啊不再说话,只打了一个响鼻儿。
“哈哈,反正我是比你大,叫!叫大哥!”方殷摸着驴头,又去揪驴耳朵。
“扑!扑!扑噜噜!”恩啊很是不耐,尥着蹶子猛打响鼻儿,心里想要踢死了他!
“哈哈!死驴!臭驴!没良心驴!”方殷又跳又叫,一时手舞足蹈。这是方道士,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的方道士,神鬼厌憎驴也嫌弃的方道士,如假包换,错不了!恩啊当时就很是烦他,可是恩啊并没有离开他,在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味道,让恩啊觉得很是亲切。
恩啊低头吃草,心里很是奇怪。
那是大山的味道,大山深处的味道,方道士,下山了。
这是一头野驴,恩啊没有见过。
谁也没有见过。
熊二爷也没有见过,熊二爷皱起眉头:“老六,你耳朵最灵,他是何时来的?”
老六摇头道:“不知。”
“老四,你再看看,你眼力最好。”熊二爷倒吸一口凉气。
“我说过了,二十许人,有剑,道装,脸上似有疤痕。”老四凝眸道。
“莫非?不对!老七,你过去探探。”熊二爷终于动容,低声说道。
老七过去了,老七轻功最好,号称草上飞。
不一时,回来了:“说了,过路客,各走各的。”熊二爷点点头,也不说话。老七又道:“此人脸上疤痕无数,十指韧而长,双目湛然气度沉稳,并非寻常人物!”熊二爷点点头,开口道:“事有反常,小心为妙,老四老九十一十三,你们几个过去——”说着使个眼sè,将手一比。
意思是,做掉!
方道士死得并不冤,因为一般的浪子,剑客,都是他这副模样。
这也是抬举方道士了,一下过去四个人,四个高手,而方道士根本就——
四人过去,九人看着。
啊!啊!啊!啊!那是四声惨叫,但见四人转眼间齐齐翻倒在地,连连惨呼!熊奇一跃而起,飞身扑将过去!八人随之持了兵刃,飞快包抄过去!须臾近前,只见得自家四个弟兄却已立将起来,只是抚胸皱眉,面sè痛楚而惊异。老九尖叫道:“古怪!古怪!甚么玩意儿?”说着扒开衣服来看,皮肉完好,只不见伤:“好家伙!硬茬子!小心些了!”
再看那人,抱膝坐在田埂上,嘴角儿斜叼一根狗尾巴草——
神情淡定从容,一派高手风范!
熊二爷大步上前,抱拳为礼:“在下冀北熊奇,敢问尊驾何人?又何以伤出手我兄弟?”那人看也不看,只道:“我叫方殷,呃,就这样。”熊二爷抱拳不动,双目直视,不语。不说话是拿不准,方道士本就是个无名小卒,熊二爷自是没有听说过他。当然对方何以出手伤人,熊二爷自家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半晌,熊二爷长出一口大气:“方兄,有话直说,熊某听着!”中气充沛,朗朗有声,方兄却似乎是耳朵聋了,长长打一哈欠,并伸一个懒腰。不识抬举,当真无礼!熊二爷四十好几,论年纪当他爹也够了,此时叫他一声方兄——
熊二爷怒意涌上,当下袖了两手,又将右手搭向腰际,哧——
一把鬼头刀,背厚面阔刀身雪亮。
方殷只不动,也不看,坐在那里和驴说话:“恩啊,你别只顾着吃,我告诉你,那个叫做六出牛毛针,剧毒无比。”恩啊吃一口草,嚼两嚼,头儿轻点尾轻摇。方殷点点头,笑道:“六出六出,不出六rì,恩啊,你明白么?”恩啊明不明白谁也不知道,至少熊二爷是听明白了,熊二爷重重一跺脚,刷地收回鬼头刀:“老四!”
老四,是一个平头正脸的汉子。
老四上前,低声道:“不见伤口,中处略有麻痒。”
熊二爷略一点头,老四退后。
熊二爷正sè道:“方兄,我兄弟有眼无珠,冒犯之处,还请方兄——”
“打住!”方殷摇摇头,一笑:“我不是方兄,我也不识得你,少来套近乎儿。”
“放屁!放你nǎinǎi的——”熊二爷闻言一怔,老九却是怒了!要说此人矮小丑陋,xìng子却是悍勇无比,语声未落一个飞身便又扑了过去:“臭狗——”方才刚吃暗亏,转眼又中一记,仍是语声未落人在半空:“啊——”便即扎手扎脚跌将下来,吡牙咧嘴滚倒在地,一般尖声惨叫:“啊!又来!又来!”
却见那人手不抬脚不动,只抱膝坐在那里,嘻嘻而笑。
六出牛毛针!无人不惊竦!
少顷扶将起来,远远退开,众人面上失sè,一时相顾骇然。干的本就是刀口舐血的营生,死是不怕,但人不知其人,物不知其物,神不知鬼不觉!此人究竟,究竟何人!此人是谁?来此何意?熊二爷稳稳立在原地,雄伟壮硕的身形有如一座山。
但同样是,一筹莫展!
正自心中焦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那人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吡牙一乐:“你叫熊奇?”
熊二爷一惊,不由退了几步:“怎地!”
方殷信步上前,一手扬起:“呶,给你。”
是一小瓷瓶。
熊二爷瞪大眼睛,却是不敢接了:“这,这,解药?”
“我不识得你,现下识得了,熊老兄,哈哈!”方殷点点头,笑道:“我不是方兄,叫我方老弟就是!”熊二爷又是一怔,旋即喜动颜sè:“哈哈!是极!是极!哈哈!方老弟!”方殷笑道:“说了我是过路的,大家各走各,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熊二爷连连点头,又放声大笑:“老哥老弟,不伤和气,哈哈!哈哈!”
二人说话,交头把臂。
众人围将上来,个个一脸错愕。
“解药五粒,你,你,你,一人一粒。”方殷点头,注目:“你两粒。”老九不说话,老九犹自一脸忿忿之sè。方殷上前,一一施礼:“小弟出手只为自保,得罪之处,还望众位大哥见谅。”几人连连摆手,忙又笑着回礼。
老九却又怔住。
“老九啊,学着点儿罢!”熊二爷笑叹道:“瞧瞧人家方老弟,啧啧,不愧是上清,唔,不是不是!”方殷无奈道:“熊老哥,说了不说,你又说了。”熊二爷一拍脑袋,哈哈大笑:“年纪一大,忘xìng就大,哈哈!怪我怪我,这又是老哥的不是!”众人早已听见,老九跳将起来:“上清?上清?你是——”
上清!上清!
上清山,上清峰,上清教,上清道士。自家的名头儿也很响,方道士并不知道。
方殷只道:“我是上清,最没出息的一个弟子。”
是的。
这是一伙儿土匪,强盗,恶人!
方殷应该杀死他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方殷可以做到,可是方殷没有去做,反而和他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喝酒!喝酒!干!干!干!
天长地久,rì上三竿。
在王五聚集百十人来,王二少爷哭着赶到这里的时候。
人们看到了奇怪,可以说是奇异的一幕。
东西都在,原封不动。
多了几个酒坛子。少了一个人,一头驴。张家姑娘不见了,那头黑驴不见了。
只有一种解释,那伙儿强盗不劫财,只劫sè。
驴自己跑了。
一年以后,王二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取名:王恩。
——恩啊,恩啊,你可真能吃!
二十一 太平镇
一路行来,天高云淡。
走大路,寻小径,不几rì便过了清州境。
江州是在东北方向,只千余里,说远也不甚远。
与无禅和尚不同,方道士与不分东南西北,一条大路走到黑的无禅和尚不同。
方殷就要回家,方殷归心似箭!
却也不知何时,一直以来始终郁闷压抑的心情大好,便如大好晴天!
许是chūn天的风,吹开了紧皱的眉头。
方殷笑着,骑着一头黑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在路上。
恩啊是一头老驴,恩啊也有自己的驴脾气,恩啊累了,就不想走了。
又吃草。
吃罢,吃罢,恩啊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吃,只要给它吃饱了,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而对于这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恩啊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他从来不打恩啊,也不骂恩啊,恩啊要吃草他就由着恩啊,很善良很和气。
恩啊心里明白,恩啊是一头老驴。
老驴在吃草,方殷在吃面。
炒面。
每当方道士吃炒面的时候,就会想起宿道长。或说,宿老大。这个人,只有在你离开他的时候,才会真正感觉到他的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每一句。有时说来无心听也无意,但是回头想一想,当真是很有道理。他和方殷说过许多话,方殷有一些记得有一些不记得,方殷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
你是一头驴。
生来自劳驴身,死后人啖其肉,当头驴子,并不容易。
作为一头驴子,方道士还是有一些骄傲的,更是常自心下窃喜。
比如前天的事。
谈笑制敌,兵不血刃,痛饮的烈酒,姑娘的眼神。
其实当时,方大侠本就是睡在那里,给吵醒的,当然谁也没有发现他。而之所以方英雄威风神气显摆了一把,那是因为宿老大给的玩意儿,当真好使!六出牛毛针藏于腋下,以机括发之,神不知鬼不觉。冰混膏成,入肉即化,当然无毒,只是小小麻痒一下。不过吓唬人的玩意儿,所谓的解药只是固本培元丹。
方殷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
方殷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无论如何,方殷做了一件好事。
方道士当时很是有一些个骄傲,觉得自个儿还是稍为有一些个用处的。
所以自作主张,留下了姑娘,带走了黑驴。
那些好汉很是热情,还邀请方老弟去家里做客来着。
不提不提,过去的事儿了!方道士吃着炒面自顾一笑,神情很是得意。
“恩啊——恩啊——”恩啊闻到了香味儿,颠儿颠儿又跑回来,也要吃炒面。
炒面比草好吃,这一点是头驴子都知道。
恩啊很满足,走得很起劲儿!
chūn天里,一人一驴走啊走,走在一条大道上。
行不多时,已入了江州境。
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江州。
其实昨天路过清州城的时候,方道士本来是想进去看一看的。
那里是有着,方殷的回忆。
然而当时远远地看到了一座亭子,方殷便没有进城。
厉无杀!厉无杀!方殷却还记得他的名字。墨练,墨练,墨练就缠在方殷的腰间。
不紧不松,正好合适。
方殷长大了!方殷回家了!
方殷是在上清得到了许多,宿道长说的对,方殷明白了:“恩啊,恩啊,我教你识字,那两个字就叫做,江州!”
方道士对驴说话,孤独是一种病。
当是,午时,太阳正当头。
走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处空地,远方炊烟袅袅飞檐隐现,却是一个镇子。
蓦然止步,又见江湖!
“樊门主!樊门主!今rì是有我无你,你死我活!”
“哈!左帮主又开玩笑了,明明是有我无你,你死我活么!”
是两群人,对恃。
不开玩笑,紧身短打箭袖小衣,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每一个人都紧紧握着手里的家伙,咬牙切齿,眼里喷着火!那是仇恨的,火焰!一方五六十人,一方七八十人,当先二人,相对而立。一人身形高大,紫膛脸,年约五旬,手持双钩,正是大风门樊门主。一人五短身材,山羊胡,手拎长剑,年纪相若,乃是海沙派左帮主。若有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帮派之间的火拼,应当速离此地,以免殃及自身!
方道士不是明眼人,方道士是个是非人,方道士不知死活地看热闹。
方殷只看,远远地看。
看情形不太妙,两个人一般面sè不善情绪激动,似乎是谈不拢。
不是谈不拢,是谈崩了!
左帮主怒道:“姓樊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先来后到的理儿,你娘没教过你么!”樊门主暴笑一声,怒目而视:“左老弟,话已至此,哼!这太平镇的地盘儿你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左帮主嗤鼻摇头,满脸不屑:“樊老儿,听我一句,快快滚回你的江州城去,不然,哼!”樊门主指鼻怒喝,声sè俱厉:“好个左老儿,你却说得轻巧!我江州境内容不得你来撒野,快快带人滚!滚回你的清州城去!”
只几句话,可见端倪。
方殷又听几句,已是听明白了。
这里是太平镇,江州太平镇。海沙派先到此处,理应是海沙派的地盘儿。但海沙派是清州的帮派,大风门却是江州的门派,也难以先来后到而论。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有理碰有理,一齐没有理。怎办?说也说不来,还得看实力,一个字,打!然而何以至此?何以有城不拥,反抢一镇?
方殷皱起眉头,方殷听到了三个字,真龙教。
江湖!江湖!当真不是开玩笑,以命相搏!腥风血雨!此时就在方殷眼前,就在这里!
不过转眼之间!
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不知是谁第一个冲上前去,再看场中已然战作一团,混战!当当当当!喀喀喀喀!扑通扑通!稀里哗啦!刀剑相交那是脆响,斧锤交击砰砰有声,锋刃嘶吼破空,与棍棒齐啸,惊呼,惨叫,不断有人哀鸣,不断有人倒地,不断有血花雨水般飞溅,扑哧扑哧皮开肉绽直杀得眼也红了,血浴一处,骨肉不相连!
樊门主!左帮主!二人斗得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剑动如惊蛇,双钩如闪电,招招狠辣不留情,只yù置对方于死地!当真你死我活,当真有我无你,本就没有交情,更是撕破脸皮!杀杀杀!杀杀杀!学问无上下,武功有高低,不一时一受伤一挂彩,犹自愈战愈勇越打越急!浑不知头破血流下,漫过花白的头发,滴滴滴落尘埃!
这一场战斗,会死很多人。
直到一方再无还手之力,跪地求饶。或是双方拼到最后一人,同归于尽。
可是,不巧,方殷来了。
方大侠,方英雄,行侠仗义的机会,又来了。
当然,方殷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方殷只是一个小人物。
方殷已经看傻了,完全看傻了。
方道士手脚儿冰凉,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吓到了!吓傻了!可是难为了方老大,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大场面!
二十二 闲不住的人
一个人,一头驴,观战。
人是镇静的,驴比人还要镇定,都在看。
只看。
方殷还是走上前去,在擦掉了冰冷的泪水以后。
冷冰冰地看着,一动不动。
场面火爆异常!战况空前激烈!
只是多了一个人,又多了一头驴,多多少少也不叫一个事儿。
“恩啊——恩啊——”那头黑驴忽然大叫起来,神情不耐猛尥蹶子!忽而扑通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又舒服地眯起眼睛,美美地打了一个响鼻儿:“扑噜噜噜!”
那人只不动,像一根木头。也不说话,像一个哑巴。
更像是一个傻子,傻傻地看着——
有人犯傻。
怎么打,怎么别扭!一分心,又如何杀!
刀剑相向以命相搏之际,生死一线,最最忌讳的是分了心神。
就如同多了一个,不,是两个观众,说说笑笑磕着瓜子坐在那里看着,将搏命厮杀的战场悲壮慷慨的战场——
硬生生,当作一台戏!
而这分明不是一场戏,却有了作戏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慢慢地,慢慢地,每个人手脚都已放缓。
如同慢动作。
待到忽然惊觉,猛地举起刀枪!
却见对方,也是一脸惊异地,用陌生的脸和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在做甚么?
——这是杀人!拼命!
——可是为何要拼?可是为何要杀?
——想一想。
想到了原因,却也失了锐气,更是失了勇气。四下哀号惨呼,血水狰狞刺目,破了的皮,翻出的肉,连着了筋,断了的骨。有识得的,那是自己的弟兄,不识得的,也是对手的兄弟,残了的,废了的,还有的埋头黄土,消无声息。当冷却了沸腾的热血以后,当清醒了狂乱的头脑以后,心中只有无尽懊恼,长久空虚。
不打了。不打了。
只有两个人还在激战,恶战,心无旁骛浴血奋战,樊门主!左帮主!拼尽全力,不死不休!一人长声厉啸,双钩大开大阖,一人面如沉水,长剑吞吐闪烁,二人拼出真火,双双浑然忘我!若说二人本是老相识,以往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此时怎又互相仇视大动干戈?也是无奈,不得不说!真龙教,是真龙教,使这两个小小帮派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场所,若是再无立足之地,眼见覆灭已在顷刻!
这天下,将只有一个帮派。
真龙教。
看看对面的人,看看自家掌门人,稍稍冷却的热血又开沸腾,微微松弛的神经又一次紧绷!握紧手中兵刃,心中蠢蠢yù动,血腥气尚未散去,火药味又是见浓!杀!杀罢!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流过的血也不能白流!大风门,海沙派,经此一役已然势不两立,仇恨也也无法化解!
有人狂吼一声:“杀——”
“杀!杀啊——”众人哄然大叫,转眼又是战作一团!
方殷将手一甩,一物无声破空,远远落下。
“轰隆!”
一声震天大响,正是地动天惊!似是平地惊雷,几将耳膜震破!不及心惊一股热浪轰然而至,扑面燎发没了口鼻!一时东倒西歪,有人伏在地上,不及惊愕,悚然望过!但见那处黑烟滚滚混了尘土喧嚣,其间一颗大树“喀哧哧”缓缓歪倒,零星的火苗散在焦黑的土地上,犹有无数叶片草茎漫天飞舞。
“火霹雳!”惊呼声中一人扬眉怒喝,正是樊门主:“左老儿,你怎恁地歹毒!”却见左帮主眉头紧皱,左顾右盼:“你莫乱讲!这不是我派之,咦,你是——”忽然同时一怔,二人齐声开口,原是激斗之下二人并没有看到那一人一驴,现下终于发现了方道士这个不速之客:“你是谁人?”
那人一袭青灰道装,麻鞋白袜,分明是个陌生人。
方殷笑笑:“是我丢的。”
左帮主挺身持剑,面sè不善:“哪里来的小野道?哼!你作死么!”
樊门主倒挽双钩,双眉竖起:“小子,少管闲事,不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死!”方殷摇头,叹道:“一个受伤死,一个流血死,两个老不死,离死不远了!”“
“何方小辈?”二人齐齐怒喝,双双抢上:”好不放肆!”
钩是jīng光四shè,剑是寒光闪闪,一双锋刃迫在眉睫,方殷身形不动声sè不动,只嘴皮子动:“恩啊,那个人叫我少管闲事,那个人也叫我少管闲事,你说——”一旁恩啊早已起身,怔怔望着那尘土飞扬处,模样惊慌。方殷摇摇头,叹口气:“反正甚么事都是闲事,反正我也是个闲人,闲不住的人,管管闲事也好。”
懒懒散散的神情,不知死活的模样,樊门主,左帮主,也懒得和他生气了。
一个字:滚!
两个字:滚蛋!
三个字:滚犊子!
“有事好商量,何必打打杀杀?”方殷笑道:“我叫方殷,我不会滚。”左帮主冷笑道:“不会好说,这便教会了你!哈哈!”哈哈!哈哈!方殷嘻嘻哈哈,一指:“说到打滚儿,恩啊最会,恩啊恩啊,你来一下!”恩啊!恩啊!恩啊大声叫唤,如有神助!当下就地一躺使了一式懒驴打滚儿,姿式美妙规范无比!
“你!”左帮主本将长剑挽起,一时又是心头火起:“小子,作死么!”
“哎——”樊门主长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开。说话间众人早已收手,分作两处,各自察看自家伤情包扎伤处。哀号者有之,痛哭者有之,多半默然无声,双方都死了人。有人在哭叫:“门主门主!你看你看!”有人在凄呼:“帮主!帮主!他!他!他——”左帮主也叹一口气,不再理会于他,转身走开。
人是闲人,事却不是闲事。
二人心里明白,众人心里都明白,今rì之事已然无法挽回,从此双方便是生死之敌,血海深仇!错!错了!没有来rì,今rì便是了结之时!权作休整,喘息片刻,不一时又是一场恶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便在今rì,两个门派终要决出高下,因为这已是生死存亡的时刻,只因为已经死了人,誓不两立!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结,解不开的,死结。
血债血还,命命相抵,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大多因此而起。
这就是江湖,江湖是天下人的江湖,江湖的纷争不仅仅存在于江湖之中。
正如太平镇名为太平镇,一样不太平。
场中百余人,亲朋好友万千人,哪怕今rì全数死在这里,这场争斗也是没完没了。
波及子孙,子孙后代,一代,一代,又一代。
这个天下不太平,从来就没太平过。
太平镇。
不太平的,是人。
二十三 试剑
“是谁?”
“不知,不必理会。”
“呵!好霸道的火雷,当真少见!”
“又管他,咱哥儿俩只是来看戏的,且看就是。”
“是了——”
大事小事也好,好事坏事也罢,闲事也好要紧事也罢,单看谁人来看。远处,林中,树下,草间,有人轻声说话。一青衣,一黄衣,二人jīng瘦干练,都是二三十岁年纪。身隐形匿,悄无声息,谁也没有发现还有两个人,又是何时来了这里。
真龙教的人,也在这里。
青衣,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驻清州,代号青燕子。
黄衣,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驻江州,代号黄麻雀。
暗香堂是真龙教的耳目,隶属真龙教总堂,人堂。
七十二个人,七十二只鸟,一个堂主。
之所以人以鸟名,是因为暗香堂的堂主爱玩鸟,他就叫作:阿乌。
飞镖阿乌。
阿乌不起眼,是个小人物。
可是他的手下都很崇拜他,叫他作:阿乌大人。
“是了,阿乌大人说过,我们只负责看。”黄麻雀轻声道。
“阿乌大人,阿乌大人。”青燕子喃喃有声,心里很是想他。
“查下?”黄麻雀又看一眼那个半俗半道的奇怪鸟人,低声问道。
“不用查,上清的人。”青燕子一语中的,肯定说道。
“哎——”
上清教和真龙教是对头,死敌,向来都是谁也不鸟谁的。看是相安无事,实则激流暗涌,只因为曾经有过一个约定:二十四年。现下真龙教已然坐大,一枝独大,上清实力远远不及。便在这一次的武林大会,万鹤谷万寿大会落幕之时,那一个约定就会到期。上清山,千年教派,上清教实则已是危如累卵。
“哎!两年之后,便想见上清的人,怕也见不到了。”黄麻雀幸灾乐祸,叹道。
“我很期待。”青燕子微微一笑,故作高深。
“上清的人,就是爱管闲事。”黄麻雀说完,两个鸟人相视一笑。
“看一眼,少一眼。”青燕子说完,一齐又看怪鸟道人。
只见那人也不说话,自顾大模大样坐在地上,似乎嘴里吃着甚么。只见一个驴头凑将过去,摇头晃脑甩着尾巴,似乎嘴里也在吃着甚么。只见一人一驴在两个帮派百十多人,泾渭分明的阵营旁边,神态亲昵,吃吃喝喝的似乎又说上话了。恩啊为何,二人不知,只见得那一人一驴在那里是与那周围环境是那样地格格不入——
不入戏!不入局!
那是一个真实的战场,却多了两个蹩脚的戏子。
只见得不一时,大风门海沙派众人以门主帮主为首,两方又是对上!说不几句,一急眉火眼一暴跳如雷,一时剑拔弩张人人怒目相对,刚才的一幕又要重演!却是不演,迟迟也不演,是不得演,这又不是演!正犹如一个铁与火血与泪刀光并了剑影的战场之上,生生多出一个草台,两个戏子在上面唱,载歌载舞旁若无人地唱!
错!又错!是两个驴子,恩啊,恩啊,恩啊恩啊,大叫!
二人互视一眼,又是各自一笑。
黄麻雀道:“好计策,没的看了。”
青燕子道:“未必,计无好坏,单看谁使。”
黄麻雀点点头:“不错,正是惹祸上身,那小子有麻烦了。”
青燕子注目道:“上清的人,没有不麻烦的,咱且不说,且看便是。”
远远看着,不一时那樊门主与那左帮主双双上前,那人仍旧坐在地上,驴子又打滚儿。说了几句,那人立起身来,手里拎着一柄剑。又说几句,那樊门主退开丈许,左帮主没有动。那人长剑出鞘,扭头对驴子说了句甚么,便就点头一笑——
众人在看,二人相对。
须臾间,已动手!
须臾剑抵胸前,须臾左帮主败!
众人惊呼,二人相对。
左帮主怒,大声咆哮,其间有鬼、毒物、卑鄙无耻、小人种种。
樊门主上前,左帮主不动——忽然一剑刺出!
那人一闪,只一抬手——剑架颈上,左帮主又败!
又一时左帮主退,骂骂咧咧,言语同上。
樊门主同左帮主。
试一次,又一次,并非一合之敌。
樊门主没有开口,与左帮主脸sè一样,很不好看。
终于,鸦雀无声。
驴也不叫了,歪着身子躺在地上,似乎睡着了。
“这——”黄麻雀愕然,一看。
“呃——”青燕子呆若木鸡,一样看傻了。
其后看到的只是,说话。
良久。
那人走了,骑着驴走了,临走大声说了一句:“说好了啊!”
红rì当头,天光大盛。
远方炊烟淡淡,望也意兴阑珊。
青燕子皱着眉头,当先开口:“都走了,都往镇上去了。”黄麻雀面sè惊奇,起身张望:“恩啊门?恩啊派?合了?不会罢?”青燕子叹一口气,掸掸衣上浮土:“计较这半天,不合也合了。”黄麻雀左右看看,怔怔道:“我说,你去哪边?”青燕子一指:“我去镇上看看,你跟着他,看样子他是要去江州。”
黄麻雀微一点头,飞身而去。
青燕子立了片刻,消失不见。
林中虫儿叫得很欢,比鸟儿还欢。林中鸟儿叫得很欢,争着抢虫吃。虫子吃树叶,鸟又吃虫子,树叶又吃什么呢?树叶吃树,树又吃土,土又吃什么呢?土吃水,水吃土,是为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得起要养,养不起也要养。人多了,就会乱,人太多了,天下大乱,正如这虫这鸟这树这叶——
多了是不行,一样少不得。
断了的树,还会长出来。
死了的人,不会活过来。
这里没有江,也没有湖,然而这里有过江湖。这里有过风霜雨雪,这里也有过腥风血雨,这里有过欢声笑语,这里也有过不归的路。这里只是大大天地之间的小小一隅,但同样见证过许多悲欢离合许多爱恨情仇,许多动人故事。
这里看是风平浪静,然而纷争厮杀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虫蚁鸟雀如此,花草树木如此,万物如此。无外乎一个利字,但想一想,值得么?其实有一些纷争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是否真正关乎生死存亡,聪明人的呐,要想清楚。
江湖,也是水土。
人在江湖,只怕,水土不服。
——不为试剑,当知恪吾。
二十四 梦回
说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四月的天,也是说变就变。昨夜yín雨菲菲,今早艳阳高照,
几只燕子在田野间飞来飞去,路上行人有说有笑jīng神大好。
是风,吹散了乌云,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恩啊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恩啊!恩啊!”恩啊吃一口带着露水的青草,仰天快乐大叫。
一路再无事。
驴子是容易满足的,有吃有喝有的睡,就好。
但人不是。
最多变的不是天气,而是人的心情。
这一路行来,方道士一直都很郁闷,一直皱着眉头。
自从那天。
想着不去想,忘也忘不掉。
淡淡的血腥气一直在鼻端萦绕,风吹不散,雨水洗刷不掉。那刺目的黑红,那雪白的骨茬子,那扑到在血泊中无声无息的躯体,方殷已经看到。
见笑,见笑。
可笑,可笑。
方大剑客当rì是大显神威,所向披靡,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笑不出,一点都不可笑。
只觉可悲。
可悲的是那些人,可悲的也是方殷自己。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说到可悲,最可悲的是老杂毛儿。这并非是一己之力能为,即使一个教派。方殷是一个平凡的人,就如同恩啊一样平凡,恩啊的志向就是方殷的志向。然而方殷心情不好。有许多事情方道士都想不明白,方道士也不想去想,方道士恹恹坐在驴背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么。
风呜呜地吹着,吹在四野间,吹在路上,吹起了沙尘,吹进了眼。
chūn天的风,也是一样恼人,更是恼人!
方道士心烦意乱。
情绪这种东西,也是一样奇怪的事物,有时候明明不知为何而烦,但就是烦!于是为烦而烦,烦了更烦,更烦更烦,直到烦得要死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乎烦得要死!方道士烦得要死,方道士大吼一声:“恩啊!”
恩啊还在吃草,恩啊又不走了。
这一头驴,方道士现下也是越看越烦,越来越讨厌它:“死驴!快走!”
恩啊甩甩尾巴,专心致志地吃草。
是的,恩啊又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听他的。
走甚么走?往哪儿走?要走自己走!要是换作恩啊来骑方道士,还可以商量一下。
再说炒面也没了。
恩啊果然是一头,老驴。
方道士一手提了包袱一手拎着长剑,一举跃下驴背!
气呼呼走了。
炒面没有了,交情没有了,各走各的了,没有反目成仇就已经不错了。
恩啊慢悠悠地走着,竟也跟了过去。
紧跟慢跟,不离不弃。
就如同那天早上,一人一驴初见,那般跟着。
人在前面走,驴在后面跟着,人后面是驴,驴后面也有人。
黄麻雀。
方道士不知道,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身后还跟着一个鸟人。
黄麻雀就像一只黄麻雀那样,方殷看的到他也看不到他。
黄麻雀并不起眼。
黄麻雀也很奇怪,在经过十来天的尾随跟踪以及细致观察以后,黄麻雀更奇怪了。他不像是一个高手,坐卧行走气息知觉神情体貌无一处像个高手,就连脸上的疤痕都不像。当然那天的情形黄麻雀是见到了,当然黄麻雀也猜到他必定使了甚么伎俩,可是黄麻雀看不透他,就如同方道士的心烦意乱,越是看不透,越觉高深莫测。
黄麻雀只看明白了一点,就是:他正是要去江州。
江州也有上清的人,方道士不知道,黄麻雀知道。
且看,且走。
渐次前行,一路停停走走,直至夕阳西下天sè朦胧。
方殷停下,遥遥,望着那——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落rì余辉洒下,映着天边的彩霞,飞鸟伴了夕阳唱晚,那城,美得像是一个梦。
小方子,回来了。方老大,回来了。方殷,我——
回!来!了!
立不一时,热泪盈眶!方殷拔脚飞奔而去,再也等不及!
天黑了。
天黑了,说黑就黑了。
天黑了,倦鸟归林,麻雀也飞走了。
天黑了,夜空如同黑驴身上的毛sè,一样黑。
于黑暗中,在朦胧的光线下,目光所及周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
庙中无人。
非但无人,破庙之内空空荡荡杂草丛生,其间尽是破砖烂瓦。当是许久无人居住,庙墙左上塌了好大一角,清清冷冷的月光投在斑驳灰黑的壁上,一张一张尽是大大小小的蛛网。乱草杂石之间悉悉索索,不知是蛇,还是老鼠。依然有虫声,在四下一声一声欢快地叫着,但此时听来却是,格外凄凉!
人呢?
方老大回来了,兄弟们呢?
方殷怔怔站在破庙门口,暗影中,与身边的黑驴一般静默。
脸上的泪,已然风干,火热的心,也是凉了。
是啊,一走五六个年头,方老大长大了,从前的一帮小叫花也都长大了。当年的小方子当了道士,此时的兄弟们又在做什么?是啊,方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然而这与方殷之前的想像完全不同,只以为他们应该是说着笑着生着火,吃吃喝喝着在这里,等着。是啊,是方殷错,是方殷想错,一切都在改变,当年的小叫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也许,一切都已变了。
怔怔地,不知立了多久。
只于旷野中,不知名的所在,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地叫着,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月明,星稀。
黑暗中,一人悄然返回江州城,只比去时更寂寞。
陪伴他的,只有一头老驴。
城门大开,两盏白sè灯笼,微微亮着,黄sè的晕光。
无声无息而入,的的的的蹄声轻响,是谁踏碎了如水的月光,又留下了落寞。
入城又见万家灯火,如天上的星,星星点点闪烁。
一盏,一盏,一盏地,熄了。
暗夜里,有一个人,走在江州的大街小巷。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就连身边的那头驴也,不见了。
他低着头,走着,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无声,又似是在,哭着。
二十五 当啷!当啷!
天亮了。
悠远的晨钟,将古城唤醒。
方老大一觉睡醒,便就回到了从前。
城东早市。
“二歪、小六子,你俩守南头儿!”
“秃子、老八,你俩去北头儿!”
“老大!老大!”
“哈哈!哈哈!”
他们又在啊,他们都在!一张又一张肮脏的小脸儿,一身又一身破烂的行头,一声又一声叫的是老大,一个又一个嘻嘻哈哈的,小叫花!墙根下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暖,只听得四下吵吵嚷嚷热闹得不像话,鼻里闻到的是面的浓香菜的清香与活鱼生肉的腥味儿,混了尘土,是那样熟悉又亲切,想要流泪的感觉。
“恩啊——恩啊——”
蓦然睁眼,一张驴脸两排大牙,恩啊傻傻地张着嘴巴。
这不是梦,这是江州,方殷回来了。
方老大,回家了。
方老大就坐在从前发号施令的地方,懒洋洋靠着土墙,在发呆。可是没有了小兄弟,方老大就不再是方老大,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方道士。当然这个道士方殷也是当得有一搭没一搭,所以方道士也不是方道士,而是,游方道士。游方,游方,云游四方,这般看来方殷天生就是一个奔波劳碌的命,不死不得消停。
“当啷!”
却是一个大铜钱,扔在一只破碗里。
隆景通宝,一枚。
“谢谢大爷,好人啊!”
游方道士傻傻说一句,瞬间暴露了自家身份。
“真可怜!”原来方道士也不是游方道士,还是一个叫作方殷的,小叫花。
“啊?”铜钱还在碗里滴溜溜打转,方殷已然回过神儿来。正自心下懊恼,却已不见施舍那人,只见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过:“走开,走开了!”抬头一个老乞丐,矮小瘦弱尖嘴猴腮,脸上悻悻的样子更似一百零八:“睡人家床,占人家地儿,呸!哪里来的小野道?”哪里有床?这是啥地儿?方殷一怔:“你——”
原来小叫花也不是小叫花,小叫花是忘记了,天当被来地当床,此处正是一个风水宝地!那老乞丐两眼一翻,将手一指道:“你甚么你,你甚么你!哼!年纪轻轻不学好,偏和老人家来抢饭碗!”抢饭碗?谁抢谁的?只见一只缺了口的破饭碗,只有一只。方殷左右看看,摇头笑笑,起身走开。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恩啊——恩啊——”恩啊又饿了,这里没有草吃。
“不急,不急。”方殷笑道:“恩啊你先别叫唤,我和他说几句话。”
“老人家,你是哪里人?又来这里多久了?”方殷上前蹲下,客客气气问道。老丐倚墙根儿下,两手抱头两眼眯起两腿一伸,也不理他。方殷笑笑,又问道:“老人家,在这里讨饭吃的,还有谁个?”呼,呼,话音未落,鼾声已起,却见老丐闭了眼睛舒舒服服地倚着土墙,似乎是睡地挺香。
“当啷!”
又是一声脆响,听来不大一样!
却是银子一角,直有鸽蛋大小,可不得了!
老丐双目大睁出手如电,刷地一把抄将起来:“客气客气!好说好说!”自是眉花眼笑,老脸皱成一朵花儿:“小哥你说,要找谁个?”原来小叫花非但不是小叫花,而且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大财主了!方大财主是很有钱,有钱到都将自己有钱的事情忘记了,此时经过老乞丐的提醒终于想了起来——
打听消息,也得花个儿。
见这小野道还是比较上路,主要看他出手更是大方,老乞丐一高兴也就说给他了。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这江州城里的叫花子全部数了一遍。不料方殷听了一回,竟是全不认识!是不认识,也不奇怪,这老丐到江州行乞也不过一年多,相比方老大这个曾经的叫花头儿,他本就是个外来户儿。
可是,人呢?
奇怪的是,方老大的小弟们呢?当年的小叫花,都去哪里了?
方殷听得一头雾水,只得又和他一一相询,及至说到小六子,老丐终于点头:“小六啊,我知道!”方殷心下一喜,连忙侧耳细听:“小六年前就不干了,现下去了,去了,那个,呃。”话说一半,又不说了,方殷急道:“哪里?哪里?您老快说!快说!”催不两句,却见老丐怔怔地望着自家,似乎脑子忽然迷糊了:“我想想啊我想想,唔,怎就忽然想不起来了,哎!老喽!老喽!”
糊涂自不糊涂,还是人心不足,老人家的意思那是明明白白,你这小野道怎又没了眼力不上路?当然,这个小野道出身也是非比寻常,别的本事没有,jīng于人情世故。看那昏花老眼之中一抹狡猾的光亮,看那眼角余光频频落在缺了角的破碗上,不过转眼之间方殷便已明白。明白是明白,也是心中酸楚。
莫叹世风rì下,天下谁人不苦?看的是褴褛的衣衫与老皱的面皮,看的是肮脏的白发与混浊的眼眸。一时有些想笑,却是险些泪下,方殷低头起身走到一旁,在包袱里摸出两锭银子,恭恭敬敬奉上:“老人家,收下罢。”
好大两锭,亮白耀眼,老乞丐这一回是真个怔住,两手哆哆嗦嗦却又不敢拿了:“这,这,小哥,这是当真——”当真!当真!方殷连连点头,忙将银锭塞入他手:“老人家,你不知,呵!原先我也是在这里,讨生活!”老丐张大嘴巴,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手里沉甸甸的只是冰冷,心里暖洋洋的又是什么?
只见得道道阳光刺目,其间真心实意的笑容,一抹。
走在街上,人来人住,这里便如从前一般热闹,便如从前一般,仍旧是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味道。一朝重上心头,更是深深迷恋,迷恋这市井里的喧嚣,迷恋这红尘中的烟火。深深吸一口气,眼前五光十sè,方殷缓缓行走在人海之中,心中尽是久违的快乐。恩啊!恩啊!恩啊跟在后面大声叫着,叫声也是格外快活!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对于一人一驴来说都是。只觉亲切,只觉亲切。走过一个个的小摊,走过一个个的小贩,走过一个个的繁忙与劳碌,走过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李二婶还是那样年轻,张大叔却已老了,那边卖鱼的可是王家小子?这边卖肉的屠子老郑哪里去了?梦中的那些人啊此时就在眼前,一张张的脸却已看不真切了,他们,她们,方殷有些识得,有些不识得,然而人们都已不识得方殷——
小方子,回来了。
小方子,长大了。
二十六 残缺的人
“通通通!”
“伙计——伙计——”
“通通通!”
“恩啊——恩啊——”
“通通通!”
“谁啊?一大清早的,烦死人了!啊——”
一个大哈欠,吹开两门板,一个伙计探头探脑探将出来,睡眼惺忪。
一个人,一头驴。
那个人说,吃饭。那头驴说,恩啊。
伙计眼皮也不抬,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没开门儿,吃甚么饭!还带头驴,这又不是客栈!”那人笑道:“听说你家的鱼是又大又鲜,味道又好,恩啊便说要来尝尝,是罢恩啊?”那驴不说话,驴又不吃鱼,恩啊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恩啊的。伙计哼了一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现下没有,午时再来!”
这是一家店。
这是一个炖鱼馆。
两层楼,一招牌,四个大字:庞家炖鱼。
伙计关上大门,心里老大意见!谁人这般不长眼?当真是个大傻子!
“小六子啊,小六子!”
门外一声叹,海枯石也烂:“小六子,你当真是,不识得我了么?”
一、二、三、砰!
一声大响,大门洞开!
二人四目交错,小六子一眼便就泪下:“老大!老大!是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呜呜——”小六子呜呜大哭着便就扑上,方老大却是笑嘻嘻地,比着三根手指:“一二三,三二一,果然小六,啊哟!”话没说完,只见小六子一个趔趄,便就一头栽倒!方殷一把扶住,当下变了脸sè:“小六子!你的腿!”
小六子没有看到方老大的脸,方老大也没有看到小六子的腿。
方老大的脸,花了。
小六子的腿,瘸了。
“老大!老大!呜呜,真的,真的是你啊!”小六子泪眼朦胧,直愣愣地瞅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眼那眉那鼻那嘴尽是不同,然而凑在一起,正是自家方老大!方老大皱起眉头,只看小六子的左腿!那条腿看似完好,然而三两步间便已看出不对,是很不对:“小六子,你立好,让我看看你的腿!”
“不用看了老大,瘸了,瘸了呜呜——”小六子大声哭着,紧紧抱住了他:“老大老大,你的脸上又咋了,怎有恁多疤?”这个瘸了腿,那个落了疤,一对难兄难弟便在重逢之rì,双双泪如雨下!然而孰轻,孰重,方殷还是分得清的。泪水早已落下,方殷浑然不觉,只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先说!谁干的!”
“是麻四,麻老四打的呜呜!”小六子哭道。
“麻四,麻老四,哈!”方殷仰天打个哈哈,竟是笑了:“很好,好极。”小六子含泪看过一眼,低下头,似乎有些害怕:“老大,你别笑了,样子怪吓人的!”方老大咬牙切齿红着眼珠子笑,模样是怪吓人,自也是心中恨极:“六子你说,麻四在,不说不说!快快带我去找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六子长长呼一口气,抽抽嗒嗒拉了方老大衣袖,又哧哧笑了:“老大,你快进来坐,不用去找麻四了。”方殷只不动,恨声道:“他打断你一条腿,我便断他腿两条!哼!要他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立着说话!”小六子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好了好了,老大,真的不用去了,麻四,麻四已经——”
“死了?”方殷怔住。
“死了。”小六子点了点头,叹一口气:“前年,不是,大前年就死了。”大前年,麻四与人争斗,被人一刀捅破了肚子,当场就死了。不但死了,而且死得很惨,肠子连血流了一地,小六子当时也是看到了。小六子说完,方老大无话可说,兄弟二人齐齐叹了一口气,并肩把臂,走进店里。
“恩啊——恩啊——”
是了,还有恩啊,恩啊很不开心,恩啊肚子饿了。
果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恩啊千里迢迢随了他来,转眼就给忘了!
恩啊,恩啊,没心没肺啊!
恩啊在后院吃草,加了豆料的干草,吃得很香。
院里两棵大树,院里四间小屋,有一间,是小六子的住处。
一个屋,一床铺,一个枕头一床被,真正家徒四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哈!很好啊!”方老大拿屁股坐了坐,笑道。
“那是!哈哈!”小六子随之坐在床边,笑道。
人心不足,知足常乐。
一时无言。
兄弟一朝重逢,自是欢喜不尽,但再亲近的人数年不见也是有些陌生。两个人看着,互相看着,待得激动的心情略略平复,相互之间竟觉有些生份了。小六子又哭了,小六子哭道:“老大,老大,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呜呜——”方殷拉着他的手,笑道:“六子不哭,不哭,六子长大了,不许哭鼻子拉!”
便如从前。
小六子又黑又瘦,眉眼依稀还是当年模样,个头儿却是长高了一大截。那年方老大走时,小六子不过十来岁,现下也不过是十五六,当是身量未足。他比方殷矮了半个头,一身儿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却也干干净净,活脱脱一个店小二。小六子还没长大,小六子还是很爱哭,小六子悲从中来大声哭道:“老大!老大!他们,他们呜呜——”
他们,他们,当年的那些小叫花们,方老大的兄弟们,现下又在哪里?方老大是不知道,小六子清清楚楚,待得一五一十哭着说完,方殷心中既惊且痛,两行泪水刷地流下,再也止不住!终于知道了,知道又如何?不想这一走,短短几年之间,方老大的一帮小兄弟早已分飞各处,有的更竟是,天人永隔!
当年十二人。
方老大回来了,小六子在江州。
隆景十六年,随外地戏班子,走二人。隆景十七年,朝廷募兵,去六人。还有二人,一在隆景十四年,一在隆景十五年,一患风寒一患麻疹,先后不冶而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哭着,哭着,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小六子伤心地哭,想起了从前许多伤心的事。方老大却是懊恼悔恨又悲愤莫名,哭的也是这让人无可奈何的,命!命苦!苦命!全与想像不同,一切都已变了!就如同今天看到了小六子一瘸一拐的腿,就如同昨夜没看到破落的庙外凄凄青草之中,那两个小小的坟头。
人生如戏,人生也是一个战场,人生更是溪水中的一片落叶。真与幻一段段,生与死一幕幕,演着争着拼斗着,哭着笑着无奈着,奔向永远未知而又早已注定的那一条——
不归路。
二十七 当此一醉
有一个老板,名叫胖头。
是胖头鱼,胖头鱼就是庞家炖鱼馆的,老板。
胖头鱼姓庞,名渔,人胖头大眼睛鼓,所以叫作胖头鱼。
胖头鱼长大了,人更胖了头更大了眼睛更鼓了,所以人们管他叫作,大胖头。
“大胖头,大胖头,给我来条十斤的!”
“大胖大,大胖头,给我来条二十斤的!”
“大胖头,大胖头,给我来条二百五十斤的!”
大胖头叹一口气,说道:“这位爷,你要吃鲸鱼么?便就是有,又哪里去找恁大的锅?”那位要吃二百五十斤鱼的大爷叫道:“少罗嗦!快快上来,要不然将你炖了!”大胖头又叹一口气,坐在柜台后面,终于撩起眼皮:“我说这位客倌,你是来吃鱼的,还是来捣乱的?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江州城里自有我胖爷——”
“几号?”那位客倌独占一桌,两手托腮,笑嘻嘻看过来:“胖爷您是贵人多忘事,这江州城里头,哈!可有我一号?”胖头鱼瞪着鱼眼,大胖头大皱眉头,忽就觉得那人很有一些眼熟:“你?咦?咦?你?”那人两眼眯起,吡牙一乐:“小胖头,大胖头,嘻嘻,我不是你姨,我是你二舅!”望见那口森森白牙,一时只觉头皮发麻,猛地一惊又是一乍,胖头见鬼也似大叫一声!
“方小狗!”
这是胖头鱼认出方老大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充分说明了一个问题,最了解方老大其人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对头。
“哎!”方殷摇摇头,叹一口气:“你个死胖头!”
“胖哥!胖哥!”大胖头是傻了眼,小六子又冒出头:“老大他就是想吃,哈哈,二百五十斤的大胖头!”小六子嘻嘻哈哈,那老大没有说话,只坐在那里直直望了过来,在大胖头的眼中,在人来人往人人声鼎沸的饭厅里。大胖头忽然想哭,大胖头看到了他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这几年,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人,许多事。
他的模样变了,他的眼睛红肿,小六子也是一般,显是刚刚哭过。大胖头看在眼里,大胖头心里明白,大胖头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润了,想哭却没有哭出来。是他,是他,只看他走上前来,伸出手,笑着拍拍自家肩膀:“胖头,谢了。”
这一句话,真心实意。
是的,两个人不是对头,从来都不是。
是的,他也是胖头的朋友,从来都是。
这一天,庞家炖鱼的生意还是那样地,红火。
这一天掌柜大胖头没有咋咋呼呼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收银子,这一天伙计六瘸子也没有里里外外忙活着招呼客人上酒上菜,这一天两个人都上了二楼,陪着一位客人。
——吃饭。
红炭火,黄铜锅,浓浓的香味儿久久不散,二楼一间小屋里三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都挺乐呵!喝喝喝,喝喝喝,桌上三五家常菜,还有炖鱼一大锅,两个坛子装的是酒,杯子不用大碗喝!干干干!干干干!方老大干一碗,大胖头干一碗,两人都是面sè酡红有了几分醉意,犹是一口一碗仰脖儿就干!
“喝!喝!”小六子呵呵傻笑,喝得舌头都大了:“干,干,干了!”
大胖头酒量颇豪,当大倒满一碗:“小方子,干!”
“胖头鱼,干!”
忽就回到当年,酒水并了泪水,喝进喉里**辣,流进肚里百味阵杂。心里却是暖暖的,方殷只想喝得一场大醉,喝他个痛快淋漓!往事犹在眼前,那时的所谓恩怨纠葛不过儿戏,现在想起来只觉格外亲切:“死胖头,快快干掉!哈哈,不干小心我咬你!”胖头咕嘟一口喝干,随之哈哈大笑:“怕了你了,哈哈!干了干了!”
“小六子,来!一起喝!”
小六子趴在桌上,苦笑道:“老大,我是喝不动了,再喝就要吐了,呃——”方老大哈哈一笑,一饮而尽:“装!装!哈!你这臭小子,就知道偷jiān耍滑,喝!”小六子将头一埋,大叫道:“不喝!不喝!打死也不喝了!”大胖头一般大笑,眉飞sè舞:“是极!是极!哈哈,你莫看他小,他是人小鬼大,哈哈!”
酒喝尽兴,话少不得。
下面说的是人小鬼大的小六子,的风流韵事。
小六子不过十六七岁,一穷二白腿也瘸了,却是有了媳妇儿。
准确地说,是未过门儿的小媳妇儿。
你道是谁?卖糖葫芦儿的王老爹的外孙女,小红。
的妹妹。
“小翠?”方老大惊呆:“好家伙!我都没有见过!”小六子忽然抬头,大叫道:“胖哥也别光说我,你呢?哈哈!小红小红,还有小胖头呢?”小胖头?又是哪个?方老大再次惊呆,一时又迷糊了。大胖头挠挠大头,嗬嗬直乐:“小红是这里的老板娘,小胖头么,呵呵,自是大胖头的儿子了!”
“哇!”方老大张大嘴巴,两眼瞪得老大:“你这家伙,都有儿子了?”小六子乐不可支,大胖头得意洋洋:“王小六,喝酒!干了!”王小六?小六子么?方老大这一回是彻底惊呆:“小六子,你不说你姓李么?”小六子吐吐舌头,脸更红了:“老大,呃,我是姓李,也姓王,呃,呃——”
小六子姓李,本就姓李,小六子五六岁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那时还是记事的。但是小六子要做上门女婿,已经就要改姓王了。大胖头还在大笑,王小六又害羞了:“胖哥,胖哥,咱可说好了,到时候儿你可得——”大胖头嗬嗬大笑,猛拍胸脯:“胖哥有钱,放心放心!包在胖哥身上!”
胖哥有钱,方哥也有,方老大忽然想起:“是了!小六子,我这——”
“慢着!慢着!”小六子叫道:“小六我年纪还小,娶媳妇儿不急,老大,你呢?”
方老大一听,当时就不说话了。
这个是方道士心中永远的痛,不能随便乱提的。
二人察言观sè,也知现下此人必定是在打光棍儿了,于是小六子安慰道:“老大老大,是我多嘴,你就全当放屁!”于是大胖头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成家自是不急,不急!”方殷是不说话,也是无话可说。使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小六子赶忙叫道:“老大吃菜,喝酒喝酒!”于是大胖头赶忙叫道:“对了对了!我说,你脸上的伤是——”
“不打紧,说正事。”方殷笑笑,开口道:“小六子,那些金银你还是拿去,娶了小翠,好好过rì子罢。”小六子连连摆手,坚决摇头:“老大,我不要!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嗯,就是这样!”方殷叹了口气,一时意兴萧索:“那时讨也讨不来,现下送也没人要,早知如此又何必带它回来,哎!”
是包袱里的那些金银,方老大千里迢迢带了回来,本打算给这帮兄弟分上一分,谁知道,哎!一声叹息,叹的是失散了的,更有再也找不回的兄弟。又想起病死的两个小兄弟,方老大眼圈儿一红,顷刻间眼中带泪,泫然yù滴!在后院,小屋里,小六子已经看到了那些金银,此时小六子也知他心思,当下也是泪落两行:“老大——”
二人又哭,便似上午。
此时的气氛,是压抑而沉重的。
胖头也知道,胖头都知道,胖头也是陪着掉泪。
说的是钱,可是大胖头不知道当年的小叫花现下当真是发了大财,及至说到二百两,也是大吃一惊:“金子?是,二百两!”二百两金子!好多好多!小六子激动叫着,嘴一咧却又哭了:“死了死了,他俩死了,有钱也见不到了呜呜——”方殷擦擦眼泪,呼口大气:“胖头你说,二百两金子,能做什么?”
二百两金子,能买下这座酒楼。
小六子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这些钱够他挣一辈子的了。
说到最后,那些金银还是归了小六子。
方老大说,这些钱,买回小六子的姓,够了。
大胖头说,足够了。
是rì,李小六大醉。
直到黄昏,李小六中途醒过,发现有位老大和有位老板还在喝。
及至晚间,李小六一瘸一拐扶了死狗一样的方老大还有死猪一样的大胖头回到后院,他两个吵吵着不睡觉,还要喝。
于是三人又喝。
是夜江州城里有一院落里鬼哭狼嚎并了驴叫,闹腾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就吵吵吵吵吵吵吵,吵死人了!
二十八 欲将心安定
次rì。
方殷带了酒,带了香烛纸钱,带了若干祭物,带着小六子回到破庙。
回到从前生活过的,曾经的家。
庙已破败不堪,白rì里看来更多了几分荒凉寂冷的颜sè,遥遥望去,于青翠的草木中,蓝天白云之下,是那样地格格不入。脚下没有路,尽是高高低低的野草,方殷缓缓前行,摇摇晃晃头晕脑涨。小六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也是脸sè发苦闷声不响。
昨晚三人都喝醉了,烂醉如泥。
大胖头没有来,大胖头实在起不来了,来时大胖头还趴在床头,在吐。
方老大也是想吐,头痛得要死,胃里一阵接着一阵地翻腾,难受得要命!酒不是一样好东西,让人痛快了一时,总有更多不痛快的时候。方老大本也不想起床,但一睁眼便想起了这件事情,便就再也睡不着。终是强撑着爬将起来,又叫醒了小六子,二人去集市采买了一番,一起来到城外。
上坟。
是有两个小小坟头,只离了破庙十几步路。
坟上长出了青青的草,柔而细弱的茎叶随了风,左摆右摇。
坟是小得可怜,无碑,尖尖的头。
插上了香烛,摆好了祭物,二人各自低头烧着纸钱,一时两两无言。
纸钱化蝶飘飞,兄弟,青天之上你可收到?
酒水浸入泥土,兄弟,黄泉之下你可饮到?
我是来看你了,兄弟,冥冥之中你可知道?
兄弟,兄弟,再叫上一声兄弟,惟愿你一路走好!
有人开口,声也喃喃,有人流泪,默默不语。并没有肝肠寸断伤心yù绝,并没有大声号啕痛哭流涕,有的只是淡淡的伤悲淡淡的无奈,为这让人无可奈何也是无法挽回的命运。人生短暂,不过百年,多活一些少活一些,好似也没有很多的分别。许有来生罢,只是也许,可叹这一世未了的情,也不知续得续不得。
便就这样罢,这样就好。
草又何必拔掉?土又何必再添?终归葬在天地之间,四野风声便是挽歌,任它草木一般枯荣生灭,随了雨水尘泥沧海桑田。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真正能够使之安息的是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活出自己的jīng彩。纸钱烧尽,酒水洒干,方殷扶起跪在地上低低啜泣的小六子,轻声道:“六子,走了。”
走了,走了,蓦然一声长长呜嚎于不知名处远远传来,其声苍凉似在呜咽,其声凄厉似是送别。寻之却又不见,只在旷野之中久久回荡,方殷驻足四望,似是想起了甚么。半晌,去看小六子:“六子,那,可是——”小六子苦笑道:“老大,我也不知那是不是它在叫,我有三四年没有看到灰毛儿了。”
是啊,当年的小野犬,现在也长大了。灰毛儿只是一条狗,灰毛儿不是一匹狼,便在方老大走后,一年多的时间灰毛儿便已长成,更显露出了真正的野xìng与原本的模样。小六子告诉方殷,灰毛儿是一条野狗,一条凶狠的野狗,猎户王二哥说这种野狗相当厉害,一旦聚了群,便是老虎也要怕的。
灰毛儿已经离开了这座破庙,灰毛儿是要找到自己真正的伙伴,灰毛儿便在三四年前的一个夜里悄然远走,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它已经找到了,也许它并没有走远,也许它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牵挂,所以不yù出来与人相见。
时光如水流逝,一切都在改变。
城里,午时。
方老大和小六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大街小巷,走过集市人群,走过一间又一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二人刚刚已在路边小摊上吃过,看起来这是闲来无事溜达溜达,随便逛逛了。又似不是,方老大只看房子,小六子也只看房子,两个人都在饶有兴趣地看房子,原来是准备置办房产,安家落户了。
“小六子,你先回去罢。”方老大又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小六子跟在后面,摇头笑道:“老大,真个不碍事,小六这腿脚儿利索着了!”方老大点了点头,又走。小六子的瘸腿,当年是断了小腿骨,再接上长好却是短了一截。短是短了,但也是一条完好的腿,除却走路姿式古怪一些,确也无碍。
“小六子,你还是先回去罢,去看看大胖头醒了没有。”走不一时,方殷又道。小六子一般摇头,有些不满:“老大,你这一走好几年,现下这城里人家我可比你熟,快走快走!我帮你找!”这是劝了多少回,小六子就是不走,方老大也是无法,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又走。边走边看。
小六子的腿是瘸了,但小六子是个机灵的,脑子好使得很,要不然小翠也不会跟着他。小六子走在后面,心里很是开心,因为小六子不用再急着回去店里干活,小六子有钱了,就不是店小二了。不得不说,昨儿晚上就说好了,李小六现在的身份是庞家炖鱼的二掌柜,小六子已经将方老大的那些金银多半都给了大胖头,就算是入了股了。
金银再多,总有一天会花完的,坐吃山空不可取,这一点小六子明白。想起以后丰衣足食,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幸福小rì子,李小六只觉两条腿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一点儿也不累:“老大老大,依我说你就留在江州城里,咱兄弟两个有吃有喝天天都乐乐呵呵的,哈哈,多美!”
方殷不说话,只在前面走。
小六子嘻嘻一笑,又道:“老大你别急,慢慢找,早晚会找到的!”正自说着,却见他忽然止步,两眼直直望向一处宅院,皱着眉头似有所思。小六子登时一喜,欢声叫道:“老大!老大!是,是这里么?”语声未落,却见那老大摇着头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又往前走:“不像,不像,这可当真难办,哎,难办!”
是找房子,不为置办,也无所谓安家落户,方老大是要找到早已遗失又时常出现在梦里的,那个地方。方老大回到江州,兄弟们多半失散,如今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凭着长久以来脑海之中的记忆画面找到方殷出生的地方,从而找到自己的娘亲!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侥天之幸!尽管方殷现在已然明白,那根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事情。
但那并非亲见,仍有一丝希望!
一定要找,一定要找!一定一定要,找到!
激动、惊喜、沮丧、失望、犹疑、懊恼,种种种种情绪。
那时心情,无以言表。
屋舍一间一间又一间,院落一个一个又一个,一条条的街走过一条条的巷——
难啊,真个难办!真个寻时才知,这当真是是一件难办的事!
梦中以为清晰深刻的画面,再一次模糊,辨不得。
千万幢屋,差相仿佛,梦里醒时竟是天壤之别,无异于万千人中苦苦寻她却是不见。
无异大海捞针!
二十九 无处落尘埃
窗外的小雨稀稀沥沥下个不停,直刷地草木石瓦有若水洗。几只小燕子在檐下呢喃着,声音清而脆亮。风吹了凉凉的雨丝,打在面颊鬓上,鼻里闻到的雨水泥土和青草清爽的味道,只是心情不好。方殷立在窗前,望着yīn暗的天sè,神情悒郁,眉头还是紧皱着:“小六子,你说,怎么办呢?”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找不到,寻不着,小六子也是没办法,小六子倚在床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散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两个人,三天,将江州城转了一个遍,在偌大的江州城里寻找一处不知名也不知模样的宅院,确也难为了这两个人。找不着,寻不见,转来转去跑断了腿也没有用,方老大没办法,小六子又能怎么办?是的,在方殷的记忆之中,那是一处不小的宅院。可是这城里的大宅子加上不大不小的宅子怕不直有上千家,自有不同处,模样相仿佛,哪一家是?哪一家看着都是,哪一家看着也都不是,找了也是,等于没找。
却也无从打听。
还说当年,隆景三年江州大战,其后北胡军屠城三rì,江州城中血流成河,余人十不及一。如今的城里的人家多半是从周边村镇迁来的,当年老家旧户的事,极少有人晓得。便有幸存下来的,如方老大这般的,又如何恰好识得他?识不得,不识得,当年的小小孩童,变作一个七尺儿郎,谁又能够识得?
何况方老大只有一条线索,我姓方。
姓方的人家也有,十几家,进门一一问过,当面两两摇头。
“怎么办呢?六子你说,怎么办呢?”方老大喃喃自语,两眼空洞,样子看上去有些魔怔了。小六子心道我是没法子了,反正也是找不着,爱咋地咋地罢!当然小六子不会这样说,小六子不忍心再去刺激,或说打击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老天不负有心人!老大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会找到的!”
“老天,呵!”方殷苦笑一声,明知他是敷衍,也无言。怪不得小六子,小六子辛辛苦苦跟着转悠好几天,已经是尽心尽力了。怪不得任何人,许是命罢,教方殷有家不得回,亲人不得见!那句话又怎么说来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呵!哪位老大还不知足?这个老大又往哪儿回?回了江州,又如何?早知道,不如不回!
哎!
细雨绵绵,思绪万千,只得一声叹,两两又无言。
是在辰时,将尽。
“小方子!小方子!”
门外一人大笑而来,声音洪亮:“哈哈!快瞧瞧,谁来了?”
是有人来,方殷本就站在窗前,此时已经看见。那人戴了斗笠跟在大胖头后面,在雨中不徐不疾走着,却是瞧不清楚他的样貌。只见得一袭青灰道袍,麻鞋白袜,正与方殷此时穿着一般!方殷一惊,一怔,又是一喜:“你,你是?”大胖头当先进屋,哈哈笑道:“方殷方道士,这位道长是来找你,你不识得他么?”小方子,方殷,方道士,这中间的事情大胖头已然知悉,可是方道士并不知道——
那人随后进屋,摘下斗笠,一笑:“方师弟不识得我,我却识得方师弟。”
旋即二人互视一眼,方道士惊呆!
眼前一个道长,四十来岁年纪,形容清雅面白无须,头上一个簪。
那道长打量一眼,又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方师弟!”
“你,你是?”方道士是不识得他,方道士根本就不认识他,方道士目瞪口呆只会说一句话:“你是谁?”那人笑道:“我是你师兄,名叫周存儒。”方殷转过念头,忽就恍然:“是了!是了!你是上清的师兄,老杂呃,沐掌教说过江州也有——”周道长点点头,注目而笑:“方殷,方存真,可是?”
是的,沐掌教说过山外也有上清的人,江州也有:“我是方殷,方存真,是我。”方道士一般点头,喜悦之余只觉奇怪:“周,呃,周师兄,你怎会知道方殷来了,来了江州?”周道长微微一笑:“师弟江州之行,掌教师叔上月已有书信告知,早在你刚刚下山的时候,师兄便已知道了。”
果然师兄,原来如此。
但他一口一个师兄,方道士还是很奇怪:“周师兄,你瞧你岁数比我大了许多,怎就是我——”周道长打个哈哈,笑叹道:“萝卜不大,大在辈儿上,你师吕长廉,我师成长淼,可不师兄师弟!”道士和道长,一般师兄弟,方道士闻言思忖片刻,心下了然:“可不是,哈!周师兄,快坐快坐!”
原是上清收徒,山门十年一开,而教中代代相传三十年一代,周道长比方道士早入山门二十年,也于“存”字取号,正是第三十七代。上清山有上清教,世上也有上清人,这周存儒周道长便是常居江州的上清道人,多于此地查知世情处理世务,除却大事要事,平rì里也是极少回山。
方道士其人其事,周道长也是听说过,方道士在上清是一个名人,周道长又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周道长早于信中得知方道士要来,此时也是见到了这个姓方的青年道士,上次山门开时未入上清教中,此时还未出师便已下山的小师弟,一时感觉格外亲切:“方师弟,不忙坐,且听师兄说——”
二人出门,二人叙话。
说的是,方殷的事。
说的是,上清的事。
说的是,天下的事。
说的也是,真龙教的事。
周道长见多识广,口才也是相当地好,多半是他在说方殷在听,师兄师弟是一见如故,并没有半点生分的感觉。说到方殷,多半说到上清,说到上清,又说到天下的事。说到武林,说到江湖,有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典故方殷并不晓得,方殷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促膝而谈,直说到时已过午雨也停了,小六子大胖头备了酒菜,几人便在后院支张小木桌,坐在板凳上边吃边说。
然而无论说什么,总要说到真龙教。
真龙教这个名字,方殷近来听到的是越来越多了,就连大胖头和小六子也都知道,这江州城里也有个真龙教,江州堂。江州堂是真龙教人堂分堂之一,原本就在江州城里。早先方老大小六子等人不知道,是因为真龙教的人高高在上而又行事低调,他们的世界是处于江州最底层的小叫花们无法触及的。
但近几年来,真龙教声名rì盛,如今可说是四海皆知,天下扬名!便如今rì这初霁的绵绵chūn雨,行也悄悄,润也无声,然而只在一夜之间早已浸了万物,遍洗尘埃。又如放晴之时天上的那轮红rì,它原本就在那里,光华内敛并不张扬。然而一将锋芒大盛现出真身,只在云开雾散,不过转眼之间!
关于真龙教,方殷此时并不在意。龙真,燕悲歌,厉无咎。方殷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年那个消瘦而凌厉的黑衣人,厉无杀。以手相抚,墨练缠于腰际,似在静静沉睡。方殷想起了老薛,可是周道长说,这几年并没有听到薛万里的消息。还有一个人,方殷没有听说过,周道长说,他是真龙教第一智囊,是真龙教天宫宫主。
他叫于藏海。
三十 因风
江州城中有一处宅子,几间房,一个院。
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这rì午后,天气睛朗,微风。
院中传来金铁交击之声,清而脆亮,间杂几声笑语,与叹息。
方殷无奈摇头,叹道:“不比了师兄,方殷不成。”
周道长持剑笑道:“三清真鉴,空冥神功,哈!这宿师叔,也不知他怎生想的!”
是的,二人是在比剑,算不上切磋,这是周道长指点方道士来着。当然周道长剑法jīng深,内力浑厚,方道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招两式,当即落败。败地是心服口服,佩服之余方殷也是有些沮丧,心知自家出的这几剑着实不像样子,本就不多的内力也是全不得用,以武功而论与他当真是一天一地,判若云泥。
“方师弟,请——”一人倒挽长剑微笑上前,立定,目注方殷点了点头。方师弟自知必败,已经不想再比了:“不来了不来了,吴师兄,方殷也不是你的对——”话没说完,喀一声响,那人轻飘飘又出一剑:“留神!不可分心!”方殷无奈,只得挥起手中长剑高接低挡,一时喀喀喀双剑交击之声连响,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
吴师兄叫作吴存友,三十许人,肤sè微黑,面目英挺。吴师兄也是上清三十七代弟子,师从司马长焱,现下居于江州城中这一处宅院,与周道长一般。这处宅院便是上清门人在江州的落脚之地,平rì里是四人,还有二人上月去了京城。
见他一剑快过一剑,方殷只觉一时眼花缭乱,当下紧守门户且战且退:“师兄且住,方殷当真不成,还是不比了!”吴师兄并不停手,手起剑落胜似闲庭信步:“方师弟,听说你是上次中秋比武第一,内功剑术怎地如此不济?”方道士连连退避,额上汗出,一时yù语也是无言,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存友,你小心些了,哈哈!”周道长笑道:“宿师叔的手段,你是没有见过!”吴存友恍若未闻,拢臂悬腕哧一剑直取中宫:“追风逐电!”这一剑快而凌厉,剑起破空之声已出,未料甫出半式当即内息一窒,霎时经脉凝塞肢体麻痹,余下半式竟不得出!吴存义心下一惊,再看方殷吐吐舌头,挽剑而笑:“吴师兄,见笑了。”
无声无息无sè无味无影无踪,见笑见笑,还是见笑。只半息,吴存义撤剑,皱眉:“古怪古怪,师兄,你可试过?”周道长笑叹道:“前rì试过,与你一般。”吴存义目注方殷,啧声道:“方师弟,此为何物?”方殷笑道:“墨莲之叶,菩提之根,此物名为见笑——”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瓷瓶:“师兄你看,便是这。”
屏息观之,只见其内半瓶粉末,sè灰白。吴存义思忖半晌,仍是不解:“师弟你是何时布下此物?怎我中招?怎你无事?”方殷伸出小指,于瓶中挑出少许,轻轻一弹:“这般。”见笑见风即散,粉末极细,肉眼不可辨:“见笑制人,只得一笑之间,只因方殷以前中得多了,此物便于我失了效用。”
“哈哈存友,你再中它个百八十回,自与存真一般无事!”周道长笑说一句,又叹道:“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宿师叔做出的东西总是这般,这般,哈!”方殷摇头,讪讪笑道:“方殷武功不济,只得使这不入流的小把戏,当真是让二位师兄见笑了。”吴存义一般摇头,却是苦笑:“并非如此,二人过招胜负只在一线,便这半息之间,也够你在师兄身上划个十道八道了。”
“只一样。”周道长点点头,说道:“存真功力尚浅,内息不可发诸身外,若你有了防备,他便制不住你。”吴存义闻言点头,正sè道:“方师弟,若我以真气护住周身,不使见笑侵之,你又当如何?”方殷笑道:“不如何,没法子。”周道长笑道:“有法子,存真,你不是还有六出牛毛针么?”
方殷叹一口气,苦笑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小伎俩,说来让人笑话,不提了。”周道长摇头,正sè道:“道法自然,不必拘泥,只要用之得当,就好。”吴师兄随之大笑,拍拍方殷肩膀:“师弟,我上清弟子立世首重人品,甚于武功剑术,只你行得正立得直,就好!”方殷点点头,又笑道:“方殷人品也不咋地,半路出家当个道士,学无所成又跑下山,哈哈!如我这般的上清弟子不给上清丢人,就好!”
二人互视一眼,一齐大笑。周道长笑道:“存真为人磊落说话爽利,我瞧着就挺好!”吴师兄笑道:“不错不错,我与方师弟也是甚投脾气!来来来,坐下说话!”随即三人便坐在院中喝茶闲聊,你一句我一句,总有说不完的话。
交友贵在知心,方殷虽与他二人年岁差了不少,但言语间大觉契合。三人越说越是投机,浑不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红rì将落,云霞漫天。又是一天过去了,转眼方殷已回到江州七八天,虽说心中所想不是尽如人意,却也长了许多见识。实则山中也好,世间也好,方殷所求不多,这般平平淡淡一天天地过着,也好。
那处宅院终是没有找到,连rì来多方打听也是没有半点头绪,方殷无法,小六子大胖头无法,周吴二人也是无法。时当隆景十九年,江州府已是换了知州,周道长说,上任知州贾大人锒铛入狱惨遭抄家,于隆景十五年便已死在牢里。如今知州王大人清正廉明,江州百姓安居乐业,早与当年情形不同。
方殷知道了,近几年来天下风调雨顺兵戈不起,实为难得的太平盛世。当年离开江州的情形犹在眼前,方殷每每思及每每叹息,恍如一梦。而招致江州屠城三rì,使得方殷无家可归的北胡如今国力衰败,已是再无兴兵之力,sāo扰劫掠的北胡骑兵也是早已不见了影踪,边境百姓着实过了几年安生rì子。
然而波澜每起无风,天下纷扰战乱不休,就如同近几年北地风平浪静,西境又是渐起纷争。西凉铁骑骁勇善战,兵力更甚于北胡当年,年前聚集数十万兵马于西界边陲重镇虎视眈眈,隆景军亦集于凉州城枕戈待旦,战事一触即发!
周道长笑道:“存真,西凉国说凉州是他们的,你道为何?”
方殷笑道:“方殷不知,呵,莫非是有个凉字?”
吴师兄笑道:“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不可失,失之隆景必败。”
周道长叹道:“西凉国,隆景朝,那座古城饱经忧患久历战火,怎说得它究竟,是谁的!”
吴师兄叹道:“两国一旦开战,会死很多人的,哎!”
方殷无言,想起从前。
战乱,战乱,江州如此,凉州如此,天下都如此!
惊人相似的历史每每重演,完全样同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方殷不明白。
犹记得,当时问了一句,为什么。
三十一 疯和尚
疯和尚这个人,方殷本就认识。
早在方殷还不是方殷,方道士也不是方道士,方老大在江州街头做小叫花的时候,便就认识他。当时的他疯疯癫癫,当时的他嘻嘻哈哈,当时的他喝酒吃肉言语粗鲁完全就是一个野和尚,当时的他一穷二白破衣烂衫还常常抢方老大讨来的铜板,方殷印象很深刻,那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和尚。
但方殷不知道,他的武功很高。
但方殷不知道,他的法号叫做智绝。
现下方殷知道了,他还有一个身份,真龙教江州堂堂主。
但方殷不相信,方殷以为听错。
周道长说:“是的。”
是的,他要来了,吴师兄说:“一会儿就到。”
是在午时,还是这院。
方殷看看大开的院门,又看看树上蹲着的那个人,叹一口气。
更令方殷无法相信的是,疯和尚是要来做客,更指名道姓地挑战方殷方道士。
这个高手。
院里有一棵树,老槐树,枝叶浓密。
那人就蹲在枝头上,像是一只鸟,黄sè的鸟。
树下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桌上两坛子酒,酒菜若干。
吴师兄在座,举杯相邀:“雀兄,累也不累?怎不下来喝上一杯?”雀兄就是黄麻雀了,黄麻雀是一个鸟人,不理不睬,将头一歪。周道长在座,注目笑道:“黄麻雀,你跟了他许多时rì,现下还没有看够么?”黄麻雀扫过一眼,咂了咂嘴,终于开口:“上清教出来的,尽是一些废物!”
“哈!”这话说地刻薄,一句将在场三人都骂了,包括上清。周吴二人且不说,方道士的确是个废物,方道士自己也经常说的。可是自己说说可以,旁人不能随便乱说,尤其那鸟人无端羞辱上清,让方道士很是恼火。方殷当下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反口相讥:“真龙教出来的,没有一只好鸟!”
黄麻雀也不生气,半蹲树上嘻嘻笑道:“我在上,你在下,可笑疯狗乱说话!”方殷轻嗤一声,扬声道:“虎下山,狗上树,谁个笑掉人大牙!”黄麻雀微微一窒,又笑道:“说不得,小子武功不济,却也伶牙俐齿,哈哈!”方殷瞪过一眼,坐下喝茶:“说不得莫说,方殷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说!”
“啧啧,火气不小,你先喝口凉茶压压哈!”黄麻雀嘻笑一句,扬扬眉毛:“不说不说,快瞧,火气更大的来了!”语声未落只听院外哗啦啦啦一阵大响,脚步声并了大笑传来,轰隆隆有若雷鸣:“老周老周,哈哈!洒家又来讨酒喝了!”周道长应声而起,朗声笑道:“请进请进,智绝大师,贫道恭候多时!”
语声甫落,疯和尚现身。
但见一袭黄sè袈裟破破烂烂,衣领袖口处早已泛白,但见灰裤白袜双耳麻鞋,左手拎一禅杖,红光满面胖胖大大一个光头大和尚!生得是鹰鼻狮口豹眼虬须,两道浓眉又粗又黑,生似两条破扫帚!只一人,孤身前来,疯和尚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百无禁忌,打扮得像个出家人,实则是个喝酒吃肉的野和尚!
疯和尚年过五旬,方殷识得他,当年他就是这身行头,也是这副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模样。可是疯和尚早已不识得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当年那个瘦弱肮脏的小叫花,方殷早已变了模样。是不识得,疯和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大步上前拎起一坛酒,仰着脖子咕咚咕猛灌一气,甩袖一抹嘴巴:“痛快!痛快!”
是疯和尚,行事作派也是当年模样。
“哗啦啦”一阵大响,疯和尚一抖禅杖:“小道士,来!”
方殷定睛看去,见那禅杖有处黑乌乌,有处白亮亮,sè泽便如他身上衣衫一样破旧。长及七尺,粗若鹅卵,好大一条禅杖!一头如新月之牙,四铁环穿挂其间,一头如倒挂之钟,刃口磨得锋利雪亮。这禅杖方殷并没有见过,若非是来比武疯和尚也不带在身上,这正是疯和尚的兵器,重六十八斤——
浑铁水磨禅杖!
见他一味不动,神情呆傻,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家,疯和尚皱起粗黑眉毛大喝一声:“拔剑!”人是坐着,剑悬腰间,方殷忽然回过头去:“拔毛。”疯和尚一怔,旋即又是一抖手中禅杖,愤怒咆哮如雷:“小子无礼!”方殷也不理会,自顾慢悠悠斟了茶水来喝,又挟一口菜,送入口里慢慢咀嚼。
方殷忽然想起了几个人,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也使这种禅杖。
一个是灵秀,灵秀也叫花和尚。
还有无禅,那个和尚。
猛听身后哗啦啦,喀哧!一声大响,转眼风动人至:“哈哈!小子无礼,无礼至极!”疯和尚终于入座,禅杖便直直插在石板地上:“不过洒家喜欢,哈哈哈!喝酒喝酒,喝完再打!”方殷仍是不理不睬,自顾低头吃菜,索xìng眼皮也不抬了。周道长举杯笑道:“智绝大师,贫道以茶代酒,先敬大师一杯。”
“喝!”疯和尚拎着酒坛子咕咚咚猛灌,一时酒水飞溅酒香扑鼻。须臾一坛见底,又开一坛:“老周老周,和尚敬你!”咕咚咚!咕咚咚!转眼之间坛中酒又是一干二净,疯和尚打一酒呃抹抹嘴巴,忽将立起:“小子!来罢!”方殷看过一眼,淡淡道:“你要比,我不要,我才不要和你比。”
“放屁!”疯和尚怒眼圆睁,真正恼了:“兀那鸟人!洒家不是说了,你怎——”黄麻雀仍自蹲在树杈上,两手一摊嘻笑道:“洒家要比,人家不干,我只带话,旁的不管。”疯和尚猛啐一口,一把抄起禅杖:“贼厮鸟!滚下来!”说着便是一杖呼地抡过,哗啦哗啦脆鸣声中“夺”地一声闷响,铲头深入树躯,直没近半!
霎时树身大颤枝叶簌簌,无数叶片并了尘土纷纷落下,迷了人眼。未及立起,只听哗哗啦啦夺夺地又是一阵大响,震得树叶雨般落下,尘土飞扬。三人起身走开,无奈地看着疯和尚。疯和尚好似疯了一般,只抡了禅杖猛击老槐,一下重似一下,直击得老皱树皮木屑纷飞,露出一处处断裂了的灰白木茬。
幸得老槐粗大有若合抱,一时不致折断倾倒。黄麻雀仍旧傻鸟一般蹲在树上,挤眉弄眼嘎嘎怪笑:“小杂毛儿,你可知,这人为何叫做疯和尚?”问的是方道士,方道士叹一口气:“鸟人浑人,一般地疯!”一旁吴师兄笑道:“智绝大师爱武成狂好斗成疯,因此叫做疯和尚。”周道长摇了摇头,笑道:“大师手下留情,夏rì即至,没了大树怎好乘凉?”
“呔!”
疯和尚狂吼一声,老槐终于禁不住他连连大力劈斩,连同硕大树冠“喀哧哧”缓缓栽倒,倒地又是稀里哗啦扑簌簌一阵大响!黄麻雀纵身一跃斜飞数丈,便如一只鸟儿般落在房檐上:“果然浑人一个,哈哈,没的商量!”疯和尚仰天狂笑,哗啦啦挥舞禅杖:“臭小子熊包蛋一个,也罢!跪地上给大和尚磕仨响头,洒家便就饶你一命!”
“智绝。”周道长沉声一句,正sè道:“你莫再无理取闹,免得伤了和气。”疯和尚一般大笑,神情张狂:“怎地?不若你来?哈哈!只可惜你不是洒家对手!”吴师兄上前一步,持剑揖手:“既然大师一意比试,贫道这便与大师讨教一二。”疯和尚两眼一翻,鼻孔朝天:“手下败将,不来不来!”
原是疯和尚好斗成xìng,偏又武功jīng强罕有对手,周吴二人以往和他切磋过十数次,无一不败。三人分处两教,本是敌,又无仇无怨,也似友。只因此时上清教与真龙教还没有撕破脸皮,不然这江州城中早无上清门人立足之地。今rì疯和尚是为比武而来,亦为立威而来,要教训的便是方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疯和尚是忘了,原本就识得他。
方殷缓缓上前,拔剑:“你若输了,便与我磕仨响头。”
疯和尚大喜:“成!”
黄麻雀叫道:“大和尚留神,这小子是有些鬼门道!”
疯和尚大笑:“暗器?迷香?哈哈无妨,臭小子你就尽管使来,洒家不惧!”
方殷执剑而立,一无惧sè:“方殷用剑,剑名恪吾。”
三十二 怎生使来
疯和尚,是方道士下山以来所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
方殷心知自己不是对手,若想胜他,只得用计。
是有万全之策,三人早有准备。
话是如此,真正临敌之时方殷心里还是那样地紧张,全不似看上去那般平静:“方殷武功不济,只得使些小小花招儿,若是你觉此战不公,那么不战也罢。”疯和尚大笑,连连摇头:“要得!要得!小子说话痛快,洒家便就让你三招!”
方殷点点头,骈指抚剑:“得罪。”
一剑轻飘飘,长虹shè白rì。
一剑轻巧巧,如挑珍珠帘。
一剑轻微微,风过池水间。
平平无奇,既缓且柔,疯和尚从头到脚一动没动,只放声大笑:“小子好不硬气,竟是不容洒家相让哈哈——”笑声未落单臂一挥,呼地一杖当头扫落:“瞧好!来了!”禅杖未至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方殷撤身退后,堪堪避过又是一杖迎头扫来,又退,飞退,只觉眼花缭乱耳际哗啦哗啦声声脆响,阵阵恶风直扫得心下惊竦头皮发麻!
既疾且重,全不能当,方殷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手中长剑也是不敢招架格挡,生怕给他一杖生生震断!自是心惊,脚步也乱,方殷踉踉跄跄退了又退,只一个照面便已狼狈不堪!疯和尚招式大开大阖,进步抢攻下盘稳健,仍只单手持杖,那粗大禅杖在他手中舞来直若一根稻草般地,毫不费力!
自不是稻草,天地没有这般猛恶凌厉的稻草,若是给他扫上一下,怕不顷刻筋断骨折身首异处,方道士的脖颈可没有那大树一般结实!一时暗暗叫苦,心道怎还不出?山一般的威压之下早已没了架式,形如奔逃,只三息两息之间方殷便已是汗流浃背,呼吸急促!他却不知疯和尚也是一般想法——
怎还不用?
关于方道士的小花招儿,疯和尚听那鸟人说过,心里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无外乎迷香或是暗器,疯和尚出杖之时也自戒备。只提一口丹田气,只不呼吸,只觉周身jīng力弥漫全无异状。只看他两手,只见他一手拎剑一手空空,只不知暗器何来?不时何以用,不知何处来,疯和尚却是再也不耐,骤然舌绽chūn雷吐气开声——
呔!
这一声好似睛空打个霹雳,余音隆隆不绝于耳,已是挟了内力!方殷只觉耳中大震有若钟鼓齐鸣,霎时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猛地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恍似听得身后哈哈大笑那疯和尚说了句甚么,又是忽地一静!紧接着便是哗啦啦扑通咣当一阵杂响,并未回头,听似是禅杖掉在石板地上!
出了?见笑?六出牛毛?
一切只在转眼之间,回头,果见疯和尚呆立当场,笑容僵在脸上。
是见笑。
方殷起身,看过一眼,周道长微微一笑。
便此时,只片刻,疯和尚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古怪古怪,怎生使来?”但见他瞪眼咋舌,两道浓眉拧在一处,划拉着光头状甚苦恼:“不香不臭,好生厉害!”方殷呼一口气,笑道:“大和尚,便算平手,如何?”疯和尚瞪过一眼,俯身抄起禅杖:“不成!再来打过!洒家的疯魔杖法还没使出来!”
疯魔杖法,乃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杖法,招术威猛,天下扬名。疯魔杖法也是疯和尚最为得意的一项绝技,本是稳cāo胜券却又莫名其妙地中了招儿,此时不使让他使将出来是绝不会干休的。疯和尚两眼瞪着方殷,虎着脸道:“小子,洒家一时不慎吃了口迷药,这下可是万万不会大意了!”
疯和尚只以为是他,却不知另有其人。
黄麻雀歪着头蹲在房檐上,看着周道长,若有所思。
方殷瞥过一眼,心下笃定:“既如此,再来打过。”疯和尚深吸一口长气,面sè化为凝重:“不疯魔,不成活,洒家这套疯魔杖法已是练了三十余年——”说着双手挽杖,旋腕缓缓舞动:“杖出不留手,你自小心应付!”方殷微一点头,扬眉抚剑:“请——”
疯和尚以杖划圆,前三,上三,左三,左三,不疾不徐。少顷变疾变快,愈疾愈快,不一时呜呜破空声起,但见袈裟鼓荡,黑沉沉的杖影于身周层层叠叠生生灭灭。转眼只见虚影,已不见杖,风起,狂风作,灰尘落叶并起,扑面袭人两眼难睁!已是快极,杖端铁环生似铸在月牙铲上,竟再无一丝声响!只听得呜呜呜呜沉闷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看不清眼前水泼不进的那一团巨大虚影!
正是疯魔杖法,一式未出,已是偌大声势!
方殷不识得,但眼见如此威势,脚下已是不觉退了两步!转念间重重杖影已然袭至,疯和尚手上不停,双**错前行,舞杖之时竟也迅捷无比!影影为虚,道道是实,势大力沉沛然莫当,方殷别无它法,只得连连退后!此番不同上回,一条长大禅杖真正给他挥舞开来,小小院落登时化作方寸之地——
闪躲无用,格挡无用,便是出剑攻之也是无从下手,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还是那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疯和尚形如疯魔,重兵如山威压临至,方殷忽生渺小无力之感,那一刻是很短暂,脑海之中却是杂七杂八的念头:如此情形,剑有何用?这大和尚膂力既强内力又高,若那铜头铁臂的小和尚在此,又当如何?
若无禅在此,必当出拳、迎击、勇往直前!当然这也难为了方道士,胆魄总要建立在实力的根基之上,不然就是无谓牺牲自动送死。方殷与他比武本就迫于无奈,自知远远不及,所求不过挽回一点上清的声名而已。这疯和尚号称江州境内第一高手,近年来上清门人与他比斗是屡战屡败,身手当真了得!
相传此人生平数百战,至今只败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年前,败于哑僧定海。那次定海只用一条长棍,也使疯魔杖法,那时疯和尚还叫智绝,其后就变作疯和尚了。没有最疯魔,只有更疯魔,更加疯魔的定海生生将智绝和尚打疯了。另一次是八年前,败于燕悲歌。其后疯和尚便头脑清醒过来,做了真龙教江州堂主。
传说是真的,因为那两次比斗疯和尚也经常挂在嘴边,逢人便说,引以为荣。
而与方殷方道士的比武,是疯和尚生平第三次战败。
疯和尚深以为耻,自此绝口不提。
至死仍是,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