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兄弟对坐
第一百六十五章兄弟对坐
项青牛回到道观的时候天sè已经暗了下来,憋了半天的雨水也没有落下,天空中那层厚厚的乌云压的极低,似乎一抬头就能看到云层里正在翻滚的龙神。没有风,所以天气显得极为闷热,项青牛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黑道袍已经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拧就能滴水。
丘余暗中找到他的事,他没告诉观主萧真人。他太了解那个老牛鼻子的脾气,在那个老家伙看来道宗的人是绝不能插手朝廷之事的。可以被动的接受陛下的指派,但绝不能主动的去招惹是非。
若是让萧真人知道了,项青牛确定自己一定会被禁足在道观里。
这个道观兴建于太宗年间,论年份比清乐山一气观还要久远的多。但陛下指了一气观为天下道宗的圣地,这道观就算年纪再大论辈分也是小娃娃。所以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住进来之后,本观的弟子一个个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这个道观的观主叫柏森道长,年纪六十岁上下。是个很谦逊的人,在萧真人面前一直以弟子自居。所以在项青牛面前自然也矮了一辈,要知道项青牛可是萧真人唯一一个师弟了,耍小脾气的时候萧真人也要让着他。
而且当年他们的师父曾经说过,道宗兴隆之大任终究还是在项青牛肩膀上扛着。他是四个弟子中最有天分之人,甚至比最为惊艳的二弟子还要有天分。不过天分这个东西谁也说不好,师父当年虽然这样说过不止一次,可多年之后师兄弟四人还是项青牛的修为最低。
大师兄萧一九如今已经贵为道宗领袖,在江湖上的地位无人可及。三师兄在宫里,地位也很超然。二师兄……二师兄就是个异类,天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推开房门进屋子的时候,项青牛就开始脱衣服。这身道袍穿起来确实有些威严的气度,可在这种天气一身黑衣服实在热的受不了。才脱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僵住,看着屋子里坐在桌子边上喝茶的那个人脸sè顿时变的有些发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
坐在桌边喝茶的男子身穿一身锦衣,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就算我已经离开了宗门,但依然还是你三师兄。你见了我,连师兄都不叫不觉得失礼?”
“失礼你大爷。”
项青牛把道袍甩在一边,又把里面的衬衣也脱了。把毛巾在脸盆里浸透,拧了拧就开始擦身上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就开始上下乱颤。尤其是胸脯上那两团肉,便是二八女子也未见得比得过。
“你没打招呼就进了我的房间,是我失礼还是你失礼?别以为你是师兄就能端个架子,比你还能装的那老家伙的胡子我又不是没揪过。”
他瞥了那人一眼,一边擦身子一边问:“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大人,您这样的身份没有事自然是不会跑来找我的对吧。有事赶紧说,眼看就到吃饭的时候了,我可没打算留你。”
这男人,竟然是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
罗蔚然将杯子里的凉茶饮尽,起身走到门口往外面看了看后将房门关好。
“你是不是打算瞒着师兄做什么事?”
罗蔚然压低声音问。
“对啊!”
项青牛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刚刚从道观账房上借了五十两银子,打算今晚上去青楼观光,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尽尽地主之谊好了,今晚上我打算要十个八个清倌人开-苞,五十两银子必然是不够的,剩下的你出?”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道:“话说出来就已经让人看透了你的无知,开-苞十个八个长安城青楼的清倌人没有上万两银子办得到?五十两……你以为叫十头八头的母猪?再说,你这身肥肉……别说十个,两个也能累断了你的腰……对了,你没有腰是吧。”
项青牛微怒道:“有事说有屁放,没事就赶紧滚蛋。”
“你不能明天一早带他们走!”
罗蔚然很突兀的说了一句,项青牛的脸s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你说什么?”
他抿着嘴唇问,手上的动作却已经僵硬住。
“我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长安城里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很少有人瞒得住,演武院丘教授的修为确实不俗,但若是没有我暗中帮衬着,她能把东西带出来?她能见到你?你还能自以为聪明的跑去方解的铺子里等着大犬他们?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真是个白痴。”
一瞬间,项青牛就不觉着热了。
心里冷,很冷。
他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再熟悉的三师兄,眼神里都是戒备。
……
……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装傻。”
项青牛换了一身衣服,在罗蔚然面前坐下来认真的说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小方解到底犯了什么错我不去过问,但他和我是朋友,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所托我就不能不管。如果你真打算阻止我,那从今儿开始咱们之间的师兄弟情分也就断了。”
“屁!”
罗蔚然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师兄?”
“既然你知道方解如今关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就应该明白他犯的事不小。这件事陛下时刻都在盯着,谁也别想把他从牢里弄出来。别说是他,就是他的朋友也一样。散金候府外面布置的人手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凭他们几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难如登天!若你不是我师弟,我才懒得来提醒你。现在方解那些人谁也不能碰,谁碰了就是触犯了陛下!”
“这我不管!”
项青牛针锋相对道:“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就这个脾气,认准了的事谁也劝不听,莫说是你,便是二师兄也一样。人我是必然要救,拦不拦我你自己看着办。大不了,我脱了这身道袍再跑路就是了。天大地大,哪里没有项爷容身之处?实在不行,我再满世界去寻二师兄。”
“这件事先放下。”
罗蔚然道:“我知道二师兄在哪儿。”
“在哪儿?!”
听到这句话,项青牛猛的站起来,直视着罗蔚然的眼睛急切的问道。
“你坐下,听我说。”
罗蔚然指了指椅子,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项青牛:“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证别冲动。二师兄的行踪现在还是绝对的机密,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绝不许外传。我已经担着风险,你莫给我惹祸。”
“二师兄,自从你穿上了朝廷的这身官皮,越来越让人看不起了。”
项青牛将凉茶一饮而尽:“赶紧说!”
“在大草原”
“大草原?”
项青牛一怔,随即脸sè一变:“他居然一个人跑去蒙元找那些秃驴的麻烦了?妈的,这么好的事居然不带上我!不行,我现在就得走,若是去的晚了,那些秃驴岂不是都被他杀干净了一个都不给我留?”
“你给我坐下!”
罗蔚然一把将项青牛拉住,看着他冷声道:“我知道你最敬重二师兄,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却听他的。咱们师兄弟四人,你与二师兄的感情也最要好。但你了解你的二师兄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项青牛理所当然道:“他是我二师兄项青争!”
“没错,他是你二师兄项青争,也是我二师兄项青争……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一直没有告诉你。”
“还有什么身份?”
“他是大隋的忠亲王,是当今陛下的七弟。当初在宗门修行的时候用的项青争这个名字,但他本名叫做杨奇。若不是十一年前他找到我,让我替他保护好陛下,我也还不知道他竟然是皇族!是亲王!而且还是陛下最信任最重视的弟弟!”
听到这番话,项青牛有些失神。他看了罗蔚然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苦涩的笑了笑道:“你编这个故事做什么?”
“这不是故事。”
罗蔚然认真的说道:“你最敬重的二师兄项青争,其实是你最不了解的一个人。他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比如去大草原……这是第二次。你想救方解的朋友,我在阻止你之前必须先把二师兄的事跟你讲清楚。等你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或许不用我拦着你,你也不会再想着去救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项青牛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十一年前离开宗门到了长安,穿上了官服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雄城。你一直说我是爱慕虚荣,浑身铜臭丑不可及。我也一直没跟你解释过,十一年前我突然离开宗门成为陛下身边的侍卫,正是因为二师兄所托。”
“十一年前,二师兄孤身离开长安西行。先是回到宗门找到我,让我去长安守在陛下身边。他说大师兄另有重任,不能分身。而你的xìng子他又太了解,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我去做。我听他说完,没有犹豫立刻起行。因为他不仅是你敬重的二师兄,也是我敬重的二师兄。他说什么,我都遵从。”
罗蔚然叹了口气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追问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直到他在草原上大开杀戒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从二师兄肩膀上接过来一副什么样的担子。飞鱼袍一穿十一年,但我还是你的三师兄,所有人都说我是陛下的忠犬,而我只是在遵守着二师兄的嘱托。”
“十一年前,他为什么要去大草原?”
项青牛楞了好久之后问。
“自然是去杀人的。”
罗蔚然道:“那时候陛下初登大宝,国基不稳。蒙元调集高手试图潜入大隋刺杀陛下,被戍守西北的大将军李远山探知了消息,火速派人传往长安,二师兄知道这件事之后随即起身西行。沿路召集江湖上的高手,在大隋西北樊固一带与蒙元之人血战一场,尽屠蒙元高手。但二师兄并没有回来,而是继续向西,直上大雪山。”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说道:“自此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方解到了长安,我才又知道二师兄的消息。”
“这和方解有什么关系?”
项青牛问。
“或许……方解真的能算作二师兄的传人?”
罗蔚然摇了摇头,眼神迷茫。
“我不知道二师兄在樊固对方解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必然用了什么逆天的手段,让方解从一个废物变成了一个天才。就单单说这一点,把方解视为他的传人……或许不算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尘嚣
第一百六十六章尘嚣
在樊固的时候,那个神秘且强大的忠亲王杨奇对方解做了什么?
只怕除了杨奇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方解在内,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对于方解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也是他的幸运,他因为杨奇而际遇重重,可以说得了许多好处。现在之所以不死,也还是因为有人说他是杨奇的传人。
方解的身上已经被刻上了关于这个人的印记,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知情者提起方解,往往会加上一句……忠亲王的那个传人?
方解在石室里悄悄传递出消息,他不知道的是若不是罗蔚然帮他调开了另外一个眼线,他这件看起来做的很隐秘的事也瞒不住大内侍卫处的眼睛。方解还是低估了大内侍卫处这些人的专业程度,他本已经将大内侍卫处看的很重,却哪里知道他看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作为大隋最恐怖的邢典和情报衙门,大内侍卫处有着极超然的地位。论刑讯缉拿,他们的权利凌驾于刑部和大理寺之上。论情报消息,就连大隋军方都离不开他们的支援。
如果说罗蔚然和侯文极是长安城里知道秘密最多的两个人,绝对不为过。
也正因为方解和忠亲王杨奇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看似简单只有一次交集实则谁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当时在场的苏屠狗和老板娘,也不知道他们尊称为先生的杨奇在方解身上用了什么手段。更没人知道,杨奇在方解身上发现了什么。
项青牛有些呆傻的坐在罗蔚然面前,听着罗蔚然讲述他丝毫也不知情的关于他二师兄项青争的过往。
不,应该说是大隋忠亲王杨奇的过往。
他记得当年他问过二师兄,为什么名字叫做青争。二师兄微笑着说人趁着年轻的时候,能争一争的时候自然还是尽量不要退缩的好。他解释的很简单,但项青牛觉得自己不是很懂。在他看来二师兄永远是那么的高深莫测,简单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或许一点儿也不简单。
他对二师兄充满了尊敬,视其为偶像。
所以他愿意跟着项青争姓项,甚至名字都要排着。虽然萧真人经常取笑青牛这两个字,但他觉着还是很有气势的。
他以为自己了解二师兄,了解他的思想他的xìng格。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二师兄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二师兄居然会是大名鼎鼎的大隋忠亲王杨奇。要知道忠亲王在大隋是无人不知的,百姓们对于这位王爷的智慧和忠诚称颂有加。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一位修为逆天的江湖客联系在一起,这是两个很难重合在一起的身份。
“二师兄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项青牛问。
罗蔚然摇了摇头道:“当时的事已经无从可查,或许陛下知道,但陛下肯定不会提及。我跟你说了这许多,无非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因为方解和二师兄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所以暂时他不会有事。”
他看着项青牛认真的说道:“而你现在若是听方解的话,将大犬那几个人偷偷带出长安城,反而是害了他。不仅仅是害了他,还会祸及很多人。且不说你根本就带不走人,即便你能带走,你想过没有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那些一直守在散金候府外面的飞鱼袍,他们都会受到牵连,那是几十条人命!”
“还有散金候府里的人,方解的朋友若是逃了他们能有好下场?”
罗蔚然道:“你还是小时候那个xìng子,心肠一热什么都愿意为朋友做。但你总是想的那么浅显,不去考虑更多的事。所以我才会来提醒你,这件事我盯着,你不必太着急做什么……我和方解没有什么交情,但他和二师兄有关系,仅仅是凭着这一点,难道你觉着我会袖手旁观?”
项青牛沉默了好久,然后点了点头道:“这次我信你。”
“事情会有转机的。”
罗蔚然道:“我管着大内侍卫处,由我来为方解说些什么话,比你帮他带走他的朋友要管用的多……而你也知道,大内侍卫处里还有一个情衙,还有一个侯文极。所以很多事不是我能独断专行的,比如我能知道你明儿一早要带人离开长安的事,侯文极未必就不知道。若是让他堵住你们,你猜会是什么后果?”
他站起来,拍了拍项青牛的肩膀说道:“我已经安排人知会过大犬他们,今夜他们不会从散金候府里出来的。”
“他们怎么会听你的?”
项青牛问。
罗蔚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与方解之间的感情比与你的感情要深的多,我只需告诉他们,你们逃走,方解必死这八个字,他们绝不会冒险。”
项青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论无耻,果然还是穿着官皮的人比较在行。”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走向门外。
“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你插不进去,也管不了。另外再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消息……今天陛下在畅chūn园见了一个从樊固来的人,我提前暗中提醒过她,让她想办法把方解和二师兄之间的关系尽量说的亲近一些,坐实了那个方解就是二师兄传人的消息。这样一来,陛下必然会有所不忍。”
罗蔚然笑着说道:“她干的不错,最起码比你干的漂亮。”
项青牛点了点头,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三师兄,为什么我觉着你今天顺眼多了?”
“因为你以前是个瞎子。”
罗蔚然嘿嘿一笑,走出房门。
“我替我列祖列宗多谢你没说我是个傻-逼!”
项青牛喃喃了一句,心里乱的一塌糊涂。
……
……
半月山北侧山脚
方恨水背着老僧智慧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这是一棵参天古树的树根下面。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茂密的野草掩盖下大树下面居然有个不小的空洞。不过方恨水不必担心这树洞里有什么野兽,因为半月山上什么动物都没有。
老僧一如既往的高傲,哪怕现在身边没有了那个年轻僧人他依然不肯自己走路,而是让方恨水背着他走。方恨水下山的时候一手拎着仅存的一天口粮一手托着老僧的屁股,几次险些栽倒。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到了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
钻进树洞里,他将自己脏兮兮的上衣脱下来铺在地上,让老僧坐好,然后他恭顺的对老僧说道:“您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出去找些水来。”
“等下”
自从逃出来当天老僧当着他的面大骂周院长和萧真人之后,就一直没有跟他说话。所以听到老僧叫住他的时候,方恨水有些诧异。
“您有什么吩咐?”
“已经到了山脚……”
老僧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咱们不能急着离开了,下了山一马平川,无遮无拦,那些隋人极容易找到咱们。我不瞒你,我受了些伤需要休养恢复,最起码还要三五rì的时间才能复原,若是带伤前行未见得还能挡得住那些隋人的围攻。”
方恨水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我那就出去多找些水和食物回来,如果找不到……在割我的肉就是了。已经到了山脚,再走应该就能寻到农户人家,吃食应该不难找到。”
“不行!”
老僧智慧摇头道:“若是你到农户家里去讨吃食,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大内侍卫处的人查到。之前我隐隐听到犬吠,想来那些隋人是动用了獒犬搜寻你我的踪迹。现在你先不要去找吃食,你记得下山的时候看到一大片黄sè的野花了吗,花香很浓。”
“记得”
方恨水点头。
“你去采些花粉,记住不要毁了花朵,只要花粉,手脚要轻。洒在咱们下山的经过的地方,那花名香美人,是做香粉的好材料,能遮挡其他气味,虽然瞒不住太久,但瞒上一两rì或许还能做到。记住,不止要在咱们下山经过的地方洒,其他地方也要洒上一些。”
“我记住了。”
方恨水应了一声,下意识的偷看了那老僧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老僧淡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伤重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尽可以试试,看看你能不能逃的掉。你再想想,因为你死了好几个演武院的学生,大隋现在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方恨水心里一紧,连忙摇头。他小心翼翼的爬出树洞,看了看四下里没人,顺着下山的路走回去,找到那片盛开的香美人花。蹲在花丛边,方恨水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就这样逃走。可是一想到老僧之前的话,他心里就一阵子发冷。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按老僧的吩咐做了事,然后找了些水带回树洞。
回来的时候,天sè已经黑了下来。
“我不会再让你割肉。”
回到树洞之后,老僧闭着眼睛对他说道:“我现在教你龟息之术,学会之后,三五rì,甚至七八天不用吃东西也无妨。记住,此法是我佛宗秘术,学了龟息之术,你也算入我佛宗了。”
“叩见师尊。”
方恨水激灵了一下,然后很识时务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罢了……”
老僧智慧摆了摆手道:“你这天资,本没有资格入我佛宗,更别说做我的弟子,但今时不同往rì,我也不再坚持什么。既然你扣了三个头,我便认了你这弟子。我佛宗以扬善为己任,你要谨记。”
方恨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胃里一阵翻腾。可他却不敢表现出什么,垂首恭敬的应了一声。
“至于你的法号……”
老僧道:“之前死于隋人之手的,便是你的师兄了,法号尘崖,他本是极有慧根之人,奈何时运不济。终究还是没能到达彼岸,与圆满咫尺天涯。你法号便叫做尘嚣,索xìng不再去管什么尘埃,便是满身污垢满心杂念,但只要明白自己是佛宗之人也就是了。你天资太差,我对你也不报什么希望。”
“待回到大雪山之后,我会让人将你的法号记录在册。你便是我佛宗的三代弟子……在西方极乐大天地,身份比起一般王公大臣还要尊贵。你行走与世间,必有无数人匍匐相迎。”
“多谢师尊!”
方恨水再次叩首,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不用死了。
PS:明天去吃同学的喜酒,上午应该能码一章。下午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了,提前告诉大家一声,或许明天只能一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恶心的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恶心的事
方恨水一边在心中默默的背诵口诀,一边不时偷看一眼这个改变了他命运的老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但他确定的是自己正在与有生以来所有的梦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捕头,破了数不清的案子从而接连升迁平步青云,早晚有一rì坐在县令,甚至是郡守的位子上。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时候,或许还能成为一道总督!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绝世高手,为大隋抵挡住数不清的外敌入侵连陛下都对他刮目相看,封侯拜将。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时候,膝下有孝顺的儿女和一大群徒弟,在江湖中和朝廷里的地位都首屈一指。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娶一个安静贤淑的大家闺秀。即便不会成为大隋至关重要的人物,也要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牵着妻子的手漫步在海边,听cháo声看落rì,享受每一个chūn暖花开,品味每一个rì月交替。
他甚至想过,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就要把坟立在家乡那座小小的土山上,坟头正对着大海。
但是这些,都已经远去。
老僧智慧教他龟息之术的心法口诀之后,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他看着这个一点儿也不高大,可在自己面前如一座大山般有着强大压迫感的老者,心里生不出一丝抵抗。老僧说他受了伤,可方恨水知道即便是受了伤的老僧一根手指头也能碾死自己。
佛宗
大隋之内人人鄙视如狗的佛宗,而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佛宗弟子。
方恨水苦笑一声,心说为什么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他只是个大隋边远小县的捕头罢了,就算有很多雄伟壮观的梦想可那只是梦想不是吗。他是个平凡的人,每一个平凡的人心里都会有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最终也不过是庸碌一生,娶一个渔夫的女儿,有被太阳晒黑了被海风吹的很粗糙的皮肤,有水桶般粗但健壮的腰肢。生几个孩子,每天如嗷嗷待哺的鸟儿一般蹲在门口等着自己从衙门回家,看到自己的时候,他们笑着喊着冲上来抱着自己喊爹爹。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到底得罪了谁,以至于会接连遇到如此厄运?
方恨水想了很多,然后渐渐的沉沉睡去。他很累,老僧虽然枯瘦矮小但背着他走了一路也极疲劳,而且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从哪些学生们身上捡来的食物在逃亡的时候丢了一些,仅剩下的也是老僧才能享受的东西。他只能看看,甚至连闻一闻味道都不敢。
睡着了之后,他就开始了无尽的噩梦。梦到自己穿着一身灰sè的僧衣,披着金sè的袈裟,行走在大草原上。那些穿着奇形怪状衣服的牧民对自己挚诚的参拜,献上他们的金银和最美味的食物。
最美丽的女人,匍匐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脚趾。
他得意的看着那些牧民,感受着和海风完全不一样的草原风。他梦中见到了大草原,如海一般壮阔,但却是绿sè的,一望无际。风吹过牧草,如波涛起伏。他站在那里,享受着所有人的敬仰。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漫过来一线黑cháo。他瞪大了眼睛去看,惊恐的注视着那黑sè的浪cháo势不可挡的冲了过来。踏平了绿草,碾碎了那些牧民,血和碎肉到处都是,哀嚎和哭喊响彻天际。
那是大隋的重甲jīng骑,踏碎了他梦中的宁静。那些身穿黑sè铁甲的大隋骑兵,用锋利的马槊如收割麦子一样收割着牧民的生命。他们如黑sè的飓风,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向前的步伐,那响亮的大隋军队进攻的号角声连草原的天似乎都撕裂了。
他也不能阻挡那雄壮的军队,他梦到自己被一匹赤红sè的战马撞翻,马背上的骑士手里擎着一柄不停滴血的长刀,冷漠的眼神看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丝情感。他想跪下乞求,可被那赤红sè的战马踏住根本不能翻身。他想说自己也是隋人,可他分明觉着那隋将面甲后面的眼睛能洞察一切。
“你是个叛徒,大隋的叛徒,所以……你只能死。”
那个隋将冷漠的说着话,然后缓缓的举起了那柄巨大的红sè长刀。这个时候方恨水才看清,那刀不是因为沾满了血而变成了红sè,那刀本来就是这样的sè彩,诡异,深邃,红的令人害怕。
刀锋举起,阳光好像能穿透那刀身似的。
好可怕的刀。
好美的刀。
刀落,方恨水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头颅在地上翻滚。脖子里的血瀑布一样往外喷着,血液中都写满了耻辱。
啊!
方恨水惊醒,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
我不再是个隋人了……
醒来的方恨水浑身颤抖着,蜷缩在树洞的角落里。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腿间不敢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就这样过了很久,他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个老僧,眼神里都是恨意。正是深夜,树洞里更黑,他只能看到那老僧隐隐可见的轮廓,就好像一具僵尸一样盘膝坐在那里。
老僧还在入定中,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看到他的异样。
方恨水咬着嘴唇,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滑落。
……
……
方解醒来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然后再一次失败于试图推算时辰。这个地牢终年不见天rì,即便外面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这里若是不点灯的话照样黑的令人害怕。这里的光线永远是昏黄sè,不可能因为那一盏油灯而推测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在这个地方久了,会让人觉着自己变的错乱。连rì夜都不分了,浑浑噩噩。或许是故意为之,给他送饭的时间并没有规律。以至于让方解彻底迷失了时间,渐渐的也懒得再去想外面挂在天上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如果方解不说话,石室里安静的似乎能听到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人们总是会在某些时候想追求一种安静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可是当真的身处在这样绝对安静的密室里,往往心里会蔓延出无边的恐惧。
没有任何声音,以至于连身子稍微挪动一下的声音都那么刺耳。
方解皱眉,酝酿了好久之后表情终于变得愉悦起来。一个悠远且尖锐的屁被他从肚子里硬挤出来,撕裂了石室里的安静。这声音突兀的响起,那么骄傲。
方解得意的笑了笑,翻身继续睡觉。
或许这是一种很无聊的抗争,并不可笑,反而透着一股苍凉。
方解第二次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一点变化。那油灯不知疲倦的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也不知道里面的灯油怎么就燃不尽。就在方解起来准备撒一泡憋了很久的尿的时候,铁门外响起说话的声音。
从这一点是不能确定现在就是白天的,因为外面时刻都有人守着。而且总有些无聊的人在任何一个时间内都会来看看他,推开铁门和他说几句无聊透顶的话。比如那个独臂的男人,似乎很喜欢闲来无事就看看方解此时的狼狈。
方解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石床,冲到角落处将夜壶提起来撒了一泡sāo-黄-尿。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陶醉,就好像刚刚干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铁门推开,外面走进来的人看到正在往上提裤子的方解怔了一下,脸sè微微露出浓烈的不悦。
这是一个方解没有见过的人,很年轻。穿着一身浅灰sè近乎于月白sè的锦衣,腰带上挂着一块玉佩,那红sè的流苏显得格外醒目。这个人身材欣长,可并不高大。看起来,最多也就到方解的耳朵下面。说身材欣长,是因为看起来他的身材比例十分完美。
这个年轻男人脸sè很白,不是那种涂脂抹粉的白也不是那种病态的白,白的很健康,很有羊脂白玉般的质感。他眉毛很细,微微挑着,眼睛很大,眼神高傲。相比于男人来说,他的下颌稍微尖了些,但并不违和。
放在男人群里,他绝对是个美男子。
但方解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妞儿。还是个自以为是的妞儿,以为穿一身男装就能骗过所有sè狼眼睛的自以为是的妞儿。
她身后跟着的是个大人物,可跟在那年轻人身后却显得很恭敬。所以方解一边提裤子的时候一边揣测了一下,能让大内侍卫处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当跟班的小妞儿会是什么身份。
“恶心”
女扮男装的家伙皱眉,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是最正常平常的事,如果连这都觉得恶心我实在不知道你还觉着什么不恶心。而且……你对恶心的定义实在太浅显了,完全没理解什么才是恶心。”
方解大大咧咧的坐回石床上,脱了鞋子开始抠脚。
“殿下……”
侯文极小声叫了一声,试图劝一劝脸sèyīn沉下来的女子。她正是那rì在半月山上,被鹤唳道人带来的给事营士兵带回去的人。如果方解当时在场,一定就能轻而易举的推测出她的身份。
板着脸的女子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她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好奇,好奇的想知道最疼爱自己的七叔的传人是个什么模样。但是看到方解的这一刻,她显然失望了。那个脏兮兮的家伙虽然眉清目秀,可坐在石床上抠脚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
“那好”
她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漠平淡:“那你就来告诉我,什么才是恶心的事?”
方解看了侯文极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必须要回答?”
手指靠近自己鼻尖的时候他不得不皱眉,才抠过脚的手指味道真不怎么样。
侯文极点头:“必须。”
方解嗯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了那女子一会儿,肆无忌惮,眼神从上到下的扫过。这让那女子更加不悦,但为了表现出来强势她故作镇定。她没有发怒,仅仅是因为这个囚徒似乎看不起她。若是发怒的话,或许会更让这个讨厌的家伙看不起了。
“恶心的事……你可以想象自己早饭吃的是一坨屎。拉屎的人或许有些上火,那坨屎有些发黑发硬。所以咀嚼起来会有些粘牙,不太好下咽。”
女子脸sè一变,胃里一阵翻腾。
“当然,你可以当这是干饭。你可以再找一个肠胃不和的人拉一泡稀,当粥喝。漱口一样,把之前吃的干饭冲下去。”
女子紧紧的抿着嘴,看向方解的眼神越发的愤怒。胃里的翻腾几乎让她把持不住,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吐。
“这就是恶心?不过如此!”
她冷笑着问。
“不不不”
方解连连摆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恶心的是……你塞牙了。”
哇
她终于坚持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生如戏
第一百六十八章人生如戏
实在坚持不住一口吐了出来的女子跑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瞪方解一眼。她跑起来的时候哪里还顾得装出男人的姿态,小女人身姿的婀娜展露无遗。方解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道:“大概没几个男人,跑步的时候膝盖是往里面弯曲的。”
侯文极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方解问道:“你这是何必?”
方解微笑着说道:“她爹凭白无故的把我抓紧大牢里恶心我,我就不能恶心恶心她闺女?”
“你怎么知道?”
侯文极问。
方解道:“能让情衙镇抚使大人毕恭毕敬跟在身后的女扮男装的丫头,身份是什么难道还不好猜?已经成年的亲王全都奉旨离京到自己的封地,所以她只能是宫里的人。范围这么小,好歹想一想就能知道。”
侯文极点了点头道:“你没猜错,但你没必要去得罪一个有可能救你的人。”
“是吗?”
方解摇了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她要救我。”
“万一呢?”
侯文极道。
“没有万一。”
方解摇头:“陛下可不是一个轻易被别人影响自己决定的人,或许为了给朝廷重臣一些面子,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陛下会显示出自己的尊重。但在大事上,陛下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尤其是……陛下的女儿。在父亲眼里,孩子无论多大了依然还是个孩子,父亲总会觉着女儿的任何意见都不成熟。”
“你的话对陛下不敬。”
侯文极严肃的说道。
方解撇了撇嘴道:“如果我真的对陛下不敬,早就站在门口骂娘了。这个破地方你以为住着舒服?如果换做有血xìng的人被冤枉了关在这里而没有出头之rì,我想他宁可去惹怒陛下然后被拉出去砍了脑袋,也不愿意憋屈的活在这黑暗森冷的囚笼。”
侯文极道:“幸好你不是个有血xìng的人。”
方解哑然。
侯文极笑了笑:“虽然你我之间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你对我的了解也浅薄的好像水面以上的浪花。但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你如果知道的话会吓的大吃一惊。”
方解张开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侯文极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方解微笑道:“我在吃一惊。”
“你很无聊”
侯文极有些无奈的说道。
方解摊了摊手:“无论是谁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甚至连时间都已经混乱都会觉着很无聊。如果这屋子里有蚂蚁窝,我甚至已经把有多少蚂蚁出来找寻食物都数的一清二楚了。如果换做是你,我想你比我还会无聊。”
侯文极摇头:“我永远也不会被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那你真不如我。”
方解认真道:“你最起码比我缺少了一种人生阅历。”
“你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
侯文极问。
方解道:“怎么会不担心?既然你说你了解我,那你肯定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贪生怕死的人。你可以把我现在的表现视为故作姿态,也可以理解为虚伪的骄傲和自尊。”
“你贪生,但不一定怕死。”
侯文极看着方解的眼睛说道。
方解一怔,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了解我了,即便我身边的人也未必能说出这句话。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让我觉着有些害怕。”
侯文极微微有些傲然的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地位,决定了我必然是那种让别人感觉到害怕的人,如果我没做到,那只能说我做的很失败。这个世界上能被我吓住的人实在是不少,可能吓住我的人,只有一个。”
“你这话对陛下也有些不敬啊。”
方解微笑着说道。
“为何?”
方解看着侯文极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你说这个世界上你能吓住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能吓住你,那必然就是陛下了,对吧?”
“对”
“这就是不敬。”
“哪里不敬?”
“你说陛下是人。”
方解道:“在我看来,陛下不是人。”
这话一出口,侯文极的脸sè顿时变得yīn冷起来。一瞬间,方解甚至能感觉到杀意在侯文极的眼睛里不可抑制的溢了出来。方解丝毫都不怀疑,下一秒侯文极的手就会掐住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的身体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砸下来。作为一个位高权重之人,侯文极的怒意一旦释放出来足够吓住很多很多人。
就在他濒临爆发的临界点,方解却一本正经极严肃的继续说道:“陛下在我眼中,是神。我对陛下的尊敬,正如对神灵的尊敬,甚至比对神灵更加尊敬。神灵可以改变一个人一件事,但我确定,如果陛下愿意……他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侯文极一怔,随即有些恼火道:“这样有意思?”
方解稍显得意的笑了笑:“自然是有意思……你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很不痛快,所以我怎么也得让你不痛快一下,哪怕是一下。”
“之前你恶心到了公主殿下,是因为你说自己冤屈所以觉着恶心。你让我不痛快,是因为我让你不痛快了,这样睚眦必报却幼稚如小孩儿过家家一样的行为,你觉得有任何意义吗?除了让你处境更加的不利。”
“自然有”
方解在石床上躺下来,看着屋顶说道:“这样枯燥无味的rì子,我总得自己找点滋味。在不痛快之中寻找一点儿痛快,虽然爽的有些虚伪,但依然是爽。如果我必死无疑……我还需要顾忌什么?”
……
……
侯文极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躺在石床上的方解一言不发。他忽然才想起,这个如今被关在大内侍卫处级别最高的监牢里的少年,在官方报备的档案上写的年纪才十六岁。他之前恶心公主殿下,然后让自己不痛快……难道只是一个少年的真xìng情?
自己和许多人,是不是从始至终就没有把方解当做一个少年?
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是在负气?还是又在谋算着什么?身为情衙镇抚使,他习惯了把每个人每件事都往深处去思考。今天他却忽然有了感慨,自己是不是太高看了方解,以至于甚至有段时间把他当成对手一样来看待。
“你且安心,陛下只是有些心疑。”
侯文极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之前的思维所以他的心也为之有些放松,这句话,本不是他应该说出来的。
但他很快就后悔甩开,因为他又觉着这样直接说出来,说不定反而能更加清楚的了解方解,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所以他打算索xìng给这少年一点希望,再多说一些话。但侯文极没有立刻就看到什么,因为听到他话的方解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睛还是看着屋顶,一动不动。
“这不是个好消息?”
侯文极问。
“不是。”
方解回答。
“为什么不是?”
“或许你觉着我应该开心或是安心一些?可我实在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开心或者安心的事。你说陛下只是心疑……可是,镇抚使大人,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悲的事,正是让皇帝陛下心里怀疑吗?当心里有了怀疑,才会有后续的事情,而往往这些事情都不是令人开心安心的事。”
方解侧过头,看着侯文极说道:“陛下怀疑一个人,这个人还有翻身的机会?”
侯文极默然无语。
然后他确定了自己最早的判断,方解确实还只是个少年,这个少年身上也确实还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无知幼稚,但他远比同龄人要聪明,虽然在侯文极看来这聪明还是有些肤浅。
“可以告诉我你最后悔的事吗?”
侯文极问。
方解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微微摇头道:“或许因为我是一个大部分事都能想得开的人,所以真没有太多事能让我后悔。哪怕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事后依然很少有这种情绪。后悔这种事,除了折磨自己之外还能有别的用处?我已经处在一个许多人都想折磨我的境地,我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这话矫情了,很假。”
侯文极叹道。
“我说过,我也有自尊,哪怕是很虚伪的自尊。”
方解郑重的说道:“我在这个暗无天rì的地方,有的是世间去思考过往发生的事。我可以想明白很多自己做错了的事,但对于这些事我无法生出后悔来。总结一下就是……我拼了命的想往高处攀爬,想要去体会高处的感觉。想挣脱开自己本来的命运枷锁,如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一样成为人上人。但我却低估了攀爬途中的危险,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没什么后悔的……是我自己太傻太天真。”
侯文极摇了摇头:“其实你应该明白,陛下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下决定,就是因为陛下还不确定……演武院里的学生们现在都被告知你在后山闭关,所以他们依然还在羡慕嫉妒你的际遇。陛下的态度是要认真仔细的查,周院长的态度是不能轻易定xìng……其实你可以理解为,这本身就是想给你一个清白。”
方解翻身坐起来,脸sè微微有些变化。
“真的?”
“我不喜欢随便骗人。”
侯文极认真的说道:“我骗人的时候,是必须得到回报的。没有回报的谎言,就好像浪费食物一样可耻。”
他站起来,竟然还伸出手拍了拍方解的肩膀:“在这里住一段rì子,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是清白的,最终走出这做囚牢。那么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怀疑,怀疑你的人肯定会想起,你在以前也被人冤枉过……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真没心情对你说谢谢。”
侯文极哈哈大笑,转身往外走:“不过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你刚才得罪了一个绝不能得罪的人。诚然,你说陛下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但他也是一位父亲……当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被人欺负了,你猜这位父亲会怎么做?”
方解苦笑道:“冲动是魔鬼。”
侯文极笑的很开心,然后大步走出囚牢。
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许久,方解似乎才从震惊和不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缓缓的躺下,背对着铁门。所以自然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脸上哪里有什么不安和震惊?很平静,平静的让人难以理解。
躺在床上的方解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还有自己的反应和脸上表现出来的情绪。他感觉自己的表演还算可以,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和侯文极这样的人聊天,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方解一直在等着一次这样的对话,也在等着有这样一个机会。幸好,老天似乎对他真的不错,竟然送来一位傻乎乎的公主殿下。
他可以想象,那位公主殿下回到宫里之后一定会在皇帝陛下面前告自己的状。儿这正是他想要的,所以他没有丝毫的担心和害怕。如果皇帝知道了自己恶心了公主的事,他会生气?
不!
因为这是一个少年郎悲愤之余的卑微幼稚的不甘和反抗,什么人才会不甘和愤怒?自然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方解是在借那位公主殿下向皇帝表态,他是冤枉的。用幼稚的手段无聊的语言刺激一位公主殿下显然是件很白痴的事,但陛下或许反而不会生气。白痴的手段,有时候往往能起到非常不错的效果。
然后是和侯文极的对话,这比刺激那个傻公主要难的多了。需要更jīng湛的演技,来掩饰住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方解让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xìng格,有少年应有的叛逆和幼稚,也有超过同龄人的智慧和思想。只有这样,才能让侯文极觉着他是一个不好对付但可以对付的人。他让侯文极去想起,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少年郎,不是一个有着很深城府的人……要骗过侯文极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最起码,要先是一个好演员。
方解回想了很久,确定自己之前没有什么漏洞后心里安定了一些。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戏,就看谁会演,谁演的更好。每个人都在演戏,也都在看别人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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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李家的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李家的人
在大内侍卫处密牢里想要保留什么秘密,是一件很难的事。无时无刻有人盯着方解,似乎是想连他大小便都要记录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中生存,说实话方解没有很大的把握自己能从这里走出去。
畅chūn园
荷池边
皇帝听完了兵部尚书谋良弼关于战争准备的报告,又认真批示之后缓了一口气,没再召见其他朝廷重臣,而是坐在荷池旁边的石凳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皇帝很少有这种表现,他总是显得很忙碌。可以说天佑皇帝杨易是大隋有史以来最低调的一位帝王,但也是最勤勉的一位帝王。
他总是在处理国事,在穹庐的土炕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动不动。他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绝不会拖延一分钟起来。
以往的皇帝,很少会过目全部的奏折。要知道大隋太大了些,二十四道天下,数千城池,每天递到畅chūn园的奏折一辆牛车都未见得拉的了。所以在很久之前大隋的皇帝就设置了秉笔太监这个职位,由皇帝最信任的几个太监负责挑选奏折。他们会将所有奏折过滤分类,然后挑出其中重要的呈递给皇帝。
而大部分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奏折,往往就由秉笔太监直接代替皇帝做出批示。这样的规矩,已经形成了几十年。秉笔太监的权利之大,连朝廷重臣都有所不及。
可到了天佑皇帝杨易这一代,他却废掉了这个规矩。他就好像一台永远不会疲劳的机器,对那些琐碎繁杂的国事没有一丝厌恶感。自他登基之后,秉笔太监的巨大职权被逐渐削弱。到了后来,秉笔太监回归到仅仅是个太监罢了。
但即便皇帝勤勉的令人赞叹,但他还是会忙不过来。所以必须有人帮他分担一些,于是,黄门侍郎这个官职显得越来越重要起来。相对来说,天佑皇帝在对于国事的处置上显然更信任朝臣而不是太监。
黄门侍郎的官职是他设置的,之前的大隋没有这样一个官员。黄门侍郎的职责,其实就是分担了一部分原来应该属于秉笔太监做的事。
但在其他事情上,皇帝对太监的信任似乎一点儿也不低。比如时刻跟在他身边最近位置上的,永远是那个看起来很老实沉默寡言的太监苏不畏。
皇帝总是很忙,所以他坐在荷池边发呆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新奇的事。
人们已经习惯了,想到皇帝的时候就立刻能猜到他在处理国事。
“苏不畏……你进宫多少年了?”
皇帝沉默了好久之后问了一句。
垂首站在皇帝不远处的苏不畏回答道:“有二十六年了,奴婢十五岁入宫,先是在御膳房做学徒,后来因为还算机灵,被当时还是宗内府太监的吴陪胜调到他身边做事。在宗内府做了十来年,后来吴陪胜就升为秉笔太监,我也跟着调到了御书房。算起来,在御书房也有十四年了。”
“你的记xìng一向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
“吴陪胜是父皇提拔起来的人,那个时候做秉笔太监的连朝廷二三品的大员都要巴结……朕裁撤了秉笔太监大部分职权,想来吴陪胜心里必然多有不甘和愤怒。朕一直没有问过,你跟了他二十多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朕听说……吴陪胜在离开长安赴西北之前,单独找过你?”
“是”
苏不畏垂首道:“确实见过奴婢。”
“他说了些什么?”
皇帝问。
“吴陪胜说……此去西北,多半是一去不能复还了。他说他死了之后,应该是奴婢接任秉笔太监的职位。他告诫奴婢,绝不可对陛下有一点儿不敬。先皇在位的时候,秉笔太监的职责是为先皇分担朝政。陛下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本本分分的太监。他告诉奴婢,做好一个太监本来应该去做的事,不要去触碰不能触碰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叹道:“他心中还是有怨气。”
苏不畏不语。
皇帝道:“他猜错了。”
苏不畏一怔,不知道皇帝说的猜错了是什么意思。
皇帝站起来,看着荷池里那些美的不像话的花儿有些伤感的说道:“朕让他去西北,不是想除掉他。朕知道削弱秉笔太监的职权,吴陪胜心里肯定会不满意,会愤怒。但朕知道他是个忠心的,所以从没有想过杀了他。让他去西北,只是想在大战之前肃清军中的**之气。是为了对蒙元开战准备,查一查西北各道的驻军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以为朕是因为他曾经抱怨过就想杀了他,他错了。”
皇帝道:“朕甚至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归宿,在江淮道为他置办了一片大宅子,特意让户部拨了一笔银子,购置田产和下人仆从。朕想着,等他从西北一回来,就放他出宫去颐养天年,他已经很老了……为先皇做了许多事,功不可没,朕怎么会杀他?”
皇帝的语气有伤感,也有些怒意。
他生气于,吴陪胜对自己的不了解。
“或许……吴陪胜说自己必死无疑,并不是觉着陛下要如何。”
苏不畏的脸sè不停的变幻,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他奉陛下旨意彻查西北军方的贪墨**案子,必然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他说自己有去无回,也许担心的是他会查到什么必然会让他送命的事。”
“苏不畏”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难得你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从来都不参与国事。哪怕是朕问你,你也会想办法推辞。”
“奴婢不想让陛下不高兴,也不想让陛下误会了吴陪胜……他是个贪财的,也是个好权的,太监沾染了这两点就已经必死无疑了。可他对陛下您足够忠诚,即便有怨言也不会做出对陛下您不利的事。而且正因为奴婢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依着他那个xìng子,肯定会查的很深很细致,他会找到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皇帝微微怔住,然后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
“把侯文极找来……不,还是把罗蔚然找来吧。”
皇帝吩咐道:“让他去查,吴陪胜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
……
……
吴陪胜是李孝宗杀的。
李孝宗在哪儿?
还在西北,但已经被革职。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身大隋从五品牙将的战袍,但他却并没有被下狱。似乎皇帝相信了兵部报上去的樊固战事真相,只是办了他一个瞒报的过失。当然,这种罪可大可小。若是说的严厉一些,那就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这种事……定什么罪就看陛下如何想了。
显然,陛下还不想杀他。
所以他虽然从很高的位置上跌下来,但并没有摔的一蹶不振。本来朝廷几个大臣商议着,是想在处置上再加一条永不录用。但后来报陛下批准的时候,陛下用朱笔将这一句话划掉了。这是很明显的一个信号,所以朝廷里有不少人都猜到,这个叫李孝宗的年轻人,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等到帝国要远征西北的战事逐渐明朗,大家才明白皇帝当时为什么没有处死李孝宗。李孝宗在樊固做了几年的牙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樊固一带的状况。而他又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在派兵肃清了樊固周围强盗马贼的同时,也几次探查过狼rǔ山的地形。他深知一个人想要成功,就要提前准备很多事的道理。
他不确定帝国会对蒙元开战,但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这样一个人,陛下怎么会弃之不用?一旦开战,他很快就会被起复。而经历一场大战之后,说不得这个年轻人还会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再往前去想,陛下当年指他为樊固守将,莫非就存了要在大战中用他的心思?
这不是没有可能,要知道李孝宗在演武院的时候虽然挤不进三甲,可却始终是排在第四位的人,前三个人都分派进了大隋战兵,他被调到了樊固,何尝不是一种重视?比他优秀的三个人是去熟悉军队了,为的是尽快带出一支jīng锐的可战之兵。李孝宗是去熟悉西北的,他的作用不可小觑。
跟李孝宗同时被陛下处罚的,还有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这个已经在大将军位子上坐了十几年的人,被连降三级,由正三品的大将军降为正五品的别将。但,很不合规矩的是,他依然统领右骁卫。
右骁卫正五品以上的将军,好歹算一算也有几十个。
所以李远山是一个很尴尬的人,作为右骁卫的统帅,按照规矩,他每天升帐的时候却先要对手下几十个人行军礼。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谨守着这个规矩丝毫也不懈怠。从降职的旨意到了军中,他就完全按照规矩行事。该发号施令的时候不会拖泥带水,该对手下行礼的时候也绝不推诿不愿。
当然,这样的事自然会有人告诉远在dì dū的皇帝陛下。
李远山习惯了住在大帐里,习惯了住在军营里。但自从被降职之后,每当军中之事处理完之后,他都会骑马回到城里的府邸,和妻子儿女住在一起。他不再享受大将军特殊的待遇,甚至断了特供给大将军的西域美酒。
当然,这样的事自然也有人告诉远在dì dū的皇帝陛下。
坐在书房里的李远山穿了一件棉布的衣服而不是锦衣,他一直认为柔软的棉布穿起来更舒服。随意的翻看了几眼朝廷邸报,他将视线投向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年轻人。
“旭郡王到了几rì了?”
他问。
那个很规矩站着的年轻人正是李孝宗,他没有官职,但却被李远山任为幕僚,这是和朝廷旨意不相抵触的事。幕僚是他的私人顾问,不是朝廷官员。当然这也是把柄,可谁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得罪一位很快就会官复原职的大将军?
“整十天了。”
李孝宗回答。
“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李孝宗想了想回答道:“前rì的时候,他好像是不经意的问起过吴陪胜的死。”
“问就问吧。”
李远山微微摇头道:“现在有谁还能证明,是你杀了吴陪胜?那个老太监……明知道有许多事他不能去碰,却偏偏还是一头钻了进来。在西北,他本来只是个过客而已,可正因为他的好奇,却连坟都留在这里了。旭郡王比吴陪胜聪明,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陛下要打蒙元,谁毁了陛下这宏图大业,陛下就不会饶了谁。”
他看着李孝宗道:“你准备准备吧,说不定用不了多久,重新启用你的旨意就到了。”
“谢叔父!”
李孝宗深深一礼,语气挚诚。
“你应该感谢的是你的命运,若你不是生在李家……早已经死了。咱们李家的人,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李远山淡淡的笑了笑,看起来如此骄傲。
第一百七十章 我是佛子?
第一百七十章我是佛子?
罗蔚然总觉得皇帝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因为皇帝居然在发呆。和苏不畏交谈了几句之后,皇帝让他将罗蔚然找来。这之后,皇帝看着那荷池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这是很难看到的场面,所以罗蔚然在看到皇帝的时候忍不住诧异了一下。
他离着很远就俯身施礼,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了罗蔚然一眼随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坐过来说话。”
罗蔚然没推辞,走到石凳旁边欠着身子坐下。在皇帝面前,坐实在了可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皇帝让你坐你就坐,但若真是和朋友唠家常那样稳稳当当的坐了,被人看到,立刻就会参一本大不敬。
苏不畏依然站在皇帝身后,保持着大约一步半的距离。
罗蔚然来的时候苏不畏已经跟他说过陛下要再查吴陪胜死因的事,所以罗蔚然有了准备。可他准备的东西显然没用上,陛下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方解在牢里怎么样?”
罗蔚然连忙回答道:“昨rì他惹恼了公主殿下,还激怒了侯文极。”
“这事婉婷和朕提起过,侯文极昨rì也跟朕说过,方解言语对朕不敬,还气恼了婉婷……他在你大内侍卫处牢里的rì子是不是过的太舒服了些?朕听说他想要什么给什么,想吃什么给什么,甚至想要作诗写字你们连文房四宝都给送进去。这哪里是在坐牢?分明是在享受!”
皇帝的语气虽然有些严厉,但罗蔚然知道陛下并没有真的生气。在皇帝身边已经足足有十一年的时间,他对皇帝的了解远比一般朝臣要深。公主殿下被方解恶心吐了的事他知道,说陛下不是人的事他也知道。这样的小事侯文极是没必要瞒着他的,当然,在大内侍卫处里也没什么能瞒得住他。
“确实该罚。”
罗蔚然垂首道:“不过……不加刑,不逼供,不为难……是陛下您的旨意。”
“是吗?”
皇帝怔了一下,随即有些恼火道:“那也不能由着他胡作非为,回头饿他两天,看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耍小聪明,还有没有力气发小脾气!”
“臣遵旨”
“不过……”
皇帝语气一转,微微叹了口气道:“他这样,反而让朕觉着他心里没有鬼。你每rì都盯着他,侯文极也每rì盯着,你们两个的眼睛都够毒,你们都说他看起来有些自暴自弃,有些愤怒,有些装疯卖傻……而装出来的东西,怎么都会有些做作。”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朕前些rì子见了杜红线,她也说方解就是老七的传人,想来这件事应该不会错了……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方解到底和佛宗有没有什么关联。必须仔仔细细的查,绝不能敷衍行事。朕亲手捧起来的典范,不能rì后成为被人指摘朕白痴的证据。若他真和佛宗有什么联系,那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然……如果他和佛宗没关联。朕以前给他的,一并还给他就是了。他还是大隋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还是演武院的头名。”
“臣明白。”
罗蔚然点头道:“但臣是忠亲王的师弟,这件事交给臣来做……臣怕有失公允,不如臣撤出来,全都交给侯文极。查案,他比臣在行些。”
“侯文极还有别的事,方解的事你就盯着吧。”
皇帝摆了摆手,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你再和朕说说,当年老七找到你前后的事。”
“是”
罗蔚然道:“那年臣还在山中随师尊修行,忠亲王是臣的二师兄。只是当时我们几个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谁也没有想到二师兄竟然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二师兄经常不在山中,但修为却是我们师兄弟中最让人敬佩的。他是真正的天才,修行一rì,比臣修行一年还要领悟的多。”
“臣记得,当时臣正在练十步斩,忠亲王回到宗门单独找到臣。他让臣什么都别问,立刻收拾东西起行往长安城。让臣进宫见陛下,他给了臣一封亲笔信让臣交给陛下您。我们师兄弟对二师兄都极敬佩,所以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还是立刻就离开了宗门赶到长安,自此就没有再离开过。”
皇帝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老七入山修行是先皇的安排,当初朕也不知道。你们师兄弟四人,皆是朕的好帮手。萧真人已经是道宗领袖,为朕统帅江湖。你在大内侍卫处一干十一年,尽心尽力。即便是项青牛……待萧真人老去,接过道统的自然也只有他。”
“萧真人有四个弟子,但绝不会离开道门的。你没有传人,青牛没有。若方解是老七的传人,那也就是你们师兄弟四人的后辈中唯一入世的弟子。朕从没想过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而是想还他一个清白。”
“臣明白陛下苦心。”
“再去查查吴陪胜是怎么死的。”
皇帝的转折太突兀,以至于罗蔚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啊?”
罗蔚然啊了一声,随即点头道:“臣遵旨。”
“苏不畏说吴陪胜西行之前就说过,他这一走十之仈jiǔ回不来了。他虽然有许多过错,但对朕负责,做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或许他是在西北查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才会死于非命……这事不要大张旗鼓的查,也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派你自己的亲信赴西北暗中查证,不要和官府军方任何人透露,你明白吗?”
“臣明白!”
“朕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西北不安静,但也容不得别人欺瞒朕!”
“喏!”
“还有……让丘余时时去监牢看看方解,他的修行不能丢下。”
“那……还饿他两天?”
罗蔚然试探着问道。
皇帝站起来,微微挺着胸脯道:“君无戏言!”
“欺负朕的闺女,没灭他的口就是朕仁慈了。饿他两天而已,若是毛再不顺……就饿他三天,五天,饿不死就行!”
……
……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躺在石床上的方解连回头都懒得回。他面对着墙壁躺着,后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走进门的人是卓布衣,他看到方解的样子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在椅子上坐下来,卓布衣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他就看着方解的后背,眼神里有一种很浓的歉然。
“你不是一个习惯把后背对着别人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卓布衣看着方解说道。
躺在石床上的方解肩膀微微颤了颤,声音不大的冷笑清晰的传进了卓布衣的耳朵。卓布衣知道方解在愤怒,可他却不知道如何继续交谈下去。那rì在半月山上的事,对方解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在你们看来,人命是不是比狗命还贱?”
方解翻身坐起来,直视着卓布衣的眼睛问。
卓布衣知道方解指的是什么,那天在半月山上死了好几个演武院的学生。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死在那里确实出乎预料。
“任何计划都不会完美无暇,死人这种事……也不需要耿耿于怀。他们是无辜身亡的,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可如果不是他们,你杀不死尘涯。我们也不会重伤了智慧,所以归结起来,他们是为大隋立了功劳的。为大隋立功而死,就不算冤枉。”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方解瞪着卓布衣怒道。
“每一个隋人,都有时刻为大隋牺牲的觉悟。这一点你不用质疑,包括你自己……你不必否认,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那天就不会拦在其他人面前挡住尘涯。”
“我没那么伟大。”
方解冷声道:“我和那个秃驴是私仇,他要杀我,还伤了大犬,即便没有那些同窗,我一样会站出来。”
“我会信?”
卓布衣摇头道:“大半你会转身就跑。”
“我-cāo-你大爷!”
方解怒道:“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你就可以滚蛋了。如果老子可以走,绝不会在这听你唧唧歪歪!”
卓布衣认真的说道:“你再骂我,我就揍你。”
方解一怔,索xìng扭头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谢谢。”
“谢什么?”
卓布衣问。
“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却清楚的很。”
方解语气有些感慨的说道:“那些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尘涯,以为是我真那么能打。若不是你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画地为牢定住了尘涯片刻,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卓布衣摇头:“你在赌,所以不用谢我,只是你自己赌对了而已。你知道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从你冲过去开始你就把我算计在里面。”
方解没否认。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方解问:“那个叫智慧的傻-逼秃驴,为什么明明能杀了我,而且还有两次机会,可为什么不杀我?”
卓布衣想了想后回答:“如果搞明白了这件事,你现在已经坐在演武院的房子里听教授讲课了。”
“我明白了。”
方解叹道:“我一直不确定为什么会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罪过竟然是因为侥幸没死在那个老僧手里。这么说来的话,如果那天我死了,现在我应该躺在一个很大的陵墓里,还有人在外面为我献上鲜花?还不时会有人为我烧一捧纸钱,洒一杯美酒。然后我的名字会被人们提起很多年,每每提到都会扼腕叹息,大隋的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就这样凭白死在了佛宗之人的手里。人们会因为我的死而更加仇恨佛宗,这样想的话……我还真他娘的该死。”
“好像……是这样。”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
“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卓布衣道:“你了解佛宗吗?”
“不了解。”
“佛宗里有一种很特殊的人,叫做佛子。他们是大轮明王jīng挑细选出来的继承者,在大轮明王即将坐化之前,会指定其中一个佛子为新的大轮明王。这些佛子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我不知道佛宗是怎么做到这点的,但很多人都知道……你的体质有些特殊。”
方解一怔,脑子里猛的亮了起来。许多之前不能明白的事,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逐渐清晰起来。这一刻,他连自己都在怀疑……难道我真的是佛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即战
第一百七十一章即战
方解在想如果卓布衣说的关于什么佛子的事是真的,那自己被关在这里就变得天经地义了。皇帝是绝不会允许一个有佛宗背景甚至极有可能是大轮明王传人的家伙潜入大隋朝廷,如果这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将被耻笑几百年。
卓布衣看着方解不停变换的脸sè,知道这件事对于这少年的震撼肯定会很大。但方解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安心,他本来就不相信方解会和佛宗之人有什么关联。毕竟,佛宗的人要杀他也是真的。如果方解是佛子的话,那岂不是太矛盾了些?
尘涯在佛宗的身份虽然不低,但却绝没有挑衅佛子的资格。
他要杀佛子,佛宗还能容他?
“其实你现在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卓布衣微笑道:“前几天陛下见了杜红线,也就是那天在智慧手下救了你的那个村姑。我不知道她是说了谎还是说了实话,总之她很肯定的告诉陛下你就是忠亲王的传人。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坐牢的rì子或许不会太久了……其实你应该珍惜这次经历,我也曾经十年在铁壁铜墙中静坐,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修为。”
方解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那你用了多久才能在牢里静下心来?”
“半年”
卓布衣道:“不过我那个时候可没人来劝我什么,用了半年平静下来并没不算浪费。”
方解摇头道:“如果我要在这里住上半年的话,要么变成了傻子,要么变成了疯子。我和你的xìng格不同,我也许承受不了这种安静,这种寂寞。”
“只要不死,人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事。”
卓布衣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要走了,走之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朋友们还在散金候府里没有离开,我很庆幸有人阻止了你这样白痴幼稚的行为。如果大犬他们真的按照你的意思逃出长安,只会有两个结果。”
“第一,他们变成了路边的枯骨。”
“第二,坐实你的罪名。”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做这样的事除了让你看起来很幼稚可笑白痴之外,真没有任何意义。所幸,大犬他们没跟着你一块犯傻……千万不要低估你的任何对手,哪怕只是对手不是敌人。沐小腰在你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就被大内侍卫处派出去公干了。你猜……如果大犬他们逃了,沐小腰会怎么样?”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卓布衣走出了监牢的铁门。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方解后背上的冷寒肯定已经湿透了衣服。
想到卓布衣提到的可能,方解确实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但还是被人家当白痴一样看待。想到自己那么煞费苦心的想救走大犬他们,实则都在人家的视线之内方解心里就一阵发寒。
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他坐在石床上,仔细的反思了一遍被关押之后的rì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还是把事情想的都太简单了些。想要以后不再有这种麻烦,想要活下去,需要成长的地方真的还有许多许多。这个世界和自己前世的世界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更加冷酷无情。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想了很久,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起身,开始恢复已经断了很久的修炼。练拳,赤手练刀,不管左手右手都练。他甚至还尝试着呼吸吐纳,虽然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海。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他没让自己休息,而是不停的在练。
骤然恢复大强度的训练,方解浑身的肌肉就好像被充满了气体一样变得肿胀起来。有些酸痛,但出了一身臭汗之后感觉神清气爽。
当他终于停下来之后,他喘息着走到门口看着铁门外面的飞鱼袍大声说道:“我要洗澡!我要吃饭!还有……将丘余教授请来!”
他喊的声嘶力竭,近乎癫狂。
……
……
渭水几乎横跨整个帝国北半步,是北方第二大河流。这条大河在西北与襄水交汇,然后再分流。襄水自北向南直下最终汇入北方第一大河黄河,渭水自西向东流淌。这条横贯大隋北方东西的大河,是大隋最重要的交通线之一。
每天往来于河道上的大船数不胜数,官府的,商行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尤其是在渭水和襄水交汇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货物中转站。每天在这里停泊下来补充给养的船只不下上千,甚至还有从极远的东楚来的商队。东楚紧邻大海,与海外的贸易来往几乎被他们垄断。东楚的商业之发达,远超大隋。
东楚的商人带来的货物,那些做工jīng美的水晶制品,药物,奇异的水果,甚至一些奇花异草都是抢手货。大隋有的是富人,他们需要一些来自遥远地方的东西来衬托自己的品味。所以他们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一些并不实惠的东西,然后很慷慨的将自己手里的货物压低一些价格卖给东楚的商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隋的茶叶,蜀锦,丝绸,瓷器这些东西,在大海的另一边同样炙手可热。另一边的人们,也同样以拥有一件大隋的特产而自豪。哪怕是在大隋最廉价的茶砖,在海外也同样卖到令人咋舌的价格。那也是只有富人的才买得起的东西,而丝绸和瓷器,更是只有贵族才能消费的起的奢侈品。
在海外的贵族女子,以身穿一件丝绸的衣服为荣。造型jīng美的瓷器,甚至被定为只有官员和有爵位的人才能拥有的东西。普通百姓若是得到一件瓷器,就是触犯了国家律法。但令人无语的是,在大隋天价难求的大家书法,在海外却根本没什么关注。倒是一些低俗的黄sè读物,被引为经典。
官府的小船在宽阔的河边上来回巡视,指导商船按照秩序进入规划出来的水域靠近栈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河面上来往的官府小船多的令人惊讶。甚至还有大隋的水师战船在远处游曳,岸上更是能看到成队的大隋战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
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将视线投向河道远处。那些官府的小船,让所有的商船尽力靠边让出中间的河道,显然是在准备着什么。到了中午的时候,人们的关注才稍微降下去,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撼的无以复加。
船队!
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庞大船队!
即便是来自号称世界上水师最强的东楚商人们,也没有见过这样规模的船队。根本就无法数清楚到底有多少船只,人们在震撼于数量的同时更加震撼于这船队的xìng质。看起来,这是一支由大隋水师护航的巨大商船船队,在前面开路的是二十四条能容纳三百名水师士兵的黄龙快船。再后面,是八艘巨大的五牙战船,每一艘都能装载至少一千名士兵。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五牙大船后面那艘庞然大物。看样子最少也有有一百五十米,这已经达到了木制战船的极限。这艘艨艟有五层船楼,桅杆最上面那飘扬的大隋龙旗显得格外的威武肃穆。
艨艟大船上,能看到jīng甲士兵来回巡视。船头上站着几个人,似乎正在对岸边的景sè指指点点。
在艨艟大船后面,则是根本就无法数清数目的大船。虽然大部分不是战舰,没有配备巨弩这样的攻击利器。但船上除了船夫之外,还能看到大批的士兵。谁也无法估量这样巨大的舰队,如果满载的话能运输多少兵员。哪怕是稍微去估算一下,得出的结果也会令人瞠目结舌!
运兵船!
那些商人们震惊的无法言表,他们知道大隋的强大,却第一次如此直观的体现在他们眼前,那连绵不尽的船队如同一条在河道上向前游走的巨龙,让人们无法不生出敬畏之心。
“我要尽快回国去!”
一个东楚商人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我要告诉朋友们……大隋的军队正在向西北调运,这是要有大战的象征,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两个帝国要开战了……我的天,想想都让人觉着害怕!我无法想象,如果这样的舰队开到楚国……我们除了投降还能做什么?”
他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异族瞪圆了眼睛,嘴巴张着,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看到的场面。
“神灵在上啊”
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手指在胸口不断的比划着:“我以为自己的祖国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以为我们的舰队可以横扫大洋,可看到隋人的舰队……在想想我们国家的战船和军队数量,那是雄鹰和飞蚁的差别,是大河与小溪的差别,是高山与土丘的差别……我回去之后一定要想办法见到国王陛下,请他派使团觐见大隋的皇帝!”
没人听得懂他的自言自语,但大家看得懂他脸上的惊恐和敬畏。
所有人都一样。
这才是国家神器,可破天地!
……
……
散金候吴一道站在艨艟大船的船头,看着岸边挤满了的人群微微笑了笑。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在少年时他就已经开始走南闯北的生活。他甚至走出过大隋,见识过海外的另一种文明。
所以,他更觉得身为一个隋人应该骄傲。
站在他身边的人身上穿着一件黑sè蟒磷的王袍,身材修长笔挺,正是大隋皇帝陛下派往西北主持备战的旭郡王杨开,他前两rì乘快船迎上吴一道的船队,对身边这位大隋首富,他心里同样充满了尊敬。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商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但吴一道做到了,甚至会后无来者。
“用不了多久,大隋要对蒙元开战的消息就会传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感慨道。
“已经到了这里,没必要再瞒着了。”
吴一道微笑着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当消息传开的时候,大隋的雄师已经跨过了狼rǔ山脉,在抢蒙元人的马nǎi酒喝。”
“听说蒙元的女子都是五大三粗的?”
杨开问。
吴一道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不但五大三粗,还有一股子羊sāo-味……”
杨开讪讪的笑了笑道:“少了一件乐趣啊。”
“士兵们不在乎。”
吴一道笑着说道:“朝廷征战颁发的十二军令……没有不许jiān-yín蒙元女子这一条,也没有不许抢夺牧民财物这一条。”
“会有的。”
杨开肃然道:“但还不到那个时候。”
ps:这几章转折写的不太满意,但差不多写出了我想写的东西。下一章就要开新卷了,磅礴的战争即将展开。这是属于方解的故事,所以他不可能置身事外,不是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关姿势的问题
第一百七十二章有关姿势的问题
帝国在西北边陲大规模集结兵力,演武院中却依然平静如水。学生们每天按时上课,按时下课,每一天收获的东西都不同,教授们讲授的东西总是让人眼前一亮。或许他们讲课的方式有些特别,但他们对事情本质的认知往往一语中的。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在为学生们开启一扇他们不曾探知的窗户。
教授中有不少人都曾是大将军的幕僚,参加过许多次战争。这些人在年老之后被演武院礼聘为教授,用实例为学生们讲演当初那些惊心动魄的战争。从这些亲历者嘴里讲出来的东西,与学生们以往听到的有许多不同。更加的细腻,更加的真实,也让他们更真切的明白战争的本义。
听教授们描绘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甚至有人会因为太投入而脸sè发白。他们这一代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若是没有人为他们讲解他们无法幻想出战争的全部,不只有热血,有激情,有拼争,有荣耀。还有死亡,伤痛,泪水和一些失败。
偶尔会有人想起,那个叫方解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演武院的教室里。生活本来就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即便曾经嫉妒曾经羡慕,但当这个人长久的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影响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他不在的时候,最初人们会揣测他到底在做什么。
随着rì子越来越久,人们渐渐的回到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中。攀比之心还在,有时候想起那个少年,人们也会去想他在后山享受着什么不一样的待遇?是演武院教授的单独授课,还是大修行者的亲身指点?
可这些不是学生们生活的主旋律,他们知道战争即将开始。大部分人甚至祈祷着大隋不要那么快结束对西北的征服,给他们留一些机会去体验战场。祈祷边军的将领们不要将功劳都揽入自己怀里,也留一些征服的荣耀给他们。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仗帝国不会取得辉煌的胜利,就如以往那些被人们铭记的战争一样。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帝国每一次对外战争都是一次新的崛起,任何敌人在帝国强大的军队面前除了瑟瑟发抖还能做什么?哪怕,敌人是号称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蒙元也一样。
蒙元人有百万铁骑,但那又怎么样?帝**队的战阵所向披靡,当初同样号称拥兵百万的商国还不是被大隋军人碾成了齑粉?
荣耀,只属于大隋军人。
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马丽莲和一个女学生手挽手不时交谈几句。看她们两个的样子,感情好的如铜墙壁垒一般无法撕裂。
但是,在她们爬上那座叫半月的大山之前,她们两个互相敌视,互相攻击,甚至到了无法共存的地步。虽然是同一班的学生,但她们两个却好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般不能相容。背后的谩骂成了习惯,见面的冷嘲热讽就好像打招呼一样自然。
现在她们之间那么好的关系,让其他人甚至错觉以前的记忆都是梦境。
另一个女生,叫做牛淼。
她是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的独女,骄纵任xìng。在长安城里有豪迈之名,往来之人无深闺皆是锦衣公子。她频繁出现在各种聚会,甚至敢迈进青楼的大门与那些公子们把酒言欢。所以,她得了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绰号,牛花花。
手拉着手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两个女人,模样都不算很美但无疑是一道风景。尤其是在这个拥有二十八个学生的班中,只有两个女人的风景线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这个班,曾经有三十二名学生。
半月山那一次在他们看来普普通通的比试,却成为许多人无法安眠的噩梦。包括马丽莲和牛淼。后来赶到支援的袁成师等人看到了方解救下马丽莲的那一幕,也看到了刘爽他们横倒在地上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之后,学生们之间似乎比以前多了一种东西,让以往的对立和仇视都藏了起来。
“还在想他?”
牛淼看着马丽莲有些恍惚的眼神问。
马丽莲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摇了摇头:“不是……今天是刘爽他们的七七。”
牛淼一怔,随即点头道:“咱们去买些纸钱。”
马丽莲嗯了一声:“老人们都说,人死之后鬼魂会在人世间停留七七四十九天,因为他们留恋这个世界,舍不得自己的亲人朋友。所以yīn曹地府的执法会特别开恩,让鬼魂在七七这天最后回来再看一眼他们放不下的人。七七之后,他们就会转世投胎。”
牛淼眼睛有些发红:“刘爽是个可恶的家伙啊……他不止一次偷看过我洗澡,若不是袁成师先对我示好,他肯定会不择手段的想占有我吧?我曾经说过要杀了他,可那只是气话……我看不起他,卑鄙,猥琐,yīn险,这些男人身上最让人讨厌的东西他都有。”
“但他死的很骄傲,他是站在所有同窗的身前战死的。”
听到这句话马丽莲心里一动,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
那一天,他也是站在自己身前的。
“滚!”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很难听?”
“你除了让我分心还能做什么,为什么不远远的逃走?”
“杀了他,用刀戳碎他的心脏。”
“现在你的模样好看多了。”
牛淼拽了拽她的手:“你在想什么?小妮子面带chūn-情,一看就知道要发-sāo了。不过话说起来,咱们两个这姓都不好,一个牛一个马……都是被人骑的。”
“讨厌!”
马丽莲白了牛淼一样,下意识的看向后山。
“我就说你发-chūn了。”
牛淼笑道:“英雄救美啊……多浪漫的事。”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马丽莲喃喃了一句,眼神飘忽。
……
……
方解不好
非常不好
就在马丽莲和牛淼两个人携手而行的时候,他趴在石室冷硬的地板上狗一样喘息着。身上早已经被汗水湿透,所有的力气似乎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他想挣扎着再爬起来,手臂却只能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的落下,很快就打湿了一片青石板。
“这就不行了?”
抱着肩膀站在不远处的女教授丘余冷冷的说了一句,语气中满是讥讽。为了测试方解体力的极限,她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让方解停下来。这间很宽敞的石室成了修炼场,石锁,兵器一应俱全。而墙壁上的刑具已经被统统摘掉,换成了四幅巨大的地图。石床上,地上,堆积着很多兵书战策。为了让他看的仔细,石室里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几十根火把取代。
她就这样站了两天两夜,看着那个少年逐渐变得虚弱无力。
“再去举三百斤的石锁。”
发号施令的声音清冷无情,那双白sè的眸子一刻都不曾离开方解的身体。白眼似乎能穿透方解的皮肤,看到他肌肉和内府的变化。这样聚jīng会神的盯着看,需要消耗巨大的jīng神力和修为之力,两天两夜,方解累的好像死狗一样,而她怎么可能轻松?汗水早已经湿透了她的衣服,以至于宽大的教授院服都紧贴在了身上。
“男人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女人说自己不行啊!”
倔强的少年看着丘余玲珑有致的身材抿了抿嘴唇,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不加掩饰的贪婪。丘余算不上一个美女,但她的身材却足够惹火。藏在宽大院服里的躯体现在几乎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人。
而对于方解这样讨厌的眼神,丘余根本就懒得理会。她似乎不在意方解眼睛在自己身上的索取,或许如她这样强大的女人早就已经忽略了xìng别的差异。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三百斤的石锁前面。他弯腰,尝试着将这个三百斤的以往能轻易举起的石锁提起来。但是早已经被抽空了力气连行走都变得极艰难的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提的起来。
“果然还是不行的。”
丘余冷冷的说了一句:“以你现在的体力,莫说和罗耀相比,便是我也能轻易把你打成一滩碎渣,就这点本事,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傲?”
不远处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呼了一声将石锁提了起来:“女人的激将,果然是男人逞能的最大动力啊。”
他感慨着,然后咬牙将石锁缓缓的举到胸前。因为太勉强,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脖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嘴唇都几乎被咬破。而就在他看起来绝对没有可能将石锁再提高一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缕红芒闪现。
“起!”
少年怒吼一声,缓缓的将石锁举过头顶!
他回头看向丘余,狼狈却得意的笑了笑道:“美女,你看我行不行?”
丘余嘴角挑了挑,像是不屑一顾。
可就在这时候,过度消耗了体力的方解再也支撑不住胳膊,三百斤的石锁从头顶落下,直直的砸向他的头顶。方解甚至没有力气再闪躲,只是尽力偏了偏头,可那微小的躲避,根本就无济于事。
石锁从落下到砸中他的头顶,绝对用不了一秒钟的时间。
然而一秒钟之后,那石锁已经砰地一声被镶嵌进了一边的墙壁中,碎屑纷飞。本来还在不远处站着的丘余出现在方解面前,袍袖挥洒间将石锁拂走疾飞而去撞进了墙里。她的另一只手抱住方解的腰,阻止了方解摔倒的势头。
她微微俯身看着已经快要昏厥的少年,而少年则靠着她的手臂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不对。”
过了一会儿,方解气喘吁吁的说道。
“不对?”
丘余问:“什么不对?”
方解嘴角邪恶的挑了挑,眯着眼睛看着丘余的白眼认真的说道:“姿势错了……应该你躺在我强有力的臂弯里才对啊。”
嘭
丘余松手。
某人重重摔倒,疼的呲牙咧嘴。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百二十八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百二十八
教授宁言看了看面前的少年,然后指着身后墙壁上的地图说道:“将平灭商国之战的行军路线在地图上标注出来,自渡过黄河开始。若是标错了一条,今天我不会再多给你讲一个字。”
少年点头,抓起炭笔举着火把走到墙壁前面仔细认真的标注路线。
宁言曾经是罗耀的幕僚,在平灭商国的战争中功不可没。只是他祖上犯过大罪,先帝旨意永世不得录用为官。所以他虽然功高,但他却没有得到太多他应得的东西。当然,最大的收获是去掉了奴籍重新成为可以挺胸抬头的普通人。
平灭商国的战役中,罗耀的军队一直冲在最前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号称百万的商**队,挡不住罗耀的左前卫。许多策略,都出自宁言的建议。罗耀对他极为推崇,三次上书请求陛下封他爵位,但都被皇帝驳回。大隋推崇孝道,先帝遗命,皇帝自然不能轻易推翻。
但皇帝自然有他赏赐的办法,先帝不许他们宁家子孙为官。皇帝便把宁言从左前卫调了回来,送进了演武院。演武院的教授们身上都没有官职品级更没有爵位,但他们依然受人尊敬。
罗耀当时很不愿意放宁言离开,可圣意难违。出雍州的时候,罗耀亲自送行三十里才依依惜别。
到了演武院,宁言一直是兵法主讲。他的课,经常有军方级别很高的将领来听。其中不乏如大将军许孝恭和虞满楼这样的军中权贵,而虞满楼更是下令,左武卫军中诸将在闲暇时候就要到演武院来蹭课听。当然,仅限于宁言的兵法课程。
而现在,这位大家却成了方解的私人教师一般,每隔一段rì子,他就要悄悄离开演武院进入这间位于大内侍卫处的密牢,为一个囚徒讲课。
开始的时候,宁言很不满意。在他看来,既然是囚徒就自然有囚徒应得的待遇,而不是劳动演武院的教授专程跑过来讲课。但他走进石室看到这位特殊的学生竟然是方解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他之前也知道方解是在后山修行,没想到这位大隋百年一遇的天才竟然成了囚徒。
只教了一堂课之后,他就没有了之前的不满。这个看起来很狼狈的少年,确实有着不俗的天赋。
许多事,他只讲了一点方解就能融会贯通。甚至能根据他讲的东西,引申出许多匪夷所思但极有见地的东西。对于这种不拘一格学习的学生,宁言十分喜欢。他从来不觉得一个学生,能照搬先生教授的东西就是好学生。
“先生”
方解一边标注一边说道:“当初大军分作四路开往西南,一过江陵,一过宋州,一过东郡,一过岭南……但学生觉着,若是走岭南的人马再分兵一路出去攻打罗口仓,商**队布置的防线就会被撕开一个口子,这样大将军罗耀的先锋军就能从撕开的口子直插进去,威胁雍州。”
宁言没有否定,只是淡淡的说道:“将你的想法,也标出来。”
方解点了点头,将自己认为合理的路线也标了出来。全都标注完之后,他回身恭敬的说道:“先生,已经画完了。”
“你可知当初为何不分兵攻打罗口仓?”
宁言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面问道。
方解看着地图仔细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莫非有伏兵?”
宁言点头道:“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当初南下大军中集结了多少jīng英?领兵的将军,谁的见识都比你要高的多!罗口仓是商国最大的粮仓,一仓存粮,足够百万大军三十年所需。攻克罗口仓,商**队必然大乱……但,当时的几位大将军一致认为不打罗口仓,正是因为看穿了商国的诡计。”
“罗口仓兴建在邢罗山,浈水自山下经过。这浈水,本来就是商国运送粮草的河道。你没见过邢罗山的地形,自然认为罗口仓并不难打……罗口仓建于邢罗山南侧,而北侧大山多为悬崖峭壁。要想攻打罗口仓,大军就必须先渡过浈水,绕到大山南侧去。这样一来,最少要耗费半个月的时间。”
“攻打敌军粮仓要地,最重一个快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方可成事。十五天……且不说半路上有没伏兵,只说这行程如此之长,商**队早就已经做好了防范,只需以五千人马守住险要所在,便是十万大军短rì内也不能攻克。那是商国最大的粮仓,才不会怕什么围而不攻。围山的军队全都饿死,守山的商军一天吃八顿饭也够吃几百年。”
“商**队故意露出破绽,引大军去攻打邢罗山罗口仓,就是为了拖住大军行程……若是走岭南的大军被邢罗山挡住,大将军罗耀的先锋军就成了一支孤军,即便大将军再善战,以区区三四万人马,若是被商国数十万大军围住也一样在劫难逃。不得不说,商**队当初制定这个策略,就是为了除掉罗大将军的左前卫。”
“只要一战屠掉左前卫,商国必然军心大振,这一战打好了,商国人未必不能挽回颓势。”
“是学生浅薄了。”
宁言道:“你要谨记,为将者,只看地图是不够的。地图上只标着那里是一座山,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山?地有六势,如何用兵切不可想当然。”
“学生记住了。”
宁言嗯了一声,看了看地图道:“我只说了一遍,你却能将路线画的一丝不差,不错……我这里有一份当年亲笔写下的行军记录,你闲来无事就翻翻,或许有所益处。”
“多谢先生!”
方解郑重施礼,双手接过这宁言当年亲笔写下的行军笔记。平灭商国那一战,是大隋最近的一次大战,在这之后超过二十年大隋没有对外用兵了,可以说,这场战争对于现在的隋人来说无疑有太多可以借鉴的东西。
……
……
方解现在的生活疲劳但充实,除了丘余教授之外,演武院不定时还会派其他教授来指点他的学习,比如宁言教授,甚至还有那rì在半月山上间接杀了刘爽他们三个的墨万物。对于这个男人,方解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恨意。他知道刘爽等人的死是意料之外的事,月牙潭是半月山上最大的水源,地势也险要,有许多可以藏身的地方,尘涯他们极有可能藏匿在那里。
即便智慧和尘涯没有藏身在那里,但墨万物带着方解和张狂先进的山,他们才是吸引智慧和尘涯之人。
但即便如此,墨万物的责任不可推卸。
方解没有骂,也没有吵,只是一言不发。墨万物在石室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后起身离开,临出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人命是债,我暂时没办法还。但你帮他们记着,不要忘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出了铁门,背影萧索。
方解差不多都要面对丘余魔鬼一般的训练,这种强度若是换做别人早就已经累成了一滩泥。但方解的恢复速度远比一般人要快的多,往往睡一觉之后就能恢复大半。用丘余的话说,我不知道如何让你最快的成长起来,但我却知道一个笨办法。
所谓的笨办法,就是不断的压榨方解的潜能。他的肌肉强度远超常人,那么就不间断的来开发方解肌肉的强度。只有在不断的压榨中,方解才能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强大。作为一个纯粹的武者,他没有办法调用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想要与修行者战斗且取得胜利,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身体。
再次瘫软在地之后,丘余将方解拎起来随手丢在石床上。
“我还是无法看透你的身体。”
丘余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方解认真的说道:“你的气穴比被关进来之前,又多开了六处,但没有气海,我不知道你的气穴有什么用处。这几天我发现,越是强度大的训练,你的气穴开窍的速度越快。三处是你前两个月开的,三处这七天开的……如果这样坚持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开三十六处气穴。”
“按照常理,一个人能开三十六处气穴,勉强能够修行……拭目以待吧,说不定到你三十六处气穴打开的时候,气海也会突然冒出来呢。”
方解趴在石床上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先生……您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很不负责的说法?”
丘余摊了摊手:“我只不过是给你希望而已,你应该很清楚,没有气海,就算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又能怎么样?”
“那有气海的话,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会怎么样?”
丘余想了想回答道:“这样的人,修行一天,相当于别人修行十天。修行一年,比别人修行十年或许还要强大。”
“妈的!”
方解忍不住骂道:“不公平!”
“这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公平?”
丘余淡然道:“不过……这样的人极为罕见,我在演武院多年,只见过一个。”
“谁?”
方解好奇的问。
“你问那么多有用处?无论是谁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而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你这样的废物就更要努力才行,起步就被人甩开几条街,不跑快一些追的上?”
“我明白了……”
方解点头:“再来吧!”
……
……
长安城中最大的道观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绝美女子缓缓的睁开眼,看着面前三米外桌案上一字排开点着的二十根蜡烛。她的眸子很明亮,仿似能说话一般。她的容貌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出来,如果非要尝试,或许只有完美无瑕这四个字最为恰当。
她身上的道袍是浅灰sè,由此可见在道观中身份并不很高。但她却是萧真人的第五个弟子,她的四位师兄,如今都已经是道宗的红袍大神官。
她叫沫凝脂
本来她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替死鬼。但是命运总是这样让人难以折磨,方解自从离开樊固就没有顺利过,而她,却得到了上天的宠爱。
能成为萧真人的弟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事?
随着她缓缓的睁开眼,忽然之间,那燃烧着的二十根蜡烛几乎同时熄灭,也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蜡烛就全都诡异的灭掉。
沫凝脂微微皱眉,眼神忽然一凛。
屋子里的气息骤然乱了起来,犹如几十柄狭小但锋利的小刀在屋子里不断的盘旋,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动之后,那二十根蜡烛都被切断。比起之前蜡烛熄灭来说,看起来好像自己折断了的蜡烛更诡异了些。
沫凝脂将视线看向墙壁,空气再次被搅乱,墙壁上接连传出轻响,几十道浅浅的印痕出现在墙壁上。
距离她的房间百米外,凉亭中。
萧真人下意识的看想沫凝脂的房间,随即微微一叹道:“她是我道宗无数弟子中,第一个眸刃小成的人。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果然非同凡响。”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宁言说
第一百七十四章宁言说
方解放下手里的行军笔记,脑子里满满都是当初大隋灭商那场战争的恢弘画面。千军万马过大江,涤荡西南。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商国王朝在大隋雄师的铁蹄下颤抖,山河裂,皇族灭。
宁言的笔记很详尽,某某rì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几时开战,几时结束。
尤其是攻入雍州那一战,记载的尤为详尽。大将军罗耀的左前卫率先攻破了雍州城门,大军cháo水一样往城里灌。商国人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完全崩溃,守城的士兵毫无斗志可言。虽然有热血将军组织残兵抵抗,可又怎么挡得住大隋战兵的碾压?杀过人的大隋战兵,变成了一柄锋利之极的横刀,无人可挡。
罗耀在雍州皇宫门外,一拳震死八品符师的事笔记上也有记载,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的描写。
方解合上笔记,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似乎是在担心什么?”
宁言坐在一边,看着方解的眼睛问。
方解嗯了一声道:“不敢隐瞒先生,学生知道大隋的战兵百多年来未尝一败,中原天下所向披靡。但……学生担心的是,这次西征,大军已经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事,军中士兵皆是新人,当初灭商时候的老兵应该已经都卸甲归田了。这样的军队不缺锐气,但缺乏经验……我不认为大隋会输掉这场战争,我只是担心战争初期是不是不会如人们预料的那样顺利。”
“一旦遇挫……会不会失了锐意?”
方解问。
“大隋灭商国的时候,士兵们也已经十年没有打过仗了。”
宁言淡然道:“你是边军出身,自然知道大隋军人的特xìng。一旦走上战场,他们就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
“给你看一样东西。”
宁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薄纸,方解双手接过来仔细认真的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并不多,但绝对够分量。这是大隋此次西征皇帝颁布的十二条军规,虽然还没有公示,但演武院的教授们得到它并不是什么难事。
“临阵脱逃者,杀”
“救援不力者,杀”
“不听号令者,杀”
“轻敌冒进者,杀”
共十二条十二杀,触犯了其中任何一条皆是死罪。不得不说,这份军令极为肃穆严苛。但方解看完了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然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言问。
“十二军规中……似乎都是在战术和战事上对士兵们的约束,并没有对战争中有些必然发生的事的约束。比如……士兵们抢夺蒙元百姓的财物,霸占蒙元女子,焚烧百姓房屋,这些事,一件都没提。”
方解诧异道:“这些事都没有约束,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妥的事?”
宁言笑道:“你觉得是陛下疏漏?”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陛下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先生,我想我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了。大隋与蒙元虽然百年和平,陛下甚至还和蒙元大汗蒙哥签订了贸易条约,但毫无疑问的是,两国之间是绝对没有任何友谊的。一旦战争开始,双方都会如红了眼的恶狼一样互相撕咬,绝不会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正因为有这样的仇恨,那些民风强悍的蒙元百姓就不再是百姓,他们拿起弯刀也是士兵,哪怕是妇人如果有机会也会用牙齿咬死大隋的士兵。宽仁是换不来胜利的,所以陛下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对蒙元人宽仁。同样的道理,若是蒙元帝国的骑兵冲进大隋的领土,百姓们只怕会一样的反应。所以……与其宽仁,还不如索xìng放开来杀,让那些蒙元的百姓感到害怕,只有害怕,才能让一个彪悍的民族最终屈服。”
宁言道:“宽仁是以后的事,但绝不是战争中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大隋和蒙元都有着各自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允许另一方来亵渎,所以战争从开始就会很惨烈。士兵们冲进草原上的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他们会如入魔一样疯狂杀人,疯狂抢掠,这种事根本就制止不了,军律在士兵们的疯狂面前苍白无力。所以……陛下索xìng放任士兵们去杀人。”
宁言微笑道:“多年之前,我与大将军罗耀闲来无事聊天的时候有过相似的讨论。当时大将军问我,若朝廷对蒙元开战,大军直入草原且最后取得胜利,如何稳固妥善的去控制那数万万里江山?如何让数以亿计的蒙元百姓臣服?”
“先生如何作答?”
方解问。
宁言淡淡道:“我当时回答大将军说……蒙元百姓若是臣服,就没有必要在去说如何稳固万万里江山的事。而最简单实效的让蒙元百姓臣服的办法,就是把不臣服的都杀掉。十去其五六,其心必惧。”
“杀掉一半……”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心里有些发寒。
宁言微笑道:“现在江南百姓以隋人自居且引以为傲……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姓李的大将军,在江南屠掉的人口虽然没有一半那样多,但去了三成还是有的。先杀后抚,杀到人们胆寒,然后再施仁政,活着的人得了好处,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满足。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他们就只记得好而不记得坏了。而雍州百姓,现在穿隋衣,花五铢钱,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进大隋的学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拿朝廷发的银子。才二十年……他们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你看,时间并不长,不是么?”
……
……
监牢可以改变一个人,这说法终究是不错的。
虽然方解坐的牢狱有些特殊,但这种生活对他思想上的改变还是有着极大的影响。而正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宁言所说的杀一半才能理解的更加透彻。若是在以往时候,方解肯定会不以为然。
他甚至会据理力争,告诉宁言只有待百姓宽仁百姓才会待你宽仁。可是现在的方解,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掌国家神器的皇帝陛下,要考虑的事情远比百姓们要多的多。而这些事,很难用简单的善恶来界定。你可以有自己的好恶,但无法强制xìng的在皇帝的决定上打上一个暴君的标签。
宁言和方解没有过多的讨论军律的事,毕竟私底下议论这个若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得会被戴上一顶叫做大不敬的帽子。
在皇权至上的世界,有多少人被这顶帽子压死不可估量。
地上凌乱的都是书籍,墙壁上的地图也被勾画的有些面目全非。地上的石锁少了一个,镶嵌在墙壁中。石床上是宁言的行军笔记,门口的飞鱼袍似乎正在呼喊着什么。方解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听到那飞鱼袍是在呼喊自己把饭菜接过去。
两个人的饭菜,有肉有酒。
“这地方不错。”
宁言之前没打扰陷入沉思的方解,他知道之前那点到即止的话需要给方解时间去消化。虽然这个少年深陷囚牢,但既然他坐在这里讲课,就谁也不能坚定的认为这少年没有重见天rì的那天。说起来陛下对方解的处置很矛盾,关他入牢,却让演武院的教授们跑几条街来单独给他讲课。
他不得zì yóu,可在禁锢中又显得很zì yóu。
“安静,没人打扰,可以悟到很多事。”
宁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用筷子,捏了一片熟牛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这有酒有肉有书读的清净rì子,若是有机会我倒是也想享受一番。”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道:“好像不只是您说这是一种享受,或许是学生的境界还不够,所以到了现在也认为这是煎熬,没发现有什么舒服的地方。”
“与境界无关。”
宁言喝了一口酒后舒服的出了口气:“武学有境界,文人哪里有什么境界。说几句看似道理很深的话,写几篇繁华锦绣的文章就是境界?说出来的境界,写出来的境界,甚至被人看出来的境界都不算境界。而是在装,越是身份高的人越会装。世人皆有思想,谁都有偶然感悟真谛的时候,这便是境界?那么所有人的境界岂不是全都一样?”
“有些人寻一处风景秀美的所在居住,写什么南山采菊北山种桃的词句,就是境界?那山中猎户田中老农,谁的境界都比他高。”
“是心态”
宁言淡淡道。
“心态”
方解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这监牢四壁牢固不可破,哪怕墙壁上的刑具换做了地图,你身边多了书籍多了教授,但这监牢还是监牢,未曾改变。监牢不可变,那么只能你自己来变。屈时头脚对折做孙子,直时昂首挺胸大丈夫,都干得了,才是枭雄。”
“大隋不需要枭雄。”
方解认真的说道。
“大隋不需要的是做枭雄的人,而不是不需要这样的心。”
宁言道:“手握重权者,谁无枭雄心?”
“先生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这算的什么大不敬?且我本就是戴罪之身,还怕再多些?陛下也知道我的秉xìng,直言说这些的未必是贼子,满口阿谀奉承的未必是忠臣。你将来若是能走出这里,必然从军。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件为将者必须明白的事。”
“只要最后能打赢,你何必在意什么手段?现在的rì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凄苦,让你不甘,可你若是连这点都不能忍受,如何在心里装进一场战争?一场胜负?若是连一场胜负都装不下,还有什么资格谈未来成败?懦夫白痴一个,死不足惜。”
“你心里是学堂,这里便不是牢狱。你心里是牢狱,何处都是牢狱。心里不甘,即便行走与光天化rì,也终究满心隐晦森寒。心里平静宽阔,何止能跑得千军万马?你现在学,不是心甘情愿舒舒服服的学,而是逼着自己在学。虽然两者都是学习,但得到的东西天差地别一去千万里。”
方解喃喃的说了几个字:“心态……学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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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来了
方解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到底关了多少rì子,他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这样一个黑白混淆rì夜不分的地方,想要把握住时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但是幸好,从卓布衣来访离去之后,他就不再孤单。
丘余是每rì都会来的,或是因为对这少年的歉意,或是因为她对这副身体的好奇,但无论是因为哪一种,方解对她都必须生出敬意。宁言教授说,方解被扣下押入大牢的当天,丘余一怒砸了周院长的桌子,拆了周院长的屋子,这可是需要大魄力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方解确定在演武院敢这么干绝对不多,说不得就丘教授一人而已。
只言片语已是恩,何况是野蛮强拆了周院长的房。
方解曾经问过丘余,砸了周院长的桌子拆了他的房子有什么感觉。恰是丘余要离开返回演武院的时候,这女人负手而行,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的说了一个字。
“爽”
所以方解确定这个女人绝对不能惹。
他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会想,自己还要被关多久?这样关着不放,杀也不杀,赦也不赦,最是熬人心境。幸好宁言教授一番话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所以也就渐渐平静下来。虽然还做不到享受,但勉强做到心平气和读书,安静踏实修炼。
他不知道的是,这段rì子皇帝陛下其实已经把他给忘了。
西北的战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数十万从其他各道调往西北的大军已经就位,足够供给百万大军的物资也已经到位,再加上西北各道驻军,边军,如今在山东道境内云集的人马已经不下七十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而樊固城,就变得更加重要起来。
长安城已经入冬,樊固这边自然更加冷的让人不适应。不过这里本来就没有四季之分,反而是再往西行,到了蒙元帝国深处气候又逐渐变暖。据说金帐所在一年四季如chūn,但大隋没人见识过。
樊固再往西,越过狼rǔ山脉是蒙元帝国满都旗的领地。这里基本上与樊固没有差异,只是风似乎更大一些。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是个强硬的主战派,他历来主张对大隋兵戎相见。这些年来大隋西北边军与蒙元边军之间的摩擦,多出自这个满都拉图的授意。
狼rǔ山对面有涅槃城,是蒙元最东方的边城。涅槃城中有两千蒙元骑兵,为将者是满都家族的后起之秀满都狼。
大隋数十万雄兵云集山东道,满都狼自然早已经知晓。他在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连夜派人赶回满都旗治城云台城。满都旗是蒙元诸旗领地比较小的一个,但也有数千里规模。满都拉图多多少少和黄金家族有些血缘关系,虽然极偏远,但这种血缘关系让他也能名正言顺的以贵族自居。
统治蒙元的黄金家族,姓阔克台蒙,蒙元语言的意思是有翅膀的狼,现任大汗的名字叫做阔克台蒙哥,大隋人习惯称其为蒙哥。黄金家族已经统治这片巨大辽阔的草原上千年,自从初代大轮明王在大雪山为黄金家族加冕始,历数十代。
阔克台蒙家族兴起与草原极西之处,据说千年之前草原上被黑暗的魔鬼统治,牧民们每年都要敬献活人做祭祀,还要献出近乎所有的牛羊,民不聊生。后来,当黑暗的魔鬼使者到达阔克台蒙家族领地的时候,年轻的部族首领阔克台蒙扩用弯刀杀死了魔鬼的使者,站在大雪山上向整个草原发出号令,推翻恶魔的统治。
被压迫了太久的各部族牧民纷纷响应,起兵追随蒙扩,历经大大小小数百战,终于击败了恶魔的军队。在佛宗初代大轮明王的帮助下,杀死了法力高强的恶魔,建立了强大的一统的蒙元帝国。
蒙,代表着阔克台蒙家族。元,代表着开始和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的意思。据说这个帝国的名字,也是大轮明王赐下。
当然,这只是传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当年阔克台蒙家族统一草原的战争中,佛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每一任蒙元大汗,都是佛宗的挚诚信徒且拜在大轮明王门下为弟子,虽然这只是一个虚名,大汗并不会真的在大雪山潜修,但这个虚名,却正是帮助阔克台蒙家族统治草原的最有效的手段。
黄金家族阔克台蒙的权威毋庸置疑,如果谁敢冒犯黄金家族,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株连灭族。
蒙元虽然不似中原帝国那样有着极明确的朝廷分工,但历经千年也已经有了很完善的机制。与中原国家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蒙元历来信奉武力,在他们看来,中原那些会写诗词的文人,就好像他们国家表演杂技的小丑一样,他们很难理解,中原的皇帝会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主掌朝权。
在蒙元人眼中,只有武士才值得人们去尊敬。
满都拉图已经五十几岁,他一直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率领彪悍的草原骑兵与隋人决一死战,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但上天眷顾,战争突兀的毫无征兆的降临了。
当得到满都狼急报的时候,已经花白了胡子的满都拉图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高兴。
对于战争,五十几岁的人,其实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战争……从来都不是美好的。
满都家族对大隋强硬的态度,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而当战争真的来临,满都拉图才发现,自己叫嚣了几十年,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
……
何大壮是个入伍七年的老兵了,隶属于右骁卫。当初他刚刚加入军队的时候,总是幻想有朝一rì自己如父辈那样,挥舞着横刀踏上敌国的土地,将所有敢反抗大隋军队的人割下头颅,拎在手里换军功。
他的父亲也是大隋右骁卫的战兵,曾经参加过灭商的战争。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父亲的回忆中度过。他喜欢那样的故事,喜欢看父亲每每讲到激动时那如喝醉了酒般酡红的脸sè,和眼睛里抑制不住的火热。
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到年老退役,也没有混到一个什长的位子,但依然无法阻挡老头几十年戎马的骄傲感,在他父亲的故事中,充满了杀戮,掠夺,也少不了对敌国女子的jiān-yín,但他父亲并不认为这是对他娘亲的背叛,相反,连他的娘亲都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何大壮少年时候,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挥舞着父亲为他削的木刀,和村子里的伙伴们玩对战。最弱小的孩子们总是被逼迫着扮作商兵,而身强体壮的孩子们总是会争得扮演隋军的机会。
何大壮很无奈的是,他小时候个子很矮小。总是受人欺负的那一个,他从小到大都爱玩的游戏中他也总是扮演者大隋的敌人。然后死在别人的木刀之下,这虽然让他不爽,但并不妨碍他喜欢这个游戏的热情。
他觉得总会有一天,他会长得很高大魁梧。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大隋战兵的号衣,接过锋利无匹的横刀。成为战场上的主角,将所有的敌人踩在脚下。
他憧憬了许多年,直到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军人。
在入伍的前两年,他还保持着对战争的渴望。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思想越来越成熟,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畏惧战争,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起这样的忧虑,因为他害怕被别人耻笑,身为大隋战兵一员,怎么能害怕厮杀?
虽然他现在真的很魁梧高大,虽然他手里拿着的已经不再是木刀而是真正的横刀。
他以父亲为傲,他的父亲同样因为他而自豪。父亲一生也没有做过什长,而何大壮参军五年就已经升为队正了。手下带着足足五十名jīng锐的士兵,每每提起,他的父亲都会得意的笑着合不拢嘴。
就在一年多前,再次升迁的幸运眷顾了他,何大壮被升为了旅率,手下有一百名士兵。
可这升职,他并不开心。
一年多前的那场杀戮,到现在依然让他无法安睡。他和许多右骁卫的同袍一起开拔,离开了驻地,到了这个叫做樊固的地方。那天夜里,他们奉命冲进了小城中,将所有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上面的命令说,那些樊固的百姓已经被蒙元人收买。他们可耻的出卖着国家的情报,已经不再属于骄傲的隋人。愤怒的士兵们冲进去,杀死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些还在熟睡中的百姓们全都成了刀下鬼,包括老人妇女和孩子。
那天夜里,何大壮也杀了不少人。
愤怒蒙住了他的眼睛,杀戮染红了他的双手。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冷静下来他忽然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
那些被屠杀的百姓,真的都是蒙元的jiān细?
他无法确定,也不敢去求证。
他听说,原来樊固的守军都已经被杀掉了。就在他们冲进樊固城之前半天,那八百边军被大将军麾下的重骑碾成了肉泥。
这些事,成了他永远也甩不开的噩梦。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浑身被汗水湿透着从梦中惊醒。脑海里依然还有那些妇女和孩子的面容,挥之不去。
他开始酗酒,酒量越来越大,却越来越不容易醉倒。
……
……
何大壮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他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士兵们伏低身子。一百名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两名队正一左一右始终护着他的两翼。他们在入夜的时候从樊固出发,然后在狼rǔ山上潜伏了整整一个晚上。
隋军知道蒙元人在狼rǔ山上设置了不少暗哨,但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暗哨的存在,恰恰正是蒙元人对隋军害怕的证明。他们害怕隋人会越过狼rǔ山,所以才会鬼鬼祟祟的在山上派驻了不少斥候。
何大壮的任务,就是用一夜的时间将山上的蒙元斥候清扫干净。
这一夜,何大壮他们悄无声息的杀死了至少二十个蒙元斥候。天亮之前,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没有赶到。那是狼rǔ山的最高处,至少有三十名蒙元士兵长期驻守在这里。当看到带着皮盔身穿灰sè皮甲的蒙元斥候出现在百米外的时候,何大壮揉了揉发皱的眉头,将脑海里乱纷纷的思绪甩开。
“分两队包抄,一队绕到山另一侧去,以防有人逃走,另一队跟我,往上走。”
他低低的吩咐了一句,然后缓缓的将连弩端平瞄准了巡视着走进三十米内蒙元斥候。
“杀!”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几支弩箭同时激shè而出将蒙元人放翻在地。他站起来,抽出横刀:“大隋!”
“向前!”
士兵们呼喊了一声,冲向狼rǔ山上那最后一个蒙元人的据点。
战争
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初锋(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初锋(上)
狼rǔ山上的蒙元暗哨被隋军清理干净,大隋的军队随即从樊固出发。而之所以狼rǔ山脉西边有一座涅槃城,东边有一座樊固城。就是因为绵延千里的狼rǔ山只有一道峡谷可以通行,所以,蒙元和大隋不约而同的在这峡谷两边建造了边城。
当初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和大隋天佑皇帝杨易,就是在这峡谷中间最宽阔的地方相见。这里的地势极适合埋伏,当初皇帝和蒙哥将会谈的地方定在这里的时候,朝臣都反对,唯恐蒙元人设伏。
当时大隋的皇帝陛下只是淡淡一笑道:“你们在担心蒙元人设伏,蒙元人何尝不会担心咱们派兵?既然都担心都害怕都提防,反而最安全。朕偏是要在这样的地方见蒙哥,看看蒙哥有没有胆子赴约。”
大隋的皇帝敢来,蒙元的大汗怎么可能不敢来。虽然当时蒙元的埃斤,特勤等高官纷纷劝阻蒙哥,但他用和大隋皇帝回绝朝臣几乎一样的话语回绝了自己臣子的好意。
百多年来,这是两国至尊第二次会面。第一次,是蒙元大汗和大隋太祖皇帝签订停战合约,划定疆域的时候。
所以,这次会谈双方都极为重视。谁也不想失了尊严,自然也不想失了礼数。虽然蒙元之人对礼节上没有那么多繁琐的东西,但千年帝国自然有一套他们特殊的礼教。说简单直接些就是面子,不能在对方面前显得小家子气了。
那rì,双方至尊皆只带百余随从在青峡会面。跟随着大隋皇帝的是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和情衙镇抚使候文极,大将军虞满楼带八十甲士相随,文官则以礼部尚书怀秋公为首,还有文渊阁和舒华阁的两位大学士。
蒙元这边,护卫蒙哥的是八十名金帐武士。蒙哥的弟弟特勤阔克台蒙烈亲自为蒙哥擎伞,两位不知姓名的侍从,一位身穿灰布僧衣披红sè袈裟的僧人,还有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紧随其后。
双方接连三rì在青峡会谈,到后来两位帝王竟然把手同游狼rǔ山,谈笑风生,哪里能看到什么敌意,后面两国的随从都看的目瞪口呆。说起来,这两位至尊竟然有着极为相似的xìng格,蒙哥熟读汉人典故,杨易同样对蒙元的事情知之甚详。两位帝王谈古论今,戴着斗笠并坐在湖边垂钓,甚至起了骑马比试shè艺的念头,若不是两边的臣子拦着,只怕他们两个说不得还要搞出一场会猎来。
只是也不知道这猎的,到底会是什么。
会谈之前,谁也不曾想到这两位生来就注定了是敌人的至尊,竟然能如此和谐如此圆满的相处。没有一句争吵,就好像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在极轻松的氛围下,签订了贸易条约,指定樊固为两国百姓交易物品的所在。地方定了下来,两位至尊便放手不管,交给下面臣子们去争的面红耳赤,不停的讨价还价。
他们两位,该游山游山,该玩水玩水,索xìng做了甩手掌柜,看起来格外的轻松惬意。
但,三天会谈之后两位帝王回去之后,同样不约而同的下达了一项旨意。天佑皇帝杨易下令驻军西北的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向西提兵一百五十里,又命山东道总督增加了郡兵的人数。大汗蒙哥下令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必须时刻保持可以调用五万jīng兵,又让满都拉图选了最善战的满都旗将领接替原来的涅槃城将军戍卫青峡。
正因为他们两个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惺惺相惜在所难免,但更多的是对敌人的忌惮。
狼rǔ山上的蒙元暗哨,时时监视着青峡,只要有大隋的军队进入青峡,他们会立刻点起狼烟。
右骁卫旅率何大壮带人一夜之间扫平了蒙元人的斥候,百人jīng兵下山的时候只剩下六十七人。
在山上,他们掩埋了蒙元斥候的尸体,然后背负着同袍的尸身下山。这是大隋军人历来的规矩,虽然不成文,但百多年不曾改变。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他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伴,哪怕是冰冷的尸体。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清晨的时候如巨龙一样进入青峡,五千名右骁卫jīng兵在重新启用的五品牙将李孝宗的带领下朝着西方前进。走进青峡的这一刻,李孝宗忍不住勒住战马回望樊固,他知道,仅仅是带兵走进这一道青峡,自己的名字也会写进史书。
一百多年来,这是东方帝国的军队第一次穿过狼rǔ山,第一次跃过樊固一线,再走一个时辰大军就能穿过青峡,汉人的双脚将第一次踏在草原上。
李孝宗的脸sè看起来很平静,谁又知道他心中此时早已经波涛汹涌。
这一刻,他盼了十年。这一刻,大隋盼了一百年。
…….
…….
狼rǔ山脉虽然很高但远远的看起来并不巍峨,山势很缓。然而事实上想要翻越狼rǔ山几乎没有一点可能,看起来很缓的山势其实是绿木成荫,rǔ-房一样平缓温柔的弧度下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杀机。
切不说山中多豺狼虎豹这样的凶兽,进了山之后才会发现,绿木后面看不到的是一道道虽然不是非常高但很陡峭的悬崖。这山,形状很怪,山腰以下甚至可以打马而行。到了半山腰之后,一道一道的悬崖便会出现在眼前,大军若想翻越,就必须在峭壁上镶嵌天梯,其功甚巨。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造出天梯,士兵们一个一个爬过去耗时多久?
这狼rǔ山半腰以上的峭壁,就好像老天为了防止他最喜爱的两个儿子不和而造出来的壁垒。而为了让这两个最强大的帝国不会失去联系,那青峡就成了唯一的纽带。
大隋和蒙元,就好像在各自的地盘上已经无法再成长的巨人。他们在各自的地域已经将能发展的东西发展到了极致,若是不走出去,谁也不会再增高一米。蒙元的骑兵,纵横大草原,各部族早就已经臣服且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敬之心。飞狼旗飘过的地方,牧民们俯首参拜。
而大隋的步兵,已经强大到在中原找不到任何敌人。从大隋太祖皇帝起兵开始,大隋的步兵就沿着一条辉煌的大道不断前行。无论是曾经独霸江南号称水师无敌的南陈,还是国居西南拥兵百万的大商,这些巍峨的巨人全都被新崛起的巨人一拳打倒,再也站不起来。而到了现在,大隋这个巨人孤独无敌,没有了敌人尸体的铺垫,他也无法再站高一层。
或许,这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大隋皇帝杨易曾经就说过,即便朕不对蒙元动兵,谁能保证蒙元不会对朕的大隋动兵?朕虽然只见过蒙哥一次,但朕从他的眼睛里就看出了他对中原天下的觊觎之心。只要时机成熟,他会毫不犹豫的带着蒙元狼骑翻过狼rǔ山。难道要等到蒙哥饮马黄河的时候,朕再打回去?
从来都只有大隋站在敌人的领土上畅笑,没有敌人能踏进大隋的土地一步。
李孝宗,区区五品军职的李孝宗。
曾经犯下了血债的李孝宗。
回望樊固的那一眼中意味何其复杂。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带着那八百边军踏上西方的大草原。那些边军,他多希望都是自己的手臂,挥舞着大隋的制式横刀,与他一同建功立业。
但,这一切都随着那一次血洗而烟消云散。
当初那一夜,要杀的人其实是吴培胜,方解……只是一个在合适的时候该死的人而已。从一开始,李远山让吴培胜带人到樊固杀方解,就是一个针对吴培胜设下的圈套。即便没有方解,还会有李解,孙解,陈解这样的人做借口,引诱吴培胜进入樊固城。而在吴培胜进入樊固的那一刻,这城里的两千百姓八百边军就注定成了陪葬。
方解,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漏网之鱼罢了。而到了后来,这条漏网之鱼也成了别人的手段。
看起来,所有针对方解设下的yīn谋和圈套,其实针对的都是吴培胜,那个已经失去了秉笔太监大部分权势的老阉人,不该到西北来。如果仅仅是要杀一个方解,又何必屠城?满城死绝,只不过是为了吴培胜的死而洒下的烟尘,迷住了许多人的眼睛。
没几个人知道,方解能活着到达dì dū长安背后的真相,又岂是他身边有大犬他们保护,他自己又运气不错那样简单?
只有方解不死,dì dū城里的视线才会都盯在他身上,恰恰最重要的吴培胜,反而成了让人忽视的那个。方解活着走进长安城,那些试图查找到樊固血案真相的人们,都下意识的将注意力放在方解身上,樊固城中那近三千条人命是一层迷雾,方解……是另外一层。
李孝宗自离开长安城之后,第一次带领这么多的人马。但他没有惶恐不安,除了对樊固回望那一眼的时候眼神复杂之外,其余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是自信。他将纷乱的思绪甩开,将那个忽然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清秀少年的影子抹杀。
“再快些!”
他声音清冷的下令道:“半个时辰之内必须穿过青峡,在峡谷对面设置防线,架设拒马鹿角,为大军守住这扇门!”
“喏!”
他手下应了一声,随即吹响了加快进军的号角声。五千jīng兵听到这号角声立刻加速,士兵们朝着峡谷对面的那片未知的天地奔跑起来。
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炙热。
……
……
青峡以西,十几骑满都旗的骑兵朝着青峡方向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兵十夫长大声喊道:“每天太阳升起之前,山上的斥候都会发回来平安无事的消息,但是今天消息还没有送回来,也不知道那些兄弟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山那边隋人的军队已经在集结,不能大意。再快些,赶到青峡查看!狼rǔ山东边是长生天都抛弃了的妖魔之地,那些该死的隋人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呼哈!”
他身后的骑兵整齐的应了一声,紧紧跟在那十夫长的身后。
就在他们能看到峡谷的时候,忽然一面烈红sè的大旗从峡谷中如一片火烧云一样卷了出来。紧跟着,激荡的尘烟从峡谷中喷薄而出。尘烟中,数不清的身穿黑甲的隋军步兵大步而出。
“隋人!”
一个满都旗骑兵难掩惊恐的打呼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你们三个回去报信,就说隋人已经穿过了青峡!我们断后掩护你们三个,快走!”
十夫长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抽出了腰畔的弯刀。
对面,同样发现了他们的隋军人马中,为数不多的骑兵中分出数十骑,朝着这边迅疾而来。
“大雪山赐予了我们无穷的力量,明王的法力让我们战无不胜!”
十夫长挚诚的高呼了一声,带着七八个手下义无反顾的迎向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隋人是骄傲的,蒙元人,何尝不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初锋(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初锋(中)
五千名大隋右骁卫的jīng兵穿过狼rǔ山峡谷,出峡谷之后又向西突进五里后停了下来,列成防御阵型,迅速的在最外围布置好拒马鹿角,弓箭手有秩序的向前,站在了鹿角里面成密集阵型。
之前那七八名满都旗的骑兵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争取了撤退的时间,李孝宗手下只有二百名骑兵,珍贵之极。他没有命令骑兵继续追击那三名逃走的蒙元骑兵,大军出青峡是瞒不住的,若是因为追击那三名斥候再损失几十名骑兵,得不偿失。
即便不放走那三名斥候,满都旗的游骑也会很快发现大隋的军队。
五千大隋步兵,成扇形阵势,横排多列,组成了一道坚实的壁垒。他们的任务是为后续的大队人马守住狼rǔ山峡谷西口,这是东西方相连至关重要的通道,绝不能被蒙元人再夺回去。一旦满都拉图调集重兵防守峡谷的话,即便在狼rǔ山东面有七十万大隋jīng兵,想要冲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满都旗的治城云台城距离狼rǔ山脉不下一千五百里,即便满都拉图获知了大隋重兵云集的消息,调集人马赶赴青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而在涅槃城里,只有两千满都旗骑兵。如果涅槃城守将满都狼够聪明的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稳守城池,等待满都拉图派来的援兵。
所以,看起来李孝宗的任务似乎并不艰巨。
训练有素的右骁卫jīng兵在最短的时间内组成了阵势,三十辆弩车被安排在了弓箭手前面。大隋武功坊jīng工打造的重弩能够将巨型弩箭轻易的送出去六百步,三百步之外能shè穿披着甲胄的战马,两百步之内,能连人带马撕成两片,一百步之内,要想让重弩停下来,除非像串糖葫芦一样穿上六七具尸体。
为了这次战争,大隋的天佑皇帝从登基之初就在准备。十一年多来,大隋的各工坊都在秘密的赶制着用于战争的武器装备。这些装备由货通天下行运走,藏于西北几处行宫中。所以,当皇帝下决心开战的时候,足够装备一百万大军的甲胄器械已经躺在库房里了。
按照大隋军制,每五十人为一队,首领称队正。每一百人为一旅,首领称旅率。每三百人为一团,首领称校尉。每一千二百人为折冲营,首领为牙将。一万两千人为一军,首领为将军。四万八千人为一卫,首领为大将军。
李孝宗只是牙将,授命统领四个折冲营的兵力。这四个折冲营的指挥官与他等级,但要受他节制。
牙将潘美奉命监督士兵布置防御,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对外战争,所以难免有些激动,布置完了防御之后,他便转身去向李孝宗复命。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一样年轻的将军,他虽然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大隋严肃的军纪还是让他选择服从和对上司保持一定的尊敬。
“将军!”
潘美叫了一声,抱拳道:“弓箭手已经布置好,满都狼的人马只要敢来,绝对冲不过来箭阵。”
“别自大”
李孝宗摇了摇头:“你没有和蒙元人的骑兵交过手,不知道他们的轻骑速度有多快。我问你,按照以往你带兵训练时候的实践,步兵从进入弓箭手shè程,到冲到跟前,弓箭手可以shè出几箭?”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最少可以shè出八箭。如果是jīng锐,可以shè出十箭。”
潘美对李孝宗的语气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认真的给出了答案。
李孝宗点了点头:“那么,我来告诉你……如果敌人是蒙元的轻骑,从他们进入shè程到冲到阵前,即便是jīng锐的弓箭手也就勉强shè完四箭。而且还要为弓箭手预留出迅速撤退到槊阵后面的时间,也就是说……jīng锐的弓箭手最多可以shè出三箭,就要立刻转身撤退。”
潘美的脸sè一变,忍不住问道:“将军和蒙元人交过手?”
“没有”
李孝宗摇了摇头后认真的说道:“但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熟悉蒙元骑兵,在进演武院之前,我就曾经扮作行商的孩子,偷偷出关在大草原边缘一带行走。虽然没有深入蒙元之地,但对他们的骑兵也算亲眼见识过。在樊固为将三年,我无数次派人侦查满都旗骑兵的动静,为了积累更多的对敌人的了解,我损失了超过十五名最好的斥候。”
“不用去说蒙元人的正规骑兵,只说他们的牧民。男孩四岁就敢爬上马背,六七岁已经可以纵马狂奔。十二三岁的孩子就能做到弓马娴熟,在奔马上能shè中三十步外的野兔!即便是蒙元的女人,她们爬上马背拿起弯刀也是战士!”
潘美有些不满道:“将军,你这话怎么都像是长他人志气。”
“不”
李孝宗道:“是对敌人最基本的了解,咱们大隋的军人从来没有被人击败过,所以骄傲……但骄傲,不等于自大。”
另一员牙将赵森见两人之间的话头有些不对劲,连忙凑过来缓和气氛:“其实说这些只是将军的准备而已,如果满都狼没傻的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缩在涅槃城里,而不是带着两千骑兵来发动进攻。”
“谁知道?”
李孝宗微微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若换做是你们,哪怕明知道敌人的数量远比己方的军队多,但敌人已经踏进了家门,会不会出来迎战?”
“我自然是会的!”
潘美傲然道:“但将军莫非觉得,蒙元人与咱们隋人一样有血xìng?”
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忽然远处响起了示jǐng的号角声。
“敌袭!”
……
……
潘美的脸微微一红,忍不住看了李孝宗一眼。他发现李孝宗的注意力全在敌人身上,这才悄悄的舒了口气。他看不起蒙元人,视其为蛮子。他以为蒙元人不敢出涅槃城,但他错了,满都狼非但出了城,而且带来了所有人马。
两千骑兵。
“他们竟然放弃了涅槃城?”
赵森不解道:“如果他们有这样的勇气,当初何不直接将人马驻扎在青峡西口?这样的话,咱们现在只怕还在血战之中,未见得能冲的过来。峡谷虽然并不太狭窄,但用两千人马堵住的话,想要攻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对啊”
潘美同样疑惑:“为什么?”
“因为他想吃掉咱们。”
李孝宗语气凝重的说道:“我之前说过,咱们隋人骄傲,蒙元人也一样骄傲。我知道满都狼是个什么xìng子的人,他是故意放咱们穿过峡谷的。他在等着这第一战,然后带着他的骑兵击败咱们,用第一战来为蒙元人提升士气。”
“这才是自大!”
潘美微怒道:“目中无人的满都狼,以为靠着那两千骑兵就能打赢咱们五千jīng兵?”
李孝宗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都是忧虑:“有些不对劲……传令下去,那两百骑兵全都派出去,往后面五里一直到青峡谷口来回巡视,一旦发现有敌骑立刻传讯!”
“将军担心蒙元人抄咱们的后路?”
赵森问。
李孝宗嗯了一声,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战,咱们都不能丢了大隋的脸面,丢了陛下的脸面。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守住峡谷。潘美,你带一个折冲营立刻后撤,返回谷口驻防。咱们为了给大军留出布阵的地方出峡谷五里,这五里就是咱们最大的破绽。”
“还没开战,将军就让我后撤?”
潘美不满道:“打都没有打过,将军就派兵后撤已经坠了咱们大隋军人的威风。我以为……”
“你不用以为!”
李孝宗扭头看着潘美的眼睛冷声道:“你可还记得大隋军律,我乃是主将,我的命令你除了服从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我……”
潘美一怔,随即恼火的抱拳道:“属下遵命!”
赵森从后面拉了他一下使了个眼神,让他不要争执。潘美狠狠的跺了跺脚,扭头去点人马。
“年轻气盛是难免的。”
赵森对李孝宗笑了笑道:“将军也别在意,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这一战至关重要,将军的决断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
李孝宗微叹道:“许多人都把战争看的太简单了。”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蒙元那骑兵队伍中忽然分出一队大约十几骑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李孝宗下令弓箭手不要放箭,放那些骑兵过来。不多时,满都旗骑兵在阵前三十米左右停住,为首的十夫长用汉人的语言大声喊道:“哪一个是领兵的将军,我家满都狼大人要与你说话!”
“大胆!”
阵前的大隋旅率怒道:“再不后退,立斩不赦!”
李孝宗催马向前,到了阵前勒住战马,示意手下士兵不要动手,他抬起头对着不远处那满都旗骑兵道:“我是大隋牙将李孝宗,叫满都狼出来吧。”
这话一说完,那十几骑人马分开,从后面有一身穿铁甲的骑士缓步而出。蒙元盛产战马但几乎没有矿产,所以铁器非常珍贵。只有级别很高的将军,才能身穿铁甲。哪怕是千夫长,也只能身穿皮甲。
那人催马到了前面,用大隋的礼节对李孝宗抱拳道:“我就是涅槃城守将满都狼,久仰李将军之名。”
“满都将军”
李孝宗也抱拳还礼。
“李将军,突然带兵闯进我蒙元领土,是不是要给我一个理由?”
满都狼问。
李孝宗朗声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就在一年之前,你蒙元骑兵夜袭樊固,屠杀我数千百姓,这一笔血债总是要还的。今rì李某带兵前来,就是想让满都将军还我这债。若是将军愿意拿出三千颗人头的话,李某立刻退兵。”
“都说隋人无耻,果然如此。”
三十岁左右年纪,络腮胡须,身材魁梧的满都狼冷笑道:“我蒙元之人遵守大汗与你们皇帝定下的盟约,不曾有一个军人越过边界。你说我们的人血洗了樊固,可有证据?信口开河骗小孩子的话,不说也罢。我若是说你们隋人屠了我涅槃城,是不是我也能带兵过青峡直逼樊固?”
“当然可以。”
李孝宗微笑道:“但现在是我来讨债。”
“即便要开战,你们隋人难道不应该先下战书吗!”
满都狼大声道:“你们隋人号称礼仪之邦,难道只会偷袭的勾当?”
“战书?”
李孝宗摇头道:“我只是来讨债的,何必要什么战书?”
满都狼冷笑道:“你们隋人总是说要师出有名,师出无名的话随意开战,你们国家的百姓难道会答应?要知道这次你们面对的可不是商国那样的孱弱小国,而是世间最强大的蒙元帝国!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只怕你们的百姓也不会答应吧。”
“理由我已经说了。”
李孝宗道:“你们杀我樊固三千百姓士兵,我大隋皇帝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你猜……百姓们会如何?”
满都狼叹道:“原来……你之前那谎话不是要说给我听的,而是你们的皇帝说给他的子民听的。因为谎言而挑起战争,你们输定了。”
李孝宗笑道:“胜负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说完这句,扭头对赵森说道:“快派人去告诉潘美,满都狼在这拖延时间必然有多图谋,让他死守峡谷!”
就在这时,军阵后面,峡谷方向忽然隐隐有喊杀声传来,让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跳的快了起来。
“很吃惊?”
满都狼哈哈大笑道:“都说你们隋人诡计多端,我看也不过都是自大狂妄的白痴!你们后路已经断了,投降……我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初锋(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初锋(下)
军阵后面扬起的尘烟和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李孝宗的心里猛的紧了一下。从满都狼带着两千满都旗骑兵迎面而来开始,李孝宗心中就开始不安。他和满都狼做了三年的对手,他知道对方是个什么xìng情,所以他在发现不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潘美带着一个折冲营的人马迅速后撤守住青峡,但……还是晚了。
一个合格的将军,从后面扬起的烟尘就能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李孝宗不用派斥候去打探消息就能猜测到,潘美那一个折冲营的人马此时只怕已经陷入了围困之中。再加上潘美那个高傲的xìng子,回撤的时候未必会依然保持着队形,骤然遇袭之下,那一个折冲营还能不能保住实在令人担忧。
“赵森,你带一个折冲营立刻回去支援潘美,你自己看情况拿捏战术。若是潘美可救,那就一定要救他出来,若是潘美深陷难以救援,你立刻带人撕开口子,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峡谷畅通!”
“将军!”
赵森急切道:“若我再带走一个折冲营,你就只剩下两个折冲营的兵力。两千四百步兵……满都狼有两千jīng锐骑兵,我怕…….”
“你没时间担心我。”
李孝宗冷声道:“我说过,既然今天我是你们的主将,那么我的任何命令你们就只有服从这一个选择,而且你应该明白,相对于为后续大队人马打开通道而言,我这边微不足道。”
“喏!”
看着李孝宗坚定决绝的面容,赵森知道自己无法撼动这位年轻将领的决心。虽然李孝宗带兵出峡谷已经足够谨慎了,但还是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按照大隋皇帝陛下颁布的十二军令,若是有人别有用心的去揪住不放,这已经是死罪。
他不是很了解这个年轻的将领,只知道他是陇右李家的人,是大将军李远山的侄子,当年在演武院的时候周院长甚至不止一次赞许过他。当然,他也知道李孝宗是战前刚刚被起复使用的人,之前险些断了前程和xìng命。
本来对这样年少有名的将领,赵森心里没什么敬意。但是今天,李孝宗脸上的决然让他由衷的生出一股敬佩。
“将军保重!”
赵森抱拳,随即转身离去。
“等下!”
李孝宗将其叫住吩咐道:“吹角,将散出去的那二百骑兵收拢回来,若是潘美不可救援,你用这二百骑兵撕开一条口子杀出去。”
“咱们只有这二百骑兵,还是留着支援将军的好!”
赵森大声道。
“是啊……”
李孝宗叹道:“咱们只有二百骑兵,宝贝的不得了。但这是战场,正因为那二百骑兵金贵,所以才要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去吧……无论我这边战局如何,你不许回头支援,即便我战死在这里,也不用你来收尸。青峡……才是你的阵地。”
“喏!”
赵森大声喊了一句,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大步离去。带走了一个折冲营之后,李孝宗手里的人马越发的单薄起来。而对面的满都狼似乎并不急着进攻,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李孝宗再次分兵。
“塔勒!”
见隋军后队一支人马分出去之后,满都狼微笑着下令道:“给你三个百人队,你敢不敢去把隋人的军阵从中间撕开!”
叫塔勒的是个身材极魁梧彪悍的草原汉子,有着草原人典型的络腮胡须,浓眉怒目,说话的声音犹如钟鸣。
“怎么不敢,将军若是肯赏我一个北辽地的美人儿,我敢带三百骑杀到樊固去!”
“哈哈!”
满都狼大笑道:“若是你生擒了李孝宗,我赏你两个北辽地的美人儿,再加一匹北辽人的寒骑!”
“多谢将军!”
塔勒嘿嘿笑了笑,丝毫也不把对面那两千多大隋jīng兵放在眼里。
“孩儿们,跟我去杀人!”
他大吼了一声,摘下后背缚着的狼牙棒催马冲出。三百满都旗骑兵跟在他身后,嗷嗷的叫着向前疾冲。看起来,就如同三百只看到了猎物的饿狼一样。蒙元骑兵的速度奇快无比,每一个人都是御马的好手。他们甚至可以轻易驾驭没有配备马鞍和脚蹬的野马,就如同南人驾驶舟船一样自然。
三百骑兵以塔勒为箭头,组成了一个看起来极锋利的锥形阵冲向大隋军阵。
这是一百多年来,蒙元人和大隋人第一次正面交锋。虽然这一场交锋的规模并不大,但意义深远。不管是满都狼还是李孝宗,都知道这第一战的意义如何。谁得胜,谁将占领先机。
如果蒙元人将穿过峡谷的五千隋军尽数屠灭,那么大隋军人的骄傲将会被狠狠的砸开一个缺口。
“百战不败?”
满都狼看着对面那飘扬的烈红sè的大隋战旗,嘴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意:“我今rì破的就是你们那百战不败的虚名!”
…….
…….
“张震,崔敏来。”
李孝宗大声下令道:“你们两个护住两翼,没有我的军令不许擅动。哪怕蒙元的骑兵冲进中军,没听到号角声也不许你们救援!”
“喏!”
另外两个牙将张震和崔敏来同时应了一声,返身回到两翼主持战阵。
“弓箭手!”
李孝宗催马向前,到了战阵前面亲自指挥。
“shè标箭!”
随着李孝宗的命令,站在最前面的一排弓箭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特殊的羽箭。这羽箭通体被漆成了鲜艳的红sè,比一般羽箭要粗一些。号令之后,第一排的弓箭手立刻将这支特殊的羽箭搭在弓弦上,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的将箭shè了出去。他们这支箭shè的仰角很高,shè出的羽箭是他们手里硬弓shè程的极限。
百余支红sè的羽箭齐shè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纷纷落地。大约在两百三十步以外,地面上多出来一条红线。这种羽箭,被称为标箭。作用是让弓箭手清楚的知道敌人在什么时候进入shè程。
当塔勒那三百骑兵的马蹄跃过标箭组成的红线,李孝宗猛的举起令旗。
“第一轮,抛shè,放箭!”
超过三百名弓箭手立刻将硬弓扬起,换上了造价不菲的破甲锥。这种羽箭,可以轻易的撕开轻薄的铁甲。除非敌人身披几层厚厚的皮甲,或是身穿造价昂贵的链甲,否则挡不住破甲锥的shè杀。
第一轮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三百多支羽箭犹如半空落下的冰雹一样狠狠的砸进了满都旗骑兵的阵列中。第一轮的抛shè属于覆盖xìng打击,没有什么jīng准xìng可言。但这种打击因为覆盖面很大,且羽箭是从半空总落下,很难防御。对于步兵的集团xìng冲锋来说,防御一方的弓箭手抛shè杀伤力极大。但对于极速向前的轻骑兵,抛shè的杀伤力要大打折扣。
羽箭砸进满都旗骑兵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二三十名骑兵被shè翻落马。塔勒挥舞着狼牙棒接连砸落两支羽箭,眸子里的野xìng越来越浓烈。以狼牙棒这样沉重的兵器砸落羽箭显然不适合,但他两臂极有力,那普通人难以舞动的狼牙棒在他手里如一根竹竿般轻灵。
“杀!”
塔勒大吼一声,后面的满都旗骑兵整齐的发出一声咆哮。
“呼哈!”
呼哈,是蒙元骑兵冲锋的口号。与大隋军队冲锋时候高呼向前,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
“第二轮,平shè,放!”
李孝宗再次发出命令,三百多名弓箭手将硬弓放下来一些,微微上扬,羽箭顷刻间激shè了出去。第二声命令才下完,李孝宗立刻挥舞令旗道:“第三轮,攒shè,放!”
弓箭手将视线全都盯在敌人最前面那些骑兵身上,第三轮三百多支羽箭极密集的shè了出去。攒shè的羽箭犹如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的撞向迎面而来的满都旗骑兵。塔勒将狼牙棒在自己身前舞动,连续拨开了三四支羽箭,但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空当,一支羽箭狠狠的撕开他的皮甲后钻进了他的肩膀里。
疼痛让这个魁梧的草原汉子更加的暴戾,他也不去理会那在肩膀上打着颤的羽箭,催动战马笔直的撞向大隋军阵。
“弓箭手后撤!”
李孝宗大声下令道:“巨盾手向前,长槊手列阵!”
大约一百名手持人高巨盾的士兵迅速的接替弓箭手冲到了最前面,随着指挥的校尉一声令下,一百面巨盾重重的戳在地上,就好像土地上忽然冒出来一面墙一样。后面的长槊手冲到巨盾后面,将长槊架在巨盾上,槊锋上扬。
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战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变阵。顷刻间,军阵就变成了一只缩成一团的刺猬。
轰的一声!
满都旗的骑兵狠狠的撞击在巨盾上,半蹲在地上用肩膀扛着巨盾的士兵被撞翻,又被紧跟着上来的战马踏住,哀嚎声立刻就响了起来。但,踩死了他们的满都旗骑兵也被对面扬起的长槊戳死,冲在最前面的二十几个骑兵将盾阵撞开了一个口子之后就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也付出了他们的生命。
“杀穿隋人的军阵,砍倒他们的将旗!”
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泡透了的塔勒一棒砸烂了一个大隋士兵的脑袋,皮盔被砸的瘪了下去,鲜红sè的血液和白sè的脑浆混在一起迸发出来,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碎骨。这个大隋士兵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就软软的倒了下去,紧跟着被塔勒的战马踩碎了肋骨。
塔勒带着还剩下的大概二百名骑兵刀子一样撕开了大隋的盾阵,却深陷在槊阵中难以自拔。密集如林的长槊让骑兵如坠泥潭,根本无法将轻骑的速度优势发挥出来。
塔勒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隋人交战,但却不是第一次杀人。他曾经带兵屠杀过几次草原上的其他部族,那些不尊满都旗旗主号令的小部族下场只有死。他武力过人,在满都旗是有名的勇士。
但是今天,这个勇士却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根本就使不出来。
那些可恶的隋人,他们的槊阵就好像是骑兵天生的克星!来去如风的骑兵一旦陷进去,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骑士简直就成了那些长槊手的靶子。
塔勒不停的挥舞着狼牙棒,接连砸死了四个隋人的长槊手。可他的战马,却只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他一棒扫开面前隋军士兵的时候,两条长槊从左侧刺过来,噗的一声,将他的战马肚子狠狠的刨开,槊锋抽出来的时候,战马的内脏混合着粘稠腥臭的血液呼啦一下子掉了出来。
战马发出一声哀鸣后缓缓的倒了下去,塔勒身子不稳也随之栽倒。
还没等他站起来,一条长槊狠狠的戳向他的胸口。他猛的一滚让开槊锋,小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塔勒啊的叫了一声,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被一条长槊刺穿钉在了地上。他想要舞动狼牙棒将那该死的长槊砸断,手臂才扬起来就被第二条长槊戳中,下一秒,第三条长槊戳进了他的小腹中,再下一秒,第四条长槊戳进了他的心口。
五六个大隋长槊手,围着这个倒地的高大的草原汉子,不断的举起长槊,然后狠狠的戳下来。
片刻之后……哪里还能看得出来那汉子的面目?
内脏的腥味和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就是战争
第一百七十九章这就是战争
三百满都旗骑兵虽然冲进了隋军的中军,彪悍的骑兵却如蛟龙深陷泥潭般失去了锐利。在隋军密集如林的槊阵中,轻骑兵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一旦骑兵无法冲起来,那么高坐在马背的骑兵简直和长槊手平rì里训练时候刺的草把子没有多大区别。
塔勒足够勇武,他的狼牙棒也足够沉重。从冲进隋军阵列到战死,他至少将十几个隋军士兵送进了yīn曹地府。以他的武艺,在未来即将展开的大战中本来应该有更加耀眼的成绩。但是……他却如此轻易简单的被隋人的军阵吞噬。
他死在自大,敌人军阵的强大反倒不是杀死他的主要缘故。
这是一百多年来世间两个最强大的帝国第一次战争,纵横西方世界的蒙元骑兵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遇到敢于反抗他们的人。换句话说……蒙元人对于战争的陌生比隋人更大。蒙元骑兵所到之处,没有人敢不低下头颅。虽然塔勒以前杀过不少人,可那是屠杀根本不是厮杀。长久以来,没人敢反抗让他们养成了极高傲自大的xìng格。
在他们看来,那些连战马都没有的隋人,就好像那些弱小的部族一样,只要骑兵冲过去他们就会跪地投降。塔勒看那些隋人,就好像一个强横习惯了的奴隶主看待卑微丑陋的奴隶一样。但毫无疑问的是,隋人可不是他手下那些唯唯诺诺的牧奴。
三百jīng骑,没能冲进隋军中军十步。
远处的满都狼微微皱眉,脸sè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没有战马……隋人也能有这样的战力。”
他轻叹了一声,然后又摇了摇头:“幸好,勇敢的塔勒和他的三百骑兵,用他们的生命为我探明了隋军的战术。他虽然死了,但还是立下了大功。你们帮我记着,回去之后杀两个北辽地的女人和一匹寒骑为踏勒殉葬。”
他的亲兵立刻应了一声。
“隋人使用的兵器都很长,咱们的骑兵如果不能像雄鹰那样飞过,一旦被他们纠缠住就会变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可不好……”
满都狼沉思了一会儿后吩咐道:“折那,特力,你们两个每人带五百骑兵,分别进攻隋军的两翼。记住,不要冲进敌人的军阵,带骑兵在他们的身侧像风一样掠过。然后用狼牙箭招呼他们,让他们领略一下咱们满都旗勇士的箭术!”
“呼哈!”
满都狼的两个手下折那和特力领命,分别带着五百骑兵冲出了阵列。
李孝宗看了看那些战死的敌人,神情严肃。
看起来,蒙元骑兵的第一次进攻被干净利落的化解。三百彪悍的草原轻骑,连军阵十步都没能冲进。但李孝宗也看到了另一个东西,让他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沉重。三百轻骑踏阵,被槊阵困死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但……隋军损失的人数竟然一点儿也不比蒙元人少,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蒙元骑兵强大的战斗力。
被困住的骑兵,犹能拼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敌人。
“向后撤二十步!”
李孝宗摇动令旗大声吩咐道。
随着号角声响起,两千余人的军阵快速的向后撤了二十步的距离。这样一来,那些厮杀之后留下的尸体就被让了出来,这些尸体,也能起到阻挡敌人骑兵冲锋的作用。军阵刚刚后撤,对面满都旗的骑兵再次发动了进攻。两支骑兵一左一右冲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冲击隋军的两翼。
“弓箭手准备!”
李孝宗挥舞令旗,之前已经后撤的弓箭手再次向前。两翼的士兵迅速的变化阵型,由方阵变为圆阵。盾牌手和长槊手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弓箭手撤下来的那一刻,他们就能迅速向前递补。
这些阵型,是他们平rì里训练了无数次的。主将的令旗一动,士兵们几乎不需要考虑,下意识的就能跑动位置,完成变阵。大隋的步兵之所以能在无数次对外战争中取得胜利,和他们变化无穷的阵型有着很大的关系。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大隋的军队都有许多阵型可以使用。
但是满都旗骑兵第二次的进攻,却让隋人吃尽了苦头。
敌人,根本没有踏阵的意思。
一千名骑兵从军阵两翼掠了过去,距离军阵四十步左右,那些如狼一般嗷嗷叫着的满都旗骑兵,在飞驰的同时不停的将狼牙箭倾泻向大隋的军阵。草原骑兵弓马娴熟,他们可以轻易做到仅仅依靠双腿而控制战马。相比于大隋步兵的步弓,草原骑兵的骑弓在shè程上要近一些,是用黄杨木打造,而不是大隋步弓那样用复合材料所制。
黄杨木的骑弓虽然看起来比大隋的步弓要小上最少一号,但shè速更快。在七十步的距离内,同时发箭的话,草原骑兵shè出三箭的时间使用步弓的大隋步兵最多shè出两箭。
风一样从军阵两侧掠过的骑兵,刀子片肉一样一层一层的将军阵外围的隋军撕下来。密集如雨的狼牙箭飞进隋军阵中,大隋的弓箭手哀嚎着倒了下去。站着不动的隋人成了靶子,而隋人的弓箭手却难以捕捉到飞快而过的敌骑。
很快,两支骑兵就从军阵两侧掠过,然后在大隋军阵的后方交叉而过,再次用羽箭洗刷着隋人的队伍。
“将军!”
一个亲兵急切的对李孝宗喊道:“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满都旗的骑兵全都shè翻!”
李孝宗眉头紧锁,嘴唇几乎都被咬裂。
而对面,满都狼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中都是得意:“步兵对骑兵,只要不接触……李孝宗,你凭什么赢?”
……
……
距离狼rǔ山峡谷不足一里,赵森无力的挥了挥手下达了军令:“从侧翼杀过去,不要再救援潘美!向峡谷冲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蒙元人把峡谷堵住!”
“喏!”
士兵们大声应了一声,随即变幻阵型试图撤离战团。潘美被困的太深了,赵森这一个折冲营的兵力无法撕开敌人的包围将其营救出来。自外围,甚至看不到潘美的队伍。这样的重重围困之下,赵森没有一丝把握凭他的一千二百二士兵突破那一层一层的敌人。
看到外围的隋军试图撤走,大队的蒙元人催马从包围潘美的队伍中分出来追向赵森。
“我-cāo-他-妈!”
被困在最中间的潘美怒骂了一声,啐了一口带血的涂抹。他看着四下里疯了一样往前冲的敌人,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虽然撤回来的时候他心里有怨气,但还是保持着一个大隋将军最基本的素质。他的人马成行军队列快速往峡谷赶,眼看着就要冲到峡谷口的时候被四面涌上来的蒙元人围住。
那不是士兵!
当潘美看到围上来的是数不清的牧民的时候,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在那些牧民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妇女和也就勉强到他肩膀高的半大孩子。这样一群人,就算再多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双方一接触之后,潘美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李孝宗在之前提醒过他,草原上民风彪悍。男孩四五岁就敢爬上马背,十来岁就能纵马飞驰弓箭娴熟。而那些皮肤黝黑身体强壮的妇女,挥舞弯刀的时候丝毫也不比男人差。他们嗷嗷的叫着,狼群一样围上来将隋人一层一层的吞掉。
一个折冲营的大隋右骁卫jīng兵,被至少上万人的牧民围住。而那些牧民,似乎没有一点儿对死亡的畏惧。虽然他们很彪悍,但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jīng兵。他们可以纵马可以shè箭,但他们杀人的技巧无法和大隋的士兵相比。可即便如此,以死两个牧民甚至三四个人拼掉一个大隋士兵为代价,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被血和尸体吓住。
“敌人分兵了。”
一个眼尖的士兵指着面前的发现大声呼喊,他能看得出来那些牧民的队伍后面升腾起烟尘,那是敌人后队离开的迹象。
“有援军来救咱们!”
潘美眼神一亮,随即用长槊往那个方向一指道:“锋矢阵,杀出去!”
剩下的大约五六百名隋军士兵以潘美为箭头,朝着那个围困阵型稍微薄弱一些的地方杀了出去。潘美现在开始后悔没有听李孝宗的话,不经历真正的战争,无法获得全部的对敌人的了解。
李孝宗说过,那些牧民拿起弯刀就是士兵。但潘美当时并没有在意,在他看来百姓就是百姓,给他们刀子最多算是乱匪。
可现在他明白了,当一个国家被敌人的军队入侵的时候,百姓们往往能爆发出与军队同样的战力,甚至更为疯狂。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长槊刺死了多少人,其中有老人,有妇女,有半大的孩子。但他心里没有一点不忍,因为这是战场,对面的都是敌人。如果你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手软,那么那个孩子会毫不犹豫的把弯刀切进你的喉咙。
为什么还没有和外面的人汇合?
潘美一槊刺死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元妇女,那个女人有着水桶一般粗细的腰和丑陋的面容。倒下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格外的狰狞。潘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仇恨让他心里猛的一紧。
如果外面的救兵在往里厮杀,为什么还没有看到他们的战旗?
潘美的心中生出疑问,但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是了……外面的人不是来救自己的,他们的目标是守住青峡,相对来说,自己的xìng命显得微不足道。
只能靠自己了。
潘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槊将迎面而来的牧民戳翻下马。可就在他纵马往前提的时候,他的战马被两个牧民砍断了前蹄。失去了重心的战马向前扑倒,潘美被狠狠的甩了出去。手里的长槊飞了出去,无法触及。
一个牧民看到敌人的将领落马,吼叫着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双手握着弯刀,狠狠的刺向潘美的胸口。
“滚开”
潘美一脚将那牧民踹飞了出去,然后试图将压在身下的横刀抽出来。可是横刀太长,他躺在地上无法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骑马而过的牧民俯身一刀砍在刚刚坐起来的潘美肩膀上。
血猛的溅出来,惯xìng将潘美带的向前扑倒。
那牧民从马背上跳下来,挥舞着弯刀冲向潘美。潘美忍着疼爬起来将横刀抽出,一刀捅进了那牧民的小腹,再一脚将其踹开:“卑贱的蛮子,滚!”
他大骂着,后背上却被敌人一刀劈开。他再次跌倒,随即被冲过来的牧民压住。一个,两个,三个……五六个牧民叠罗汉一样将潘美挤压在下面。数不清的拳头砸下去,刀子一次一次的刺进去。
“滚开……你们这些……下贱的……蛮子!”
断断续续的喊声从下面发出来,最后已经微弱的难以听到。
当牧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面前这个死透了的敌人已经面目全非。铁甲下,粘稠的血顺着甲胄的缝隙往外淌着。
牧民们愣了一下,随即再次扑上去,疯狂的将死尸上的铁甲往下扒。
没人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也没人去理会那不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