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七十六章 过路财神(三)
贺南盛叹气道:“我晓得世兄还怪我,当年之事我不能说自己无辜,可要说是故意也冤枉。我同世兄一样,都是圣人门生,只因父亲故去,兄长出仕,家中庶务便落到我头上,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当年惊闻那织厂是张家骗卖,我辗转反侧好几晚,夜不能寐。要是贺家已经分家,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我绝不会拖延至今方来寻世兄。可贺家并非我一人之家,贺家也是遭了蒙蔽,那笔交易又是白纸黑字,在衙门里记过档,入了公中产业,就算是我也不能做主处置。事关两家名声,实不好摊开来说……”
沈举人冷哼道:“当年不好摊开说,那贺二老爷怎么想就旧事从提?这是贺二老爷能做主了,肯将亡妻产业奉还
贺南盛摇头道:“请世兄恕小弟无能,小弟虽总领家族庶务,却无权处置公中产业。”
贺南盛说的再无奈,沈举人都无法感同身受。那两家织厂占了孙氏产业大头,每年收益七、八千两。贺家是真金白银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不假,可一文钱都没有落到沈家手中。
想起这个,沈举人对张家人的怨恨又深了几分。
他们怎么敢,怎么就敢如此?想起此事,沈举人恨不得闹到公堂之上,三木之下总能问出些什么。十来万两白银,总会有迹可循,单凭张燕娘夫妻就能藏匿起这么一大笔银钱?
只是三年前沈举人不通世事,惊慌之下想不到这些。处置产业,先问族亲,再问四邻,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了之事。
衙门里那里且不说,宗房、三房、九房都不于净,凭什么还容他们追回银子?清算张家家底的银子都让他们分去,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一万多两银子过去。
弄到最后,骗卖产业的张家还在活蹦乱跳,侵占产业的贪婪族亲也无甚损失,只有四房失了最重要的两处织厂,还有账面上一万多两现银。
族长太爷当年只说是关乎家族名誉,不好闹出来,将此事大事化小。真的是为了沈族名声,还是不想与贺家对峙?贺家不单单是宗房姻亲,贺家宗房大老爷可是位列九卿。
这失了织厂的是四房,又不是宗房,宗房为甚要和贺家对峙?要是被骗卖的织厂是宗房名下,那族长太爷也肯“大事化小”?
沈举人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对于姗姗来迟的宗房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也没了耐心,刚要起身,就听门口有人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赔罪
宗房宗房大老爷来了。
这顿饭是受贺南氏再三请托,宗房宗房大老爷才点头出面。贺家是他的岳家,当年的事情贺家虽不地道,可里面的是非扯不清。说句不客气的,当年即便贺家不接手,也有旁人接手,送上门的便宜谁肯放过?
就是沈家族内,三房也是虎视眈眈,遗憾没有得了孙氏的织厂,反而让外姓占了便宜。
只是宗房大老爷是宗子,娶的又是贺家女,身份尴尬,实不宜就此事说什么。
如今贺南盛有意退一步,想要通过联姻化解两家嫌隙,也是一个法子。即便不能退回织厂,可准备份丰厚的陪嫁过来,多少能弥补四房损失。三年前的事情贺家不是罪魁祸首,却因此得益。
说起来当年损失最大的,不单单是四房,次之就是宗房。在交还孙氏产业的前提下,族长太爷支持三房与九房向张家、四房追讨交易损失,却不许宗房二老爷沈江跟着追讨。
按照族长太爷的说法,只有得了教训丨才能长记性,让沈江再也不敢生贪心。因此,沈江与屈氏那一万来两银子,就此打了水漂。
不过,宗房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愿意坐这里做这个中人,不是看在堂小舅子的面子上,而是因心中隐藏愧疚。
贺南盛推出联姻的对象,不是旁人,是差点成了宗房大老爷继室的小贺氏胞妹。
当年宗房大太太病好后,因心里不舒服,便催贺家将族妹快点嫁出去。贺家女儿不会做妾,可两家前些日子的举动又瞒不过有心人。为了将此事遮住,贺家嫡房出面,为那小贺氏寻了一门外地的亲事,很快就将她嫁了出去。没过两年,小贺氏便没了,死时还不到二十。
贺南盛与宗房大老爷直言,如此安排除了想要化解与沈家四房嫌隙,也是想要补偿小贺氏那一房,十几年前嫡房为了自家的姑奶奶的名声牺牲了小贺氏到底不厚道。
小贺氏娘家那一房,日子过的很不好,只有一个兄弟还不成材,家里寒薄,连一分体面嫁妆都准备不出,才使得他们家二姐儿过了及笄之年都没定下亲事。
宗房宗房大老爷因这个缘故,答应做这个中人,就想要促成此事。以小贺氏娘家的境况,能嫁到沈家四房为继室,算是高攀。嫁过来就是当家娘子,这边虽有两个继子,都是知书识礼之人,碍不着什么。
至于自己做媒会不会因此得罪沈瑾,宗房大老爷不会在意。别说沈瑾现下不过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又能如何?他已经记在孙氏名下,有什么资格为生母郑氏说话?扶妾为妻,本就不是正道。
看着沈举人面色不快,宗房大老爷自是晓得原因。四房现下的日子……外人知道的不多,宗房大老爷却是知晓的清楚。
只沈珏一个,就絮絮叨叨为沈瑞报了多少不平。自己这个族弟实不是个精明人,即便不用孙氏嫁妆,四房也有祖产与孙氏后添置的公产,却将日子过的越来越不成样子,看来是应该有个当家娘子。
宗房大老爷面上就带了真挚:“朝元,真是难得见你一面。宗房与四房向来关系最好,你我也做了大半辈子兄弟,难道你真因老二糊涂,就连我这老哥哥也怪罪上了?”
沈举人听了,不免想起旧事,唏嘘不已。四房人丁单薄,家业又曾败落过,若不是宗房照拂,不会将日子再过起来,连孙氏都是宗房太爷做主娶进门。
在沈举人心中本也敬族长太爷如父,视族房两位族兄如手足,越是如此被沈江算计后恼恨方越深。可沈江现下日子不好过,不仅分家出来,老妻也被送到家庙,至今还没接出来。
想想这些,沈举人心头的火也散了不少。不管如何,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在这件事上没有护着沈江,反而为他做主,自己当领这个情。
见沈举人神色缓和,只是望向贺南盛时目光依旧不善,宗房大老爷便冲贺南盛使了个眼色。
贺南盛起身道:“两位世兄稍坐,小弟去催催席面”说罢,便对两人拱拱手,推门出去。
“哼咱们兄弟吃酒,大哥作甚叫了他过来?”沈举人抱怨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京城有消息,贺家老大明年任满,多半要升一步。要是去了其他部还好,要是去了吏部,朝元就不怕?”宗房大老爷郑重道。
沈举人不屑道:“升任吏部又如何?我又不谋官,只做太平士绅,他还能管得着我?”
宗房大老爷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自在,就不怕耽搁瑾哥?瑾哥可是个好苗子,我听府学里的教习说过,瑾哥火候到了,明年差不多要是顺当,后年就到京城。”
宗房大老爷说得郑重,沈举人心也跟着提起来,皱眉道:“贺家侵吞旁人产业还不够,难道还想要断人前程?”
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两家还这样下去,怕是真有那么一日。”
这话倒不是宗房大老爷编出来吓人,换个立场就能想清楚。
要是沈家四房执意不与贺家和解,那贺家为了免除后患,最可能的就是在沈瑾的前程上动手脚,断了四房指望,使得四房没有复仇之力。至于与四房有关系的其他人,沈理也好,五房也好,谁会为沈瑾出头?至于沈瑞,连童子试还没过,资质不知如何,反而一时不会入贺家的眼。
沈瑞拜师王守仁之事,贺家因贺老太太的缘故知晓,宗房大老爷却不知道,才会这样认为。
“他们敢?族里就看着?”沈举人眼中带了畏惧,犹自嘴硬。
“谁害人明目张胆?只要抓不到证据,贺家人就可以否认。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只是举人门第,直接与贺家嫡房碰上,就是鸡子碰石头”
沈举人心中愤愤,可早年识过人情冷暖,晓得宗房大老爷说的不是假话,面色惶惶道:“大哥,那我该怎办?难道这么大的亏就白吃,还要去对贺家人赔笑脸?那样窝囊,丢的也是沈家的脸……”
宗房大老爷正色道:“自然不能白吃亏你到底是沈家人,宗房还能看着不成?我已经同贺二提过,即便不能退还织厂,也要弥补四房部分损失”
沈举人闻言,不由意外:“他肯?方才大哥没来时,他虽啰嗦不少,也只是道自己无辜”
宗房大老爷说了这一筐话,嗓子眼响于,吃了半盏茶,慢悠悠道:“不肯也得肯,贺家还不能一手遮天给他一个梯子,要是他不肯后退一步,沈家也不是吃素的”
沈举人眼中露出兴奋:“大哥,那他真应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心中也是无奈,自己不是故意吓唬他,实是晓得沈举人的脾气,是个遇硬则软、越软则硬的脾气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七十七章 过路财神(四)
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丨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卵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
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七十八章 过路财神(五)
院子里“呼啦啦”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旁边是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爷、有五房沈鸿,还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异。董举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涩。
现下是课歇时间,原有蒙童在院子里嬉戏,不过听到有人过来,都避回课堂,如此一来,从东厢屋后出来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显眼。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头横眉竖目道:“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这学堂里越来越不成规矩”
旁人数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个两个。
这老爷子要是想要装作不认人,就装的像些,这一边训丨斥一边望向宗房大老爷,太明显了好不好。
沈珏眉头微蹙,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恭敬地躬身,见了一圈礼:“小子沈珏见过曾叔祖,见过鸿大叔,见过湖大叔,见过溧二叔,见过流大叔,见过老爷。”又对董举人道:“先生,小子没有逃课,现在是课歇,屋子里炭火旺,……”他原想隐下沈瑞,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沈瑞跟着出来,只能说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来透透气。”
这是变相地回应了那老头方才的斥责。
那老头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硕果仅存地两位曾祖辈老太爷之一三房老太爷。他虽是耄耋之年,却五世同堂,顺心顺意地过了大半辈子,精神头十足,看着比族长太爷还少兴。
见沈珏如此反应,三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宗房大老爷却是面露欣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还是带了训丨斥道:“胡闹一冷一热见了风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顾及你兄弟。瑞哥身子养了几年才妥当些,再让你带累病了,仔细板子”
几位老爷听得也是无语,既是教训丨子,语气还这样软乎。宗房大老爷最是溺爱幼子,这家话眼见不假。
沈珏整日里“瑞哥”、“瑞哥”的挂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爷以为沈瑞比幼子小。至于两人前后天生日之事,倒是没有留意。
沈珏垂手听了,道:“瑞哥读书用功哩,儿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来转转……”
宗房大老爷轻哼一声:“就算是照顾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风、着了凉,引得长辈担忧,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儿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爷看着这“人前教子”的戏码,腻歪的不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沈珏不愧为宗房嫡孙,身份贵重,只是这规矩是不是得学学?小小年纪,连天地君亲师的道理都不懂,连师长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爷面上不辩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爷的目光却添了森寒。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不要说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亲生儿子。这老东西倚老卖老,当着老子骂儿子,太也过分。
三房老太爷仗着自己辈分高,年岁又压了同辈份的八房老太爷一头,这几年没少对族中庶务指手画脚。宗房大老爷碍于辈分,只要不过分的,便不与之计较。
现下,宗房老太爷是真恼了。再纵容下去,就要欺负到宗房头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后走出来,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爷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静地站在一边
眼见的三房老太爷将怒火对准沈珏,而宗房大老爷因辈分缘故不好立时反驳,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见过诸位亲长”
他这一打岔,众人视线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闹得动静太大,使得众族亲都记住“沈瑞”这个名字。
当年那个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再想想他是已故孙氏骨血,身后不单单有五房庇护,还有个远在京城的状元公,众族亲心思莫名。
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早年沈瑞有顽劣之名在外,可见过沈瑞的,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品行不端。孙氏是心地善良的贤良妇人,这小哥看着也是个乖顺老实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话的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也有些怔忪。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后没有追讨回全部损失,可损失也不算大。细算起来不过损了七、八千两银子,对于家底丰厚的三房来说,实不算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曾受过孙氏的好处,三房名下铺子十几年前曾有一次卷入官非,还是央求孙氏与府衙搭的关系才解决此事。只是同性命攸关与前程相比,这份人情实不算什么。年头久远,三房不曾对外说,外人都不知晓这段渊源。
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件事来,添了几分不安。
人上了年岁,总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不仅畏死,还畏惧阴私报应。人是众灵之长,要是真有下辈子,那谁不想继续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头给孙氏守孝么?是哩,孙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时候没了,这一恍也满三年了”三房老太爷说着,神情有些萎靡,气势不如方才那样盛。
他自问自答,沈瑞便只有继续安静地份。
三房老太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沈瑞身上移开眼,似有些不耐烦,对宗房大老爷道:“沈家族规上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楚,违逆长辈、不敬尊亲、骨肉相残之逆子,要受族规处置,海哥儿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亲”、“违逆长辈”、“骨肉相残”,这罪名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宗房大老爷与七房、八房两位老爷脸色都变了变,数日前在族学里发生的斗殴事件,早已众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爷的架势,不仅提了动手的沈琴,连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宝也没拉下。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
法不责众。
别说沈只是受伤,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当让四个房头的嫡系子孙来偿命。
三房老太爷嘴上说的重,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随着一声怒喝,从穿廊走出来两人,为首的也是个老者,同三房老太爷年岁相仿,气势不亚于三房老太爷,这自是另一位曾祖辈的族老——八房老太爷。后边跟着的老者,年纪略轻几岁,正是九房太爷
八房大老爷沈流本没想惊动老人家,可还有个与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爷在,如何肯让三房老太爷得意。
三年前九房与三房一样“贱买”了孙氏产业,后来将产业交还回去,又一起向张家与四房追讨损失。三房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在追讨时就占了大头;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后边喝个汤。
论起来,九房只损失了两千两银子,三房却是几个两千两。可那些银子对于三房不算什么,对于九房却占到大半家产。闹到最后,九房不恨祸根四房,不也恨态度强硬的宗房,反而将三房恨上。
三房那么有钱,又不缺这几个银子,让让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让不说,还将张家与四房追回的银子占了大头去。使得九房没追回多少银子,许多典出去的产业没来得及赎回,家境越发差了。
听说族学里小哥们闹腾,三房老太爷要为不入族谱的出妇子孙张目,九房太爷自然乐意给他添堵,就请了八房老太爷出来。
八房老太爷挟怒而来,曾孙子在族学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晓得。上了年岁,就怕冷清,孙子、曾孙们日日都要请安。沈宝的鼻血虽说当时就止住,可鼻梁红肿了好几日,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待问过缘故,晓得挨打的不单单有沈宝,还有沈琴,八房老太爷就恼了。听说打人者自称“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爷开始还没想起是哪个,琢磨了好一会儿,方对上号。
若不是八房老爷拦着,老太爷立时就要打发人去教训丨沈。一个出妇子孙,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竟敢对他的曾孙与侄曾孙挥拳头,成何体统?
七房老太爷、太爷没的早,八房太爷向来待七房从堂侄如亲侄一般看待。
不过孙子沈流死拦着,沈宝、沈琴的情况又不重,沈的年岁在这里摆着,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三房老太爷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难道真当七房、八房是好欺负的?
见八房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的架势,三房老太爷面上一黑,道:“沈启,你这是与哪个大呼小叫?”
两人是一个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老一辈中仅剩的两人,年纪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错。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来越嚣张,三房老太爷在族中也指手画脚的时候多,八房老太爷看不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老兄弟才渐生渐远。
八房老太爷反问道:“曾孙子被欺负,我这做太爷爷的于瞧着,怎就不能高声问一句?我倒是想问问吉大哥,一个连族谱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谁的势,欺负各房头嫡支的小哥头上……”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还能仗谁的势?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爷他的孙女婿董举人主持族学,曾孙沈珠自诩为年纪大些学生的“领头羊”,元孙在蒙童班耀武扬威。如今的族学,俨然已经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场的诸位老爷是孙子辈,都是各房头的当家人,被八房老太爷这么一说,对三房老太爷也生出不满。
三房老太爷气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脉,谁比谁尊贵?好好的孩子,给打的卧床不起,难道还没有地方能说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这几代人行的又是商贾事,对于嫡嫡庶庶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时候看重,有的时候又不以为然。
听三房老太爷这样说,八房老太爷心下一沉,皱眉道:“卧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个地步?吉大哥恁小题大做哩”
为沈琴、沈宝撑腰是一回事,可老爷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谁还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过,伤了骨头,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这帮小猴崽子,还没断奶,下手就这么狠若是不教训丨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他那寡妇娘都要哭死了,说是族中不能给他们做主,就要往衙门递状子”
东厢门口,走出八、九个少年来,老实地与众位族老与族亲请安。
沈瑞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亲故交子弟没有出来,看来是避嫌。这虽是学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内务,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爷看着站在沈宝身边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强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实不相信他能将人打的伤筋动骨。听说那孩子已经十四,沈琴只有十二岁。
耳房里的几个秀才,也都出来。
院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宗房大老爷皱了皱眉,道:“几位老太爷、太爷,还是去公厅说话,不管是非黑白,总要先叫孩子们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不冤枉哪个,也不纵了哪个。”
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并非是担心白氏一个寡妇妇人能闹出什么,而是因三房老太爷那句“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不管说错,少年之间争斗是小事,殴打至重伤则是大事。
沈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爷安置,他对沈琰印象也颇佳,即便觉得沈不懂事,可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总觉得二房嫡支与邵氏子这一脉是血仇,不会从这边过继。可当年的恩怨,已经过去六、七十年,隔了几代人,谁晓得沈沧他们三兄弟怎么想。
处在宗子这个身份,他对于二房三太爷当年的决绝也不以为然。邵氏死有余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脉。这世上,除了赘婿人家,血脉延续只有从父血的,没有从母血的。邵氏子这一支早就该归于族中。
沈家九房名为一族,实际上各房头之间血脉已远,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迁”,各房早当自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旧顶着一个家族名号,这也是为何沈族各房头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并不插手各房庶务的缘故。
两位老太爷点点头,九房太爷只是看热闹的,也无异议,一行人又转到前头公厅。
公厅中堂里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议族务之所,只有各房头当家人有资格进入,轻易不会动用。
公厅东西厢,都是散厅,不如中堂那样正是正式。今日来的族亲、族老不少,可议的不过是两个顽童打架,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进了东散厅。
宗房大老爷请几位老太爷、太爷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辈的老爷们,依长幼落座。董举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宾,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爷看到门口沈珠带着几个秀才跟过来,摆摆手道:“快去读书,这不于你们事”
沈珠躬身,朗声道:“海大伯,若是议沈、沈琴争斗之事,侄儿们也算是见证。”
宗房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会儿若是要问询你们,自是会使人叫你们过来,如今挤成一团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与沈珏、沈瑞并作一处的“夏耘”班族弟、族侄们,足有十来个,自己这头才四人。不过既是宗房大老爷吩咐,他便只能恭敬应了,带了几个同窗离开散厅。
虽然在场的有两位老太爷、一位太爷,可既成家族事务,宗房大老爷便当仁不让地开口,先问三房老太爷:“老太爷,不知沈怎么说?到底为了甚与同窗动手?”
那场闹剧,宗房大老爷早已仔细问过沈珏,当然也晓得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起因是董举人处置不当。至于少年们,都是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年纪,即便动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过错。
只是当着众人面前,宗房大老爷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爷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珏:“还能有甚?有人在课堂上对师长不敬,沈看不过眼吱声,反而惹了众怒。”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望向董举人。
董举人面上滚烫,如坐针毡。自从那日斗殴的事情发生,他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心有不舍,才迟迟没有将辞书交出去。三房老太爷哪里是为沈张目,是为他做主来了。可当时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爷轻飘飘地看了董举人一眼,没有问他,反而看着沈琴道:“是你与沈动手?你给大家说说,当时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强作镇定,眼中却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边的沈宝,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惧族老、族亲之威,而是被沈或许会瘫痪这个可能吓着。
“是沈先动手打我,我才还的手……”沈琴依旧操着公鸭嗓,里面却是浓浓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动手的……
宗房大老爷见他一时说不清楚,又看向沈宝:“你来说”
沈宝没有立时开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爷,见他气定神闲地点头,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进来,说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学以后不来学里,然后便叫瑞哥换座位,从董双旁边换到全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上。瑞哥应了,珏哥问董先生作甚让瑞哥挪位置。我与琴哥也不明白,这是沈家族学,为何沈家子孙反而要事事避让。董先生没有回答,喝令瑞哥换座位。瑞哥起身晚了,二哥就起来斥责,说他忤逆先生。珏哥看不惯,就问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二哥就说……琴哥恼了说……”
他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富态憨厚,可口齿倒是伶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连几个人的口气也一般无二。数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讲述些,如同再现一般。
只有沈瑞、沈珏等当事人,听说当事人听出来,沈宝讲诉听着仔细,可也有省略之处。如沈瑞后来的抗拒态度,沈琴对沈的讥讽,都轻描淡写地略过。
反而在沈那一句“二房嫡裔”上,还有先一步对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珏当堂质问师长是有不妥当之处,沈琴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听,可众人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不平则鸣”。沈珏不是为自己不平,而是为护着族兄弟;沈琴随后呼应,也是如此。反而是沈,明明是沈家人,却胳膊肘往外拐。
至于沈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众人望向董举人的目光变得怪异,究根揭底“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董举人。难道这族学改姓“董”了不成
董举人面色涨红,没有为自己辩白。不是不能解释说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来的座位反而好之类的话,而是骨子里存的那点傲气,使得他不愿再就此事说什么。
三房老太爷面色阴沉沉地难看,他来之前只晓得宗房与七房嫡孙不敬董举人,沈是为帮董举人说话才挨了打,并不知前头这些。
宗房大老爷没忙着下定论,而是望向沈瑞、沈瑞两个,道:“是这样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又看向两个木字辈童子:“你们两个当时在场么,确实如此么?”
年长些的沈榕点头道:“经过同宝叔学的一样哩,孙儿与堂弟两个当时还拉架来着,被二叔错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两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脸挤成一团道:“伯祖父,二叔真的起不来床么?那日走时还好好的,怎就这么严重了?可真叫人担心。”
木字辈两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长辈去的早,当家人是玉字辈的沈琪,同各房头的关系都不错,并未明显亲近哪一房。他们兄弟两个,可以充作证人。
宗房看了沈桂两眼,望向三房老太爷道:“沈那里,老太爷亲眼见过了?”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打发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亲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过,确实是尾椎骨有骨裂,需卧床休养数月。”
事情发展到现下,错处最大的不是动手的几个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举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将沈的病情夸大。事情闹得越发,董举人过失越重,还是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数得上的名医,既是他的诊断,那众也就无异议。沈湖只提了卧床休养,并没有提及“瘫痪”之类,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爷方才夸大其词。
原本吓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来,小声道:“海大伯,侄儿只面对面与二哥厮把了两下,没有打后头。”
沈宝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二哥最开始上来打你时,你不是推开了么?二哥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众族亲面色缓和许多,这同族兄弟i“互殴致伤”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自己误伤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章 一喜一悲(二)
误伤?误伤
“骨肉相残”这一条谈不上了,那“不敬师长”呢?
三房老太爷坐在那里,拿眼神去瞧宗房大老爷,心中犹豫,不知当不当再提这一条。董举人虽姓董,却是三房女婿,要是宗房大老爷敢挑剔董举人的不是,那也别怪他去抓沈珏的小辫子。
宗房大老爷又不是毛头小子,那里会将事情摊开说。
董举人即便有不是,可毕竟主持沈家族学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他不单单是沈家姻亲,还有个同进士的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得罪死。
宗房大老爷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提董举人之事,就是等着董举人主动辞职。就算董举人不开口,也没有关系。等到过些日子族中公议时,他会从族中推出人选来接替董举人。既是沈姓族学,关系沈家子弟成才,自然是由沈家人自己掌管最好。
不过眼见董举人神情沮丧晦涩,宗房大老爷晓得,自己的后手用不上了。
三房老太爷只留心宗房大老爷的反应,并没有去看董举人。见宗房大老爷并没有针对沈举人,三房老太爷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房富庶不假,可子弟成才的也少,要不然也不会抬举外姓女婿出头。如今阖家希望,都在沈珠身上。一家人早已打算好了,连银钱都给预备下,一心要将沈珠供出来。
只是自己应了白氏的请求,为他们母子出头,总不能虎头蛇尾,要不然自己这老脸往哪里放,三房老太爷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七房沈某:“不管到底是不是误伤,到底伤着了孩子,你过后领你家小哥去陪个罪,送些补品。那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你也勿要小气,舍些银钱。真要闹得衙门里,这话也不好听哩。”
七房沈溧沉着脸听了,即便三房老太爷不说,他也会带了儿子上门赔不是。只是三年老太爷这话一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倒好像是他这房畏了对方才会上门似的。还将钱米摆在明面,像是他们这边理亏。
八房老太爷在旁撇撇嘴,这老混球,不管好话赖话说出来都不中听。
三房老太爷耄耋之年,到底精力有限,折腾了这一出,就有些乏了,由沈湖扶着家去了。
八房老太爷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摆摆手将沈琴见到跟前,板着脸道:“沈家无再醮之妇,无犯律之男。不管这次你是有心伤人,还是误伤,都没下回否则不用你老子教训丨老朽就先锤死你,省得以后到地下没脸见你祖父、曾祖父”
沈琴面上苍白,老实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再也不敢”
八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对宗房大老爷打了个招呼,才带了七、八两个房头的人离开。
九房太爷没有立时走,而是随宗房大老爷回了宗房,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不住嘴,将董举人贬得一无是处:“不过是仗着三房势,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当年一个穷酸秀才,靠着娘子嫁妆银子才供出来举人,就成了三房一条狗。将穷亲戚塞进族学不说,还让沈家嫡支小哥退让,抬举出妇子孙,将好好的族学闹得乌烟瘴气,什么东西?”
尊卑有别,他没有直接骂到三房老太爷头上,可沈湖、沈珠父子,还有小一辈的,都没有落下。
如此絮絮叨叨,宗房大老爷只是笑着听着,并不接九房太爷话茬。
九房太爷年近古稀,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接手族学,为的是孙子沈璐。沈璐虽是沈理一个曾祖父的从堂弟,可却连童生都不是。后来沈理中了状元,九房太爷怕沈理夺了自己这边房长之位,才给沈璐捐了个监生的名头。
老爷子只想着趁机为自家捞好处,却不想想,族学是沈家希望之所在,让一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监生去主持,不是成了笑话……
被众族亲、众族老这一番折腾下来,沈瑞、沈珏等回到学堂上时,第二节课已经过半。
今日过来讲四书的不是沈琰,而是族学里另外一位姓黄的夫子。
同沈琰的轻松浅白相比,黄夫子讲的比较晦涩难懂,听得不少人皱眉,不免就想起沈琰来。不过想到沈身上,大家对沈琰的怀念就减了几分。
到了中午时间,大家对此事不免议论纷纷。
少年人看待事情比较简单,并不如大人想的那么多。数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沈主动动手在前,即便挨打了,也不无辜。竟然闹得去大人跟前告状,家里人还发话说什么要告到衙门去,这叫什么事?
就是对于沈家子弟内斗冷眼旁观的郭胜,都觉得此事不妥。不过想着沈曾提及的“二房嫡裔”,郭胜心中又生出熊熊八卦之火。他当日回家,可是问过家长长辈,晓得沈家二房嫡系早迁居京城,留在松江的都是旁枝庶房。不过瞧着沈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似在说谎;还有沈琰平素气度,确实没有旁枝庶房子孙那种小家子气。
沈瑞则是好奇地沈珏道:“沈之母怎么求到三房头上?”
白氏母子回松江,是宗房安置的,有事也当求到宗房做主。
沈珏指了指自己鼻子,道:“沈平日在学里数次针对我,在家人面前说不定就带了出来。估计在他家人看来,我这个宗房嫡孙凭借着身份没少欺负他。这次的事情,我没动手,也可脱不得于系。”
沈瑞心中还是不解,要是沈伤势真的那么严重,那沈琰过后怎么还到学堂教书?要是沈病的不严重,今日这一场闹的又是什么事?
不过发生这件事,沈瑞也得了好处,原本因三年没来有些生疏的同窗关系,一下子就拉近许多。
沈瑞拿起一盒枣糕,走到沈宝跟前,递过去道:“今日先借花献佛,改日出去请宝四哥吃上席”
南人主食为米,就是家常点心也多是用大米、糯米做的。沈瑞的口味却是不分南北,因这个缘故,冬喜时常做面点给他。
沈宝嗜好美食,众所周知。眼见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沈宝也不客气,直接接了,道:“那哥哥可就等瑞哥请客
在族老们面前走了一遭,大家莫名地生出几分共患难之情。沈榕、沈桂也凑上来,道:“瑞二叔也别落下大家伙儿,让侄儿们也沾沾光”
沈珏见大家有兴致,跟着起哄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明天下午是杂课,少一节也耽搁不了什么。”
沈瑞自是无二话,只是对于别的地方也不熟悉,只晓得八方楼一处,便笑道:“那我明早就使人去八方楼订席,还请诸同窗赏脸。”
除了眼前的几个,其他同窗不分族亲姻亲,沈瑞又挨个请了一遍,除了两个明日早有其他安排的,其他人都应了此事。
下午是字画课,今日过来指点大家习字的是一个老儒,在松江地界小有名气,这也是为何大家一个不差都留下听课的缘故。
沈瑞来学堂小半月,还是头一回上这老儒的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这笔走龙蛇的架势,要是搁在五百年后绝对是一代大师。不过在文人辈出的大明朝,却只能在一府之地混出点小名气。
不过能让众学子带着期盼迎来他的课,只有名气是不够的。
老儒给大家写了一篇示范后,就让大家动笔。同那种让学生自择律诗绝句不同,老儒让大家写的是同一篇绝句,就是他先前示范的那一篇《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等过了两刻钟,大家多撂下笔。老儒招呼个子最高的沈珈与另外一个叫沈琨的高个子学生上前,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挂在书桌后墙上。十五学子的笔墨,一个不落,挂了两行。老儒先头写的那副字,也挂在上面。
对比之下,孰优孰劣,真是一目了然。书法好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书法差些的,则是羞愤中带了些许期待。
老儒的那副示范不说,剩下的十五副字里,有几幅比较显眼。沈宝的字写的极好,流畅恢弘,即便略显稚嫩,可已经露出大家苗子;郭胜的字也不差,即便比不得沈宝,可也有几分风骨,比其他人强出一头。让沈瑞意外的,还有沈珈的字也不同寻常。沈珈个子高壮,寡言少语,性子憨厚,可这一手字却极为秀气,“字如其人”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得到反证。
老儒按照顺序,仔细点评,详尽到每一笔上。有的直言不足,有的是不吝称赞,老人家口气慢悠悠的,可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反而不知不觉思绪都放松下来,思绪随着老人家的话语反转。
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书画课充满期待,即便字写的最不好的学生,在老儒耐心的点评下,都会有所得。
沈家坊,一处小院。
沈琰将来客送到大门外,急匆匆地折返回院子里,没等进北屋,便听到屋里传来哀切的哭声。沈琰脚步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挑了帘子进屋。
白氏用帕子捂着脸,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别哭了,小弟会好的。”沈琰宽慰道:“大夫不说了么,只要静养三月就没事。”
白氏眼泪止不住,满脸愤恨,咬牙道:“若是伤了别人家孩子,他们也有脸一句误伤,了事?大哥,快给京里写信,求他们给咱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受人欺凌,还不若一根绳子,咱们去与你爹团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一章 一悲一喜(三)
白氏满脸愤恨,沈琰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木然。他瞒了两日,又求了三日,都没有改变白氏的决定,将事情闹到现下这个地步。白氏是内宅女子,只知自家儿子挨了打,就要求个公道,却不想想此事的后果。
什么是公道?将沈琴也打得伤筋动骨?
谁能打,谁敢打?
对于这件事,他这几日掰开了、揉碎了,没少与白氏讲。这不是恶意斗殴,本就是几个少年的口角引发的争执,先动手的还是沈。就是沈身上的伤,也是意外所致,并不是被人直接动手打伤。就算真要闹到公堂上去说,多半也是“误伤”,攀咬不到故意行凶上去。
白氏却不肯听,反而将长子也埋怨上。认为他当时也在族学,竟然任由旁人将弟弟打了,不仅不说给弟弟出头,还要家人忍气吞声,实没有做兄长的担当。
趁着沈琰一时出去的功夫,白氏就去寻了董沈氏,求到三房头上。
董沈氏是董举人之妻,三房老太爷的长孙女。沈琰是董沈氏看重的女婿人选,学童闹事又伤自家丈夫的脸上,举人娘子乐意给亲家这份脸面,私心也想为丈夫撑腰,便带了白氏,求到老太爷跟前,接下来才有了三房老太爷去族学一事。
沈琰知晓后,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得罪人还罢,只怕如此一来,连董举人也要拖累。可是他身份在这里,就算跟到族学,压根没有说话余地,只能默默在家里等结果。
方才,三房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太爷为沈做主,训丨斥了沈琴,并且责令七房父子前来赔罪云云。
对于这样含含糊糊的结果,沈琰并不意外。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好么?沈琰一家回松江将近一年,对于沈氏各房的情形也多有了解。
沈家书香传家,各房头子弟虽参差不齐,不过各房多有约束,并无跋扈子弟。
说起名气来,除了在京城的二房外,在松江这八房,数宗房、三房、五房声势显赫。四房原本也不错,可自从三年前丧了当家主母后便家道中落。六房向来不显,九房则早已败落。即便出来一个状元公也是旁枝,并不亲近嫡房,也没有拉扯嫡房的意思。而七房、八房只能说时运不济,这两个房头每代都有出色子弟,不过运道不好,有了功名的长辈,没等正式入官场便病故或是出意外断了功名路,使得这两房几代人不出仕,沉沉浮浮,日子一直过的勉强。不过饶是如此,也无人敢轻慢这两房,一是这两房人抱团,二是子弟多行举业,保不齐哪一个就出息,莫欺少年穷;三则是有八房老太爷在,辈分在这里摆着。
以七房溧老爷平素行事来看,即便没有三房老太爷出头这一遭,只要沈的病情传出去,那边也不会无动于衷。可有了三房老太爷闹的这一出,溧老爷再出面,就像是被胁迫而来,如何会高兴?两家本无恩怨,也要就此成嫌隙。
白氏正悲愤不已,显然对于这个结果极为不满,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三房老太爷既是不能做主,就去求宗房大老爷。宗房大老爷将咱们娘仨儿安置在这里,总不能不闻不问”
沈琰吓了一跳,忙扶住白氏胳膊:“娘哪里用您去,儿子去寻宗房大伯”
既然三房已经出面,再去求宗房,且不说宗房会不会管,反而要狠得罪了三房那头。只是沈琰晓得,白氏既生了这个主意,拦是拦不下的,只能说到自己身上。
白氏怀疑地看了儿子一眼:“大哥怎不再拦我,大哥不是劝我息事宁人?”
沈琰与白氏讲不通道理,只能“同仇敌忾”道:“我是娘的长子,小弟的兄长,我不出头,还能谁出头?娘到底要顾忌些身份,就是三房那里,幸而有师母陪着……儿子大了,娘凡事还是吩咐儿子……”
白氏一听,面上一红,讪讪道:“我也是气糊涂,谁让你老是劝我忍着,不肯出面为你小弟做主……”
白氏年纪三十许,风韵犹存,又是寡妇身份,实不宜抛头露面。方才沈琰不提想不起,沈琰这么一提,白氏觉得自己行事确实不妥当,便又坐回去,只看着沈琰道:“那你去宗房,我们家虽穷了些,也是沈氏子弟,凭甚就白白受了欺负哩”
沈琰连连点头道:“娘说的正是,总要与小弟讨个公道。”
白氏抱怨了一遭,又告诫长子,不管七房来人怎么赔情,都不许给好脸色。沈琰一一应了,方安抚了白氏,从北屋出来,进了东厢。
东厢房里,沈趴在床上,对着一本《四书集注》发呆。看到沈琰进来,沈神色惴惴道:“娘又哭了?”
沈琰点点头道:“已经劝好了。”
沈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带了内疚到:“因我的事,倒是耽搁了大哥,大哥明日还是回族学”
沈琰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怎么回呢?这次事情先生那里定落不得好,自家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到底有“火上浇油”之嫌。师母之前不知道内情,还会为自家抱不平;要是晓得这其中有先生的于系,说不定跟着就会埋怨上自家。
沈本是爱动的性子,躺了这几日,觉得身份都要锈住,嘟囔道:“真要躺上三个月么?要是早点回学堂就好了,可千万别耽搁明年县试……”
沈琰勉强笑道:“你只要每日讲我给你留的功课都看了,好生记在心里,就不会耽搁。”
又将今日的功课留了,沈琰才离了东厢房。
出了自家院门,沈琰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墙上,并没有往宗房去。方才的话不过是哄白氏,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即便是去宗房,也不是今日,等见了七房的人,再去跟宗房大老爷赔罪。
虽说他心中还担心董举人那边,可想着族学里到了下学的时候,七房父子不知何时会到,便不敢轻易走开。以白氏的怨愤,要是与七房父子面对面,说不得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这一等,沈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辆马车过来,沈琴与一中年男人下了马车。
沈琰虽没见过溧老爷,不过看他容貌与沈琴相似,便迎上前去躬身见礼:“侄儿沈琰见过溧二叔。”
溧老爷来之前,与儿子打听过沈琰兄弟,沈琴将沈的臭屁批判得不行,可对于沈琰的评价还是很赞。见沈琰仪表堂堂,行事又这般有礼,溧老爷也不禁心生好感。
“琰哥快起沈琴无状,酿成大祸,叔叔我领这不肖子来赔罪”溧老爷道。
沈琰忙道:“叔父此话严重,侄儿实不敢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琴哥也不是有心如此。”
溧老爷见他满脸诚恳的模样,倒是有些闹不懂。不是说他们求到三房老太爷面前么?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溧老爷眼中多了沉思,道:“不管怎样,还是先去瞧瞧哥。”
沈琰做了个长揖,满脸涨红道:“并非有意怠慢叔父,实是寒舍简陋,家母如今又在病养……不便与家中待客……可否让琴哥去看舍弟,叔父赏脸随侄儿挪步去茶楼吃茶?”
溧老爷闻言,不由一愣。虽觉既到了门口,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不过见沈琰神情坚持,便犹豫着点点头,吩咐沈琴道:“既是如此,琴哥就代为父走一遭。”
沈琴一听,有些傻眼。让他一个人去看沈?要是沈打骂自己怎么办?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
沈琰却是有心化解二小嫌隙,请溧老爷稍等,自己带沈琴进了院子,将沈琴送到东厢
因有明日中午请客的事,回到家后,沈瑞便打发柳成找了长寿过来,让他拿银子去八方楼定席面。即便有两个同窗收好明日不去,剩下的加上他也有十三个,还要算上沈全,需要预定个大些的雅间。
冬喜取了银子出来,长寿拿着去了。
听说沈瑞宴请同窗,冬喜与柳芽两个都比较上心。
冬喜道:“二哥,是不是也当请了全哥?”
沈瑞点头道:“正是呢,也有几日不见全三哥,等用了晚饭,我亲自去请。”
不想这边晚饭才摆上,沈全便登门了。
看着沈瑞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冬瓜锅,沈全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道:“天冷正是喝汤的时候,快与哥哥一碗
沈瑞吩咐柳芽添了碗筷,亲手盛了羊肉汤给他,打量沈全两眼,笑道:“三哥的身子,是需好生补补了”
沈全美美地喝了两口热汤,白了沈瑞一眼,道:“哥哥因担心你连晚饭都没吃好,瑞哥倒是来打趣哥哥”
“担心我?”沈瑞笑道:“三哥听说族学里的事了?”
“族学里有甚?不就是三房老太爷走了一遭,八房老太爷也露面了么?又于瑞哥甚事哩?”沈全不以为然道。
“那还有什么事?”沈瑞不解。
沈全撂下汤碗,看了看四周,见屋子里只有冬喜、柳芽两个,方压低音量道:“源大伯要续弦了,宗房大伯做媒,定的是贺家嫡房养女。只是宗房大伯母是贺家女,不好回娘家相看,宗房大伯今日便同源大伯一道过来,托了我娘,明日就要去贺家下小定。”
虽说沈举人早有续娶的意思,可沈瑞实没想到会同贺家扯上关系。
沈举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贺南盛可是个精明人。宗房大老爷为何要参合这件事?
沈瑞不由皱眉,沈全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产业也分到名下,只要进来的不是糊涂人,待你就只有客气的。”
沈瑞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婶娘怎么说?”
沈全叹气道:“宗房大伯出面,我娘还能说什么。她本来不愿意,不过宗房大伯说的也对,反正总要有人进来,与其进来个混不吝的,还不若贺家人。贺家也是体面人家,又有三年前的旧事在,进门来只有对你好的。否则三年前的时候翻出来,没脸的是他们……”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二章 一悲一喜(四)
记得上辈子沈瑞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当时总是不知这种难受劲会是什么样。好好的,谁会去吞苍蝇呢?
如今得了沈全的消息,沈瑞心中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气愤,就是觉得反胃,心里膈应的不行。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三年前曾路遇贺家老太太之事,还有那个叫云姐的小姑娘。
原本以为贺家就算想要化解两家之前的嫌隙,也会将那个小姑娘推出来。自己这边否了,还有沈瑾那边。贺家嫡房的孙小姐,许给沈瑾,两家倒也算是匹配。即便沈举人心里不乐意,只要对方给的嫁妆够多,对沈瑾以后有助力,他出于“爱子之心”,多半也会点头。
只是没想到贺家推出来个养女来,而沈家这边出面说和的会是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伯为何要这样做?”沈瑞问道。
沈全撇撇嘴道:“明年京察之年,贺家大老爷极有可能高升一步,宗房大伯许是未雨绸缪。”
宗房大老爷只以为自己会用这一条来威吓沈举人,却忘了别人也会用这一条来揣测他的用意。这门亲事是做成了,可在小一辈心中对他这个宗子不免失望。三年前不能帮四房讨个公道还罢了,三年后又主动拉拢贺家,不免有势利之嫌。
沈瑞想想松江沈氏的境况,对于宗房大老爷的选择,有些能理解了。
“乡党”在官场上本为助力,宗房大哥是贺家外甥儿,又是京官,两家实没有为仇的必要。即便沈家吃了亏,损失的也是四房,与宗房又有什么相于?宗房大老爷不过动动嘴,就能得贺家一个人情,当然乐意之极。
“随便他们,左右我只打算在这个家里呆两年。”沈瑞眉头渐渐松开道。
对于沈举人续娶之事,要是人选不是贺家,他巴不得双手赞成。家里有了新主母,张老安人也就能老实了;她要是再折腾,只会让沈举人越发生厌。
沈全觑了他一眼,道:“瑞哥好大口气,难道你就觉得后年的府试一定会过?”
沈瑞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即便入不得南监,也可以在南京找个书院读书,哪里就一定要绑在族学里?”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要不瑞哥随我一道进京?听我娘的意思,想要让大哥帮我在京里找个书院。”
沈瑞摇头道:“三哥已过了府试,是童生身份,我连童生都不是,附学去与蒙童一道读书么?”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颇为动心。不过想想沈全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自己却打算参加县试、府试,两人时间也对不
这边族兄弟两个其乐融融,沈家里,族兄弟两个则是“大眼瞪小眼”。
沈琰将沈琴带进东厢,吩咐了沈一句“客人来了,好生招待,娘那里病着,不用琴哥专程过去请安”便出去,压根不给沈说话余地。
又去北屋与白氏打了个招呼,说了是沈同窗小友过来探视,自己已经招呼过,无需白氏再露面云云,沈琰便再次出门,请了溧老爷到巷子口的茶馆吃茶去了。
东厢房里,沈瞪着沈琴,眼里能喷出火来。
沈琴看着沈趴在床上翻不得身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神色讪讪。
“你来作甚?”沈琰恶声恶气地道。
沈琴哼了一声,拉了床边的凳子,直接坐下,道:“不是听说二哥伤的重,家父领了我来‘负荆请罪,了”
沈横了他一眼,道:“真是惯会扯谎,荆条呢?若是诚心实意地请罪,就先让我抽两下子还是以为轻松溜达一遭,心里就安生?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沈琴气得起身,瞪着沈半响,方道:“你真要要抽我?”
沈嗤笑道:“真的不能再真?只能你踹我、捶我,我就不能抽你了?若是锣对锣、鼓对鼓,我就是被你打败,也会心服口服;偏生你仗着沈珏、沈环他们几个拉偏架的间隙偷袭我,行小人之举,实是让人瞧不起”
沈琴皱眉道:“是你先动的手,你怎不说你以大欺小哩?”
沈面上一晒,道:“那你还恶语伤人呢”
“你拍拍胸脯好好问问自己,到底是哪个先恶语伤人?我们都是同族子孙,血脉即便远了,也是一个老祖宗。若是我与宝哥成了猪狗之流,那你是什么?”沈琴嘴上向来不饶人,即便来赔罪,也要与沈辩白辩白。
沈有些词穷,扬着下巴道:“难道你们不敬先生就是对?读了十来年圣贤书,连尊师重道都忘了?”
“那是尊师重道的事?明明是董先生处事不当在前,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大家都是族兄弟,难道看到不平就光看着?这里还不是别的地界,而是沈氏族学。要是沈家子弟在这里被欺负,都无人吱声;等到了外头,更是一团散沙。”沈琴的公鸭嗓刺耳,不过口气颇为郑重。
沈听得,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觉得沈琴说的似乎有道理,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抱团的也是你们我算什么沈家子弟哩?又没有上族谱,哪里入得了你们这些人的眼?”沈心中有些委屈,口气酸酸的道。
“若不是当你是沈族子弟,宗房大伯怎会让你们住在沈家坊,怎会让琰大哥做了夫子,让你进了族学?”沈琴振振有词道:“你却众目睽睽之下在瑞哥无过错时,偏帮着董先生对族兄弟发难,还不行珏哥问你一句?”
因沈那一句“二房嫡裔”,沈琴回去也问过自己老爹与八房老太爷,知晓了六十年前的二房往事,与沈这一房几代人想要回归宗族之心。
尽管对于沈的傲气依旧不屑一顾,不过沈琴对于沈这一脉的境况也有些同情。
家族血脉传承,都是从父血,没有从母血的。没听说哪一家娘子不贤良被夫家休妻,连带着儿女都得跟着走。邵氏当年的情况,搁在别人家里,也是少不得休妻,或是家庙关一辈子,可又于沈氏血脉何事?沈祖父即便是在邵氏大归后才生下,也当抱回沈家,算不得正嫡,也当如庶子例养大,怎么能让沈家血脉养在外头?
父子三代人,一心举业,想要回归宗族,只这份决心,就让人佩服。不过这是二房家务,连宗房都做不得主,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小辈,不过是心里一想罢了。
这些日子,沈不是不悔的。
躺了这些天,那日的事情早在他心中过了几遍。不管是董举人发话调座位,还是沈珏的质问、沈瑞随后的悖逆,都不予他相于。不过是他不忿沈瑞与董双亲近,才忍不住插了一嘴,没想到引火烧身。自己打一架也没什么,就算让沈琴占了便宜又如何,过后找机会再找补回来就是。只是没想到不仅要拖累兄长,还要引得白氏难过,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听了沈琴今日的话,沈心里已经晓得自己错了,只是性格使人,使得他嘴上不会服软。
不过想到董双,他不免心下一动,小声道:“沈瑞后来到底换了座位没有?”
沈琴白了他一眼道:“你想问的到底是瑞哥?还是董双?”
沈被揭开心思,恼羞成怒,高声道:“问董双怎了?同窗一场,如何就问不得?”
沈琴被他的狰狞模样吓了一跳,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随后便有一才十三、四岁的小婢挑帘子进来:“娘子打发小婢过来送点心。”
沈琴闻言,站起身来。沈面上闪过懊恼,道:“点心留下,你出去哩,莫要扰了我们讨论功课”
小婢应声出去,沈瞥了沈琴一眼,道:“小声些,莫要惊动我娘。”
沈琴又坐下犹豫道:“我既来了,是不是当去给叔母见礼?”
沈忙摆手,小声道:“切莫节外生枝我娘……我娘性子绵软,有事没事都爱流个眼泪。知晓我受伤后这几日,眼泪就没住过,我大哥好容易才哄好,可不敢再去惹她。”
沈琴心中愧疚,拧了拧屁股道:“当时没想着要将你怎么着,只觉得你在大家面前拎我脖颈,恁是丢人,脑袋一热,也就不管不顾起来”
沈身上虽因伤重难受,可依旧不肯服软,挑眉道:“我不过是误伤,就凭你那竹竿子似的小身板,真还能打伤哪个似的?”
沈琴心下一松,嘴上依道:“二哥莫要小瞧人,正经打着了好几拳呢”
沈嗤笑道:“若没有沈珏他们拉偏架,你就不是一只乌鸡眼,而是两只了”
两人口气上依旧嘲讽不休,可心中对对方的厌恶倒是去了不少。
沈琴心想,这家伙言行傲慢了些,可性子倒不是藏奸的;沈则是觉得,同沈珏、沈瑞那几个目下无尘的小子相比,沈琴嘴巴虽臭了些,可倒是直爽的性子。
沈琰的安排见了成效,想来也是,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正是“不打不成交”的年纪,又哪里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
茶馆那里,不知晓沈琰是怎么说的,不过从溧老爷携子离开前再三嘱咐沈琰,以后记得常来常往,就晓得这两人聊得应该不坏……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三章 今朝酒醉(一)
次日,沈琰再次出现在学堂上,依旧详细地向大家讲书,似是之前的不快都没发生过。不过有前一日三房老太爷张目,大家心里都存了别扭,待沈琰就不如往日热络,甚至还有人开口刁难,沈琰却始终面带微笑,不曾露尴尬与不快。
众学子见状,不免面面相觑,也有不少人望向沈琴,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再看讲台前沈琰,也没有刁难沈琴为弟报仇之意。
沈瑞觉得,沈琰此举正常,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本就是小孩子吵架,拉出三房老太爷来已经是失误,沈琰要是再有不当之举,这他们一家三口可是彻底得到族人厌恶。
沈珏则是暗暗咋舌,课歇时对沈瑞道:“这到底该说是‘荣辱不惊,,还是练达老成,?”
“不管那一种,都是能成才的样子。”沈瑞摸了摸下巴道:“‘唾面自于,的涵养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要是这位科举上顺当,这个心性在官场上倒是能如鱼得水。”
“瑞哥又纸上谈兵,了”沈珏道:“不过这副稳重性子,在同辈族兄弟中还真是少见。我爹他们看重他,莫非就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点头道:“虽不知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左右是个为官为宦的好苗子。”
沈珏稍加思量,道:“就算是好苗子,可沈的脾气要是不改改,也只有被拖累的。想要从族中得到助力,怕是艰难。”
两人都不喜沈,对于沈琰却无恶感,议论两句便作罢。
又上了一节课,到了午休时间。
教授乐课的夫子那里,沈珏昨日下学前就使人去打了招呼。因此,等到午休时间一到,除了有事先离开的那两位同窗,剩下十三人便带了书童、小厮,出了族学。
沈全已经在外头等着,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不是族兄弟,就是表兄弟,众学生少不得又上前见礼。
就是向来与沈全不对盘的郭胜,看到沈全,也露出几分欢喜。董双走了,沈病休,郭胜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今日这顿饭,郭胜本不想给沈瑞面子,不过想想自己来沈家族学,不仅仅是为了学习,还背负父母交代的“任务”,还是合群些好,便勉强应了。
这顿饭是昨儿就说好的,各家的马车也都这个点过来。家里没有马车的,则是上了旁人的车挤了,一行数辆马车,前往八方楼。
不一时,到了八方楼前,众人下了马车,由小二引着上楼,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因到了饭时,八方楼大堂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各种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大家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年长些的还随着父兄出来应酬过,年纪小些的有的还是头一回下馆子。八方楼又是前些日子刚整治出来的奢华地界,有些家境平常的学生,被这奢华之气给镇住,脚步都轻了几分。
算上沈全,今日与会总共十四人,其中沈氏子弟十人,附学姻亲四人。沈氏十人为宗房嫡支沈珏、庶枝沈环,四房嫡支沈瑞,五房嫡支沈全、庶支沈珈,六房嫡支沈榕、旁支沈桂,七房嫡支沈琴,八房嫡支沈宝、庶支沈琨;姻亲四人为沈全舅表弟郭胜,沈榕小舅舅周恒之,沈宝姑表兄梁传生,九房外甥陈青林。
托词有事没来的两人,一个是三房旁枝沈珠从堂弟沈玻,一个是沈珠姨表弟徐永飞。
泾渭分明,可谓如是。
因提前预定,沈瑞他们进的雅间比较宽敞,丈半见方,中间是个一张七尺径长大圆桌。
虽说大家都是同窗,年纪又相仿,不过待到论座次,就要从长幼尊卑、远近亲疏论起。
沈全年纪最长,先前离了族学,今日算是外客,便推了首座;郭胜与周恒之是沈家姻亲,次之;梁传生、陈青林是表亲,再次之;剩下玉字辈按年齿序坐,后头才是沈榕、沈桂兄弟两个,敬陪末位的则是今日的东道沈瑞。
没有大人在,大家按照座次嘻嘻哈哈坐了。
少一时,看碟都摆了出来,热菜也一道道上来,都是家常难见的,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肚子容易饿的时候,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筷子飞快,“食不言”地先将席面吃了大半。
大家面前的酒盅都满上,里面装的却是甜酒酿。年岁小的还罢,能吃着酒酿已经很满足;年长的几个,肚子里吃了半饱后,却是觉得酒味寡淡。
郭胜撂下筷子,对沈全道:“三表哥,八方楼的招牌可是桂花白,咱们来上一坛?”
沈琨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如此美味佳肴,只就着甜酒酿,可是暴殄天物”
两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
沈全见大家意动,便笑着看向沈瑞:“瑞哥怎么说?要是大家真的吃醉酒,受埋怨的可是你这个请客的”
沈瑞环视了一遭,最小的沈榕两个都十一岁,在五百年后是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被看成半大少年,不算小了。再看大家吃甜酒酿的模样,个个都是沾过酒的。不等他开口,他左手边的沈桂便凑过来,小声道:“瑞二叔,咱们掷酒签,直接吃酒无趣哩”
沈瑞点头应了,道:“大家既来了酒瘾,我也不好扫大家兴致。只是可说好了,只要一坛桂花白,可不许多喝,要不然大家回家可要仔细板子了。”
年轻人都爱热闹,可明天还得上课,也怕各家大人惩处,大家自是齐声叫好。
沈瑞起身唤了小二,点了一坛梨花白,又向他借了酒签。
说是一坛酒,不过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里面装了二斤酒。
等打开坛口的泥封,醇厚酒香立时散满一室。别说是年长的几个,就是沈榕、沈桂这两个小的,面上都露出几分馋模样。
沈瑞对于酒签只听说过,还没见识过,问过大家才晓得。同女眷吃酒用的花签不同,酒楼里准备的酒签签文要浅白的多,并没有那些啰啰嗦嗦的说法,并不需要人作诗对文。
沈瑞手拿签筒,便按照座次,请沈全先掷。
沈全接了签筒,摇了三下,投掷出一支签来。
郭胜忙伸手捡了,笑嘻嘻地念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自饮三杯,签与左首。”
这句话听着指代不明,不过大家都等着吃酒,见沈全自饮三倍,只有满脸羡慕的。
沈瑞把盏,沈全连饮三杯,方将签子递给郭胜。
郭胜笑着说道:“这桂花白的味道正好,让我也来吃上三盅。”口中说着,手中签筒已经摇了起来,却是半响落不出签子。
沈琴哈哈大笑道:“说什么吃三盅?莫不是没吃酒、闻闻味道就醉了”
郭胜手腕一用力,丢出一支签来,生怕旁人去捡,伸手拍住,道:“我自己来。”
他左手边的梁传生一把抽了出去,笑道:“可不能自己看,作弊讨酒吃可不成”
郭胜哼哼两句道:“那你念来”
梁传生这才低头去看签文,念诵出声:“不须饮酒径自醉,取书相和声琅琅。左右邻、次左右邻各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家。”
郭胜懊恼出声,大家齐声大笑。
郭胜左邻梁传生,右邻沈全,次左邻沈琨,次右邻周恒之,四人满酒,举杯饮了。
郭胜右手第四家,正好是沈珈,摇出签词:“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自饮一杯,同庚者共饮,同月份者共饮,签与下邻。”
沈全拍桌大笑道:“这句签文可合了珈哥”
众人一起起哄,沈珈满脸通红,越发显得憨实,与粉红佳人真是半点不贴边。
沈珈十五岁,梁传生、陈青林与之同庚,沈琴与之同月份,几人酒盅满了,仰脖吃了一盅。
沈珈右手边坐的的是沈宝,笑嘻嘻地接了签筒,道:“我也不贪杯,只允我一盅就好。”
待酒签摇出来,沈珏捡起,念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同庚者陪饮一杯,异姓者陪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三家这签可是好……闻了半天酒味,可真要馋死我,总算轮到一口。”
沈琴、沈珏、沈瑞与之同庚,郭胜、周恒之、梁传生、陈青林四人是异姓,沈宝便连吃两杯,分与诸人饮了。这桂花白入口绵软,窖香浓郁,怪不得这小小一坛就要四两银子,确实名副其实,称得上是好酒。
沈宝右手是沈珏,从沈珏往右数,第三人正好是沈瑞。
沈瑞摇了签筒,投掷出一根签。
依旧是沈珏捡起来,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瑞哥还有第二个故乡不成?自饮一杯,年幼者一杯,签与次右邻。咦,总算终于轮到我了”
大家都晓得同辈分中,沈瑞年幼,在座比他小的,就要数沈榕、沈桂这两个小辈。
沈珏待小二斟满酒,毫不客气地取了酒壶,给自己也斟上。
看的大家都瞪眼,郭胜道:“沈珏,你还没投掷签,怎就给自己满上?”
沈珏笑着说道:“我生辰比瑞哥晚一日,可不正是年幼者”
除了沈全早知此事,其他人一阵嘘声。平日里沈珏摆着哥哥的谱,一口一个“瑞哥”,没想到他却是弟弟,一杯酒诱惑就招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四章 今日酒醉(二)
轮到沈珏掷酒签,他卷起衣服袖子,站起身来,摇起手中签筒,口中呼喝道:“来个大家共饮的”
嘴里念叨着,他手上不停,使劲一抖,一下子甩出三、四个签来。
沈珏飞快地扫了一眼,捡起个“自饮”、“共饮”字样齐全的撂到一边,道:“就这支签了”说着,将其他几支签放回签筒。
他旁边是沈桂,捡起签来念道:“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自饮一杯,与同庚者共饮一杯,与同姓者共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五人。”
这句酒词听着悲切,沈瑞不知为何,想到楼梦》中的判词,心下觉得有些不祥,沈珏却是心情大好,举着手指头笑道:“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也摇出了三杯的上签了”
除了外姓四人,余者都有就吃。沈瑞、沈琴、沈宝三人,还连着吃了两杯,酒桌上一时很是热闹。
沈珏左手第三人正是沈琴,接了签筒,摇出了一个酒签出来,沈琨捡起念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他越念声音越小,酒桌上其他人都愣住。
若是沈珏那一句酒词只是隐有不祥,那这一句就直白许多,连“生前”、“身后”都出来。饶是十几岁的少年,听着这生生死死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沈宝皱眉道:“怎会有这样的酒签,没得败兴”
沈珏笑了两声,道:“不过胡乱填的几句,谁理会他到底甚意思琨大哥,念后头的。”
沈琨又低头看签道:“自饮一杯,众人齐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人。”
大家都斟满一杯,齐齐吃了,到底扫了兴致,酒桌上有些闷。
沈全见状,并未掷酒签,而是掂量起酒坛子看了看,道:“也就一人再一杯酒的分量,就此分了。”
大家吃得微醺,巴不得多吃两口,都点头应了。
沈瑞便起身,接了酒坛过去,从郭胜开始,依次与大家满杯。最后等到他自己的时候,就只剩下浅浅一个杯底。沈榕、沈桂见了,便一人匀了小半杯与他。
大家皆起身,先是沈瑞谢过大家赏脸,随后是大家谢过沈瑞的东道,随后才团团碰杯,饮尽杯中酒。
一顿午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用一个半时辰,大家个顶个都腆着肚子,打着饱嗝。
二斤白酒,均到每人头上有二两半。有些酒量的还罢,不过是微醺;酒量浅的,如沈珈、沈桂、梁传生几个,就是由人扶着出来。待下楼一见风,他们更是身子打晃,站都站不稳当。
梁传生方才挨着郭胜坐,两人一顿饭倒是吃出些交情来,郭胜便主动提出送梁传生回去。
沈桂则连同沈榕一起,上了沈珏的马车。
沈珈这里,这由沈瑞、沈全扶上马车。
剩下沈琴、沈琨,都上了沈宝的马车。
沈环二哥家的铺子就在巷子口,便不着急回家,去他二哥家醒酒去了。剩下周恒之与陈青林二人,则是方才吃酒吃的少,加上酒量上佳,这点酒下去丝毫不显,两人结伴去书坊看新书去了。
十四人,分作六、七处,各自离去。沈瑞因是东道,目送着众人离去后,方上了马车后,就见沈珈阖眼坐在一边,已传来微微鼾声;沈全则是坐在另一侧,看着沈珈走神。
沈瑞吩咐车夫慢行,随后才撂下帘子,坐到马车里。
“三哥,珈大哥没事?”沈全问道:“没见珈大哥吃几杯,怎醉成这个样子?不过珈大哥平素质朴,这酒品也好,不吵不闹。”
沈全叹气道:“他家里就有个酒坊,打懂事就会吃酒,哪里就那么容易醉?今儿他心里难受,吃了愁酒,这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沈瑞闻言,细看了沈珈两眼,老实巴交的脸上,眉心微蹙,确实隐藏郁色。
“他怎么了?”沈瑞问道。
这老实人能有什么心事?愁苦成这个模样?
“珈哥也要离开族学了”沈全遇到惆怅道:“若是我还在,他多半还要念到明年。如今我不在,他跟不上夫子教授进度,也是糊涂混日子罢了。”
即便是沈家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读书天分,沈珈就属于不开窍的。他六岁入蒙学,直到今年才升入“夏耘班”,要知道其他人多半是十一岁、十二岁就升级。到了夏耘班后,每月月考沈珈都是垫底,一连十个月倒数第一。
他不是不用功,平素都是跟在沈全屁股后,抱着书本努力,可是就是不见成效。夫子的课业,他多半听不懂,过去一直要沈全帮着讲了第一遍第二遍。
因沈全的缘故,沈瑞“爱屋及乌”,对于沈珈这个老实孩子印象颇佳,闻言道:“若是只为了这个,也不至于就退学,以后我来给珈大哥讲第二遍书好了。”
沈全摇头道:“总依赖旁人,也不是个事。珈哥实没有读书的天分,放弃功课是早晚之事。他转年就十六岁,已是成丁,总要开始学着帮家里做事。春耕班的人数为何是夏耘班的数倍?那就是因不走读书这条路的族人,识了字、学些经书便家去了。”
“族中子弟,若是不读书,那做什么?”沈瑞问道。
虽说自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已经八十来年,北方人口渐增,可依旧比不上南十省人口稠密。南方十省,南直隶、浙江、江西人口最多。南直隶这一块,除了南京城外,又数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人口最稠密。
这个时候的人口总数在六千万,土地总数六亿亩,全国人均十亩地,可湖广两省的土地就占了全国土地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又被王府、官员、地方豪族兼并一半,剩下的才是升斗小民。如此一来,各地百姓田亩数更少
像松江地界,寻常人家不过人均三、四亩地,名下有几十亩地的都算是殷实人家。
沈家虽有不少旁枝庶房,可日子境况不同,有的累世宦门,父祖传下的土地家产就能够嚼用一辈子;也不乏家道中落,别无恒产之家。
“做什么的都有。家里富裕的,便协助长辈打理庶务,给读书的兄弟做臂助;家境寻常的,或是务农,或是弄个作坊,或是学做买卖,总要寻个营生。”沈全道:“像你我兄弟这样,沾了父母的光,落地就不愁衣食的,又有几个
“我瞧着班上这些同窗,多像是要应试。”沈瑞道。
沈全道:“科举之路,岂是那么好走的?这些人里一心读书的也是有数。除了你之外,还有珏哥、琴哥、宝哥、榕小哥与郭胜、陈青林这几个,其他人多是凑个热闹,混个童生身份。”
这只是沈家族学里一个班,就有七人要读书为业,占了人数一半,这比例实是不低。也只有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读书才变得这样容易与廉价。换做偏远之地,十里八乡有一个乡塾就不错了。
这七人中,只有陈青林已经过了县试,剩下六个人中,除了沈榕要等两年外,其他五人都预备明年参加县试。
华亭县每年县试录取人数是二十人,报名人数是十倍之。不过同寒门子弟相比,这一关卡,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并不算难。只要功扎实,一两次下来,总是能过的。
到了府试,也不算难。因为松江一府之地,只辖两县,也是按照纳粮人口数定名额。最难的则是院试,同金陵、苏州、昆山这些才子汇集的地方相比,松江又成了乡下地方。与那些那方士子同场应试,松江学子实没什么优势,能一次过了院试的都是县试、府试中的佼佼者。
说话功夫,马车到了沈珈家门口,沈全与沈瑞将沈珈扶下马车。
沈珈家也住在沈家坊,就在五房祖宅后街。沈珈之母是个朴实的妇人,出来向两人道谢,又留两人吃茶。沈全婉拒了,同沈瑞出来。
马车又回到前街,停在四房门口,沈瑞下了马车。
沈全问道:“我娘这个时候也回来了,瑞哥要不要去问问今日贺家之行如何?”
沈瑞摆摆手道:“不了,我带了酒气去见大婶子不恭。反正已成定局之事,多想无益,有那功夫还不若多看几页四书。”
沈全笑道:“你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沈瑞微笑道:“三哥代我与大婶子请安,就说劳烦大婶子,我都记在心里,感激婶子为我费心。”
虽说郭氏今日出门,是应了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之情,可这其中也有沈瑞的缘故。若不是担心沈瑞,以郭氏的为人行事,绝不会参合沈举人续娶之事。
沈全仔细看了沈瑞两眼,见他并无异色,心中纳罕,道:“你还罢了,瑾哥怕是心里不舒坦。”
沈瑞道:“府学每旬才休一日,等二十回家,这件事估计也该传开。”
沈全想起一件事道:“对了,瑾哥是冬月十六的生日,可不就是明儿,多半要回家过生日。你既是做弟弟的,别忘了预备份礼。幸好想起了,要不还真是忘了提醒你……”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五章 今朝酒醉(三)
时下送年轻人做生辰礼的,不过是笔墨纸砚这些。沈瑞倒是能立时打发人去书坊或是文房四宝铺子去寻。
回偏院想了想,沈瑞还是没有让长寿上街采买,而是从书房书桌上拿起一块歙砚。
这块砚台看着质朴无华,别无雕饰,只在砚台底下有个小小的“叶”字,正是明初一代制砚叶襄的表记。这是三年前沈瑞从开封回来前,在开封府的文房铺子里无意中碰到的。
“明日大哥生日,这个做寿礼,家里没有合适的砚匣,明日上街去寻个差不多的装了。”沈瑞将砚台清洗于洗,递给冬喜道。
冬喜小心接过,道:“这可是二哥心爱的。”
沈瑞道:“再好也不过是用的东西,我那里还有六哥与老师给的。”
身为后世来人,对于文玩古物,沈瑞向来比较偏爱。王守仁与沈理觉得这是雅癖,并无什么不妥当,也不要求他改。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有这个毛病不算毛病;相反多长着见识,以后在士林中结交友人,也能多个谈资。
如此一来,每逢沈瑞生辰,这两人便给他预备文玩的做礼物。就是京城不得见的师祖王华,都送过一对北宋时的玉镇纸给他。
其实,沈瑞并无收藏的癖好,不过是好奇居多,才把玩一二,与后世见过的那些古董珍玩做个对比认真。之所以一直用这个,是因为这个砚台没有雕饰,清洗方便。
对于那些“长者赐”,沈瑞便只有收着的,倒是积攒下不少好东西。不过他也得到启发,文玩珍品读书人没有不爱的。沈瑞再给王守仁、沈瑞预备礼物时,便也往这个方向来。
沈瑾这里,倒还是头一遭准备礼物。
虽说沈瑞只吃了四、五杯酒,可这个身体毕竟是头一回接触酒精。开始没什么,等到了家里就开始头疼起来。
冬喜准备了醒酒汤,沈瑞用了两碗,便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一觉睡了七个时辰,沈瑞眼睛都的肿了,脑袋沉沉的,身上则轻飘飘。
外头天色阴沉,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又变天了,二哥可要多穿些。”柳芽抱了一件直毛氅衣进来。
沈瑞看了一眼,道:“哪里就用穿上这个了?”
冬喜劝道:“二哥昨日吃了酒,发了汗,瞧着今儿精神头也不足,还是穿的严实些,莫要惊了风。”
冬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瑞便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应该是昨天吃完酒后,在八方楼下送客,前站久了着了风
这个时候伤风感冒可不算小病,沈瑞倒了白开水,连喝了好几杯。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也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盘米糕,然后裹着大氅上学去了。
学堂里,大家已经到了大半。除了沈瑞之外,昨日醉酒的那几个精神也都很萎靡。
倒是沈珏,两眼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平素气色还好。明日就是佛诞庙会,他可是念叨了小半月。
见沈瑞睁不开眼的模样,沈珏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道:“瑞哥怎憔悴了?这是昨晚闹酒?”
沈瑞摇头道:“昨晚回去就睡觉,睡多了脑袋有些迷糊。”
沈珏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初喝酒都是这样,多吃几次酒就好了。你渐大了,往后少不了应酬吃请,没有点酒量,那还算甚男人哩?”
又是这副好哥哥的架势,沈瑞无语。
沈琴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珏哥,你昨儿不还自认年幼者?怎地今儿没酒吃就不当弟弟了?”
沈珏扬着下巴,将他那套本是哥哥的理论又说了一遭,只引来嘘声阵阵,却是无人应和。
沈珏摇头道:“都是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啊”
上课的钟声响起,吵闹的课堂归于平静。
沈瑞记完笔记,撂下毛笔,想起昨日沈全的话,回头看了沈珈一眼。
沈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木讷的神情满是专注。
族学每年腊八开始放年假,沈珈即便要离开学堂,也不差这二十来天。沈瑞这样想着,没想到等到午歇时后,沈珈便提了明日起不来族学之事,与大家作别。
沈珈虽木讷少言,平素只跟在沈全身边,在夏耘班只有一年,可他同董双的情况还不一样。董双是半路来沈氏族学附学,沈珈是打六岁起就入了沈氏族学,与沈琴、沈宝等人在蒙童班也做过同窗。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竹马竹马地一道长大。
他既年长,性子又老实敦厚,大家对于这位族兄,素来亲近。听着他要离开族学,大家好一阵舍不得。
不过沈珈的笨拙与他的憨厚一样明显,对于他这样的选择,大家虽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
沈琴提议道:“上次全三哥离开,因提前没得到消息,连别离酒都没吃上。今儿珈大哥要离开,要不咱们合起来做个东道,与珈大哥践行?”
大家面上有些意动,可一时之间无人点头。
明日大家才吃了酒席,回到家里还能辩白一番;今日就算有正当理由,可连着吃酒,在爹娘跟前也是不好交代。
沈珈忙道:“不用不用……我过两日拿帖子来,大家下月初二来我家吃酒……”
沈琴好奇道:“好好的,珈大哥家怎么请客?是长辈寿辰,还是?”
沈珈憨厚的脸上微红,被追问了好几声,方道:“是……是请吃……请吃订婚酒……”
沈珈是家中长子,又是这副神情,不用说订婚的主角没有旁人。
大家都凑过来,连声恭喜,沈珈越发窘迫,不过面上也隐带欢喜。
“嫂子订的是哪个?”沈琴问道。
“是我三姨母家大表妹。”沈珈回道。
大家闻言,脸上都是一阵艳羡。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于里,两小无嫌猜”沈榕、沈桂两个拍手道。
大明律,男子十六而婚,十四而嫁。定亲成亲,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来说,并不那么遥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戏台子话本子上不乏“巧妇伴拙夫”的故事,可是也女方掩了短处说亲的。
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自然是大家心中最好的娶亲人选,可不是人人都有年纪相当又门当户对的小表妹做未婚妻。
沈珏“啊”了一声,道:“⊥粉佳人,?可不正是应了昨日那一句”
大家一听,可不正是如此,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沈琴,面上依旧带了笑,心里未免有些发堵。要是昨日酒签真是有说头,那自己岂不是早夭的命数?不过想到那一句“身后千载名”,沈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伍子胥、屈原那样的“贤达人”千年难出一个。自己一无名小儿,与这名传千古实不贴边……
沈珈即将定亲的消息,冲散了学堂里的离别愁绪,使得学堂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
下午是术课,大家离开的少。即便不走科举之路,平素用术数的时候也不少,大家多比较喜欢这门课。
等到沈瑞回家,就得了沈瑾已经到家的消息。
“大哥中午回来的,开始时去了老安人处,在老安人处用了点心,又去了书房给老爷请安,没有逗留,后去了那位院子。”冬喜一边接了沈瑞的大氅,一边道:“老安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也使人传话过来,今晚在老安人房里摆席,让二哥飧食时过去。”
消息这么灵通?
冬喜抿嘴笑道:“倒不是故意打探,谁让老安人总寻由子使人叫柳芽过去。柳芽是个老实人,待人亲近,那边的小丫头子都乐意与柳芽交好。”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
老安人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从柳芽这里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倒是将自家那边的讯息泄露个透。
不过下人之间消息这么灵通,闲话传的这么快,可见四房内里已经是一团糟。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没甚管家之能。
看着已经装好的砚匣,沈瑞道:“打发人去隔壁看看,若是大哥回来,我过去送寿礼……”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是沈瑾来了。
沈瑞站起身,沈瑾挑了帘子进来,仔细看了沈瑞几眼,方笑道:“二弟回来了”
少年脸上依旧是温煦一片,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
沈瑞拱手作揖道:“大哥生辰,小弟祝大哥福寿康宁。”
沈瑾扶起沈瑞道:“不过小生日,二弟快起身。”
沈瑞拿了旁边几上的砚匣道:“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勿嫌礼薄。”
沈瑾接过砚匣时,神情微怔,随即露出几分惊喜:“这,这是二弟送我的?”
沈瑞点头道:“之前在外头,每年也没能给大哥预备礼物。现下在家里,自然当为大哥准备生辰礼。”
沈瑾握着砚匣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也没给二弟准备过生辰礼。”
沈瑞道:“以后大哥给我预备也不迟。”
沈瑾没打开砚匣,已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沈瑞笑道:“大哥倒是打开瞧瞧”
沈瑾点点头,打开砚匣,见到里面的歙砚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觉得不对劲,忙放回砚匣,道:“可不是二弟心爱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弟心意大哥领,这方叶砚二弟还是收回去……”
沈瑞忙摆手道:“哪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来?大哥要不喜欢,随便送人就是。”
见他坚持,沈瑾只好收下,还是原本苍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温度……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六章 今朝酒醉(四)
沈瑾初十旬假时才回来过,过后这几日的新闻,便只有前日三房老太爷去族学讨“公道”之事。
听说不仅三房老太爷去了,八房老太爷也跟着出现,沈瑾道:“这两位还真是老祖宗,不过幸好有八房老太爷顶着,要不然凭着三房老太爷的脾气,宗房大伯那里可有的头疼……”
“沈琰虽不是廪生,不过岁考考了一等,若是明年科考正常,下场应没问题。”沈瑾想了想,道:“倒是沈珠那里,岁考只勉强考了三等,明年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不好说。”
生员每年都要参加岁科考试,岁考科考的成绩综合后分六等,一二等方可应乡试并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递降一等,六等开除。
这是取得乡试资格的考试,也是生员从附生往增生、廪生升级的机会。有升就有降,这官廪生的身份要是岁科考考的不好,也有保不住的时候。
南直隶的乡试解额,同北直隶一样,早年是每科百人,自景泰四年南北直隶各增加三十五人,为百三十五人,比其他行省要多几成或是一倍。可是因人口基数不同,南直隶的乡试反而是竞争最激烈,最难考中的。
按照《京华日钞》上所载,弘治四年全国人口数为五千三百万,南直隶的就有八百万,占了六分之一强,是其他省份的倍数。
又因南方文风鼎盛,南直隶的读书人口又是诸直省之冠,使得南直隶院试、乡试的竞争为诸直省之首。
按照三十取一的常例,南直隶一地每科乡试下场的考生名额也是固定的,为四千零五十。
这名额随着乡试解额走,因一百三十五名乡试解额中,取生员一百、监生三十、杂行五人,所以南直隶一地,每科有资格应乡试考的生员数定额为三千人。
南直隶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由此,便引发冒籍之弊。在原籍熬了几年连乡试资格都轮不到,去读书人口少的偏远省份冒籍应考,一个举人轻松到手。
“大哥怕不怕科考?”沈瑞问道。
沈瑾笑道:“今任提学御史王大人是极好的人。”
沈瑾的年纪在这里,院试成绩又好,得提学官青睐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闲话,沈瑾又问起沈瑞的功课,见沈瑞功课扎实,四书无论提及那一句,都能接下来,且讲解清晰,点头道:“县试无忧。”
沈瑞没有问沈瑾可知沈举人续娶之事,沈瑾也没有提这个话茬。
冬日天黑的越来越早,眼见外头天色昏暗,将到飧时时候,兄弟两个便一起出了侧院,去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见两个孙子进来,张老安人满脸慈爱,对待沈瑞似乎也热络几分。
不过沈瑞总觉得张老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似厌恶又似警觉提防。
“瑞哥气色真是不错,瑾哥一比倒差了不少。能不能与教授打声招呼,家里来住?”张老安人看着沈瑾心疼道。
沈瑾笑道:“同窗们都如此,孙儿哪好例外。”
张老安人道:“若是不便宜家来住,就多请几日假常回家来,祖母给你好生补补。”
沈瑾岔开话道:“老爷呢?”
张老安人听了,吩咐郝妈妈道:“大哥二哥都来了,去请老爷过来吃席。”
没一会儿,沈举人过来,当着两个儿子的面,自是一副严父状;对待张老安人,略显冷淡。
张老安人面上有些难看,正好有婢子上前问何时上席,便道:“儿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今儿既是大哥寿辰,怎能落下二娘?去叫二娘过来吃席。”
沈瑞、沈瑾两个都不自觉地望向沈举人,沈举人听到“二娘”两字就皱眉,不过到底没有拦着。
屋子里气氛压抑,祖孙四人入座,即便一道道美味佳肴摆上来,也有些兴致阑珊。
没一会儿,郑氏扶着婢子过来。
《皇明祖训》上太祖皇帝对于仕宦庶民的衣冠穿戴都有制度,官民百姓亦遵从。不过自成化年间,皇帝宠幸万贵妃,宫中奢靡之风起,上行下效,仕宦百姓的衣冠也放开,不再不论贫富只尊国制,金珠饰品,也不再是诰命专用。
松江因百姓富庶,民间攀比之风也重,稍家境富裕些的人家女眷都金银上头,打扮华丽。
郑氏装扮却是素淡,身上穿着天青色裱子,下着沉香色缎裙,头上只插了两只梅花簪。
郑氏十九岁入沈家为良妾,二十岁生沈瑾,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如此素雅端庄的装扮,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长。
沈瑾站起身来,沈瑞也随着起身。
郑氏冲众人屈膝道福,沈瑾、沈瑞兄弟都避开不受。
想到即将进门的小贺氏,沈瑞不禁多看了郑氏两眼。
世人都说贤妻美妾,郑氏虽相貌秀丽,到底年纪在这里摆着,当年与孙氏对比是青春年少,如今与正值妙龄的小贺氏相比则实称不得“美妾”。
张老安人打量郑氏两眼,埋怨道:“今儿大哥生辰,你这当娘得也不穿戴的鲜亮些。”
一句话,听得旁边的沈举人父子三人都皱眉。
从礼法上来说,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来说,都是一样的,是父妾,谓之“庶母”,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杖期。
而身妾室的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也是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期年。
妾通买卖,本就不算是正经家人。就算是为家主、主母守孝,也都是义服,正服是没资格为家主、主母守孝。
在这个家里,妾室唯一与之彼此有正服的,就是亲生子女。
当沈瑾记到孙氏名下时,与生母郑氏在礼法上就已经没关系。就算郑氏去世,沈瑾也不用守孝三年,而只需同沈瑞的例,守一年既可。
张老安人如今拿沈瑾生母身份来抬举郑氏,就是不合时宜,视礼法为无物。
郑氏亦是晓得此处,不好说什么,只道:“妾身上了年岁,哪里好再跟小娘子似的打扮的花哨。”
像郑氏这个年纪,成亲早的,已经抱上孙子。
张老安人道:“今儿给瑾哥做生日,没有外人在,你也入座。”
张老安人坐在主位,左手是张举人、沈瑞,右手是沈瑾。
郑氏道了两声“不敢”,待沈举人点头,方在沈瑾下首坐了。
一顿饭用的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欢快气氛。
沈瑞不耐心去看几个人的眉眼官司,在吃食上就格外留心。
眼下这一桌子碗碟,看来是大厨房用心制着,看着比平素例菜卖相就精致许多。只是沈瑞昨日才在八方楼吃了上等八珍席,对比之下,眼下这些菜肴就只能算是勉强。
只有这酒杯里的“秋露白”,是酒窖里藏的上品美酒,应该贮藏有些年份,口感丝毫不逊色与昨日吃过的“桂花白”,可称得上是佳酿,又比“桂花白”口感更绵软香醇,正对了沈瑞胃口。
沈瑞一口菜,一口小酒,怡然自得,看的张老安人脸色越发不好。
等到大家撂下筷子,张老安人独留下沈瑾,便叫其他人散了。
沈瑞后世是个爱品酒的,这辈子昨日才开荤,勾起酒瘾,全然忘了白日里头疼之事,喝的比昨天中午还多些,足有小半斤。
虽说是月中,可因阴天的缘故,乌云遮月,外头黑漆漆的。
沈瑞出来一见风,眼睛就有些花,倚着墙根歇了歇,才扶着墙往前走。
顺着墙根走了一会,胃里一阵一阵翻滚,腿脚也软的不行,沈瑞忙闭着眼睛坐下。他知道,自己得歇歇,否则不等回到偏院就是摔跟头。
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有人在说话:“老爷可是要娶填房了?”
“听说管家让人收拾主院,老爷要续娶?”一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再次问道,沈瑞听了觉得有些耳熟。
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莲娘醉了”
沈瑞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这不是沈举人的声音吗?方才那女声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一个桌子吃过饭的郑氏。
就听沈举人略带伤感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可嫡庶有别,家里总要有人主持中馈,这也是为了大哥好”
“瑾哥儿已经记在娘子名下,成了正经八百的嫡子,老爷娶继室与瑾哥儿何于?”郑氏幽幽道:“妾身不是贪心之人,感念老爷与娘子恩义,从不曾窃想过正室之位。是老爷……见娘子身体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妾身耳边许诺扶正之事……可真等到娘子病故,为了护着老安人体面,老爷又亲自往妾身身上倒了一盆污水。妾身委屈,老爷说忍忍就好……”
“莲娘心里存了怨恨?这是在斥责我不是?”沈举人的声音转冷。
“老爷既有续娶之心,为何三年前还要哄我?让妾身又牵挂了三年……”郑氏哽咽道。
沈举人叹气,道:“莲娘,我这般苦心,真是为了大哥……明年乡试不过结果如何,大哥亲事都该定下。他虽记在孙氏名下,到底不是真正嫡出,说亲本就不易……总要有个正经主母出面操持……”
郑氏苦笑道:“到底是逼出老爷心里话,陪着老爷二十年,妾身倒成了见不得人的……”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七章 今朝酒醉(五)
墙角的沈瑞听到这里,心中颇为复杂。
沈瑞并不觉得郑氏无辜,即便同沈瑾关系不错,也不会“爱屋及乌”。孙氏的郁郁而终,固然有沈举人的关系,郑氏也二房贵妾也难逃其咎。
就算像郑氏自己所说,他之前并不曾想过正室之位,可后来还是有了这个念头,这才“惦记三年”,才会有现下的失望。
以孙氏对沈瑾的提挈,沈举人与郑氏这夫妾两人在孙氏没去世之前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提及“扶正”之事,可见都不是什么仁义之人。
沈瑞心里,也不愿郑氏扶正,倒是宁愿沈举人娶填房。
新人进门,有原配嫡子与记名嫡子在,总要夹着尾巴小心几年。等到生下孩子,还要生下男丁才算站在脚跟,如此一来总要清静个两、三年的功夫,那个时候沈瑞早借着科举之名离家。
要是扶正郑氏,郑氏对沈举人向来是顺意曲从,对于张老安人只有奉承讨好的,搅合成一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那样的话,那四个人是一家,说不定矛头就直接向着自己。
沈瑞从来不去考证人心,沈瑾现下是个颇重情义的纯真少年,可若是被生母、疼宠他的祖母日夜念叨的话,还会记得孙氏的好?还会对他这个异母弟弟有情有义?
沈举人声音更冷:“不过是没有名分,这个家里谁曾慢待你?就是孙氏生前对你也退避三舍,妾室做到这个份上,莲娘也当知足。”
郑氏嗤笑道:“娘子对老爷心灰意冷,竟也成了妾身的错?要说娘子同妾身的错,就是耽搁了老爷这么些年,没有让老爷早些红袖添香”说到最后,口气中难掩嘲讽。
隔了好一会儿,沈举人方道:“不要再多事,法理不外乎人情,你到底生养了大哥一场。大哥又是孝顺的,总会好生奉养你。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情不舒坦,就在院子里养着……大哥是好孩子,你若是真疼他,就莫要让他为难……
“人要认命”郑氏的声音有些悲凉:“既这辈子做了妾室,就当安安分分将自己当成下人,是妾身自作多情
“贺五娘子性格柔顺,不会为难你,你放心。”沈举人叹气安慰说。
郑氏竟然笑了:“妾身谢老爷怜爱。”说罢,脚步声起。
沈瑞退后几步,躲在阴影处。他所在位置正在墙角,比较隐秘,只有他看别人的,别人却看不见他。
脚步声起,就见郑氏从书斋院里出来,背影很是寂寥。
沈举人留在院子里站了站,方叹着气回了东厢房。
郑氏走了几步,就与迎面来人碰上,沈瑾来了。
与方才沈瑞一个人摸黑回来不同,张老安人既将沈瑾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自是安排婢子挑了灯笼相送。
“二娘怎么出来了?”沈瑾上前一把,扶着郑氏,关切道。
郑氏站在那里,摸了摸沈瑾的脸:“大哥已经长大了,到底是我拖累了你,要是你托生在娘子肚子里就好了。”
“二娘”沈瑾低声道:“说这个作甚?无论如何,二娘都是我生身之母……”说到这里,转过身,从婢子手中接了灯笼,打发婢子先回去。
那那婢子走远,沈瑾方道:“老爷续娶之事由老安人做主,儿子也不好说什么。二娘切忍耐两年,等分家时与儿子一起搬出去就好了。”
郑氏失笑道:“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还说起分家来?老安人同爷还指望你支撑门户,哪里会容你离开?”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二弟是真正的四房嫡子,这个家以后当是二弟的。就算新娘进门给老爷添了哥儿,也不当变。”
郑氏摇头道:“你莫要为我抱不平。老安人同老爷是真心疼你的……二哥那里,虽不知何故,可显然娘子只盼着他做个富贵闲人,并不曾指望他出人头地。你身为兄长,多回护几分,就是报答娘子养恩。勿要再说离家的话,会被人指脊梁骨”
沈瑾闷道:“我以照寻常庶子幸运太多,当惜福。若是将大娘所赐都当成理所当然,那同张家人有何区别?二娘且安心,儿子即便离开,也不会违了孝道,也会爱护二弟……”
母子两个说着话走远,沈瑞的酒已经醒了,身子有些僵。真是没想到,沈瑾也抱了离去之心。
沈举人还真不会养儿子,两个儿子,都一心要远走高飞。不过正如郑氏所说,张老安人同沈举人都指望沈瑾能光耀门庭,根本就不会放他离开。以沈瑾这重情又略软弱的性子,能对付得了那母子两个才怪。
沈瑞意外的是,沈瑾私下里也称呼郑氏为二娘,而不是直接叫“娘”,这该不该夸他守礼。
想这么多于什么,沈瑞摇摇头,回偏院去了。
等沈瑞离开没一会儿,暗处又晃出一个人影来。
沈瑞看了半天戏,不知道他自己也被人瞧了去。
那人影立在那里,先是往内院的方向唾了一口,低声道:“什么爱物儿?一个小妇养的孽庶也瞧不起人”又望向沈瑞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道:“商妇出的小子,年岁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
满月从浮云中钻出来,散落一地银光。人影渐渐露出身形,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张老安人东厢的张四姐。
今日沈家家宴,为了怕沈举人不高兴,张老安人并没有叫上张三姐、张四姐,只是叫添了两个菜让她们两个在东厢自用,这也彻底揭开沈家人不待见她们姊妹两个的遮羞布。
张三姐性子绵软,只有对月流泪的,张四姐却是羞恼中带了焦急。
张老安人那里能拖得,她们姊妹这里却是拖不得。张家境况越来越差,打发人上门越来越勤,沈举人却连亲戚情面都不顾,一文钱的便宜都不叫张家占了去。
张老安人虽没有将娘家人一竿子拍死,可手上也紧了。张家人没法子,只能打张三姐、张四姐的主意,她们姊妹两个的体己衣服首饰早被搜刮了大半过去。
要是等张老安人不耐烦再应酬娘家人,或是张家人从她们姊妹这里再压不出油水,下一步说不定就要将她们姊妹卖了。
张四姐是打小富贵日子过来的,即不愿过苦日子,也不愿被家人随意买卖。如今能为她打算的,也只有她自己。
今晚被沈家家宴这么一激,张四姐决定“破釜沉舟”。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斋院里,来到东厢门外,就见东厢窗户上人影晃动。
“婢子服侍老爷?”娇滴滴的声音,张四姐皱眉辩了辩,并不是她与张三娘身边出来的“四季”,而是一个叫兰草的。这兰草早先是张老安人院子里的二等婢子,等到孙氏没了后,不知怎么就搭上沈举人,到了书斋成了通房。
“出去老爷我要静一静”沈举人被向来柔顺的妾室讥讽一顿,又想起发妻,心情烦躁,没有与婢子**的兴致。
兰草又痴缠了两句,被沈举人高声喝骂了一句,方不甘不愿地挑了帘子出来。
张四姐已经退到北屋廊下,就见西厢门打开,一俏丽身影倚门而立,对着兰草低声嗤笑道:“老爷早吩咐不用人进屋,倒是姐姐脸面大,如今可是服侍好了得了赏?”
兰草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将那婢子扒拉到一边,挤了进去,口中道:“得不得赏的,这院里我也排在你前头
那婢子嘀咕道:“恁大岁数倒好好意思卖俏?不过是老爷早厌了的一块臭肉”
月亮再次钻入云中,院子里转为幽暗。
一阵夜风骤起,那婢子紧了紧身上衣裳,又盯着东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方拄拄脚转身回了西厢。
张四姐看着西厢门口,心中啧啧称奇。
春夏秋冬四婢,沈举人虽都收用了,可并没有都留在书斋,颜色娇好的春月、冬月留在这里,颜色次一等夏月、秋月则分到两个年轻姨娘身边做通房。
方才倚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春月。
要知道这春月以前每提及沈瑾都是满脸酡红、情深脉脉模样,刚被送到书斋时还哭了一场,在张氏姊妹面前也抱怨过。没想到这还不到半月功夫,就开始争风吃醋。
瞧着她方才巴巴望着东厢的架势,恨不得沈举人招呼一声,就立时飞快去暖床。
不过这几年沈举人积威越重,即吩咐不让人进屋,这些婢子就无人敢多事,却是正好便宜了张四姐。
张四姐是个能对自己狠的,将书斋里的人数在心里算了算,晓得西厢里有三、四个婢子。她倒是不怕惊动她们,能走到这一步,哪里还要脸?
怕只怕沈举人这头。
牛要是不喝水,还能强按住不成?
张四姐在东厢外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西厢里都灭了大灯,声音渐消;东厢里,沈举人坐在书桌前的身影也消失半响,她才轻轻地推开东厢门,跻身进了屋子。
因沈举人这几年常住在书斋,所以书房屏风后里放了软塌。
张四姐早听春月提过书房的摆设,见书桌前无人,就转到屏风前,果然见沈举人躺在榻上,和衣而卧,一只袖子盖在眼睛上,浑身都是酒气。
张四姐站在那里,一会儿咬牙切齿,心中恨恨;一会儿抚着胸口,只觉得双腮滚热。
直站了盏茶功夫,她的神思才渐渐清明。
床榻上,沈举人鼾声渐起。
张四姐挑了挑嘴角,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将灯罩取了,粉唇撅起,“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八章 今朝酒醉(六)
沈举人躺在那里,酒劲就有些上来,浑身燥热,心里也烦乱。孙氏……孙氏已经死了……郑氏也从温顺变成可恶,是因有沈瑾这个好儿子在,还是因她弟弟升官有了底气?
沈举人只觉得心中憋闷,闭着眼睛将领口的衣服拽开,手上却碰到一软糯处。
随即,软嫩的女体随即蛇一样的缠绕过来,一只柔荑摸进沈举人胸前,女儿香扑鼻而来。虽不知是那个婢子不听吩咐地过来爬床,可沈举人此刻正想要发泄一二,俨然没有问罪之意。
他身上正燥热,只觉得这女体温凉,便一把捞进怀里。
沈举人呻吟一声,没有睁眼,嘴巴已是上前,咬住一张嫩唇,严严实实地来了个“吕”字,只觉得口齿生津,欲飘欲仙。
被沈举人搂在怀里的张四姐感观可不那么好,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刚被搂住时心里如打鼓似的,四肢都木了。醒过神来,就觉得酒臭扑鼻而来,一条肥腻腻舌头在自己嘴里乱搅,恶心的她差点呕出来,强忍着才没有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嘴上嘬着,手下也没老实,已是摸到张四姐胸脯上,手中抓了个正着。
张四姐只有十五岁,身量略显娇小,两团胸肉却是不小。沈举人即便这几年艳福不浅,燕瘦环肥见识不少,也觉得手下娇软异常,不由地加大力气。
张四姐哪里受得住这个,开始只觉得酥酥麻麻,后边就是疼痛难忍,只有使劲往沈举人怀里钻,来避开他的手劲
沈举人迷迷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睁开眼,手下也停了停。
外头乌云蔽月,室内也是漆黑一片,哪里能看到什么。
张四姐正提着小心,见状未免心虚,便又伸手去摸沈举人裤子,荸荸的,摸到一高处,小手不由捏了捏,手下炙热透过衣服料子,在她手中抖了抖。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欲念,哪里还会去想有什么不对劲,翻身而起,将身边娇小覆在身下,使劲揉了几下,又觉得衣服碍事,三把两把将自己剥了个溜光,身下人的衣裙也扯下。
两团白肉,并作一团。
没一会儿,便是娇滴滴一声闷哼。
沈举人这几年历经花丛,哪里不知身下是处子,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有功夫去细想许多,腰身一沉,已经长驱直入,随即便肆意伐挞起来。
破瓜之痛岂是好忍的,换做其他女子,怕是早就泪语乞怜;张四姐却是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眼泪却是如水闸似的,流个不止,一会儿便将身下锦铺润湿了一片。
沈举人这几年在房事上放纵,身子已经不如以往,不过半盏茶功夫,便一泄如注,自己倒在张四姐身上。
两人私处还连着,张四姐虽觉得压着慌,却不敢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醉酒之中,插上这一场房事,身上也疲,就趴在张四姐身上迷瞪过去。
张四姐在沈举人身下,不由傻眼。
她早已预备好一肚子话,等着沈举人认出自己后来说,谁晓得沈举人会这个应对。
这是将她看做旁人了?张四姐将西厢那几个婢子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几个婢子虽都颜色娇嫩,可身量都苗条,即便胸脯高耸,与她这浑身软糯的身量也不同。
张四姐本是心里极瞧不起沈举人这个表叔,即便今日“自荐枕席”,也是目的昭然,想用这清白身子换些什么,并非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这些日子,张四姐将沈举人这表叔从里到外地琢磨了个透,自诩已经可拿捏一二。如何色诱,如何哭,如何求,如何软语摆利益,种种场景她早已计划好。就是沈举人摆出“君子状”拒绝她,她都想出一二三四几种应对法子。
谁曾想,所有的提防小心,所有的应对手段,统统没用上,她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走完第一步。
张四姐已经止了眼泪,脑子里一片滚乱,一会儿是张家早年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富贵生活,一会儿是沈家婢子眼中的轻鄙与桌上的两盘冷菜,一会儿是她设想的未来生活。过去现在未来,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她自己都有些迷糊,又觉得胸口憋闷,便想要推开沈举人,一时又推不动。
趴在张四姐身上的沈举人,被张四姐的推搡点着了火,却有“梅开二度”之意。
同上回相比,这次沈举人要清醒的多。他虽依旧看不清身下女子面庞,却也晓得不是西厢那几个婢子。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即便晓得是哪个院子里不规矩的小婢摸到自己床上,可一块鲜肉送到嘴边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他一双手不老实,从头往下摸去,口中道:“你是老安人院里的?倒是好大胆子……”
至于沈瑾、沈瑞两处的婢子,就算有“上进心”,也不会往他身上使劲。
张四姐被拨弄的娇喘连连,依旧是闭口不言。
沈举人嘴里哼哼着,手下却没停,继续往下摸着,待摸到盈盈不堪一握的弓足,嘴里还忍不住赞道:“不能说是金莲,也堪为银莲……”
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僵在那里,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来,遍体生寒,身下花花肠子顿时萎了。
家中婢子哪里有裹脚的?
这刚破瓜的女子是哪个?答案并不难猜。
这哪里是艳福,这是祸根
到底是读书人,沈举人首先想的是《大明律》。
不管眼前这个是张三娘,还是张四姐,都是他的表侄女。《大明律》上同姓不婚,不管有服无服,这条犯不上。
又二条,宗亲不婚,这里的宗亲是指禁止娶族亲妻妾,因舅与甥女虽不同宗可亲属关系近同于叔侄也被列为禁娶之列,沈举人与张家女虽也是叔侄,却多了一个“表”字,并不是有服亲,这条有挨不上。
再一条,尊卑不婚,这里的尊卑不是指身份,而是辈分关系,外姻有服尊属卑幼不得为婚,娶同母异父姊妹、己妻前夫之女者各以奸论,其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及姨、堂姨、母之姑、堂姑、自己堂姨以及再从姨、堂外甥女、女婿及子孙妇之姊妹,并不得为婚姻,违者各杖一百,这条又混过去。
再一条,中表不婚,这禁的只是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要为婚,杖八十,离之。
将这些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沈举人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于律令,就不是大事。
不过叔侄相奸到底是丑闻,要是揭开来这面皮不用要;严重些被人告到学官那里,说不得还要吃按照“有碍风化”除了功名。
沈举人只觉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立时发作,又心存顾忌,怕闹起来被人晓得,低声咬牙道:“你是哪个?怎钻到老爷床上?”
嘴上问着,他心中也有了头绪。这张三姐、张四姐到底来沈家三年,沈举人也见过几遭,只是因厌恶张家人,之前并不留心。这姊妹两个,一个十七、八,一个十四、五,高傲胖瘦都不同,这一寻思就对上谱来。
张四姐已是娇吟出声:“表叔,侄女是莺儿。”
张家姊妹闺名从鸟字,张四姐名为张莺儿。
一声“表叔”,听得张举人心头酥麻。他活了四十多年,循规蹈矩的大半辈子,早先除了一妻、一良妾,身边几个旧婢抬举的婢妾通房外,再没有碰过其他女子。
等孙氏病逝,郑氏“禁足”,几个通房又是上不得台面的,他常驻书斋后,就算是解了禁。倒不是他化为色鬼,见了哪个都往身边拉,实是婢子低贱,总有心高想要望上爬的,他便成全了。他虽对张家人吝啬,到底是富足日子过来的,赏两件钗环与新人也是常有之事。如此一来,下人媳妇中风骚水性的看着眼热,眉眼勾搭上,也成过几妆好事
享用一遭后,沈举人就后悔不已。这些仆妇多是沈家家生子,在内院里当差到了年岁放出去的。姿色差些的罢了,稍有姿色的,就是主家收了红丸又如何?多陪一副嫁妆,都是你好我好的事。越是大户人家,内里越是不堪,像四房这样刻板行事的又有几家?
就因这个念头,沈举人对于收用婢子之事就越发放开,倒不是想要抬一堆妾室通房留下个风流名声,而是想着本是我家的,不愿便宜了外人。
家里婢子、仆妇摸上的淫遍,他又开始见识外头,倒不会放下架子去学年轻人去勾栏妓坊,不过半掩门、住家老鸨,他也走了几处,还用外宅养了一个自赎身出来的窑姐儿,偶尔在那里摆客请酒。
只是这亲亲相奸,却是头一遭。
即便不是亲叔侄,可这悖伦之举,依旧让沈举人觉得紧张与刺激。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你好大胆,小小女子就不守妇道,成何样子?”
他的话虽难听,语气却并不十分硬,到底有些心虚,不免寻思是不是自己强了张四姐;转念一想,就算后边自己强了又如何?这脚长在张四姐腿上,又不是自己让她凑到自己身边来。
张四姐既走了这一步,也不端着正经,也不喊无辜,只娇娇柔柔地往沈举人身上凑过来,满满当当地贴了个满怀,带了委屈音道:“侄女晓得表叔厌我,我却想要亲近表叔哩……”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八十九章 有女怀春(一)
沈举人本赤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温,已是软玉在怀,不免心猿意马起来。
要是两人尚没成事,为了防止后患,沈举人就算意动,也能克制一二,推开张四姐。现下已经成了好事,他心中气恼之余也生出几分兴味来,明明是推人手势,化作轻抚,摩挲着张四姐光溜溜的后背,哑着嗓子道:“就这么个亲近法?”
张四姐之前虽是黄花姑娘,可张家并不是什么本分人家,打小到大也偷窥过几回活春宫,才有这样的胆量。
听着沈举人这口气,晓得这老东西已存了色心,端不起正经,张四姐便将心里头的畏惧之意丢开,一双玉臂搂着沈举人脖颈,贴了个脸,娇声道:“表叔,好表叔,方弄的侄女身上好疼……”
这怀中软肉贴着,耳边娇喘吁吁,别说是沈举人,就是石佛也得磨出火来。
这第一口肉既吃了,就又不差第二口。
即便晓得这小娘子不是个安分的,自己以后怕是要费点心思,不过沈举人也没有放在心上,花花肠子已是直起来,顶的张四姐“嘤咛”一声。
同方才囫囵吞枣相比,沈举人这回细细品鉴起来。
张四姐性子火辣,能放得开,不乏少女青涩,引得沈举人心中生怜。他手上轻揉慢按,听着这少女哼哼唧唧娇喘声,不由生出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口中不老实起来:“好侄女,面皮怎这厚来?爱不爱叔叔疼你?”
张四姐既丢了廉耻,只当举人老爷服侍自己,身子又软又烫,化身美人蛇。
听沈举人说话,她便也娇声接道:“叔叔快疼我,叔叔狠疼我哩……”说着,便又缠的紧了。
沈举人一心要在床笫间收服这小淫妇,不肯轻动,便带了卖弄之心,将张四姐身上耍了个遍。张四姐才识人事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见,嘴上一阵阵娇吟,最后难受得眼泪都出来,呜呜不已,软蛇似的缠着沈举人乞欢。
沈举人到底是读书人,在外头向来端着身份,对于半掩门、私妓寮处,即便逛了也觉得不自在,生怕被人瞧了去,失了身份,这才收了个自赎身的窑姐做外宅。
窑子里出来的姐儿,经惯风月,服侍人自有一套,沈举人正经沉迷了几个月,各种原本只在书本上看过的戏法见识了遍。不过即便有鱼水之欢,也多少存了膈应,觉得肮脏。甚至他还曾动过心思,是不是去赎买个清倌人金屋藏娇,又觉得太破费,才不了了之。
不过那窑姐二十四、五岁,久经战阵,正是“嗷嗷待哺”年纪。沈举人却年过四十,又是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哪里能喂得饱,少不得借些药物、器具助兴。
三两回后,沈举人眼睛也凹了,腰也僵了,便觉得不妥,连外宅也走的少。他虽在女色上放开了些,到底惜命,没有昏了头,便只在家中享用。
家中这些女娘,不管是婢子还是仆妇,即便主动服侍他,也比不得窑姐在床笫上放得开,沈举人正觉得不足,这就掉下个张四姐来。
张四姐不比那些木偶泥塑似的婢子、仆妇只会躺尸,瞧着这小模样恨不得痴缠过来,这有来有往的,引得沈举人别有一番意趣。原本心中存着的那点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他翻身将张四姐压在身下,逗着她喊了两声“亲叔叔”,方如了她的愿,叠肩并股,撒云布雨……
待雨散云消,张四姐心中千般算计、万般计较都化为乌有,只瘫软在榻上。
沈举人经过这般折腾,却是彻底醒了酒。与方才初识破张四姐身份时的惊怒不同,他这会儿由怜生爱,倒是将张四姐当成了心爱物儿,满心想的都是明日使人去取外宅里置办的那些淫器,琢磨着一一在四姐身上用了,不知此女会是甚妖娆模样。
将张四姐境况想了想,沈举人晓得这小淫妇撂下面皮爬上长辈的床定是有什么谋算,可也不惊慌,摸索着张四姐脖颈,小声道:“好侄女,告诉亲叔叔,今晚到底为何而来?”
张四姐慢慢睁开眼,只幽幽道:“亲叔叔不是晓得,不就是‘自荐枕席,?”
她不遮不掩,直爽泼辣,沈举人反觉得新奇,一时爱煞,亲了一口,道:“好侄女,叔叔疼你,明儿拿了金子使人给你做头面。”
张四姐又缠上来,哀声道:“侄女不要头面,只要亲叔叔护我。张家精穷了,上回我娘我嫂子过来,连我打小带的金锁片都抢了去。再有下回搜刮不到钱,怕是要卖我同阿姊了”
听到张家,沈举人一阵腻歪,可眼前是新欢,便犹豫道:“要不,下回她们再来,老爷叫人预备两贯钱?”
两贯钱,还不到三两银子,却有十来斤的分量。亲戚之间表礼,哪里有送这个的?不过是他彻底厌了张家,实不愿让他们再占了便宜去,才忍痛割肉地应了这些。
不想,张四姐却道:“亲叔叔千万别,张家就是一个大坑,哪里能填满哩?这几年叔叔绷着脸,张家又理亏,这才消停,若是叔叔手上一松,那边就跟牛皮糖似上来,欺负叔叔心善面薄,可是难甩下。”
谁也不愿做冤大头,这句话正经有几分为人着想的意思,听得沈举人心中熨帖:“你倒是个懂事的,不妄叔叔疼你,那你让叔叔怎么护着你?”
张四姐道:“我怕爹娘将我同阿姊胡乱卖了……叔叔收了我们姊妹做女儿可好?”
沈举人听了,不由心中一动。
这收养养儿养女,是如今世道上常见的,分为两种。前一种只是占了个名,实际上收的是奴婢。因《大明律》规定庶民之家不许储奴,民间方有了这条对策。买卖奴婢时,衙门里记的多是养儿养女;后一种,就是正经的收养,收养族亲、表亲、姻亲家孤苦无依之女,当女儿似的抚养大,置办一份嫁妆嫁出去。
对于前一种做法,民间富户常见,后一种也不少见。
沈举人晓得张老安人将娘家两个妙龄小娘子留在家中,打的是沈瑾、沈瑞兄弟的主意。他确实早已厌了张家,不愿再与张家结亲。张老安人那里依旧没有死心,说什么也不肯将人送走。
张四姐所求的,正是个解决法子。
要是沈举人收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贴子,将这两个小娘子充为养女,那张三姐就与沈瑾兄弟有了姊弟名分,不好与沈瑾为妾。
又因在衙门记档,这真养女与借名的奴婢并未分别,也能混在一处说,解了今日后患。这叔侄相奸的事情即便被揭开,也不怕人闹鬼。到时候将户帖对出来,张四姐生老病死都有他这个家主决定,旁人无权为张四姐出头。
只是为了留后手,这“收养”银子与文书是少不了的。
沈举人又想到张三姐身上,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柔柔顺顺的,倒有几分姿色。不过沈举人只是有色心,并非淫棍,自不会见了一个女子就起淫心。
他是由养女想到婚嫁上,四房子嗣单薄,只有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别无堂表。若是给张三姐寻门妥当亲事,说不定能给自家儿子拉个助力;至于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舍不得撒手,便试探道:“你们姊妹都到说人家的时候,叔叔若收了你们做女儿,少不得为你们操心一回。你姐姐那里还罢,你这里叔叔可是舍不得……”
张四姐听到沈举人松口,心下笃定,越发从容,贴在沈举人身上道:“我也舍不得叔叔……就算叔叔要我嫁,我也不肯嫁……”说到这里,音量转小:“且先偷着给叔叔耍,等叔母进门,若是不容,就在外头服侍叔叔……反正是赖上叔叔……”
两人辈分有碍,沈举人晓得,自己不可能明着将四姐纳在屋里。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眼见一个妙龄少女,宁愿不嫁人无名无分地跟着自己,沈举人如何能不动容。再有先前郑氏作对比,他更是觉得四姐从头到脚可人疼,反而有些不忍委屈了她,踌躇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能一辈子不嫁人?”
张四姐闻言心中暗唾了一口,这个老色鬼,自己还没说什么,便提什么一辈子,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侍二夫,侄女在叔叔跟前放荡了些,可也是清白身子跟了叔叔,自要与叔叔长长久久……若是叔叔怕人口舌,等阿姊出了门子,叔叔便托词与我寻一门外地亲事,过后再放出那人短命的消息,侄女就上了头做个小寡妇可好?”
十五岁的小娇娘,哪里会想着与沈举人这个半老头子长长久久,不过是想要贴上沈举人,糊弄些金银傍身,又能借此脱了张家人辖制;至于那小寡妇身份,倒是她现下临时起意。
初嫁由父母,再嫁听自身。
沈举人已是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年轻的继室即将进门,能新鲜她几年?等他“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自己也攒下一份家私,找个精壮男人嫁了,不还是自家说了算……
偏院,北屋。
沈瑞躺在床上,想着沈瑾同郑氏的对话,辗转反侧。
不管沈瑾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希望他一直保持下去。这份兄弟情谊对沈瑞来说并不算重,可能保持不是更好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九十章 有女怀春(二)
连着两天吃酒,次日沈瑞起的就有些晚。等他梳洗完毕,柳芽已经从大厨房取了食盒过来,脸色骇白,神思恍惚
“这是怎了?”冬喜接了提盒,关切问道:“厨房那边婆子为难你?”
柳芽摇摇头,白着脸道:“听说书斋的兰草天刚亮就挨了板子,方才正被人拖出去挪出。”
冬天闻言惊诧,这一大早就发做人,到底是何缘故,打了板子不说,连人也要撵出去,可见不是小事。
沈瑞听着兰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稍加思量,想起来是哪个。就是曾在老安人院子里欺负过柳芽的那个,后来还在他身边服侍过一个多月,长相俏丽,性子却略显轻浮,当时看似对沈瑾有意,后来不知怎么去了书斋当差。
沈瑞回到沈宅后,曾遇到过兰草一遭,依旧是姑娘装扮,可眉头已散,胸脯高耸,显然是妇人身段。沈瑞当时还曾鄙视过沈举人的眼光,这兰草欺下媚上,又勾搭过沈瑾,轻浮粗鄙,沈举人挑女人的目光真不怎么样。
天刚亮就挨了板子?
想起郑氏昨晚在书斋的发作,沈举人最后越来越无言的辩白,这兰草八成是被沈举人迁怒。
沈瑞不过听一耳朵,见柳芽并无喜色,反而有些惴惴,晓得她是因听到打板子之事惧怕,安慰道:“管他外面的事做甚?你看老爷打过几个人板子,定是兰草有犯禁的地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板子再打到你身上。”
柳芽使劲点头,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因今日是阿弥陀佛诞辰,南城有大庙会,沈瑞早就与沈珏说定下午要去庙会,冬喜便给沈瑞新装了荷包,里面有几张庄票,有二两银子一张、五两银子一张的,还有一张十两的;又取了两块碎银子,两缗钱,装了蓝布钱袋里,这个是柳城带着。
“若不进佛堂还罢,要是二哥进了佛堂,别忘了上香。”冬喜一边给沈瑞挂荷包,一边道。
时下寺庙里的香都不是白上的,这点倒是与五百年后别无二样,上了香后不拘多少,都要舍些香油钱。只是同后世明码标价的直白露骨不同,这时就算是贫家小民只给一文钱,寺里的师父沙弥也能温煦如春。所谓“众生平生”不外如是,这也是寒门小户之家信徒不减的缘故。
沈瑞看了眼旁边精神还有些恍然的柳芽,扫了一眼她脚下。
怪不得她听到打板子就惊恐不安,当年十二岁的小姑娘活活被打断腿,怎么能不将惧怕刻到骨子里。
“隔壁大婶子与福姐儿今儿去上香,应该会跟了不少人去,你带了柳芽可跟着过去瞧瞧热闹。”沈瑞对冬喜道。
倒是没有提让冬喜、柳芽两个自去,即便是婢子,可她们两个这几年都养在宅门里,出落得清秀温婉,又是青春妙龄,没人护着出去,说不得就被地痞流氓调戏了去。
冬喜听了意动,柳芽在旁边,眼睛也是一亮。
不过想到要是两人都出去,这院子里只剩下小桃、小杏两个小丫头子,冬喜心中不放心,便犹豫道:“要不还是让柳芽带了小桃去,婢子留下看院子?”
沈瑞失笑道:“这屋子里值钱的有什么,还怕人摸了去?你只需将钱匣子锁好,即便有人手脚不于净,也不敢来撬锁。”说到这里,想起冬喜、柳芽两个也有首饰钗环,便道:“到是你们的东西,也要锁好,别让人趁机摸了去。
冬喜提及看院子,不过是怕小丫头们镇不住,放了外头的人进来。
老安人那里婢子也好,书斋婢子也好,沈瑞这里都当避而远之。前者有张家姐妹在,要是稍带了女儿家的东西藏进来,以后对景可是说不清楚;后边书斋那边婢子,即便没有名分的,也多被沈举人收用,沈瑞这当儿子的当避嫌。
没想到沈瑞这里就直接将旁人都当成了贼,冬喜便不敢接话。
柳芽在旁咋舌:“不至于如此?”
沈瑞也是临时想起此事,不过细想想,还真是差不离。
自己回来已经半月,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会来探探自己的底。张老安人拉拢柳芽就是这个意思,可得不到什么有用东西,估计就要下一步。沈举人这里,小定礼都行了,接下来就该预备聘礼。
松江婚俗虽是重嫁妆,可这聘礼也不能少。
通常情况下,两家暗地里都会通气,使得男方晓得女方大致有多少嫁妆。男方聘礼便按照女方嫁妆的五成准备,要是男方给女方做脸,再添加聘礼也是有的。女方那边厚道仁义的人家,也会按照多出的聘礼,适当调整嫁妆。
如此一来,就有一取巧之法,那就是拉饥荒借贷地准备聘礼,然后赚一份殷实的嫁妆。
从律令上来说,这嫁妆是女子私产,婆家无权于涉,可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又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
沈举人不管为了面子好看,还是为了这面子后的“实惠”,这聘礼预备的都不会少。沈瑾那份产业的收益在他手中握着,剩下沈瑞的这一份,能放过去才怪。
恐怕沈理早看透沈举人为人,方行“借银”之举。
沈瑞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叹息两声。这沈举人真不是聪明人,丢了西瓜捡芝麻。有孙氏对沈理的大恩在,只要沈举人表现得发妻嫡子看重些,就能得到沈理的好感,五房也会更亲近他。他却将好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众人皆厌恶防备。
就是郑氏那里,郑小舅已经升了六品通判,对于沈氏家族来说,六品官不算什么,可对四房这举人门第来说,分量已是不清。要是沈举人不贪图继妻的嫁妆,将郑氏扶正,那郑小舅为了姐姐、外甥儿,肯定要提挈四房。
沈举人心里也好琢磨,不过是眼光高,只觉得背靠沈家,一个六品小官没有放在眼中。又因郑家早年落魄,郑小舅算是借着沈家的照拂供出来的,没有在沈家人面前高声的余地。
到了族学,沈瑞打发车夫回去,让他下午不用过来接,又叫柳成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那车夫老实,说什么也不肯要,只说怕被大娘子责罚。他接送沈瑞半月,早先是郭氏的车夫,从换了新马车后,便成为沈瑞的专用车夫,活比以前的重了不说,打赏钱的机会也少了。换做旁人,早就不满,这人却是憨实的,依旧老老实实赶车。
沈瑞道:“今儿有庙会,这拿着给二毛买点心。”
这车夫有两个儿子,老大是沈全身边的小厮,老二是个还拖着鼻涕的小毛头,沈瑞碰到过一回,曾叫冬喜包过两次点心,让车夫捎带回去。
车夫还要再拒,沈瑞摆摆手,转身带了柳成进了族学。
下人的规矩,代表着主人的素养;五房日子蒸蒸日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四房同五房一比,就是渣渣。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看似严厉,动不动就用打板子来惩治下人,可仆婢偷懒耍滑、欺上瞒下、狗仗人势,样样不落,当得起一声“刁奴”。
进了学堂,沈瑞环视一圈,发现沈珏不在,直到上课钟声将响起,他方姗姗来迟。
到了课歇时候,大家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都在说下午去庙会的事。
倒是沈珏,还坐在自己位上,支棱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沈环在旁引得他说话,他也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
沈瑞见状,有些担心,上前道:“珏哥这是怎了?可是身上不舒坦?”
沈珏念叨庙会可是念叨有些日子,昨日分开时还特意强调了此事,让沈瑞今日不用带茶点过来,要带他去庙会上吃好吃的。今日这蔫头蔫脑的,实不像沈珏了。
沈珏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身上没什么,昨晚没歇好,只觉得脑袋沉,等眯一会就好。”
沈瑞见他眼角下发青,确实是休息不好的模样,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沈珏方才那一眼似有深意。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沈珏既不说,沈瑞也不好追问,便记在心里。
等第二节课过去,午歇时间到了,学子们满脸兴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去逛庙会去。
沈环早接了家里任务,要带着蒙童班的弟弟出去耍,便与沈珏、沈瑞作别,去西厢接弟弟去了。
沈珏趴了一节课,算是养了些精神,不再像先前看着那么萎靡。
待上了马车,沈珏便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道:“都是瑞哥,累得我昨日走了困,四更天才阖眼”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这话从何说起,昨儿分开时不是还好好的?”
沈珏打了个哈欠道:“就是因为你,不只是我,就是我爹娘都没安生。”
沈瑞听了疑惑,不过沈珏也没有拿爹妈说笑的道理,便皱眉想了想,道:“莫非是因我家老爷要续娶之事?大伯娘那里不高兴?”
“孺子可教也”沈珏点点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我娘发火,还真是吓了一大跳。我爹也是,好好的参合你们家的事作甚?就像我娘说的,她与源大婶子向来交好,要是源大叔续了外头的,她这个伯娘还能护着你为你做主,不让你受了欺负去。可续了贺家长房的,要是有了是非,她就要避嫌,帮着哪头都说不清。”
说到这里,沈珏也露出惊诧:“实没想到,贺家会出这么个主意,两家亲事又这么快定下。我原还当他们看上的是你家大哥,长房有位表姐,正与你大哥年岁相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