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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7章 别有用心(二)

    既是有了怀疑目标,次日,沈理便吩咐手下盯上两人,打听两人这半年来的一切消息,一是知府衙门的幕僚闫举人,二就是贺家在松江的当家人贺西盛。

    闫举人这里,与知府后街小寡妇的绯闻,因为并不曾特意瞒人,一下就打听出来;倒是贺西盛那边,除了在沈家出事后没有援手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然而,知府衙门花了大银子买出来的消息,似乎验证了沈瑞之前的猜测。

    首告沈琦的人已死,那是沈家五房旁系姻亲,就住在沈家坊后街,却是个浪荡破落户,因爱赌博输光家业,房子妻女都卖了,打着姻亲的名头,曾经上门向沈琦借银子被拒,倭乱之后就出首告了沈琦,将沈琦妻儿被绑架之事与倭寇进城联系到一起,给沈琦扣了个“通倭”的罪名。

    至于首告沈珺的人,不是旁人,是沈栋身边的书童洗墨,并不是沈家世仆,是早年在京城添的人,这次在老家丢了小主人,不知是真的怀疑沈珺,还是怕承担罪责故意攀咬沈珺,就借机将沈珺给告了。只是他不是良民身份,“以奴告主”是大罪,挨了板子关在大牢里,等到结案后要流放的。

    要说听了沈瑞的猜测,沈理对沈西盛的怀疑只有五分,现下也变成了七分。一个烂赌鬼、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儿,要是没有人教唆,哪里知晓衙门大门朝哪里开?

    只是再多的怀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就无法揭开贺西盛的狼子野心。

    “算算日子,钦差将至,只盼着是刘阁老的人。”沈理拿着那本记录着赵显忠的账册,对沈瑞道。

    只有刘阁老的人,才能站在中立立场,毫无忌惮地处置松江知府,既不用卖人情,也不用因阵营不同而避嫌。

    不管是为了沈家,还是为了家乡父老,赵显忠这颗毒瘤都不能留。只是贺西盛想要拿沈理当枪使,也太小瞧了他,既有钦差下来,如何“查案”、如何“结案”自然是钦差的事。沈家这边做的,就是让钦差查到应该查的。

    虽因美色误人,耽搁了半日,可过后闫举人还是知晓了沈贺两家结盟之事。

    次日回知府衙门,赵显忠便将闫举人请过去说话。

    同赵显忠的略显慌乱比起来,闫举人知晓两家或许联手后可是镇定多了。他奉命到松江来,一是为了谋财,二就是为了谋人。

    沈家是第一目标不假,可顺带收服了贺家也是功劳一件。毕竟贺家老大如今是户部侍郎,六部实权官,再熬几年,说不得一个尚书可得。只这一个,就足以顶用。如今江西官场都在宁王势力范围内,以后同户部打交道的机会还多,户部能有个自己人总是好事。

    赵显忠因被沈理警告,已经存了别的心思,盼着闫举人也能给自己出个有用的主意,不想闫举人道:“恭喜东翁,贺喜东翁,沈贺两家此时联合,正是帮东翁解决了个大难题。”

    赵显忠不由目瞪口呆:“雨幕,这是怎么话说?”

    闫举人摸着短须道:“钦差将至,就算东翁有心将倭乱之事尽推到沈家头上,到底证据不足,疑点众多;要是将贺家牵扯到里面,可就不一样。沈家只有三房经商,又因之前分家的事已经分崩离析;贺家却是不同,听说贺家养了十几条贩布的船,顺着长江,直接贩卖至蜀中去。贺家二老爷交游广泛,有不少三教九流之辈成为贺家座上宾。同沈家这样满门读书人相比,贺家似乎更有‘通匪’的嫌疑。要是两家勾结,祸乱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似乎有道理,不过是歪理,赵显忠却是向来耳朵软,竟然觉得确实有道理。之前因担心想着与沈家“化敌为友”或与贺家结盟不过是下下策,能有其他法子自保当然更好。只是同沈家群龙无首不一样,贺家可有个侍郎在京中,赵显忠未免踌躇:“如此一来,岂不是得罪了贺侍郎?”

    闫举人淡笑道:“若是侍郎,东翁自是当忌惮一二;若不是侍郎,也就无足为惧。”

    这话说到赵显忠心中,忙不迭点头道:“雨幕说的正是。”

    到底觉得闫举人合心合意,想着他昨夜彻夜未归,赵显忠带了几分戏谑道:“雨幕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之好,看来昨夜不虚此行。”

    闫举人轻咳两声:“东翁说笑了。”

    “啧啧,扬州美人名扬天下,雨幕生在扬州长在扬州,遍赏群芳,却能被张氏迷住,可见张氏不是寻常美色。雨幕你既要讨美人欢心,也莫要做那不解风情的莽男子,什么钗环金珠也送些。搁在外头,到底不如早纳到身边踏实。”赵显忠笑呵呵建议道。

    在外头是个情报点,自是不能挪到知府衙门来,闫举人便道:“她是好人家女儿,这般不明不白跟了我,到底是委屈了她,等年底我给内子去信,告知家中,年后再行采纳之礼。”

    等到半年,松江事了,就无所谓纳不纳了。

    这是要让张氏最少守满一年的夫孝?赵显忠心中不以为然。夫丧不足月,就勾搭上;刚满百日就滚到一起,那张氏本不是贞洁之妇。只是闫举人到底是读书人,乐意这些穷讲究,赵显忠也就不多事,随他自己安排罢了。他自己还是多费费心,想着钦差下来如何招待,如何回话周全。

    贺西盛这里,既然是心虚,自然就叫人盯着沈理、沈瑞兄弟这边动静。只是沈理安排的人都是京城过来的生面孔,并不在宗房这边出入,因此倒是没有叫贺西盛的人发现什么。

    贺西盛此时,心里才稍稍踏实些。他知晓沈理在等钦差下来,心中却是奇怪兄长的家书为什么一直没下来。按照长兄的秉性,点钦差的旨意下来,就会先一步打发人回松江送信,将钦差的消息详细告知,好让自己早做准备,这次却是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家书下来。

    贺西盛虽没有出仕,可因长兄是京官,自然也关注京城动静,知晓内阁三位阁老各有立场。他自然是盼着李阁老这边的人下来,与贺家有份香火情,凡事都好照应;或是谢阁老那边的人也可,看在沈贺两家姻亲面子上也不会太为难贺家;最担心的就是刘阁老的人下来,到底会如何行事,就叫人摸不准。

    不管沈家、贺家,还是知府衙门,都以为钦差会是三阁老的人,临到松江会摆开仪仗,因此各自打发人往码头上候着,等着官船的消息,却不知晓钦差早几日就换了民船,如今已经进了松江城。

    松江城里,虽过了两月,可被焚烧的城墙,还有被熏黑的商铺,都带着“倭乱”的痕迹。原本繁华富庶的大府,因此这般祸事,不少商人撤离,街头的铺子至今还关着三、四成。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个三两年缓和不过来。

    张永是头一回来松江,感觉还不深刻;另外一人却是在松江小住过,不由唏嘘。

    两人都穿着常服,自然是换下官场称呼,张永低声道:“伯安觉得松江知府的折子奏有几成真?”

    没有错,这次新皇秘密钦点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由兵部郎中王守仁。王华做过新皇东宫时的老师,又没有在三阁老之间站队,自然就得了新皇信任。对于王华之子王守仁,新皇也多有青睐。只是为了防止三阁老“捣乱”,这钦差是接的秘密旨意,并没有明白礼部与内阁,因此竟是无人知晓。

    小皇帝天子骄子,自有自己的骄傲,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人。虽说因身份有别,之前随意出宫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沈瑞这位宫外“好友”。如今松江有事,沈家有难,他既知晓沈瑞回老家,自然不会让别人“欺负”了沈瑞。

    至于赵显忠构陷沈家的那些话,小皇帝一个字也不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沈家出息点儿的子弟都在京城,又有两个状元支撑门面,这般世代为宦的士绅之家,就算是疯了,也不会勾结倭寇祸乱老家。那般行径,与掘坟挖墓无异。

    张永是新皇在东宫时的大伴,没见过沈瑞也听说过沈瑞之名,因此之前与王守仁说话就带了立场。王守仁听出他话中对沈家的维护,虽一时想不到缘故,可不好再隐瞒自己与沈瑞的关系,便直接说了两人的师生关系。张永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皇帝选王守仁为钦差,不单单是因王华的缘故。

    两人目标一致,护着沈家不被诬陷,调查出倭乱真相,相处说话倒是更融洽。

    张永此时问话,并不是疑沈家什么,而是想着赵显忠会不会在伤亡数字上造假,毕竟看起来,松江城里被祸害的不轻。

    王守仁想了想道:“城里的伤亡数字应该差不多,就算有出入也是城外的人数。”

    毕竟是惊天大事,总要有钦差下来查询,城中伤亡都是有迹可循,想要瞒报少报风险太大,至于城外的伤亡人口,能不统计自然是不算在里为好,省得数据更加害人。

    张永闻言,面上一黑:“这赵显忠真不是东西,难道城里人性命是性命,乡下人就不是人吗?查,咱们好好查,他要是真的瞒报城外伤亡,杂家饶不了他!”

    这位公公是保定府下边乡下村子里出来的,最看不惯城里人欺负乡下人,自然也受不了赵显忠堂堂知府对治下百姓如此区别对待,因此怒了。

第498章 别有用心(三)

    松江码头,沈理安排的周管事没有探听到钦差将至的消息,反而接到了沈瑾与沈鸿夫妇一行人。

    看到沈瑾露面,周管事本就吃惊;待看到沈鸿夫妇,就察觉到不好。实在是沈鸿面如金箔、气若游丝,随行的大夫也面带凝重,这气氛委实不对。

    周管事只负责来打探钦差消息,自然就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因此,一面打发人往城里送信,一边在码头附近的车行里租赁了两辆马车。

    沈瑾与郭氏搀扶着沈鸿上了前面的马车,郭氏随即也上去看护,沈瑾独自坐了后面的马车,想起码头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与昔日熙熙攘攘如今冷冷清清的码头集市,心情越发沉重。

    松江被烧抢的越厉害,牵扯的人罪名越重。赵显忠身为一地知府,守土有责,出了这样大事,追究起来前程难保,可要是治下有人勾结匪类,那就只有“失察”之罪,贬官几级,找个机会起复就是。如此一来,自然要死咬着沈家不放。

    要是换做以往,官司拖下去,说不得以后还会有转机,可眼下沈鸿拖着病体回乡,真的能熬下去吗?沈瑾真是想也不敢想。

    未及沈瑾一行到车门口,沈理与沈瑞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族兄弟急匆匆出来,正好与沈海碰了个正着。

    如今正是沈家遇劫难之时,沈海巴不得在外的族人回来的多多益善,以壮声势,听说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便顾不得长幼尊卑,亲自与沈理、沈瑞出去相迎,又吩咐人往后宅传话给贺氏,让贺氏预备席面给众人洗尘。

    若是以前的沈鸿夫妇,自然不放在贺氏眼中,毕竟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泼妇;可现在的沈鸿夫妇,教导出来个得用的好儿子,给郭氏也请封了诰命,就不是贺氏好怠慢的。再说还有沈瑾,这个新鲜出炉的今科状元,这是中魁首后第一次回乡,贺氏自然也要表示宗房的善意与亲近。

    话说城门外,马车并没有立时进城。虽说精神气不足,可沈鸿还是叫人停了马车,看了几眼烟熏火燎痕迹明显的城墙。沈瑾能想到的关键,他们夫妻两个自然也能想到,对于次子的担忧更胜。

    就在这时,沈海、沈理等人到了。

    沈鸿夫妇见到沈海很是意外,沈鸿要下车见礼,被沈海按住:“又不是外人,客套什么?舟马劳顿,等你歇歇咱们再叙话不迟。”

    话说的好听,可沈海心中讶然不已,他是盼着沈家族人回来,却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个族弟。这……这哪里是回来帮忙的,别在这个添乱就不错了。

    郭氏是族弟媳妇,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到了沈瑾这里,沈海热络不少,连赞了好几句,夸得沈瑾都带了腼腆。毕竟有沈理在前,他实当不得沈家“钟灵锦绣第一”的称赞。

    沈理与沈瑞也瞧出沈鸿的身体糟糕,知晓他们一行在天津卫下船后没有回京城,休整两日便又雇了船南下,兄弟两个没有如沈瑾担心的那样去迁怒沈瑾。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琦生死不知,夫妻两个难以安心也是爱子之心;再说沈瑾辈分年纪都在这里,除了服侍照看两位长辈,并不能做两位长辈的主。

    可是沈瑾做不了沈鸿的主,郭氏却是能做的了丈夫的主的。沈鸿身体状况这样糟糕,郭氏都没有停船在路上休整,而是直接往松江来,可见沈鸿的身体已经危险到极点。

    沈瑞心情十分沉重,趁着沈理与沈鸿夫妇说话,看了眼小张大夫。就见小张大夫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了几分遗憾。

    郭氏下了马车,没有看到沈全,待沈理问完好,就道:“怎么不见全哥儿?”

    沈理说了江苏学政与自己的渊源,将沈全往江苏学政请人的事情说了。

    郭氏不由满脸感激:“多亏了你费心。”

    就算松江知府扣押举人确实不合规矩,可要不是用了沈理的人情去请,江苏学政未必会淌这个浑水。

    眼见沈鸿精神不足,沈理问过好后,便请郭氏上车。

    沈海也热络道:“家中已经预备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郭氏看了闭目养神的丈夫一眼,为难道:“大伯相邀,本不应辞,可我们老爷实是劳乏,加上弟妇实放心不下家中,也不是琦哥儿媳妇与孩子们如何担惊受怕,改日再往大伯府上叨扰。”

    沈海闻言,不由一愣,疑惑地看了沈鸿夫妇一眼,眼见夫妻二人神色不似作伪,想要说什么又止住,望向沈理。

    沈理便道:“让瑾哥儿随海大伯先回去,我同瑞哥儿送叔父与叔母先回五房安置。”

    沈鸿奄奄一息的模样,沈海也不敢强邀他回去,加上不知如何开口与他们夫妻两个说沈琦妻儿之事,便招呼着沈瑾上了自己的马车,伯侄两人一起回宗房去。

    沈瑾虽然更愿意与沈理、沈瑞一道,可既是沈理与沈海都开口,不好拒绝,便随着沈海离开。不过他也察觉出沈海态度的变化,从最初的热络变得“落荒而逃”,似乎就从郭氏提及儿媳妇与孙辈开始的,不由担忧道:“海大伯,是不是五房那边还有其他变动?”

    这一瞬间,沈瑾想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担心的是沈琦之妻怕受丈夫牵连,舍了孩子归宁。毕竟这种事,时有听闻。可若真是那样的话,对于五房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之事,况且还有一对年幼子女,正是需要父母看顾的年岁。

    沈海摸着胡子叹气道:“这次沈氏一族遭难,五房变故最多。”说罢,将沈琦之妻儿被劫,沈琦因此被诬告之事说了。

    沈瑾素来老成,眼下也不禁神色大变:“那琦二嫂子与孩子们找回来没有?”

    沈海摇头叹息道:“要是找回来,我也就不担心了。谁会想到你叔父婶娘会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你六族兄怎么开口。”

    沈瑾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一路服侍沈鸿夫妇南下,最是知晓沈鸿身体的真实状况,不过是熬日子,如何能受得了这样消息。

    随着沈瑾被沈海带到宗房老宅,受到贺氏慈爱对待,沈理、沈瑞也将沈鸿夫妇送回五房。

    因为之前沈全回来,五房的宅子已经打扫一遍,放了潮气,沈鸿便被直接送到上房。从下码头到进城,不过大半个时辰,对于沈鸿来说已经是乏极,虽有心多问两句次子的消息,耐不住精神不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郭氏换了外头大衣服,简单梳洗,出来小厅。

    眼见厅里只有沈理、沈瑞在,还有这边得用的两个管家,再无旁人,郭氏不由担心,问管家道:“琦二奶奶呢?可是身上不爽快,怎么不见哥儿姐儿?”

    管家带了为难,没有立时作答。

    郭氏察觉到不对头,见管家看着自己身边的婢子欲言又止,就打发婢女下去。她倒没有像沈瑾那样想着儿媳妇回娘家的事,毕竟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与儿子夫妻情深,又育有一双儿女。她是怕儿媳妇一时软弱,寻了短处,可见管家身上穿着青衫,各处也没有挂白,悬着的心又放下些。

    管家这才说了琦二奶奶与孩子们被绑架之事,虽说外头该知道的都知晓此事,可是沈琦因为担心妻子以后回来难处,对外的说辞依旧是妻儿归宁。因此家中仆人也多半这样以为,至于去衙门首告沈琦的烂赌鬼,是如何发现五房变故的,管家也不得而知。

    郭氏脸色铁青,牙齿咬得直响:“二爷既收了勒索信,可送出去银子不成?”

    郭氏愤恨,并非是心疼银钱,而是没想到有人会将主意打到妇孺身上。沈琦之妻一个年轻妇人,在绑匪手中走一圈,世人会如何看待?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管家点头道:“既关系二奶奶与哥儿姐儿安危,二爷自然不敢吝惜银钱,按照信中所说,取了五万两白银,从钱庄折成五千两金子,亲自送到信中指定所在。不想绑匪言而无信,此后就没有动静。”

    而沈琦亲自送赎金这回事,在烂赌鬼的供诉中,就成了“通倭”的证据之一。

    郭氏素来刚强,此刻望向沈理,也忍不住露出祈求之色。

    沈理不等她开口,便道:“婶娘放心,侄儿已经叫人去打听弟妇与侄儿们的消息。”

    郭氏面带感激的点了点头:“如今婶子也只能厚颜相托了。你叔父那里,是万不敢让他知晓此事。”说到这里,又吩咐管家对继续封口,对外对内继续琦二奶奶带儿女归宁的说辞。

    管家忙不迭地应了,下去吩咐各处不提。

    眼见郭氏担忧儿孙,加上屋子里再无旁人,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就将之前的猜测说了。郭氏不同其他内宅妇人,向来是五房的当家人,对方即是将要算计五房的沈瑛,自然没有瞒着郭氏的道理。

    郭氏听得双目赤红,一方面为儿媳妇孙儿平安的消息稍稍安心,更多的是无边的愤怒。原本她之前还有些恹恹,想着自己夫妻二人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临老临老遇到这般祸事,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没有想到不是天灾,而是**,只是因遭了小人惦记,就要面临家破人亡之险,如何能不愤怒?

第499章 别有用心(四)

    不管郭氏如何愤怒,她自己也晓得此事后续还要指望沈理安排。不管是寻找宁王逆乱的证据,如何证明沈家清白,还有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钦差,只有沈理有身份又有能力出面应对。

    郭氏沉思片刻,让沈理稍坐,自己起身往里间去。

    不过盏茶功夫,郭氏出来,手中捧着个锦匣出来,打开来里面半匣子地契、房契,推到沈理面前:“六哥儿,不管是寻找证据还是找人,都要花银子,也不知钦差秉性如何。五房的家底尽在这里,婶子晓得你会尽力而为,只是这世道能花银子解决的就是小事,人情大过天,能不欠就不欠的好,省得以后你难处。能保一个是一个,儿子婶子救,儿媳妇孙子婶子也想救!”

    沈理忙道:“全哥儿已经留了银子出来,婶娘快收回去,哪里就至于如此?”

    “同性命比起来,这些浮财算什么?瑛哥儿已经出仕,俸禄不多,也养活了妻儿;全哥最是活络,以后即便科举无望,也能寻一门安生立业的事做;即是尚没分家,如何用这些银钱就是我说了算。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赵显忠那里,只要他肯改口不再攀咬沈家,我也宁愿将家财都给了他。”郭氏心中既有定夺,就不肯再改主意:“更不要说你们要查的是一地藩王,证据岂是那么好找的?既没有外人在,婶子就说句不中听话的话,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捏造证据来冤枉我们,我们却要老老实实找到证据才能指正他们?”

    沈理也不是顽固不化的腐儒,自是听出郭氏话中之意。虽说如此有违君子之道,可既在官场历练十几年,沈理不能说面厚心黑,性子也圆滑许多。

    “婶娘放心,侄儿晓得当怎么做了。”沈理这次没有拒绝郭氏的锦匣,一是面对即将到来的钦差,或许真的需要银钱打点;二是要派人往太湖、南昌一代打探消息,也所费不少;三就是为了让郭氏安心,反正这不是五房一个房头的事,当然不会真的耗尽五房家财。

    郭氏神色稍安,看了看因赶路劳乏小脸瘦了一圈的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也辛苦瑞哥儿,小小年岁,跟着千里奔波。”

    “婶娘放心,侄儿这是长个儿才抽条,如今一顿两碗饭,体重比在京中还重两、三斤。”沈瑞见状,忙劝慰道。

    郭氏点点头:“如此就好,你六哥这些日子且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因将到饭时,郭氏晓得宗房已经预备了席面,就没有再虚留沈理、沈瑞,亲送出来,再三嘱咐沈理:“不拘什么消息,得了就让人告诉婶娘一声,总比没头没脑胡思乱想要好。”又对沈瑞道:“婶娘之前看不上瑾哥儿,可这一路下来,他言行做派也都在眼中,并不是心机深的孩子。你要心中有数,乐意亲近就亲近,不乐意也莫要撕破面皮,说不得以后也是一门助力。”

    沈理与沈瑞双双应了,才离了五房,回宗房去了。

    宗房这里,贺氏看着沈瑾,越看越喜欢。要不是同族,加上没有闺女,她都想要招沈瑾做姑爷。如果与娘家没有交恶,她少不得要琢磨琢磨哪个侄女合适,好让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眼下既是与娘家交恶,自然也不乐意便宜了贺家,只有唏嘘。至于之前鄙视沈瑾庶出身份,对于孙氏教养庶长子不以为然之事,早在沈瑾中了状元后,就被她抛到脑后。

    等到沈理与沈瑞回来,贺氏又不由自主在心中比较沈瑾与沈瑞两个。

    不过是相差四岁,一个已经是状元,一个不过是秀才,自是分出高低来了。至于二房守孝不守孝之事,在贺氏看来不过是借口,毕竟乡试时二房大老爷还没有病故,并不影响沈瑞下场,多半是为了遮羞,才借了侍疾的借口没有下场。再想起两人的生母,虽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可身为嫡妻的不过是个商户女,娘家又是绝户头;做了妾的倒是出自书香门第,现在还有舅舅在外做官。细细讲究起来,这沈瑾出身并不亚于沈瑞。

    徐氏那年到松江择嗣子,言行气度都高出贺氏一大截,使得贺氏少不得自惭形愧;等到沈珏病故,贺氏更是听不得京城二房,将徐氏与沈瑞都恨上。眼下对比沈瑾、沈瑞兄弟,贺氏却能在心中嗤笑一下徐氏的“有眼无珠”,更盼着沈瑞陷入对庶兄弟的羡慕嫉妒,越来越没出息才好。

    沈瑾看着沈理、沈瑞回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碍于贺氏还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贺氏,正好看到贺氏对沈瑞的恶意满满。这般狰狞神色,同之前的慈爱截然不同。沈瑾不免不快,可想到沈珏之死,知道这是横在二房与宗房之间难解的疙瘩。沈瑞虽说无辜,也不免被宗房迁怒。

    这般想着,沈瑾便不想在宗房留了,连带着沈瑞都想要带走,省得在这里受委屈。只是这些话他无需对贺氏说,还要与沈理商量才好。

    贺氏少不得问沈理两句沈鸿夫妇如何的话,沈理不冷不热的答了。贺氏自觉地没滋味,借口下去催促席面,讪讪离去。

    “海大伯怎么不在?”沈理道。

    沈瑾回道:“好像是什么人找,急匆匆去了,说午饭在外头用。”

    沈理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找沈海的只有衙门里那位小吏,不知道知府衙门那边是不是又有新消息出来。

    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沈瑾红了眼圈,起身作揖道:“小弟辜负了六族兄所托,没有将鸿大叔与婶子送回去……鸿大叔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好,小张大夫说怕是要预备起来了……”

    虽说刚才亲眼目睹沈鸿的孱弱,可沈理与沈瑞听了这消息依旧惊呆。毕竟方才郭氏神色镇定,丝毫看不出哀切绝望之色。

    “婶娘也晓得了?”沈瑞问道。

    沈瑾点点头:“嗯,正是如此,婶娘才不许停船休整,让速回松江来……”

    速回松江,自然是要“叶落归根”,省得病故在外头。

    屋子里气氛越发凝重,沈瑞想着郭氏慈爱与刚强,心里直发酸。

    沈理则想得要多一点,沈瑛如今品级虽不高,却是在通政司,天子近臣;不过守制是人子之责,逃避不了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正好避开现在的皇权与内阁之争。只有沈琦那里,即便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可有父丧压着,怕是下半辈子也不好过。

    眼见沈理、沈瑞无人责怪自己,沈瑾还是难受。要是他能立场坚定,说不得眼下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知府衙门前街,茶楼大厅。

    临窗角落里,坐着两个客人,寻常儒生装扮,叫了几份茶点,一边吃茶,一边听旁边客人闲聊。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换了常服的王守仁与张永两个。

    因王守仁在松江小住过,会说几句松江话,因此冒充本地客人,倒是并不显眼。

    就听邻桌一个老翁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沈家是大族不假,可鲜少有欺负百姓之事,如今的人,却是为了银钱信口开河,都丧了良心啊。”

    同桌一个年轻儒生不忿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难道谁还会白白冤枉他们不成?就算诬告一个,还能诬告三个?不过是老天有眼,做坏事漏了痕迹,这才是恶人有恶报。百十来条人命,就是拿整个沈家来填,也是应当应份!”

    那老翁使劲拍了下年轻儒生的后脑勺:“臭小子,浑说什么?钦差还没下来断案,你就给沈家定罪了?”

    那年轻儒生不自在道:“祖父有话好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如今说沈家不是的又不是孙儿一个,别人说的,孙儿作甚说不得?”

    那老翁正色道:“我不管旁人,反正你说不得!要是没有沈家,你我祖孙两个早没了性命。沈家是我们陈家的恩人,别人能忘恩负义,我们陈家不能!”

    年轻儒生好奇道:“怎么之前没听祖父提起过?沈家与我们家有什么恩惠?”

    老翁道:“你忘了,前几年刚回松江时,我曾带你去扫墓?”

    年轻儒生点点头道:“孙儿记得,祖父说那位孙恭人,早年曾经救过孙儿。”

    老翁点点头,陷入回忆道:“那就是咱们祖孙两个的大恩人,是沈家四房大太太。那年你才三岁,生了重病,你姑妈远嫁,咱们在松江别无亲族,我将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可还是没有将你的病治好。药铺赶人,我抱着你在路过哭,想着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爷孙两个一道去了算了。正好孙恭人路过,停车问我是怎么回事,知晓了你生病,二话不说就叫人去医馆抓药,又拿了银子安置我们。等你病好了,听说我要带你去投奔你姑母,便又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做仪程。我原本想着,等你出息了再来回报恩人,却不想老天无眼,恩人这么早就去了。”

    年轻儒生满脸羞惭道:“是孙儿不是,再也不人云亦云。沈家既有孙恭人这样的善人,又先后出了两位状元公,怎么会是别人口中鱼肉乡里之人?”

    老翁欣慰地点了点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家不过是树大招风,才遭了别人的嫉。只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总有水落石出那一日……”

第500章 别有用心(五)

    都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可因为张永对赵显忠这势利知府心存反感,此刻听了祖孙对话,对于沈家“良善传家”的印象就更好了。加上他虽没有见过沈瑞,却是见过沈理、沈瑾、沈瑛这族兄弟几个的。同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只想着同司礼监争权夺利、架空皇帝的老臣相比,沈家这族兄弟几个则少了几分官派,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可亲可敬多了。

    等那祖孙两个会账离去,张永忍不住对王守仁道:“这孙恭人是何人?是哪位沈大人先慈,竟得四品诰命?”

    妻以夫荣、母以子贵,内宅妇人生前诰命、死后封赠,多是丈夫或儿子请封。既是下来查案,张永出京前也将沈家的资料翻了一遍,沈家最显赫的一房在京城,是他房头虽出了两个状元,可因年岁轻,还都在熬资历,其他房头的族人也有出仕的,可都品级不高。或许孙氏已故的缘故,加上京中资料准备匆忙,中并未提及孙氏。

    王守仁道:“孙恭人并非因夫因子得封,而是因修桥搭路,屡有善行,由当时的松江知府蒋大人向朝廷请封。”

    “竟然如此?怪不得沈家子孙繁茂,竟有如此贤妇!”张永称赞道。嘴上这样说着,他心中却不以为然,不用说这又是个不得丈夫宠爱的怨妇,要不然身为女子,只会将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哪里会去操心修桥搭路、他人吃饱穿暖的事?多半是嫁妆丰厚,求个善名,省得夫家“宠妾灭妻”。

    王守仁道:“这孙恭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瑞生母,小沈状元嫡母。”

    因沈理、沈瑾族兄弟两个先后中状元,京中为了区分两人,将沈理称为大沈状元,沈瑾称为小沈状元。

    张永一听,不由咋舌,这嫡出庶出、出嗣承嗣,立时脑补一出大戏。再想想沈瑞进京的年纪,多半是失去生母庇佑的时候,因此身为嫡子,被迫出继族亲为嗣。

    孙氏病故那年,王守仁正好在松江,是见过孙氏出殡时的场面。孙氏确实是好人,可境遇到底令人唏嘘,难得沈瑞没有长歪,依旧宽和良善,品行与其母也算是一脉相传,神色也有些感叹。

    张永眼中沈瑞俨然成了“小可怜”,母丧父弃,十多岁出继,都是半大孩子了,与嗣父母能亲近到哪里?怪不得皇帝怕人欺负了沈瑞,原来这松江还是他的伤心地。

    两人各有感叹,就见旁边座位又来了一桌吃茶的客人。

    同方才朴素的祖孙相比,这三人穿戴绸衣,为首那人穿着青绸长袍,眼神太过灵活,尖嘴猴腮,看着面相不善。还有就是他这衣服,略显肥大,倒像是穿着其他人的衣服一般。另外两人面相发黑,看着要粗壮不少,身上蓝色绸子衣服,可也不怎么搭。

    看到张永、王守仁都穿着儒服,那青衣人格外多看了两眼,方叫茶博士点茶,又要了两盘茶点,开始扯着嗓门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倭寇上岸”的祸事。

    “那叫一个惨,我家铺子被抢光了不说,铺面也一把火烧了,看铺子的掌柜与伙计更是没跑,都成了焦炭!”青衣人哭丧着脸说道。

    左手那人接话道:“铺子都抢了,损失不少银子吧?”

    那青衣人忙点头道:“张兄说到点子上,可不是吗,我那是布庄,刚收了半船布入仓,半点没剩下,损失得有几百两。哼,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沈家多么势大,不赔我银子,我官司就要与沈家打到底!我呸!平日里装成个善人模样,却是真是心黑。哎,只是也不知能不能讨回来。人人都当他们家是松江首富,实际上内里早就空了。”

    右手那人道:“不能吧,沈家城外还有好些田。”

    青衣人道:“李兄呀,外人都瞧着沈家风光,可沈家费银子的地方也多,要不是一把银子一把银子砸下去,能出来那么些个举人、秀才?沈家人读书,别人家子弟也读书,沈家怎么就这么牛气?平日里欺行霸市那些事就不说,万不该不顾乡邻,引了倭寇来劫掠,坑了这一城百姓。反正我不找别人,自找沈家这个罪魁祸首!”

    这青衣人嗓门这么大,自然引得大堂里茶客都侧目,竟是不少人信了这番说辞,面上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张永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不小心正看到茶博士的神情。

    茶博士五十来岁,上了年岁,明显不赞同这番说辞,眉头微蹙,只轻轻摇头,倒是没有说什么。

    张永虽打小入宫,宫廷最是磨练人,加上也派过外差,自然锻炼了一番辩人的好本事。

    眼见那三人说完一个长篇,牛饮了两杯茶,将几盘茶点嚼个七七八八,会账离开。张永便也起身,留了块碎银子,示意王守仁跟上。

    两人都看出这三人的不对之处,那青衣人不像是商家做派,更像是市井无赖;另外两个跟班,一人一句台词,说的还生硬,像是之前就背后了的。

    虽不知是谁指使,可这几人明显是故意散布沈家的闲话,挑唆市井舆论。

    两人远远缀着三人,眼见着这三人见了另外一家生意热闹的茶楼,故事重演,正验证了之前的猜测。

    两人是钦差,身边微服出行,可也有锦衣卫变装跟在周围护卫。张永就叫了其中熟悉的小旗,叫他盯紧了这三人,尤其是其中青衣人,看这人最终回哪里。

    张永与王守仁两个,则是去了落脚的客栈。

    两人在外奔波大半天,简单梳洗了,要了一桌席面,匆匆用了。

    等席面撤下去,上了茶水,张永便叫人去看盯梢的小旗回来没有,又对王守仁道:“不会真的是赵显忠指使的吧?”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八成认定了。

    按照之前的资料,沈家在松江也算是“庞然大物”,寻常人家哪里会主动与沈家对上?换做赵显忠就不一样,他是知府,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要是找不到替罪羊,别说是乌沙难保,身家性命也危险。

    王守仁因为对松江的格局了解些,知晓沈贺两家这些年的明争暗斗,怀疑的对象就多了贺家一个。只是赵显忠能上那么的折子,没有什么证据的情况下羁押沈家人,也不清白就是了。

    “赵知府倒是有动机,只是如此有迹可循,行事未免太不小心,倒未必就是赵知府指使。”王守仁道。

    张永轻哼道:“不过是心虚罢了,要不然何必画蛇添足!”

    这说着话,那负责盯梢的锦衣卫小旗回来回话:“那人又去了两家茶楼,都是说完即走,后去了知府衙门后街的第一户人家。标下跟附近的人打听,那户人家姓王,户主是个游商,年初死了,留下个小寡妇,如今家里只有小寡妇与小寡妇的老娘,还有两个下人,一家四口。不过这小寡妇长得好,得了知府心腹幕僚闫举人的青睐,昨晚闫举人就在王家留宿。那青衣人并不是布庄东家,而是南城一个混混头儿,倒是常来小寡妇家,对外说是小寡妇的表舅。”

    张永吩咐那小旗下去,继续带人盯着王家宅子。

    小旗得了吩咐下去,张永带了几分得意道:“啧啧!咱家说什么来着?什么知府幕僚的外宅,不过是幌子。没有旁人,就是赵显忠那厮!要是他老老实实,什么也不做,咱家还真是不好随意查他,可瞧瞧他这吃相,也忒难看,尽是小心眼子,当别人是傻子糊弄!”

    王守仁点头听了,心中却有些疑惑。这一路上他除了研究倭寇上岸的规律,也在研究赵显忠这个人。

    虽没有与赵显忠打过交道,可看他的履历,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否则再是朝中有人,也不会得了松江知府这个肥缺,只是运气不好,经此一事,仕途基本到头。不管他如何攀咬沈家,想要推卸责任,既是一地父母,在数百百姓伤亡情况下,还想要保全己身不易于做梦。就算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也不当与做出这样粗劣的布局,难道是那个闫举人自作主张?

    确实是有人自作主张,却不是闫举人,而是张氏。

    张氏与沈家颇有渊源,流落风尘也多少有沈家的缘故,恨透了沈家,知晓沈家的状元公沈理回松江,生怕沈家“逃出生天”,才想了这一出出来。

    至于这青衣人,是张氏前几个月受了闫举人吩咐,花银子笼络的帮闲。因闫举人隐在幕后,出面洒银子笼络帮闲的都是张氏,这帮闲自然也就听张氏的吩咐。

    张氏年轻貌美,这帮闲少不得垂涎一二,却也知晓这是闫举人的禁脔,后面有知府衙门做靠山,不是自己一个帮闲能染指的,不过是过一过眼瘾,在张氏鼓鼓囊囊的胸前瞄了好几眼。

    张氏不以为忤,反而被这帮闲馋猫似的模样的逗得“咯咯”直乐,娇声吩咐那帮闲道:“你继续盯着沈家,不拘那边有什么动静,都过来说一声……”说这里这里,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声音却有些发寒:“尤其是沈家四房的消息,格外留心些,半点也不能放过……”

    那帮闲领了十两银子的赏银,屁颠屁颠的去了,心里还直嘀咕:“这张娘子不是王货郎从外地领回来的?怎么倒像是沈家的仇家。最毒妇人心,看来得罪什么人也不能得罪女子……看她年岁,不过十八、九岁,倒是与沈家四房状元公年岁相当,莫不是与沈状元有婚约?可沈家是什么人家,她就算姿色好些,也配不上啊。”

    帮闲想了一圈,想不明白,索性丢到脑后,继续盯着沈家去了。

第501章 顺藤摸瓜(一)

    张氏只当自己是为了沈家定罪加重筹码,却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几处盯上。阴错阳差的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她自作主张,都当成了是闫举人安排。如此一来,不仅印证了沈贺两家对闫举人的猜测,也让张永误会成了此事是赵显忠为了自己脱罪,再次陷害沈家。

    本就是有了偏向,加上这样的事,张永对沈家的处境越发同情。王守仁察觉到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可也没有多话。如今两位钦差,就要决定是继续微服下去,还是开始摆开仪仗。

    王守仁虽是正使,却也晓得新皇更信任的是张永,便不自专,与他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张永晓得沈家这样的罪名,要是不洗刷干净,即便沈家暂时脱罪,几个人出来,可有了嫌疑以后翻出来都是把柄。既是受命下来为沈瑞做主,张永自然想要将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今倭寇跑了两个多月,上哪儿找人证明他们与沈家没有关系去?那剩下的只有证明赵显忠人品有瑕,才能证明他的话不可信。

    “千里做官只为财”,尤其是松江这样的大府,张永才不相信赵显忠会干净到哪里去。不说别的,就说知府衙门安抚地方伤亡百姓的抚恤金,难道账册上还标了某某是城里人,抚恤金几何;某某是乡下人,抚恤金减半?

    连抚恤银子都要沾手,这人贪性可见一斑。

    张永沉思片刻道:“也不知大沈状元与沈瑞查出什么没有?”

    王守仁闻言知意,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踌躇。毕竟是下来查案的钦差,私下先见其中一方,要是泄露出去,王守仁少不得要挨弹劾。

    不过王守仁想着自己与沈瑞的师生关系,即便之前无人留意,自己回京交代差事时也难免被翻出来说嘴,立时坦然了,摸着胡须道:“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族人众多,或许有其他发现。”

    既要见沈瑞,王守仁便没有再遮遮掩掩,写了亲笔信,打发小厮过去送信。

    张永倒是对新皇念念不忘的小伙伴好奇起来,有王守仁这样的老师、杨廷和这样的岳父,还有沈理、沈瑾两位兄长,加上是皇帝的少年之交,沈瑞以后的前程自然是错不了。自己提前买个好,并不费什么事。

    沈家宗房客房,傍晚时分,沈理、沈瑞就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有人在市井传播流言,将两月前的“倭乱”归罪于沈家,煽动“倭乱”中受损商户与百姓向沈家索赔。而这传播消息之人,出入闫举人外宅,当是闫举人那边的人手。

    沈瑾也在,此刻还不知这“倭乱”与藩王有关系,只当赵显忠为了脱罪,故意陷害沈家,才会趁着钦差即将到来,煽动民意。

    “不思如何安民,不思以防下次倭乱,只想着自己乌纱,就如此信口雌黄,实是小人也!”沈瑾不由气愤不已。

    沈理摇头道:“如此决绝,不留后路,不似赵显忠手笔,更像是闫举人趁机泄私愤,报复沈家。”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私愤?莫非这闫举人与沈家有嫌隙?”

    本就是四房惹下的祸事,沈理无心为沈源隐瞒,直接说了闫举人的身份以及沈源先许婚后悔婚之事。

    沈瑾听了,哪里还坐得住,立时起身,满面凄凉道:“竟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给沈家招来祸事?都是我的过错,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该心存他念,故意给老爷写那封信,才使得老爷退亲,给沈家招来了仇家。”

    沈瑾少年得志,带人温煦不假,可内里也自有几分心气。他因嫡母出身商户,对于商家女并没有什么歧视,不喜之前沈源给定的亲事,更多的是不相信亲爹的眼光。加上沈源在信中将闫家家财说了又说,连带着闫家嫁女的嫁妆几何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就像是闫家用钱买女婿一样。沈瑾毕竟是读书人,加上手上有嫡母留下的遗产,没想过惦记未来妻子的嫁妆,对于这门亲事更加不热衷,才想了个法子,让沈源推掉,不想竟是后患无穷。

    沈理皱眉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自责,只是让你知晓缘由。你父亲那里,也要早做他想,学官虽品级不高,可真要出了乱子,也难免会影响到你身上。”

    沈瑾苦笑道:“扬州是闫家地盘,他们既要连沈家族人都要报复,哪里会放过我们老爷?或许是现下顾不上,或是老爷已经惹了麻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沈理听了,问沈瑾道:“那你怎么想?要不要现在去扬州?你毕竟是状元身份,不管那边如何安排,只要你露面,多少要顾及些。”

    沈瑾摇头道:“松江这边是关系阖族安危的大事,我虽帮不上六族兄什么,充个数跑个腿还是能做的。老爷那边,暂时是顾不上了。”

    虽说这世道讲究忠孝传家,可沈瑾也没有在沈理、沈瑞面前故做孝子的意思。

    沈理又望向沈瑞,沈瑞神色平静,对于沈源之事恍若未闻。

    沈瑾已经岔开话,道:“六族兄,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用不用见一见这闫举人?要是能化解他心中怨恨,也是好事。”

    沈理想了想,道:“我观此人行事狠辣,瑕疵必报,非良善之人。不过你趁机见一见他也好,总要让他晓得我们也知道了他的底细,多少有些顾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若是继续算计沈家,那沈家也只能盯着扬州闫氏一族。”

    沈瑾虽是真心要化解两家恩怨,可也没有反对沈理的话。钦差马上就要到了,要是对方疯狗一样死咬着沈家不放也是麻烦,让对方知道忌惮也好。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沈瑞的长随长寿拿着一封信请见。

    沈瑞见长寿神色不对,好奇道:“谁的信,你怎么一副受惊模样?”

    长寿回道:“二哥再也想不到,是五砚小哥送来的。”

    沈瑞一愣,忙接了信,一眼就认出是老师亲笔,忙拆开看了。饶是他素来老成,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看了信也不禁露出两份欢喜,对沈理、沈瑾道:“六哥、大哥,原来这次来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小弟恩师。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就到了,没有摆依仗,如今在鸿运客栈落脚,传我去问话。”

    沈理、沈瑾两个自然也知晓沈瑞的老师是哪个,除了与沈瑞私下的师生关系外,更是独立于三位阁老党派之外的“帝党”。

    沈瑾还想不到“党争”对沈家案子的影响,沈理却已经想过各种可能。不管是三党哪方势力的人下来,对沈家都是有利有弊,有的更是弊大于利;只有“帝党”下来,才能更公正的审案问案,将“倭乱”真相避开内阁,直达御前。如今不仅是“帝党”的钦差,更是与沈家渊源颇深,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沈理心中阴霾立时也散了大半,忙催促沈瑞道:“既是你老师传召,速去,速去!”

    沈瑞却没有着急走,而是道:“六哥,我将那账册带过去吧。”

    这账册说的自然是贺家提供那份,赵显忠盘剥地方、鱼肉乡里的证据,按照他们兄弟两个之前的计划,是要等钦差下来换个法子辗转送到钦差手中;如今既然钦差不是别人,那就也不用那样手段。

    沈理点头道:“应当的。”

    账册由沈理收着,立时取了递给沈瑞。

    沈瑾在旁看着有些糊涂,沈理简单说了缘故。

    沈瑞走到门口,脚步有些迟疑,回头道:“六哥,那我该说的,都说了?”

    沈理稍作沉思,道:“说吧。”

    这就是宁王“逆乱”之事,就算是王守仁下来查案,想要将沈家完全从“通倭”之事也不是容易事,有了更大的事情在前面扛着,盯着沈家的人自然就少了。虽说如今没有证据,可有个闫举人这个线索在,还有之前“倭乱”祸害完松江后撤退的目击证人,还有这几日沿着水路往内陆打听的消息,似乎都能作为佐证。

    五砚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不过十三、四岁,与沈瑞之前也是常见的。送完信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留在门房等着。

    眼见沈瑞过来,五砚也添了欢喜,口称“师兄”。原来他虽在王守仁身边充当小厮,却也随着王守仁读书认字,算是半个弟子,平日里也得过沈瑞指导,对于沈瑞这位王守仁的开山大弟子,自然敬爱亲近。

    这一路上,就听到五砚叽叽咋咋说起王守仁对沈瑞的惦记,以及为了寻找疑点在船上翻阅大量案宗之事。

    沈瑞听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暖意。

    对于王守仁这里流传千古的“圣人”,沈瑞最初的亲近是带了功利之心,并且因为自己上辈子年岁的缘故,很难将王守仁当成真正的老师;可随着这些年的相处,他也明白了什么是师生父子。同不着调的沈源与严肃的沈沧相比,王守仁亦师亦父亦兄,成为他最敬重的男性长辈之一。

    沈瑞心里明白,老师能被点为钦差,这其中多半是小皇帝念旧情,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伙伴;可老师能够放下端方君子那一套,不仅没有主动规避此案,还不避嫌疑地为沈家脱罪而辛苦,全都是因自己这个徒弟的缘故。

    不用说等老师查完案子回京,与自己师生关系暴露,老师的为人操守说不得都要受质疑……

第502章 顺藤摸瓜(二)

    鸿运客栈,伙计接了小厮一把铜钱的赏钱,殷勤地提了一壶热水上来。本想要趁机进入天字号客房,说不得见了正主,得更多的赏钱,无奈被门口守着的两个高壮护卫拦住,只能讪讪而去。

    伙计下楼时,正好与随着五砚过来的沈瑞打了个罩面,不由多看了两眼。

    说来也巧,这鸿运客栈不是别人家的买卖,正是陆家名下铺子。只是因对外没有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陆家是松江府仅次于沈贺两家的大姓,与沈瑞也有渊源。

    这伙计是陆家家生子,曾随着陆家少爷去过西林禅院,见过年幼时的沈瑞,因此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带了几分好奇心,伙计转身缀了上来,就见前面两位护卫放行,沈瑞随着小厮进了天字号客房,里面传出“老师”之类的话。

    两个护卫见伙计鬼祟,立时横眉立目,伙计忙陪着小心道:“看到有外客过来,小人问问要不要点心?”

    其中一护卫冷哼一声,上下打量那伙计一眼。

    伙计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股不由战栗起来。

    直待另外一个护卫摆摆手,伙计才飞一般地离开。

    楼下掌柜眼见着伙计慌慌张张下楼,皱眉训斥道:“慌手慌脚作甚?恁大了,半点不稳重!”

    伙计抹了一把冷汗,凑上前压低了音量道:“二叔,这天字号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护卫如此凶神恶煞?还有方才上去那秀才公,侄儿看着恁是眼熟。”

    原来这伙计是掌柜的侄儿,才得了天字号房招呼的好差事。无奈他十几岁年纪,正是性子活络好奇的时候,少不得话多了些。

    那掌柜这大半日也在留心那天字号客房的客人,一行看着不过是两个读书人带着护卫、小厮,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可护卫各个高大威武,不似南人,小厮、管事出面应答也多说官话;另外就是出手阔绰,随行只带了行李,没有车马。这些人是乘船而来的远客,且多半是北面来的客人。

    至于姓名,掌柜的只听小厮提及“我家老爷”、“张老爷”,因是下人先过来订的房间,两位老爷是下半响才回来的,掌柜的正好不在外堂,并没有看到正主。

    这掌柜捻着山羊胡,琢磨天字号两位客人身份,就听到伙计继续道:“那秀才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倒是年轻。侄儿听着他也说官话,管天字号客房里的老爷叫‘老师’。”

    方才沈瑞、五砚进来,这掌柜也是看了几眼的,也是觉得眼熟。沈瑞曾在陆家的西林禅院守孝,这掌柜的那时是陆家一个小管事,带人往西林禅院送过节礼,与年幼的沈瑞见过面。

    听了伙计的话,掌柜就将松江各大家族的年轻子弟想了个遍,有了秀才功名、十六、七岁,在外读书说官话的,不由想起一人。

    掌柜忙招呼伙计,让他出门打听,方才那小厮是去哪里请人。

    没一会儿,那伙计得了消息回来:“二叔,那小哥方才去沈家坊,也是打沈家坊那边过来。原来那秀才公是沈家人,那就不奇怪了。沈家状元都出了两个,十几岁的秀才算什么。”

    那掌柜却是晓得,松江沈家子弟出色的都在京中,留在松江的都不算什么。十几岁的秀才,之前倒是有两个,是今科状元公沈瑾与沈家三房的沈珠,都是十几岁中的秀才,可如今年岁也与方才的少年对不上。

    “莫非是那位沈少爷?”掌柜的自言自语道。

    伙计稀里糊涂:“二叔,那位沈少爷是哪位沈少爷?”

    掌柜的并不理睬,只低声吩咐道:“你悄悄盯紧了天字号房,有什么动静都记下来,我这就回去找老爷……”交代完,不等伙计应答,便起身匆匆离去。

    伙计只觉得没头没脑,却也感觉到叔父的郑重,对于天字号客房的客人越发好奇起来。只是方才被吓唬住了,不敢再随意往二楼溜达,只站在柜台后,眼巴巴地望向楼梯口。

    二楼,天字号客房。

    沈瑞已经与王守仁师生相见,也见过了大名鼎鼎的“八虎”之一张永。对于这位内官,在历史上的笔墨虽比不过刘瑾,可却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内官之一,手上不仅兼官御用监等内衙门,以后还会督管十二团营与总神机营,最后官至司礼监太监,是内官中的文武兼备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永比其他内官少了几分阴柔之气,要不是面白无须,看着同其他中年男子差不多。

    与小皇帝身边另外一个大伴刘瑾不同,张永是盼着小皇帝上少些顽劣,用心朝政的。因小皇帝对宫外的沈瑞念念不忘,张永多少还有些担心,怕“人以类聚”,沈瑞亦是个淘气的,没想到他少年老成、稳重斯文,超过他预期太多,印象立刻好了三分。

    加上沈瑞来自后世,人妖、妖人什么没见过,对于内官自然也就寻常视之,既无轻鄙,也不谄媚。这样态度,使得张永对他的印象越发好了,对着王守仁夸奖了沈瑞好几句“名师高徒”之类的话。

    沈瑞察觉到张永对自己师生的善意,也察觉到张永与老师之间颇为和谐,并无宦官与文臣互相对立的紧张感,因此便没有避开张永,直接将贺家给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王守仁:“老师,这是贺家二老爷提供的账册,上有松江知府之不法事。”

    沈瑞将贺西盛提出来,自然是不希望张永误会沈家在松江“手眼通天”,或许是同松江知府早有宿怨。

    王守仁接过翻了两页,皱眉紧蹙,递给张永。

    张永看了第一页就停住,却是怒极而笑:“咱家怎么不知晓,区区松江知府竟然有资格给东宫敬献寿礼!”

    原来这账册第一页第一条,就是赵显忠去年八月刚到任上,借口东宫千秋,向松江几家富商索贿五千两。

    去年的东宫,就是现在的皇帝,张永既是新皇心腹,自然是受不得旁人打折新皇的名义敛财。

    张永再往下看,竟是五花八门、各种名目,几页下来,估摸就有几万两银子。其他的页码还没有看,可见加起来定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张永合上账册,讥笑道:“听说是李阁老门生,不过如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清的知府,不到一年功夫,就有十万两了!”

    王守仁不好点评赵显忠,只问沈瑞道:“贺家作甚给了这个账册?根据我这半日打听的消息,贺家虽是沈家姻亲,可这次沈家被知府衙门上告,贺家并无援手。”

    屋子里虽只有三人,可沈瑞依旧是四下里望了望,又望了望门口,一脸小心谨慎。

    张永看着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遇到天大机密一般,不由失笑道:“沈小哥儿放心,外头守着的是锦衣卫,都是杂家信任之人。”

    沈瑞自然不是真的这般忐忑,不过是演一个乍闻“惊天大事”的少年。

    听了张永的话,沈瑞依旧不开口,求助地的望向王守仁。直待王守仁也点头,沈瑞才低声道:“贺家是怕了,他们察觉此次松江‘倭乱’并非是倭寇上岸,而是有人假冒‘倭寇’行事,进城掠财!”

    “什么?”张永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作乱,可查到什么线索?”

    先皇五月驾崩,新皇即位,这种皇位接替时刻,最怕的就是地方不稳。

    因为王守仁之前在路上已经有猜测,张永对于悍匪冒充倭寇之事并不意外,只是同王守仁想法不一样的是,他还是觉得陆匪没有这个胆子上岸掠抢,多半还是海匪,才会行事全无忌惮。

    大明海军早已荒废,真要是海匪的话,也是无力剿匪,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去就算;可要是陆匪,敢如此行事,如造反无异,则必须要出兵剿灭。

    沈瑞回道:“‘倭寇’上岸抢夺后,贺家与沈家族人都遭到抢掠,年轻人还罢,经年的老人却是经过早年倭乱,察觉出不对,那些‘倭寇’不似倭人,行事略显章法,带着几分军中做派;还有就是贺家与沈家为了防止‘倭寇’去而复返,都曾派人沿岸追踪。那些船只最初是行驶向港口方向,可当夜就折返。松江这边得了消息,十分戒备,防止‘倭寇’再次进城,不想那些船并没有在松江停驻,而是进入往内江方向去了……此后昼伏夜行,最后进了太湖……”

    这些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可正好与王守仁之前的猜测对上,张永并无怀疑,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兵匪勾结?”王守仁皱眉道:“只是这行事也太大胆了!先皇仁慈,朝中并无克扣兵饷之事,因何缘故如此?”

    沈瑞不好空口白牙将千里之外的藩王同太湖“兵匪”联系起来,少不得苦着脸道:“若真是兵匪还罢,怕是还隐藏着滔天大祸……”

    “莫非松江有人传教?”王守仁道。

    大明朝自打开国以来,民间借着宗教造反的百姓此起彼伏,实不算稀奇了。

    “若是愚昧百姓还罢!”虽没有与沈理商议,可沈瑞为了免除后患,也为了将宁王牵扯进来,就苦着脸将沈珠与宁王相遇之事说了。

    至于如此确定是宁王身份,除了年岁身形描述外,少不得添一两处“佐证”。即便沈珠可恶,可到底是沈家人,真要将他定义成“从逆”,那沈家其他人也难免遭质疑,少不得沈珠就成了被哄骗的傻蛋,过后担惊受怕、后悔莫及之类的。

    至于贺家二老爷,对沈家“趁火打劫”到一半就停了,也是发现松江祸乱另有隐情,宁王安排人拉拢了贺家旁枝,使得贺家畏惧,才与沈家联手。

    至于宁王为了掠夺松江浮财,提前布局的另一证人,就是半年前主动投奔赵显忠的闫举人了……

第503章 顺藤摸瓜(三)

    陆家,老宅。

    陆家现任族长陆老爷听了掌柜的禀告,激动的站了起来:“真是王守仁王老爷?”

    掌柜的回道:“八成是了,小人虽没有与王老爷打罩面,却认出沈家那位瑞少爷。加上之前王老爷家的管事小厮并未隐瞒,虽没有提及王老爷名讳,却是并未曾隐瞒主家是王家。”

    陆家与王家有旧,这位陆老爷年岁比王守仁大不了几岁。当年王守仁在松江小住时,陆家老族长还在,几年过去老族长故去,嫡宗嫡长子陆大爷就成了新的陆老爷。

    这两个月松江实在不太平,作为仅次于沈贺两家的陆家,也在忐忑观望。几家人都是世居此地,自然是联络有亲,而且因沈家宗房大老爷庸碌刻板,陆老爷与贺二老爷私交更好些。只是从沈家被卷进倭乱开始,陆老爷就没有站在贺家立场对沈家落井下石的意思。

    实在是沈家玉字辈子弟太过出彩,状元两个、二甲进士两人,另有举人、秀才数位,这些人未来不可预期。就算沈家“通倭”的罪名定下,有这些人在官场的师生人脉关系,也不会落下“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样一来,即便沈家一时受挫,有玉字辈这些读书子弟在,沈家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陆家与松江另外一大姓章同源,都是建立“西林禅院”的郑德衡公的子孙。那位郑德衡公,一人奠定陆家、章家两家在松江根基,是松江府载入府志的传奇人物。他本是流民,后为赘婿入赘章,接过章家的杂货铺,开始经商。将一个小买卖人家,做成松江府数一数二的巨贾。虽后来恢复本姓,可德衡公还是将次子继承章家,并且将家产一分为二,分给陆、章两家。对于儿孙,他不限士农工商,只要求各人发挥各自长处,亲人之间互为援手,陆章两家不许内斗,违背的子孙家族除名。等到晚年,德衡公信佛,修建了“西林禅院”,在此处供养高僧,学佛参禅。

    受德衡公族法家规影响,陆章两家几代人下来,鲜少有内斗之事。加上因为有“西林禅院”在,陆章两家都崇佛,子弟多是乐善好施之辈,并不似贺家二老爷那般争强好胜。

    就是陆老爷,虽与贺二老爷有私交,可心里也并不赞成他某些行事手段。

    这也是几次沈贺两家明争暗斗,陆家都不参合的原因。贺二老爷之前敢冒着风险对沈家“落井下石”,也是知晓陆章两家家风,知晓两家不会参合。

    贺二老爷失策的是,陆老爷虽没有暂时参合沈家、贺家的事,可也没有一直旁观的意思。因此,这不单单是松江两家家族的争斗,还有知府衙门搅合在里面。

    作为松江的地头蛇之一,陆家也有姻亲族人在知府衙门当差。对于之前赵显忠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之事,陆家早有不满,只是赵显忠靠山大,加上沈贺两家不开口,陆家也不好说什么。可“倭乱”过后,赵显忠克扣抚恤银两,为了脱罪构陷沈家,则让陆老爷警醒。

    有一就有二,今日为了脱罪赵显忠敢拿沈家定罪;明日为了谋财,说不得就要覆灭陆家。

    陆老爷的堂叔也是京官,只是在六部为郎官,品级不高。饶是如此,家书中提及的消息,也让陆老爷有所决断。

    沈家与贺家之争后面,是京城谢阁老与李阁老之争。两位阁老争的是未来的首辅之位,沈贺两家争的是两族在松江的龙头地位。

    贺家错就错在,忘了内外之分。面对赵显忠这样的贪官,作为松江士绅大姓之一,贺家应该与其他人家站在一起,或是遏制知府衙门权利,或是想办法将赵显忠调离,还松江一个太平,而不是同知府衙门站在一起,对付沈家。

    如今入狱的沈家几个子弟,沈琦、沈玲两个陆老爷不太熟,沈珺却是极为熟络,平素里常一起饮酒吃茶,那是贺二老爷亲堂外甥,虽偶有两句抱怨,可人品并没有什么大瑕疵。

    陆老爷心中,已经认定是知府衙门与贺二老爷联合起来构陷,心中已是偏向沈家。只是身后有若干族人,陆老爷亦不敢轻动。

    等待两个月,也是为了等待钦差下来。要是李阁老一方的人,陆家为了自保,说不得只能继续缄默;要是谢阁老的人,陆家能帮的也愿意帮沈家一把。至于是否会得罪贺家,陆老爷并不理会。之前与贺二老爷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交情,可眼见贺二老爷为了钱财权势连堂外甥都能坑,陆老爷已经决定从此以后能远就远了。

    王守仁是陆老爷故交,知晓王守仁到松江自然是欢喜,更喜欢的是王守仁是京官,这个时候有京官到松江还能为得是什么?只是因为王守仁年轻加上品级不高,陆老爷也没有想到他会是钦差正使,只当他是随着钦差下来副手,忙问道:“与王老爷同行的还有什么人?”

    掌柜道:“还有位年岁略长的张老爷,也是文士装扮,稀奇的是随行管事、小厮之外,另有一干护卫,各个高大威猛,不似寻常人,且多是京腔官话。小人见了两次,那些护卫气势十足,倒似比寻常小官小吏还气派些。”

    陆老爷身为一族之长,自是见过几分世面。眼下一听,正好与他先前猜测印证,王守仁应为副使,随同正使下来查案。那些京腔护卫,多半是随行锦衣卫甲士。

    松江知府衙门提前数日就打发人在码头候着,可钦差没有摆出仪仗,而是微服进城,入住了鸿运客栈,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加上王守仁不避师生关系,直接传自己的学生沈瑞相见,那是不是说明与正使关系良好,在知府衙门与沈家之间这场官司之间是偏着沈家的?

    陆老爷似乎窥见了什么,心中已经有了额决断,可还是吩咐那掌柜道:“你拿了我的帖子回去,先去确定是否真的是王老爷,若是就递上我的帖子,当着那位张老爷的面说关于‘倭乱’之事我有下情秘密禀明王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也叫人盯着沈瑞,看沈家接下来是什么动静……”

    掌柜的应声下去,返回客栈不提。

    再说鸿运客栈这边,知晓宁王有反意,王守仁尚且能镇定,张永简直是惊骇不已,后背直发凉。

    这宁王去年进京,没少往东宫孝敬,东宫几个大伴都收过宁王重礼。当时宁王求的是恢复宁王卫,当时京中众人并没有当成大事。毕竟其他王府少至一卫、多至三卫,都有自己的府卫,只有宁王府在移封地的时候削了府卫,至今没有恢复,难免在各藩之间低了一头,想要恢复府卫也不算逾越。可要是宁王恢复府卫,是为了造反,那天下少不得要动荡一回。

    如今新皇登基才数月,又年轻,地方藩王都在观望,真要有一家挑头,说不得其他不安分的藩王也会跟着跳出来。如今朝廷君臣不合,司礼监与内阁斗得火热,不能一致对外,遇到造反事,还真不是会如何收场。

    张永是看着新皇长大,且一身荣辱都在新皇身上,自然最怕皇位动荡之事。

    沈瑞年岁虽小,可看着稳重,加上还是与沈理一起调查出来的,张永不会怀疑他作伪,不过因为谨慎惯了,皱眉道:“咱家要见见你那位族兄。”这并不是与沈瑞商量,告知沈瑞一声,因为沈珠在城外,沈瑞便主动提及带人前往。

    张永忧心忡忡,点头应了。

    沈瑞带和一队锦衣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张永与王守仁。

    张永方咬牙切齿道:“没想到宁王竟如此狼子野心,哼,他还想要恢复府卫,那是做梦!”

    王守仁道想了想道:“根据松江知府关于‘倭寇’劫掠奏折,上岸船只数十,进城‘倭寇’千余人,这只是水路,要是宁王府这些年真的反心不止,那豢养的匪徒当不止这个数。”

    张永点点头道:“杂家虽没有去过太湖,却知晓那自古以来都是水匪藏匿之处,听说最多的时候藏匪数万人。这只是太湖一地,宁藩盘踞江西百年,要是真的豢养私兵,定不会是小数目。”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有人隔着门道:“请问贵客可是余姚王老爷?”

    正是掌柜拿着陆老爷的帖子来了,却因尊卑有别不好直呼王守仁名讳,便如此称呼,“余姚”正是王守仁籍贯所在。

    王守仁略有意外,看了张永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扬声道:“正是在下,是哪位找在下,请进来说话。”

    门口护卫这才放行,掌柜的躬身进来,认出王守仁来,带了几分惊喜,道:“真的是王老爷您回来了,小人乃是陆家家仆,奉命送我家老爷的帖子过来。”

    这掌柜的当年曾随着还是少爷的陆老爷去过西林禅院,与王守仁打过照面。王守仁过目不忘,立时也认了出来:“你是陆辞的乳兄桂山?”又见他装扮,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鸿运客栈是陆家产业。”

    掌柜恭敬道:“正是小人……”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旁边安坐的张永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陆贤弟带话过来?张老爷是我好友,无需避讳。”王守仁道。

    掌柜的这才道:“我家老爷说了,关于‘倭乱’之事,有下情要秘密禀告王老爷。”

    王守仁与张永不禁对视一眼,张永开口问道:“这位陆老爷是何人?”

    王守仁道:“是洪善禅师亲侄,松江士绅大姓陆家族长,家父与陆家老族长是故交,我早年在松江小住,就是借住陆家的西林禅院。”

    洪善禅师早些年曾在京城挂单,名气不小,张永亦有耳闻,知晓他出身松江大户人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为官。对于尚未谋面的陆家,也多少有了印象。看来这家即便比不上沈家繁茂,也算是松江数得上的大户。

    对于陆老爷所谓的“下情”,张永更是迫不及待,催促道:“既是故交,何必如此客套,这就请陆老爷过来吧。”

    关于“倭乱”之事,眼下只有沈家一方提供的调查结果,能有其他人佐证,也能早日敲定松江知府的“诬陷”之罪,才好着手调查宁藩之事。

    王守仁自然也不反对,立时对掌柜道:“既是张老爷开口,就麻烦你回去本家走一遭,请你们老爷过来说话。”

    早在陆老爷吩咐下来,掌柜的就晓得自家老爷想要借此攀上钦差,才叫自己说了那一番话。如今任务达成,他自是毕恭毕敬领命,亲自回陆家传话去了。

    等到掌柜的下去,张永方有些迟疑:“不知陆家与沈家关系如何?”

    要是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岂不糟糕?他可是受命来给沈瑞撑腰的。

    王守仁道:“都是松江老姓,也是联络有亲,这位陆老爷是先陆家老太爷亲自教养出来的,素来与人为善的性子。”

    张永这才放心,叫人重新上了一壶茶,与王守仁说起宁王去年在京的行踪,结交了哪些内臣,与哪些外臣似有牵连。之前没有多想,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细想起来,行踪还真是鬼祟。

    陆家离鸿运客栈不远,掌柜的去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陆老爷回转回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健仆,提着两口大箱子。

    甲子号门口的护卫知晓掌柜的是回去请人,看到楼梯口上来人,刚想要禀告里面,就见掌柜的带着陆老爷去了隔壁空客房,再出来时只有掌柜的与那位陆老爷,不见箱子。

    这是知晓钦差下来,抬了现银还贿赂?

    饶是素来眼高于顶,可门口的两位护卫想起那两口大箱子,亦不禁想入翩翩。

    掌柜殷勤上前,往门口两位护卫手中塞了金锞子,低声道:“我家老爷来了,劳烦两位大哥通传。”

    两位护卫得了钱财又得了恭敬,进去禀告去了。

    王守仁并未仗着官身托大,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寒暄两句,将陆老爷请到客房里。

    张永见惯京城权贵的,并未将陆老爷放在眼中,自然也没有起身,依旧大咧咧地坐着。

    陆老爷见了,越发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想,认定张永是钦差,神色之间不免有些踌躇。

    王守仁并未隐瞒,直言道:“张大人正是奉皇命下来调查松江府倭乱之事,陆贤弟有什么发现,不妨自言。”

    陆老爷亦有举人功名,见官不跪,只需拜见即可,便重新给张永见了礼。

    不过,陆老爷并没有直接陈情,而是请两位大人去隔壁。

    王守仁虽不知何意,可依旧点头应了;张永觉得陆老爷在“故弄玄虚”,可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便也没有反对。

    等看到那两口硕大的木箱,张永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陆老爷知晓他误会,不敢再耽搁,忙叫看守的心腹将木箱打开。

    只觉得一股凉气从箱子里涌出来,待看清楚箱子里内装之物,王守仁与张永都变了脸色……

第504章 顺藤摸瓜(四)

    箱子里放着半箱的冰块,才会一开箱子就使得冷气直冒。冰块上面,则是一具带着刀伤的尸体。两口箱子,总共有两具尸体。看着服饰打扮,却不似大明子民,而是穿着倭人服饰。

    “这是‘倭寇’进城时斩获?”王守仁问道。

    陆老爷回道:“正是。‘倭寇’进城那日,陆家老宅也受到一大波‘倭寇’攻击,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并没有攻打正门,而是攻打后门。后门不远处后罩房,正是陆家银库所在。幸而家仆悍勇,不惜性命,坚决抵抗,才御敌与外,没有让匪徒冲进陆宅。”

    这也是陆老爷对松江知府与贺家不满的缘由,要是真倭寇的话,怎么会连陆家银库都打探清楚,专门来抢夺?指不定是哪一家内鬼勾结了外贼,打着“倭寇”的幌子来劫掠松江富户。陆家健仆趁乱藏起的这两具“倭寇”尸体,也正印证了陆老爷的猜测。

    松江知府衙门不思破案、戴罪立功,反而将事情都推到“倭寇”身上,还攀咬沈家做替死鬼,这样的知府实在是让人无法继续容忍。陆老爷才会知晓钦差与王守仁关系良好后,第一时间过来投诚。

    王守仁对张永道:“之前我就觉得不对,松江城外就有驻军,知府衙门也有差役,即便军民伤亡数百人,也当有所斩获才是,赵知府的折子里却是避开此事不提。”

    张永点点头,问陆老爷道:“你既是本地人,又亲自经了匪乱,可知晓其他人家损失与斩获?”

    陆老爷叹气道:“这起子悍匪显然有备而来,街面上买卖兴隆的铺子都被劫掠一空,城里数得上的士绅人家也都遭到攻击。别人在下知晓的不多,我那本家章家就被破了银库,损失金银十几万两。因各家多有健仆护院,也有忠心不畏惧敢与悍匪搏命的,也杀了不少悍匪。稀奇的事,那些悍匪不仅抢银子,还抢同伴的尸体。在下就是听说此事,才越发觉得蹊跷,待叫家中老人看过,才知晓这尸体不对劲,就偷偷了藏了这两具尸体。”

    倭人与大明人不同,身材矮小,又因平素是跪坐小腿粗壮,武器多用刀所以双臂发达,倭寇久居海岛日照强烈,多是面色黑红,脸颊有晒斑。以上总总,都成为倭寇的特征。前些年闹倭乱时,沿海千户所有“杀民冒功”后被揪出来的,就是因倭人与大明子民有不同之处。

    松江早年经过真正倭乱,只是当时的驻军与知府衙门给力,扑杀了不少上岸的倭寇在城门口挂尸示众,所以积年的老人对倭寇多有印象。

    张永在宫里见惯了生死,并不避讳尸体,想起沈瑞之前说的话,喊了两个护卫进来,将尸体抬出来,亲自验看。

    这两具尸体身形并不强壮,可也不似倭人那样矮小,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两人虎口位置,都有厚厚老茧。

    尸体外边穿着的是五分旧的倭服,可是缝衣服的线却是新的,并不十分陈旧。倭服里面,是大明制式的白色中衣,洗了几水的,应该是寻常穿的。再看两人鞋子,并不是倭寇习惯穿的草鞋,而是用布带做的倭式拖鞋。

    张永叫人拿了剪刀,将其中一具尸体的拖鞋剪断,将之前缠绕的布条打开,里面依旧比外面新。外边的做旧有意为之,里面则露了马脚。

    张永的脸已经耷拉下来,这两具尸体已经证明进城掠夺的压根不是什么倭寇,而是假冒倭寇的兵匪。

    想到宁王暗搓搓养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掀旗造反,张永就恨得牙痒痒。

    王守仁神色也十分凝重,他少年时曾往各处游学,到过文风鼎盛的江西。

    在江西境内,宁藩经营百年,十几座郡王府,上百座将军府分封下去,宁王一脉已经牢牢掌握了江西。单是掌握地方,只是一省之地,还不令人担心;最令人担忧的是,江西籍的士子。

    江西是进士大省,状元与进士数,与浙江并列第一,比江苏还要多。这些人世居江西,要是真的与宁王府有染,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陆老爷小心旁观,实没想到这位“张大人”竟然亲自验尸,且连服饰鞋子都一一查到,如此细心。只是这“张大人”看来品级不低,官威甚重,这脸一耷拉下来,自己在旁都有些心惊肉跳。

    陆老爷犹自忐忑,张永已经眼皮一番,望向陆老爷,厉声道:“你既知晓不对,为甚不将这两具尸体交到知府衙门,而是私下藏匿?”

    陆老爷没想到钦差大人会突然变脸,立时冷汗都下来,一时不敢作答,忍不住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已经平静下来,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带了几分鼓励。

    陆老爷咽了一口吐沫道:“在下本无藏匿之意,本要亲自送往知府衙门,没想到知府衙门随后拘拿沈家子弟,罪名牵强、有违常理,在下畏惧,怕惹祸上身,就没有往知府衙门去。只是与沈家都居住松江,相邻百年,亦不忍沈家平白受难,就留了这两具尸体下来,以防万一。”

    张永挑了挑嘴角道:“你家受了攻击,沈家老宅却平安无事,你既怀疑有内鬼,作甚没有怀疑沈家?”

    陆老爷道:“回大人的话,在下没有怀疑沈家,是因为松江老姓都晓得,沈家最有钱的是三房、五房,不是宗房。宗房老族长在世时,便爱置办田产;等到现任族长打理沈家,依旧是以置办田产为主,名下只有几间铺子,浮财有限。至于沈家三房,前些年是出了名的富庶,可是因为前几年沈家几位老爷分家,最能干的几位老爷都分家另过,有去广州府的,有在京中的,留在松江的三房大老爷本有不少家产,可去年买卖除了纰漏,折损大半家产,不剩什么。至于沈家五房,因为当家太太能干,积攒了一份家业,可是两个儿子在京,为官的为官、求学的求学,只有次子回乡守业,又遇到妻儿被绑架勒索一事,能动用的现银都动用了,自然也没有劫掠的必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正是因此,越发印证在下一个猜想,那些进城劫掠的悍匪与绑架沈琦妻儿、绑架沈家宗房长孙沈栋的应当是一伙人。”

    别人家只是损失的钱财,沈家却是宗房、五房丢了人口,六房死了主母、七房死了老太爷,就这样情况下,赵显忠还攀诬沈家,贺家还要“落井下石”,也难怪像陆老爷这样素来与人为善、不参合各家争斗的,都看不过眼,要站在沈家这一边。

    张永该问的都问了,看了那两口箱子一眼。

    正值盛夏,这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已经化了不少水。像这样关键的证据,本应道交到知府衙门,可张永实信不住赵显忠,便对陆老爷道:“我与王大人还要在松江呆些日子,这两口箱子你先抬回去,好生保管。等我们回京,再带往京中。你这保存证物的功劳,我与王大人亦会记在心上。就是沈家那边,想来也会感激你的援手之意。”

    陆老爷知晓这“投诚”算是行了,心头一阵激动,忙应了,不敢啰嗦,带着几个心腹健仆匆匆离去。

    张永与王守仁回到隔壁客房,张永皱眉道:“王大人,连一个乡绅都能发现‘倭乱’不对,赵显忠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已经被宁王拖下水,故意混淆视听,为宁藩逆行遮掩?”

    阉人因失了刚性,多带了几分阴柔,容易敏感多疑,张永嘴里这样问着王守仁,心中对赵显忠的怀疑已经有了七、八分。

    王守仁则想到沈瑞提及的知府幕僚“闫举人”,要是那人真是宁王在松江的暗线,那松江知府即便没有投贼,也是遭了蒙蔽。可松江知府是李东阳李阁老的门生,朝中靠山强硬,实在是没有道理投了宁王。想到这里,王守仁便道:“赵知府的履历我还记得,知县放的是福建,知州升的是浙江,并不曾在江西为官。”

    张永拿着那本账册道:“没有在江西做官又怎么样?如此财狼心性,几万、十几万两银子下去,说不得连祖宗都丢了,还能记得忠君爱国?”

    城外,小庄。

    沈瑞已经带着锦衣卫到了,看守沈珠的是沈瑞的一个长随。

    这人并不曾对沈珠动粗,只是听了沈瑞的安排,将沈珠关到一间小黑屋里,然后在外面不停地念叨沈瑞交代下来的几句车轱辘话。

    小黑屋里,有尿桶,一日三餐也从一个小窗送吃的进去。许沈珠吃饭,却不许他睡觉,这也是沈瑞特意吩咐的。

    两昼夜下来,沈珠的精神已经到极限。

    等沈瑞被长随带到客厅,就是一副憔悴不堪模样,顾不得有旁人在,面色苍白、双目赤红,对着沈瑞痛哭流涕道:“瑞哥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虚荣上了别人的船,不该当着外人夸奖沈家,给沈家招了灾,都是我的错!我是沈家的罪人。我对不起六房的大嫂子,对不起八房老太爷,也对不起宗房的小栋哥儿,对不起五房的琦二嫂子……”

    一副误交歹人、后悔莫及的样子,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锦衣卫眼前。

    沈瑞目光一沉,心里松了一口气。

    前日与沈珠对话完,沈瑞就想着什么弥除后患,这主动结交与误交是两种概念。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帮沈珠,而是不想让沈珠成为沈氏一族的短板,让人借题发挥。可是以沈瑞的性子,实做不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也知晓这个时候沈家被四房盯着,也不能“杀人灭口”。

    沈瑞便想了一个法子,吩咐人关了沈珠小黑屋,日夜跟他洗脑,说几位族亲长辈的死,说失踪生死不明的沈栋与沈琦妻儿。

    沈珠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早就有自责之心,又被折磨两昼夜,精神哪里还顶着住?或许在他心中也在给自己脱罪,于是那些被贵人青睐的欣喜与对其他房头的敌意,都被抛到脑后,只剩下自己被蒙蔽、被欺骗的“真相”……

第505章 顺藤摸瓜(五)

    等到沈瑞一行人回到鸿运客栈,张永与王守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因自责、愧疚精神几近崩溃的沈珠。

    张永觉得这年轻人比沈瑞还年长几岁,却如此不担事,不免轻视几分,可却丝毫没有想到对方会说谎。毕竟他是宫廷长大的,什么装神弄鬼的没见过,沈珠这哭是真哭、愧疚是真愧疚,双目呆滞、眼下乌青,看着就是被愧疚折磨了不少日子,寝食难安,没有半点作假的痕迹。

    张永少不得软言安抚一二,让沈珠平静下来,将沈珠如何与宁王一行相遇、如何因为对方随侍盛气凌人,一时气盛赞起沈家一族,都一一问道。

    因为有之前沈瑞的“洗脑”在前,沈珠口述中自己的主动攀附就成了对方听闻自己是沈家子弟主动相邀,将对方要收服自己许诺为自己争族长之位说成是对方对松江府颇有兴趣,问了许多。将自己从主动夸耀松江富庶,变成了宁王对松江府的打听与窥视。

    张永又问宁王一行相貌装扮,沈珠与宁王同船将一个月,加上当成是“贵人”,自然是都印在脑子里,一一答了。张永年前见过宁王,这相貌气派正好与沈珠的话对上。

    沈瑞的话为佐证一,陆老爷的两具“匪徒”尸体为佐证二,加上沈珠亲自目睹过宁王、亲耳听过宁王对松江府的打探,三条证据下来,张永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张永对沈瑞摆摆手,示意沈瑞带了沈珠下去,方对王守仁道:“松江知府、松江千户所,都不能用了。不知被宁王拉拢到什么地步,为防他们狗急跳墙,还是当从苏州府调兵。”

    这说的自然不是苏州知府衙门或是苏州千户所,而是说的是苏州织造府。苏州制造府,隶属与大内制造局,掌印是京城派下来的内官。

    就听张永道:“苏州织造高念恩是司礼监高公公的养子,与杂家也是旧相识。只是如此一来,怕是与王大人官声有碍。”

    高永是司礼监掌印,宫中内官第一人,景泰年间入宫,历经景泰帝、英宗、宪宗、孝宗四朝,至今已经是五朝老人,徒子徒孙遍及朝野。弘治十一年任司礼监太监至今,只是因年岁大了,将七十的人了,所以如今在京中不如新皇身边的东宫旧人活跃。

    看来有赵显忠这“前车之鉴”在,张永对苏州知府也失了信任,反而更相信内臣。毕竟下派到地方的内官,都与京城宫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无家族牵系,反而对皇帝更忠心些。

    至于那些酸腐文官,既入了仕途,哪个不是削减了脑袋往上爬?偏为了名声,明面上一个一个摆出蔑视宦官的模样,生怕一沾染就惹了污秽似的;背地里,投靠内官的,却不是一个两个。

    王守仁性子洒脱,自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虽说他觉得赵显忠不至于敢“截杀钦差”,可既是张永为了以防万一,主动联络人手,他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便道:“张公公想多了,松江府如今鬼蜮魍魉都在,公公想的仔细,才是稳妥周全之道。”

    要不然即便不是赵显忠动手,是宁王安排人假冒赵显忠的人,对只带了几十锦衣卫下来的王守仁与张永来说,也是大危险。

    张永人情练达,知晓自己身为副使如此做,如此决定有些越重代庖,便也不愿意给王守仁添麻烦,便道:“杂家出京前,带了一枚小印,既要动用织造衙门人手,还是杂家去信更便宜。”

    王守仁却不是推卸责任之人,摇头道:“不可,私下调兵本是大忌。下官这里有圣旨,奉命下来查案,可以命地方协助,还是当我与公公联名。”

    张永无奈,只能与王守仁联名,给苏州织造高念恩写了信函,请他调织造府府兵来松江帮忙查案。

    封好水印,张永叫了个锦衣卫小旗,让他带几人快马送往苏州织造衙门。

    苏州府距离松江府两百里,快马大半天就能到了。要是不出意外,明日高念恩就会带兵来援,想到这点张永心中方踏实下来。

    几个锦衣卫离了鸿运客栈,并没有去马市买马,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官驿,亮出牌子,取了几匹快马,顺着官道一路往苏州府去。从锦衣卫立国开始,就有个规矩,地方官驿副手是锦衣卫的外差,因此锦衣卫想要调动人手马匹,最方便的就是官驿。

    跟踪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往驿站里去打探,就绕到驿站马棚,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那马倌,打听之前那几人的消息。

    马倌结果碎银子咬了一口,咬出了牙印,才仔细地塞到怀里,看着两人眼神闪烁,含糊道:“大人不让说……”

    此处就在官驿后院,那两人怕闹出动静,不敢强硬,只能又拿了一块碎银子出来,那马倌才小声道:“小人虽不知是那几位爷是何人,听着说的是北边的官话,我们大人与宁大人亲自陪着过来,挑的是驿站里最好的十匹快马。”

    马倌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驿官,至于宁大人这两人却不知,还想要继续盘问。这马倌机灵,借口回去取水,窜到客栈里去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马倌再出来,没有法子只能回城复命。

    闫举人此刻正在知府衙门后街的王宅,论起消息灵通来,他这里要比赵显忠那里更灵通些。赵显忠没有想到钦差会不摆钦差仪仗,因此只叫人盯了码头那边,码头没有动静,他便也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闫举人这边,却是洒出人手盯着松江各大家族,自是发现了今日鸿运客栈的异常。

    外地带了健壮护卫的文士投宿,随后叫人去沈家接了沈瑞,随后鸿运客栈掌柜的回陆家,再最后陆家家主带着两口大箱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若是还察觉出不对,那就不是自诩宁王府第一智囊的闫举人。他想要了钦差“微服私访”这个可能,还有尚未问案情就先见沈家人,这似乎也说明了什么。这疑似钦差的一行人,到达松江的时间,与沈家四房、五房的人一样,难道是同行出京?

    这沈瑞虽不过一未及冠的少年秀才,可身后却有着一座尚书府。沈家二房进京数十年,父祖两代人都做到京堂,在京中自有姻亲故交,这钦差是沈家二房故人?

    闫举人觉得事情要脱离掌控,生出几分不安。

    张氏面上做有忧心状,心里却不由沾沾自喜。幸好她提前安排人手在市井散布沈家的谣言,要是晚上一步就不好动作。

    就算来的钦差与沈家是旧相识,张氏也并不担心,要知道这种案子可是立功的好机会。在升官发财的前途面前,一点私交算什么。

    男人之间所谓人情道义,那要看到底与谁有利,利己的时候人情有了、道义也有了;要是不利己的时候,男人翻脸比女人还快。

    两个盯梢的人匆匆过来,如实回禀,闫举人的神色肃穆。他来松江大半年,自然将松江内外的势力分布了解了七七八八。

    官驿驿官算不了什么,那副手宁大人却是锦衣卫直派,隶属于南直隶锦衣卫。能让锦衣卫主动示好,不是身份比锦衣卫高,就是同为锦衣卫的人了。

    那两人真是钦差?他们才到松江大半日,就查到什么,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打发人送信出去?那信是送往京城,还是南京?闫举人握紧了拳头,心里有些慌乱。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两个钦差这样随意查下去,闫举人摆摆手打发那两人下去,对张氏交代道:“这两****不好再过来,外头有什么消息你帮我记着,实在紧要的就打发人往知府衙门寻我,莫要耽误了。”

    张氏拉着闫举人的胳膊,带了几分不舍道:“这快要八月了,奴家晚上冷呢。”

    闫举人实没有偷香窃玉的心思,在张氏腰肢上楼了一下放开,随口敷衍道:“等爷忙过这阵子,再来给奶奶暖床……”

    张氏年岁不大,却是在风尘里打滚过几年的,哪里听不出假话,心中嗤笑,依旧做柔情蜜意状,亲自送了闫举人出去,目送闫举人身影在接口消失,才回转过来。

    张氏没有去正房,而是去了厢房。

    厢房里正是之前负责在鸿运客栈外盯梢那两位,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下听张氏吩咐。

    张氏并不小气,先拿了银锭出来,一人五两,然后吩咐道:“闫爷吩咐了,客栈那边先放一放,先盯着沈家四房那边,这不是听说小沈状元回来了……”

    因平日里也多是张氏帮闫举人传话,两人不疑有他,拿了银子,领命下去。

    “沈瑾……哼,看你能风光到几时……”张氏咬牙切齿,满面狰狞,双眼的恨意喷之于出,却是不知何时红了眼圈,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沈家宗房,沈海与沈理一起见到了被沈瑞“洗脑”后的沈珠。沈珠依旧是悔恨不已、满脸自责模样,因为哭诉嗓子已经嘶哑,再没有平素儒雅,看着样子狼狈又可怜。

    沈理是知晓前因的,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沈海早就从沈理处知晓沈家遭遇祸事的“内鬼”是沈珠,他一儿一孙都是生死未卜,早已恨死了沈珠,见沈珠疯疯癫癫的,只当他是故意演戏脱罪,随即大怒道:“既是知晓你是罪魁祸首,作甚不去死!这般演戏给谁看?那是几条人命,别以为哭上几场就能逃过罪责,国法治不了你,还有族法在……”

    眼见着沈海就要将族法家规抬出来,万一将沈珠逼到极点,再使得他反口怎么办?沈瑞忙道:“海大伯,钦差大人方见过了珠九哥,怕是过后还会找珠九哥问话。珺二哥他们还在知府大牢,有什么事情,等他们出来再说。”

    沈海强忍怒气,胸口气的一鼓一鼓。

    沈瑞吩咐人将沈珠带了下去,沈理一肚子好奇,等着要问沈瑞,便让沈海回去消消气。

    等沈海走了,不待沈理开口,沈瑞就老实交代了“小黑屋”的事。

    沈理听了,若有所思,叫人将翟进山喊来,吩咐了一番。

    即便现在是宗房不好用“小黑屋”,可“洗脑”的事情还得继续。沈珠心性偏执,睚眦必报,一个疯了的沈珠,比清醒的沈珠更好用。要不然谁晓得他什么清醒,反咬沈家一口。

    沈瑞不由愣住,却也没有反对阻拦之意,只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沈理看在眼中,知晓这位族弟实是心善,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否则只会后患不穷……

第506章 庐山真面(一)

    知府衙门,内堂。

    “什么?钦差来了?”得了闫举人回来说的最新消息,赵显忠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不是叫人日夜在码头盯着,怎么还会叫钦差就这么进城?”

    “学生亦不知,或许是钦差有意为之。”闫举人皱眉道。

    “有意为之……”赵显忠喃喃自语,额头的冷汗已经下来。他知道或许遇到最糟糕的可能,这次下来的钦差不仅不是李阁老门下,多半还是谢阁老那边的人。

    谢阁老是沈理的岳父,自然是偏着女婿一族的。况下这次的“倭乱”是真,沈氏一族到底牵扯没牵扯进去还是两说。之前的所谓证据,实经不住推敲。

    “雨幕,这钦差来者不善,这可如何是好?”赵显忠摸着日益稀疏的头顶,望向闫举人,眼中满是期待。他之前是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那也是与贺家结盟,毕竟沈家得罪得太死了,这个时候主动与沈家求和还不来得及?

    闫举人做了大半年幕僚,已经看透赵显忠,是个贪婪没有担当的,这个时候指定又想反复,便故作为难道:“若是没有一条人命在其中,大人还能有个退路,如今即便大人有心示好,怕是沈家那边也会不依不饶!”

    赵显忠跺脚道:“我也悔啊,要是让我晓得到底是哪个在搞鬼,让老爷背了黑锅,我饶不了他!”

    闫举人眼神闪烁,道:“大人,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钦差,不管钦差与沈家有何私交,这毕竟是老爷治下。要是任由钦差这样查下去,怕是结果与老爷不利!”

    “我又没有‘通倭’,他们还敢冤枉我不成?”赵显忠激动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有人首告呢?”闫举人道。

    赵显忠立时哑然,当初沈家几位子弟也没有证据“通倭”,只因有人“出首”,便让他立案缉拿。要是钦差真是沈家的关系,难保不故技重施。

    赵显忠能升到知府,自然也不是傻子,立时想到关键之处:“我这就换了官服去迎接钦差,钦差既是为松江倭乱一事下来查案,自然当入住知府衙门。”说罢,返回里间换官服去了。

    闫举人怕赵显忠胆小露怯,隐下钦差派出锦衣卫之事,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踏实。如今他也说不清是盼着张氏那边传来消息或者是不传来消息,有消息说明钦差又有异动,没有消息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无需再查?

    因赵显忠要出行,闫举人就叫人传话给轿夫衙役等人都预备起来,知府衙门各属官也要立时过来随行。

    本是休沐之日,这样一折腾下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宅一阵人仰马翻。因为是闫举人派人传话,这心中着恼的,少不得在心里将闫举人的长辈问候了一番。

    等到过了两刻钟,赵显忠穿戴整齐出来,轿夫衙役准备齐备,属官也来个六、七成,队伍看起来也颇有气势。

    赵显忠看着,心中多了几分底气。这松江知府衙门是他的地界,钦差进来,想要如何查案、查什么,就要他说了算。

    知晓是闫举人传话叫人准备,赵显忠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越发觉得他可心,满脸赞扬地对闫举人道:“让雨幕辛苦了。”

    闫举人躬身道:“大人客气,这本是学生分内之事。”

    眼见这宾主相得模样,知府衙门属官看的直牙酸。

    赵显忠走到轿子前,才想起告诉大家一声,道:“钦差已抵松江,在鸿运客栈小憩,诸位随本府去迎钦差。”

    众属官虽早就晓得近期京城要派钦差下来,到时候少不得知府大人率众出迎,可也没想到这出迎的地方不是松江码头,也不是城外十里亭,而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鸿运客栈。

    这些属官中,脑子灵活的已经开始琢磨开来;至于脑子笨的,也觉得没头没脑,这钦差既是官差,不住驿站,怎么住了客栈。

    有些地方大户出身的属官,则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众人同为松江老姓,对于赵显忠盘剥地方就心有不满,等到赵显忠推沈家顶罪,这不满就发酵到七分。

    沈家可是出了两个状元,这都是阁老苗子,在官场上还有几十年的风光。各家子弟有成才中进士的,只一个“同乡”就能得到不少庇护;更不要说松江这些老姓,联络有亲,论起来就不单单是一个“乡谊”,厚颜说声“老亲”也可勉强为之。

    赵显忠真要是弄倒了沈家,只会减轻他自己的罪责,便宜了一心想要与沈家争高下的贺家,对于其他人家都是损失。因这个缘故,沈家在陷入官司后,沈海才能从他的好友这里得到消息;陆家那边的家主,也从最初的中立,到开始偏着沈家。

    这钦差悄悄来了,不入住官驿、不入住知府衙门,而是入住鸿运客栈,这说明了什么?

    大家挤眉弄眼,眼神中都带了幸灾乐祸。

    闫举人虽是赵显忠心腹幕僚,却没有品级,只跟在队伍后边。他看到人群里的动作,耳边也听了几句,多是向着沈家说话的,心中亦是郁闷不已。

    没有来松江之前,虽知晓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可闫举人也只当他们是运气。

    等到了松江,开始详细调查起沈家各个房间嫡支与旁系子弟时,知道这其中进士、举人、秀才数时,闫举人都怀疑是沈家祖上风水好,想要叫人去挖沈家祖坟了。别人家举家培养,也未必能出一个举人,沈家却是举人不要钱似的大批发。就是被除名的子孙,也一个一个成才,中举的中举、中秀才的中秀才,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闫家从闫举人祖父辈开始发家,叔伯一代、加上他们这一代,也不过出了两个秀才,一个举人。

    作为家族唯一的举人,闫举人二十五岁中举,名次二十几名,看着也是体面;兴致勃勃到了京城,一场春闺下来,闫举人就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他并不认为是自己学识不足,反而找到一个规律,那就是仕宦子弟更容易中榜,真正的寒门子弟屈指可数。榜单上即便不是仕宦子弟,也是地方的耕读人家,父祖辈有功名的,子孙更容易进学。

    闫举人家资富饶,出手阔绰,银子一把一把洒出去,做了几次大东,终于从一个酒醉三甲进士口中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仕宦人家、耕读人家,因长辈有科举经验,多有些技巧传给子孙,或是请人押题或是其他窍门。

    闫举人如梦初醒,才知晓自己的短处是什么。闫家再豪富,也是商户人家,到了他这辈才出了举人,就是他自己,叔伯出了一个秀才、还有个堂兄从十几岁开始考到四十岁,也得了个秀才功名。要是他已经做官,那银子砸下去,能砸个靠山出来;可他春闺过不去,何谈其他?

    等回到扬州,闫举人便不再闭门苦读,而是四下结交读书人,也结交了两户耕读人家。可是做酒肉朋友还罢,说起科举窍门,那些人都含糊起来。

    闫举人无奈,只好重金请了中人,拜访进士出身致仕官员,想要求对方“押题”。对方七旬老者,胡子一大把,摇头说要是自己有那本事,孙儿就不会只是秀才。可是他却不提儿子,他儿子可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外做知县。

    既是致仕官员,又是现任官员父母,闫举人再不满,也只能客客气气。

    用了三年时间,闫举人依旧没有找到“应试窍门”,只能毫无底气地再次进京应试,结果毫不意外,自然是名落孙山。

    看着新状元骑马游街,闫举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家中怕闫举人受挫太过,要给他买缺,闫举人却是不肯。他十二岁就是童生,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一直是家族的骄傲,实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春闱。

    就在闫举人求助无门、性子变得怨愤时,转机来了。

    沈源来到扬州,出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学的教授。一个府学教授,不入流的学官,实不放在扬州首富眼中。可是让闫家人惊讶的是,沈源竟然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

    松江沈家的大名,随着沈源传到扬州。

    一个家族,有状元郎,有户部尚书,还有翰林、还有进士若干、举人若干。这不单单是现在的靠山有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靠山也有了。

    闫家要坐稳扬州首富位置,自然是将每一任知府都喂得饱饱,知府衙门里的眼线也最多。因此还没待扬州其他人家反应过来,闫家的家主已经亲自拜访沈源,吃吃喝喝,有了交情。

    闫举人的眼睛亮了。

    沈氏一族,仕宦之族,耕读人家,子弟举业络绎不绝。

    闫举人放下才子的高傲,主动随着家族长辈应酬起这位“沈世叔”。

    不用说,沈源的相貌谈吐还是挺能蒙人的,相貌儒雅、谈吐不俗,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待旁敲侧击,打听去沈源家的情况,更是让闫家人侧目。

    沈源发妻,是京城尚书夫人的表妹,亲事由尚书府老大人做主定下;沈源继妻贺氏,松江大族贺氏之女。

    沈源这个沈氏四房嫡支大老爷,终于在扬州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要不是有贺氏在,闫举人都想要劝长辈对沈源“妻之以女”;可惜闫举人已经续弦,闫家千金没有做妾的道理……

第507章 庐山真面(二)

    等一干队伍到达鸿运客栈外,闫举人低下头,神色狰狞。大伯、大伯母的老来女,闫家最尊贵的长房嫡女,经由父母之命,在去年秋天许配给中了解元的沈源长子沈瑾。

    闫家尚没有挑剔沈瑾是庶出充嫡身份,还给女儿准备了万千嫁妆,等来的是沈瑾中状元与沈源悔婚。沈源毁诺不说,还大言不惭欲替儿子纳闫家女为贵妾。

    闫家成了扬州城的笑话,闫举人的堂妹素来心高,受不了侮辱,直接半夜悬梁。虽说被发现救了下来,却是彻底毁了嗓子。闫家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留着沈源并不是不思报复,而是明白让沈源死容易,免除后患难。

    正是怀着对沈家的强烈恨意,知晓沈家出仕子弟众多,朝野势力不是一个盐商人家所能撼动,闫举人才在从长辈处无意听来的蛛丝马迹中知道宁藩的野心后,主动投奔了在宁王府为吏的表舅,为了就是找机会借宁王府的势力铲除沈家,不想机会来的这样快。

    不管人群中的闫举人心思多么怨恨复杂,知府衙门这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出来,自然是惊动了鸿运客栈里的王守仁与张永。

    “这赵显忠动作倒快!”张永冷哼,并没有更衣的意思,对王守仁道:“王大人,听说文官出行,都有幕僚师爷做跟班,今日杂家就给王大人做个跟班。”

    王守仁是钦差正使,见张永不愿意摆明身份,亦不勉强,只道:“如此,下官就不恭了。”

    自称“下官”并非王守仁谄媚,而是张永是宫里十四位总领太监之一,品级正四品,比王守仁这正五品要高。

    王守仁回去换了官服,虽说是正五品文官青色小袍,看着少几分气派,可手中却是明黄圣旨。一干随行锦衣卫,除了留下十来人依旧是仆人装扮,其他也都去了常服,换上飞鱼服,挂起绣春刀,簇拥着王守仁出来。

    赵显忠在外,带着众属官列队等候,越是等待越是忐忑,只当是钦差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将谢阁老门下数得上来的京官都想了一圈,他实猜不到来松江的到底是哪个。

    等到看到众锦衣卫簇拥着一个青袍小官出来,赵显忠只当是给钦差出来传话。

    王守仁尚未开口,旁边一锦衣卫百户已经高声呵斥道:“大胆,圣旨在此,还不恭迎圣旨!”

    这青袍小官是钦差,还是这锦衣卫百户是钦差?松江这样惊天大事,就是这样分量的钦差?

    赵显忠脑子还在发蒙,还是身后属官捅了捅,才撩起衣襟跪下接旨。

    王守仁拿着圣旨,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锦衣卫后边的张永,露出几分无奈。本当是张永宣旨介绍他这个钦差,既是张永不愿意露面,就只剩下王守仁自己宣旨。

    旨意是正德皇帝口述,简单明了,命兵部郎中王守仁调查松江‘倭乱’以及相关案件,地方文武衙门听调协助。

    听到“王守仁”三字,赵显忠自以为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会成为钦差。原来这是礼部侍郎王华之子,王华状元出身,可不单单是礼部侍郎,还曾为东宫老师,与新皇有师生之谊,早就被猜测是刘阁老致使后的下一位阁臣。

    只是皇帝既没有派出三位阁老任何一人门下,派了这看似中立的人下来,为什么对方更似亲近沈家?

    赵显忠毕竟不是京官,即便再关注京城与朝堂,也是些朝政大事,自不会去查沈家与王家有何私交之类,因此一时摸不到头脑。

    赵显忠心中疑惑,可依旧按照原计划,真诚邀请钦差入住知府衙门。

    王守仁推托两次,便应承下来,毕竟查案一事绕不过松江知府衙门。

    王守仁再回头看张永,只当他之前那样提防赵显忠,为了安全会更愿意留在鸿运客栈等苏州织造的人手,不想张永还是文士服,随同王家的管事与小厮在一起,跟在队伍后边准备出发,收敛了在京时的气派,看着同寻常幕僚没什么两样。

    王守仁这一回头,就让闫举人留意到张永。

    王守仁本身不过三十出头,又因相貌英俊,看着比实际年岁还小几岁,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这样年轻的五品官,又是御前挂号的,前程远大,足以让在场的官吏都心生羡慕。

    闫举人则是再次想起自己在京两次春闱的遭遇,猜测王守仁多半是权贵子弟,等到看到张永,中年儒生,看着睿智可靠,就晓得这多半是王守仁的权贵长辈给安排的心腹幕僚,心中嫉恨不已。

    等到回知府衙门途中,闫举人抽空问赵显忠王守仁身份。待知晓是礼部侍郎、状元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二甲第七名进士,闫举人不由愣住。

    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五年,正是闫举人两次进京参加春闱的时间。当他落第茫然时,王守仁已经靠着状元父亲成了二甲进士。

    闫举人望向王守仁的轿子,双目赤红,竟是一时连沈家也丢到脑后,只想要让眼前这春风得意的钦差大人跌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才好。

    张永随着王家管事、小厮跟在队伍后头,将前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闫举人面色阴郁,张永问五砚道:“那个闫举人眼神不对,可是与你家大人有旧怨?”

    五砚抓抓头道:“我家老爷这几年不是在京城,就是放外差,没有往松江府来,看着年岁倒是与我家老爷年纪相仿,难道是老爷昔日同窗?”

    张永看着闫举人的举人服饰,反应过来,嗤笑道:“瞧着那小子做派,举止带了几分做作小家子气,不是京城学堂里出来的,多半是与你们老爷同年春闱的落第举子,羡慕嫉妒你们老爷的分光体面。”

    五砚不过十二、三岁,天真烂漫,捂着嘴笑道:“要是见一个进士老爷就羡慕嫉妒一回,那一科三百多位,三年就是一科,一下子看到二十、三十的,还不得跟蛤蟆似的气死了。”

    张永与五砚说笑,心里却是提起来。他可没有忘记沈瑞与沈理之前的调查结果,这个闫举人可是宁王府派来的人。要是对方想要搅合的松江继续混乱,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张永眯了眯眼,叫来一个没有改装、依旧是家仆装扮的锦衣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锦衣卫趁着大家不注意,离开队伍,绕过巷子,匆匆而去。

    饶是如此张永依旧不放心,找机会与领头的锦衣卫杨百户说了,要多防备,注意保护王守仁的安全。要是闫举人使坏杀了王守仁,嫁祸给沈家人或赵显忠,那松江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乱。杨百户见张永这般慎重,也越发小心,悄悄将指令传了下去。

    沈家坊,宗房。

    鸿运客栈外的大动静,已经传回宗房。沈海心里头没底,压根就坐不住,守在客房这里,将家中人手派出大半,就是盯着知府与钦差的消息。

    即便知晓下来的钦差是沈瑞的老师,沈理的旧相识,可沈海关心则乱,还是担心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毕竟还有内官与锦衣卫下来,自打大明开国以来,文臣与内官就斗个不停。锦衣卫向来依附皇权,与文官也是文武殊途。王守仁是钦差,可有内官与锦衣卫在,未必能全权做主。

    沈理倒是将心放下了大半,因为在翰林院以前经常入宫侍讲,也曾为东宫讲学,他对于张永这位曾经的东宫大伴印象颇深。

    同嚣张猖狂的刘瑾不一样,张永文化素养更高,对读书人也颇敬重,对于皇帝也是真心督促爱护,算是皇帝身边操守比较好的内官。有皇帝与沈瑞这层关系在,还有沈家这些读书子弟,张永自然会偏着沈家几分。

    至于沈瑞,知晓沈家这次多半有惊无险,就担心起五房。随行南下的张大夫已经开口叫预备起来,郭氏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可等沈琦出来如何自处?

    就在几人心思各异时,门口脚步匆匆,小厮进来回禀,说是有人拿了牌子请见沈理。等那人将牌子双手递上,沈理脸色立时凝重,匆匆往外而来。

    那牌子不是别的,正是代表锦衣卫身份的番号牌子。

    沈海与沈瑞见沈理这般反应,不由吃惊,也急忙跟了出来。

    门房里,那仆人装扮的锦衣卫小旗,正是之前在鸿运客栈张永门外守门的人之一。沈瑞立时认了出来,对沈理低声道:“是随老师与张公公南下的锦衣卫大人。”

    那锦衣卫虽没有见过沈理,可看来了三人,估摸年龄,问沈理道:“可是沈学士?”

    “这是本官。”沈理道:“是张公公有事情交代?”

    若是王守仁,只会派身边管事与小厮过来传话,并不会逾越吩咐锦衣卫;能使唤动锦衣卫的,只有内臣。

    那锦衣卫看了沈海、沈瑞一眼,见沈理并无避讳二人之意,道:“正是张公公吩咐下官传话给沈大人,说那闫举人要生事,问沈学士可知对方大概会从何处着手?”

    沈理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这闫举人既然是为了遮掩宁王劫掠一事来的,自然是借着知府衙门便利,销毁一切“倭乱”上岸的可疑证据,时间过了两三个月,该扫尾的应该都扫的差不多,其他还会做什么?

    沈理一时纷乱,沈瑞却是因惦记五房的事,想到一个可能,失声道:“知府衙门大牢,几位族兄危险!”

第508章 庐山真面(三)

    沈瑞这一句话不仅惊到了沈海,连带着沈理也神色大变。

    将沈家子弟弄死在知府大牢,不管是给沈家栽赃的“畏罪自杀”,还是给赵显忠按个“杀人灭口”,都是最恶心人。到时候官司就要从松江打到御前,从沈家与赵显忠升级到谢李两位阁老。几条人命在里头,两位阁老不护着自己的人的话,那威望少不得降低,容易让门人寒心。

    那传话的锦衣卫亦知时间紧迫,对沈理告辞,匆匆而去。

    沈海望向沈理的目光带了哀求,长孙要是真的身陷逆王巢穴,有死无生。他只有三子,幼子已夭,实不想要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理不待沈海开口,便道:“大伯稍安勿躁,钦差既下降地方,我亦当出面。我这就更衣,去拜见钦差。”

    原本迎接钦差,就不当是今日这样排场,而是排场更大,不单单是一地知府与知府衙门众属官,府治下休假、致仕官员、知县、地方耆老都应该在迎接之列。

    赵显忠得了消息,就惦记将钦差迎回知府衙门下榻,没有通知地方其他人,说起来已经是简慢失礼。

    沈理并不耽搁,立刻返回客房更衣。沈海到底是长辈,可不是官员,没有品级,不好这样跟着,沈瑞却是不碍的,作为小跟班随着沈理前往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里,王守仁一行都被迎了进去。其中王守仁、杨百户与几个一干锦衣卫,被迎进知府衙门待客的正厅;张永等看着像幕僚、管事这些,则被迎到偏厅,正好由闫举人负责招待。

    这正和了张永的心意,他便坐了客座首位,充做个领头人样子。落到闫举人眼中,又觉得这位老先生合了他之前的猜测,是王守仁的得力幕僚,少不得做出客气状,称兄道弟,旁敲侧击,想要问清楚王守仁年纪轻轻如何点了钦差。

    这点小心眼,落到张永眼中,委实可笑。

    张永一开口就是京腔,知晓闫举人籍贯后直接道:“扬州盐商天下闻名,在下在京亦曾听闻提起,听闻贵处早年有位‘贤民公’,曾因赈济江南水患得朝廷旌表,正与闫兄同姓,不知与闫兄是否同族?”

    闫举人闻言一愣,这“贤民公”不是别人,正是闫举人祖父。所谓“赈济江南水患得旌表”,不过是体面说辞,实际上是成化年间奉承镇守太监,为成化帝搜集玩器,得了旌表。闫家得以发家,正是因为贿赂当时的镇守太监,才积攒下偌大家业。因这旌表的来由实不算什么体面事,闫家并不曾大肆炫耀。

    这张先生不是钦差的幕僚?今日才从京城到松江,怎么就连扬州的事情也清清楚楚?

    闫举人神色僵硬,直觉得后背发凉,道:“正是家祖名讳。”

    张永笑道:“那还真是巧,听说当年不少百姓念令祖恩德,好人有好报,想来闫家如今已成子孙繁茂之族。”

    明明是称赞的话,闫举人却只觉得这“张先生”笑得意味深长,心里有些慌乱。他哪里还坐得住,借口更衣起身离去。

    五砚站在张永身后,见状低声道:“大人,怎么您夸他,他还一副害怕的模样?”

    张永轻哼道:“心虚罢了,不过一自以为是酸儒,咱家就是要他害怕!”

    士农工商,商人本就身份不高,闫举人有了功名,不思改换门庭、报效朝廷,却是投身反贼,想要投机新天子,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与资格。

    这会儿功夫,之前去沈家传信的锦衣卫也到了,说了沈瑞猜测。张永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旁边性子活泼的五砚也吓得屏气凝神。

    张永阴测测道:“这知府衙门格局都差不多,大牢在什么位置你们也当能找到。去给咱家盯紧了,咱家要看看这小举人到底长了多大胆子!”

    钦差已至,该告诫的话已经告诫,对方还要动手,就是找死。

    十来个常服锦衣卫留下一半,护卫张永安全,另一半领命出去。

    偏厅不远处的茶房里,闫举人脸上阴晴不定。他觉得那“张先生”话里有话是警告自己,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扬州是族人姻亲众多,自己所做的事情暴露,怕是要连累亲族;可是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还有机会收手吗?如今先皇驾崩,十几岁的新皇登基,几位阁老把持朝政,自己想要中进士,难乎其难。自己就这样认命?

    闫举人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院门口有动静,抬头望去,正是沈理穿着官服过来,赵显忠亲自出迎。看着两人身上绯袍,闫举人眼中只剩下嫉妒,之前的忐忑不安都无影无踪。

    沈理不仅出身沈家,还拜了谢阁老为师,随后才中的状元,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赵显忠才学平平,庸碌贪财,可只因有个阁老座师,每次考评都是卓异,从小小知县一路升到知府。自己满身才华,却是卡到春闱上,连出仕都不能,老天爷何其不公?

    闫举人冷笑一声,离开茶房,转身往西南方向去了。那里不是别处,正是知府衙门大牢。

    知府衙门正厅,见沈理来了,王守仁亦没有托大,起身两人相见。

    因王守仁是钦差,即便品级比沈理底,依旧坐了客座上首。按照礼数,沈理既是客,自是在王守仁下首坐了,再接下来宾主寒暄说话。可是,与王守仁相见后,沈理却没有入座的意思,而是正色道:“钦差大人,下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沈理告松江知府赵显忠越权,无故羁押沈家两名举子、一名监生。”

    王守仁微微皱眉,如今还没有到查案这一步,沈理将郑重将此事提出来,莫非有什么变化?他望向沈瑞身后侍立的沈瑞,见素来稳重的沈瑞脸上也带了焦急之色,知晓沈家是担心知府衙门有变。

    赵显忠大惊,高声道:“沈学士莫非要徇私,什么无辜羁押?是有人出首,状告沈家沈珺、沈琦、沈玲三人‘通倭’,祸乱地方,本府是依律而为!”

    沈理转身对赵显忠道:“依律而为?可通告学政衙门,剥了几人功名?还是有那条大明律提及,地方衙门可以随意羁押举人?既有人出首?出首之人何在?”

    赵显忠哑然,好一会儿避重就轻,道:“那人上月落水死了,谁晓得是不是被人‘灭口’,毕竟沈家在松江势大。”

    王守仁本就觉得赵显忠羁押沈家子弟之举太过愚蠢,却没想到他愚蠢到这个地步,连学政衙门都没通气,就将几个功名在身的人投进大牢,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羁押两月。

    “赵知府,关于沈珺、沈琦一干人‘通倭’之事,除了出首人,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王守仁正色道。

    赵显忠心下发颤,依旧强撑道:“有嫌犯沈琦、沈玲亲手画押证词为证!”

    沈理脸色发寒,并不是怀疑族弟真的“通倭”,而是知晓衙门里的黑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得不到?强压了手臂去画押的,也是常见,有证词只说明刑讯加身,这几人没少受罪。

    沈理一个翰林官都知晓这些,更不要说王守仁升任兵部郎中前任刑部主事,曾将外派安徽决断囚狱,更是知晓这里面关键,也明白沈家人为何这样忧心忡忡。赵显忠连“伪供”都做得出,逼得狠了直接让沈家诸子“畏罪自尽”也不无可能。

    “既是证词已有,那本钦差今日就先审沈家诸子通倭案!”王守仁手托圣旨,正色道。

    赵显忠面色惨白,身体已经站不稳。

    知府衙门大牢,牢头手中拿着个小酒壶,嘴里哼着小曲。这差事虽是肥差,可每次日夜这里守着,日子也实在无趣,年轻的狱卒坐不住,总找借口出去溜达放风,只有他这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并不觉得难熬。

    门口敲门声,牢头隔着栏杆看着,并没有着急开门,待见到对方脸了,才忙引起开口道:“贺少爷,您怎么来这了?”

    门外两人,为首的正是赵显忠的族侄赵贺,平素里跟在赵显忠身边跑腿,知府衙门上下都熟。赵贺道:“这不是钦差到了,我二叔怕出漏子,让我来看看沈家那两个,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一会见钦差不雅……”

    牢头闻言一激灵,低声道:“贺少爷,人都这样了,沈家要是不依怎么办?”

    牢头是松江本地人,自然知晓沈家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不管别人如何,他一个小小牢头,却不敢对沈家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也偷偷照顾一二。饶是如此,每当他看到沈氏兄弟惨状,也是直打寒颤,怕被沈家人追究迁怒。

    赵显忠亲子尚幼,赵贺平素作为衙内嚣张惯了,不以为然道:“那个宗房嫡子不是还好?哼,都说沈家了不起,一堆芝麻小官,一个京堂也没有,不过是在地方吓唬吓唬小老百姓罢了……”至于沈家十几年间,先后出了两个状元之事,则被赵贺这个学渣丢到脑后。

    沈家子弟关押在大牢深处死囚之地,牢头要在前引路,赵贺一把揪下他腰间钥匙串,道:“莫要多事,在这里守着!”说罢,带着随从往里去了。

    牢头察觉到不对,看着赵贺的背影直咬牙。知府大人不是本地人,得罪了沈家任满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可是松江人,要是沈家诸子都在大牢出事,这可不是要了老命?

    牢头正发愁,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见两个狱卒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壮大汉。

    那几个大汉与牢头迎面遇到,怕他喊叫,正想要出手制服。牢头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面带急色,低声道:“沈家两位少爷危险,诸位快随我来……”

第509章 庐山真面(四)

    几个大汉跟着牢头急忙往死囚方向而去,等到死囚室门口,看到的就是令人惊骇的一面。地上躺着一人,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站着的那人的则被两人架着,堵住口鼻,脸色已经发青。

    看到牢头带人进来,赵贺呵斥道:“邢老头,你莫要多事,这是二叔的吩咐!”

    不待牢头反应,那几个大汉已经上前,制服了赵贺与其跟班,将被架着的人救下来,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几个人正是奉了张公公之命,专门过来盯着大牢,以防闫举人“狗急跳墙”。没想到闫举人果然好胆,竟然在钦差已至的情况下,依旧对沈家诸子下杀手。除了手上扶着孱弱这个,再看地上那位状况更加狼狈凄惨,左臂耷拉着,筋脉已断多时,已经废了,伤口处有星星点点白斑涌动,不是别的,正是蝇蛆。如今正高热迷昏,也难怪赵贺与跟班先不理会这人。

    要是大家来晚一步,这两人性命就没了。

    这牢头既做了决定,也没有退路,便忍着害怕,对那几人道:“地上的是沈家五房的琦二爷,另一位是沈家宗房的珺二爷。”

    正说着话,另有一队锦衣卫跟着知府衙门司狱进来,看到沈珺、沈琦惨状已是惊心。实没想到,此案尚未正式审案,松江知府就敢如此放手刑讯。

    “钦差大人要审案,沈家另外一人何在?”一锦衣卫问司狱道。

    司狱苦笑道:“另一人,另一人……在知府衙门冰库……”

    这司狱是九品小吏,同牢头一样,在沈家的事上动了几分小心机。那就是在沈玲“畏罪自尽”后,劝说赵显忠不要将沈玲尸首焚毁,而是留作“自尽”的证据,以防被沈家人反咬一口。这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被知府大人牵连,也是想要留一线,不愿真正得罪沈家。只是在沈理回乡前,沈家已成一盘散沙,沈家族长沈海不是能担了事的,司狱想要传话也不敢,就耽误到今日。不想钦差下来,先不查“倭寇”祸乱地方一事,而是要先查沈家诸子通倭一案。

    眼前两人都是去了半条命模样,加上如今正值盛夏,众锦衣卫听到“冰窖”,也就明白了缘故。分出两个人来,随司狱前往冰窖,其他人搀扶沈珺、沈琦,连带着已经被制服的赵贺与跟班、牢头也前往大堂。

    知府大堂,因是钦差借地审案,王守仁就当仁不让的坐了正位。左下首坐的是原告沈理、接下来是旁听的杨百户;右侧是赵显忠与知府衙门几个有品级的辅官。至于沈瑞,不过秀才,自然没有资格入座,能站在沈理身后旁听,都是王守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水。

    等到锦衣卫上堂,将沈珺、沈琦族兄弟两个搀扶上来,沈理神色越发冰冷,沈瑞却是松了一口气。之前因冰窖的事,沈瑞就担心是沈琦出事,如今鸿大老爷的样子,实听不得这样消息。可随即,沈瑞反应过来,缺了一人。

    赵显忠已经有些坐不住,他下首众属官看到沈珺、沈琦惨状也带了惊诧,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刑讯后的两人。关键是这两人本身都是举人功名,可眼下沈琦的右臂明显废了,而沈珺看着比沈琦略好些,勉强靠着锦衣卫站着,可左腿也有些不对头。身体有残者不可为官,眼前两人尚未定罪,就成了残疾,断送了前程,即便是洗清罪名,也终与仕途无缘。

    能在知府衙门为属官,即便不是进士出身,也多是举人,虽不至于说唇亡齿寒,可也都震撼上司的辣手。

    王守仁并未急着问案,沈理开口道:“赵大人,沈家子弟被拘押者为三人,敢问还有一人在何处?”

    赵显忠如坐针毡,此刻才终于有了底气道:“嫌犯沈玲已于认罪后畏罪自尽,有尸首为证!”

    似是正配合赵显忠的话,司狱带了两个锦衣卫,抬了沈玲尸首上来。虽说已经过了两月,可因在冰库存放,尸体保持完好,脸上、手上依旧残留着刑讯痕迹,尸体颈部勒痕明显,又有锦衣卫再次仔细检查,确定并无他杀痕迹。

    赵显忠似扳回一局,扬着下巴道:“想来与倭匪勾结时,沈玲也不知会祸害到城里百姓与沈氏族人,愧疚难安才会选择自缢!”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望向沈玲的尸体,眼睛要喷出火来。要说被刑拘的沈家三人中有人会熬不住刑讯自尽,那可能会是沈珺、沈琦,却绝不可能是沈玲。

    沈玲因是庶长子,身份尴尬,自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十来岁就开始入了铺子做学徒,最是圆滑世故、能屈能伸。更不要说外头还有被沈家三房赶出来的娇妻弱子,如何就能放心撒手人世?若不是被人所害,这自尽就另有缘故。

    想到这里,沈瑞低下头,对沈理耳语道:“六哥,玲二哥身上衣服不对。”

    只看沈玲脸上手上的伤,刑讯的时候就没少遭罪,可身上衣服不是簇新也干干净净,并无血迹。

    沈理对赵显忠冷笑道:“尚没有正式审案,赵大人这罪也定的太早,还是欺负逝者不能开口说话?”说到这里,起身对王守仁道:“请钦差大人准许,当堂验尸,查明逝者真正死因!”

    王守仁前些年在安徽决审断狱,见惯了刑讯之事,可依旧被沈家诸子的遭遇震惊。大明朝重文轻武,不管赵显忠有什么隐情,如此行事已经犯了官场与士林大忌。

    王守仁连面子也不给赵显忠留了,直接吩咐道:“允原告所求,当堂验尸,彻查死者死因!”

    知府衙门有仵作在,王守仁并没有弃而不用,吩咐仵作当堂验尸。那仵作刚要褪去沈玲衣裳,原本有些迷糊的沈珺有些清醒过来,立时扑过去拦住仵作,不许仵作继续动手。

    “沈珺,你作甚阻拦验尸?”王守仁皱眉道。

    沈珺看向堂上,一时没认出王守仁,却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沈理,原本失去生机的眼睛一下子多了几分生气,可等低头望向沈玲时,却多了悲愤:“大人,学生这族弟死得冤枉,还请大人给他留几分体面,莫要当堂验看。”

    “人死为大,既是死者家属不愿验尸,钦差大人就成全了他吧。”没等王守仁开口,赵显忠低声劝道。

    “谁说不愿?”沈珺望向赵显忠,双眼赤红:“若不验尸,如何能揭开你侮辱礼教、残害士林之恶行?”

    赵显忠恼羞成怒,起身呵斥道:“放肆!小小嫌犯竟敢咆哮公堂,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堂上也有衙役在列,可众锦衣卫在前头,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赵显忠憋红了脸,转过头来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并不看他,吩咐仵作道:“入内堂验看。”

    几个锦衣卫抬着沈玲尸体,带着仵作进了内堂。

    赵显忠脸色惨白,眼神已经带了惶惶。知府众属官,都察觉了不对劲,恨不得立时起身去左边列队,与赵显忠离得越远越好。

    知府偏厅里,张永并没有随王守仁去正堂听审,而是为了以防万一,让锦衣卫接手了知府衙门的防卫。

    待听了之前去大牢的锦衣卫的回话,张永怒极而笑。他实没想到闫举人竟然真有这样大的胆子,还有这样手段,假传赵显忠的吩咐,糊弄赵显忠的亲侄儿去动手。要是真的将沈家那几个杀光,赵显忠就算喊冤又有谁会相信?

    “盯着那小子,狡兔三窟,顺藤摸瓜,看看这城里还有哪处是钉子。要是那小子在城里由他,要是出城就逮住了!”张永吩咐道,几个锦衣卫得令,按照吩咐行事去了。

    张永看着远处血红一样的晚霞,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不安。之前往苏州去求援的人应该已经到了苏州,如今只盼着今晚平安无事,明日高念恩早点带人手过来。

    知府衙门正堂后,沈玲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前胸也有不少刑讯痕迹,可再往下看,仵作不由瞪大眼睛,旁边做鉴证的锦衣卫也傻眼。

    怪不得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要控诉赵显忠残害士林,这死去的沈玲,亦穿着儒衫,还有监生身份。

    男人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几个能苟活。

    等到仵作将沈玲衣裳穿好,返回大堂回话时,便老老实实回道:“死者胸前有鞭痕四处,后背有三处溃烂,下身子孙根齐根切断,留环形伤处一处……”

    虽说在之前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时,堂上众人就想到沈玲尸体有不妥当之处,却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不妥当。

    “赵显忠,你!”沈理饶是再斯文,此刻也不禁怒发冲冠。

    知府衙门众属官原本因李阁老想要攀附赵显忠的,此刻也熄了心思。这知府大人是疯了吗?要是沈家诸子是小老百姓还罢,沈家仕宦之家,他这样残害沈家子弟,还留了尸体为证据,这样愚蠢做到知府也就到头了。

    赵显忠眼见众人目光诡异,忙喊冤道:“本官冤枉,真不是本官下令,实是阴错阳差,我只叫人吩咐人问口供,并不曾下令刑讯,是刑房小吏与沈家有私怨,才趁机下手……”

第510章 庐山真面(五)

    赵显忠既然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相关忌讳。他虽是为这个结果心虚,可却是真心觉得自己冤枉。

    当初松江被“倭寇”劫掠,损失惨重,赵显忠慌乱之下,自然想着如何脱罪,正好有人出首状告沈家诸子,他自然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咬着这个案子不放松。

    沈家拘押的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最差的沈玲也是监生,无故被拘押,本就带了怒气,自然不会如升斗小民一般战战兢兢,老实认罪。原本是读书人的傲骨加上有功名在身的底气,落在一心脱罪的赵显忠眼中就成了“有恃无恐”,赵显忠恼恨之下,就听了闫举人的怂恿,令人刑讯三人。

    赵显忠一个文官,口称“仁善”,自是见不得血腥,就交代闫举人安排人手讯问。因为也知晓这罪名有些没谱,怕引起知府衙门属官猜测,将消息泄露给沈家,这刑讯就秘密执行,有刑房一个经年的田姓老吏负责。

    等到赵显忠得到消息,知晓沈家三子出事时,田姓老吏已经不知所踪。而沈家族兄弟三人,虽还没死,可都各有残缺,沈玲断了子孙根,沈琦断了右臂,沈珺挑了右脚筋。

    没等赵显忠醒过神来,想着如何处理此事,沈玲自缢。一条人命在眼前,赵显忠慌了手脚,这么大的事情也完全遮掩不住,就想着要如何抹平此事,才找了司狱商量。

    司狱见到沈家几个残了死了的子弟,心中惊骇不已,不仅是因赵显忠的手段,还因为自己身上任司狱一职,即便自己之前确实不知情,可沈家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一劫,就给赵显忠出了个“好主意”,让赵显忠保存沈玲尸身,以防沈家反咬赵显忠“刑杀”。实际上是留下赵显忠“残害士子”的证据,好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赵显忠因为心虚,一时顾虑不周全,就信了司狱的建议,保留了沈玲尸首。为了推卸责任,他想要立案通缉田姓老吏,可又怕事情泄露引得沈家反弹,便找了个别的借口立案,发出海捕文书,通缉田姓老吏,为的就是今日与沈家对峙。

    “你是知府,违例命人刑讯士子,已是大错;刑讯致残,更是错上加错,岂是一句话就能推脱?”沈理冷笑道。

    赵显忠挺着脖子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当时松江刚被倭寇劫路,伤亡百姓数百,裹挟妇女人口数十人,本府为了一地百姓,想要早日追凶,何错之有?”

    沈理却是闭口不提“倭乱”,只看着赵显忠道:“非常之法不是乱法?等到江苏学政到来,赵知府再说非常之法!”

    “沈学士,你只顾一姓一族之荣辱,却将松江百姓安危抛之脑后,何其自私?”赵显忠越说,底气越足,满脸正义凛然。

    “松江百姓安危?赵大人身为本地父母,庇护百姓安危不正是赵大人分内之事?那敢问赵大人,贼人进城掠抢、烧杀百姓时,赵大人何在?贼人裹挟金银玉器、粮油人口撤退时,赵大人又何在?”沈理道。

    赵显忠哑然,憋得脸色通红,好一会儿方道:“知府衙门是重地,本府不敢轻离……”

    任由“倭寇”进城,赵显忠身为知府,没有死战,就已经是过错;更不要说连衙役都没派出去,避战如此,已经不是失职之罪能抵得了的。这也是赵显忠明知下下策,也要拉着沈家下水的原因,不过是心存侥幸,想要求一线生机。

    因已经提及“倭乱”之事,王守仁就拿出今日的第二份圣旨,除松江知府赵显忠知府一职,拘押戴罪,松江同知董齐河暂代松江知府一职。

    赵显忠浑浑噩噩,坐在下首的第一人松江同知董齐河已经起身,强忍激动接旨。

    知府是四品,同知是五品,有些人一辈子也升不到四品。朝廷既没有派其他人下来,那只要董齐河不出纰漏,等到案情完了,这松江知府多半就要落到董齐河身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董齐河如何能不激动?

    王守仁看着堂下众人,道:“沈家诸子通倭案暂缓审理,待江苏学政到,同赵显忠残害士子一案,一并开堂审理!”

    众人起身应诺,赵显忠已经醒过神来,连忙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有要情禀告,残害沈家士子的幕后真凶是贺家!是贺西盛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指使人出首诬告沈家诸子通倭,随后也是贺家将出首人灭口,田百岁借着刑讯残害沈家士子,也定是贺西盛主使!快去派人抓贺西盛,莫要让他跑了!”

    赵显忠言辞笃定,全无说谎之色,只因为这是他真心猜测。他不待见贺家的原因,也跟这个有关,总觉得贺家不厚道,暗害沈家人选什么地方不好,偏生在知府衙门动手脚,连带着将自己也坑了。

    赵显忠这番指证,沈理、沈瑞面不改色听了,堂下站着的沈珺神色越发木然。而从新上任的代知府董齐河往下,不少知府衙门属官脸上都带了忐忑。

    赵显忠看在眼中,指着众属官道:“钦差大人,贺西盛人最会拉关系,在知府衙门交好不少人,说不得就有内应在他们之间,要不然他也不敢亦不能在知府衙门里残害沈家士子!”

    一句话,将整个松江知府众属官都列成了嫌疑人,众人望向赵显忠的眼神要吃人。

    这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贺家是仕宦之家,贺二老爷没有品级,可贺家在京城有个侍郎大人在,一干知府衙门的芝麻小官,对于贺家的宴请吃酒,也多给面子,不过是该有的应酬,可如今被赵显忠这样一咬,却是人人都不清白。

    原本赵显忠卸任知府,董齐河代知府,同知出缺,运气好的话,其他人都有了机会升一级,如今一来,能不能保住原位都是两说。

    王守仁此刻没有追究众人的意思,命人将赵显忠压下去,又为了防止贺西盛外逃吩咐锦衣卫去拘拿归案,以待江苏学政过来后,共同审理此案。至于沈家涉案士子,则有沈理担保,归家休养,不许离开松江,以听衙门传召。

    众属官齐齐松了一口气,董齐河带头,提议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王守仁道:“江苏学政这几日便至,还是待其到后一并领受诸位心意。”

    众人也都惦记着如何洗脱嫌疑,便也没有勉强,老老实实告退离去。

    沈珺、沈琦状况凄惨,还有个沈玲在,后续事情尚多,沈理亦是心乱如麻,同王守仁借了人手,带着沈瑞与沈家三子离开知府衙门。事情到了如今,留下一条性命都是幸运,可沈玲还不到而立之年,去的如此悲惨,留下娇妻弱子,孤苦无依。

    知府衙门外,沈瑾等候多时,正踌躇不定。

    因之前听说来的钦差是王守仁,沈瑾松了一口气,就先回四房去了,为的是方便随时照应隔壁的五房。不想不过半日功夫,钦差到来的消息就传到知府衙门,赵显忠摆开仪仗迎接,而随后沈理换了官服,不请自去,直接去了知府衙门。

    沈瑾因是新科状元,已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也是职官。可因品级低,资历浅,他虽也着急想知道知府衙门里的状况,却不好效仿沈理不请自来,要不然就太显猖狂,便只能在知府衙门大门外等候。

    眼见沈理、沈瑞出来,沈瑾连忙迎了上去,不待开口相问,就看到从人抬着的沈琦与搀扶的沈珺,不由大惊。沈玲盖了白布,被仵作背着,一时倒不如各个带伤的沈琦、沈珺显眼。

    五砚随后赶出一辆马车出来,后边又跟着一辆,说是王守仁吩咐,给沈理、沈瑞使唤。

    沈瑾还奇怪,作甚用两个马车,知府衙门距离沈家坊又不远。

    沈理已经招呼人,将沈琦、沈珺抬上后一辆马车;随后又招呼背着沈玲尸体的仵作,将沈玲尸首放入第一辆马车。

    浑身裹白,沈瑾察觉出不对劲来,却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马车缓缓前行,连带着沈理都没有上车,都是随马车步行,沈瑾才拉了拉沈瑞衣袖,小声道:“瑞哥儿,那……那是玲二哥……”

    沈瑞点点头,沈瑾惊骇无语,众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宗房。

    沈海夫妇早已在前厅焦急等候,听下人禀告说是回来两辆马车,夫妻两个都是眼神一亮,想起次子来,急匆匆地迎出来。

    不待沈理开口,贺氏已是兴致勃勃道:“是不是珺哥儿回来了?”

    沈海望向前边的马车,也是恨不得伸手摘帘子。

    沈珺听到动静,从第二辆车下来,拄着拐杖上前,看着两月不见,头发花白了一半的父母,跪下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之中,沈珺看似情形略好,可那是跟沈琦与沈玲相比,实际上也是消瘦的脱了形,整个人胡子拉碴,看着老了十几岁不止,再无之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沈海一时尚不敢认,贺氏已经忍不住,立时揽了儿子,泪如雨下,道:“珺哥儿,娘的珺哥儿啊,你这是受了多少罪,可真是心疼死娘了!”

    沈珺背靠沈家,半辈子顺风顺水,在知府大牢这两月,将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头都吃过了,眼见到了父母跟前,顾不上人将不惑,也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是沈家坊,沈氏一族聚居之地,宗房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各房。一时间,得了消息的各房族人,都纷纷出来,往宗房聚集……

第511章 血泪盈襟(一)

    贺氏能抱着儿子痛哭,沈海却是男人,感情内敛,眼圈发红,拍了拍沈珺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是欢喜之事,可沈理与沈瑞神色十分肃穆,沈海心中亦多了忐忑。他回头望向门口停着的两辆马车,都是没有动静,不由担心道:“琦哥儿、玲哥儿伤的重?”

    不待沈理作答,就有人接话道:“沈琦怎么了?”

    是郭氏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她看着地上跪着的沈珺,又看着两个毫无声息的马车,眼睛蓦然睁大,心下一紧,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瑞见了,忙上前扶住郭氏:“婶娘,琦二哥在第二辆车里,有些高热……”

    郭氏原本紧绷的身子,立时放松,脚步稳稳地走向第二辆车,亲手掀开马车帘。

    车厢里,沈琦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因喘息鼻翼一动一动。

    沈琦这样子实不算好,郭氏却是含泪笑道:“感谢老天,感谢诸天神佛,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沈瑞在旁,也是松了一口气。沈琦已经残废,且妻儿离散,若是家人一味可怜同情,怕是难以走出阴霾。有郭氏这样刚强的母亲,教导出来的沈琦当不是怯懦之人。

    或许是母子连心,或许是被沈琦的哭声惊醒,沈琦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郭氏那刻脸上带了梦幻,喃喃自语道:“又做梦了……”话是这样说,却是贪婪地盯着郭氏,舍不得移开眼。

    郭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沈琦不由怔住,想要伸手去给郭氏擦泪,可右臂已经废了,换了左手难免笨手笨脚。

    又有附近的族人赶到,看到这两处母子相逢的场景,都是唏嘘不已。

    “是珺哥儿回来了。”这是一个水字辈的婶子。

    “珺二哥、琦二哥都回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是玉字辈的族兄弟。

    “那是珺二叔吗?叫人不敢认。琦二叔也不像啊?”这带着迟疑的,是木字辈的童子,看着两人的狼狈,有些与记忆中的长辈对不上号。

    这么多人围过来,沈珺早已站起来,收了哭声。贺氏想要带儿子进去梳洗,沈珺却是不肯走。

    沈琦茫然四顾,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知晓自己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从知府大牢出来了。他伸出左手,紧紧地拉着郭氏,脸上带了几分脆弱:“娘,娘……”

    郭氏含笑道:“在,娘在!”

    沈瑞只是旁观,亦觉心酸不已。不过等他他看了看前面停着的马车,眼见族人都在为沈珺、沈琦的归来欣喜,提也不提沈玲,心中莫名生出愤怒来。

    沈珺是族长之子,平素里代父操持族务,被众人所知,与各房关系也亲近;沈琦自己是青年举人,背靠家业殷实的五房,上面还有个京官胞兄,回乡守业后众族人也只有敬着的;只有沈玲,身为庶子,十几岁出去打理铺子,即便这几个月被嫡母叫回松江,也是当管事掌柜一样使唤,抽不开身来,就算偶有时间与族亲应酬,以耕读传家的族兄弟也多瞧不上行商贾事的沈玲。

    而作为沈玲亲人的三房诸人,在沈玲入狱后就将沈玲除名,随后更是举家外迁避祸,竟使得现在竟然没有一人想起还有沈玲。

    沈氏一族中,现存最高长辈九房太爷拄着拐杖,带着重孙子小大哥儿,颤悠悠地过来。

    待看到沈珺、沈琦两人,九房太爷激动的丢下拐杖,双膝跪下,老泪纵横,冲着祠堂方向叩首:“祖宗保佑,沈家子孙平安归来,祖宗保佑啊!”

    随着九房太爷这一放悲声,不少围观的族人也跟着哽咽起来。

    这两月沈氏一族风雨飘摇,这不单单是被拘押三子的官司,真要罪名落实了,还不知牵连会多广。毕竟松江刚经“倭乱”,伤亡士绅百姓众多,盯着沈家,盼着沈家倒下分一杯羹的人大有在。

    作为族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也是八旬之人,众人怕有个万一,不敢任由九房太爷就这样哭下去。

    沈海、沈理上前搀扶,九房太爷双手紧紧握住沈理的胳膊不撒手,含泪道:“理哥儿,叔祖父错了,当年是我贪你父亲留下这份家业,才想办法挤走了你们娘两个,这里叔祖父跟你赔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九房太爷舍了老脸,想要与沈理这个嫡亲侄孙化解旧怨。

    族中年纪稍长得都知晓这段往事,当年沈理之父病故时,沈理还在母亲肚中没有落地,九房太爷借口帮侄儿打理家业,“鸠占鹊巢”接手了九房嫡长房家业。

    沈理之母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新妇,尚未在夫家立足就成了寡妇,自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九房太爷独子当时不过十八、九岁,尚未说亲,看上沈理之母年轻貌美,竟生出染指的心思。沈理之母惊骇,为了保全清白,连嫁妆都来不及收拾,就逃了出来。

    九房太爷为了防止沈理之母上告族中,恶人先告状,对外只说沈理之母轻浮,想要勾引小叔,坏了沈理之母的名声。

    要不是孙氏援手,出面让族长太爷压下传言,只这吐沫星子就能逼死人。

    因这其中内情太过龌蹉,九房太爷到底心虚,这些年即便再羡慕沈理富贵,也不敢随意攀扯,就怕惹怒了沈理翻后账

    午夜梦回,九房太爷不是不悔,甚至想起因病早逝的独生子,都觉得是想要淫嫂得了报应;如今孙子外逃生死难测,重孙子又不是能成才的,经历了这一场管事,老爷子也看出来草民之家的艰辛,现在正好有机会,就算是厚着面皮也想要与沈理和解,为儿孙求个靠山。

    九房太爷唱做俱全,沈理却无心与其搭戏。

    沈理低下头,从九房太爷长满老人斑的手中扯出衣袖,看也不看九房太爷一眼,望向沈海道:“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沈海还在犹豫要不要劝和九房太爷与沈理,不管老人家早年犯了什么错误,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与沈理又是至亲骨肉。

    沈理已经再次相问:“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要说第一遍时,周遭族亲还有人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是清清楚楚。

    一时人人哑音,神色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望向第一辆马车时带了惊骇。

    沈海挑开车帘,望向里面的遗体,动了动嘴唇,脑子发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人肃穆安静中,沈海讪讪道:“可……玲哥儿因其大伯与父亲要求,已经从族谱除名了……”

    就算没有除名,沈玲已经及冠不算夭折,可毕竟是青年暴毙,依旧不好在祠堂理丧。原本应该是三房接了尸首回去料理,可三房人都离了松江,如今只剩下几个老仆看院子,哪里能料理后事。

    沈理脸色难看,沈琦对沈海道:“爹,玲二弟本是被冤枉,族谱除名也不应该。钦差大人已经允许玲二弟下葬,还是让玲二弟在祠堂理丧。”

    沈海还在犹豫,这些年不是没有在祠堂理丧的族人,多是年高位尊的族老。沈玲是横死,本就不当在家停灵,按照习俗还是在寺庙里停灵,让僧侣道人多做的法事超度。

    众族亲在此,本无女眷说话余地,可郭氏见不得沈海磨磨唧唧,加上因沈琦几人遭遇,对宗房的不作为满腹怨言,便毫不客气的道:“就在祠堂理丧,玲哥儿生前得不到族中庇护,死了也望能得祖宗几分照拂,不白姓了一回沈!”

    沈海满脸羞愧,讪讪说不出话。

    有几个水字辈的长辈在此,知晓三房的无情与沈玲的无辜,便也跟着开口。

    这个说:“就在祠堂办吧,总不能两个停灵的地方也没有。”

    那个唏嘘道:“这孩子吃了苦,也是不容易。”

    沈理、沈瑾这两个前途正好的状元在场,就算大家心中对于此安排多少有些异议,却更愿意展现族人相亲相近的一面。就有人道:“入土为安,总不能让沈玲连葬身之地也没有,还是将他收归家族吧。”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三房长辈糊涂,我们又不糊涂,玲哥儿实不是个坏孩子。”

    沈海自知资质平庸,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就怕有处置不妥当之处。之前也不是真的不喜沈玲,不过是规矩使然。眼见众族人都愿意让沈玲归族,将沈玲葬入沈家祖地,他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人群后有人道:“不劳诸位费心,亡夫自有地方下葬!”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沈玲之妻何氏抱着一幼儿缓缓而来。她已经来了一会儿,在人群后听到噩耗,或许早有预感,使得她并无失态,脸上满是决绝之事。

    何氏并没有与在场诸位长辈见礼,而是抱着孩子直直地走向马车前站住,望着丈夫遗体,并未避讳怀中幼儿,反而低声道:“楠儿,这是你爹,两月没见,好好看看。”

    沈海见何氏如此,知晓她对沈家有怨恨,叹气道:“莫要说气话,玲哥儿既是沈家子孙,自当入沈家福地,还能葬在哪里?”

    何氏转身,双眼冰冷:“沈族长说笑,亡夫虽是姓沈,却已不是松江沈氏一族子孙,自没有资格安葬在沈氏福地。”

    沈族长苦笑道:“那不是三房长辈糊涂,这个时候玲哥儿早日入土为安要紧,玲哥儿媳妇你也莫要太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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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