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我想回家
广州黄埔,无涯宫西面法司衙门,跟大理寺,商律院并称法司三衙的刑律院里,一帮绿袍红袍官员正在闲磕牙。
“官家还真是袖手旁观,让咱们当这出头鸟?”“官家正泡在佛山制造局里,搞那个什么蒸鸡还是蒸鸭的,这半年里都没怎么细致理政,隐隐跟前朝万历爷一个德性了。”
“贵妃诞子,皇室有继,眼见子女绕膝,官家也该是想松松气吧。”
“按说这是好事啊,原本官家还说十年还相,现在圣道二年都还没完,听说尚书省两位相爷,都是当日上本当日得印了!”
“好什么啊,官家撒手不管,这朝政之责,连名带实都压在咱们身上了……”
“是喽,做多错多,眼见道党那帮无毛小乎跳得起劲,事情一旦没处置好,官家转眼看过来,朝堂就得有大动静!”
各色闲语,都围统着皇帝偷懒为中心展开,渐渐向着宫闱内廷延伸。
“年中纳了德纪,据说那位淮噶尔公主,也定了新年封位,官家风华正茂,正是努力做人的好时节啊。”
“那淮噶尔公主可得不了妃位,也就是个首嫔,听说还有……”
上首一位紫袍官员嗯咳一声,及时驱散了这帮官员的八婆状态。
“我看你们,比官家还沉得住气!衙门外头又多了好几十号人,陈举都在找我抱怨,说连日状况不停,他手下的巡差都已经快累瘫了!今日不议出细致章程,就淮备在衙门里搭地铺过吧!”
紫袍官员年纪不过三十,却颇有威严,一番训斥,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再发杂音。
刑律院卿屈承朔,现在是法司使史贻直的手下干将,协司史贻直整理《皇英刑律》,搭建刑律院,掌管一国刑法审裁,朝中人称他为“屈小尚书”。一方面是跟他父亲,被称呼为“屈老尚书”的吏部尚书屈明洪对称,一方面则是他所握职权之重,不下一部尚书。
年纪轻轻,就得高位,屈承朔却无一丝骄燥之气。他深知自己所负职责之重,而近日所办的一桩大案,更印证了他的这番认识。
吩咐这个”专案组”继续细致审查卷宗,核定细节,屈承朔换下官服,从侧门溜了出去,如往常一般,要看看聚在法司大门口那些人的动静。
数百人堵在法司大门口,跟巡警对峙而立。他们也没杂乱鼓噪,而是举着牌子,合着节拍,整整齐齐地喊着:“还我法理”、“匡扶正义”、“律法何在”等等口号。
没什么异常,周遭看热闹的民人也比往曰少了大半,想是已经习惯了,人群中那种捏着铅笔端着小本的报纸快笔也几乎没了踪影。
但屈承朔却清楚,这里平静了,舆情却是不断在鼓噪升温,已汇聚威一股压迫法司的巨力。这走继年中扶南、勃沈拓荒风潮后,典情的又一次盛宴。遗憾的是,他这个刑律院卿却是摆上餐席,倍受燎烤的目标。
“都怪那范四海,干嘛洒楞楞要投效过来,想必官家都当你是个烫手山芋……“想到此事的来由,屈承朔长叹一声。
此事原本不是坏事,反而是大好事!
福州大海商范四海,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窥破大势,或者是遭了施世膘什么威胁,毅然带着家族和动产投奔英华。此人家业鼎盛,大海船有数十条,是吕宋和曰本海贸这个圈子里响当当的大佬级人物。
范四海所为,是福建海商渐渐摆拖施世膘压制,改变骑墙姿态的一个重要标志,为此朝堂异常振奋。不费一丝力气,就能掘了满清和施世膘在福建的银根,同时还动摇了福建民心,为曰后接下福建奠定了一桩基础。
但这桩大好事,落在工商总会眼里,却是桩危机。
范四海身后联着一头巨兽:福建银团,那帮福建商人手握数百万两银子,以放贷获利,业务遍及闽浙两广,甚至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欠着他们的钱。
李肆前世历史里,这个时代的福建人尤善料理银钱,广州洋行行商,多来自福建。如果说广东人跟不列颠人很像,都是敢于冒险,敢于开拓,那么福建人就跟犹太人很像,当然,比浙江人还是差点。
之前有英华隔着一层,工商总会里的不少广东湖南商人,即便银钱受着福建人的影响,却还只是外事。但范四海这么一过来,若是带动福建银团也一并涌入,工商总会的老人顿时就有陪太子读书的危险。尽管福建银团的财力远不如工商总会,但这帮人抱团,加之经营银钱利害,工商总会很是畏惧。
李肆当初决意暂时不动福建,也有希望先搅动南洋,再将福建银团和工商总会一并拉入到南洋熔炉中相融的用心。
但这范四海却自己投过来了。工商总会甚至怀疑,他是福建银团先推过来的一杖试子。
广东湖南商人自是想方设法地要推开此人,为此用些手段都在所不惜。偏偏这范四海身上本就糊着一层shǐ,因为他是……海商。
从大明到满清,海商这个称呼,就是海盗的同义词。行海贸本就是违法之事,其他违法之事自然就顺带干了出来,早年王直、李旦、颜思齐、郑一官就是再典型不过的代表。
惩治不顺眼的同行,在路人身上顺手牵羊,为的是财货,其间夹杂着多少人命,谁在乎?因此这范四海,就是个双手沾满xuè腥的海枭。
工商总会原本有心不择手段,现在却不必了,作为良善守法的好囯民。没费什么劲,就在广东找出了一帮昔曰被范四海侵害过的苦主,投告范四海谋财害命。本以为自己是座上客的范四海,转眼就变成了阶下囚。
法司行事果决雷利,朝堂却吵翻了天。
贤党儒党认为,此人一心向华,投效而来,关系着朝廷的福建大jú,怎能容你法司替工商总会撑腰,随意处置?
道党一面坚持以道行法,不偏不倚,一面强调皇帝那盘更大的旗。而从道党中分化出出来,专门为工商说话的“商党”,更是直接声讨贤党儒党的观点是大仁小仁的功利逻辑。
偏偏这段日子,皇帝似乎因三娘诞子,对朝政没了太大兴趣,也不出面说话,这争执就始终相持不下。法司使史贻直即便位置独立,也遭了两方人马逼视,压力山大。刑庭的审裁结果不管对哪方有利,另一方都会跳出来追问他的用心,甚至可能撕咬到他之前的满清官员背景。
史贻直只好示意具体经办此案的漳州刑庭,给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审裁,对范四海的处置是流遣台湾。想着这样一来,既是手下留情,堵了贤儒两党的嘴,又能让范四海心灰意冷,滚出英华,也遂了工商总会的意。
他这两面玲珑的设想又遭遇意外,范四海犯了倔,他不服,他上告。工商总会这边也不干了,这样拍不死他B吼也唆使苦主继续上告。
史贻直头疼欲裂,把案子丢给了屈承朔,郑重交代说:“你作任何审裁,我都全力支持”,黑锅卸得风度翩翩。
屈承朔只好在刑律院组织专案组,要进行复裁,而根据《皇英刑律》以及手头上掌握的证据来看,即使只是单纯的以法断案,范四海都难逃一死,更不用说工商还掀起了滔滔民情。
看着这帮多半是商人们买来的举牌客,范四海那张苍老而坚定的面孔在屈承朔脑海里浮起,屈承朔连连摇头,范四海啊范四海,你这是何苦来哉……
东山岛外海,眼见双方距离缩短到了两百丈,罗五桂厉声道:“回转!方切!百丈开炮!”
身边那海关巡员惊道:“还没搞明白人家身份呢……那一炮说不定也是回礼。”
接过部下递来的藤革胸甲套上,再戴上无檐铁盔,罗五桂冷笑道:“有杀错,没放过!难道还要等着他们的炮弹砸过来才动手?这可不是咱们海军做事的路子!”
将胸甲和铁盔塞给发愣的巡员,罗五桂吆喝出声:“我罗老五的兄弟,绝不能是软蛋!等下谁缩卵子,我就砍了谁的脑袋塞里!绝不食言!”
巡员心头更凉,哆嗦着问:“罗校尉,你以前是……”罗五桂咧嘴嘿嘿一笑:“以前?以前当然是趟海劫货的。”
就在巡员无力地呻吟时,对面那船队的头船忽然升起了一面旗帜,白底黑骷髅头,四根腿骨绕住船髓头,显得格外狰狞。
罗五桂脸颊也骤然扭曲,他捏着拳头,发出了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难以置信的咆哮:
“四海旗!?”
应天府,广州城,刑部大牢里,白延鼎进了一间牢房。面对牢中那位老者,抱拳作揖道:“范大哥!”
老者却恭恭敬敬地朝白延鼎一个长拜:
“白将军,数年不见,神采焕然啊。”
白延鼎苦笑,正要说话,老者却摇手道:
“我这可不是讥讽,燕子,我是满心羡慕着你。”
看着这位昔日道上的大哥,白延鼎感觉极度陌生,那种目中无人的跋扈,纵横四海的霸气,竟然全都不见了,难道是这牢狱……不,范四海可是要人,并没遭到虐待。
也许是老大哥心志被磨软了吧,白延鼎叹道:“范大哥,此事背后确实有小人作祟,但各方行事都是照着规矩来的,我们这些武人,也是不好说话,只咬指望官家能出面了。”
范四海淡淡笑道:“终究有这一关的,我就是在看,这规矩到底能规矩到什么地步,,官家……到底是在造怎样一个天下。”
白延鼎左方看看,小声道:“早前史法司定的路子,其实就给了范大哥机会了,你怎么不……”
范四海摇头:“我累了,想有个家,想有个国。北面的朝廷,现在怎么也没办法当这归宿,南面,这里,本该就是我的家,我的国。”
声音低沉下来,似乎穿透了时光:“早前我作出这决定时,就悟了当年王直和郑一官他们的心思。为何他们会如飞蛾扑火般地盯着朝廷的招揽,他们……和我一样,都想着自己这条海上漂着的船,最终能够靠岸,能够回家啊。”
这活也击中了白延鼎几年前投奔李肆的心声,那时候他也跟范四海提起过,可当时的李肆,远不能入范四海的眼,世事变迁,如个范四海再走这条路,却已有些晚了。
他默然无语,范四海再叹道:“如今我担心的,还是六溪,他终是太年轻,不明白家的意义……”
四海骷髅旗下,一个彪悍的年轻人一手按短统,一手握钢刀,眼中喷着炽热的愤恨目光。
“英华贼子见利忘义,竟然要害我爹!如个就要让他们知道,范四海还有儿子!他的儿子范六溪会是他们的死敌!一日不放我爹,他们的海,就一日不得安宁!”
年轻人咬着牙低声自语,在他身边,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举着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刚刚划出两道弧线浪迹,占着上风,正以右舷急速逼近的敌舰,嘴里也念念有词。
“一定是不列颠人或者荷兰人帮他们造船,教他们操帆,不过区区两条纵帆船,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实质伤害……”
洋人收起望远镜,看向范六溪,神色郑重。
“等下他们战败而逃,最好不要追赶,总督交代过,这行动是有限度的警告。”
第五百一十六章 神仙炮与神仙仗
范六溪怒目而视:“船队是我作主!我跟你们的雷坎度总督不过只是交易,赫赛先生,妥心拈挥你的炮队!”
叫赫赛的洋人撇嘴耸肩,似乎不屑于争论,再看向侧前方,那两条斜桅快船已在转帆减速。隔着足足三四百码的距离,对方那不高的船身冒出团团白烟,隆隆炮声随之而起。
三四百码的距离,已是欧罗巴海战的开火范围,可那是针对战列舰的个头,以及20磅以上重炮而言。小船小炮也在三四百码外开火,赫赛哑然失笑,中国人口陬……蓬蓬哗啦一阵乱响,船身猛然震动,水柱拉起,大团木块从船侧喷出,夹杂着人声慌乱的惊呼。接着赫赛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震动从脚下透穿而过,他扭头看去.却见一股水柱从船身另一侧升起。
“开炮!开炮!”
赫赛是范六溪请来的炮队指挥,感觉自己所遇这一轮炮击太过骇异,下意识地张嘴高呼起来。
“大太太”船头,一号炮手一脸狐疑地看看冒着青烟的炮口,再看看前方的敌船,对佛山制造局的测炮员挠头道:“真打出去了吗?”
刚才舷侧的一轮炮击,命中了敌船好几炮,就见着林林杂杂的碎屑乱飞。而他们这门“两寸炮”是专门侯着舷炮轰完后才打的,却没见敌船一点动静,对习惯了在目标身上砸出零碎的炮手来说,炮弹像是不翼而飞了。”炮口肯定高了!再来!”
测炮员就在靶场试过炮,实战里是什么情形,他心里也没底,拉开炮尾闭栓,二号炮手用湿布拖把从炮口捅入,将一个黄灿灿的圆筒戳出炮尾。接着再用干拖把裹了一遍炮膛。一号炮手把带着黄铜底座的炮弹塞进炮膛,再捧着一个黄铜筒子,顶在了炮弹后。
测炮员关上炮闩,转动把手,紧紧闭锁。
取过一根翎管,从炮闩中心的火眼,穿透了药筒中心的油纸和药包外层麻布,跟炮药连为一体。火眼外是一个狮头模样的半环,将翎管尾部折弯,摁进狮头大嘴下沿,翎管里的引药泄出一缕,正接上了狮头外侧的燧发机。
水柱四溅,船身猛然摇曳,是敌船开炮了,测炮员对一号炮手喊道:“瞄平了!”
双方已近到六七十丈,这个距离直直瞄平的话,换成上甲板的八斤炮,炮弹也还是要打进水里。
一号炮手破罐子破摔,照着他的话,直直瞄住船身,猛拉炮索。
全神贯注地盯着,依稀能见到炮弹残影掠空而去,触上了对方船舷,然后……没有然后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一二号两个炮手呆了片刻,跳脚道:“咱们这是在打神仙炮么!?”
连带也在挠头的测炮员,三人都不知道,此时范六溪座舰的炮甲板里,炮手们正膛目结舌,变作了木偶。船身两侧是两个人头大的洞,
地上还扑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没了半边身子,一个没了脑袋,将阻拦这怪异力量的代价请晰无误地呈现出来,另一舷那个破洞沾着的血水碎肉更强调了这一点。
这是极为陌生的体验,跟刚才轰得炮甲板里碎木乱飞的炮击完全不同。像是一道雷电劈过一般,完全来不及反应,甚至都没看清那罪魁祸首的面目。
还没从震惊中请醒过来,不超过半分钟,波的一声脆响,船舷又开了一个小洞,一道黑影穿透船板,落在一门16磅铜炮上,这门三千斤大炮从炮车上跳了起来,抡倒了周围一片炮手,再重重砸在船板上,喀喇巨响里,径直落进下一层船舱。
整条船都沉了一下,炮手们摔成滚地葫芦,其中一个扑在什么东西上,被烫得嗷嗷乱叫,低头一看,像是一枚被从中截断,再将尾端拉长的大号铁橄榄。
“开炮!全速射击!”
赫赛冲进了炮甲板,对炮手高声咆哮着。
“使足了劲打!绝不能让它缓过气来!”
“大太太”上,罗五桂也高声呼喊着,此时前后两船划着弧线,都将炮火倾泻在了对方的头船上。后面的四条船正奋力迎上来,变之前的纵队为横队。但因为它们逆风,在对罗五桂这两条船形成围攻阵势前,还给罗五桂留出了丰裕时间来以二对一。
“这是范老大的船队吧,想法跟他们抬呼一下?”
跟着罗五桂一起投入海军的老部下心中有些忐忑。
“管他什么范老大,咱们现在是海军!”
罗五桂嗓门更高了,可紧皱的眉头却泄出了他的杂乱心绪。
“就算是范老大在那船上,也要先把他干趴下了,再跟他说话.这是海上的规矩!”
他咬着牙,对部下这般低声道。
罗五桂之前在香港海军学堂进修,接着忙于按船,对什么报纸也不怎么关心,大海才是他的世界,自然不清楚,昔日的领头大哥,已蹲在了刑部大牢里。
“大太太”和“二奶奶”对这条头船的夹击持续了一刻多钟,靠着斜桅的灵巧操控,始终把距离控制在五十到一百丈间,将上百发十二斤炮,几十发八斤炮的炮弹砸上了船,自身却只被十来发12磅到16磅的炮弹击中。
这一刻多钟的炮战里,两船的两门“神仙炮”作出了巨大贡献,它们的轰击几乎尽数命中,接近一尺厚的船板被利索地洞穿,在那条外形仿自盖伦船,搭着硬帆,载着口到12到16磅炮四门,佛朗机和大发贡三四十门的大船内部造成了严重的恐慌。
可这两门“神仙炮”的炮手们却没认识到自己的功绩,他们对自己只能在对方船板上凿出小洞的情形分外沮丧。
“朝着水线处打吧……让他们分出人去勺水也好…”测炮员给他们打着气,炮手自我安慰说,总算能有点用处。
打了两三发,这机会也没了,对方的后船已轻扑了上来,罗五桂招呼着僚船满帆,跟对方拉开距离。
英华海军的作战思路跟人力现状紧密相关,那就是非无必要,绝不打接舷战。罗五桂这两条小舰上不过三百多人,对方估计一条船上就有这么多人。
两条海鲤舰划过弧底,再逆风而上,跟四海船队并肩而行,淮备再抢上风,依样画葫芦,啃住这个船队的某一条船,继续以多打少。
圣道二年十二月八日,东山岛外的海战持续了数小时之久,之前差点被袭击的福建商船队,一面派出小舟回东山岛报警,一面就在战场远处围观。他们船虽大,也有炮,却是薄皮大馅货,对付一般小海盗还成,这种海战可无力搅和。同时他们也不能避开战场直接开溜,英华海军是胜是败,决定着这趟行程安不安稳。
炮声震天,硝烟如云团般浮在海面,观众都觉大饱眼福。
应天府,白延鼎步出刑部大牢,心中思绪纷杂,没上马车,就一身便装,带着侍卫在广州城街头溜达。他现在管着南洋舰队昆仑分队,此次本是回香港九龙湾,查看一批战船的装炮工程。借这机会请了假,淮备在黄埔或者广州城内置下新宅。
回了香港,才知道范四海的事,托关系得了面会范四海的机会,一番交谈,心中很是沉重。
“不说我跟范老大的交情,萧老大跟他也有来住。之前海军在福建和南洋招的大批人手,不少也曾受过范老大的照应,我记得……范老大的一个铁杆兄弟,叫什么五桂的,也投到了海军里……以咱们海军的立场看,范老大可不能真让工商总会给搞了……”
白延鼎一边散步,一遍犹豫,想着是不是说动萧老大,直接跟皇帝进言。
刑部大牢就是原本的广州府监.紧邻满清的广东巡抚衙门,现在的应天府衙。不知不觉,白延鼎就溜达到了北面的越秀山,这里已被辟为公地,供城中市民游玩。
“此事非论功利,而是论公理!杀人偿命,久债还钱!昔日邓小田违法得诛,个日范四海必得伏法,否则公理何存!?””公理孰能外于人心!?人心即是公理!”
范四海举义来投,事涉闽台乃至南洋人心向背!此事就该以大处而论,以朝廷正朔和华夷人心而论!”
“就算范四海有罪,也只该论《皇英刑律》颁行后的罪!以他举义而投的功,功罪难道还不能相抵吗?嚷着要他伏诛的人,你们扪心问问,是不是在为那帮奸商说话?他们可是绝不愿见得外人危及他们把持的工商总会!”
“你这是诛心,非君子之风!咱们就事论事,范四海就是个海枭!若是他能不伏法,小恶得惩大恶反赦,是不是也鼓励大家都为大恶啊?”
喧嚣的吵嚷声涌入耳中,园林间的宽场里,正有无数人在辩论,听起来虽是两方人马,却各有说辞,显是来自多派。
白延鼎立在场外,听了一阵,原本对那力主严惩范四海的人满心憎恶,可听着听着,却觉出了几分道理。但同时为范四海辩护的人也有理有据,心头竟是乱成了一团。
不仅是他乱,围观的听者也都一脸迷茫,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该赞同哪一方,似乎都没错呢。
这也是如个英华国内舆情的普遍状况,那就是吵闹更盛从前,可朝野的立场却越来越混乱了。比如这范四海之事,竟是儒党贤党跑出来叫屈,喊打喊杀最起劲的是工商。
这番情形,跟去年年底道党出笼直接相关。这帮思想开放的年轻人,挟中西学思,如一股洪流涌出,冲刷着一国人心。早前道、贤和工商的思想分派其实早已无存,贤儒攀附着道党所倡的圣贤古言,艰辛转变。先儒、黄老、霸王、仁法等政学流派纷纷兴起,西学则成为工商所握思想武器,衍出了以杨朱、鬼谷子等著述跟西人所著融合的功利学派。
但思想分派,着落到实际的表现却是杂乱纷呈。范四海一事,就如这迷乱中的搅棍,让涡沫有了具体流向,由此分出了到底是坚持公理为先,还是坚持功利为先的两个大阵营。怪异的是,工商一面高举公理,早前的儒贤之流,特别是文人儒士,反而坚持功利为先。希望朝廷顾全国政大局,公理也得此让步。
双方都坚持自己所倡才是天道应于人世,看这园中的情形,他们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在报纸上对喷口水。
“范老大真是冤,看这情形,分明就是神仙打仗,把他拉来试刀枪……”
这舌战竟也引人心弦摇曳,白延鼎无奈地发着感慨。
第五百一十七章 食外即能安内
夕阳斜沉,东山岛外,海战也正进入白热化。
“范,这船不行了,马上换船!”
挂着四海旗的头船上,赫赛高声抬呼着范六溪。
“这仗怎么打得这般窝囊!”
范六溪恼怒地用拳头砸着船舷,他这头船就被对方一直缠着,在百丈外不停发炮,不仅被打得遍体鳞伤,船还越来越慢。据舱下水手说,不断有小破洞漏水,好像是被奇奇怪怪的“橄榄弹”打的。
也许是他这一拳头砸中了运气开关,一发链弹含着受辱多时的怨气,轰中了对方的桅杆,不仅撕拉下大片船帆,还像是打坏了转桅的机关,那条跑在前面的小船顿时慢了下来,引得范六溪等人高声喝彩。
“靠上去!洗了他们!”
范六溪高声呼喊着,他这船上的炮已被毁了不少,从刚才的战况也能看出,对方船虽小,炮却比自家厉害,硬着炮战绝不是对手,就指望着接舷。
六七十丈的距离,靠上去却异常艰辛,顶着将近一分钟一发,快得不可思议的猛烈炮火,就在范六溪和赫赛怀疑船被轰得快散了架时,终于近到了可以发射霖弹清对方甲板的距离。
舷炮、甲板炮,几十门炮轰出漫天炮子,就见对方船身甲板乃至周边水面如遭冰雹洗刷,似乎再没见着一个活人立起。
眼见敌船就在二十来丈外,至少上百人挤在甲板上,挥着抓钩长矛,短斧腰刀,就等着靠舷。对方船舷低,他们甚至都用不在套索。
咚咚几声闷响,他们等来了几个黑黝黝的东西,砸在甲板人群里,一见跟之前那“橄榄弹”差不多,都纷纷嗤笑,该是放了哑炮罢……接着几团焰火升腾而起,无数铁片被猛烈膨胀的气体推着激射而出,穿透人体,溅起团团血花。甲板上哀声四起,硝烟血雾中,谁都没注意又一发“橄榄弹”斜透船板,将甲板上几个人体高高抛起。
“得了,这神仙炮,就没用!端枪!”
“大太太”船头,“神仙炮”的两个炮手终于放弃了,趴在地上躲霰弹的测炮员双目失焦,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一点用处都没呢?”
英华海军不愿打接舷战,只是力图避免,不等于惧怕。当两船近到十来丈时,伏在船舷边的水手和伏波军士兵一跃而起,在军官的指挥下,六七十枝火枪同时发射,将聚在船舷边的敌人轰倒一大片。
再经历了一番炮火来回后,两条船撞在一起,已被杀得两眼血红的海盗们蜂拥而上,面对的是成排上了刺刀的火枪。
如果还是以前在海上讨生话的罗五桂,对上两倍于己的同行,早已投海逃生。可他现在所领的是英华海军,除开专业训练,肉搏战的训练课目更是没落下。加之有一队专精战斗的伏波军带领,将船员水手们凝聚为一个战团,纷纷杂杂跳上船的海盗除了用飞斧,梭膘,短铳制造了零星死伤外,再没什么严重威胁。
一个金发碧眼的欧人倒是勇武,先是短铳,再是细长刺剑,端着长枪刺刀的士兵很不习惯,被放倒了好几个。罗五桂眼疾手快,远远一枪击倒,眼角瞟到另一个海盗瞄淮了他,转手拔出另一支短铳。
就在两人扣下扳机的瞬间,面目也清晰地映人彼此的眼帘。
“小六!?”
“五桂叔!?”
蓬蓬枪响,两人都中枪栽倒。
这两船接舷激战的同时,僚舰“二奶奶”护在“大太太”外侧,以身躯硬挡围上来的后几条船。幸亏后几条船不如这条头船炮多人多,被“二奶奶”的猛烈炮火轰得胆气溃散,不敢接舷猛战,更有一条船三桅断了两桅,只能随风漂走。
就在,“大太太”号上的官兵反攻上海盗头船,将那面四海
旗扯下桅杆,罗五桂、范六溪和那个洋人被船医紧急裹伤救治时,夕阳已经沉下。剩下三条还算完好的海盗船如丧家之犬,掉头而去。
船舱里,刺鼻血腥味裹住罗五桂和范六溪,两人侧身相望,眼中神色无比复杂。
范六溪唤咽道:“五桂叔,我爹遭此大难,你居然还心安理得地替他们卖命!?你可是跟我爹拜了把子的兄弟!”
从范六溪嘴里知了范四海的遭遇,罗五桂叹道:“我跟你爹,何止是拜把子的交情。当年你爹说,他四我五,他的儿子就该是六,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他是拿我当族内人看,但是……”
罗五桂摇头:“你爹的事,我相信官家,相信朝廷。你也该相信才对,怎么都不该……”
他指向另一张床上躺着的欧人:“跟西班牙人勾结在一起,你这般作为,事情性质就变了,知道吗?”
范六溪恨声道:“怎么就变了!?什么官家,什么朝廷,跟大明,跟大清有什么不同?你替朝廷当鹰犬,我就不能借洋人之力!?”
罗五桂只是摇头,他也就在海军里补过读书认字,什么大道理可说不出来,但就觉得,范六溪所言所为,只是旧时之论,跟现个的时势,跟自己所效力的这个朝廷,根本就对不上。
想到范四海的事已轻很棘手,如个他儿子范六溪勾结西班牙人,跟英华为敌,罗五桂心说,小六,原本你爹还该没什么大碍,现在你这么一搞,你爹还能话着吗?
现在这个朝廷,所行之事,所造之势,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五桂叔我甘于在海军中任这小小校尉,不就是觉着,这个朝廷,能容得下自己这种人,能让自己感觉到是身处大家之中,你爹投朝廷,不也是同样的心思吗?你怎么就还用着之前的脑子想事呢?
哀嚎声一片,那是双方伤员的呼号,“大太太”号上,船员们面无表情地将敌我双方的尸体扔下海去。尽管这里离东山岛不远,但海军就是这样,凡是在船上战死之人,都得葬在海中。
范六溪那条头船正在缓缓下沉,“大太太”号也是面目全非,范六溪手下死伤近两百人,罗五桂这边死少伤多,两条船加起来也有近百人。这番血火冲突,起因却是范六溪对父亲范四海遭遇的不解,对英华一国的不信任。
由此他勾结西班牙人,避开海军势力强盛的南洋西面,来到福建海域,意图以武力威胁英华,将整件事情引进了更汹涌澎湃的波澜中。
此时在广州黄埔,还未收到东山岛外的战报,白延鼎最终还是去找了正在黄埔向皇帝汇报工作的萧胜。
“这事可不是工商和儒贤之争,也不是什么公理和功利之分。旧日之事,要融入个日之势,这个门槛终究得迈过。归结到底,是旧日的帐,今日到底算不算,又该怎么算的问题。
“走吧,官家在黄埔书院论学,也该正说到此事,你跟着我一起去。”
萧胜似乎另有感慨,拉上了白延鼎往黄埔书院去。
“范老大也该是想透了这一层,所以他要等着看到结果,不愿半途而废。不止是范老大,吴崖在扶南,一口气杀绝了莫家族老,也将莫家人推到了暹罗王那一面。虽然得了河仙,却搞得暹罗跟南洋公司关系转恶,现在他该正头疼着呢。
“贾吴手腕活一些,一面屠戮土人,一面怀柔华人,收服了几十家华人公司,在沙巴一带已经占住了脚。但沙劳越一带的华人不愿受勃泥公司管治,因为他们来自福建,跟沙巴一带的广东入水火不容。仗着跟荷兰人和当地土人有来往,径直武力抗阻。再说到扶南,南洋公司透过美蔌向广南嘉定府,也就是柴棍伸手。却因为柴棍的华人多是客家人,跟美蔌的广东人不合,也碰了一鼻子灰。”
萧胜这一番讲述,让白延鼎一声长叹:
“为何大家就不能丢开往日嫌怨,真正融在一起呢?朝廷瞩目南洋,这是华夏亘古未有的大好局面,大家团结一心,什么富贵求不来?”
萧胜笑了:“这话说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日嫌怨,代代相传。旧帐不算清,又怎能朝前看呢?”
听得这话,白延鼎对范四海的命运更显悲观,他不得不赞同萧胜刚才那话,范四海之事,抛开工商的小心思和儒贤的大功利,之所以能惹得一国瞩目,更多还是让正融为全新一体的英华国人,开始审视之前的旧账。
这一国,要真正拿得南洋,要真正往前再进一步,如何融解各方人马心中的旧账,还真是一道高高的门槛。
来到黄埔书院,过了层层侍卫和禁卫线,进到一间课堂,扇形阶梯状的课堂里,颌下也留出了一缕小胡子的皇帝,正端坐堂上,给一群人讲课。
“不列颠人口不过六百多万,国库年人却高达五千万镑!以其所值换算,是一亿五千万两白银!分摊到每个人身上,大致有二十五两白银。”
“我英华在圣道三年的国库收入预计是两千万两白银,而我英华治下,人口两千万,平均摊下来,每人才一两白银!”
“这就是国力之分!有人要问,是不是不列颠人太富?不!不列颠民人,跟我英华民人的年入并没有太大差别,日子甚至还不如我英华民人,也就比满请治下民人好一些。他们的海军船员,吃着发霉的面包,长蛆的奶酪,却从不担心招不到足够的水手,因为那等日子,已是一般民人所难及的。”
“还有人要问,是不是不列颠的朝廷压迫甚重,刮来了这等民脂民膏?也错!不列颠的国入,一是土地税,一是关税,一是消费税,跟我们英华的商税类似,其中关税能占到一半以上。不止如此,如所有欧罗巴国家一样,国债更是大头,最盛之时,国库年入三成都要用来付国债的利息!如此能搅动的银钱,自然庞大得可怕。”
皇帝的嗓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更显出了几分威严,当然,白延鼎这感觉,也许更多来自皇帝新留的小胡子。
“可以这么说,我英华,跟欧罗巴诸强国的差距,就差在两方面,一是对天下财货的把控。前明朝廷估计只把控住了一成,满清估计把控住了两威,我英华,现在不过是把控住了三成。像不列颠这样的强国,已是把控住了六七成,原本他那一国的内里,就是工商资本组就而上的。”
“另一面更重要,就是谋食于外!前明靠儒法维系,剪草割苗,靠着土地辽阔,人丁众多,国治安宁时尚可积起财富。一旦国政溃散,就再难维系。这就是只知谋食于内,也只能谋食于内的结果。”
“如个寰宇全球,东西相近,欧人已掠食到了我华夏门口,这是弱肉强食之势!但强弱不止在枪炮,更在国体,更在操控资本。如果我英华未能将国体转为谋食于外,在这寰宇掠食之局中占住脚跟,迟早要被欧人咬断脊梁,沦为供他们吸食血肉的猪狗!”
“攘外必先安内,此言是弱者之语!诸位要多思一层,为何不是食外即能安内?我英华,一国上下,总是会有纷争的,小到呲目以对,大到不共戴天。诸位身在朝堂,目光就不能拘于我英华一国,凡事都要先想一想,此事是否可能求诸于外,再反诸于内。”
皇帝在上面讲,下方听课的不仅有朝堂高官,还有黄埔书院的学生,一个个都是全神贯注。而听得“弱肉强食”、“谋食于外”等词汇,萧胜和白延鼎心中都翻滚着一股正身处战场的震憾感。
“食外不止能晏内,也能融解人心,就说一家人过日子,日子绕着一亩三分地打转,总是苦哈哈的,自然成天口角不断,小事也能酿出血光之灾。如果都奔着外利,大小嫌怨都能放下。就说当日戚大帅在浙江招兵,见着那义乌人,一家家为土地血战,若是我英华之下,家家都能如义乌人,聚在一处,为一国之利而战,有什么嫌怨是不能化解的!?有什么旧账是不能放下的?”
皇帝话锋一转,竟像是说到了眼下这范四海之事。
“所以呢,最难的就是为一国找到这样的利,让大家能人心相通,一同向外看的利!诸位在书院里做学问,在朝堂上理国政,就要记着这样的目标。孔子也是言利的,天下人之利,那就至极之仁。老子也是言利的,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也是我们天主道的第三条,人人得利而不相害……”
白延鼎若有所悟,跟萧胜对视一眼,心说皇帝该是要拉范四海一把的。
第五百一十八章 内圣外王,华夏九服
“唔,朕说错了,现在已没了天主道,这就是我英华的天人之道,也即是天道!”
说到后面,李肆纠正了语误时曰即将步入圣道三年,天主道已完成了破开儒法之锢的历史使命,在殷宏时的建议下,囯中已不再使用“天主道”一称。
消解天主道的就是去年年底出炉的道党洪流,他们将天主道所倡的“唯真”、“唯实”、“天人之伦”和“新三纲”等思想渗透到了学思政说的方方面面。天主道的核心要素,已跟日日大家所思的“天道”契合一体。
即便备派有不同阐述,但根底却再难拖天主道的基础。
原有的儒贤之流,为了争夺话语泉,也不得不攀着这些思想根底,将天主道跟圣贤言里的天道相融。既然如此,就索性将天主道散去,让其回归天道本色,而这也本是段宏时和李肆最初对天主道的寄望。唯一感到意外的是,这番进程似乎太快了些。
想想前世由“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思想转变也不过短短数年,而英华治下本就是思想活跃之地,李肆也释然了。天主道从一门独立学思,成长为一囯共识,乃至于成为终极之理的化身,这是“思想战线”的一桩里程碑式成就。
李肆语毕,台下众人齐刷刷行长拜礼,同声高呼:“谨受教!”
下了讲台,见到萧胜带着白延鼎出现,李肆挥手止住两人参拜,拉着他们坐到了课堂后排。
“是为范四海而来?稍待,听陈检讨讲完。”
李肆这么一说,萧白二人就放心了,见到一今年轻人上了讲台,很是好奇,听这头衔,该是翰林院的人。
“陈润,白城书院出来的,王道社之首,他可是你们海军的铁杆支持者。
李肆所说的“王道社。”正是这帮道党出笼后拉扯起来的纷繁学社里的一个。道党以“内圣外王”之治为理想,从中又分两大派,一派关注内政,也就是“圣治”,一派关注外事,也就是“王道”。所谓“王道。”其实就是“坝王道,“跟目光在外的海军自然投契。
李肆再补充了一句:“他父亲是潮讪豪商陈寿官,而潮讪海商是工商总会里反对整治范四海的那一派。”
萧胜白延鼎顿时觉得这陈润更加可亲,也更期待他会说什么。工商总会也不是铁板一块,大致可以分”青田派”、“广肇派”、“湖南派”和“潮讪派”等。其中潮讪派势力多聚集在海贸的到岸交易,同时足艮福建海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陈润人虽瘦弱,上台却来了这么一句,顿时让他的身影高大起来。
“寰宇所及,华夏独踞东极,吉往今来,三千年矣!今曰倚南洋而左右睨视,这衮衮凡尘,又怎能置于夷狄之蚀,而不归我华夏王化!”
掷地有声,别说在场诸位书生和文官,就连萧胜和白延鼎都放轻了呼吸,心道这话说得太泥马好了!咱们武人就最欢迎你们这种好战文人,这是赤果果地宣称我英华要统治世界啊!虽然是大话,但这个志向,这个胸襟,可是一般文人拍马莫及的。
“寰宇归华夏王化,此乃我英华天命!古有周制九服,今有华夏九服……接着这话让萧胜和白延鼎面面相觑,九服!?把周制九服的那一套扩至寰宇!?这家伙是认真的?
所谓周制九服,是周时分封天下的制度,“方千里曰王哉”为中心,五百里为一等级,由内而外,依次是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共九服。所谓“蛮夷”,所谓“藩属。”都由此而来。最早“华夷之辩。”都是基于这样的思想根基:我是世界中心,谁离我越远,谁的血脉就越不亲,而邦囯也就越不开化。
再听下去,大家明白了,陈润这是在将皇帝刚才“谋食于外”之言作着具体阐述,至少是将目标清晰勾勒出来了。
就是这样的目标,让萧胜白延鼎也膛目结舌,心说文人果然牛掰,心有多大,嘴就有多大。而且一套套的,看上去挺美。
这陈润所说的“华夏九服”,还不是最终的理想形态,而是根据英华现有态势而定,分作了根、本、延、泽、卫、藩、蛮、夷、镇九服。
这九服被划分为“内三服”和“外六服。”内三服里,“根”是预定要化为英华囯土的,也就是满清所踞华夏之地,“本”则是域内原本土司少民之地,“延”则是有可能归为英华直属囯土之地,包括交趾这样的华夏故土,以及新拓的扶南、勃泥之地。
“王道社”的重点在于外六服,外六服还分“近三服”和“远三服”。近三服里,“泽”是礼敬天朝,可以带着一同奔富贵的藩属,交趾也有可能归为这一类,此外还有广南、遣罗,和未来必定涉及的琉球、朝鲜。”卫”则是比这层次低一些,主要用来当作跟“远三服”缓冲之地的外域,包括南洋诸土囯和西北诸部。“藩”则是警惕防范和打压之外域,如曰本。,“远三服”就有些模糊了,“蛮”用来概括可以沟通,可以利用的外囯,“夷”则是视之为敌的外囯,“镇”则是……。这个不好直白说,贾昊在勃泥屠灭的某些土邦,就属于这一类。
这套内、远、近三服,表面上看,跟早前华夏所立的朝贡体系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却大不一样,照着陈润的说法,内三服归于”内圣”的体系里,而外六服,必须行王道而治。王道也就是坝王道:一手孔儒,一手孙武,面带商君微笑,脚踩白起之步。
跟以前那套藩属体系更为不同,陈润所言的华夏九服,是一个目标,即便狂妄,也是放眼于外,承认现今寰宇现状的务实心态。而早前天朝上囯的藩属体系,出于儒法之锢,是预设事实,只看着自己,将理想当作现实来处置对外关系。
原本这也是官儒和法家的思想根基,将现实混同于理想,完全颠倒。“我要当天朝上囯”和“我就是天朝上囯”的两种心态,自然有本质区别。李肆前世,满清就是被那天朝上囯的迷梦给自我洗脑,才有种种不堪回首的丑事。
陈润之后再具体解说以教化、商贸、军事等各方面“王道”手段,来把握外六服,从而为英华“内圣”提供物资、钱粮和开拓之地。
萧胜早前听李肆说过一些零碎细节,不是特别敏感,而白延鼎却是震撼得难以自拔。
“今晚这场课,是翰林院、通事馆、计司和白城、黄埔两书院一同办的,目的是确立我英华置身寰宇的外事根基,你们二位,入耳进脑即可,暂时不要再传于外。”
李肆的警告将白延鼎从遐思中拔了出来,他恭谨地行礼应声,心说能这么清晰地听到囯策,还真是幸运。
“至于范四海的事,如果不是工商总会在跳腾,他在圣道二年后所行之è并不算重,有明法的讼师周旋,本该没什么大碍。现在工商总会此举,已显出凝结之势,对联而言,如何调治工商总会,比范四海之事更为紧迫。,。
接着李肆说到了更机密的囯政,让白延鼎惶恐不安,皇帝要对倚为长城的工商总会下手了?这一囯会起多大的乱子呢?
另一人凑了过来,却是薛雪,他笑道:
“白兄不必紧张,官家是以更大一局来看工商总会的,而非昔曰那些你sǐ我活的争斗。”
此人一露面,萧白二人就心道,有你在,那肯定又是什么大阴谋……,薛雪没理会两人看他如看妖人的目光,开始列举囯政的麻烦,比如工商总会对外来豪商的打压:沿海赌博之风的兴盛:地下钱庄越滇越烈:县府地方大兴土木,跟贫苦民人争斗频频;囯中学思纷杂,正在攀附融解天主教等等。
“躁动!早前地价飙升之势,似乎又在重演。但此次不同的是,有了学思支撑,这躁动广及于一囯方方面面,虽不炽烈,却处处能见,部是不安于现火……薛雪这话,似乎有批评皇帝这大半年都没怎么理囯事的味道,萧胜赶紧回护道:“也不能光看坏处嘛,我此次回黄埔,从香港、澳门到黄埔,一路都见了十几座新建的船厂。去佛山和东莞考察,作坊林立,学堂满地,一个个工匠都憋足了劲地钻研学问,考什么匠师等级,给自己申报专利。”
白延鼎赶紧点头:“是啊,我家在肇庆和高州的族人都说,东莞机械的水车都卖到了山沟里,大河小溪处处筑堤,倚着水车,什么磨坊、木坊、铁工坊,一乡就能有好几座。男人忙了农活,都在到处找事,女人靠着什么小纺车,一月也能织出个五六钱银子……”,
薛雪帮他补充道:“那是,现在柴米油盐一个劲跌价,不,都不必用柴了,交趾煤跟着东莞小煤炉,都已经卖到了川陕。民人是富足多了,有了闲钱,可富人手中闲钱更多啊。”
这就是新一轮的资本躁动,但跟早前的地价风潮又有不同。除了境内安宁,工商高歌猛进,思想和社会生产力都有了飞跃提升外,英华已对外界资本形成足够吸力。范四海投过来,不过是人心所牵动的无数银流里,比较引入注目的一股而已。
只是英华治下,现有的工农商业,似乎有些容纳不足了。而李肆所握囯家机器,没能跟上这样的成长,对资本的把控有些拖力。
李肆对上隐有所悟的萧白二人,微笑道:
“咱们现在是茶杯煮馄饨,格局小了。“萧胜兴奋了,比照早前交趾之例,这种处境,就必须出门去揍人泄火了?
李肆点头又摇头:“肯定是会有大动静,但不止是交趾的路数,当然,自少不了海军配合。”
他捻着小胡子,作派隐隐有些像段宏时:
“银钱聚得太快,快得超乎想象,要握在手中,就得给这群无头乱蛇一个方向。但现在咱们一囯,工业未起,就只能再换一个新锅,这新锅自然就是南洋。”
李肆所谓的“新锅”,不仅包括南洋公司、勃泥公司的股本结构,也包括工商总会的组织架构,这动静可不小。薛雪加入此事,也是要从政治层面来评估各方势力的反应。
萧白二人兴奋对视,海军窝了这大半年,就憋着下仔,预想中的西班牙人和法兰西人还是没什么动静。如今这形势,不等被动应战,就得应囯中之局而主动出击了?
萧胜掌军,可没忽略难点,英华原本是在扶南和勃泥动作,还没碰到欧人所圈的地盘,如今这一大动,欧人会如何反应?会不会群起而攻之,包括荷兰人都要视英华为敌?
李肆道:“主要方向还是扶南和勃泥,最多包括遏罗、柬埔寨和广南。欧人肯定也会有反应,但想必还不会太过激烈,就算事情不可收拾,咱们的谢八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里斯本吧。”
说到出海已有八月的小谢,众人都是一脸追思,希望皇帝所言成真吧。使团出发前,小谢部给家中娇妻写下了绝笔,那几百号人,都是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出发的,谁让华夏人从没有跑过那么远的海路呢?
小谢隔得太远,萧胜更关心眼前,他多问了一句,官家所造的新锅,到底新在哪里。
李肆咧嘴笑了,说出一个大家很是陌生的名词:“股票……”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同一个南洋,同一首歌
万里之外,碧海蓝天,小谢立在舵台,看看左边那座大山如一块巨石,浑然无懈地拔起陆地,耸立于海岸,再看看右边海面上,一艘巨舰连船带帆,也如一座大山,阴影遮蔽了他这艘海鳖战舰。他如立在一扇宏伟巨门前,心神飘忽不定,不知自己推开这扇门,会见到怎样一个世界。
更前方,大海收了口子,被渐渐靠拢的陆地揽住,那是一处堪比马六甲的海峡,如葡萄牙特使索萨爵士和郎世宁所说,这就是欧罗巴之门:直布罗陀。
真的到了欧罗巴啊……多少次迷航,多少次风暴,每每都以为再熬不过去,却还是挺下来了。
小谢长出一口气,将九个多月远航所积下的不安尽数烹出胸腔,同时也对欧罗巴这帮白毛拂拂心生一丝敬佩。据说二三百年前,这些家伙就敢驾着小船满地球乱跑,胆子够大,心志够坚韧。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得提足了精神。
正在凝聚心气,却听到、了令人不解的对话,那是船队指挥鲁汉陕跟不列颠人派到船上的联络官在交谈,双方是通过通事馆的通译官沟通,但对话之所以让人不解,好像问题就出在通译身上。
“斯多克父七比“?什么斯多克?存货?
那到底是什么存货啊?”
“额,……就是斯多克,不是存货的意思,是另一个意思,嗯……钞票,对,宝扒……”
“宝钞?不列颠人都忙着买宝钞,连咱们的丝绸茶叶都瞧不上了?嘿,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啊?”
“那也不是宝钞……那是……”
通译也只是懂不列颠语,不懂商贸细节,正急得挠头,郎世宁来解了围。他用法语跟那位不列颠军官谈了一会,然后解释道,那什么斯多克,就是公司本金的凭证。
“公司本金?什么公司这么热门,让不列颠人都急着入伙?”
鲁汉陕虽不清楚这种商贾事务,却还是模模糊糊有一些认识,毕竟英华一囯里,那种聚众人之财作生意的“公司”越来越多,以至于大家一提”公司。”都当是做生意的,而不是以前那种会社团体。
“南……南洋公司?”
郎世宁一边转译那军官的话,一边也瞪圆了眼睛,南洋公司?
那位联络官一番解释,让众人恍然,是这边的南洋,而不是自家的南洋。
“不是咱们的南洋公司,就叫南海公司啊……”
小谢随口说着,心道咱们来欧罗巴又不是卖货的,什么南海公司,跟咱们也没关系。
万里跋涉而来的船队,原本有一艘葡萄牙商船,三艘海赘战舰,现在却只剩下两艘海叠战舰,此刻正由不列颠海军直布罗陀分队的一艘战列舰护航,驶往直布罗陀港口补充给养
“公司的本金,到底是怎么卖的?”
小谢不关心了,来自商部的使团成员却带着通译,揪住了不列颠人问个不停。
“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当然,对欧罗巴人来说,我们自身也是无比新奇的,何必那般急躁,川……”
再见到海军官兵使劲盯住了那艘巨大战舰,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贪婪神色,小谢摇头,心说这才是开始。
小谢的使团抵达欧罗巴时,专门经营囯债,为不列颠政府融资的不列颠南海公司刚刚向不列颠财政部提交一份方案,准备以一己之力,购入不列颠政府市面上总值3160万英镑的可赎回政府债券及定期债券,这是包揽了除英格兰银行和东印度公司之外的,所有囯债。
以一家公司承揽囯债,自然利润丰厚,但以南海公司财力,这很难做到。于是这家公司想到了一个点子,南海公司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后,从西班牙政府手里获得了南美贸易特泉,可以进行奴隶贸易等业务。按照协议,这业务其实只是每年三条船的特许贸易泉,但一般人谁能清楚这些细节呢?这个时代,可是海贸的大时代。只要大造这条路线盈利丰厚的消息,同时他们又是在为政府融资,信用很不错,那么自家的股票,一定会嗖嗖地往上升,这样不就有钱接这个盘子了?
南海公司自然想不到,靠着这个点子和他们的政府背景,以及为达成目标而不择手段的贿赂游说,这桩计划在公司股票上所获的收入,将远远超过他们承揽囯债的利润。他们更不会想到,整个不列颠,也将被他们拖入这一场“南海泡沫。”最终无数人基飞弹打,倾家荡产。
正如小谢心中所想那般,此事跟他这个使团的欧罗巴之行没什么关系,但在万里之遥的另一个半球,他的囯家,也正跟不列颠人一样,正踏足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危险海域。
“官家啊,朝廷就该量人为出,怎可高筑债台?我朝区区五省之地,囯入就已与北面相平,难道还不够么?”
黄埔无涯宫,尚书左仆射李朱役吹胡子瞪眼地说着,汤右曾、杨冲斗乃至流兴纯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附和,几乎占了在场相爷的一半还多。原本这段时间,囯中就显得格外欢腾,什么事都在闹,范四海的事更是烦人。都指着皇帝出面来一言定鼎,却不想皇帝一出来,却是丢出了一份举债一千万两的惊天大计划,难怪已养出了宰相肚的李朱侵也在表示不满。
囯入自然越多越好,但总不能竭泽而渔嘛。再说现在两千万的囯人,已是足足宽裕,甚至都有余钱在云贵搞蒙学到乡。皇帝早前允诺的文宫散阶补薪都已兑现,现在从九品官一年都有五六十两银子,还在紧锣密鼓地搞爵勋制,要推行什么“致仕获爵”。
这时候猛然举债一千万,众人还以为是要应对什么大危机,却不料皇帝一脸不确定地说:“还没想好怎么花。”让众人为之跌足。
即便思想已转到以实理政,但李朱授等人还是很难理解皇帝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朝廷又不是营运生意,得多少税就办多少事。之前借过一次囯债,三年三百万,小打小闹无所谓,现在居然要一下发债一千万,这是不准备过长久曰子了么?
彭先仲嗯咳一声道:“目下囯中银钱流动,又有拖于朝廷掌控的趋势,以囯债揽住,引导银流卷向可兴利去害之处,是朝廷必行的管控之策。早前交趾之例就是成功的典范,今次不过是规模扩大,涉及更广。更何况,以囯债引领囯中资本,这也是朝廷曰后必将习惯的一桩方略。”
道理站得直直,难以辨驳,可大家心里都没底,这一千万要怎么来,又要怎么去?
李肆开口了:“此次举囯债,着眼在来,而不在去。”
这话玄奥,可随着彭先仲和顾希夷的解说,众人渐渐领会,到明白了整体谋划,才纷纷心惊,好大的一盘棋!
囯债只是个引子,真正的计划是,让多家公司承揽囯债,包括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为此朝廷特许这些公司广增股本,股本可流通买卖,在黄埔设股本交易市场,用来标识股本所属的凭据,就叫股票。
其他公司都是陪太子读书的样子货,重点在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这两家虽然也一直在吸纳股本,但都是针对大户豪商。因为先期投资大,一时难见效益,进展不多。
可这两家公司的盈利前景相当稳固,因为他们所有的扶南和勃泥,工商税泉都归他们,而且南洋公司还垄断了南洋一侧的海贸。广增股本,吸引零散银流,足以撑起大盘,回流到一千万的囯债上。这中间所生之利,虽然散于公司和股东身上,却是紧紧附在了囯债上。
至于这一千万囯债要怎么花,那就由朝廷进行投资,一部分用在最能挣钱的地方,用来应付利息,以及补贴那些不能挣钱的投入,比如李肆一直想推行的乡乡通大道计划,以及补全教育,向着全民教育推进的大工程。
这一整套计划所含的东西都太新,让老家伙们一时难以消化,而掌控囯政这几年来的敏感度还是让他们注意到了,其中藏着一头名为“股票”的怪兽,长成之后,对囯家不知是福还是祸。
李肆耸肩:“摸着石头过河嘛,再不过河,囯人都自己跳水了。”
他这话也是实情,期货、股票这东西,一旦商业成熟,资本成年,就会自己繁衍出来。
欧罗巴的股票体制已有雏形。这殷时曰,英华和欧罗巴商贸往来兴盛,汇票、期货的一些雏形都已显现,民间更是在炒买早前所发囯债。
囯家不动手,民间也会自己鼓捣出来。
现在也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借着眼下资本再度躁动的机会,就以囯债推股票的路子,开始试水吧。甚至货币体制改革,也都能由这一步打下基础。
汤右曾小心地问,早前他在北方,也有见人炒卖布票一类的东西,最终票值两不靠,不少人亏输一空,这股票,会不会也步了此事后尘?
李肆像是刻意回避这一问,转到了大家关心的另一个话题,也就是范四海一案。早前范四海领有满清朝廷的一品职衔,出海也有福建水陆提督官令,此案就是军事,该转给枢密院军法司审理。至于受害囯人,就由军法司审结后,查抄范四海产业赔偿,不足的由朝廷补恤。
得了李肆交代,史贻直长出一口气,可算把这陀屎丢掉了“其他人也是备有所思。早前范四海的儿子范六溪伙同西班牙人,习扰福建东山岛海域,被海军捕获。让范四海一案有演化为英华跟西班牙之争的危险,皇帝不得不出面表态。而这一手稀泥合得还算有技占,就是少不得舆情要嚷一番贵贱不等罪了。
杨冲斗却没被李肆绕走于脑子,他回到早前的思路,径直质问,朝廷怎能与民争利,举债经营呢一李肆嘿嘿一笑,看向范晋,范晋沉声道:
“朝廷眼下自是不经营民业,但有些生意,民人却是不能经营的。”
范晋开口,答案就已揭晓,可还不止众人所料,除了军械,范晋还说了两个字:“战争……”
置政厅里一阵沉默,在这思潮和资本同时躁动的大时代里,朝堂高官们都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落在了后面,新生之物,新生之理,真是层出不穷啊。
佛山制造局的总局办公室里,文案上摆着一份报告,关凤生手里拿着另一份报告,正蹙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
“炮子多透船板而过,杀伤甚少。若是能将开花暴裂与透板功效合三为一,堪称完美……想得美呢,两头兼顾,就是两头都不讨好!”
“后膛设计累赘,火门在后,发炮时炮身易跳……那还不是后膛组哭着喊着要搭车么,不好措大炮四页目,只好搭这小炮的四页目了。既是后膛,再在炮身出火门,泄气更是严重。”
“炮子太小,威力不足“……,也不想想,这线膛炮的浅缘膛线有多难搞?三寸炮的废品率是——七成!萧胜是瞧在我面子上才要了三十门两寸炮,一门六百两都是咬牙亏着卖的。跟他说三寸炮要两千两一门,一发炮子二两银子,我这囯丈的面子怕也要被扫喽!”
读完两寸线膛炮的测炮员所发回的报告,关凤生无奈地叹气,两寸线膛炮的实战没见什么成效,今年对线膛炮的研究预算,看来得砍掉一截了。
在新物新理层出不穷的犬时代里,既有怪兽的狰狞面目未被清晰看全,也有金玉埋于枯叶之中。即便是后知三百年的李肆,也难以看全,毕竟他要看的事情太多,而此时他眼中的时势格局,也已大到了难以注意这些细节的地步。
第五百二十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人心之思,国政所动,若是没被权力威压于水下时,就如煮沸的汤锅,每一个水泡都裹着无数细节,无数让皇权社会和儒法时代的掌权者们心惊肉跳的细节。
工商总会会首韩玉阶宅邸前,无数车马汇聚,或欣喜或愤慨的人色川流不息,这般景象已不能叫细节,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波澜。
两辆车厢黝黑的马车停在宅邸附近,车厢上还绘着白标,一个醒目的“警”字被圈在中间,外圈是“应天府巡”四个小字。
马车外立着的十来个皂衣人是什么人,就很清楚了,应天府的**。这些**该是应天府推官陈举派来看护韩宅的,韩玉阶正处在风间浪头上,这穿梭人流就是明证。
“啧啧,毕竟是应天府,**都能用上这等马车……”
“那是……沈复仰!之前不是跟韩玉阶闹翻了吗?啊,他老子沈世笙也一并来了?”
“别忙乎了,也就是来应个卯,以后这种外面盯人的事,咱们禁卫署可不会再干了。”
“真的?那咱们禁卫署还怎么查探消息?”
“消息?这上面不清清楚楚么?”
一辆马车里,两个装扮成**的禁卫署探子正聊着天,一个中年人举起一份报纸,在那个正急急记录着什么的年轻人鼻子下晃着。
年轻人显然有些见识:“报纸不过是翻搅舆情之物,用来造势而已,要探得内情,怎么能靠这玩意?”
中年人嗤笑:“咱们在这看门,就能窥得内情了?不是说光靠报纸就能知道一切,但至少能知道各方到底有什么大面上的打算。于老大最近在筹组舆情处,就是找人专门来分析报纸。”
他教育着年轻人:“你刚才也说报纸是翻搅舆情,那不就是他们的主张么?试探风色,鼓噪造势,能摆在明处的东西,这上面一清二楚,就看能不能读得精细,读得到位。而看这明处的事,咱们能有报纸快笔看得清楚?那边几个快笔,可是明目张胆地在干着咱们的事。”
年轻人若有所悟,手中的铅笔也停了下来:“也是啊,咱们现在能探得的消息,还不如那些报纸来得快,来得细……”
中年人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所以呢,这种看明面的事,咱们以后该是再少干了,就像咱们把黑衣丢给了**一样。”
年轻人有些沮丧:“那以后咱们还能干什么?”
中年人嗤笑,眼中也闪起精芒:“如今这世道,明的更明,暗的更暗!明的自有舆情,暗的就藏得更深,靠之前那种偷鸡摸狗的探法,是怎么也不成了,所以……”
年轻人想到了什么,抽了口凉气:“于老大之前从罗将军的军情司那找来了一批人,莫非……”
中年人点头:“如今这人心的台面,什么都摆得下。真是不愿摆上台面的,那就是足够抄家砍头的大罪!咱们禁卫署就得当自己身在敌境,内线!暗谍!怎么下作怎么来!”
似乎见着了一番远大事业,年轻人握拳,眼中也生起光芒:“布出一张网,不碰上大案,拿足证据,绝不轻易动弹!”
中年人有力地道:“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咱们禁卫署,今后也是访大奸如烹小鲜,火候不到,绝不起锅!”
年轻人却是脸一垮:“我才是见习,大哥也才是外班查访,咱们能摊上什么大案呢?”
中年人呆住,接着没好气地一巴掌拍上年轻人的脑袋,郁闷地继续翻起报纸。
韩府偏厅里,韩玉阶和沈家父子三人相对,气氛显得很是沉闷。
许久之后,沈世笙叹气道:“早前之事,是沈某的不是,会首权衡诸方,背后的压力,沈某确是没有料及。”
韩玉阶摇头道:“范四海转为军法审裁,是陛下圣心独断,韩某可没从中斡旋。韩某的思量依旧没变!这一国,咱们广东湖南工商不敢说是独力帮着陛下定鼎,但怎么也出了五六分力气,你们沈家虽是后来,却也出力不小,咱们都能一家人相待。”
“可范四海,连带他背后的闽浙人,不但没为这一国出力,反倒一直帮着施世骠抗阻天兵。甚至我英华工商在闽浙作生意,都遭刁难盘剥!”
“现在我英华国势鼎盛,南北强弱,一眼分明,闽浙人就要投过来了。照着规矩,只要在境内落籍设公司,就能入工商总会,分我们这些老人的话事权。老沈,抛开你们跟福建盐商的关系,扪心自问,你真的乐意吗?”
“犬子荣升将军,也说到了一些军中之事,他就说,此时军中诸将,怕的都是满清军将投诚。甚至何孟风谢定北展文达一干降将都是这心思,道理不很简单吗?若是施世骠忽然投诚,陛下不算他旧账,却一力重用,军心能安?”
沈世笙不迭点头,他也很是纠结,确如韩玉阶所言,他本心是不愿福建商人涌过来。他们广东湖南商人在这一国的地位日益牢固,靠着工商总会,能跟朝廷连通声气,定税和拓业都很顺畅。可福建商人要涌了过来,朝廷自然要考虑那帮人的利益,这事何止不美?工商总会能不暗中整死范四海,而只是唆弄苦主走官面流程,已是很克制了。
但沈世笙又有自己的苦衷,他是潮汕一派,银钱流动还多仰仗福建商人。早前交趾拓业,都是从福建商人那得了周转,才在交趾占下一脚,他自然得帮福建商人说话。
就因为如此,他跟韩玉阶在范四海一案上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范四海被皇帝转到军法司,这事大家各有解读,为此他才来找韩玉阶通气。
在沈世笙看来,工商总会在范四海一案上表现得太过强厉,太抱团了。皇帝那等人物,怎么也不会容工商总会把持国政。看似皇帝始终跟工商总会站在一起,攻交趾,缓北伐,连北面侮称皇帝是商贾之狗也不动气,那是因为皇帝的谋划,现阶段是跟工商总会一致的。
但这不意味着未来还会一致,就说北伐,皇帝难道会一直安于偏居岭南,而不光复华夏?工商总会能阻得了一时,还能阻得一世?
今次皇帝断然插手,沈世笙认为,这对工商总会已是个警告,不定接下来还会对工商总会有什么动作,他也是工商总会一员,来此跟韩玉阶商量,看怎么说服总会其他要人,在皇帝面前转圜一下。
听了沈世笙的话,韩玉阶笑了:“老沈啊,看你儿子小沈一脸笃定,你还不如他沉得住气。最初工商总会里,就有人动过其他心思,我都在劝他们,照着规矩走。”
“陛下所领这个世道,所立这一国,最重什么?规矩!要斗都按规矩来,即便输了,都不损根本,大家还是可以和和气气,继续作生意。若是坏了规矩,那不仅是跟陛下,更是跟所有人为敌。”
“所以我韩玉阶不怕,我们是按规矩来的,照着规矩来,工商总会拧成了一股绳。让陛下头疼,那是陛下该的!这结得让陛下自己来解,我们都等着陛下出手呢。”
韩玉阶慨然道:“而陛下这一出手,还是照着规矩来的,所以……韩某很放心。”
沈复仰终于开口了,他拱手道:“会首所言,乃是世间正道,我也相信陛下定会解开这个结……”
刚说到这,就有家仆急急奔来,手中抱着厚厚一叠文书:“老爷!计司和中书省商部一并发来这些东西,说……说要老爷召集工商总会要员,尽快传达……”
来了!
三人霍然起身,都道皇帝动作好快!看这厚厚一叠,想必是早有谋划,范四海一案不过造出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嘴上虽然说相信皇帝,可心中都是慌的,毕竟工商总会在范四海一案上,是明目张胆跟国政对立,还不知皇帝是要怎么处置工商总会。
接过这叠文书,韩玉阶粗粗一番,眉头皱了起来:“国债,股票?”
沈复仰拍手:“国债和股票!这就对了!之前就在英华银行那听过一些风声,他们正在核算发债的长短和利息,还说要用股票接盘。”
接着韩玉阶失声道:“一千万两!”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豁然开朗,皇帝……原来是这样来处置工商总会,乃至处置希望投入英华的福建人啊。
原有的盘子,已有固定格局,新人想要加入,怎么办?再开另一个盘子呗。而这个新盘太大,把住老盘的人想要在新盘里占利,那就得舍开老盘。当然,也有人不愿去新盘冒险,但老盘已动,格局自有变化。
沈世笙皱眉道:“陛下这一手,总得有下家托着。银行、殖民和军械,不仅难容一千万两,更难挣得利息……”
这话大家都懂,皇帝发债一千万,那就得有能捞回利息的地方,银行是在自家地盘里打转,殖民一时难见效益,军械……现在又没大仗打。
沈复仰笑了:“没有下家,就去找一个下家嘛,冤大头多的是,之前有交趾,现在不能有广南、暹罗,乃至西班牙人么?”
韩玉阶和沈在笙同时愣住,他们的思维毕竟有些僵了,一时竟难接受,将国战当作托盘下家这种事情。
细细思量,三人更有感悟,商贾终究不可能独掌国家啊,也只有国家,才能有能力操纵这般格局。
韩玉阶感慨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陛下可是用心良苦啊。”
沈复仰耸肩:“我看治国这事,更要紧的是锅子,锅子越大,烹起小鲜来才能越从容。”
黄埔无涯宫后园,草地里支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架子。滋滋细响声里,李肆翻过小鱼,烤得金黄的一面显现出来,用刷子刷上香油调料。被浓浓香味裹着,不仅他在吞着唾沫,旁边一干人都在引颈相待。
严三娘抱着三个月大的长子虎头,拉着两岁大的长女夕夕,安九秀抱着一岁大的二女儿琉璃,萧拂眉和朱雨悠捧着大肚子,这几位虽是被这香味给诱住,更多还是惊奇李肆居然亲自动手。
关蒄虽已双十年华,却还是一脸娇憨地舔着嘴唇,似乎就在关心李肆手中的美味是不是已足了火候。在她旁边,已换作汉装的宝音更是搓手不停。想要试试自己熟悉的孜然,跟李肆所说的炭烤加橄榄油混合而成的新食到底是何等美味。
将一排小鱼再次翻面,李肆悠悠道:“治大国如烤小鱼,就得不停地、温柔地翻腾……”
第五百二十一章 怎么花这一千万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不过是诓人之语!
满清治下,凡有些势力的商人,都是捐了官身的,福建商人出海,也都是找官兵护船。皇帝此番料理,日后商人人国,前帐尽都可不作数,贵贱如此相分,怕是要冷了一国人心!”
湖南郴州府永兴县,新修的县学里,一帮教书先生正议论着范四海案,其中一人痛心疾首地驳斥着“稳重派”人士。
“其中牵扯的利害太多,皇帝这也是调合各方。”
“也没说不料理吧,只是转到军法,流遣扶南三年,这处罚也不轻。”
“这也是依着规制来嘛,皇帝即便圣心独裁,也是循理而行。”
稳重派人士不以为然地说着,在他们看来,这个姓曾名静的同僚,显然是有些迂了。
曾静呸道:“调合各方!?当年邓小田案,皇帝怎么就不调合,怎么就让法司独断了一再说什么军法,军法是什么!?军法就是独断,皇帝说他没罪,别人都不能插嘴!皇帝可是掌着总帅部,以武人之首自居的!”至于流遣扶南,那扶南之地,对商贾来说,又怎会是苦地!?这分明是皇帝让他去扶南作三年生意!”。
喷起了劲,他话头再转向规制:“这一国的规制是怎么来的!?不都是照顾贪吝商贾而来的!?咱们士人,小农,何尝有说话的机会?就说县乡公局,都是乡绅商贾把持着,梆州城扩廓,推了多少民人屋舍,农人耕田,赔补了多少银子!?”
这话说到了当地的忌讳,众人神色不自然起来,有人劝道:“老曾,事情总得往大处看。公局也还是要护着农人,不是跟官府一同压榨乡里的。再说士子,眼下朝廷在湖南推行蒙学到乡,县学扩倍,咱们这些往日只能在私熟挣点口食的,也都有了官身,生计大宽……”,
曾静脸色更是不豫,怒声道:“蒙学、县学,都教些什么!?什么天人相应在理不在感,什么血脉宗法只在修德,这是毁我孔儒道统!我早前就说,不遵圣贤言,必现妖孽事,看看,这不就出来了?邓小田死,范四海活,这就是明证!,。
有人不满地道:“我等食朝廷俸禄,行教化之事,何以如此罔恩妄语?再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静拍案而起,“尔等为贪食禄,舍道统就邪魔,曾某羞与尔等为伍!这俸禄,曾某不要了!”
看着曾静脱下官服,掷下乌纱,扬长而去,众人面面相觑。
“还真是个老愤呢……,。
接着众人都苦笑摇头,这种执拧之人,也是处处可见,算不得稀奇。
“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般血气乱洒?
这折子联都驳了无数本,你还来凑热闹!?当真以为朕换不得大学土!?”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雍正将一份本章狠狠拍在书案上,朝身前的大学士王搂如此骂道。
此时的雍正,心性已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允褪已被拍死,念着是同母兄弟,而且被收拾的过程里一声不吭,乖顺无比,雍正也难置其于死地,就将其剥了黄带子,圈在宅子里。
而允楔也已经套上了层层罪名,现在还剩个贝勒位,缩在家中,等着最后发落。允误的党羽,以老九为首,已被收拾得差不多。老十母家身份尊贵,雍正不好动,也亏老十识趣,早早跟允楔划清界限,雍正也就只将其冷到一边。
现在允误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等着雍正的最终裁决。但雍正还觉无力彻底整治到死,一方面是西北战事还无结果,根据年羹尧的奏报,罗卜藏丹津那不仅有十四的把柄,甚至还有允楔的把柄,搞到这些把柄,才能压服朝堂和宗室人心。
另一方面,他正在大搞新政,不好在这关头转火允误。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乃至官绅一体纳粮听差,现在还只能靠着年羹尧、李卫、鄂尔泰和田文镜等心腹,其他地方,督抚州县都是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施绊子,即便他强压下去,甚至在督抚上加了个“观风整俗使”,收效也是不大。
新政在朝堂的阻力更大,不断有人上本反对新政。而这王搂,身为大学士,居然也跳腾出来,开口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劝谏他不要折腾,听着这话,雍正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折腾吗?若是他能坐享其威,当今贤君圣主,他又何必折腾!?
可眼下国势,不折腾,哪里来的钱粮?南面那李肆,偏安岭南,不过五省之地,一年就能有两千万国入,而他踞有江南和中原,国入也就这么多,这情形让他寝食难安。
虽说那李肆两三年没动静了,去年武昌之事,双方默契更深了一层,可他很清楚,他跟李肆不过是忙着各自收拾河山,最终必定是要一决生死的。而现在他跟李肆差距越来越大,许多时日,他甚至都有心灰意冷之感。
可他终究是撑过来了,他绝不认输,为此就得狠狠地折腾这一国,好蓄足力气,跟李肆一决。
最近从南面传来的消息,让雍正更是心安。有福建商人投了南朝,却被广东商人施手腕下了牢狱,听说南蛮的朝堂也为之闹得沸沸扬扬。
雍正训斥之后,就开始神思不属,等按下心思,才见王搂已下跪请罪。雍正紧抿嘴唇,蓄足了气,重重从鼻腔里喷出了一个冷哼,震得王搂打了个寒噤。
见着王搂躬身而退,雍正心道,论及治政,李肆啊,你还是少了大气魄,大手腕。为君者,怎能优柔寡断,为臣下之声所牵绊?看你所行之事,也是亘古至今所未有过的,不杀得血流威河,又怎能压服人心?我所行之事,跟你不在一条道上,可这三项新政,也是亘吉未有的,我都准备好了用十万人头铺路,你呢?
等等……,雍正心思转到了另一层,脸色有些发白,李肆可不是没杀过人的,大清官员、军将、兵丁,据说还在南洋大开杀戒,情形若是放在大清,怕是要惹得朝堂群情激愤。李肆更不是心慈手软,广州上万旗人,在石禄受的罪,茹喜可是亲身经历。还有数万绿营战俘,被驱赶到南洋垦荒,以这等行事,后世史书,怕是也要给李肆扣上一顶“酷厉”的帽子。
接着他脸色转缓,这并不是心志狠厉的证明,杀外人自是没负担,杀自己人才是……思绪深入某个被他冰封的角落,雍正咬牙,使劲按着那让他呼吸艰涩的念头,但却怎么也按不住,那一夜的情形就在眼前飘飞。
“万岁爷!万岁爷!西北军报!”
王以诚的急呼由远及近,若是平日,这般呱噪忙乱,雍正早就发落下一顿板子,可此刻雍正却是无心追究,不止为帮他驱散了心魔,还因为是他最关心的西北战事。
展开折子,这是年羹尧的奏报,细细看下去,片刻后,雍正脸上升起浓浓红晕。
“好!好!罗卜藏丹津授首!朕终于可以不必再看西北了!”
他激动难抑,在年羹尧的折子急急批下。
年羹尧接连为他评定藏地和西北,让他有了压制朝堂,拍死十四和老八的底气,在他看来,他这个位置之所以能坐稳,全都是年羹尧的功劳。此刻他对年羹尧是满心感激,如果此刻年羹尧在他面前,朝他讨要一个王爷,他都不会犹豫。早前年羹尧跟老八和十四的勾搭,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你为朕所立之功,有如擎天巨柱,联真心不知该何以回报,你就是朕的恩人,雍正每日批奏折,少则四五千,多则上万,换在李肆那个时代,完全可以在起点挣全勤奖。如此文字量,自然不及琢磨,大多都是心里怎么想,UU小说怎么写。这随手一笔,比早前年羹羌收藏地时的赞语更进一步,雍正自己也不觉肉麻。
“料理完西北事,尽早回京,朕很思念。”
这一句里就有些其他味道了,雍正觉得年羹尧应该能看得懂,这是要年羹尧从罗卜藏丹津那找足十四和老八,特别是老八的罪证。现在就缺最后一把火,彻底将老八解决掉。
批完年羹尧的折子,雍正兴奋不已,在殿中来回踱步,觉得自己终于松开了手脚,已能着眼于下一步的谋划了。
想到就做,接着雍正又坐了下来,开始给另一个人写秘谕。
“你前些日子提到的西班牙人之事,可再与其联络。台湾是不行的,最多在福建外海择一大岛与之。荷兰人跟南蛮勾连已紧,不必再去试探,以免走漏消息……”。
早前雍正朝李肆丢去的恫吓,不过是康熙时的旧事。他早就叮嘱过施世骠,试探跟西班牙人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李肆军强械良,不借助洋人,很难与之对敌,所以雍正一直没有放弃。
自然,李肆是不会知道,自己传递过去的消息,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此刻朝廷从西北腾出了手,跟洋人开始连通,也是未雨绸缚。
据雍正所知,西班牙人盘踞吕宋,势力很强,而宫中传教士也告诉过他,西班牙在欧罗巴也是一大强国,海上力量尤为强盛。若是西班牙人愿跟自家联手,南蛮怕是无力抵挡。
马尼拉总督府,西班牙总督雷班度皱眉道:“他们不还赫赛,还找我们问罪?问罪?
他们以为南洋是欧罗巴,而他们是不列颠么?,。
雷班度对那个英华认识不多,马尼拉的贸易路线,主要是福建、日本,以及南美的太平洋航线。跟葡萄牙、荷兰乃至不列颠人的路线有区别。英华崛起,还只盘踞在广东一带,在他感觉里,也就是个类似百年前郑一官的角色,而且势力还不及郑一官。
早前荷兰人跟清国人联手,在英华那里吃了瘪,他还很是幸灾乐祸。荷兰人这不是第一次在中国碰得头破血流了,那帮低地人总是学不会接受教训。中国太大,即便愚昧落后,可聚起物资人力,蚂蚁香象,也足以给来犯者教训,料罗湾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随着英华势力的膨胀,特别是时交趾和占城故地的染指,让他有些坐不住了。谁知道那帮中国反贼会走到哪一步?现在看来,他们对吕宋还没什么兴趣,可难保他们会转眼看过来。
再想到自己这一国,这百多年里在吕宋对华人所作所为,雷班度隐隐开始有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的感觉。即便英华不看吕宋,可治下华人要借势鼓噪,对英华来说,就是里应外合的绝好机会。
因此他冒着重演早年马尼拉故事的危险,加紧了对马尼拉华人的管控,加强了对英华动向的关注。同时还回报王国政府,希望能增强本国在亚洲的力量,防范可能出现的危险。
现在的局势,却是越来越紧张,英华居然自顾自地在南洋圈地,甚至在婆罗洲大动干戈。而当福建海商开始挂英华的商事旗时,雷班度决定,不能再这般被动。挂英华商事旗,就意味着英华会以海上力量保障商船安全,而这就是插手马尼拉到福建的贸易路线。
当福建海商范四海的儿子范六溪寻求援助时,雷班度没有犹豫,派出了手下的海军少校赫塞去帮他,还卖了十来门12到16磅的海军炮,帮他改装了海船,以承载这些重炮。
英华海军的实力他很清楚,虽然也有七八百吨的大船,但都是巡航舰级别,据说炮不错,航海技术和海战水平却是不堪入目。早前在福建古雷击败荷兰人,也是靠着无数火船和荷兰人的大意。
范六溪的五条大船,雷班度觉得足以在福建海域给英华造成麻烦。
随后接到战报,范六溪战败,赫塞也被抓了,雷班多还不是很紧张,毕竟那五条船都是范家自己改造的商船。他的失败,不足以说明英华海军的强盛。
唯一麻烦的是赫塞被抓,为此他透过葡萄牙人,传递了要人的讯号。姿态并不倨傲,而是希望赎买回来。
却不想那英华如此强硬,还要问罪!?问罪?西班牙王国在南洋,虽然埋头于吕宋,可不等于你一帮黄皮贼匪,就能平起平坐,跟我西班牙对等而视。
“晤,最近一批南美船队什么时到?半月后?让护卫船队多留一殷时间,就让那些荷兰人、葡萄牙人、法兰西人和不列颠人看看,咱们西班牙人,靠着一己之力,也能恢复南洋的传统秩序!”
感觉被羞辱了的马尼拉总督,此刻与西班牙国王排力五世合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感觉到了国王以一敌四,独力对抗欧洲的气魄,在他全身流转。
当然,他还并不知道,他的国王,此刻已在欧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签署了屈辱的条约,将本已香为己有的撒丁岛拱手让了出去,承认战争失败。
广州黄埔,枢密院,范晋和萧胜正一同打量着南洋舆图。
范晋道:“我看还是遏罗吧,够富,也够打,陆军很久没动弹了……”
萧胜捏着下巴道:“打是一回事,留下的首尾可不好收拾,还是打欧人好一些,反正也要跟他们开干,不如先下手为强。”
想到“首尾”,范晋也表示同意,交趾一国虽纳入囊中,却养肥了一帮儒党,遣罗再到手,还不知会对国内格局造成什么影响,不如去搞欧人。
萧胜目光沉凝,定下了决心:“就是这里!四哥要花这一千万,不如就花在这!”
看向萧胜所指方向,范晋皱眉:“吕宋?”
这般强硬,其他欧人会有什么反应?”
萧胜嘿嘿笑道:“小谢该是已在欧罗巴了,他怎么也能搅出另一番局面吧。”
第五百二十二章 我们是赛里斯人
英华正左手推开金融那扇福祸难测的门,右脚准备踹歹棚班牙的吕宋之门,而远在欧罗巴的英华使团,则已正式推开了外交之门。
人潮、鲜花、欢呼、礼炮,里斯本港口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被这似乎有些过份的热情包裹,当织花波斯地毯一路铺上踏板,直到小谢的脚下时,他还没回过神来。
“平托国务大臣!里卡多王子!,。
随船从亚细亚回国的索萨爵士惊呼出声,而原本的澳门总督马玉则已是目瞪口呆,他比小谢还要迷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国家摆出了这样热烈的欢迎架势。
说实话,小谢带着鲁汉陕、唐孙镐和郎世宁等使团要员踏上地毯时,身子还有些发僵,但落脚在坚实的陆地,跟大海拼搏了大半年的艰辛骤然消散,他们的心情也沉凝下来,开始面对此行真正的使命。
使团在直布罗陀没被允许上岸,到今天,华夏纪元,圣道三年元月十六,刚刚度过元宵,他们这才算是正式踏足欧罗巴。
这一行行程,出南洋都没什么问题,一直到加尔各答和果阿都还算顺畅。在印度呆了一段时间,跟不列颠、法兰西印度当局和葡萄牙果阿当局作了充分沟通,达成了西行协议后,才又重新上路。这让使团里很熟悉郑和故事的大多数人既是愤慨,又是无奈。没有这个协议,他们这个使团就要被当作一般商贸船只。
而在印度洋,以后更远的大西洋,所有欧罗巴国家的东印度公司,都不欢迎华夏人自己跑去欧罗巴。自然,所谓“不欢迎”,不过是大炮的炮衣。
就在印度,使团已经充分认识到,不过三百年,寰宇天下就已大变样,英华开门已是晚了,而这差距,就要以他们为先,奋起直追。
接下来的行程就异常艰辛,即便是跑熟了路线的那条葡萄牙商船,也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用那位船长的话说,从欧罗巴到亚细亚,每次航程的事故率是百分之三十,而一条船如果能连跑三次都不出事,就是基督耶稣玛利亚显灵了。
到好望角的时候,船长这话的正确性被充分验证,这条名叫“席尔瓦王子”的商船被风暴拍到了暗礁上,幸亏索萨爵士和马玉都在小谢的座舰上,眼见着那条船五分钟内就消失在海面,索萨爵士还喃喃自语着,这是“席尔瓦王子”号第三次从亚洲返航。
使团的三条海鳌战舰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其中一条也触了礁。万幸的是靠着下层的水密隔舱设计,这条船在转移了人员和贵重物资后才沉没。
没了葡萄牙人商船的领航,使团剩下这两条船的航行就显得惊心动魄。毕竟华夏人对南半球的星空没有概念,英华海军在南洋所用的星盘、直角仪和原始六分仪很难应付。还是靠着李方膺的推测以及郎世宁的指引,才磕磕绊绊到了塞拉利昂,在当地的葡萄牙贸易站找来了领航员。
这九个月里,使团病死了四十多人,小谢等一千要员都没躲过疾病,幸亏出发时配足了医护人员和医药,还依照李肆提点的一些要则,每到一地就补充水果蔬菜,使团的损失才没有扩大。到了欧罗巴,瞧着这帮中国人还保持着一口好牙,索萨爵士和马玉感觉非常神奇,私下里都认为,中国人跟欧罗巴人的生理构造是不一样的。
而在迎接使团的葡萄牙人眼里,这帮中国人,跟之前传教士和商人所描述的中国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索萨爵士向小谢引见带队欢迎的国务大臣:“这位是唐一艾里,席尔瓦,多明戈斯,巴林里一保罗,皮耶罗一阿里亚德斯,平托,孔塞……,小谢照着郎世宁的提点,伸手准备跟国务大臣相握,脸上也是笑容灿烂。但听着这么长一大串名字,脸肉也有些僵了,心中暗道这葡萄牙人是故意的……,他可是不清楚,欧罗巴各国里,葡萄牙人的名字最长。
国务大臣,伯爵平托却也有过提点,握住双拳,深深鞠躬,就被这长长名字压得一春抬不起头,估计也在暗自咒骂。
两人这礼节相锚的会面,被葡萄牙报纸描述为两国互相尊重的和谐一幕,尽管……,场面看上去有些像平托在觐见小谢。
擦了擦从假发下滑落的汗水,平托直起腰,目光却没直面小谢,而是在他脑袋上游戈。
“尊敬的外交大臣阁下,怎么没见到您的辫子?”
周围也安静下来,无数葡人都在等着小谢的回答。小谢诧异地看向索萨爵士,后者无辜地耸肩,实际上他去亚洲的时候,也还以为英华人依j日剃着鞑靼小辫。
小谢昂首挺胸,让他的紫袍乌纱更显威严,胸口的孔雀也更显殉丽。
“我们不是清国人,不是鞑靼人,我们是中国……,是赛里斯人。”
当小谢将这个古老的称呼吐出口时,不必郎世宁翻译,周遭晌起难以置信的惊呼。
赛里斯人,这可是在欧罗巴已消失了上千年的称呼,就跟古老的希腊一样神秘而尊贵。万棚此时的欧罗巴人,称呼中国是“契丹”、“鞑靼”、或者“支那”。
小谢用足了不屑的语气道:“那辫子,不过是蛮族侵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人民,逼迫我们效仿他们而留的发式,到现在也不过七十年的历史,跟我们赛里斯上溯五千年的历史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也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国务大臣的心绪,他发出了无比深沉的感慨长叹,眼角还隐见泪光。
郎世宁附耳道:“葡萄牙在一百四十年前被西班牙吞并,七十多年前才复国。”
小谢哦了一声,眼中闪起异样的光芒。
花瓣漫天洒着,再度涌起的喧嚣,裹着使团,来到了迎宾馆下榻。
被葡萄牙人的热情和欧陆异样的气息熏得有些脑袋发晕,使团诸人都还如坠云雾,郎世宁一脸打探到了小道消息的模样对小谢道:
“葡萄牙人以为咱们是来签订直航贸易协约的……”,
本是放松到了极点的小谢,如猫儿被踩了尾巴,眉毛顿时直了。
紧急会议上,这事一说,众人才恍然,怪不得葡萄牙人这么热情呢。他们在亚洲已被挤得没了地盘,路过果阿时,也难见贸易商港的繁盛。如果英华海商直航葡萄牙,不,这不太现实,仅仅只是直航果阿,葡萄牙人就能在亚洲贸易棋局里打个翻身仗。
在这个大棋局下,澳门乃至安南葡人的待遇,都已是小事一桩。
把这消息品了好一阵,鲁汉陕咬牙道:
“这是把咱们当棋子耍了?”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不过是葡萄牙人在造势。直航果阿之事,完全破坏了欧罗巴人在亚洲的贸易布局,就没可能实现。使团这趟行程,没在巴达维亚跟荷兰人通气,他们很难出马六甲,没在加尔备答足艮不列颠人通气,他们在直布罗陀就要被扣押。欧人对贸易路线和把持和划分,几乎是当作了国土般看待。
葡萄牙人搞这一出,不过是将他们这使团当作了砝码,跟欧罗巴诸国争夺亚洲利益的砝码。与此同时,也是营造出一股双方走得极近的假象,让欧罗巴诸国对使团心抱警惕,从而让使团只能倚仗葡萄牙人跟欧罗巴沟通。
唐孙镐怒声道:“果然是只知商贾事的蛮夷!就不怕我们这棋子,砸了他的棋盘!?”小谢嗤笑道:“出发前,我们通事馆就作过研判,这样的形势,并没偏离太多。”他敲着书案,指关节落在那张欧罗巴地图的葡萄牙上,刚才国务大臣对他所言的历史变幻有所触动,让他隐有所悟。
小谢悠悠道:“我们来自赛里斯,我们是神秘、高贵、富足、强大,温文尔雅的赛里斯人……”
他抱膊冷笑:“我们是来交朋友的,谈什么生意,伤感情。”
鲁汉陕和唐孙镐等人相互对视,心说谢八尺开始发功了。
接着小谢的语速快了许多:“他们开这棋局,咱们不玩!咱们另开一局!依照通事馆的华夏九服构想,葡萄牙是要从“蛮”变为“藩”!”
“葡萄牙,要成为我英华在欧罗巴的门户,时时刻刻都要跟我英华站在一起,替我们英华观望风色,替我们英华谋取利益,必要的时候,还要跟着我们英华一同作战!”
“总而言之,必须要将葡萄牙牢牢绑在我英华的战车上!”
“现在是他们想借贸易路线来摆布我们,以后会是我们借贸易路线摆布他们,在实力未及之前,就不能被他们拖进欧罗巴的海贸大局里。”
听着小谢将通事馆对葡萄牙的定位,也是此行一桩重要的纵横事道出口,众人心神摇曳,真不愧是谢八尺,口气大得要死。
“细作之事,先不要妄动,咱们要在这葡萄牙站稳脚跟!”
小谢是使团之首,他这话就定了工作调子。可众人还是疑惑,要怎么化解掉葡萄牙人的棋局?同时朝着小谢所说的目标前进?
小谢道:“我刚才说了,我们是赛里斯人……”。
他举起一副卷轴,再点点自己:“陛下对葡萄牙人的心意在这,我小谢的一张嘴在这!
第五百二十三章 我们两国,亲如一家
“什么赛里斯,就跟雅典一样,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他们就是群割据了海边之地的流氓!他们在澳门对我们葡萄牙人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行!”
里斯本王宫里,原本的澳门总督马玉爵士正在向国王高声申诉。尽管这一路跋涉,他跟英华使团已相交甚密,但涉及到国家利益,他绝不会顾及私情。
国务大臣平静地说着:“所以我们才会把他们当作棋子嘛,战争刚刚结束,大家都在喘气养伤。趁着这个机会,借他们这颗棋子,为葡萄牙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亚洲不行,就在美洲,为此我们就必须将支那人牢牢绑在我们身上。”
他再补充了一句:“直到替我们葡萄牙争取到了足够的利益……”
王座上传来一个虚浮的嗓音,那是若望五世,这位国王总是沉迷于修女的身体,一般的事情可唤不回他。
“王国在澳门和安南的人民,会因我们的计划而受到什么伤害吗?”
国王还是关心子民的,葡萄牙东印度公司毕竟还是国家的擎天财柱。
国务大臣答道:“支那人都是空谈道德而不重实务,他们更在意的是颜面。之前我去迎接那位年轻的外交大臣,他因我向他低头鞠躬而趾高气扬,这跟利玛窦和传教士们对支那人的描述完全一致。”
“我已向诸国遣出特使,通告支那使团的到来,并且让特使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将我们可能跟他们达成直航果阿协议的消息散播出去。”
他总结道:“支那人并不清楚我们欧罗巴的社会,只要我们给予他们足够的礼遇,他们不会去深究实际利益,更不会为此而伤害王国的人民。”
一边的索萨爵士皱眉,马玉更是张口欲言,他就蹲在这帮支那人的边上,看着他们是怎么作生意,怎么管城市的,怎么满南洋折腾的。这些人可不是利玛窦和其他传教士嘴里的“哲学家”,他们也是商人!
国王的兴奋言语阻住了他:“里卡多对他们护卫的短枪很感兴趣,海军大臣对他们的船很感兴趣,他们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尽量都买下来,正式接见的事情,也尽快办好!要让整个欧罗巴都能看到,我们葡萄牙人,可是面向支那的门户!”
丢开政治算计,若望五世可是满心渴盼着王宫里能换一些瓷器,衣帽间里能多一些不同花色的绸袍,同时还不必再喝不列颠人转卖的中国茶。
赛里斯使团到达里斯本的消息早已传遍城市,此刻正迅速朝着葡萄牙全境蔓延。各地大小贵族纷纷涌来,除了抢购赛里斯货物,也怀着看看赛里斯人到底有何等风采的好奇。在这纷纷攘攘的喧嚣中,葡萄牙人长久已来低落的心绪,竟然也昂扬起了一截:虽然咱们这一国已经衰落了,再不是当年引领大航海时代的第一代日不落帝国,但赛里斯人跟咱们的关系却非同一般呢。
在这个时代的欧罗巴,只要读过一些拉丁文名著,就能知道“赛里斯”代表着神秘、美丽、高贵、优雅和理性。这个名词跟利玛窦神父所说的“契丹”或者“支那”,感觉相差太远了。
这种称呼上的偏差,也隐隐在牵动着葡萄牙人的久远记忆,当国王正式接见使团时,几乎整个王国的贵族都聚在了王宫,这种记忆更被那位年轻的赛里斯外交大臣给直接牵拉出来。
“神州陆沉,夷狄肆虐,煌煌天朝,千里白地……”
“祖国沦陷了,蛮族们焚烧了最后一间屋子,抢走了最后一块面包,侮辱了最后一位贞女,美丽的国度啊,就这样成为荒原,只能听到野狼的嚎叫。”
小谢在说,郎世宁在翻译,两人配合得无比默契。
小谢只是穿着英华官员的常服,他的通事馆知事是正三品官,紫袍上绣着孔雀,乌纱帽的长硬翅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而悠悠晃动。即便大家听不懂,需要郎世宁来居中转译,但硬翅那富有韵律的晃动,将一股从容而威严的气势叠叠推送,让满堂戴着假发的贵族们看得目不转睛。
果然是从神秘的赛里斯而来啊,就像是从比利牛斯山巅上的云层里下来的天使一般,那么细腻,那么洁净,那么纯粹……
贵妇人们聚在一起,挥着扇子遮住面孔,眼波荡漾,就看着宛如朗诵诗篇一般的赛里斯外交大臣。对了,后面那些穿着红袍的小伙子们也都是一般气质,沉静、内敛,就跟传说中一样,赛里斯人都是富有智慧的哲学家,他们的思维就跟丝绸一般柔滑细腻,让人沉醉。唉,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一亲芳泽呢?
“有我天子,御守国门,鞑靼破关,死社稷,不忘民……”
“伟大的皇帝,将自己当作城墙,阻挡着鞑靼人的入侵,即便战死疆场,也不愿子民受到伤害……”
无数唏嘘声在大厅里回荡,即便是那些芳心荡漾的贵妇们也被吸引过来了,眼中顿时泪意盈盈。
多么熟悉的历史啊,赛里斯人的遭遇,就跟他们葡萄牙人相差无几。当年葡萄牙跟西班牙平分全球,也站在了欧罗巴强国之巅。可在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三王战争里,国王塞巴斯蒂昂战死疆场,西班牙人趁着国中无主,悍然吞并了一国,亡国之恨,他们葡萄牙人也是尝过的。
“时不过一甲许,英雄奋起于草莽,复先人衣冠,立赛里斯之旧业,鞑靼蛮族,溃败北归,南面之土,涤荡清澈……”
“不过六七十年,就有英雄被人民拥戴,赶走了鞑靼人,恢复了赛里斯的传承,他就是伟大的赛里斯皇帝,统领东亚细亚之南。北面的鞑靼人正在他的身影下颤抖,整个东亚必将回到他的治理之下。”
小谢如唱歌一般念着唐孙镐写就的稿子,而郎世宁的翻译也有自己的发挥,抑扬顿挫的华夏语和涓涓溪流般的拉丁语和音一处,王宫大殿里充盈着一股恍若自天顶降下的神圣肃穆之感。
这感觉自然更多来自葡萄牙人的记忆,说到后来,不少葡萄牙贵族已捏着拳头,低声念着:“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母国再起,他们也不再是屈辱的亡国之民,但那段历史,在这些贵族心中,却是怎么也挥不去的阴霾,这也是葡萄牙人跟西班牙人见面就冷脸相对的原因。
说到这事,之前小谢预演这番说辞时,使团都道,怎么会这么凑巧,葡萄牙人也遭过亡国之难,然后还奋起复国了。
唐孙镐和李方膺等文人都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巧的?我华夏数千年历史,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蛮夷没遇见过?什么辉煌没起过?从上古先秦到朱元璋赶跑蒙元,那就是数千年跟蛮夷对掐的历史。别说葡萄牙,欧罗巴现今任何一国的历史,在咱们老祖宗的经历里都能找到。
小谢也说,在葡萄牙这里可以讲咱们大明的历史,在西班牙那可以讲南北朝的历史,在法兰西那可以讲周朝的历史,在不列颠那可以讲……虽然有些勉强,但秦时最初的历史和态势,跟不列颠人不要太像哦,完全可以拿秦灭六国的历史去忽悠不列颠人嘛。
牵动了葡萄牙一国贵族的心绪,小谢这才切入正题:“赛里斯和葡萄牙,虽隔东西万里,却有相同的遭遇,往日我们也有过嫌怨,但我们的心灵终于能连在一起!我们奉皇帝陛下之令,不远万里而来,就是向葡萄牙人传递着这样的心意,皇帝陛下希望,我们两国能结为友好之邦,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这番话使团诸人本有不满,嫌怨!?葡萄牙人在明朝袭扰海疆,可是犯下了滔天罪行。如今跟他们缔结友好,都算是赏赐了,没必要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吧?
小谢教育着他们,外交战线,就要讲求技巧,能放眼将来的,过去就可以丢在一边,什么时候需要了,什么时候再捡起来嘛。
“我们来葡萄牙,为的不是商贸,为的不是利益。皇帝陛下也在为滞留于澳门的葡人忧心,希望能与葡萄牙国王就相关事宜达成如下共识……”
小谢递上了国书,内容让另有心思的国务大臣平托伯爵抽了一口凉气。
赛里斯之国,将为澳门葡人特办国民待遇,今后他们将不再受《外人居华令》限制,跟赛里斯国民享有同等权利。当然,同时也必须受赛里斯法律一视同仁地对待。为协调双方刑律差异,赛里斯将容许葡萄牙在国中设立公馆,与葡人相关事务,可以跟赛里斯政府直接沟通。
这样的待遇并非单方面的,赛里斯也希望在葡萄牙设立公馆,联络两国事务。同时在国中,以及在果阿等葡属领地居住的赛里斯人,葡萄牙也必须平等相当,受赛里斯公使照拂。
平托伯爵讷讷地道:“关于两国直航贸易……”
小谢一脸风清云淡:“我们不愿友邦因此事而跟欧罗巴诸国产生冲突,我也说了,我们两国,是为治下子民谋福而缔结友谊,因此这直航之事,伯爵先生就不必再提了。再说我们赛里斯富有万物,也不缺什么,如今国门打开,贵国想买什么,直接上门即可,关税还可对贵国特别照顾。”
一边的索萨爵士脸肉拧住,这帮虚伪而狡诈的家伙!竟然直接把皮球踢了回来……
平托伯爵虽然算计落空,一时却没品出小谢这番手腕为的是什么,他提的条件,明显对葡萄牙人有利啊。上万葡萄牙人在澳门和安南,赛里斯人不主动直航,又会有多少人在果阿和葡萄牙呢?
“友好!签约!”
“赛里斯在东,葡萄牙在西,咱们携手统治……奔赴美好的明天!”
大殿里的贵族们群情沸腾,就连国王都在频频招手,示意平托伯爵赶紧表态。先不说能妥善解决澳门和安南葡人的麻烦,葡萄牙现在就是欧罗巴的边缘,是大家再懒得理睬的乡巴佬,能跟崛起的东方赛里斯帝国缔结友好条约,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
平托伯爵拿着转译为拉丁语的国书,匆匆再向下看,咦,好像多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葡萄牙奉行一个赛里斯的政策,承认英华为赛里斯的唯一合法代表,任何妄图分裂赛里斯的行为,都将视为对赛里斯统一的破坏。这些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跟满清政府通商往来,协助满清的军事行动,跟与满清有军事同盟关系的欧罗巴国家贸易……”
汗水又从平托伯爵的假发里渗了出来,而此时贵族们的呼声更高了,国王都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再看看微笑的小谢,平托伯爵忽然有些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当然,前提是这个年轻的赛里斯大臣,不是那种空谈道德的哲学家,而是跟欧罗巴所有外交大臣一样,都是“条约时代”的外交精英。
一面大打感同身受的历史感情牌,一面捏着澳门和安南国民的福利,同时还有贸易优惠在吸引着国内的商人,赛里斯要用这些,换取葡萄牙人跳上他们的战船,自此之后,葡萄牙的国运就要跟赛里斯勾搭上。
之前所设想的棋局,被深谙外交原则和洞彻全球局势的对方瓦解了,同时对方还摆出了另一个棋局,要等着自己跳进去。
跳还是不跳呢?
看看已经有些发怒,觉得自己怠慢了客人的国王,平托伯爵忽然觉得,自己再怎么提醒国王,这份协约里藏着危险,他都会不管不顾了,因为赛里斯人给足了国王面子。
之前自己说过什么来着?把对方绑在自己身上?现在目标好像也达成了,只是姿势跟最初的料想不太一样啊……
平托伯爵无奈摇头,将国书转交了国王,国王豪爽地说:“我们两国,亲如一家!”
第五百二十四章 妖魔之穴,无套不战
“葡萄牙立国六百年,自诩为罗马教廷的守护者,正朔在手,虽国势不复以往,国民却总是缅怀往日荣光,与我英华心有戚戚,此约该是水到渠成。
“确实,葡萄牙在东方势力衰退,在非洲也遭荷兰和不列颠人逼压。昔日被西班牙拖上战车,海军精锐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覆灭,自此一蹶不振。现今我英华与其相约,几如雪中送炭。”
里斯本迎宾馆里,英华使团的要员会议再度召开。葡萄牙虽非荷兰、不列颠人那种议院内阁主政之国,国王依,旧不能一言九鼎。在王宫豪迈之语只是表态,小谢所提的两国协约,依,日需要国中大臣贵族会商。
小谢所呈协约是李肆托付给使团的第一个任务,将葡萄牙王国当作英华踏足欧洲的政治据点。要将葡萄牙跟英华绑在一起,就得丢出两个钩,一个是借澳门和安南葡人把葡萄牙紧紧钩在英华的南洋棋局,一个借满清扫到欧洲其他国家,将英华钩入欧罗巴这盘棋局。
为此小谢大打赛里斯这张古牌,在葡萄牙乃至欧罗巴营造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既高贵而又强大的印象,将英华跟之前利玛吴和传教士们所描述的东方印象,特别是跟满清紧密相关的印象割开。利玛窦之后,大多数传教士向欧罗巴所述的中国,都是满清治下的中国。
之前在王富一番表演,获得了极大成功,在李方膺和鲁汉陕等人看来,葡萄牙接受这份协议该是顺理成章之事。
身为主演的小谢却冷笑摇头:“你们啊,太幼稚,太简单……”,
舞台只是造势,交易却是更复杂的考量。
小谢道:“当初葡萄牙亡国,是谁干的?
就是葡萄牙的贵族们!他们觉得攀上西班牙的大腿,能保住自己的利益。结果葡萄牙被西班牙拖着跟荷兰和不列颠人开战,丢了大半家当,现在这些贵族,就只记得痛,可记不得当初是他们祖宗卖了这国。”
“至于什么跟我们英华心有戚戚,你们还真当葡萄牙人是善男信女?现在不过是他们居于颓势,强盛之时,可是正经讨论过要怎么侵占华夏,殖民中国!在他们眼里,仁义道德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让坚齿利爪能更着力!”
“我们这一路西来,在非洲可见得不少。
欧罗巴人在非洲掠奴相易,多少昆仑奴的古国氓于此祸!?葡萄牙人对昆仑奴诸国是怎么干的?传教土先行,商人跟着,大军在后,硬的能杀到天地变色,软的能奴颜婢膝而不红脸,他们讲过仁义道德?”
小谢强调道:“不要被欧罗巴人的礼遇和热情给迷惑了,非……”,
他看了一眼郎世宁,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香了下去,可换上的话却更是刺激:“欧罗巴于我英华,就是群魔之地!”
其他人尴尬地嗯咳出声,郎世宁却平静地道:“上天赐灵于人,不分肤色,不分种族,人灵唯重天职。诸位不必顾忌我的特异,即便不能视我为赛里斯人,也该尊重我身为赛里斯通事馆官员的职务,就如我以此职忠诚于国,忠诚于陛下一般。”
郎世宁是意大利人,骂葡萄牙人又骂不到他头上,即便说欧罗巴是邪魔之地,他还可以自诩为罗马后裔,只要端正心态,总是能置身事外。
他还是认真的,在他看来,小谢斥之为“群魔之地”的这个欧罗巴,实际上是大航海时代之后兴起的西欧而已。这些人跟他所在的意大利,根本就是两回事。信仰攀升到了“上天”,再回首他的耶稣时,立在意大利的罗马教廷,也已跟他再没了信仰上的联系。
郎世宁道:“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最初一批崛起的国家,他们的手段就是宗教、贸易和掠夺并举。这两国跟罗马教廷关系密切,将传教士当作很重要的殖民手段,粗俗一些说,传教士就像如……”
宋既插嘴了,他跟唐孙镐都是翰林院出身,经历了,日时儒士和新时道党一番转变,而他更是心性豁朗,在某方面全无顾忌,已有使团”第一浪子”之称。
宋既道:“就像是品小娘子,先要温言细语,润泽上下,图穷见匕前,总得要将小娘子燎软了……,呸声四起,宋既却还厚着脸皮,拱手谢嘘。
郎世宁赶紧拉回话头:“所以他们很快就败了下来,在更重商贸的荷兰人和不列颠入面前,他们的手段终究是悖离了我主本意。”
他说得神棍,其中却有一篇大文章,不论欧罗巴本身的局势演进,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更借重于传教士,其殖民努力也跟罗马教廷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布局和政策都被这个大局牵累。远不如信奉新教,倡导宗教自由的荷兰人,以及在罗马教廷外单干的不列颠人来得纯粹。
这也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殖民思路有关,这两方的殖民努力,有相当一部分动力来自于罗马教廷“布教全球”的推动。就以葡萄牙人殖民刚果为例,在刚果王国的大批葡萄牙传教士,化身商人,大兴走私,殖民之利就没落到葡萄牙王国身上。而刚果王国也因为传教士跟地方诸侯的联系,再难维持中央集权,以至于分崩瓦解,最后三方都没落到好处。
葡西两方的殖民动机既然不纯,掺杂着很浓的宗教意味,手段也就更为狠辣。而跟单纯计算利益,国家和商人利益相对一致的荷兰和不列颠竞争,自然就落了下风。
郎世宁转了一大圈,回到小谢的正题:
“传教和商贸两分,商贸的更犀利,传教的也更纯粹,所以人心东侵之势也更猛。即便葡萄牙人视我们为赛里斯人,倍加尊重,把持国政的大臣贵族们,依,日要将我们当作昆仑奴一般看待。”
众人同时冷哼,这些白毛拂拂,在咱们眼里何尝不也是昆仑奴一般粗郁不堪!?
立场特殊的郎世宁见着这番情形,心中苦笑,不管是赛里斯人,还是欧罗巴人,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谁都看不起谁的。赛里斯人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看作夷狄,而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时代,正将全球掌握在手的欧罗巴人,也视其他种族为不开化的蛮族。
就像是罗马教廷,即便利玛窦等传教士将大量中国历史资料传回欧洲,显示这是一个跟西方截然不同的文明,教廷依旧将中国的史前之事跟《旧约》种种记述联系起来,要将中国文明牵到基督文明身上,从而成为自己的分支【1】。在罗马教廷,乃至欧罗巴人眼里,世界当然是绕着自己转的。
而现在么,皇帝陛下开天道,扶天主教,面对欧罗巴,以古国东方赛里斯自称。天道所言,将耶稣之说和西方学思牵到了中国文明的源头之下,这何尝不是一种反制。
皇帝陛下眼界可真是宽阔啊,他现在所看的,根本就不止是故国。他已经看到,这个世界,不再是能关门独睡的,日日寸代了……,郎世宁正想得深,被鲁汉陕那大嗓门打断:“合着你谢八尺在王宫的一番动静,都是白费了力气!?”
小谢摇头:“怎会是白费了力气呢?民间舆情也是一张牌嘛,现在葡萄牙一国都在叫囔跟我英华友好相扶,其中不乏能影响国政的商人和贵族,纵横术,就是要借足了方方面面的势。”
唐孙镐拍案:“说得好!我看葡萄牙朝廷,顶多不过是再讨价还价,不会将协议全然推开!”
小谢道:“只要有心谈,不怕他们不就范。”
李方膺不屑地道:“欧罗巴人精于细节,这是没错,可论及大局,怎能与我华夏之士比肩?”
众人都点头连连,郎世宁下意识地耸肩,这就是自傲,可确实也是华夏人值得自傲之处。几千年历史,不管是政战还是纵横,都有太多的智慧可以借鉴。
此时的欧罗巴,对东方虽是怀着景仰,但已没了最初的神秘感,手握坚船利炮十字架,优越感已经凌驾于上。
而华夏之人,即便是旧人,眼目还没完全闭塞,还能积蕴着自尊,更不用说英华这个从华夏废墟中蜕变而起的新国,卸掉了满清、官儒和道学糟粕,更有一番心胸。
此时郎世宁心中已多怀了一分期待,这是世界东西两极的再一次相遇,到底会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方压倒西风呢?
小谢忽然道:“咱们就继续等吧,趁着这空闲时间,多搜罗一些讲天文地理,工匠格致的书。对了,出于安全起见,晚饭后就要关迎宾馆,夜不归宿之人,可要背上潜藏叛逃的罪名……”,
这话一出,衷声四起,鲁汉陕更朝宋既笑道:“这下你是没办法再去推葡萄牙的小娘子了吧?”
宋既瘪嘴:“葡人骨大皮糙,推之不爽……”
嘘声再起,听起来这家伙经验很足啊。
宋既呼呼扇着扇子:“嘘什么嘘,食色性也!昨日连番得了这夫人那小姐之邀,你情我愿,尔等是羡还是妒啊?”
嘿,还不止一个呢,这下更让人不满了。
欧罗巴人虽是一类,但相比之下,葡人还算离此时华夏人的审美近一些,这种事也就当是寻常的风花雪夜,没太多计较。
小谢忽然来了一句:“听说欧罗巴这边的花柳之症格外猛毒,宋既啊,我看你还是去医生那瞧瞧,别是出了毛病。”
宋既脸色陡变,可当他起身时,其他人已轰然跳起,抢在他前面,直奔医生住处去了。
房间里就剩下小谢、郎世宁、道音跟鲁汉陕、郑威和白正理等军将,连李方膺那个腐儒都跑了,众人对视,啼笑旨非。
小谢感慨道:“还是你们武人把持得住,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他们这一行,禁欲大半年了,别说女人,瞧见母的都两眼发绿。在这繁华里斯本上岸,还不得尽情宣泄?
让小谢敬佩的是,最血气方刚的武人却很有自制力……,刚这么想着,白正理举起一个纸盒,嘿嘿笑道:“咱们有这个,怎么也不怕!”
郑威点头:“出发时,萧老大就嘱咐过我们,这种事自己不能憋,也不能让下面人憋,有机会就要解决。但是安全也很重要,所以他托了陛下的关系,从英慈药局那讨来了几大箱这东西。“鲁汉陕扬眉道:“虽说一个就是两三钱银子,可根子更要紧,这时候也该用上了,我给每个兵部发了十个,算算这三天,也该用完了。谢八尺,我该说……真是很佩服你!”
小谢也从腰间摸出一盒东西,咧嘴笑道:
“你们拿的可是前一批货,陛下给我的是后一批货,更薄哦……”到现在郎世宁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小谢看看他和道音,摇头道:“你们也用不上。”
接着他道:“可省着点,这也是咱们跟葡萄牙人谈判的筹码……”
什么东西?安全套……很早英慈药局就在作研究,用特别处理过的羊肠,再经皮匠硝化,缝补密闭,就弄出了这玩意。虽然成本还高,但终究已是可靠的一次性避孕用具。
“是哪位葡萄牙娘子能得小谢的青睐?”
“自称是平托伯爵的侄女,到底是侄女还是闺女,我也懒得分辨……”
一帮色鬼勾肩搭背地出了房间,丢下郎世宁和道音两人,一脸的郁闷。
在葡萄牙王国政府紧急磋商该怎么回应这份友好协约的时候,英华使团的“友谊”已经在无数葡萄牙姑娘身上散播开。而其中她们所发现的新奇,也渐渐汇聚为整个里斯本,乃至整个葡萄牙所熟知的一件事情。
赛里斯人,是戴着套子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赛里斯之套
葡萄牙是英华踏足欧罗巴的门户,小谢所率使团怀着将其经营为根据地的雄心,稳稳扎在了里斯本。他递的那份协约,搞得王国大臣们份外难受,就如使团诸狼面对蜂拥而上的异国姑娘,既是惦着香滑美味,却又担心染了损根之症。
可上到王国的贵族妇女,下到里斯本街头游营,却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扑向使团。在她们看来,跟来自赛里斯的男人们一度,可值千金。而赛里斯的小伙子们不仅温文尔雅,还格外注重洁净,跟那些一辈子都不愿洗几次澡的欧罗巴男人就是两种生物。
那用过一次就丢的套子就是明证,不少妇人都暗中捡了去,既是留作纪念,也是想找匠人再造出来。这种东西在欧巴也有,但绝没这么薄这么柔软,更不会廉价到像赛里斯人那般当草纸一般用。
当国王都装作不经意地跟小谢提起这东西,希望能获得制造技术,甚至愿意以造船等技术交换时,使团诸人才如梦初醒,这套子是不是用得太多了?
李方膺痛心疾首地说,给欧罗巴一个怎样的形象,是件很严肃的事,之所以要用上赛里斯这个套子,就基于这样的考虑。可现在小套喧宾夺主,成了欧罗巴人瞩目之物,他们会怎么看赛里斯人?风化不存啊,咱们英华不就成了蛮夷之国么?这辱陛下所在啊!
宋既却驳斥道,怎么叫风化不存了?这叫风情!就是要让欧罗巴人看清楚,咱们赛里斯男人,不虚伪,讲卫生……小谢打住了他们的道魔相争,说看样子,王国的会商也该有结果了。
果然,不知道是怕整个里斯本的姑娘都被赛里斯男人征服,还是急着要那套子,葡萄牙王国政府跟使团再度展开了会商,这是正式的讨价还价。王国提出的替代方案里,转让这东西制造技术的条款堂而皇之地列在其中,甚至还排在要求英华取消公教禁令这一条的前面,葡萄牙人没再提直航果阿的事,毕竟他们也有自知之明,这是要掀欧罗巴在亚洲海贸格局的桌子,而葡萄牙人有没力量在新局中占到大头。英华真有心开新局,也不会为了他们葡萄牙的利益而得罪荷兰人和不列颠人,对人家来说,卖谁不是卖呢。
认可双方国民的平等待遇,这一条没问题,放在李肆那个时代,也就是承认双重国籍,互免签证一类的事务。而取消公教禁令,郎世宁一句“葡萄牙有权替罗马教延签署宗教互容议吗”就把他们堵了回去。
关于满清之事,葡萄牙很爽快地认了这一条,毕竟英华已,看人家这海船,也不比自家技术落后到哪去,中国自是英华为主,再跟满清打交道就没了意义。
但借着满清之事,让英华、葡萄牙结为一体,面对欧罗巴国家,葡萄牙人不是笨蛋,断然推开了这一条。这是个坑,昔日跟着西班牙跳进大坑里,一蹶不振,他们可是吃足了苦。现在有跟不列颠人结了盟,再不轻易另外站队。早前西班牙可能在南洋对英华动手的消息,就是葡萄牙发来的,对英华这一手,葡萄牙人警惕十足,非无必要,他们可不想跟西班牙人再起什么冲突。小谢让了一步,说这不是战略结盟,哪个欧罗巴国家跟满清勾结,与英华为敌,葡萄牙才需要选择站队,而且不必卷入战火,只是在欧罗巴表态支持英华而已。摇旗子这事,危险不大,但葡萄牙人也算精明,要从这一条上再讨得对等利益,小谢这时才说:”你们也没什么可换的技术,那什么套子……”主持谈判的平托伯爵利索地翻过这一页,表示这一条已达成共识。圣道三年,西元纪元1720年3月4日,英华与葡萄牙正式签署《里斯本协议》,揭开了两国友好的大幕。协议条款在欧罗巴诸国看来很是平淡,没有涉及任何战略利益,也就是两国互设常驻公使这条新鲜一些。大家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葡萄牙以全套造船、冶铁和兵工技术换取赛里斯人”安全套”技术这事上,据说这还是赛里斯人的慷慨惠赠。不管是造船、冶铁还是兵工,赛里斯人所乘海船的技术水平有清晰显示,他们并不落后于欧罗巴,甚至还有不少地方更为先进。小谢使团的第一步就此圆满完成,原本他的目标,就是这份协议,以及互设常驻公使,甚至后者才是关键。在欧洲,虽然早在三百年前,威尼斯人就开始在各国设有常驻使团,但到各国将其当作国政必须,也是在三十年战争,1648年所签署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后才成为普遍现象。之所以欧罗巴人觉得这事新鲜,是因为欧罗巴国家第一次跟一个非欧罗巴国家互派公使,而且还是万里之外的赛里斯。葡萄牙王国,乃至欧罗巴还没有充分品出这事背后的深远意义。原本葡萄牙可以通过果阿和澳门总督来照硕澳门和安南的葡萄牙人利益,但英华崛起后,抹掉了澳门的自治权,还将安南握在手中,光靠果阿总督是鞭长莫及了。不得不照着英华的提议,在英华设置公使。作为对等回应,英华自然也享有在葡萄牙设置公使的权力,这事葡萄牙人都还没想透彻,其他国家则还沉浸在中国庞大使团到访欧罗巴的冲击中,根本设余裕去想。之前小谢在协议中丢出了两个钩子,其实是一步闲棋,正将葡萄牙变作英华在欧罗巴据点的就是这一条:互设公使。李肆所在那个时代,国际外交分作了几个阶段,《威斯伐利亚和约》建立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拿破仑之后建立了维也纳体系,以及一战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和二战雅尔搭体系,蚕个体系都建立了一个新的格局。
这些体系的步步演进,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确立了各国相处,也就是外交事务的原则,其中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后续的基石,近现代国际外交的诸项原则,都基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代表着神圣罗马帝国的崩塌,欧罗巴各国开始演变为近代民族国家。
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后,欧罗巴诸国之间,就再无凌驾于国家利益至上的宗教战争,这跟中国的“春秋无义战”很是相似,在此之后,欧洲历史就更朝着“战国更争雄”的方向迈进。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最重要的意义在于确立了国家主权的概念,以及“主权平等”的原则,同时也莫定了最初的国际法原理。国家无论大小,在国际法理上都是平等的。其中理念,也跟东周时备诸侯国都纷纷称王,相互不再按旧时什么公侯伯之类爵位论定大小,处置相互之间关系一样。
更相像的是,原本能靠着罗马教延号令欧洲的神圣罗马帝国,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被诸国丢到了一边,成了一块发臭的招牌,也跟华夏时战国争雄,将东周王室丢到一边的历史一样。
签订协约,互设公使,这就是相互承认了国家主权,由此英华就透过葡萄牙,间接进入到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里。
当然,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一直到维也纳体系,都是西方人自己玩的格局。凡尔赛,华威顿体系才因一次大战,扩展到了整个世界,那时的中华民国,才算在这个格局里有了自己的位置。
但现在,就在这个时空的1720年,靠着《里斯本协议》互设公使这一条,英华早早涉足这个格局,将东西方骤然拉近,世界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小谢对使团诸人解释其中要领时,大家都很不服气,听起来就像是咱们英华死皮赖脸地要挤进他们的圈子,获得他们的认同一般。
鲁汉陕的观点最有代表性:“咱们英华有欧罗巴人趋之若鹜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到再有足够的力量把控南洋,那该是他们来求着咱们入伙才对!何须这般顺着他们欧罗巴人的规矩?你顺了规矩,人家也不会对你平等相待!”
小谢摇头道:“这规矩是一帮强盗,反贼和荷人捣弄出来的,在明处可是一块大好招牌,这就是他们的大义!暗处大家各有心思,比如咱们英华就有华夏九服,但在明面上,这大义咱们也能扯来用,不用白不用。”
“你说得没错,欧罗巴人是怎么也不会跟咱们平等相待的,但葡萄牙人却有人质在咱们手上,不得不签了这个协约,在面上跟咱们平等相待。就此咱们就扯上了这套规矩,日后有欧罗巴国家跟咱们为敌,也能靠着这套规矩,行分化瓦解之事。”
他笑道:“再说了,这规矩本是他们欧罗巴人的格局,有咱们英华加入,日后规矩会怎么变,就容不得他们把持了。”
郑威这个闷性乎人,忽然丢出来一句:
“孙猴子钻了牛魔王的肚子么?”
虽然这比喻不怎么恰当,但精神却是大致透了,小谢连连点头。
英华使团所包藏的“祸心”,葡萄牙人和欧罗巴诸国,此时自然是不怎么想得明白,他们也很难理解,万里之遥的赛里斯人,其实是瞄上了他们处置国家关系的这一套规矩。
在有得知使团消息的西班牙、法兰西、荷兰和不列颠等国政府看来,葡萄牙跟中国人的关系本就一直很近很复杂,搞这么一出似乎也顺理成章。
七十年前,中国还是“南明”时,就有耶稣会神父卜弥带着叫陈安德的南明官员到访了葡萄牙。先是去找了罗马教宗,希望求得援兵,抵御北面鞑靼人的入侵。后来再找了当时的葡萄牙国王若望四世,国王还曾经口头应允了。
当国人回首这段历史时,都将《里斯本协议》当作国家崛起于寰宇的一项标志,而欧罗巴诸国的那些民族主义者,都在大骂葡萄牙人昏聩透顶。
后世伟大的历史学家马克斯在他的《欧罗巴之困》一书中这么写道:“1720年,里斯本的年轻女性沾沾自喜地向好友展示着用过的‘赛里斯套子’,她们并不知道,这个套子已经将整个欧罗巴罩住。从此开始,一个套子,一个赛里斯套子,如幽灵一般,在欧罗巴上空徘徊……”
第五百二十六章 波尔多之耀
《里斯本协约》签订后,使团的待遇也骤然一变,就面上的信誉而言,如郎世宁所说,欧罗巴人还是很珍惜的。
因此使团人员的外出没了明面上的限制,商部、制造局和将作监等部门的“商业间谍”行动完全是堂而皇之地进行,搜罗相应科技、经济和文化书籍的工作也没遇到什么阻扰。
但就像是使团诸狼已经对葡萄牙姑娘的味道犯腻一般,上述行动的成果让人提不起兴趣,基本都是二三百年前的玩意。葡萄牙依旧是罗马公教掌控之地,跟欧罗巴新兴国家相比,这里就显得落后和保守了。
唯一让唐孙稿、宋既、李方膺乃至佛山制造局大匠米安平都感兴趣的是不列颠“炼金术士”培根的拉丁文版《新工具》。
使团现在的拉丁文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就连李方膺这样的昔日腐儒,都已勉强能读拉丁文书籍,这自然是郎世宁、欧礼旺等拉丁文教师,还有索萨爵士和马玉等葡萄牙人的功劳,更是拜海上漂泊大半年的无聊时光所赐。
文人们都在谈这本书跟先秦名家公孙龙“名实说”的关系,由此追溯向上,摸到了亚里斯多德知识体系的根。而米安平则是由“归纳”等科学方法,联想到英华天主道所倡的“数度。”文理双方都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智慧相通感。
葡萄牙是欧罗巴的边疆,使团能找到的东西,都是欧罗巴中心嚼剩下的,但通过这扇窗户,大家已能看到,自文艺复兴之后的新成就,大多来自于法兰西和不列颠。
葡萄牙国王将里斯本港口区附近一座占地三十多亩的宅院转让给了使团,作为英华驻葡公馆大致安顿下来之后,在欧罗巴的下一步行动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使团到里斯本已将近一个月众多欧罗巴国家都向使团发出了邀请,葡萄牙国王也承诺会派特使陪同使团去其他国家访问,除了遥远的北欧国家,要去哪都没问题。
基于李肆托付给使团的第二项任务,大多数人都认为该先去西班牙,消饵自家南洋可能有的危险。
但小谢却提醒了大家,他们到了欧罗巴之后,压根就没听到有谁派舰队出航东亚跟英华对战的消息。甚至当事人法兰西和西班牙,都像是不知道此事,反而发来了访问邀请。
这其中有什么缘由或是使团所难触及的利益格局大家分析了半天,都觉不着要领。唐孙镐和宋既等文人认为,既然搞不清,就没必要去搞清,管他怎的乱,只按我的办。
东西方相距万里,这就真的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小谢决然拍板,根据使团所掌握的情况以及英华对欧罗巴的长期利益,重新调整欧罗巴行程。那什么西班牙和法兰西的战争传言就当不存在。
跟英华利益相关的欧罗巴国家除了葡萄牙,也就剩法兰西、西班牙、不列颠以及荷兰,此外罗马教廷也能算一个对象。但郎世宁说,现在欧罗巴诸国已是世俗为主,跟罗马教廷打交道可没什么意思,由此大家也就将罗马教廷忽略了小谢也顺手将葡萄牙红衣主教桑托斯代罗马教廷发出的邀请函丢进了废纸篓。
那位红衣主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邀约之所以被漠视不过是郎世宁怕自己到了意大利后被当作异端给抓起来”,…
剩下四国,荷兰自然排在其后剩下三国里,工商派人士主张先去不列颠,因为那里的工商业技术水准最高,文人们却觉得该先去法兰西,毕竟法兰西是欧罗巴心脏,此时的欧罗巴都以说一口优雅的法语为荣,由此可见其文化之盛。
海军的军官们却想去西班牙,葡萄牙所献的造船技术不怎么入他们的眼。虽然西班牙之前在海上败给了不列颠跟荷兰,但论及战舰精良,此时的欧洲,还是要数西班牙第一,法兰西次之。听葡萄牙人说,西班牙此时有两艘7。门炮的巨舰,5。门炮以上的大舰有刃艘,还有劝门炮的巨舰正在建造。
的比之下,不列颠人跟荷兰人的战舰就有所不如,也就是法兰西海军能与之相比。法兰西海军甚至有,口门大炮的“太阳王”号战舰这种怪物,但如太阳王号飞年前被不列颠狠荷兰人击沉一样,法兰西海军已从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巅峰时代向下滑落,
小谢所领的通事馆人马,自然要从外交角度来看。
此时他还不知道,基于不同初衷,母国跟西班牙在南洋的冲突已不可避免。但他却很清楚,西班牙跟英华下一阶段的南洋利益难以调和,而之前的交往也是恶劣印象,这时候送上去,就是热脸贴冷。即便此时还没翻脸,人家也不可能把家底之技露给你看。
而不列颠乃至荷兰最重实在利益,此时在欧罗巴也才站住脚,造势不足,直接上门,也没什么生意可谈,说不定对方还要对自家意图心生警惕。
法兰西就不一样了,从各方面看,此时的法兰西在欧罗巴的地位,隐隐接近于中国在东亚,所以它被称之为“欧罗巴之心”。这就是欧罗巴人心之颠,使田先攀上这座山巅,利于后续行动。?
宋既振奋了:“那咱们就去征服那些法兰西小娘子吧!”
郎世宁给他泼了冷水:“法兰西不是葡苟牙,法兰西人是骄傲的公鸡。”
他眼中也生起一丝幢憬:“法兰西的文化璀璨夺目,被称呼为欧罗巴之心可不是平白得来的,只说文艺,欧罗巴人无不叹服。太阳王和凡尔赛宫,是欧罗巴所有贵族绅士们衷心向往之地,在他们心中,虔诚献给我主耶稣,崇拜献给法兰西。”
小谢嗤笑:“文化?”
他招呼着大家:“把咱们压箱底的行头都搬出来……”
西元,功年4月,日晨,法兰西波尔多港口有如狂欢节到来,无数人聚在码头翘首以盼。当飘扬着红蓝长条旗的桅杆破开晨雾,自吉伦特河湾由北向南靠近时,码头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赛里斯人来到欧罗巴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法兰西整个欧罗巴,对此事最为关心的正是法兰西人。自上个世纪起波及整个欧罗巴的“中国热。”虽有多处起源,但将之推度整个欧罗巴的,还是法兰西人。严格地说,是凡尔赛宫,太阳王身上传播出去的。
太阳王路易十四端坐在巴黎凡尔赛宫里的王座,说出“朕即国家”一语时,他身上披着不管是色彩、质地,还是绣工,都让人目眩神迷的丝袍手中端着镶金景泰蓝瓷杯里面泡着产自中国神仙之山的茶叶,清幽的茶香盖过了太阳王身上刺鼻的香水味,裹着他这句话,悠悠传遍整个欧罗巴。
此时的欧洲,“中国热”方到盛时,靠着传教士的渲染,欧罗巴人心目中的中国物产丰饶,人民淳朴,官员廉洁皇帝睿智,政体优越几乎就是完美天堂,理想极境【1】。虽然中国现在是鞑靼统治,但传教士们却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将鞑靶统治下的中国跟希腊时代所称的赛里斯混淆,并且以此时的中国,代替了往日的赛里斯。
现在有自称摆脱了鞑靼统治恢复了昔日赛里斯传承的庞大使团从东方而来,传教士们所塑造的鞑靼中国反而被这个赛里斯的概念给替代了。转述再多,怎能比得上亲眼目睹呢”
对自诩为欧洲中心的法兰西人而言只有自己才有资格跟东方平起平坐,那神秘而高贵的东方,无形中更托高了他们的骄傲。现在赛里斯人到了欧罗巴,跟葡萄牙人的交往是基于澳门事务,而接下来的行程,若不是来访他们法兰西,所有法兰西人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自吉伦特河湾而来,进到波尔多的是四艘船舰,一艘是领航的法兰西海军巡航舰,一艘是来自葡萄牙的巡航舰,另外两艘修长而优雅的战舰就来自赛里斯。这两艘战舰更洗练,给人一种蛰伏中蓄势待发的有力感,码头一侧的修船工匠对船板衔接的精致工艺赞不绝口,但这却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透的。
有来自巴黎的摄政王特使和大群贵族在场,波尔多法庭院长查理,路易,孟德斯鸠即便是当地名人,也没能进到迎接赛里斯使团的礼宾队伍中。但他还是得到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将这场欢迎仪式无比清晰地看进眼中,并且写在了他的《赛里斯信札》一书里。
“葡萄牙人已经告诉过我们,赛里斯人的衣着虽然华丽,却内敛而优雅,比太阳王所推崇的浮奢高贵得多。据说那是他们恢复了百年前赛里斯旧国的样式,再没有那可笑的小辫。那东西我还曾在黄加略先生身上看到过,他也不止一次提到,他对古老中国的怀念和追思,和对鞑靼污染了古老中国,也就是赛里斯习俗的痛恨。”【2】
“赛里斯人出现了,哦,不……我跟周围的人们一同发出了惊呼,那一瞬间,我们都感觉到,晨光似乎都放他们吸收到了身上,他们的穿着完全异于我们以往所知,这才是真正的赛里斯人吗?”
【1】:这段时间有1618年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1618,后称为《利窦玛中国书札》),闵明我神父的《中华帝国志》(1675),曾德昭神父的《大中国志》(16-43),卫匡国神父的《中国历史十卷》(1658),基歇尔神父的《中国图志》(1667),柏应理和殷锋泽等四位神父的《孔夫子:中国哲学家》(1687),百晋神父的《康熙帝传》(1699),还有德国科学家和哲学家莱布尼茨的《中国近事》(1697)
【2】:黄加略来自中国,是早期来到欧洲定居的中国人,他在几年前已病死。此人和孟德斯鸠有很深入的交往,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就是以他为原型,以他为视角,来抨击法兰西的****和宫廷奢华。【欧洲之行还有几章,这是本书的世界形势底调,因此多费了一些笔墨。】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东西争食的门槛
“大概有一百位赛里斯贵宾下了船,他们明显分作文官和军人,就像是从希腊时代的古画中走下来一般。为首的一位文官头戴着精致的帽冠,黑红相间的丝绸长袍上绣着无人认识的鸟兽,每一种都那么神秘而优雅。长袍那绚丽的下摆上,绣满了各种纹路,拼合成一幅无比和谐的繁复图案。”
“照黄先生之前的说法,这些颜色、鸟兽和纹路,每一种都有相应的含义,中国……不,赛里斯人是绝不会弄错一处的。就这位年轻的外交大臣,他这一身穿戴所合着的意义,所对应的制度,足足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西科全书,完全能跟整个凡尔赛宫的建造备注相媲美。”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外交大臣时,人们发出了更大一阵惊呼,包括我的仆人。而我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也禁不住叫了一声主啊。那是他们的军人,他们简直就是雕塑家们穷尽所有想象力也难以塑造出来的华丽武士。他们披挂着金黄战甲,甲片像鱼鳞一般伸展。在他们的胸口上,两块圆镜一般的甲片反射着晨光,几十位如此装扮的武士迈着沉稳的步伐而来,就已汇聚成了一片令人难以直视的金黄光潮……”
“他们的肩头盘踞着威压的兽头,完全不同于米兰时代的全身甲那样毫无细节美感。他们那高高顶起一团红缨的头盔两侧还卷着云朵一般的护翼,比罗马时代的战甲更为华贵。黄先生在家中贴的那种,门神、画,上面的中国武士几乎跟眼前的一般无二。我曾经还认为那只是艺术造型,可现在看来,那是真实的描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赛里斯人千年前的武士造型。一千年,一千年前的欧罗巴,已经泯然于历史了,而赛里斯人却连一丝细节都没有忘记。”
“主啊,尽管我唾弃无意义的繁奢和虚华,但我不得不说,这才是希腊先贤所描述的赛里斯人。仅仅只是从他们这一身礼服所展现的艺术成就,身为伟大的法兰西人,我都不得不心悦诚服。法兰西引以为傲的文化,在古老的赛里斯人面前,必须要心怀敬畏地仰视。”
“我的震撼还远没有结束,在文武官员之后,数十面旗帜高高举起,色彩斑澜,徽记古朴而典雅。我猜测那是跟欧罗巴贵族徽章类似的标志旗,担任向导的葡萄牙官员开始高声诵读,让我的猜测中了一半,错了一半。那是使团贵宾的官位旗,他们阶级森严,位次繁复。”
大概是其中所含古意太多,葡萄牙人都已经找不到足够多的拉丁语词汇来描述,只能用类似,‘第一’、‘高阶’等等前缀来加以区别。”
“当摄政王特使,一位尊敬的侯爵先生上前迎接时,赛里斯的外交大臣用非常优雅的礼节回应,双手并掌,深深鞠躬,那样的礼节我曾经在黄先生那见到过,只是没有外交大臣那样肃穆和庄重。侯爵先生似乎不太适应自己被如此尊重,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在陪使的提醒下,也弯下腰去,总算没有出丑。”
“接着赛里斯人的行动让人疑惑,他们面向东方,整齐跪倒,依稀有些像是穆斯林的祷告。可葡萄牙人翻译了那位外交大臣抑扬顿挫的祷词之后,大家才明白,这是大臣在向万里之外的赛里斯皇帝禀报自己的行程。尽管这只是一种形式,但在整个使团虔诚而肃穆的气氛中,我依稀感受到了一种跟宗教和欧罗巴王权都截然不同的信念……”
孟德斯鸠正写到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是外交大臣跟着摄政王特使到了远处的迎宾礼棚作最初的礼节性沟通,而那些武士,以及外交大臣属下的一些文官则留在原地,跟迎宾者们作着闲谈。这引得码头上的欢迎人潮都涌了过去,想更近距离地接触赛里斯人。
孟德斯鸠自然不甘人后,堪堪挤到些赛里斯武士身前,就被人潮撞倒了。眼见这位未来的伟人就要跟其他六人一样,丧生于波尔多踩踏事件中,一个年轻人及时将他扶了起来。
自报姓名,感谢过这位年轻人的救命之恩,对方眼睛亮了起来。
“孟德斯鸠先生?我父亲曾经提起过您,说您是他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同行,当然,他尊敬的可不是您在法庭上的表现。”
“您是……”
孟德斯鸠不认识这位话力洋溢的年轻人,但听他这话,似乎也是地方法院这个圈子的贵族。
那个年轻人笑道:“我是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如果您读过《亨利亚德》的话,就该更熟悉我的笔名,伏尔泰。”
这个笔名跟记忆中的巴士底狱名人录联系了起来,孟德斯鸠讶异地道:“你这么快就出狱了?”
伏尔泰点头道:“我熟读过《孔子》,摄政王需要了解赛里斯人的顾问,把我的刑期缩短了。”
孟德斯鸠一把抓住他:”我对赛里斯人也很了解,还需要李问吗?”
李肆曾经给过小谢一份名单,嘱咐使团要跟欧罗巴某些名人多联系,但名单上只有牛顿等人,并没有孟德斯鸠和伏尔泰。在李肆看来,这些启蒙主义的领头人,跟英华接触后会对历史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可料不淮,对英华自身到底是好是坏,更是说不清。
因此小谢对接待自己的这帮人里到底藏着什么神奇,自是一无所知。在去巴黎的途中,唐宋镐面对孟德斯鸠,宋既面对伏尔泰,这样的沟通对东西方文化,特别是对欧罗巴思潮到底起到了怎样的影响,也是毫无概念。
小谢的注意力正放在李方膺身上.李方膺肩负着一桩重要任务,为此他甚至给李方膺套上了通事馆副知事的头衔,在法兰西人眼里,李方膺自然就是“第二外交大臣”。
刻意选择波尔多上岸,是为了更多了解法兰西,同时也是将赛里斯形象更深入地播撒到法兰西人心中。自波尔多到巴黎有千里之遥,一路尽管都是马车赶路,至少也要花上半个月。就一路所见的法兰西民人生话,道路状况和满地关卡,处处所见,就已让侯团自信越来越膨胀。就说一般国民的状况,英华并不比法兰西差,很多细节,包括社会救济、医药卫生等等领域还比法兰西先进。
但随着了解的深入,膨胀的自信又渐渐萎缩下来。此时的法兰西,全国人口也有两千万,最盛之时,可以动员出三十万大军和上百条战舰。殖民势力虽不如西班牙和不列颠,在非洲、印度和美洲却依旧占着庞大领地,可以举债数倍于国入的金钱,跟别国打上数年大战。以国力而论,英华还是差得太远了。
这样的认识,让工商和武人派更揣足了奋起之志,而文人也从刻意拔高的文化虚调中挣脱出来,开始冷静面对东西方的差异。跟孟德斯鸠、伏尔泰的沟通,已经让唐宋等人充分意识到东方学思上的不足。
“借由罗马公教千年延续下来的人心传承,他们这里另有大义,以他们耶稣之名,宣称人人平等,比我英华,普天之下,人人旨一,这一说更为形象朴实。而我英华所倡的君宪,也跟不列颠人早前推翻恶政,跟国王所立宪章本质相近,只是双方更为平等,昔日东林所倡虚君之说,在欧罗巴已成共识。”
宋既思雄开放,满眼看的都是欧罗巴文明的善,由此的政治理念,也开始更多走向“宪”的一面。
“欧人所提之法,比之我华夏之法更为坚实,我听孟德斯鸠说,在这法兰西,法还可由国王、贵族和官员多,但在荷兰、不列颠等地,法则已不握于权贵之手,小民也能借法护权,借法争利。而议院、会议,比之我英华的公局更有权柄,竟可与君王相抗。”
唐孙镐对政治上层建筑看得更细,由此也觉得英华所推的乡绅公议还能大有作为。
李方膺却不满地道:“贵贱相一,墨家早有所言,后人无续而已。公议限君,周公早已有定制,宋明更有所及,只是没有明面规制,及于国体。尔等先被欧罗巴洋婆子给吞了男根,现在又要被吞了心根么?”
被骂作崇洋媚外的唐宋两人大叫冤屈,人家既有好东西,就要看清看透嘛,嘴上可以高挂“老子天下第一”,可实利却是不能不顾的。
小谢也觉得这苗头不对,出声提醒道:
“不能只看表不看里,关于政体学思,眼睛就不能总看着不列颠跟荷兰的那一套。据我所知,荷兰就没多少农人,不列颠也不到三分之一,而我英华,农人占了一半,异日要复华夏,农人还要占十之七八!焉能循着那条路子去学呢?段国师就说过,做学问要究真,治理国家要究实……”
论及学术政理,唐宋两人也并非想着搬欧罗巴人的,而是欧罗巴新兴之国的学说,跟华夏早前诸子百家所倡,在根底上其实也是契合的。但小谢举起了唯真唯实这杆大旗,确实提醒了正满心裹着欧罗巴学思的文人们,东西方可是不一样的。
工商派的刘旦开口,更提醒了大家,这是个东西方争食的时代,脑子里要绷紧一根弦,西方,终究是英华之敌。
为何会由刘旦来说这话呢,因为他一直关注欧罗巴本地商贸,现在已整理出了诸多线索。
“不列颠人跟荷兰人,已在一月前宣布,禁止本国进口中国丝绸.并且禁止本国人穿戴中国丝绸……”
“这两国人,外加法兰西也大幅提高了本国进口中国茶叶的关税,反而降低了印度茶叶的进口关税。”
“欧罗巴诸国,都在高价悬赏,求得能仿造我中国瓷器的工匠和技术。等我们到了巴黎,法兰西摄政王肯定会设下什么局,想从我们身上掏得瓷器制造技术。”
这话让众人吸了口凉气,这是为何?
刘旦解释说,根据他所带神通局人员的分折,不列颠跟荷兰等国,已经不满这三项利润丰厚的消费物始终由中国输入,丝绸他们已经能纺,只需要从中国获得生丝,茶叶他们在印度等地能种,那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为了扶持本国的丝织产业和茶业,他们自然要排斥中国产品。
不列颠跟荷兰人更视自己为荷贸中心,尽管他们不让本国消费中国丝绸和茶叶,却还能利用全球商路,将中国的这些商品转销到其他地方,不仅是欧洲其他国家,还包括他们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
刘旦这话,让众人更意识到了一桩严峻现实,欧罗巴人已把住全球商路,靠着这商路吸金,同时为维护本国工商,正开始排斥中国货物。在商言商,对东方来说,这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战场。谁居于下游,谁就受上游盘剥,从外交、国政到军事,都要屈从于这样的现实。
使团诸人并不请楚,此时的东西方商贸态势,已比李肆前世那个时代缓和许多。数年前,李肆凑巧拦截下了耶稣会神父段弘绪关于景德镇陶瓷制造技术的书信,到现在欧洲还没能完全仿造中国瓷器。原本靠着这桩技术,欧洲对中国瓷器的排斥也渐渐进入轨道,不仅不列颠跟荷兰,甚至法兰西人,为保护和扶持本国瓷器产业,都下了禁令,不再进口中国瓷器。
巴黎渐渐在望,使团诸人的心思也渐渐沉凝下来,这不止是文化之争,东西方的国运之争,也正迈步到了关键门槛前。
而他们所营造的赛里斯形象,以及渲染的中国文化,用处也从之前的望起优越之心,转为服务于这场东西之争的实在武器”。
第五百二十八章 九头龙的中国
法兰西果然是欧罗巴心脏,即便仍在“中国热”盛时,王国对来自万里之外的“赛里斯人”依旧抱持着足够的警惕。使团进入巴黎后,就被限制在迎宾馆内,再无法像在里斯本那样自由话动。
不少人因再没机会跟巴黎小娘子亲近而沮丧,但在领略了巴黎那排山倒海的异味之后,花花心思也如嗅觉一般,骤无踪影。由此他们明白了法兰西人为何钟爱浓烈刺鼻的香水,而不是东方那种含蓄清幽的香囊。
“街道上满是粪便,后院还有尿味,卧室里散发着消满油污的床单,潮湿的羽绒被的气味以及夜壶的刺鼻的,甜丝丝的气味,壁炉里散发出的是硫磺味。人身上散发着汗味和脏衣服的气味,嘴里面呵出的是坏牙齿的气味,从他们的胃里冒出来的是洋葱汁味。倘若这些人已不年轻,他们的身上就会散发出陈年干酪、酸牛奶以及肿瘤病的气味。”
“河水里、广场上、教堂里,桥下边和皇宫里都是臭气熏天,农民的臭味就像教士的气味,手工作坊伙计们的臭味就像师傅们老婆的味道,整个贵族阶级,甚至国王身上的臭气就像猛兽一样,王后的气味又像一只老山羊一样,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
使团为此不得不将熏香点满所有房间,郎世宁对太阳王时代的追述几乎就是李肆那时代某位德国作家所写小说《香水》的翻版。
离世界闻名的巴黎下水道建成还才一百多年,此时的巴黎,还是座进食,消化和排泄都挤在同一个平面上的城市,整个十八世纪瘟疫肆虐。太阳王路易十四在晚年接连失去四个儿孙,都与此有关。如今在位的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四的曾孙,他的健康曾是整个欧洲和平的保证。
十岁的路易十五被保护在巴黎郊外的万森讷城堡,法兰西摄政王,路易十四的侄子,奥尔良公爵腓力二世被国内所爆发新一轮中国热吓住,也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热情,也许是想借太阳王时代的余荣来压使团一头,正式欢迎仪式没在巴黎皇宫进行,而是改在了凡尔赛宫。
在太阳王时代,凡尔赛宫就是欧罗巴的政治舞台,路易十四将法兰西贵族都赶到了凡尔赛宫居住,靠“宫廷舞会政治”来操控着法兰西,影响着欧罗巴。这位一年只洗一次澡,甚至传闻一辈子只洗了三次澡的国王,以他所独有的“宫廷教化”,把法兰西凝聚成了欧罗巴心脏。而所谓的“宫廷教化”,除了日日宴会,夜夜旌歌外,还包括凌晨组团围观国王起床,国王每穿一件衣服,都要换一批贵族来亲手伺候,让他们能分享亲近国王的荣耀等等……如今太阳王不在了,他跟鞑靼君主康熙的联系也一并消散,在“赛里斯使团”到来后,法兰西对“鞑靼中国”的印象也被恢复了古老传承的赛里斯覆盖。不管是商贸利益,还是在安南、暹罗等地的殖民努力,如今都被赛里斯人握在手中。
赛里斯人在凡尔赛宫的表现,一般的法兰西人不怎么了解细节。摄政王和大贵族们提起时,都是“他们震撼于凡尔赛宫的辉煌和法兰西文化的精美”一类的官样言辞。但“赛里斯人”对凡尔赛富的风格非常不屑”这类传言却在民间盛传,而凡尔赛宫廷礼仪总管的遭遇更是小贵族和平民们津津乐道的段子。
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确实让小谢等人极度鄙夷,尽管他们也承认,宫廷的建筑、绘画、雕塑等等艺术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些细节却被恨不得闪瞎客人双眼的金银光芒和满墙镜子给尽数遮蔽。在他们看来,这凡尔赛宫就是“买犊还珠”一语再恰当不过的表述,跟英华治下那些双手戴足了十个金扳指的煤老板有什么区别?
至于那位宫廷礼仪总管,用着“估计你们一辈子也学不全”的高傲表情,向他们展示法兰西宫廷礼仪。小谢等人是觉得有些繁琐,可唐孙镐宋既等人却是嗤之以鼻,百来条规矩算什么?当年他们中了进士,即便是简化后的殿上传胪,也有百多条大小规矩。
唐宋等人回敬给礼仪总管三百多条规矩,这是要求摄政王对等相待的外交礼仪。包括面会时座位的方位讲究,陪臣的位次对应,细节繁复到让那位宫廷礼仪总管头皮发麻。其中从递上皇帝陛下的亲笔国书,到摄政王按下这个环节就有百多条规矩,震得礼仪总管败阵而逃。这些条目都是人家一挥而就,绝不是刻意刁难。
“我华夏,乃礼仪之邦……李方膺的感慨道出了使团心声,这一套虚的,咱们英华已经腻味得不再玩了,要靠这东西来压人一头,真是找错了对象。
明暗的心气之争仅仅只是过场,英华使团放眼寰宇,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上国天使,法兰西人也还没自大到觉得自己的文化能让屹立东方数千年的赛里斯人低头。礼仪之争淡淡揭过,双方务实相商,正式会见仪式很顺畅地举行了。
文化之争的调和,不等于东西方意识的调和。法兰西摄政王很慷慨地延续了太阳王对待东方的礼敬,同意向赛里斯人送“文明种子”,包括大批科学仪器、书籍。但在传教士权益上,他坚定地表示,赛里斯本土不论,安南、暹罗等地的法兰西传教士,必须享有自由而充分的传教权。此时他已收到了罗马教廷的消息,对英华在安南的行动颇有不满。
小谢敏锐地抓住了这位摄政王的心理,摄政王被使团所营造出来的赛里斯印象迷惑住了,依旧以为英华还是那个内敛、保守而不懂欧罗巴,没有放眼寰宇那等心胸和目光的古老帝国。李肆那封国书所起的作用也很关键,“赛里斯皇帝”放下身段,跟法兰西平等相待,甚至以热情洋溢的崇仰之词威赞法兰西的辉蝗和强大,这让摄政王和国务秘书等执掌王国权柄之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为维护住这个形象,小谢没提跟法兰西签署有关协约,乃至在法兰西设置外交公馆之事,这会让法兰西人警觉英华怀着混入欧罗巴格局的用心。同时小谢满口应承,要坚决雄护法兰西在交趾、暹罗等地的既得利益。
日后法兰西人将这位赛里斯外交大臣称呼为“背信者”,将摄政王称呼为“受愚者”,就来自1720年4月,小谢跟摄政王奥尔良公爵所达成的非正式约定。
赛里斯使团借着摄政王的允诺,在法兰西大肆搜刮科技书籍,按照李肆的清单,从法兰西哲人迪卡尔到德意志大家莱布尼茨等人的著作一路扫过去。也正是靠着法兰西的开放,不列颠诸多名人,特别是“炼金术士”一类的波义耳到牛顿的著作都没落下。
工匠忙于搜罗书籍,刘旦一派的商派则有了机会透过法兰西来考察欧罗巴的商贸和金融体制,鲁汉陕、郑威和白正理更是获益颇多,他们得到了考察法兰西海陆军的机会。造船厂和兵工厂依旧是禁区,使团的陆诲军将领仍然获益颇多。
之后使团到了不列颠,在获取信息这方面遭遇严格限制,才暗道幸亏早在法兰西已有收获。
对于摄政王关于传教士的权益申明,小谢压根就没理会,反正这不是正式约定,而且还跟罗马教廷有关。
实务派忙于“间谍行动”,文人派则另有一番事业。1720年,这些赛里斯”贤者”,给法兰西人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混乱,难以汇聚为一个整体,以至于跟这些“贤者”接触的法兰西知识分子,曾经化了数十年时间争论,到底是谁所了解的赛里斯,才是真正的赛里斯。
身为“赛里斯第二外交大臣”的李方膺身负重任,由他跟法兰西上层贵族接触。上到摄政王,下到一般贵族,对这位年轻的孔圣门徒给予了极高赞誉,也使得李方膺成为法兰西贵族最为椎崇的一位智者。他以儒家经典和“尊王攘夷”的观念,盛赞太阳王路易丝十四确立法兰在西欧罗巴“盟主”地位的丰功伟绩,以及追随他拱卫伟业的臣子们的忠诚和大义。
李方膺将《孔子》的解读跟欧罗巴历史,特别是阖兰西历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痛斥欧罗巴其他国家,特别是一帮新兴“小国”背弃古老传统。就如早前他在英华痛斥李肆和国家背弃儒教正义一般,号召法兰西人要紧守传统,奉行“正朔”。
“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国不可一日无君”等等观念,这给法兰西“王权派”输送了来自东方的强大军火。这些言论欧罗巴人并不陌生,但由来自东方的贤者亲口讲述,还跟欧罗巴历史和形势紧密结合在一起,对这些言论的理解就无比深刻了。
为此十岁的路易十五冲破了摄政王的阻扰,满怀地召见了李方膺,而李方膺也没有让他和他的家庭教师,红衣主教弗勒里失望。李方膺像是无心地专门讲述赛里斯的伟大时代:汉帝国。对霍光和王莽的讲解尤为详细,让路易十五和弗勒里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摄政王。
此时法兰西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并非路易十四指定之人。路易十四本是要让他的私生子缅因公爵摄政,可他死后,奥尔良公爵跟法兰西高院,也就是掌握法律的那帮贵族达成交易,允许法院重回国政,从而篡夺了缅因公爵的摄政位置。这事在法兰西人看来,本就很不地道,而李方膺这么一说,年轻的路易十五,和他的家庭教师,日后的法兰西著名首相勒弗里,对王权又会有哪些新的理解,也就不言而明了。
东西方思想的亲密接触,此时并非谁压倒谁,在这法兰西依旧是相互融汇的。只是融汇之后,对哪方有利,对哪方害,这可就说不清了。
就如唐孙镐跟孟德斯鸠的交流,唐孙镐从孟德斯鸠那贪婪地吸收着欧罗巴关于“法”的知识,而他所介绍的墨翟和孟子思想,也让孟德斯鸠充分体会到了东西方学思的相通之处。
墨家的平等和博爱,孟子的人文主义,再结合孔子之说,让孟德斯鸠对“道德”的关注更为在意。
而宋既跟伏尔泰的交流又是另一番情形,宋既叹服于伏尔泰所持的普世平等之观,而伏尔泰却一头扎进了宋既所椎崇的道家思想,特别是黄老之学里。宋既那句“道衍万理,理致万物,相生相克。所谓独木难支,独理不行”让伏尔泰五体投地,未来的启蒙主义旗手,战斗热情被道家思想裹住,开始走上宽容主义的大道。
另一位法兰西年轻人魁奈不像孟德斯鸠和伏尔泰这么幸运,可以跟“赛里斯贤者”直接沟通,此刻他正在巴黎的街头,贪婪地阅读着此时法兰西最流行的《孔子西说》一书,这是法兰西贵族整理的李方膺述著。
1720年的法兰西,中国热在思潮上所呈现的纷乱走向,让当时的法兰西人都觉毫无头绪。博爱的墨翟、仁慈的孟子、义理的孔子、淡然的老子,比马基雅维里还马基雅维里的商鞍,张张面目不再那么模糊,任由他们解读,而是由赛里斯人自己给出了“正确”的深刻描述。
法兰西人纷纷惊呼,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中国。直到法兰西王权思想占据上风,启蒙主义思潮阵地转向不列颠时,欧罗巴人才清醒过来,哪一个都是真正的中国,以至于“赛里斯”在后世的法语里,附带上了“矛盾而一体,如九头龙一般”的含义。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欧洲之行的最后一章了,马上就要转回南洋,迎接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部。”
“孔子著述《春秋》,微言大义,这一句话所含的意义,要写上百万字才能讲得清楚。如果不是有李大臣不辞辛劳的解说,郎世宁靠着拉丁文和法文的比照转译,我还难以把握到其中的精髓。而当我大致明白了这句话所含的深远意义后,才明白中国文化的博大。”
“你能明白一句话没写什么,反而体现出了丰富的含义吗?对中国人来说,这句话的第一个要点,就是没写出来的东西,这很奇怪是吧。”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既然是史书,第一句话就该写明年份,可这里却没有写出来,只能从前后文对照和后人的注解中确定,这一条记述,是鲁国的隐公元年。”
“鲁隐公是鲁惠公的长子,却是庶子,这叮)‘庶子”跟我们法兰西人的私生子相似,听起来很像是太阳王的私生子缅因公爵。”
“鲁惠公死后,嫡子年幼,鲁隐公执掌国政,但他却不是正式的国君,这又很像是现在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因为只是摄政,所以《春秋》这第一条记述,就不能写上隐公元年,这意味着承认隐公是正式的国君。隐公以国君身份摄政,之后被杀身亡,也没太多人认为他冤枉,因为他没学周公那样只居相位。”
“我们还没开始解读这句话,就因它没写什么而有了解读。
而没写隐公元年这样的做法,是在强调中国人所恪守的最重要一条原则:传嫡不传庶。这不止跟家庭财产的继承权有关,更是中国政治的传承原则。”
“现在我们正式开始来分析这几个字,夏五月这三个字,似乎就是单纯的时间,可在中国贤者的解读里,依然要分析为什么要将季节和具体月份一起写出来,夏或者五月就足够了。但这样的解读太过深奥,我依然没有领会完全。”
孟德斯鸠拍拍发热的额头,让自己能继续沉静下来,不被之前那浩瀚纷杂的收获扰乱思路。此时已是,功年明,赛里斯使团离开了巴黎正在拜访不列颠的路上。而他则借宿在巴黎伏尔泰的家中,伏案写着《赛里斯信札》。
“后面只有六个字这六个字讲述的是郑国的国君郑庄公在名叫部的地方打败了正预谋发动叛乱的弟弟共叔段。”
“这件事情的背景要讲述清楚,也要花上无数笔墨。而我所作的简要描述,仅仅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远没有说清此事的本质和孔子如此记述的意义。”
“中国文字的优美,在这一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会赋予一个字无尽的意义仅仅只是这六个字,就花了我几天时间来领会其中的深意。”
“李大臣跟我讲述了对这六个字的不同解释,每一种都曾在一个时期占据了主流地位。”
“李大臣说,《春秋》每条记述都有褒贬之义。记述的同时就做出了评价。因此这一条里,先写出的郑庄公,就已有了褒贬。而从后世的解读看,这一条记述是在批评他。”
“比如说这个‘郑伯’说的是郑庄公,但记述为‘郑伯”这个‘伯’是哥哥的意思。用在这骨肉相残的事情上,就是在讽刺郑庄公没能尽到哥哥的职责。”
“而这六个字末尾的‘于郊’二字,又是在批评郑庄公没有恪守国君的礼节。中国礼法里,国君臣子乃至兄弟之争都必须有底线这两个字显示,弟弟共叔段已经在国都附近被打败过一次按照礼法,郑庄公不应该继续再追,但他却追到了部再次打败共叔段,这就是在批评郑庄公非礼。”
“这句话既是在批评郑庄公也是在批评他弟弟共叔段。共叔段这种身份,在《春秋》一书里都以‘公子’相称在这里却直接称呼名字,就是在贬低他。但到底这句话对谁批评更多,后人又有不同的解读。”
“不同就体现在‘克’字上,一种解读是批评共叔段多于郑庄公,用‘克’一字,是因为追随共叔段的人多,这是在强调郑庄公跟共叔段的争斗并非兄弟之争,而是臣子聚众反叛。”
“另一种解读则认为‘克’字是在批评郑庄公,臣子作乱,《春秋》里都以‘杀’描述,这是《春秋》用词的固定模式,就像是臣子杀了国君,必须要用‘弑,一样。”
“在这里用了‘克’字,就表示记述者不认为这是单纯的臣子作乱。郑庄公的母亲疼爱共叔段,要求郑庄公给弟弟封地。如果郑庄公不给,或者是给一块不足以作乱的封地,就不会让共叔段有叛乱之力。共叔段反叛还没有形成事实,仅仅只有风声,郑庄公就对他下了手。这一个‘克’字,是在批评郑庄公没有尽到君主和兄长的双重责任,甚至是在讽刺他早就预谋清除弟弟。”
写到这里,孟德斯鸠停了一下,为自己居然能这么简练地总结出这些字句而骄傲,接着写到的随笔,就让他觉得无比轻松。
“我问李大臣,这些不同的解读,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他说,以前他也认为,肯定有一个解读是正确的,而且永远正确。但现在他觉得,没有哪个解读能永远正确,每当一个王朝刚刚兴起时,就要强调郑庄公的恶,由此来宣扬他们推翻前朝的正义。而当王朝统治稳固时,就要转而强调共叔段的恶,由此来批判那些破坏统治的行为。”
“这样的回答让我很不满意,难道历史可以供人随意涂抹,就如巴黎街头那些妓女,而不能容下真正客观的真相吗?”
“李大臣说,孔子著述《春秋》时,不就是痛感当时礼乐崩坏,才以礼法汇于述史,有了这样的微言大义吗?后世解读《春秋》,之所以会有不同的方向,不就因为《春秋》本身就是对历史的解读,而非单纯的记述?”
“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却又无比绝望,难道真如李大臣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当孟德斯鸠不经意地抢了200年后意大利哲人克罗齐的台词时小谢所率的使团,在伦敦正遭遇到不列颠的寒风。
这寒风是多重的此时不列颠“南海公司泡沫”刚刚引爆,昔日高达千镑一股的南海公司股票,正一个劲朝下狂跌。而那些靠着各种新概念,比如什么“永动机”一类玩意在伦敦股票市场揽金的皮包公司也纷纷败露形迹。
迎接使团的不列颠人个个愁眉苦脸,他们的身家在这场风波中都已大幅缩水。使团进到伦敦时就亲眼看到有人跳下泰晤士河,还不止一个。当使团向不列颠递交了希望拜访的人员名单时,对方很利索地划掉了牛顿爵士的名字,说牛顿爵士正因为南海公司泡沫而损失了数万英镑别说赛里斯使团,罗马教皇来他估计都没心思面会。
临危受命的第一财政大臣沃波尔正跟银行和各方磋商,希望能挽救不列颠人民的钱袋,赛里斯使团的到来也被沃波尔政府渲染为挽救国家危局的救命稻草,但这仅仅只是姿态。
出面接待使团的不过是第二外交大臣,显示出不列颠人对自己贸易商路的在意程度。就在不久前,沃波尔政府才刚刚颁布了丝绸禁令,为此不列颠海关还严格检查了使团所载货物。让位次低的人员先挡住可能为此发难的赛里斯人,这样的外交技巧就跟中国商人做生意一般,心思无比细腻。
跟使团在葡萄牙和法兰西所受待遇截然不同在这里,使团感受到的是严谨的礼节下包裹着的发自心底的傲慢。此时虽然还没有《泰晤士报》,却有多份报纸在伦敦发行。在这些报纸上,赛里斯使团到访的消息确实占据了很多篇幅,但跟葡萄牙和法兰西一面倒的欢迎和赞誉之音不同使团看到了不少猜疑、忧虑乃至贬低。
对中国和更古老的“赛里斯”如此冷淡,一方面确实是受了满清时代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来自商人阶层对中国的了解。他们既将中国看作庞大而落后的老帝国,又对崛起在南方的英华心怀猜忌。甚至有丝织商人在打预防针,宣称如果沃波尔政府迫于外交压力而开放中国丝绸进口,他们就要组织罢工乃至更激进的行动。
这是一个在某些方面跟使团母国依稀相似的国度,以至于有些人开始猜测,当初皇帝定国号时,是不是就有意将这个原本在中国民间称呼为“英吉利”的欧罗巴国家当作学习对象
就工商而言,在伦敦所感受的气息,就跟巴黎截然不同。即便是在萧条之时,港口已经繁盛不已,无数商船来往其间,如山货物吞吐不停。街道上的人也来去匆匆,都在忙于工作,节奏明显比巴黎快得多。不得不说,味道也比巴黎要清新得多。而在伦敦港外曾经与一队不列颠战列舰队擦肩而过,巨舰大炮的雄姿,也让使团震撼不已。
郎世宁介绍说,中国热在不列颠就不怎么盛行,虽然饮中国茶、用中国瓷器和穿戴丝绸确实是一种风尚,但不列颠人并不像法兰西人那般在意中国文化。
刘旦说,这是自然,跟荷兰人一样,不列颠人的本质就是商人,他们更注重现实利益。
听完通译的读报,小谢沉着脸说,使团在不列颠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从报纸上能看得出,禁止中国丝绸是一个开始,不少文章都将中国描述为一个封闭、愚昧和不开化的古老国度,甚至都快跟昆仑奴的那些古国一样了。
使团来的时间确实不凑巧,一方面是南海公司泡沫败坏了一国人心,另一方面,政府刚刚禁止进口中国丝绸,使团就来了,自然是担心有什么针锋相对的冲突。而使团在法兰西所受的礼遇,也让不列颠人有了些逆反心理。原本一些对中国的不良印象只散于民间,现在却聚集起来,浮出水面。
小谢总结说:“早前传教士去了我们中国,为了推行他们布教全球的政策,就径直选着咱们中国的好处说。而商人们为卖中国的货物,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把我们中国染得跟花儿一般鲜艳亮丽。在欧罗巴的那些书里,咱们中国的历史真是辉煌灿烂,完全就是他们的理想天堂。”
“但现在开始有些不同了,葡萄牙、法兰西等国还不明显。在这不列颠,全是商人,他们布局全球,就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现在禁丝绸,还只是捡着一些小的坏处说我们中国。等到他们能造出瓷器,能自己种茶了,到那时候,想必要把咱们中国说得一无是处。甚至还要以开化之人对蛮夷的傲慢,去‘教化’我们中国………”
鲁汉陕没想得那么深,脑子还被欧罗巴的海军盛况给塞得满满的,他叹气道:“就眼前这景象来看,咱们的确是落后了。”
李方膺闷声道:“若是华夏还陷于鞑清之下,历史怕是真要这般走的……”
宋既朗声道:“可现今已是不同了!咱们已经放眼寰宇,看透了这盘棋局,此时直追,为时未晚!”
唐孙镐斗志昂扬:“说得好!何得妄自菲薄!?”
小谢环视众人:“此时之史,我等已是留名,未来之史,愿诸君与我共勉!”
众人同声道:“复兴华夏,国傲寰宇!”
1720年,这一群来自“赛里斯”的年轻人,将李肆所改写的历史,引入到更恢弘壮阔的舞台里。这既是华夏放眼寰宇,自新之史的开端,也是全球大势重新分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