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 迷乱危局步步近
第四百八十五章迷乱危局步步近
“皇上就该高筑墙、广积粮……”
紫禁城储秀宫,茹喜低声说着,雍正居然来找她了!顾不得猜想原因,她尽其所能地劝解着雍正。从各方面探到的消息显示,雍正迫不及待地要跟李肆撕破脸皮,尽管是有节制的,但脸皮这种事,实在难以度量分寸。
“还要朕缓称王么?”
雍正没什么幽默感,直直地刺道。
“朕来是要你给李肆传个信,说……朕需要长沙,嗯,就这么说。”
接着雍正这话让茹喜眼瞳缩紧,他是想激怒李肆,有什么用意!?
念头闪过,茹喜几乎要扇自己耳光,还真当自己是在为李肆办事!?干嘛为李肆考虑?该想的是皇上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坏处。
见着茹喜神色扭结,雍正似乎更开心了:“你大可直接跟他说,朕可非皇考,顾忌这顾忌那的,朕要下定决心,他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茹喜此时心绪已静了下来,以她的智慧,猜到雍正该是握住了一张重要的牌,或者是正有一桩大图谋,必须得先刺动李肆。当然,她没笨到追问下去,在雍正眼里,她依旧是李肆的代言人。
“准备着收拾东西吧,这里对你来说,也太大了点。”
雍正再用森冷语气说着,茹喜心口一紧,这是要将她贬为普通宫女了。
门外小李子听到这话,失声叫了出口,雍正转头看过去,吓得他连连叩头求饶。
“李五?……这名字不好……”
问得小李子的名字,雍正恨意翻腾,对茹喜的用心有另一个方向的解读。
“你主子跟宫外联络,都是靠着你吧,以后你就叫……李连英!”
丢下这话,雍正拂袖而去,看着他的背影,茹喜一脸凄楚。
长沙,另一个人脸上的凄楚一闪而过,笑着对正在摆弄短铳匕首的红衣佳人道:“四娘,真的不当黑猫了?”
佳人正是昔日的小红,现在的李四娘,一身火红劲装,罩着深蓝中袄,矫健中又显妩媚。一对月雷铳插在腰间,再将一对匕首藏进靴筒里,脸上正飘着压不住的兴奋:“也该回去啦!师傅都催了我好几次。眼下官家正好在益阳,陪着官家,把盘大姑护送回广州,可是师傅千叮咛万嘱咐的重任。”
她转身看向那清瘦汉子:“甘大哥,这些日子,我这只猫儿,还算合格吧?”
甘凤池连连点头:“四娘若是不合格,怕是再没几只合格的猫儿了。”
接着他像是试探地问道:“那……回去之后,四娘会做什么呢?”
四娘一点也没犹豫:“守着官家,守着师傅啊。之所以要当黑猫,还不是官家说我太单纯,没见过世面,现在忙乎了这一年多,怎么也能让官家和师傅刮目相看了。”
甘凤池的追问已显直白:“我……我是说再……再之后呢?”
四娘耸肩:“再之后?官家要看我入眼,就收我在身边服侍,若是看不入眼,就守在师傅身边……”
似乎完全对甘凤池没什么想,四娘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自己的心声:“六七年前,我还是个快饿死在道上的孤儿,被罗大叔他们胡乱拉着,去了凤田村讨食,被还只是个穷小子的官家买了下来。那时官家还亲手递了我一个窝头,然后就去揍拿着长矛晃悠的关娘娘……”
心绪也跟着述说回到了从前,四娘眼中带着一丝晶莹的光华:“现在官家准是想不起来了,那时就跟泥猴似的,男女不辨的小丫头,一边啃着窝头,一边下了决心,这一辈子都要跟住了他。”
接着她道:“在李庄,官家还开了女学,专门教咱们读书认字。再之后,师傅来了,教了我本事,让我可以作得更多。有时候我真觉得,官家就像我爹,师傅就像我娘,呵呵……”
注意到甘凤池有些怪异的神色,四娘问:“甘大哥,明年轮休,你有什么打算呢?”
甘凤池苦笑:“我这年纪,也得想着……”
这时候四娘倒一点就懂,打了个响指道:“还没看上谁的话,四娘就帮甘大哥解决了!宫里姐妹等着嫁的可多呢,到时看不把甘大哥挑花眼!”
小包裹上肩,四娘准备妥当,一阵风地卷出去,甘凤池楞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武昌府,一块写着“总督湖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张”的官牌引导着仪仗鸣锣开道,朝总督衙门行去。跟这官牌的职衔相比,仪仗显得异常寒酸,引得周围民人议论纷纷。
“是哪位张大人啊?”
“之前任两江总督的张伯行张大人!”
“哎哟,天下第一清官!咱们是上辈子积福,居然能亲眼见着!”
消息传开,民人们很快跪满一地。连先皇帝康熙的奶兄弟噶礼都能制服的清官,自然是民人心目中的青天。
“几位大人都在荆州常德议事,不及面迎,还望大人恕罪……”
“不妨事的,朝廷公务要紧。”
在总督衙门迎接张伯行的只是湖北湖南布政使和按察使,正主都不在,张伯行也没一点怨愤之意。
一番就职客套之后,幕僚在后堂开始了抱怨:“此番东翁从两江转到湖广,就是给那李卫挪位置的。”
张伯行叹气:“今上励精图治,先皇政风骤然一变,这番处置,已是顾念我这清官名声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在任一日,就尽职一日。”
幕僚摇头:“湖广不比两江,湖南只剩三府,军事更重,东翁怕是更多要作钱粮掌柜的活。”
张伯行有力地挥手:“再怎么战,也不能苦了百姓!从码头一路而来,我见路上行人,服色整洁,少见孤弃,武昌府做得不错!”
不多时,一直在外侯听聆谕的武昌知府被带了进来,听了赞扬,武昌知府知张伯行是赤诚君子,合盘托出缘由。原来武昌府得益于南蛮商人来往,过税是一笔大收成,码头和城里民人,都有赖南蛮商人的活计挣得银钱,自然比其他地方要富足一些。
“不止如此,南蛮的天主教在此行善积德,收养孤寡,还将病患送往长沙英慈院。下官正想跟制台商量,看是不是允南蛮在武昌开英慈院,造福本地民人。”
这武昌知府或许是真一心为民,或许是被英华工商的银子喂饱了,一番话听在张伯行耳里,就觉此人简直就是南蛮派来一般。
“天主教”、“英慈院”两个名字晃着,张伯行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
“混帐!那等伤天害理,悖逆人伦的邪教妖徒!淆乱祭礼,愚言惑众!你居然让他们堂而皇之地在眼皮底下散播!?”
张伯行勃然大怒,身为理儒之士,不管是英慈院还是天主教,都是他眼中的邪魔之物。
“传我的令,将相关教匪,一体擒拿,不得走漏一个!”
他恨恨地下了命令,武昌知府固然是呆住,幕僚也在一侧嗯咳出声。
屏退知府,幕僚劝着张伯行,“东翁,事关南蛮,最好不要擅起争端。”
张伯行皱眉:“今上御批你不是没看过,说的也正是这事,要的就是对南蛮动弹动弹。”
幕僚叹气:“这一动弹,祸福难知啊。两位宪台,还有荆州将军,据说都聚在了常德,而提督马见伯更是不见人影,想必他们正有什么大谋划。东翁,暂时忍得一时,看看风色再说。”
张伯行转了一圈,决然摇头:“我张伯行,心有浩然正气,与邪魔之事,誓不两立!”
他再度招来武昌知府:“本官不行那不教而诛之事,也不为己甚,你府速速张榜告示,天主教乃邪教!现在武昌之邪教中人,尽数驱离!”
武昌知府犹豫片刻,再不敢顶撞,无奈地长揖领令。
清晨,贺默娘那依稀的啊哦声传来,李肆无奈地问:“默娘还真想当天女?”
盘金铃按住李肆犹自肆掠的手,呢喃道:“人总是有所求的嘛……”
李肆笑道:“那我求的,怎么还不兑现?金铃,说好了要给我生九个的哦……”
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动作,盘金铃喘息道:“不是说六个吗,怎么又变成九……啊……官家啊,再不起来,今日就走不了啦。”
答应了盘金铃,许她今日料理天庙和血吸虫病研究的首尾,然后就跟他回广州,想着不能浪费时间,李肆只好压下高炽的欲火。
只是半日来回,他自没有必要跟着去,遣了格桑顿珠护卫盘金铃,一行车马直奔益阳东面的兰溪,那是益阳一处天庙,也是盘金铃的前线研究基地。
车马出城,见着马车的特制样式,以及格桑顿珠那标志性的藏人毡帽,外加数十护卫的红黑制服,人群中一个青脸汉子眼中闪起精光。
在城外转悠一圈,那青脸汉子转入一处民居,进到深处,数十人一跃而起,齐声唤着:“军门!”
青脸汉子正是湖广提督马见伯,他的堂兄马会伯在云南一直苦苦支撑,而他满心想要立下惊天伟业,以报朝廷对他们宁夏马家的恩赏。
“那藏人亲卫护送的马车,必定是李肆本人!李肆出城向兰溪去,该是短程,那里有什么?天庙?好,太好了!”
一个当地人该是眼线,为马见伯提供着消息。
“你速速回常德,要诸位大人放船在浣江接应、你速速去招城北兄弟……”
“天庙那里,寻常有什么恩怨纠葛?死于水毒的家眷?斥责天庙邪魔的和尚?嗯……如此行事……”
马见伯雷厉果决,片刻间就分派好了职司,然后喘着粗气,对众人道:“大清江山,就在我等这搏命一举!”
屋中全是他从陕甘带来的死士,同时低声道:“决死!”
第四百八十六章 阴差阳错
第四百八十六章阴差阳错
悠扬歌声从天庙传出,格桑顿珠板着脸又退了一大截,让自己能更多浸在天庙周围的喧嚣声中。
并非他讨厌天曲,而是他讨厌自己的反应。天曲清灵空寂,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故乡,想起雪山草原,那种忍不住流泪的感觉,似乎总在撬动自己的信仰。
“格桑,你真是越来越像汉人啊,也学会了虚伪……”
接着他如此自责,哪是什么信仰问题呢,满脑子都是那些穿着天女服的汉家姑娘。那袖那裙,那长发那圣洁之音,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可笑自己之前还对达瓦央金有想法,几位娘娘不说,就连盘大姑身边那个贺默娘,身姿窈窕,明目善睐,都强出那刁蛮姑娘十倍风情。
“默娘虽是聋哑,却也有副菩萨心肠,就不知我这个人入不入得她的眼。”
格桑顿珠心神恍惚起来,他的老搭档兼上司龙高山已经成亲,女方是军方重将何孟风的妹妹,才貌双全,温淑贤良,让他羡慕不已。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如怒涛一般难以抑制,格桑转头朝天庙看去,心说是不是找个机会,跟官家提提?
这一转头,却瞅见天庙附近一片纷乱,无数人正跟护住天庙的禁卫和**推攘不定,让他眼瞳骤然紧缩。
听上去像是有家眷得了水毒症没被英慈院治好的民人在讨公道,还有挥着佛经叫嚷邪教妖孽的和尚在叱责天庙,不过是寻常状况,之前在其他天庙也屡见不鲜了,但格桑顿珠却感觉出了危险。早前个把时辰屁事没有,现在却一下冒出来这么多变乱,肯定有人背后捣蛋,真正目的是……
护送盘大姑来天庙善后,不过是临时而为,只带了五六十名禁卫,到了地头后,还招了百来名当地**负责外围警戒,应付一般场面足矣,可眼下这番景象,格桑顿珠看出了极大的危险,惊得连心跳都要停止。
“禁卫!赶紧回天庙护住……”
格桑顿珠惊声叫着,话音未落,就听惊呼连连,人群中刀光迸现,好几个**和禁卫身上喷出血水,仆倒在地。
“杀人啦!”
人群骤然炸锅,来往奔突不定,没什么护卫经验的**纷纷离了岗位,朝着事发地蜂拥而来。之前挥刀的凶手扭头就跑,更是扯得**和禁卫朝前直追,天庙的警戒线乱得一塌糊涂。
“混蛋!守住……”
格桑顿珠气得跳脚,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中计没得说,自己手下那帮禁卫怎么也这般没脑子,看来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
他的咆哮再被半途打断,这次是脑后一股冰寒劲风,他下意识地偏头侧身,肩胛却依旧一凉,剧烈的疼痛几乎将他的神经撕裂。
顺势往地下一扑,眼角扫到数十精壮汉子从人群中奔出,一边冲来,一边抽出匕首铁尺一类的短兵,格桑顿珠拔出短铳,终于把一句话吐全了。
“发警报——!”
火箭入空,炸开炽亮焰光,不止一支,即便十数里外都能清晰看到。
“那是……不好!”
官道上,正策马向益阳而去的李四娘见着焰光,脸色顿时煞白。这讯号是禁卫在紧急求援,不是皇帝本人遇袭,就是禁卫所护要人出了事。
益阳城,正抽空在处置文书的李肆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格桑顿珠求援!?
之所以发愣,是李肆还真想不到,会有谁这般有胆,敢在他治下动如此手脚!格桑顿珠虽然只带了五六十名禁卫,但还有当地**协卫,贼人没个两三百人,绝难占到优势。而湖南管治虽不如广东严,这么多异常人色,地方怎么也该察觉。
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李肆不及多想,赶紧派出五百禁卫,飞马直奔兰溪,同时急谕益阳地方和周边卫军,布下大网。为防不测,还直接向东面湘阴的神武军左营发去调令。
一番紧急处置后,李肆提着一颗心,就觉七上八下,不是司谕杨适摆出一副“你要出门,我就抱腿,除非你砍了我脑袋”的架势,他真难忍住亲去兰溪的冲动。杨适的话他不得不听,万一这只是贼人调虎离山之计呢?万一益阳地方,乃至湖南谁谁也牵扯其中,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逆之举呢?
圣道元年十一月十六,午后两时许,发出告急求援讯号后不到两刻钟,格桑顿珠就发现,自己似乎错估了形势。
他强忍伤痛,两枪撂倒两个贼人,包括用飞刀伤了他的那个凶手。枪声惊醒了禁卫,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纷纷归位,长短枪外加刺刀砍刀,冲击天庙的四五十名贼人没有一个能靠近大门。
眼见残存贼人狼狈奔逃,格桑顿珠正要松口大气,同时懊恼自己发出了紧急求援讯号,天知道这讯号会造成多大的混乱,然后就听天庙里一阵混乱。
自己的确错估了……错估了贼人的狡猾!
看着几乎所有禁卫都集中在天庙前门,格桑顿珠跺脚,贼人这一轮急攻,居然还是调虎离山!
天庙里,一群精壮汉子,胡乱套着**的灰衣制服,将天女和祭祀赶在一边,正四下翻找着他们预想中的目标。
“李肆呢!?李肆人在何处!?”
马见伯挥着缴来的**腰刀,厉声喝问着年老祭祀,对方职业性地合掌低叹,劝着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被他一刀捅进心口。
老祭祀临死时的微笑,更激怒了马见伯,他扯出一个穿着宽大袖裙的少女,一刀劈在大腿上,少女凄厉的惨呼响彻这间宽宏殿堂。
“李肆,你躲好了罢!就躲着看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你的眼前!”
马见伯两眼发红,他连番用计,将大半兄弟丢了出去做饵,终于换得自天庙侧门而入的机会。就为突破侧门,还死了十几个弟兄,才放倒那四个禁卫。现在却不见李肆的踪影。他心中已有感觉,自己多半是搞错了,李肆并没有亲临。
一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误,一是还想垂死挣扎,他形若疯癫地吼着。
自然没有回应,马见伯气得横刀一拉,将手中少女的咽喉割断,再扯出一个少女,心道将这里的人尽数杀光,也算是赔了手下那些兄弟的性命。
“住手!”
带着丝透人颤音的低哑嗓音响起,一个高挑丽影分开人群站了出来,周围诸人拼命拦着她,她却一脸决绝,不为所动。
“李肆不在这里,你们若是要找他寻仇,径直冲着我来。”
她双瞳明亮清澈,马见伯竟觉不愿与她对视。
“你是谁?凭什么这般说话!?”
马见伯急急问道,此时殿堂大门处正响起金铁交鸣之声,该是禁卫醒过了神,正朝殿堂冲下,布在前方的死士估计挡不了多久。
“凭什么?凭我是盘金铃……”
盘金铃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拦在身前的贺默娘。
“盘金铃是谁……”
马见伯初来湖南,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或者说是不清楚跟他所知的那些事有什么关联。身后那个当地眼线两眼一亮,附耳低语,马见伯才恍然大悟。
“带上她!快走!”
脚步声如潮,禁卫已经涌入殿堂,马见伯再无犹豫,让手下拉过盘金铃,急急退了出去。
“没能杀了李肆,却抓到了盘大姑,还真是意外的收获,兄弟们也算是没有白死……”
把盘金铃押上马车,急急向北驰去。车厢里,看着一脸镇定的盘金铃,马见伯冷冷笑着。
刺杀李肆这事,马见伯也觉绝难成功,兰溪天庙一搏,也不过是想拼那万中取一的运气。现在李肆没杀到,抓着南蛮一国上下都视之为活菩萨的盘大姑,怎么也算是一桩绝大功劳。拿盘大姑为砝码,马见伯觉得,不定能换一省之地。
盘金铃忽然道:“诸位最好还是不要恣意妄为,若是现在束手就擒,我还来得及为诸位解毒。”
车厢里连马见伯在内,四个汉子都愣住了。
“那位认得我的兄弟该知道,我盘金铃在湖南一直在忙什么,五蛊、水毒……”
盘金铃边说边举起一只裂开了的玻璃管,众人楞了片刻,连马见伯在内,几乎同时脸色煞白如纸。
其他三人都看向马见伯,期期艾艾地道:“军……军门!?”
他们自陕甘而来,对湖广认知不多,其中最大一桩畏惧正是这蛊毒,话说当年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兵败赤壁,所中疫毒,多半也是这蛊毒。
而盘金铃所言,听起来也非虚言,她的确是一直在湖南研究此病,知她来历的那个眼线几乎已瘫了下去,就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惶惧。
马见伯咬牙道:“随口恫吓,就能吓住我马见伯!?今日之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此言为真,怎么也是一个死字,又何必在乎死法如何?既是要死,我马见伯也以死国为荣!”
没能吓住此人,盘金铃也没沮丧,只是凄然摇头:“你们……你们会后悔的。”
没听出盘金铃这话另有所指,马见伯冷哼一声,指了两人监管盘金铃,自己出了车厢。留下那两人缩在车厢角落里,别说去碰盘金铃,就只是嗅到盘金铃身上那淡淡药草香味,都是满脸骇惧。
马见伯这行人马急急向北奔去。就在后方不远处,已能听到大群马队的轰然蹄声。
第四百八十七章 激流下的迷雾
格桑顿珠满脑子蒸腾着愤怒和羞愧,几乎快掀了自己的头盖骨,他带着一帮禁卫策马狂奔,可人的技艺,马的脚力都不及对方,就只能勉强缀在后面。这时他无比痛恨益阳的官府,为何修了这平坦大道,甚至痛恨东莞马车卖得满天下都是,对方也有跑得飞快的马车。
“贼子抓了盘大姑?”
四娘此时也急驰到了兰溪天庙,见一地尸首,惊得花容失色,却被一个熟人拦住,那是贺默娘,一番比划,四娘大致明白了事态。
正要策马追出去,贺默娘却一把抱住她的腿,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示意自己也要去,态度坚决,四娘难以拒绝,只好将她扯上了马。
两个姑娘体轻,马又是好马,双人单骑,如箭离弦,飞奔而去。片刻后,五百禁卫从益阳县城赶到,带队翼长得知盘大姑被抓,不敢怠慢,统领着大队也追了下去。
如果将视野升到天空,再俯视而下,此时的益阳已沸腾起来。朝北急奔的一辆马车和十多骑人马就像火星一般,将整个益阳点燃。在他们身后,先是数十骑直直追着,再有一骑双人渐渐追上,接着是数百骑士卷起冲天烟尘。而在大道两侧,信使飞奔,将益阳附近所有巡警、卫军都翻腾起来,数千甚至上万人正一群群集结。更有信使朝长沙、湘阴而去,那里是数万之军所在。
除开军政信使,同时正有无数人朝长沙急急奔去,除了兰溪天庙的祭祀和英慈院的医工,大多数都是民人,他们紧抿着嘴唇,眼中积着浓浓的愤怒,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盘大姑被贼人抓了
下午三时许,李肆收到盘金铃被劫的消息,再难抑止怒意,一拳头砸上书桌,接着跳了起来,再一脚踩下,将那柚木书案硬生生踩断。
回报的禁卫是现场亲历者,从他的口中得知劫匪都操陕甘口音,隐隐还听到军门、参戎一类的军中称呼,李肆当时就明白了劫匪身份:新上任的湖广提督马见伯。
这消息是军情司从清廷邸报里整理出来的,该人具体动向却不清楚。清廷在湖广这一年多如龟孙子一般缩着,新上任的两个巡抚虽让情报部门警惕,其中鄂尔泰还入了李肆的眼,但都想不到会有这番动静,更想不到那马见伯有如此胆魄和能力。
怒火在李肆胸膛里熊熊烧着,熏得他双眼赤红,一脚踩断书案都还泄不掉身上的躁狂之气,他拔出腰间月雷铳,四下扫视,似乎那马见伯就在眼前。
这一扫,只看见那跪在地上汇报的禁卫,怒火顿时转到另一个方向,让不到百人的贼子生生劫走盘金铃,你们这些家伙是吃屎的么?
禁卫咬牙流泪地将脑袋叩在地上,心说兄弟们这番失职,就算被官家一枪崩了也绝无怨言。
刹那间,李肆心中还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接着就被心底升起的一股冰寒之气压住,那是自责。
盘金铃在湖南待了一年,要朝她下手,怎么也不会选这时候,分明是马见伯误以为自己去了兰溪。直白说,要追问元凶,自己还脱不了干系。
李肆冷静下来,脑子急速开动。
马见伯劫走盘金铃,自然是将其当作了筹码,该是没有性命之忧。可那家伙朝北直奔,估计湖上也有接应,想要拦住马见伯,不能抱太大希望,就得考虑最坏情况下的应对。
“筹码……想要把我的女人当筹码,就得看清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眼中怒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光。
“拟谕湖南卫军,尽数汇聚桃源、汩罗”
李肆沉声说着,杨适就着地板奋笔疾书,湖南卫军有三十多营近两万人,比广东卫军更接近于战兵。这番调动,一东一西,像一只大钳,直逼常德和岳州,自是要对清廷制造压力,杨适是这么理解的。
“急召吴崖到长沙,任湖广都督,统神武、龙骑、铁林三军”
接着李肆第二道命令,让杨适吃了一惊。先不说吴崖号称人头珠帘,这一年都在黄埔讲武学堂讲学进修磨心性。就说单独再设的这个湖广都督,划入三军,就已彰显李肆要夺整个湖广的用心。
“张汉皖任川陕都督,统羽林、龙骧两军”
第三道命令一出,杨适顿觉笔头沉重如铁,还要席卷川陕?这可是大违李肆原本所定的国策。
“萧胜任江东大都督,统鹰扬、虎贲、伏波三军”
第四道命令发出,杨适再挪不动笔头,他艰辛地道:“官家,盘大姑虽要紧,但也不能以私情入国政……”
这四道命令,根本就是要全面北伐杨适本人其实也是个北伐派,平日看满嘴嚷着越得地就越亏的工商总会不满,跟三贤党一样,想着能尽早北伐,光复整个华夏。但先不说没有准备就贸然尽起大军,就说这北伐,其实是为了盘大姑,似乎有些……那个啥了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私情?
李肆看住杨适,看得后者背上骤然起了一层汗,那目光初觉森冷,深处却蕴着似乎能融化金铁的炽热。
我不是电脑,在这世界也不是在玩战略游戏之前不北伐,就是跟私事无关,可以冷静地计较利益,可以为华夏的未来作全盘考虑。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对方要拿我的女人来要挟我,什么长远利益,那就只能丢在一边。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国家民族?
“这几道谕令,下给枢密院,同时传给各家报纸……”
心声自然不能吐露,李肆压住眼中精光,淡淡地说着。
杨适如释重负,李肆真有心乾纲独断,一力北伐,就没必要给枢密院下令,而是直接以总帅部的名义下军令。现在只是对枢密院下谕,按照政务流程,就得在国政会议上过一遍,那时肯定会有人提反对意见。
再亲**代要将消息传给各家报纸,李肆的用心就很明显了,这只是造势,目的是给清廷传达即将北伐的风声。
看着像是想透了的杨适,李肆心说,这不止是造势,一旦需要,他就要直接以总帅部名义下军令。
接着李肆道:“给天地会和军情司在湖南的人下令,让他们从正侧两面,给北京的雍正传消息,同时给湖广的清廷官员带去警告……活生生,血淋淋的警告”
就在李肆为了盘金铃,开始启动军政两部巨大机器的同时,益阳北面的浣江,洞庭湖畔,快蛟船后也翻腾起洁白的浪花。
“军门快走容我等引开追兵”
马见伯这支队伍仓皇上船,已经只有十人不到,眼见后方烟尘大起,几个部下毅然留下。
“好好你等的忠义,我马家忘不了,朝廷也绝忘不了”
马见伯含泪而别,快蛟船踏板撸桨并动,离岸急驰。
驶入茫茫洞庭湖,部下问:“军门,咱们往哪里去?”
马见伯脑子也在急速转动,西面常德虽近,但龙阳县却在南蛮手中,这一段湖面绝难躲得开南蛮的追捕。
他沉声道:“向北去鼓楼镇”
岳州也不能去,南蛮大军离岳州太近,最好是把盘大姑带到荆州或者武昌,先置于安全之地,再来跟李肆谈交易。当然,只要能带到洞庭湖北岸,盘大姑的去向,以及该提什么交易,那都不是自己这个湖广提督能作主的事了。
岸边惨呼连连,几个企图引走追兵的骑士被散成大网的禁卫轰下马来,看向极远处,在湖面拉出一道白浪的船影,格桑顿珠绝望地将自己头上那顶视为珍宝的鳄鱼皮毡帽摔在地上。
“船赶紧去搜罗船只绝不能放弃”
清脆呼喝响起,四娘赶到了。
看看跟四娘并乘一骑的贺默娘,因为绝少这般策马急驰,正紧皱眉头,喘着大气,但双眼却直直盯着湖面,没一丝颓然的凄苦,格桑顿珠羞愧不已。
他咬牙低吼:“不救回盘大姑,我们就没必要回去见官家了,小红,到时你直接砍了我们的脑袋”
无心纠正格桑顿珠用旧名称呼她,四娘皱眉道:“要你们的脑袋有什么用?盘大姑真要有了不测,你们就去北京取雍正的脑袋”
益阳城,李肆从没觉得时间会有这么慢,一分一秒,他都在盼着事情能有转机,但现实却是无情的,他之前料定的最坏盘算已经出现。马见伯真不是一般人物,就如他堂兄云南马会伯一样,思虑周全,行事狠决。已经带着盘金铃遁入洞庭湖。
益阳县连带西面龙阳县,东面湘阴县已经全面动员,水巡尽数出动,还发动了民间无数渔民,拉开密密大网,将洞庭湖东西两面拦住,同时天地会和军情司的密谍也涌入常德和岳州,只要马见伯带着盘金铃在这两处地方现身,就绝无逃脱的可能。
但一整天下来,没有一点消息,那就说明,马见伯是直接朝着洞庭湖北岸去了……
“雍正……是发了什么神经?”
李肆一夜未眠,想了很多,盘金铃遇劫这事,已从盘金铃和马见伯这层表面,深入到了眼下时局的背后。他忽然发觉,自己是不是算漏了雍正的动向?之前清廷各方人马都朝广东而来,明暗都有,莫非是雍正开始对自己这一边起了什么用心?由此各路人马才壮起胆子,想在自己身上豪赌一把?
怎么可能呢?雍正没这么二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他不过才收拾了老九和十四,老八还摆在身边,国库更是空空。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就开始转头来招惹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或者说是他有了什么依凭,知了什么消息,确定我要倒霉,所以才趁火打劫?
再转换角度看,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借此警告我,并且趁机要挟,想从我身上再拿到便宜,以便他得了更多威望,好固他权柄,行下一步之事?
总结而言,都可以推测出一桩可能,如果这番动向不是各方自发的孤立事件,如果雍正此次不是真二,连点基本的政治智慧都没有,那就说明一件事,的确正有危险逼近,但我还并无自知?
李肆想得头疼,赶紧转回现实问题,盘金铃,要怎么救回来。
湖南辰州府,另一个人暴跳如雷,冲出他的统制衙署,高声叫唤道:“铁林军备战”
一个肤色黝黑,面目轮廓却俏丽可人的少女瞪眼道:“盘石玉,你在发什么疯呢?”
这人正是新建铁林军的统制盘石玉,他转头看住那少女,想骂人却不敢骂。这位可不是一般少女,而是贵州招讨使陇芝兰,他的铁林军四营里,三营都是各族少民,陇芝兰从贵州替他募了不少各族好汉。
他咬牙切齿地道:“鞑子抓走了我姐”
陇芝兰呆住,片刻后,怒意也罩住面目,她跺脚道:“光你们铁林军怎么够?我贵州卫也要去”
轮到盘石玉愣住,他皱眉道:“我是四哥儿召唤,可你……四哥儿没说要你贵州卫动,这可是违背军纪”
陇芝兰道:“那我辞了那个什么官,让我的族人退了卫,变作了老百姓。四哥儿……皇帝陛下,就对我下不了令咯”
盘石玉即便心急如焚,也被陇芝兰弄得啼笑皆非,“别别,我向四哥儿飞马请令,允你也跟着一起去好吧。”
诸如此类的请战令,如雪花一般飞到了李肆手中,而李肆此时还不知道,更多不必向他请令的人,已经自作主张地踏上了征程。
第四百八十八章 白痴奴才与奴才白痴
第四百八十八章白痴奴才与奴才白痴
十一月十九日晨,三辆马车在安乡县道上狂奔,一拨马队追在后面。瞧那车厢颠簸的劲头,路上行人一边避让一边摇头,真当这里是广东么,再好的东莞马车也扛不住这般折腾。
马车驶入县城外一处过马场【1】,车上下来三个官老爷,两个从二品,一个从一品。从二品的是被两个仆人抬下马车的,从一品的是被四个人抬下来的,倒不是尊卑有别,而是那个从一品的似乎撞了脑袋,完全是被横着弄出了车厢。
一个从二品压根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急急就吼出了声:“马见伯!出来见我!”
过马场里就一溜儿夯土草屋,马车没到,草屋里就有几双眼睛盯直了外面,不但闪着寒光,更渗着斑驳血丝。
一颗脑袋从一间屋里探出来:“鄂宪台?进来说话!”
吼人的正是湖北巡抚鄂尔泰,也顾不得跟马见伯计较,一瘸一拐进了只有一半屋顶的破屋,劈头就问:“此事当真!?”
马见伯两眼充血,眼皮黑如白熊【2】,从十六日到今,他已是三天多没合眼,见到鄂尔泰出现,几乎当场就要瘫软在地。
他哑着嗓子道:“当然是真,南蛮一路穷追不舍,我都没敢在鼓楼镇停。到了华容县,一面遣人急报诸位,一面召当地绿营护卫。却没想马上就走漏了消息,不止引来南蛮,更有内贼企图劫人!亏得我在华容马场还有可信之人,分出几路疑兵,总算摆脱了追兵,不过……鄂宪台你怎来得如此快!?”
接着他咬牙捏拳:“南蛮实在可憎!此处已是我朝廷治下,南蛮径直闯来,如入无人之境!还满地眼线,处处危机!我堂堂湖广提督,在自家地盘,竟如置身敌境……宪台!?”
他自顾自说着,好一阵才觉鄂尔泰没声响,抬眼看去,竟吓了一跳。此时晨光透下,正映在鄂尔泰脸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张脸如纸一般透白,没一分血色。
鄂尔泰似乎呼吸也停了老半天,接着才回魂一般,幽幽问道:“你……没有为难她吧?”
说起这事就是气,马见伯心道自己既没有胆子,也没有心力,更没有时间,这三天来,他跟着几个手下,压根就不敢停下来。
鄂尔泰长出了一口气,咧嘴微笑,那笑容让马见伯直以为自己是精神恍惚,或者是眼已花了,那哪是笑?比哭还难看……
鄂尔泰的声音也比哭还难听:“马军门,你可立下了一桩奇功啊,现在该好好休息了,此人就由本抚来监管。”
马见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已觉自己撑不住了,转头吩咐手下:“把盘大姑请上马车……”
就在这时,另一人撞进屋子,惊声道:“你真抓了盘大姑!?你……你可知你闯了大祸么!?”
鄂尔泰厉声喝止:“年允恭!”
这人是湖南巡抚年希尧,他为何这般口气?鄂尔泰为何要喝住他?
三天下来,已被追得如惊弓之鸟,马见伯就觉处处是敌,下意识地就拍案而起,执刀在手,怒喝道:“此话怎说!?”
见已漏了底细,鄂尔泰恨声道:“怎说!?你不是问我们为何来得如此快吗!?你抓走盘大姑第二天,南蛮大军就开到了常德城下!估计岳州也差不离,要不是我等见机得快,一个将军,两个巡抚,当天就要落入南蛮手中!”
年希尧更是气得破口大骂:“你脑子是不是还塞着黄泥巴?盘大姑你也去抓!?我虽也是新任,都知道那女人就沾染不得!那就是个瘟神!”
“瘟神”一词倒是合上了马见伯这三天的遭遇,以及部下对她的畏惧,但怎么也合不上他对自己此行所得的评价。
又一人揉着脑袋,哼哼唧唧进了屋,一开口马见伯就听了出来,是荆州将军衮泰,“嗨哟……我说老马,你来湖广的时候,我跟老年都跟你交代过,别轻举妄动,要动也只是动那李肆。你之前也回报说是盯上李肆了,怎么把这个女人抓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马见伯都想径直挥刀砍过去了,这三个家伙多半是南蛮之人假扮的!
见他满脸狰狞,鄂尔泰也再装不下去,开口骂道:“你真以为抓着她,就能要挟到李肆!?当年李肆是怎么起的事!?起因就是那管源忠管大傻叉把她抓进了广州!”
鄂尔泰这也是卖弄的二手消息,而且还是雍正贩给他的,身为当年“广州事变”的真正肇事者,雍正自然不会坦白自己的罪状。反正管源忠死了,屎盆子扣他脑袋上就好。鄂尔泰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也不重要,让雍正和别人都觉得他鄂尔泰是信了就好。
衮泰又加了一句:“去年长沙大战为何败了?还不就因为延信那一支奇军在衡州败了吗?延信为何在衡州败了?”
年希尧像是捧咀:“因为这女人就在衡州!”
三个人同时看住马见伯,就如看一头哼哧哼哧叫着的蠢驴,鄂尔泰总结道:“这就是个瘟神!连皇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把她抓了来?”
年希尧几乎是捶胸顿足了:“你就不想想,她在湖南呆了快一年了,真要动她,还轮得着你出手!?我一来湖南,当地州县佐僚就跟我念叨,说在长沙一带晃悠的盘大姑千万别出事,你可好……你可好……”
三人气势强厉,马见伯一时也被震住,下意识地辩解道:“这……这是个意外……”
接着他醒悟过来,就觉这三人简直不可理喻,脸色顿时铁青:“合着我拼死拼活,劫来那李肆的命根,也把诸位大人的命根刨了!?”
鄂尔泰咬牙道:“你若是一刀劈了李肆,你就是大清的擎天功臣!可你抓来盘大姑,就是大清的罪人!”
年希尧哆嗦道:“赶紧放了!不然我等失土之责,转瞬便到!”
他自然是最害怕的,因为他这个湖南巡抚,只有三府在手,南蛮大军一动,这三府就没了。换在康熙年月,念着弟弟年羹尧的情分,估计还有活路,可落在雍正手里,这是位光逼亏空就能逼死道员的主,怎么也没得好下场。
马见伯眼中暴出精芒:“放了?你们……你们就是这般效忠朝廷的?”
衮泰道:“不放了还怎么着?虽不知那李肆为何迟迟没打过来,但你这一抓,怎么也要打来!到时是遭李肆砍头,还是遭皇上砍头?”
听马见伯语气不对,鄂尔泰冷喝道:“朝廷大局为重!眼下湖广乃至直隶都再难聚起大军,一旦李肆决意北进,这个责任谁来背!?”
此时在马见伯眼中,这三人根本就已被南蛮收买了,他鄙夷道:“既是我抓的,自然我来背!”
想到盘金铃已上了马车,鄂尔泰也懒得跟他多话:“人既已给了我,放不放也不由你,来人……”
轰的一声,马见伯竟然撞破土墙,冲到了屋外,还高声喝道:“护住这马车,我们走!”
三人愣住,就听马见伯接着道:“我就不信,除了你们,就再无人敢与朝廷分忧!”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三人才醒过神来,可他们带着部下一路披星戴月而来,哪还有半分力气去追。
年希尧呢喃道:“早该跟他说实话,我们三人的书桌上都摆着一颗家仆的脑袋,还压着一封信,说盘大姑没有安然无恙地回去,我们的脑袋就丢定了……”
衮泰望着马车疾驰而去的方向,痴痴地道:“那白龘痴是要去哪?”
鄂尔泰捏着拳头,全身发抖。他非常气愤,气年希尧坏了他的事,原本他温言安抚,就能顺利将盘大姑转到手中,直接礼送回去,就能消弭一场大祸。同时也气马见伯,那家伙怕是已被追得魂飞魄散,完全成了痴呆,连一点大局感都没有。但同时他更害怕,衮泰这个问题,他很清楚答案。
听到鄂尔泰吐出“武昌”两字,年希尧和衮泰几乎要摊在地上,同声惊道:“张伯行!?”
接着他们如捞救命稻草一般地扯住鄂尔泰,“鄂兄!此番只有你作得中流砥柱了!”
鄂尔泰喘了好一阵气,才决然拂袖道:“罢了,我亲自去面见李肆,至少把我们和朝廷都摘出来。衮泰急赶武昌,压住张伯行,让他不要乱来。你我三人也得马上急就密折,让皇上定夺,此事绝不容耽搁!”
衮泰此刻脑子却转得太过灵光,讶异地道:“鄂兄还需死士么!?”
鄂尔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死士!”
此死士非彼死士,是去了什么也不做都会完蛋的意思。两天后,在汩罗江边的军帐里被剥成白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搜了一遍,连菊花都没放过,鄂尔泰就觉,先不管这条小命会不会完蛋,起码自己的脸面是彻底完蛋了。
但他还是没见到李肆,本以为现身那脚步极轻的年轻人就是李肆,对方却说:“皇上有旨,若是没将盘大姑毫发无伤地送回来,即便是雍正伪帝送上来当人质,他都不会给什么话。”
接着这年轻人像是问话,又像是感慨:“看起来的确跟你们无关,不过……马见伯那人,白龘痴到了这种程度,他是怎么当上湖广提督的?”
鄂尔泰苦笑:“白痴之人很多,相比之下,你们的头……皇帝,更该提防张伯行那个白痴。”
年轻人点头:“这话中听,看来你还是识时务的。”
问了盘金铃的情况,年轻人就离开了,而鄂尔泰也沦为了阶下囚。尽管李肆不将他当作人质,但鄂尔泰却认为,自己这点份量,该还是能跟人质沾点边,稍稍消解李肆的怒气,别人不信,他自己是信的。说起来他跟马见伯本质没什么差别,都是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但人本质也都是相同的,即便是白痴,也知道吃喝拉撒,相比之下,他不仅识时务,更懂怎么做事,是个正常人。
汩罗江边帐篷还在绵绵不断地增加,中军大帐里,尚俊正向李肆请罪:“那马见伯和部下是扮作陕甘马商混进来的,因为国中缺马,所以湖南这边口子开得有些大,这一年多也没什么动静,手下盯防就懈怠了……不管陛下如何处置,臣等毫无怨言!”
李肆已比几天前沉静多了,他挥手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有什么发现?”
后一句是在问刚进帐的罗堂远,尚俊是从江西而来,罗堂远是从四川而来,都是星夜飞奔,两眼赤红,但却精神亢奋。一方面是自感失职,一方面则是被李肆那沉凝下来的威压给激出了所有心力。
罗堂远摇头:“鄂尔泰这一来,只证明陛下推断无误,那个马见伯,确实是个白痴!”
李肆冷冷笑道:“一个白痴,能耐竟胜过黑猫,要是鞑龘子手下全是这种白痴,咱们这一国,怕是早就灭了!”
几日情形综合下来,李肆已经大致有了底,心中稍稍安定。禁卫一路追到洞庭湖北岸,当地清廷官府、绿营得知此事,或明或暗都在帮着“缉拿”马见伯。湖广两省的清廷官员,就算不知道往事,可只要脑子稍微正常一点,都该知道不招惹麻烦,何况盘金铃并没有正式嫁给他,在名分上跟他李肆毫无关系。以他们的角度来看,也根本无从要挟他李肆。
此事归结到底,就是那个马见伯白痴!
尚俊却道:“此人要出自我英华,倒也正常,却偏偏出自鞑龘子,所以才是白痴。”
罗堂远道:“鄂尔泰说,张伯行可能比马见伯更白痴。”
尚俊似乎专门在抬李肆底气:“消息也该到北京了,张伯行再怎么白痴,也不会白痴到连他们皇帝的话都不听吧?”
马见伯,这个人的名字,就跟张伯行有不解之缘啊……
得知盘金铃安然无恙,李肆再松了口气,注意力转向了张伯行。此人是个清官,名声很大,但鞑清的清官……清倒估计是有清的,却一体的忠君,像海瑞那种又臭又硬的骨头却是没有,或者说是早在萌芽期就被扼杀了。
所以……应该是能放心的吧,李肆这么想着,现在就看雍老四的手脚够不够快,在这个关键时刻,能不能如昔日夺位时那般果决不二了。
北京城,储秀宫,深处一进院子的门已被拆掉,一个宫中嬷嬷朝院里吐着唾沫:“万岁爷可是说一不二的!今日不搬了出去,小心鞭子伺候!”
茹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嬷嬷稍待一两日即可,今儿这风吹得,嬷嬷也是受累,小李子,去送嬷嬷些暖手物。”
小太监畏畏缩缩蹭过来,撑着笑脸朝那嬷嬷递着什么,嬷嬷挥手啪的一声拍开:“你是……李连英吧!?万岁爷赐的名!就让大家记住喽,你是里通南蛮的狗!你跟你主子,没被一并拴在柱子上绞了已是万岁爷开了天恩,把你狗爪子闪开!哎哟……王总管,不是说您……哎哟,万岁爷……”
那嬷嬷正吆喝不停,身侧有人拍肩膀,还在骂着,转头一看,却是总管太监王以诚,再看出去,顿时如虾米一般曲在地上叩头连连。
“不是奴婢不着力,那小贱奴就是窝着不肯动,怕打杀了又违了万岁爷旨意……”
茹喜没被贬为宫女,而是成了“答应”,却也只高宫女一级,自不能再住这独进小院。那嬷嬷就是来催的,见雍正亲临,还以为是自己失职,吓得魂不附体。
“别罗唣了!谁说要让淳娘娘动的!?”
王以诚怒声说着,身后的雍正没说话,就冷着脸,他从来都是冷着脸,但此时看上去,却觉更比这冬日冷风还渗人。
“不是万岁爷……”
“万岁爷何曾说过!?那都是你们这些狗奴才胡乱掰咧!”
嬷嬷还没醒过神来,随口应着,却被王以诚一脚踹在肚子上,顿时滚了好几圈。
雍正进了院子,却不见茹喜出屋,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小李子,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李子啊,朕又想过了,你这名字还是得改改……”
茹喜忽然出声了,话语平静,像是早料到了雍正会来:“皇上金口玉言,怎可随便改得?”
雍正有些尴尬地道:“但是……”
茹喜现身在门前,深深一福道:“皇上真有心,再给他那连字加个草吧,贱龘人贱养。”
雍正点头:“嗯,不错……”
李连英,不,李莲英受宠若惊地哭着叩头。
茹喜迎雍正进了屋,隔了好一阵,院子外那嬷嬷喘足了气,忽然拔腿朝外奔去,一遍奔一边喊:“是哪些狗奴才!?连淳娘娘的院子门也敢拆!活得不耐烦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我就是把尺子
第四百八十九章我就是把尺子
进到屋里,不等雍正开口,茹喜就挥掌止住,这般强势从未有过,可雍正咬咬牙,居然忍住了。
茹喜问:“皇上收到几份密折?都是什么人递来的?”
雍正道:“前日两份,今日三份。”
茹喜皱眉:“前日即到?皇上为何不来见臣妾?”
雍正恨声道:“前日,一份千里急递,却是李肆亲笔,荒谬!另一份是江南李卫言湖广事,朕自不信!”
两人已有默契,知道在说什么。千里急递那是兵部加急,李肆是国敌,居然能使唤朝廷最高级别急报,这事本身就无比可怕,再加上李肆亲笔,估计也是以平等甚至强者凌弱的姿态,雍正自然要斥之为“荒谬”。而李卫能比湖广官员更快发来消息,以常人来看,更是扯淡。
可茹喜心中透亮,以李肆将她这个自己都有些说不清到底是在帮谁的细作直接塞到雍正身边的本事来看,用用朝廷急报不过是小菜一碟。此次因为事态紧急,才不得已漏出底细,至少是废掉了一条高级别的驿传内线。而李卫之所以能知道,估计是李肆从联系自己的那条快线传给了李卫,让李卫作个佐证的。
茹喜叹道:“直至今日,衮泰、鄂尔泰和年希尧的密折到了,皇上才信了此事?”
雍正无语默认,片刻后才记起了什么,急切地道:“之前朕让你传的消息……”
茹喜款款一笑:“臣妾终觉不妥,正在思量,现在还是要传吗?”
雍正那冷脸看似没什么变化,可这一瞬间,却像是底处的冰雪融化了,整个人也透出了一丝热气,然后又皱起了眉头:“你不是……”
这是关键时刻!
“臣妾满心都是为皇上着想”这话从茹喜肚子里升腾而起,可脑子同时急速转动,吐出喉咙时已变作了“臣妾也非木偶,总有些许自己的盘算。”
雍正淡淡哦了一声,可眼底里却飘过一丝火花,嘴里道:“那就为朕盘算盘算,此事该如何处置?”
话虽如此说,自然不会信全了她,但茹喜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至少能让雍正觉得,自己跟李肆终究不是一体的。
但想着要出口的话,她却只能颓然叹气,这个时候,她却必须跟李肆一体,就眼下此事来看,雍正和李肆,并非死敌。
“皇上,为大局计,那瘟神就得赶紧礼送出境!若是顾念朝廷体面,可令马见伯,不,人该已到了张伯行手上,令张伯行交由鄂尔泰处置。鄂尔泰赤胆忠心,知国政分寸,可为皇上分忧挡谤。”
茹喜一番话,雍正几乎当时就要点头了。
李肆发来亲笔信,姑且不论“表现形式”,实质内容就够让他震惊的了,马见伯抓了盘大姑?他活腻味了么?他居然不知道那是颗灾星,大清的灾星!?那盘大姑跟李肆,就是一对阴阳双煞!
认真回想,有时候雍正都觉得,盘大姑比李肆还可怕!李肆用枪炮争天下,盘大姑用善德争人心。人心不算啥,剃发都能靠砍头剃下去,可不解决掉李肆就去碰盘大姑,那是人心加枪炮!这事雍正倒是体会到了他老子康熙的感触。
所以呢,相比李肆直接挥军北进,他更怕盘大姑径直来了北面,前者毕竟一刀见肉,痛也就痛了,真要死也就死了。可换成盘大姑北进,他怕的就是一边千辛万苦地忍耐,侯着那一丝生机,一边又知绝难不出事,总得等着那刀子什么时候会跟着来,又是落在何处,这般煎熬,绝非他这性子所能承受。
好在那李肆没窥破他的恐惧,盘大姑始终没跨入他治下地界一步,可怎么那马见伯!嘿!本觉得他是条好汉子,把他从固原挪到湖广,是为了避开清算十四余党余风,却没想这好汉子却是个白痴!
李肆亲笔信,连同李卫佐证,他都还不敢信,可拖了两日,今日一早,收到湖广三位大员同时飞马急递,言辞激烈地弹劾马见伯恣意妄为,坏朝廷大局,现今那李肆正整顿大军,就要大举北进,当时他就一颗心凉透。
想起之前还让茹喜传达他要长沙的威胁口信,雍正一颗心更是要裂成两半,这不就坐实了其实是自己指使马见伯的“罪名”么?
万幸……这茹喜有自己的主张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将这口信发出去,要不然……
雍正心中无比后怕,要不然自己就得把投石问闲路,搞成投石问生死卜。眼下国库的洞底才勉强填住,还得亏有李肆出兵,三四月就平定了藏地,省下了大笔开销,否则这战事钱粮,又是一个大窟窿。更要命的是,他之前投石问路,真正目的就是想提醒李肆,你马上有大麻烦了!所以我这有什么动静,你就别当什么机会,非要再来插一腿,甚至趁火打劫……
心神恍惚间,却听茹喜问道:“可说起来,马见伯之行,似乎也跟悟错了皇上意思有关,皇上,之前那道要李肆让出长沙的口信,到底有何虚实?”
雍正并非缺心眼,他思虑其实更深,只是总喜以启航更新组幽灵情用事而已。脑子急转一圈,觉得借着这个机会,再投……,不,把那石子送过去,李肆该是能体会到他的诚意,由此对他那消息,也该更信上一分。
雍正叹气道:“有甚虚实?你且跟李肆说,先皇跟西夷所议之事,正有人接着商谈,他若是识趣,将盘大姑送还于他后,休要再兴波澜,否则……”
原来是这样啊,茹喜心道,早前确有闻先皇与洋人有约,不及履现就驾崩了。现在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又跟皇上搭住了线。不论此事成算有多少,至少可以用来恫吓李肆,皇上这般处置,也算是苦心周旋了。
若是没马见伯那二楞子撞出来,皇上的谋划成算很大,现在么,就只希望能消弭马见伯所为的嫌怨,当然,前提是盘大姑能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由马见伯这名字,想到了自己所收指示里提到的另一个名字,茹喜有些忧虑地道:“此时盘大姑该是到了张伯行手中,即便有其他大员赶去,张伯行是湖广第一人,他若再生什么波澜……”
张伯行这个名字让雍正也皱起了眉头,他郑重点头道:“此人性方,确是有些顾虑,朕马上下急谕。”
所谓“性方”,其实也就跟二愣子差不了太多,这可不是说张伯行身为“清官”的一面。当年张伯行在江南跟噶礼以及噶礼背后的江南商人作对,那就是个超级楞头青。身为江苏巡抚,就敢将两江总督噶礼女婿的哥哥,其实就是噶礼门下走狗,大海商张元隆,外带十多名船主刑逼而死,而且罪名还是“莫须有”。他只是见到噶礼用战船帮张元隆护航贩运稻米,由此推测张元隆在向南洋莫名“贼寇”卖粮,一根毛的证据都没有。对比马见伯之行,他似乎更为白痴,当时所为,激得江南士商群起而攻之。
身为皇子时,雍正也是这么看张伯行的,可坐上了龙椅,看人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雍正觉得张伯行这家伙也是个机灵人,外加贼大胆。当初张伯行就不是推测,根本是诬陷。此人看准了康熙把自己摆到江南的用心,那就是打压江南士商的。噶礼已跟江南士商联接太紧,张伯行是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完成了康熙的任务。李肆崛起后,张伯行起复,稳居江南,压制工商,这就是康熙认可此人的证明。
再想得多了,康熙时的“清官”,都如张伯行一般,个个标榜“慎独”,其实都摸准了圣心,那就是卖“孤”求荣,当弧臣嘛。只是走这条路子,必须得做足清廉戏码,一般人玩不来,所以官场看这些人也如看白痴一般。
对张伯行这么一个很能摸准圣心的清官,雍正觉得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可他总得把自己的努力和诚意,由茹喜传递给李肆嘛……
十一月二十三日,马车高抬低伏,不再颠簸,哗哗水声响起,该是置身江上。
咄咄敲门声响了几下,然后一人推门而入,正是马见伯。这青脸汉子已成黑脸,整个人也憔悴了一圈。盘金铃气色虽差,眼瞳却依旧清澈,被她盯住,马见伯侧开脸面,低声道:“盘大姑,这是江上,马某不得已,要缚住你的手脚。”
跟几日前对待盘金铃的冷漠、疑惧再不一样。先是生熬了三天,后几天更觉无人再可信任,与手下每天只得轮流休息一两时辰,又这么四天下来,整个人几乎已快到崩溃边缘。
不是想着武昌府已近,不是这番境遇的回味太过离奇,马见伯的脑子早已崩作两半,一半喊着他们说的该是真的,这尊瘟神就该放了,免遭祸患,一半却喊着干脆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可对上盘金铃那眼瞳,第二个念头总是要溃败,他觉得自己是在办国事,不该这般自暴自弃。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股心念渐渐浓了,还是他其实本心已信了衮泰鄂尔泰等人的话,对盘金铃是越发谨慎,甚至从路边掳来伺候盘金铃的民女,上了渡船后,都是避开她去灭的口。
听得他的话,盘金铃眼瞳一转,明了他的用意,摇头道:“我真要寻死,也不会等到现在。”
马见伯一滞,再回想盘金铃一路无比沉静,也确实看不出寻死之心,一股愤懑涌上胸口:“盘大姑,你真的觉得,朝廷会把你放回去?”
盘金铃看住他,继续摇头:“这不由你的朝廷决定,这由上天决定。”
果然是神神道道,马见伯正要冷哼,却听她再道:“大家唤我作盘大姑,是在敬我。可七八年前,我却是个天谴之人,人人见我都要唾弃。上天之意,浩瀚莫测,谁又能想得到下一时呢?我不想死,就是不想那下一时里,无数人生死,是由我而定。”
天谴之人……
马见伯下意识地就想到蛊毒什么的,背心顿时又凉了,听她说得洒脱,想到鄂尔泰等人的话,又忍不住出言讽道:“若是那李肆真能为你而兴兵犯国,夺千万人性命,当初你又何必站出来?虚伪!”
盘金铃低低道:“那时站出来,是因为我不敢替上天决人生死,只以我眼救人。现在不想死,也同样如此,只以我心救人,更多的我做不了,但该做的我绝不逃避,不少一分,不多一寸。我因此而得他的赏,也因此承了他的裁决。我是天谴之人,又得他授了仁人之术,我就是他的尺,衡量这世间谁人能得救,谁人该沉沦的尺。我其实也盼着能不再当这尺,可似乎这就是我的宿命……”
马见伯不懂,同时也被她这沉静给激怒了,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一面纯洁无瑕的镜子,看见的是一身脏污的自己,由此觉得她面目格外可憎。即便理智一直压着他,但苦熬多日,精神早已恍惚,再难忍住怒气,抽出腰间铁尺,就朝盘金铃额头砸去。
眼见铁尺即将破颅,马见伯终于清醒了,自己辛苦这么久,到底是为的什么?
心念一定,腕上回力,却收势不及,铁尺依旧劈在盘金铃额头上,顿时显出老大一条血痕。
盘金铃仆倒在车厢里,喘了几口气,再爬了起来,一边捂着头一边哈哈笑了,再没之前的沉静气息,让马见伯心头更是凛然。
“刚才你看我的目光,就跟七八年前那些人一般无二,可那时我是天谴之人,现在呢?是因为你以我来衡量了自己么?”
马见伯两眼血丝几乎要崩裂了,怒声喝道:“闭嘴!闭嘴!闭——嘴——!”
他呼哧呼哧喘了老大一阵气,然后冷声道:“我与你,没有个人恩怨,我劫你,我杀人,都是一心为国!我宁夏马家,一族将门,半数死于国事,就凭你区区一个弱女子,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马见伯的本心!?”
盘金铃沉默了,片刻后,她点头道:“真是可惜了,你若是为他的国效力,该是天刑社和圣武会的完美合契。简单说,天刑社尊的是白起一类,圣武会尊的是岳飞一类。”
听到前半截,马见伯还一脸讥色,听到后半截,特别是那两个人名,他脸色却沉肃下来。
许久之后,他迈步出了车厢,走时丢下一句话:“张制台是个清官,自会善待大姑……
第四百九十章 一人,一教,一国
第四百九十章一人,一教,一国
承天府,白城学院,段宏时皱着眉头,扫视翼鸣和徐灵胎一大一小两个神棍,面色不豫地道:“让她不入皇室,先去交趾?你们真当盘金铃是圣姑,不食人间烟火?”
徐灵胎恭谨地道:“在交趾,我教与欧人罗马公教所遗教民正面相持,人心教化孰优孰劣,成败在此一举。正是我教破关之时,盘大姑若能亲至交趾一巡,我教当能大成。”
翼鸣道:“若是有了皇妃之位,去交趾就非这番作用了。所以啊,老段,跟四哥儿说说,让他且缓半年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为他的交趾大计,再忍忍?”
段宏时歪嘴道:“缓半年?为何不让她终生不嫁,给你们这帮神棍当真的圣姑?天主教虽是你们一手拨弄起来的,可你们不过是添肉而已,皇帝给了你们骨,心是谁给的?盘金铃!没有盘金铃的善心,英慈院的善行,这教能立得起来?能在短短四五年里,遍布岭南,甚至及于江北?既是这般要紧,为何不径直缚牢了她?”
翼鸣翻白眼,徐灵胎苦笑:“如此不近人情之事,可非我们所能为之……”
段宏时一巴掌拍在他还没有完稿的《南明史》上,哼道:“所以我说呢,你们真当她是神女下凡,来为世人做牛做马的!”
接着段宏时叹气,拈着胡须,目光也飘移了:“你们这两神棍加上她,竟能将一教凭空拔起,如燎原烈火,也将她自己陷了进去。老夫本有所感,若是皇帝昔日听老夫言,早早将她纳为正房,也不至于让她受苦至今。”
翼鸣和徐灵胎对视一眼:“受苦?”
段宏时道:“她本就是悲苦之人,却还能在厄境中抱持善心,遇上了皇帝,以生生报应之说,就该坐享福报了。可她避开福报,为着皇帝继续破这世间旧势,老夫总觉,不知会有多大报应正等着降下!皇帝亲去湖南,怕也是心有所感,你们就不要再折腾了!难道缺了她,你们这一教就再行不得了?”
两个神棍默然,片刻后,徐灵胎叹气道:“倒不是缺了她就不行,而是在交趾,那公教的一些东西深刻在教民心中,再难抹去。他们的主有神迹现世,有***替世人赎罪,有肉身成圣。而我们天主教,只是血脉祭祀,教律清规,终不及那公教触心之深。”
段宏时怒道:“所以你们想弄个圣姑过去显神通?你们天主教是我天主道及于鬼神事之影而已!真要这么弄,那就是跟我天主道分道扬镳!那一套肉身成圣的东西,跟北地白莲红阳邪教有什么区别?你们也弄,不等皇帝挥刀,老夫就要先剥了你们的皮!”
两神棍赶紧分辨说这可不同的,正细论间,书院喧嚣骤起,由小及大,片刻间就如怒潮一般汹涌。
这白城书院已建四五年,颇具规模,按四楼分学,定学四年,年年招生。今年已有一批人学成出院,在朝廷和地方各处任职。眼下书院师生总计不下三千人,加上教工仆役,足有五千人之多,听这动静,竟是所有人都鼓噪起来。
三人所处是书院最清净的内藏书楼高处,一个人急急上楼,推门而入,惶声道:“出……出大事了!”
翼鸣道:“道音,喘匀了气,说全了!”
来人正是道音,只是他由佛入天主,说话有些绕圈子,先是说:“皇帝谕令,大举北伐!”
这消息有些没头没脑,三人讶异不已,三五年内不提北伐,这是皇帝既定国策,怎么说变就变了?
接着道音才道:“北面擒了盘大姑……”
一阵乱响,段宏时手中茶杯落地,翼鸣扯脱长须,徐灵胎一蹦三尺高。
出了藏书楼,薛雪迎了上来,这家伙连续完成北京和交趾两桩秘事,现在又回了白城书院教书。向段宏时等人简略交代事情来由,听到李肆是将北伐谕令下给枢密院,段宏时眉头稍展,点头道:“皇帝还没有乱了章法……”
徐灵胎心急如焚地道:“若是盘大姑出了事,谁知这形势会怎样!?”
翼鸣却咦了一声:“江上是怎么了?”
白城书院毗邻连江,对岸不远处就是浛洸。平日江运虽然繁忙,却还不觉拥挤。可现在江面船帆如云,层层叠叠,向东西伸展开,几乎都见不到多少江面,天知道有多少条船。
薛雪也奇道:“大军调动?不会,西面的龙骧军不会动,羽林虎贲该直走北江,那么这是……”
徐灵胎振奋地道:“是我天主教之人!不少船上都挂着根环!”
所谓“根环”,就如天庙里的“根墙”一样,天主教的教民将祖谱挂到根墙上后,因为天庙是公祭,众多教民一同祭祖。教民们就自发地用纸片记下族谱,层叠为环,套在手腕,公祭时各为其血脉心证,如此就公私齐备了。之后这形式发展下来,成为教民乃至天主教会的一桩象征。看不少船的船桅顶端,飘着如蜈蚣风筝般的层叠纸环,说明船上的都是天主教民。
翼鸣抽了口凉气:“怕不由上万人之多?难道整个广西的教民都动了?他们的消息快到这般地步?”
薛雪道:“事发至今已十日了,若是教民人人相传,如驿站接力,三四日前就已知道了,广西民心淳朴,心挂盘大姑,比其他处动作更快。”
段宏时忽然道:“老夫记得,当年广州乱起时,盘金铃被请进广州城,西关民人还敢怒不敢言,直到光孝寺野和尚去烧天庙才引发大乱。”
“去年衡州,清兵突袭,盘金铃正在城外建英慈院和天庙,民人蜂拥而去,万人相集,杂乱无章。”
“现在……光是广西教民,就已组起这万人之势,齐齐整整,我们这一国,怕不有十数万人北上!若不是你们这几日都在我这旋磨,我还真怀疑是你们把教民拉了起来。”
段宏时看向翼鸣、徐灵胎和道音,目光中既有沉重,也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畏惧。三人对视一眼,再看看江面情形,想想段宏时所说的一国情形,心中也升起一股畏惧。自己所生创出来的教会,居然会爆发出这般超乎想象的力量,这力量是不是能掌控得住,对这一国,对未来会有什么影响,他们心中都没了底,自然会觉畏惧。
道音嘀咕道:“盘大姑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众人下意识地都要点头,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深思。
段宏时悠悠叹气,心道不止有天主教,还有寻常民人。盘大姑牵动人心至此,天主教吸聚人心如斯,令人骇异。工商士绅不过一成,九成都是寻常民人。民心散乱时不足为虑,而聚一时却能撼动时势根基。一国不容二主,鬼神之事不能夺世俗,若是抛开人情,抛开私心,盘金铃……最好是死。
翼鸣暗道,瞧这动静,盘大姑完全就是不圣而圣,她若是活着回来,真会应了段老头的话,这天主教有了现世圣姑,那就成白莲邪教。以此而论,盘大姑是不能再活着了。可叹啊,段老头说得对,她真如神女下凡,以身赎世人之罪。
徐灵胎想的前半段跟翼鸣差不多,后半段却拐到了另一方向,让他既兴奋又惭愧,自责连连……
薛雪的思绪习惯性地飘到了朝堂上,他嘴角闪起一丝冷笑,居庙堂诸公,怕是有不少人都盼着盘大姑最好死掉吧,这样他们就能鼓噪而起,踩着民心的肩膀,高举北伐大旗,由此而谋它***之利了。
段宏时似乎也想全了,他沉声道:“你们最好赶紧去北面,将教民好好劝抚住。此番形势,要助皇帝牢牢握好。不管之后情事如何发展,你们这天主教,最好不要影响今上的决断,否则这天主教的未来,老夫不堪言……”
翼鸣和徐灵胎等人正色相拜,匆匆而去。
再看一眼目光投向南面的薛雪,段宏时道:“老夫亲去南面坐镇,你代老夫去北面。盘金铃一事,已非一人一教之事,而是我一国临变的关口!能不能过得这道关,我们能做的,就是帮着他,看好各路恶因!”
黄埔无涯宫置政厅,李肆虽然不在,但每旬内阁会议依旧会举行,诸事决议后,再送李肆处评定。这一旬例会已过,今日是临时召开的会议,主旨自然是李肆发给枢密院的四道谕令。
“火器禁例里已加了持枪执照列入军役备选的条目,为之后的军役改制留下接口。”
置政厅里一直沉默,刘兴纯转移话题,却没成功。
静寂依旧,他终于忍不住道:“诸位相爷,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咱们可非前朝阁臣,袖手不理实务,只一张嘴定天下事。就着自己手头所掌政务,就事论事,评定官家这北伐之举到底可不可而已!”
众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嗯咳出声,刘兴纯这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大家居高位也有些时日了,开始有了丝审度天下的气度。自然不会毛毛躁躁。而北伐之事关系到国运,意义颇为重大。李肆发谕给枢密院,内中就含着让他们议定,而不是乾纲独断的用意,这让他们都觉得开口艰难,一言定鼎的滋味真的好受?个中人才知。
范晋和萧胜对视一眼,终于代表军方先开口了。范晋道:“就枢密院来说,本心自是想着北伐,但准备远远不足。大军集结、物资调度都还没完全启动,官家的谕令,从纸面落到实处,编组为三路大军,最快也要两个月时间,而且用兵极限还只限于川陕、湖广和江南三地。”
萧胜道:“东南施世骠还是处麻烦,北伐不止是陆军之事,海军也要大动。但海军还没完全从交趾撤出,南洋事又存在隐患,难以全力周应北伐。”
总结而言,军方认为,李肆的北伐令,怎么也得到明年上半年才有可能变为现实。
李朱绶道:“军政两方有没有北伐之力,这自然要汇总实情,报给官家。但官家更想知道的是,国内各方,对北伐此事的态度吧。”
说到态度,范晋和萧胜又很有默契地皱起了眉毛。他们跟李肆深有默契,早已清楚既定国策,现在可绝不是北伐的时机。但基于武人天性,以及下属熊熊请战之心,他们又满心盼着北伐。要知道,英华大军已经一年多没怎么大动了。之前交趾之战,调动近半陆海军,结果也只是场实弹演习。深究下去,武人待遇,这一年多都没什么大的提升,跟正搞得如火如荼的文官队伍相比,往日的优越感正在逐步消减。
枢密院两位知政纠结,中书省两位中丞却很决然,不能北伐!虽然有一些行业跳着脚地想将业务开遍整个华夏,恨不得满清之地马上就变为治下国土。但工商总会整体却是坚决反对北伐,他们在交趾刚投了金山银海,效益还没显出来。去收了满清之地,空出的机会留给了谁?
绝不是他们!而是之前满清治下的那些豪商,特别是两淮盐商,他们一卷,再把更北面的晋商招来,这国可就成了他们的国了。两淮盐商跟晋商,再加满清其他豪商,财力绝对胜过现在他们英华商人,到时候国政不得不向他们倾斜,凭什么啊?
门下省两位侍中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这也太直露了吧?北伐事不能就以工商事定!以民心而论,以本朝能否真得正朔而定,北伐自然是越早越好。至少复了湖广四川江南,把住南宋时的国土,方才有一朝气象。再说了,本朝以华夏正朔自居,却老是窝在岭南湖广一带,又怎么向治下民人交代?
李朱绶幽幽来了一句:“今日报纸有些奇怪,工商自是反对北伐,儒党的《正气》和《正道》也反对北伐,而《越秀时报》、《士林》和新崛起的《贤语》则力主北伐……”
众人默然,这的确是一番新格局。贤党和儒党,根底是一致的,但在此事上却又有了重大分歧。贤党图谋为何?自然是得土越多,儒士越多,特别是江南,儒士如林。一旦得了江南,马上就会有个江南党,硬生生在朝堂割出一块。而这个江南党,最终会转向谁?当然是贤党!因为贤党学思之根,就是江南的东林!
贤党总是想着虚君,即便李肆矮下来不当君父,他们也不会停下遏制乃至分食李肆之权的努力。儒党却是想着把李肆重新推上君父。贤党一旦势力膨胀,工商一面的道党固然要受制,儒党也要受制,两害相权取其轻,儒党在北伐事上,一直是赞同李肆的既定国策。
这默然中蕴着的政治,萧胜觉得格外头疼,随口道:“现在是什么态度有用么?那不还得看北面的形势?”
北面什么形势?那自然是盘金铃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萧胜这一说,沉默更甚,众人心中都道,现在是什么态度,当然有用,谁想北伐,谁就该在心中祷告,盘大姑,请你为了我们,死吧。
广州西关,田文镜看看这座规模不大的天庙,听布商遣来服侍的向导说,这是历史最“悠久”的天庙,已有六年历史,不由噗哧发笑。
他随口道:“只要不是邪教,各路神佛我都会拜拜……”
身边邬先生摇头:“天庙是没神佛的,只有天位。”
田文镜不怎么了解天主教,楞了一下,微微恼道:“那这就是邪教啊,天能随便祭么?”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南北非一国
第四百九十一章南北非一国
刚说到里,天庙门口骤煞闹腾起来,却是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后生,隐隐听去,这还本是一大家子。
后生对一个长者怒声道:“是你把族田过到我名下的,不补足税就想收回去,凭什么!”
长者几乎是在咆哮:“你这个不肖子!族田只是转你名下照管而已!再不把田契变出来,休忙我要行族法,打断你的狗腿,再把你逐出族中!”
身后一帮人该是亲族,都跟着叫嚣不停,那后生涨红脸道:“既转到我名下,那就是我的!告到官府,那田都是我的!至于什么出族,不曲你来逐!我娘的灵位,自有天庙供着!”
长者气得直打哆嗦,身边有妇人帮腔道:“你娘不过是个奴婢,死了都是家里的下人!
你竟敢烧了你娘的身契,果然是入了邪教,良心都被邪魔吃了!依着族规,就该径直打死!”
田文镜看得两眼发直,暗道这后生真是胆大包天,直接贪了族中寄他名头的族田,还把他那奴婢家母的身契烧了,换在北面,族人直接告官就好了,何必在大街上扭扭打打?
向导冷笑道:“这些大户人家,就知道欺负家生子【1】。借着出佃种降田税的机会,把田丢到家生子名下,上下两层都想沾便宜,这下好了吧,过了契那就是人家的了,真是该
着!”
田文镜不懂,邬先生道:“我留意了这里的田亩新制,是说但凡降租到四六以下,就减田银。族田租息都是四六以下,本是可以减的。但官府那边却说,这只是对普田,族田是不认的。要降可以,族田就得过到谁谁的名下,本地很多族田都是这么分成很多份过掉了。”
这是民间避税的老套路,田文镜很熟悉了,心中了悟。后生该是趁这机会,想要黑了过到名下的族田。这种事情,即便是南蛮的官府,也该要收拾这后生。
这时前方已动起了手脚,不等后生叫喊,就已有人招来了官差。灰衣官差分开两拨人,分别了解情况。田文镜诧异地听到官差在警告那一大家子,说再动手就是伤人,至于田亩和什么身契纠纷,自去法正那投告就好。
向导笑道:“投告?没反告他们那一家人伤人夺财就好。”
田文镜抽了口凉气,暗自掐了把腰肉,心说自己还是在阳间,世事并未颠倒吧?那后生不过是家生子,别说田产,身子都是族里的,居然敢这般跟族人相争,听向导这话,官府还是帮着那后生的?
见他和邬先生都一脸呆滞,向导道:“两位初来此地,该是不熟悉,咱们这里啊,没什么贵贱了。比如我,可别以为我是东家的家人,我是拿月活的。那种家契,不论生见,官府早已不认了。就说那后生,那帮人要拿什么族规处置他,即便只是板子上身,后生都可以告他们伤人。”
心绪正剧烈翻腾,被那帮人里的尖利女声打断:“都是这邪教害人哟!天理良心哟!这世道怎么变成选样了一一嗬嗬一”
众多族人对着那后生一人,却不敢再动手,又来了一队官差,正在呵斥他们不得闹事。
田文镜脸也黑了,不是顾着遮掩身份,早就拂袖怒哼,出声大骂,这是什么世道!?连宗法都不要了!?
四周人也聚了起来,指指点点,田文镜心说,看来只是那李肆靠着强军和邪教,以强居国,行暴秦之法,身边这个混帐向导不算,绝大部分民人还是一心向善的。
这念头刚刚落下,议论人声就入了耳。
“捡芝麻丢了西瓜,活该…“还以为是鞑子治下,拿族规宗法吓唬人呢,是不是还想浸人猪笼啊?”
“小伙子,咱们支持你!有天庙在呢,还怕他们拿什么族祠咒人!”
“老娘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邪教?喝符水跳大神的就不邪了?”
人心,这哪是人心啊,根本就是人面兽心!
看着周围民人朝那大家子冷嘲热讽,田文镜喉头耸动,终究没怒斥出声。心中只道,先皇将这伪朝名为南蛮,真是太贴切了!这里的人,已非淳淳民人。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脉代代传,炎黄有子孙。”
“头顶一片天,日月间星辰……”
歌声忽然从天庙中传出,像是女声,又像是童声,如温润微风,让喧嚣也低下去了好几分。田文镜看向天庙,却觉得那门如一张血盆大口,喷着莫名的阴森冷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再环视四周,田文镜忽然觉得,这里虽还是广州,人还是汉人,却都那么陌生。竟是平生,不,该是史书中都未见过的奇异之国一般。那股在心底转悠的凉气,外加刚才所见颠倒是非的怪事,隐隐让他之前脑子里胡乱蹦出的地狱之感,起来越清晰。
歌声嘎然而止,像是起了什知乱子,天庙外也有人喊了起来:“出事了!鞑子抓了盘大姑!皇上正在湖南,领着大军要解救盘大姑!”
天庙北面就是英慈院,这一条街繁华无比,所以向导才会带田文镜来此闲逛。这一声喊,街上顿时一片静寂,就像是急雨而下的湖面,不可思议地骤然变作镜面一般。
许久之后,不少人纷纷跺脚道,怪不得今日报纸会热议北伐之事,原来如此!
“想救盘大姑的,在咱们西关天主会这登记!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鞑子就是不落教!当年在广州还没吃够苦头么!我要亲自去湖南!”
“婆娘,包子铺你照管好了,我得去湖南!当年没盘大姑的照领,咱们这一家可没得如今的光景!”
大街一片闹腾,比之前喧嚣更甚几倍,邬先生附耳道:“东翁,局势大变,得马上回去!”
局势不止是大变,根本就是危急!田文镜翻出身边的报纸,这是早上向导给他的,他还没来得及看,这一看脑门就嗡嗡作响,果然是在讨论太举北伐的事。南蛮要北伐,他这个江西巡抚却还在南蛮地界里,这是什么事….再仔细一看,田文镜冷静下来了,看起来,是,北面哪位仁兄抓了那什么盘大姑惹的祸,报上也只是在吵,还并没落定是不是全面打。这些闹腾的民人,还有在湖南的李肆,都没看着江西,他暂时不急。
田文镜暗自不屑,就为一个女人,从伪帝到民人,一国都乱了,真就是南蛮,他对邬先生道:“你且留下来,看得这南蛮,到底是如何定策的。”
邬先生踌躇片剥,再附耳道:“东翁可用样布名义,捎千
匹布回去,底价每匹二钱八分,南昌府土布比这差多了,每匹都要五钱……”
田文镜怒发冲冠,瞧你那贼胆!这点苍蝇肉也盯!?你东家我可是一省巡抚!
湖北武昌府咸宁县,烟尘翻滚着卷过县城,龙骑军统制,中郎将王堂合呸地一口唾沫吐向那一里开外的城墙。上面正站满了清兵,旌旗招展,炮口绰约,煞是英武。可城墙低矮,人晃旗摇,都缩在城垛里,隔着一里远,都怕被传说中的神射手爆了头,实在激不起王堂合一丝战意。
对着咸宁县他也根本没心思,李肆从鄂尔泰那知道马见伯要带盘金铃去武昌后,安排了明暗几路人马,龙骑军就是明处最大一路。
如今的龙骑军,人数依旧不多,仿照伏波军设了左右两师,外加军属两营,一共十营六千人。此次行动时间太紧,等不及集结全军,王堂合直领三营飞马直插武昌,太队骑兵跟在后面,而更后面则是李肆的本队。
一路穿州越县,非有必要,绝不轻易跟沿途清军纠缠,此时已来到武昌府城南面二百里的咸宁。一方面是为了逼近武昌救人,另一方面,也是将武昌附近的清军都搅动起来,利于其他各路人马行动,所以马队奔驰,从来不避城池和讯卡。
沿途清军都如咸宁县一般,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很乖巧地缩在城池里,不敢招惹王堂合。这股马队虽不到两千,地方讯塘和团练却绝不是对手,只有督标和提标,乃至荆州将军的旗营才有实力正面相抗,可惜后者早被湖南的连番大战打垮了,完全只是个架子。
一方面是因为李肆和雍正双方的无言默契,一方面也是雍
正实在来不及补强湖北防务,湖北对英华军来说就是软肉,王堂合一路如置身无人之境。
“不止是为救人,也备着跟鞑子对决,此行两面都要兼顾……”
李肆是这么跟王堂合交代的,可王堂合心想,救盘大姑才是最要紧的,至于鞑子兵,在湖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一路州县本就是咱们懒得伸手的囊中之物。
只是有些可惜,白己正盼着龙骑军能有一战,好将长沙决战中湮天的游弈军之魂展露出来。
“不行!这就意味着,盘大姑出了意外……”
王堂合叹口气,将自己沸腾的战意挥开,心道盘大姑啊,可千万不要出事。
武昌府城南面,中和门,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跟着一个中年汉子进了门洞,都是面目枯稿蜡黄的寻市民人,担着苞米番薯一类的乡下物,该是进城叫卖,兵丁扯了几株苞米,随意他挥手叫过。
转到无人巷道,矮的女子低声道:“得亏甘大哥的手艺,不然咱们还不好混进来……”
那汉子笑道:“早年走江湖,不会装扮可是寸步难行。不过没有默娘,咱们在城里没有接应,进来了也难行囘事。军情司和天地会刚转起来,可没办法这么快在武昌布起大网。”
虽然听不到声音,可见两人说话时转向自己,扮作佝偻女子的默娘挥挥手腕笑了。手腕上套着一圈根环,就是靠着根环,一路有天囘主囘教的教民相助,四娘、甘凤池和她这一路才尾追而下,乃至在城里找到了内应。
她这扮相,不仅佝偻,脸上还点满了麻于肉疮,笑起来格外渗人,扮作胖婆子的四娘噗哧一笑,又惹得甘风池笑了。
接着默娘脸色黯淡下来,四娘拍拍她的手,比划着“一定没事”的手势。
“默娘联系到的内应没问题吗?”
“那是府衙的仵作,默娘说他是这一片天主会的会董……”
“仵作,那这城里所有监牢,他都该有熟人。官府的抬尸生意,基本都是仵作包下来的。
低语片刻,三人转出街巷,没入武昌城里。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拥就正和圣人无道
第四百九十二章一拥就正和圣人无道
为什么不能去!?
黄埔无涯宫后园,关蔻拧腰跺脚,少有地发着脾气,对象还是严三娘。
“到时盘姐姐真有三长两短,是你安慰夫君,还是夫君安慰你?”
说话间,泪水又夺眶而出,沿着严三娘脸颊上的泪痕滑落。
产蔻楞了片刻,号啕大哭,“盘姐姐……好苦!呜鸣……”
安九秀将她揽入怀中,看向严三娘,都是一脸悲戚。
朱雨悠轻声缀泣,摇头道:“妹妹听得了一些风声,说……不少人都巴着盘姐姐真出事。”
严三娘柳眉横跳,咬牙哼道:“我知道,我知道…,”安九秀却是不解,严三娘冷笑:“官府里,朝堂上,很多人都看盘姐姐不顺眼了。别说盘姐姐,咱们姐妹们在他们眼里,也都是乱政祸国的女子。”
朱雨悠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夫君都将内廷跟他们隔开了,再没什么政务上的瓜葛,那些人依旧见不得咱们喘气。盘姐姐行医救人,他们为什来看不顺眼?是因为他们无能!他们一大帮男人,却连盘姐姐所为的毫毛都赶不上,当然要恼羞成怒!这天底下,咱们女儿家当真是给男人做牛做马,充当玩物的命!?’
安九秀勉力笑道:“悠妹,你这是把夫君也一并扫了呀…,她知朱雨悠为啥反应这么大,御史多是儒党,诸位皇妃各有各的能耐,很是刺他们的眼。严三娘、关蔻和安九秀早早伴君,他们说不了什么。而朱雨悠是后来人,甚至还承载着儒党很大的希望,希望她能是一位贤惠雅静的皇妃。
可事实如何呢?事实是朱雨悠开藏书楼,曝光率最高!还以书会友,抢儒生们的名声饭碗,让御史们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为这事御史曾经酝酿过集体上书,可发现李肆将内廷隔开,他们就没什么名义说内廷之事。而且都察院分司,御史也联合不到一起。
像前朝御史那般,可以随便就什么话题开火,甚至搞什么风闻奏事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因此没酝酿出结果。
儒党为主贤党为辅的都察院欲求不满,将枪口转向了朱雨悠之父,回到国子监任职的明襄侯朱慈允,搞得朱慈允焦头烂额,又起了退隐之心。
严三娘压住怒火,转回正题::“此事很是凶险,不管盘姐姐是什么状况,夫君都会很辛苦,咱们还是得有人陪在夫君身边。”
那到底谁去呢?
严三娘肯定去不了,关蔻这个小泪娃也不合适,安九秀和朱雨悠同时请缨,严三娘摇头:“前方可是战场,且不说你们的皇妃身份,万一谁再出点什么问题……”安朱两女皱眉,那还有谁?
严三娘轻咬银牙,决然道:“那位虽是个意外,但进了咱们后园,也就不能出去了,主她去吧。”
是她啊,关安朱三位同时哼了一声,掀起了嘴巴。
就这么,宝音公主再次一头雾水他踏上了旅途。
李肆自然不清楚,自家媳妇以她们的“牺牲”,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已身处岳州以北,临湘县境,心中大石基本落定。
他收到了雍正的回信,算算脚程,几乎是一日一千二百里,不知道跑废了多少匹好马。
雍正的回信很有喜感,就一句话,一句跟“御批”不差分毫的话。
“知道了,朕对张伯行另有旨意,并着湖北巡抚鄂尔泰会办。”
知道了!?顶头还有个画得浑圆的圈!?
如果不是心情依旧沉重,李肆几乎要笑出声来。好你个雍正,也敢吃起老子的豆腐来了!
这家伙就是用这句御批把他自己摆在主子位置,而李肆只是臣子……算了,既然态度端正,这点颜面姑且让给他了,反正自己之前的亲笔信,也该是让雍正吃足了瘪。
既然雍正服软,李肆也就大人有大量,不去寻思是不是再回一“贴”,把优越感抢下来。
茹喜已有细报,结合这句“御批”,雍正很积极,直接给张伯行下了谕旨,具体径办人是鄂尔泰,人得由他还。
由此李肆放了鄂尔泰,让天地会的人在明,军情司的人在暗,扮作鄂尔泰家人,一同直奔武昌。
即便雍正已有了正面回应,李肆依旧没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除开王堂合一路,格桑顿珠领着然望戴罪立功的禁卫,正从西面直逼武昌。此外,一组黑猫该已进了武昌,后续的黑猫、花猫也已快进武昌,同时天地会也开始牵武昌府城里清廷官员和绿营官兵的线。
安排妥当,李肆的心绪在茹喜所说的另一件事上扫了一圈,那就是为何之前雍正有所异动。原因正是萧胜所报的南洋之事,不知那路欧人正蠢蠢欲动。具体是谁,跟雍正商谈进展如何,茹喜说没有探到,而她所下的判断也很公允,让李肆难以怀疑她在耍什么花招。
茹喜说,此事不可不信,却又难以全信,也符合李肆的判断。雍正多半是在恫吓。如果此事真有把握,他就没必要张扬。
接着又是个问题,雍正为何要虚张声势?
是不是他要对老八开刀,动静可能很大,所以不愿有外在干扰?
罗堂远说了一件事,似乎与此有关,说在拉萨审问准噶尔俘虏时,有人说青海那个台吉会投准噶尔。但青海之事隔得有些远,不该值得雍正这以上心。
情报不足,此事以以继续深想,李肆收回心绪,目送载着鄂尔泰的快蛟船离去,开始思考又一个问题,接回盘金铃后,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武昌府,总督衙门后堂偏厅里,马见伯正坐着等人。他恢复了一些血色,但眼神依旧恍惚,这是扯直了睡足两三天的结果。可他心神完全清醒,脑子也转着一个念头,此事到底会如何了结。
不多时,一个清瘦老者现身,正是湖广总督张伯行,马见伯起身打千,张伯行扶住,正要说什么,马见伯却道:“之前所移人犯,有劳制台处置。下官相信,制台定会奉公而断,下官还和有公务……告辞!”
他己下了决断,拍走人!
到了武昌府,交了人,得了休息,几乎快绷断的神经松弛下来,马见伯细一回想,已基本明白,自己冒死一博,却真是抓了个烫手山芋回来。可此时后悔也再无用,不管是不该在天庙抓盘金铃,还是该就在安乡交给鄂尔泰。
万幸的是,自己终究还有个能找下这桩祸事的上司。张伯行是个清官,是个寻常官员眼中的二愣子,他该是能体会白自己一心为国的用心。由他处置盘金铃,应该不会像鄂尔泰那几个家伙,总给他一股市侩的恶感。
张伯行如果真要放掉盘金铃,他也认了,就当自己空欢喜一场,平白丢了数十个心腹部下的性命。如果丢开立场,盘金铃这个人,他是怎么也不愿为敌的,她让他想起了自己见过的那些在在青康旷原苦修的高僧。盘金铃眼中那清澈,就如他们一般,蕴着透悟和深深的悯怀。
但他怎么也不愿当面听到张伯行将这个决定说出口,只好拱手而别。
看着马见伯如落荒而逃的身影,张伯行楞了好半天,才一叉腰,挥着席子骂道:“马见伯!靠你这搓逼驴蛋……靠!”
张伯行并非穿越客,他是河南人,所以才会骂”靠”,这字其实就是“操”……他当然得骂,虽然对盘金铃知之不深,但身为前朝孤臣,政治智慧可比骂他白痴的那些人高多了。听了师爷大致解说,他就恍然,马见伯丢来的是一个烫手山芋,还是特大号的。
现在马见伯这白痴一觉睡醒,终于回过了神。看他脸色,已经知道自己桶了马蜂窝。而这混帐倒是光棍,一拍就跑了!?然后让自乙来顶缸!?
骂归骂,张伯行却没追出去,他也知道,这事终究要落到自己手上,因为他是湖广总督,湖北湖南两省军政的老大。虽然还有个荆州将军衮泰,但一般情况下,他是不管地方政务的。
早前当马见伯把人带进总督衙门时,张伯行就跟师爷连夜商量对策,已有了底调,这不是该怎么要挟李肆的问题,而是要怎么平息祸患。
自先皇康熙跟李肆在湖南惊天动地打过一场后,朝廷跟南蛮已径平静了一年多,正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平,乃至蕴生了一些无言的默契。大家虽都当是敌国,却两不相犯。甚至以张伯行的级别,已径大略知道一些双方在藏地联手的事情,南北两位皇帝的关系,压根就不像是生死之敌。
民间甚至都有戏言,上联“一拥前就正坐北”,下联“圣人
无道朝南”,横批”一团和气”。这自是嘲讽南北两位皇帝都是一丘之貉,一个是是反贼叛逆,一具是篡位夺嫡。
在如此格局下,如果马见伯真是干掉了李肆,那是不世奇功,可弄来一个盘大姑要挟李肆,这事就真荒唐了。
先不说朝廷拿不拿得出这个脸面,就说盘大姑面上可只是个民女,什么要挟,李肆认,他下面人也不认。李肆第二日就挥大军而上,这才是枭雄本色。这小子在仁治盛世都能造反,几年间就从乡野里崛起,旷古绝今!
就算他如传闻那般,是借了洋人之力,可非枭雄的话,怎么肯开今日这局面?
所以张伯行确定,人肯定是要礼送回去的。
但绝不是现在,他可不想自己顶住了这个屎盆子,至少先得把官面流程做足,不然可架不住朝堂的汹汹弹劾。
一方面急报雍正,让雍正给自己下谕,自己就此不留手尾。马见伯在鄂尔泰那打了一转才找到自己,张伯行甚至猜想,雍正给自己的谕旨该是已在路上了。
另一方面,他既任了湖广总督,以后还得跟南蛮打交道,是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解决自己上任后的一系列麻烦呢?比如缺粮少饷,比如两地通关……可等了几天,上面还没什么动静,张伯行开始焦躁起来,南蛮大军直插武昌的迹象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他怕的是在对方大军逼城的情况下被迫放人,那自己名声可就毁了。
急调督标人马护城的同时,依旧敞开城门,摆出内紧外松的架势,这是显示自己心中无惧,可张伯行心中就一个劲地地念叼,皇上的谕旨怎么还不到?再不到的话自己恐怕得把这个烫手山芋再度转手,比如丢给刚转任陕甘总督的年羹尧,或者是给正侯着接任两江总督的李卫。
这两人是今上的心腹,他们随便怎么折腾都该没事。
“东翁,荆州将军衮泰未来了,急急奔波,人都累瘫了,正睡着呢。”
师爷过来禀报,张伯行不以为意挥挥手,那家伙也是来要他放人的,先让他躺着吧,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还不解恨地再骂了一阵马见伯,张伯行出府巡城,这是他展示官声的一贯风格,却遇到武昌城守营的守备前来禀报,这守备请求封城。
南蛮打过来了!?张伯行吓了一大跳。
守备道:“制台之前驱赶了大批南蛮邪教之人出城,现在他们又回来了。说什么盘大姑在城里,要求官府放了盘大姑。这些人聚众鼓噪,标下怕起事端,特请暂时封城。”
张伯行大惊,他可真没想到,那盘大姑还有这般惑人之能!?
上了中和门城楼,看向下方,张伯行倒抽一口凉气,数千人正静静跪在城下,扯着形形色色的长幅,写着“和善行德,行医治人,无一可罪,恳求宽释盘大姑”一类的话。
“果然是遭了邪魔迷惑的男女……”
张伯行摇头下了城门楼,就吩咐着防备偷袭,再不理这些民人。
他本还不是特别上心,可回到总督衙门,师爷又递来消息,“岳州塘报说,正有无数江船顺江而下,不几日就要到武昌。看情形大多还是南蛮民人,怕有数万之众……数万!?算算时间,这该还只是先头赶到的!他们来干什么?
正诧异间,想到刚才城下那些教民,张伯行恍然,那定是来鼓噪要人的!
张伯行一颗心如铅一般沉了下去,忽然觉得,自己对盘金铃的认识有些肤浅了,他朝师爷吩咐道:“此女不止掌英慈院,还是什么天主教的首脑?有此两处的文档么?速速找来!”
第四百九十三章 人心和肉包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人心和肉包子
“就关在这里,没怎么为难,还找了安份婆子伺候……”
武昌府总督衙门一侧是一座小道观,现在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即有衙役,又有绿营,还有套着“清”字的戈什哈,个个精悍,显是特选之人。
甘凤池和李四娘、贺默娘几人缩在街道远处打量道观,线人在一边低声介绍道。
甘凤池皱眉道:“强来的话,怎么了怵三组黑猫,外围还得有花猫甚至军队接应。”
四娘摇头:“还不知里面布置,得翻一倍才能保稳,只能用天地会的人凑数。”
甘凤池鄙夷道:“天地会?那些人也就能下点迷药,洒点石灰而已……”
黑猫总共就二十来队,现在能汇聚到湖南的不到三分之一,而对方这布置还只是面上的,劫总督特监可不像劫县府监牢那般容易。
四娘也没丧气:“咱们只是预作准备,鞑子皇帝多半是要下谕旨放人的。”
甘凤池转向线人:“能有机会让咱们混进去看看么?”
线人皱眉:“守内房的是府衙班房的班头,我倒是都认识,可得有合适的由头。”
正说到这,门中的戈什哈朝这边扫视过来,几人赶紧装作路人,朝一侧的包子铺走过去。
铺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娘,笑道吆喝道:“上好的精肉包子,卖包子送粥……”
贺黑娘在后面佝偻着,看起来跟甘凤池和四娘不是一路的,她是在顾虑自己的装扮会不会吓到里面的食客。大娘却当是饿着了的穷苦人,朝她招呼道:“大妹子,这道观不施粥,得去城北的和尚庙。大娘帮不了什么,来拿个窝头吧。”
一个路人大声哎哟:“包大娘,还在卖呢?知不知那道观里关着什么?妖孽,一身带毒!前曰就是从你铺子这过的!不不知蛊啊毒啊邪气啊,是不是都飘到你包子上了!”
包子铺里,食客和大娘同时惊住。
包大娘勉强笑道:“你五二傻满嘴就是昏话,真有什么毒飘着,那道观站几百号军爷,怕是早就没命了。”
道理是这般,可铺子里食客却都放下了包子,搁下了粥碗。
那路人丢了一句就走了,食客们一边起身丢铜板,一边议论起来。
“该不会是真的吧……”
“那里还真关着个妖女!知道为啥封城不?就因为好大帮受她邪惑的愚人跑来鼓噪!”
“是啊,听说那妖女浑身蛊毒,两眼还会勾魂,瞅谁谁就得跟她走,不然怎么来那么多邪人?”
“前阵子张青天驱的就是这帮了,依着我的话,就该全都劈了!现在可好,城里有妖女,城外有妖人!”
“不怕不怕,张青天是谁?往咱们武昌府一坐,妖魔鬼怪都要跑掉!一身三昧真火,用得着出刀子劈?”
“那倒是,得亏有张青天在,不然还镇不住这妖女,不过就这么关在城里,心头渗得慌啊。”
片刻后,铺子里再无食客,看包大娘脸色也变了,四娘不忍,说咱们不在乎,伸手要掏钱买包子,包大娘却连连摇手。
“大娘不想害人,别吃了!是觉得这两目家中狗儿不安生,原来是来了妖女!怎么就不赶紧剁碎了她呢!?这包子我得扔了,边蒸笼都得烧了,对得烧了……”
包大娘吓得够呛,哆嗦着手脚,自言自语起来。这言语,这反应觉得无比怪异,看这包大娘的脸,也像是一半慈眉善目,一半恐怖狰狞。
湖北武昌府浦圻县,浦圻知县领着县城佐僚站在城门外,迎着一拨急驰而来,挥着一面大红旗的马队。这帮戴着冬帽的清官员虽然昂首挺胸,可马蹄袖都微微颤着,将他们心中的惶惧展露无遗,此时此景,显得分外怪异。
这一拨数十骑来到他们身前,马虽杂色,人却都是红衣蓝裤,胸甲和铁盔锃亮。为首一名军将肩上黑带疑宾是三颗金星,让知英华军制的清廷官员咽喉发干。对方可是一位左都尉,至少都是统领三千大军的指挥使,不定还是一军副统制。
那知县拱手,对方却还高居马上,不得不再朝上举了举,就跟上香似的,再艰涩地道:“这位将军,基需米粮,本县尽力置办……”
那左都尉道:“你县是行进要道,我大军必占!”
知县和其他官员顿时脸色煞白,对方却再道:“撤去你们的兵丁,置于我军监管之下。城里就只留你县衙,且不生事的话,我们也不为难。就只以此城为辎重转运,事毕即退。”
这建议可真诡异,但更诡异的是,知县考虑了一会,却面露喜色地点了点头。
看着远处大军的逶迤尘浪,这帮清廷官员自然清楚,人家真要用强,这浦圻是当天就破,绝无幸免。人家也没要他投降,反而让他们继续待在县城里,装出一副官府仍在的模样,他们也不必承担弃城失土的罪责。
不管对方如何处置,他们也没得选择,谁让朝廷在湖北根本就无力与南蛮一战呢?
红衣军将们拨马而回,奔出一截路后,有人终于忍不信开口问:“展统制,这事……怎么就觉得这么古怪呢?”
这左都尉正是神武军副统制,之前清廷江西绿营游击展文达,他笑道:“有什么古怪的?咱们此时跟清囯非敌非友,能免动手最好,省一分力气算一分。”
接着他脸色沉凝:“再说了,这些人又不是真鞑子,只要不是铁了心要跟咱们为敌,又何苦动手?我猜……官家也就是这个意思。”
另一部下道:“人头珠帘来暂代军正统制,那不就是要来杀人的么?”
展文达摇头:“吴将军又非嗜血之辈,他可没对民人下过手。”
刚才那部下却长叹一声:“咱们可训了一年多啊,连去交趾都没捞着!真没仗打,咱们难道要一年年熬出职衔么?”
部下都不满地道:“论人是差不多,可论能耐,咱们这校尉,怎么也比得过绿营的副将总兵吧!?”
欢声笑话中,马队朝一座旌旗招展的临时营寨奔去。
营寨外,无数马车摆开,车厢都敞着,竟是卖各色物事的流动杂贷铺,还有卖吃食的,热气冉冉升空。
“精肉包子,广州西关精肉包子了啊,一笼八个十文!军爷八折了啊……”,“老际,这都到湖北了,你哪里来的精肉,是不是人肉?”
“呸呸!你才吃人肉呢,这可是随军肉行置办的好肉,一时吃不完分卖出来的。”“包子车”的车主老陈一边跟邻车说着笑话,一边招呼生意,然后就见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孩正朝他这包子车打望。
老陈心中一抖,忽然想起了六七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开的只是粥铺,总有穷苦小孩来沾便宜乃至捣弹。有一天……嗯,那也是个冬曰,很冷的冬曰,一对聋哑兄妹又来朝粥锅里丢石头,他正赶人时,却撞见了盘大姑。
这可是他老陈在天主会里的传统谈资,盘大姑就如菩萨一般,降伏了那对兄妹心中的妖魔,同时也让他们的命运有了剧烈转折。那个妹妹默娘,不管是心性医术,都快成了第二个盘大姑。而那小子,年中还见过一回,穿着一身身红衣军服,肩上一颗铜星,竟然也是个副尉了。
想到命运的转变,老陈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的变化虽然赶不上贺家兄妹那般剧烈,几年下来,依旧是十卖寻常食饭的铺主,可曰子却已舒适得太多。以前还是租着屋子,现在自己有了六七间店面,媳妇生了两十儿子,一闰女,就靠着英慈院,竟然没一个夭折,不是觉得不继续挣钱就不安心,自己一家完全可以坐食租钱。
这都是当今皇上,还有盘大姑一并造的福,当然,在老陈看来,早前经常见面的盘大姑更清切。得知她被鞑子抓了,他才丢下了生意,在西关天主会的组织下一并来了这里。
他没本事和胆子上阵杀敌,但帮着大家料理食住总行吧,同时顺带做做生意,只是顺带!
看着那几个小孩,老陈心说,可别真当自己是来做生意的……“来,吃吧,不要钱。”
他招呼着那些小孩,可对方看着附近来回穿梭的红衣军将,都畏畏缩缩不敢动,老陈干脆提起笼子,直接塞了过去。
“为盘大姑积德,求老天爷保佑!”
老陈是这么想的,邻车人也纷纷过来给小孩塞吃食,他们也是这般想的。
营寨中心,大帐外的高台上,李肆看着外面另几处营寨,欣慰和警惕等几股相互矛盾的情绪正在心中交织。
“天庙和天主会不是一体的,天主教是教友自己为联谊和传递消息织起的,有时也请祭礼祀去讲经。每座天庙都是自己管理,我们这些巡行的主祭,就负责检查他们传教和讲义是否合规。天庙的财事是找英慈院的掌柜伙计兼管,祭祀的品行则是我们巡行时,从教友那里获知。”
“现在总共有一百一十七座天庙,根墙在册的教友大概有六七十万吧,核心的教友有十万左右。来的这些人,也有不少是感佩盘大姑在英慈院的善行,并不是教友。
徐灵胎在一旁紧张地解释着,李肆审视的那些营寨,不是军营,而是从南面涌来的民人。这还只是“先遣队”,一部分在后面,一部分走了水路。
李肆眉头越皱越紧,徐灵胎吞了口唾沫,心说四哥儿当真要忌惮上了天主教和盘大姑所吸聚的人心么?
片刻后,李肆忽然骂道:“老百姓居然比咱们军队还跑得快!扎营都不差章法!召集神武军所有校尉以上军将,去人家营地里好好看着!真是丢人!”
身后新任銮仪使陇芝兰噗哧一笑,李肆这话是有点夸张,不过神武军训了一年多,跟其他军相比,确实差距还很大。跟那些由专业组团人士率领的民人相比,还真显不出太多训练有素的味道。
一把怪口音转移了这个话题:“陛下,我见到了一支虔诚的十字军,在跟随陛下前进。”
李肆怒声道:“郎世宁!再提什么十字军,我把你架到火堆里烧了!”
十字军?虔诚?
李肆心中长叹,你们、他们,都是要盘金铃死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她是罪恶之源
第四百九十四章她是罪恶之源
当鄂尔泰奔进总督衙门,见到正一脸淡然的张伯行时,他的感受就跟早前马见伯一般无二,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总算是该结束了。
他吐着长气问:“张制台,收到皇上的密谕了吧!?”
张伯行点头,手指在桌面上叩着,不知在想什么,可鄂尔泰哪有心注意这些细节,径直道:“那就赶紧把人交给我!”
鄂尔泰没收到雍正的谕旨,但他已经清楚自己要来顶这个屎盆子,他也乐于挺身而出,为雍正背黑锅,想必张伯行也会很高兴,将这个烫手山芋转给自己。
张伯行的话如地府中幽幽传来:“不急,等我想清楚了罢……”
鄂尔泰跺脚:“想清楚!?张伯行,你还要想什么!?且不说皇上有旨,就说这武昌城,不日就将迎来数万大军,你再耽搁,这般罪责可是担不起的!”
张伯行笑了,笑得沉稳而笃定:“只是数万大军么?怕不止吧,根本就是地府之门大开,妖魔鬼怪全都涌了出来。鄂宪台,随我出去看看,顺便,跟你说说我的发现……”
鄂尔泰咬牙:“发现?还能发现什么?”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
武昌府,城南望山门,登上城门楼,往西看去,江面船影憧憧,往南看去,尘浪翻滚,正有人潮逼近。
鄂尔泰脸色苍白,催促道:“张伯行,你到底还在想什么!?”
张伯行闭眼抚须,就在此时,江面轰鸣声不止,如闷雷劈空,硝烟道道升腾,竟是已经开战。
武昌和江水对岸的汉阳,遏大江两岸,乃长江锁钥。历代江防都以此为要害,驻有大队战船。到满清一代,康熙之时,尽管已无大战威胁,战船也不复前朝那般高大坚固,但数量却是足的。
早前岳州报说有大队南蛮船只顺江而下时,水师营就已严阵以待,此时已聚了百多条大长龙船,舢板战船无数,把江面堵得严严实实。
清军内河水师,此时只有几种船式,舢板、长龙、快蟹和快哨等,不求大,只求快。当然,快也只是相对那些大沙船,基本都是单桅双桅,绝少三桅大船。船小,干舷低,面宽底平。大的载有十门以下铁炮,小的就首尾两门炮,那炮也就是几十百来斤的小炮。
虽然船小炮弱,但架不住多,此刻在江面拉开,噼噼啪啪猛打一气,声势还颇为惊人,也取得了一些战绩。好几条试图继续前进的沙船被轰得原地打转,大群水手仓皇地弃船跳江。引得水师官兵和岸上看热闹的清兵都高声喝彩,至于那些倒霉的受害者,不过是路过的酱油众,清兵们压根都不关心。
喝彩声嘎然而止,几条桅顶挂着蓝白相间长条旗的沙船驶了出来,那旗帜是南蛮湖南卫军水巡的标志,跟清廷水师在洞庭湖经常打照面。
以前是没什么大摩擦,并不清楚这些模样上依旧是沙船的家伙到底有什么能耐,现在清兵的好奇心得了满足。这几条沙船往江心一停,横过船身,隔着几十丈远,咚咚打桩声就连绵而起。
水柱溅飞,木片杂物乱舞,岸上的清兵就傻愣愣地看着十数条舢板在这一轮炮火中化作残片,还有两条快龙被利索地从中轰断,上百水师官兵如下饺子一般扑进江水里,拼命朝两岸游着。
两岸清兵清醒过来,心中怒火乱撞,太不公平了!起码是八斤炮吧!泥马在沙船上装这么大的炮,还要不要脸啊!
清兵船队纷纷调头后退,这边南蛮的几条沙船也没再动,毕竟他们的船少,清兵水师要一窝蜂涌上来,还真架不住。
小舟来往,双方一番商谈后,南蛮船队又动了,大群沙船穿过清兵水师让开的水道,继续前行,这些都是一心只作生意的商人。原本因紧张局势而导致的水路断绝,因这一场对战而变成擦枪走火的误会。
如果可以忽略南蛮船队里,更多停在后方的那些船只,似乎没什么能再阻碍双方的和平。那些船,桅顶都飘着如蜈蚣风筝般的白色纸环。
江面平静下来了,城南岸上却又起了波澜,眼见烟尘渐近,数百清兵马队出城,准备驱赶城外那些拉着横幅,聚众鼓噪的民人。他们怕南蛮大军以这些民人为掩护,骤然攻城。
看着远处那些策马挥刀,朝民人汹涌而去的兵丁,鄂尔泰惊声道:“张伯行!你是铁了心的要起战端了!?”
张伯行依旧闭眼,摇头道:“那是督标诸将在行守城之责,难道鄂宪台要我开门迎贼?”
鄂尔泰道:“赶紧把人交出去,就没什么祸患了!”
张伯行睁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交了人,这武昌府,这湖广之土,乃至我大清,就没祸患了?难道我大清之安危,还得侯着南蛮赏赐?”
下方人声鼎沸,惨呼连连,接着响起枪声,排枪!鄂尔泰惊得一阵哆嗦。
城下远处,一队队南蛮红衣兵策马赶到,穿过被清兵驱赶而溃逃的人潮,跟清兵正面相对。他们没有跟清兵马队直接策马相战,而是纷纷下马,列成一个个薄薄的三列箭头阵,坐骑集中在箭头阵后方,排枪连连,那数百散乱的清兵马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片刻间就栽下好几十人。
带队将官还不甘心,指挥马队后退到城下护城河边,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准备整队冲击那些步兵,可见到一个个箭头阵不断成型,后方还有冲天尘浪,不知是多少人马,知自己绝不是对手,无奈地带队退进了城池。
红衣兵这些骑马步兵继续朝前推进,却在护城河下遭遇城头清兵弓弩、火枪乃至火炮的轰击,试探了几次后,不得已地退却了。
眼见城防准备充足,鄂尔泰再忍不住,一把纠住张伯行的衣领,厉声道:“张伯行,你要抗旨!?你要跟南蛮擅起战端!?”
张伯行不屑地瞄了鄂尔泰一眼,再朝前方扬扬下巴,鄂尔泰看过去,那冲天尘浪下,人影渐渐清晰。虽有少数红衣军,大多数却是民人,估计有三五万之众。
张伯行道:“岳州塘报,还有好几万民人在路上,加上江面上的,估计有十万南蛮民人,会到这武昌城下。”
他摇着头,不知道是震惊、怜悯,还是其他什么感慨:“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盘大姑被关在了武昌。”
鄂尔泰再无耐心,沉声道:“张伯行,你到底在搞什么玄虚!?”
张伯行一声长笑:“玄虚!?真正的玄虚,就在那盘大姑身上!”
他抚着长须,目光坚毅,心胸中翻腾着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让言语格外有力。
“南蛮何以成事?是因为李肆的枪炮?不!是因为这个盘大姑!”
“她的英慈院,开膛破腹,以金铁入肺腑,行邪术支离人体,治好了人的皮囊,却吸走了人的精魄!”
“她还开育婴堂,以敞风冰降治小儿热,将小儿当牛马之类调治,不及寒热病理。看似小儿天亡者骤降,其实那些活下来的,已然失心!”
“她还诱杏林内家,脱寒热之说,以器物究病理,宣扬什么病菌、毒虫致病,引医家弃人体五行经络之本!”
“她那英慈院所发医书,竟将人体五脏六腑心脉重新画过,显是剖戮人体,伤天害理!她还引医家广在民间试药,以命换药!”
“她为何这么做!?鄂尔泰,你知道么!?”
面对张伯行这如山一般的气势,鄂尔泰完全被震住了,他当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张伯行为何要说这些。
“南蛮是妖孽之国,她盘金铃,正是妖孽之母!那李肆,不过是面上人物!”
“南蛮天主邪教,聚众淫祀【1】,公溯血脉,毁亲尊嫡庶,散宗法族系。此教坏我华夏道统,已非毁儒那般简单!而这盘金铃,正是借英慈院为手,推行此教,短短数年,教众数十万,这是那李肆所能做到的?”
张伯行指向城下那些民人:“他们所为何来?只因遵崇此女而来鼓噪?不!”
他两眼喷着精光,揭露了他的震撼发现:“他们奉此女为心母!”
接着语气转热,极度的炽热,以至于飘出一股让鄂尔泰也浑身颤抖的冷意:“杀了她!杀了此女,邪魔退散,妖孽伏法,正气重回,道统复立!我大清江山,我华夏人心,都将涤荡一净,杀了她!”
张伯行看向鄂尔泰,那目光灼得鄂尔泰呼吸顿止:“我虽有凡人志,可内心深处,却紧守着圣人言。寻常时日,我求的是明哲保身,闻达于帝王,但在这大是大非之前,我张伯行,决意抛开一切,行这非常之事!纵然为此舍身,也在所不惜!”
鄂尔泰浑身冒汗,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艰辛地道:“张伯行,你知不知道,你这决断,是要将我大清拖入无底深渊!”
张伯行淡然摇头:“刚才我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杀了她!南蛮人心尽失,决计再无兴风作浪之能!”
他笑了,笑容充盈着自信,就如那铭在心底深处的三纲五常那般深刻:“相信我……”
鄂尔泰摇头,使劲地摇头:“你你,这是抗旨,是要被杀头的!”
张伯行长出一口气,沉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鄂尔泰几乎快疯了,他决然道:“皇上已将此事转交于我,你若不办,我就要以……”
不等他下手,张伯行一声喝:“鄂宪台身体有恙,不能理事,来呀,将他扶下去,护送回府好好照管!”
身边的军将早已被他感染得泪流满面,听得下令,毫不迟疑地一拥而上,将鄂尔泰绑了起来。
“张伯行!你不得好死!你个狗奴才,凭什么替主子……呜呜……”
鄂尔泰还在跳脚叫嚷,却被军将拿破布塞了口。
看看城下人潮,张伯行深吸一口气,再唤道:“来人,准备刑台!”
第四百九十五章 烧了她
第四百九十五章烧了她
“张伯行疯了他在保安门上搭起了刑台”
已到武昌城下的王堂合如此回报,李肆骤惊,真是没想到啊,这位“清官”,竟然敢置雍正之令于不顾他是哪来的这般胆子?难道是演清官演得入戏,弄假成真了?
再顾不得神武军本队,李肆召集禁卫和相关要员,要先赶往武昌。
营地里,一个青年举起铜号,吹响了紧急集结号,似乎吹号人情绪很不稳定,号声断断续续,像是人在哽咽一般。
那青年放下铜号,肩膀被人有力地拍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个面目俊朗的军将,也就大他一两岁。他赶紧行礼,这位可是安远将军吴崖。原本要任湖广都督,但因为现在事态没有完全明朗,只被临时授了神武军代统制,实际兼管神武和龙骑两军。
吴崖淡淡笑着,手掌作刀,横里一扫,这号手就是贺铭,由铁林军盘石玉那而来。盘石玉因为要领兵逼常德一线,所以没办法到武昌来亲自救他姐姐。无奈之下,只好派贺铭跟着陇芝兰到李肆身前,充当自己的手臂。
贺铭见吴崖这动作,心头大跳,这是谁阻拦,就杀谁,来多少杀多少的意思。
接着陇芝兰也朝贺铭微微笑着,手掌回转不定,这是她刚学到的手语,用来安慰人的,相当于“绝对没事的,放心吧。”
贺铭努力展开笑颜,但眉宇间的浓浓忧虑怎么也挥不去。盘金铃虽只大他几岁,却如他再世娘亲,感念自不是一般深。除了为盘金铃担忧,妹妹贺默娘据说也跟着黑猫混在武昌城里,由此也在揪心。
武昌府城,那座小道观深处,一进兵丁重重把守的小院里,盘金铃抱住贺默娘,压低嗓音惊呼道:“老天,你怎么跟着来了?”
贺默娘泪水滚滚,张嘴发出咿呀呼声,不必说什么,只是这喉音,就让身后的李四娘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天主教在湖北并没下力,但去年长沙大战,天主教在长沙以北铁炉寺下,埋葬清兵尸体,如早前宜章之战那般,作了公祭,向遗眷分发骨灰,由此也发展了一些教徒,武昌府衙的那位仵作就是其中一个。
身为仵作,操持是诸般贱业中最贱的一行,历来都被他人鄙视,但在天主教这个大家庭里,他获得了温暖,获得了尊严。由此这位仵作格外虔诚,自发地在武昌府里发展下线,拉起了天主会,也得了很广的人缘。
有此人全力协助,四娘和默娘冒充仵作族中婆子,得了进道观伺候盘金铃的机会。负责监管内院的班头里,有人似乎也由天地会通过武昌知府连上了关系,对两女没有仔细盘查,容她们见到了盘金铃。
不过也可能是本就再难找到愿意做这事的婆子,因为盘金铃是邪教妖女,不仅身怀蛊毒,还会摄魂的传言已经遍及整个武昌府城。
盘金铃确实没受什么为难,但之前多日奔波,加上囚禁,额头还有伤,气色很坏。长发披乱,脸上污垢斑斑,就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平静的晶光。
听得贺默娘一阵呜咽,盘金铃微微笑着,手指点住她脸上那些假疮,对四娘道:“怎忍心把我的默娘扮得这么丑……”
说完两手在脸上一划,比出“好丑”的手语,贺默娘又是心痛又是不依地在盘金铃怀里撒娇,将脸颊贴在她的手掌里,感受着那股眷恋已久的温情。
回想两人原本的模样,竟是一般的出尘静雅,四娘心神恍惚,心说该死的雍正,该死的张伯行,怎么还没下令放人?当真不想让他们清国得上安宁了?
贺默娘伸手虚抚盘金铃额头的伤痕,心中想的是六年前那个冬日,自己拿石头砸上盘金铃的额头,砸得她血流满面。可盘金铃却不管不顾,径直抱住了她,用那双眼瞳里的灼热纯善,破解了她稚嫩心头里充盈着的恨意。
“师傅总是这样,心里从没有自己,就为别人想着。好不容易,等来了官家,要迎她入宫,却还要经这一难。老天爷,到底在为什么而责罚她呢?老天爷,为什么不能让我以身相代,替师傅来受这般苦难……”
想及自己的没用,贺默娘更是泪眼婆娑。
“能唱天曲了吗?还得多努力哦……”
盘金铃比划着,贺默娘虽是天生聋哑,却并非不可治。唱天曲里的和声,也是让她学会发声的练习,所以她才这般关心。
贺默娘正要回答,却听外面守卫的班头惊声道:“怎么可能?许是听错了吧?”
另一人道:“我也不相信啊,特地多问了一句,差点就被制台那手下给砍了脑袋”
其他班头也围了过去,纷纷攘攘地议论起来,四娘心中一惊,比划了噤声的手势,潜到门口仔细倾听。
片刻后,早前那班头恨声道:“不行这可是要坏咱们一城人的性命我去找知府商量”
四娘脸色惨白地退过来,银牙咬得咯咯作响,眼珠也转得溜圆。
盘金铃似乎料了出来,拂开脸上的乱发,显出平静容颜,微微笑道:“是要杀我了么?我早就作好准备了。”
贺默娘不知情况,但也看出了反常,转身再看四娘,见她咬牙怒目的模样,也猜了出来,惊得差点晕了过去。
四娘冷声道:“外面的班头也在拖时间,真无转机,我就带着大姑杀出去外面还有甘大哥领着一支人马策应”
盘金铃低声问:“有多大成算?认真地说。”
四娘低下了头,艰辛地道:“四……五成吧……”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清楚,甘凤池不过刚收拢两队黑猫,外加天地会十多个探子,总数不到四五十人。而刚才听那些班头议论,除了原本的守兵,外面又调来了督标大队人马。四五成?就算外面班头帮忙,能有一两成可能就不错了。
盘金铃摇头:“别哄我了,到时不止死我一个,还连累了你和默娘,即便下到地府,我也死不瞑目。”
四娘也觉束手无策,一颗心惶乱不已。
总督衙门后堂,鄂尔泰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又一个人被兵丁推了进来,那人愤怒地朝兵丁咆哮:“狗奴才长长眼睛,真连命都不要了?”
兵丁们无奈地道:“张制台钧令,不敢不从,还望大人恕罪……”
鄂尔泰见得此人,顿足道:“哎哟我都暗传了消息,让你径直动手,摘了张伯行的顶戴,怎么你也被押进来了?”
这人正是荆州将军衮泰,他额头蒸着热气,抖着脸上的肥肉,脸上还满是震惊:“我怎的知道张伯行这般狠厉?这家伙像是吃了什么药,胆子一下就爆了我身边虽然有几十个人,可架不住满城兵都听他使唤啊。”
鄂尔泰颓然无力地软在椅子上,摇头道:“是啊,这家伙是个青天嘛,当年连先皇的奶兄弟都能扳倒,咱们这些虾蟹算什么?想必这城里的军将,也都是这么想的,都想着听他张青天的话没错。”
衮泰不甘心地道:“荆州旗营也该到汉阳了我已经让家人出城联络”
鄂尔泰摇头:“来得及吗?怕是来不及了……”
道观里,四娘握拳拍掌,再多想也怕是来不及了,要拼才能赢,多渺茫的希望,她都要去争取。
正要说话,默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扯住四娘……
当李肆带着禁卫和吴崖等人一路策马狂奔到武昌府下时,城头旌旗招展,兵峰如林,张伯行已布置好了全城防务。当时李肆心中一阵透凉,心说自己真是失算,没料到这位“清官”竟然有了跟雍正直接相抗的心气,他那清儒的“风骨”呢?
不,他那“风骨”还在,只是戳出了皮肉……
保安门城楼上搭起的刑台隐约可见,吴崖高声道:“陛下,请谕令攻城”
李肆就觉呼吸急促,闭了眼睛,调匀了气,他沉沉摇头:“少安毋躁”
攻城?拿什么攻城?现在赶到武昌城下的,只有龙骑军和禁卫,龙骑军是拖着几十门炮,可都只是新换的四斤炮。对上武昌这坚固城墙,根本没办法,只能等到神武军的十二斤炮,乃至他从新立赤雷军里所调的二十斤炮。
也不是没炮就没办法,但那就得现场赶制云梯冲车,可与其等着这些古老玩意完工,还不如等着火炮到位。
吴崖自然清楚眼下形势,他怒声道:“只造云梯,蚁附攻城”
李肆继续摇头,云梯?护城河呢?武昌靠江,护城河可不窄,填出一截通道,怕不要舍掉数百乃至上千人命,再蚁附而上,眼下这些人马,根本就不够堆的。武昌不是岳州,虽然湖北绿营早被打烂,但驻扎在这里的督标、城守营,再加上当地团练民勇,守城兵力怎么也有万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速攻已是没有指望。
看向城头,李肆咬着嘴唇,心道张伯行怕是已经控制了其他清廷官员,乃至控制了鄂尔泰,此人才是一个铁头二愣子,他到底想的是什么,连自家身家性命都不要了,非要向盘金铃下手呢?
喧哗声不断,李肆转过目光,看到的是一杆杆大旗竖了起来,写着求释盘大姑的字语,数万民众,因为没有辎重负担,竟然也都到了武昌城下,正鼓噪不停。
难道是……
李肆脸色煞白,难道是张伯行看到了人心所向,对盘金铃有了另样的解读?
在帐中分析所得消息,竭力思索对策,调度人手,李肆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正神思恍惚,却听到四面一阵高亢的悲呼。
奔出军帐,踏上临时搭起的高台,举起望远镜正要看,却被另一阵呼喊声给止住了。
那是从武昌城里传来的呼喊声,排山倒海,声威巨大。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凌晨,总督衙门侧面那小道观里,兵丁们将一个高挑身影押上了囚车。
囚车缓缓而行,朝着南面城墙而去,路过一段街面时,一间包子铺里的食客们涌出来看热闹,这正是之前甘凤池和李四娘呆过的包子铺。那铺子里原本慈眉善目的包大娘,盯着囚车上的身影,身子剧烈地抖动着。片刻后,似乎憎恶压倒了畏惧,她在看客身后猛然高喊出声。
“烧了她”
街上沉寂了片刻,然后一阵阵呼喝响应而起。
只有三个字,正是李肆听到的那三个字。
“烧了她”
第四百九十六章 信上天者无敌
第四百九十六章信上天者无敌
华夏历来是没有火刑的,沾点边的也就是挫骨扬灰和炮烙之刑,前者基本针对已死之人的尸骨行刑,后者则是烤人而不是烧人。
之所以让包大娘喊出那一声,接着无数民人应和的原因,是因为妖女带蛊,整个武昌都被蛊毒沾染的传言在城里已无人不知。外面那些南蛮人的动静,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慌。
只有把这妖女烧了,烧得干干净净,才能净了这一城!没了蛊母,蛊毒自然消解。
立在保安门上,听着这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张伯行面颊涨红,抖着胡须道:“好!好!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天意!我张伯行顺天而行,来人,准备柴薪火油!”
他看向城下那数万南蛮民人,笑得极为快意:“就在这些邪魔的眼前,将他们的心母焚了!这些邪魔必将心志瓦解,溃决千里!”
师爷在一边不停擦汗,忐忑不安地道:“东翁,是不是……太行险了?皇上可非这般交代。”
张伯行摇头,自信地道:“且看我浩然正气镇河山!到得邪魔溃决时,皇上自会知我张伯行的忠!”
他心中还暗道,不止是皇上知我的忠,青史也将知我的义!我张伯行,必将因此而留名青史!不定还会如赵公明那般,成为家家户户都要贴上的门神。
武昌府城里,囚车行出小巷,进到大街上,无数民人涌了出来,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烧了她!”
“烧了她!”
先只是振臂扯着嗓子高喊,后来还觉不快意,菜叶、烂果纷纷飞向囚车,接着就变成木块、瓦片、石头,砸得囚车哗啦啦作响。
被石头瓦片砸中,闷哼声中,她艰辛地抬头,一脸已是血肉模糊,就一双眼瞳还亮着,其间浸着一丝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痛苦,她不清楚,自己所作的准备,能不能将那痛苦扛下来。但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又释然了,她已得偿所愿,任何痛苦,她都能忍受得住。
“仁治盛世怎么会涌起反贼,原来就是这妖女作祟!”
“康熙爷怕也就是被她害死的,该死,真是该死!”
“我家丈人前几日忽儿病倒,自就是她在害人!烧!赶紧烧了!”
“果然是张青天,满心想着为民除害!
民人们议论纷纷,都扭着脸肉,高声唾骂,显得格外狰狞。
一群穷苦小儿奔了过去,脸上都是深仇大恨一般的愤意,挥着砖头瓦片,想学往日那般,见见囚犯被砸出血水的景象,却被囚车附近的衙役拦住。
“她身上有蛊毒,没看咱们都离得这么远么!?”
一个像是班头的衙役咬着牙,怒声呵斥着,小儿们吓得一哄而散。
脸上的狰狞,狂热的呼喊,让那班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一处从未见过的暴戾之城。这城里的民人,原本都很熟悉,现在却是那般陌生,如地府里钻出来的牛鬼蛇神。
如果不是传闻她身带蛊毒,这些牛鬼蛇神,怕是早就一窝蜂而上,连撕带挖,一人一片肉,如前明北京人对袁崇焕那般,将她生生凌迟了。
恍惚间,有妇人抱着小儿挤出人群,朝班头道:“差爷,我家儿郎肺热,血馒头留上一个罢,银子好说……”
班头哆嗦了一下,这妇人所说的血馒头,一直都是有的。旧俗说人血可以治肺痨肺热,而且是心血最好。所谓心血呢,是说的人被砍头的时候,阳气出体,的血气最旺,所以最有功效。【1】
以往斩决人犯,刽子手和刑场衙役,都会卖这血馒头,分得一点银钱,可现在听到这三个字,班头觉得胸口发闷,就想呕吐。
不等他回话,路边就有婆子嗤笑道:“妹子是刚睡醒么?没听到这喊声?这妖女是要被烧掉的!哪里来的血馒头可吃?”
妇人一脸失落:“烧?怎的如此浪费了……”
看看囚车上那身影,妇人还不放弃:“差爷,趁着烧之前,先割一刀罢?”
班头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咆哮道:“这女子一身蛊毒,不想死就滚远点!”
妇人啊哟一声,抱着小儿仓皇躲开了。
“盘大姑,你怎么不骂这些人狼心狗肺?怎么不骂这些人才是妖魔鬼怪?之前你在湖南治病救人,有不少可都是湖北人。你为死难之人公祭,祈祷他们升入天国,而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班头艰辛地跟在囚车后面,两眼迷茫地环视着,就只盼着奇迹能出现。
依旧没有什么奇迹,呼声从城里发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怕不有数万之众,能跟城外民人相比了。
“那是老百姓的喊声?他们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那张伯行蛊惑得失了魂!?”
城下营地的高台上,吴崖脸色铁青,而陇芝兰则担忧地看着像是有些走了神的李肆。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清兵正在刑台上架柴薪,竟是要烧死盘金铃。
郎世宁更是迷惑不解,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低声祷告,一边心想:“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裁判庭那一套?”
“放了盘大姑!”
“放了她!”
“放人!”
被城里的呼声和刑台上的动静激怒,城下的民人们终于丢开了横幅,不再哀求,呼喊渐渐也汇聚成了的潮声。
城里是“烧了她”,城外是“放人”,两波声浪撞在一起,相持不下,上空的云层也像是加入到这战团,越积越密,原本清朗的晨色,也显得沉郁无比。
“放人!放人!”
老陈跟着伙伴们挥着拳头,带着节奏,就这般扯起嗓子高喊。
“就这样!压过里面那些鬼怪!”
他将更多人组织起来,一同呼喊,但喊着喊着,却觉得这样的呼喊不够有力。
“真敢对盘大姑不利,老天爷定要罚他们!”
“不放人,就要遭天谴!”
“对对,天谴!”
老陈跟不少人热血沸腾起来,开始寻思着更有威慑的口号。片刻后,“不放人,遭天谴!”这样更具主动的口号,又替代了之前单纯的求人之声。
“我之所料,真是分毫不差!这女子就是南蛮之人的心母,烧了她,就能绝了南蛮的妖气!”
城楼上,张伯行就觉得成算在握,浑身燥热,脚下像是踩着这两股正相战不下的呼声,如置身云雾之间,正睨视苍穹一般。
“四哥儿!容我等蚁附攻城!”
“是啊,我们有数万民众,正满心战意,由他们填壕,我等攀城而上!”
“再迟就来不及了!”
见着这番情形,城下远处,吴崖等军将纷纷朝李肆跪倒请战。
驱这些民人去攻城?
原本也正焦躁不安的李肆,听到这个意见,刹那间,无数念头从脑子里转过。
他做事向来自有决断,绝少踌躇,但此时却真犹豫了。脑子里一个声音喊,正该如此!为了救下我的女人,牺牲这些民人又算什么?再说他们本也自愿,就让他们那初生的信仰沾血罢!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这是不对的!就算不提什么一个盘金铃与数万民人孰轻孰重这个傻问题,你想过如此做的后果么?今日民人会以这信仰投身血火救人,明日他们就会以这信仰持枪挥刀杀人,去审判世俗!你是要将这华夏引向政教合一的未来么?你是要带着白莲教红阳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去复兴华夏?你数年以命相拼,呕心沥血所造的这一国,还有什么未来?
李肆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此时的他,无比自责。盘金铃的善,源自他的拯救,盘金铃的行,源自他的点拨,盘金铃的名,源自他生创的天主教。盘金铃,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是他一手将她送到了那刑台上的……
可恨他虽然有所感悟,急急来了湖南,却终究没能避过老天的降责。这是老天在推着他,为了他所要的未来,必须将他的造物毁灭么?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城下民人们忽然发出巨大的惊呼潮声,李肆抬头看去,就觉眼前发晕,不是身边薛雪机警,在他身前靠住,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一个身影已被架上了刑台……
一股热气如融化的金铁,在李肆胸腔里流转着,那般灼热,那般痛苦,李肆艰辛地呼出一口气,准备开始作心理建设,迎候那最坏的情况。
“陛下!天主教民正在聚众商议,准备攻城!”
翼鸣老道的声音响起,他一边急急禀报,一边紧张地盯住了李肆的表情。
“陛下,容小民们协同大军攻城!救回盘大姑,将这些罪人全都发落到地府里去!”
接着徐灵胎带来了大帮人,这数百人要么是天主会的首领,要么是“英慈院病友会”这一类组织的首领,他们跪伏在地,高声呼喊着。
所有军将,连带薛雪、郎世宁等人,都看住了李肆。他的回答,将决定眼前这幅场景将涂抹上什么色彩。还将决定,这初生的天主教,将变成怎样的组织,更会决定英华一国,未来将是怎样的国。
李肆深呼吸,反问道:“有用吗?”
众人低头,心说自然是没太大希望,但不试试,又怎么能有机会?
李肆看向翼鸣:“大家……真舍得以命相拼?”
翼鸣道:“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大家都受过天庙和英慈院大恩,在这般情事下,血气再难压住,只要有人带头……”
话未说完,一阵狂呼响起,就见一群人奔向护城河,噗通径直投河而下,朝城墙边游去。城墙上清兵枪炮齐作,那群人没有一个退缩,等上岸冲到城墙下时,已再没几个人站着。可就只是剩下那几个人,依旧如疯癫一般,竟是抠住了城墙砖缝,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是……那是英德麻风善堂里,已被治好的病人……”
薛雪长叹一声,他从英德来,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片刻间,那几个爬上城墙上的人就被打落下去,加上河中和城下的牺牲者,引得数万人一阵悲声长呼,同时人潮也开始骚动起来。
李肆终于下了决断,“诸位……”
他看向跪在地上那些人,言语很是艰涩。
“上天定下天职,征战,厮杀,是军人之事。朕领万军,为的是护国,为的是护民,为的就是卫护你们的家财和性命……”
“在我们这一国里,只要军人还有一口气,只要军人还挡在你们身前,就轮不到你们来抛头颅洒热血!”
“农人该在田间耕作,士人该埋首公文案牍,商人该来往乡野疏通商货,学生该刻苦研习天道,我们……各有天职!”
李肆在“天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一边的薛雪和郎世宁若有所思,赶紧掏出纸笔记下。
“可那些罪人,谁来惩罚!?”
看向城楼上的高台,脑子还有几分理智的人都清楚,眼下是怎么也来不及了,那些教会首脑们悲声问道,他们实在难以接受,在这般情形下,什么也不做。
李肆高声道:“信上天者……无敌!你没有敌人!上天之下,人人蒙尘,人人有罪,你没有裁定他人的权利!天主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只向自己的天主赎罪!”
翼鸣和徐灵胎对视一眼,轻松、释然、庆幸和惭愧等等情绪来回传递。
众人悲声问道:“难道坐看那些罪人逍遥!坐看他们犯下恶行,却没有谁给他们报应!?”
徐灵胎忽然高声道:“你们难道忘了陛下起兵时的话,难道忘了陛下与大家所立的约定!?”
翼鸣朗声道:“奉天行道,吊民伐罪!只有陛下,才有权代天裁决!”
李肆看向刑台,心中暗道,金铃,你真要去了,我会给这座武昌城定下万劫不覆的裁决!
他坚定地道:“人在做,天在看,我来管……”
众人哽咽着离去,在翼鸣和徐灵胎的带领下,将正涌动的人潮劝住。悲声越发大作,但那股躁动的暴戾之气,却是渐渐消散了。
“真的就这样看着吗……”
陇芝兰是女人,就觉即将眼睁睁看着这幕惨剧,根本无法接受。
“看清楚,我会一眼不眨地看着。”
李肆已然沉静,但心中却还抱着一分希望,黑猫和天地会的人就在城里,他们能不能创造奇迹呢?不过已到此时,怕也是来不及了吧……
就在李肆也陷入绝望时,几个人急急奔来,领头的是罗堂远,接着是一男一女,男的他隐约认得,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在禁卫里干过,然后被罗堂远挖到了军情司,女的更熟悉,正是小红,对了,现在叫四娘。
罗堂远脸上混杂着莫名的悲喜,他贴到李肆耳边一阵低语,李肆眼瞳渐渐扩张,他伸手扶住吴崖和薛雪的肩膀,两人同时感觉,李肆身躯已经发软。
罗堂远再道:“鄂尔泰身边本就是我们的人,有武昌知府在暗中相助,跟他们搭上了线。再联系上鄂尔泰,让他宣称不再干涉张伯行,但也不愿再呆在武昌,由此我们才跟着鄂尔泰和衮泰摸出了城。”
李肆眼瞳转为紧缩,几乎是咬着牙地低声问道:“那上面的是谁?”
第四百九十七章 盘金铃……死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盘金铃……死了
听到这句话,架住李肆的薛雪和吴崖也几乎软倒在地,真的!?
甘凤池和四娘跟了上来,听得李肆问,两人对视,四娘凄楚地一叹,思绪回到了昨日……
当时贺默娘一个劲地拉扯她,还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比划着,让四娘想到了默娘的用意。
她打量一下盘金铃,再看看贺默娘,回想两人往日模样,那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一股喜意如焰火般在心头炸开,没错!有这可能!
盘金铃高挑窈窕,贺默娘也几乎一般无二,若是穿着同样服色,从背后看去,真是难以分辨。两人容颜虽然有差,可眼瞳都清亮无瑕。即便默娘比盘金铃差上一丝沉静内蕴,可眼下这般情形,也是难以分辨。
只是,默娘真愿意如此牺牲?
似乎看出了默娘的心意,盘金铃急急道:“小红,你们赶紧走!快走!”
贺默娘却根本不理会盘金铃,急急扯着四娘,再次作出那个动作。
四娘恍悟,原来默娘不止是这想法,还要她赶紧下手,别管盘金铃的意见……
思绪如雷电一般在脑子里闪过,计划也由此清晰成型。四娘决然,她拉开贺默娘,手中显出一张手绢一瓶药,飞也似的一阵揉搓,然后就将这手绢捂在了盘金铃的脸上。
“小红,你要干什么……呜呜……”
盘金铃拼命挣扎,自然挣不脱身有武艺的四娘,甩了几下头,就沉沉晕迷过去。
看向贺默娘,四娘眼中闪着泪花,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啊……
默娘却不管不顾地忙起来,一边脱着盘金铃的衣服,一边扯动她身上的镣铐,示意四娘解开。
这等程度的镣铐,对在军情司里呆了一年多,身为黑猫杰出一员的四娘来说,自然是小意思。帮默娘和盘金铃换过衣服,急急为盘金铃上妆,其实也就是在盘金铃脸上抹一些掩饰脸色的油脂,再贴上默娘脸上那些假疮,将佝偻驼背加上,就扮回了贺默娘之前的模样。
看着已粗粗扮作盘金铃的默娘,还缺最重要的一桩掩饰,四娘皱眉。
默娘却毫不犹豫,朝着四方房柱一头撞下,咚的一声,额头皮开肉绽。
四娘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出来,但她想说,这还不够……
默娘晃着身子,摸着额头,也觉出来了,在四娘已经清晰可闻的哽咽声中,脸面继续撞上房柱,咚咚闷声连响,不仅额头,连鼻梁和脸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四娘再难忍住,使劲抱住了默娘,泪水如雨点落下,默娘却一把推开她,急急比划,催促着她。
连抽了几口大气,四娘猛然尖声叫了起来:“来人啊!盘大姑发癫啦——!”
思绪再转回来,不敢去看城楼刑台上的身影,四娘朝已有所悟的李肆点头:“是她……”
保安门城楼,还冒着热气的狗血哗啦啦泼向刑台上被缚住的那个身影,狗血之后还有粪水,跟着又是零零杂杂各色秽物。巫婆神汉正在刑台下绕着圈子洒米,左边和尚,右边道士,都拿起了器物,蓄势待发。
那一波癫狂一般攀墙的民人被打落下去后,城下数万南蛮汹涌而动,张伯行心头还是一颤。可随着秽物一泼上去,和尚开始敲动木鱼,道士挥剑焚符,下方人潮也终于止住了,甚至还缓缓后退,呼号之声再无刚才那般凶狠,让张伯行心头大定。
“诸位多加努力!将这妖女的邪气稳稳压住!”
张伯行高声喊着,同时暗道,这妖女果然邪气冲天,竟能牵动下方数万南蛮。见她目光不类寻常女子,竟是那般透亮摄人,还真如民人所说那般,显是身具勾魂之术。可惜,自己圣贤言护心,养气数十年,这妖女再多大能,又对自己莫之奈何,今日,就是你这妖女的死期!
接着一股豪壮之气在胸口里流淌着,今日之举,怕是千载难遇的扬名之机。魏征梦斩泾河龙王,那是民间戏言。我张伯行焚南蛮妖女,却是真切之实。不管后事如何,我张伯行,足以名刻青史,万世流芳!
巫婆打着哆嗦,神汉绕圈蹦跳,木鱼之声如雨落,道士的低吟也似疾风卷动。城里已有数万人聚到了保安门附近,犹在异口同声地喊着:“烧了她!”
张伯行深呼吸,举起了手,喊出了两个字:“举火!”
手臂挥下,似乎如擎天巨掌,光是阴影,就足以将城下那数万南蛮碾为齑粉。
当橘黄火焰在城楼上闪起时,城下的数万人静了下来,一个,几个,一群,片刻后,无数人跪倒在地,哽咽出声,更有人胸口愤懑无比,挥拳砸着地面,咒骂着城楼上那些人,咒骂他们永坠地府,不得轮回。
城下数千英华官兵也都惊呆了,就觉那团火焰,根本就是烧在了自己身上。
“盘……盘大姑……”
龙骑军哨长王磐从马上栽了下来,他面色灰白,已没了流泪的力气,就觉胸口正如刀一般疼痛。他本是江西绿营,南昌镇标中军游击。在长沙大战时被捕,因擅马术,免了去南洋垦田的厄运,进到龙骑军中成为普通一兵。一年多下来,已经积功升到了右士哨长。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去年在病营里,自己被扯下了裤子,盘金铃亲自检查他上的伤势。而自己之所以能保命,也全靠盘金铃在衡州城外拉起的救护院。
他自认不是面薄之人,身在绿营时,怨不说,恩在心中可是如水潭一般,荡过了涟漪,心也就平了。可在盘金铃身前,在英慈院里,他却如重回孩童,恩怨那般刻骨铭心。
所以当江西绿营的细作潜入营地,想要对盘金铃不利时,先被他的病友,已被发配南洋的那个陕西小子砸昏,他再高声呼喊,彻底破坏了对方的行动。
这一年多投身英华军中,浸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他也觉自己再世为人了,追思过往,盘金铃的丽影那般高大,让他这七尺男儿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没当面见过盘金铃,但有时过长沙和衡州,见到天庙和英慈院时,都觉无比亲切。
不止是他,龙骑军里,有近千之前的绿营俘兵,不少对盘大姑都是这般心怀。当李肆来到湖南,据说是要带盘大姑回去成亲时,他们一帮人还格外高兴。接着盘大姑被劫的噩耗传来,他们蜂拥找王堂合请战,卯足了劲地飞奔而来,想要救回他们心目中的恩人。
他们……失败了……
盘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渐渐吞噬。
不仅是王磐,不仅是龙骑军,其他官兵们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们眼中翻腾着,就在心底里灼烤着。
城楼上,火光映在张伯行脸上,那清瘦肃正的面容也在变幻浮动,如地府恶鬼。
他恶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难道你都叫不出声!?就是要听你的惨嚎,浩然正气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胜正!”
如他所愿,火焰已经扑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挣扎,被高高反缚的双手扯动了铁链,发出喀喇喇的响声。
接着一声悲鸣响起,像是泣血的杜鹃,正当张伯行微微眯眼,准备享受那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南蛮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时,天地似乎摇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动静,那是一阵歌声,一阵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此境下响起的歌声,可它就是这样悠悠飘出,从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飞升而起。
那是不成声的长呼,夹杂着抗衡惨烈痛苦的嘶声,但传入耳中的,却是深长悠远的旋律,蕴着不知多少个千年的回声。那一瞬间,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瘫一般呆住,驱邪的神汉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觉,道士手中的符纸烧到手上也没发现。
那是天曲,还只是天庙唱曲时的低和喉音。先是断断续续,可烈火似乎推着她的喉音而上,将那低唱连成了调,继而高亢明亮,震慑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识地都低念出声,渐渐将歌词唱了出来。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脉代代传,炎黄有子孙。”
“头顶一片天,日月间星辰,阴晴风雨蔽,终有蒙尘人。”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飞尘,一气归天国,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万物,赏罚道中分,功罪止于生,盖棺不再问。”
即便是没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台烈火中传出的和音,将他们的杂乱歌声融在了一起,高高托上了天际。
“牺牲!牺牲!你我本无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谁的吴崖、薛雪和罗堂远、甘凤池、四娘等人,也都泪流满面地一起唱着。
她也被这歌声惊醒了,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中,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惶地推开车门,骤然见到这十几日里时时刻刻都在苦思着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仅是疑惑自己处境的变化,还为对方那奇异的神色。
“牺牲!牺牲!你们本亲人……”
李肆倚在车门边,却还注视着远处的那团烈火,眼角也正流淌着热泪。
“噢……不……不……”
听着周围万人低唱,她转头看到了城楼高台的情形,昨日嘎然而止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而出,她惊呼出声。
“默娘……”
她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就觉这一口气已再抽不上来。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虽然还在流泪,神色却已无比平静。
“那是盘金铃……”
他对这个名字的原主人这么说着。
“盘金铃,已经死了。”
听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话语,她抽泣着道:“我怎能能这么自私……”
李肆摇头:“这不是自私,你不觉得,她也足以配得起这个名字吗?”
她泪眼迷蒙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纯粹,比我更该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李肆叹气:“你有今日的苦,是我种下的因,而你能得她身代,却又是你自己种下的因啊。她已成了你,你就再不是盘金铃,从今日起,为你自己,为我而活,把你的善,都给我吧……”
她眼瞳已再不是往日那般明亮,就像是浸在迷雾之中:“我……那我又是谁?”
李肆轻触上她受伤的额头,手指抚着她紧蹙的眉头,低声道:“你不是本姓萧吗?改回本姓吧,之前是叫苦妹?别讶异,你的过往,即便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吗?”
李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再次如发布宣言般地道:“再不让你受苦,自然也不能叫苦妹了,就叫……拂眉……”
罩上一层面纱,盘……不,萧拂眉看看转身离去的李肆,再转向那高台烈焰之处,跪伏在地,重重地叩下头去。
此时歌声已毕,高台上再无声息,城下数万军民更是静寂无声,怒吼正蕴积在他们的胸腔之中。
搭起凉棚,打量火焰中已没了动静的身影,不,连身影都已经融在火焰里,轮廓都再不见。张伯行厉声道:“都动作起来!万万不能让妖女施出邪术,遁魂而去!”
巫婆神汉,和尚道士们如梦初醒,纷纷动作起来,张伯行看向城下,就觉那一片静寂之中,数万南蛮也像是丧了胆,丢了魂,兴奋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摇曳。
他仰面长天,正要蓄气,准备来个仰天大笑,再高声叱喝妖孽退散时,城下忽然涌起一道滔天巨浪,那是灼热得连金铁都要融化的愤怒,推动着胸腔咽喉,将心声喷薄而出的呼喊,数万人几乎同声呼喊,震得城头兵丁腿脚发软,云层也像是被推开了一线。
那声呼喊只有两个字……
“裁决!”
张伯行一颗心像是骤然置入万年寒冰之中,再无半分感知,恍惚间,他就只能勉力转动一个念头: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南蛮没有溃决,反而像是失了挚爱的凶兽,正咆哮出声,即将吐露森伯而狰狞的巨齿呢?自己莫非……真的料错了?
“裁决!”
城下数万人没有对城头上的人喊,他们明了道理,知道自己无权审判,他们是在向有权定罪的人呐喊。
“裁决!”
“裁决!”
数万人,包括所有官兵,都看向李肆,泪眼婆娑,满脸涨红,就呐喊着这两个字。
李肆深呼吸,裁决虽由他定,却没有什么选择,最多选择一下实施的形式。
取过部下的火把,丢入立柱火盆中,火焰呼呼而上,跟远处城楼高台上的火焰远近响应。
此时的李肆,跟武昌府里那些民人之前心中所想,几乎一半无二。
烧了它!
烧了它,还华夏一个朗朗乾坤!
李肆高声道:“我裁决……焚城!”
第四百九十八章 郎世宁日记:1718年12月
第四百九十八章郎世宁日记:1718年12月
烈焰之间,一个女子双手高举,被铁链挂在刑柱上,她正张着嘴,却不是呼号,那平静的面容,让观者的感觉是她不过是在歌唱,正在烈焰之中歌唱。
郎世宁长出一口气,放下画笔,目光从自己已完成大半的画板中心挪到边缘,那还是空白。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将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画出来,还是进行“艺术加工”,将之后的情形加上去。
这已是十二月中,保安门城楼上刑台的烈焰,已熄灭了九天,而武昌城的大火,昨日才刚刚熄灭。此时郎世宁看过去,只能见到黑烟升腾,武昌像是已化作了灰烬,简直就跟但丁《神曲》里所描绘的地狱一般无二。他拿不定主意,是该画上前几日的武昌大火,还是今天的蔽日黑烟。
这将是一幅传世巨作,郎世宁觉得每一个环节都要深思熟虑,他放弃了现在作决定的念头,转而拿起纸笔,开始记他的日记。这几天的经历太过震撼,接着所有精神都灌注在了画上,以至于他每天记上几笔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也破了例。
“如果是一位刚到中国的欧洲人,对这几天在武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会感到一丝熟悉,同时又会极度迷惑。”
“熟悉的是,清国的总督像对待异端一样,在武昌城里数万清国人的愤怒呼喊声里,将一位倍受爱戴的,如圣徒一般的女子绑上了火刑柱,然后在数万为拯救她,不远千里从南方赶来的民众眼前,将她烧死了。”
“那位如圣女一般的女子,她叫盘金铃。据说她得了尊敬的皇帝陛下拯救,从此立志行善救人。她所创办的英慈院,救治好了无数伤痛病患。她特别擅长救治外伤,在欧洲人还在愚昧地将放血当作万用万灵的妙方时,她却已经能给人体输血,让那些因手术而大量失血的人保住性命。她对妇人生育格外关注,英慈院的育婴堂,新生婴儿的死亡率已经低到了百分之十以下,跟当地民间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相比,简直就是奇迹。欧洲人若是知道这个数字,肯定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在欧洲,这个比例甚至更高……”
“她还加入了据说是皇帝陛下最初建起的天主教会,噢,主啊,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我只是转述这里的中国人,对他们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的称呼。在她的帮助下,教会依靠医术和严谨的卫生知识传教,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乎所有祭祀都在医学上接受过她的教导,这也让她在教民里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因此当那数万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所爱戴的……圣女,这是他们私底下的称呼,被活生生烧死时,他们愤怒了,他们要求皇帝陛下对这样的罪恶作出审判。皇帝陛下,对了,这位令人尊敬,令人畏惧,同时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崇拜的年轻皇帝,他从来都宣称,他是为民众服务的,他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我也满心的相信,他本人比所有人都要愤怒。因为这位圣女,本该嫁入他的皇宫,成为他所宠爱的皇妃。”
“所以,武昌城,就这样被烧了。”
“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正如被烧的其实仅仅只是武昌城南面的一部分。清国的武昌知府来到皇帝陛下面前,跪求他放过城中的无辜民众。皇帝陛下说,他只是下了焚城的命令,如果不想被活生生烧死,城里的人就该迈动自己的双腿,作出明智的选择。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没有完全抵达,武昌城还没有被围,要做什么,还有时间。”
“这真是一位极有克制力,极善于忍耐,极为仁慈的皇帝。回想欧洲那数百年黑暗的历史,我这个欧洲人,都禁不住羞愧万分。而当时清国那位武昌知府,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仁慈和牺牲的美德。他将自己绑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来到了皇帝面前。沿途的民众和皇帝身边的军官,高涨的怒火几乎快点着了我的头发,他跟之前决意烧死圣女的总督截然不同。”
“在这位知府的组织下,绝大多数武昌人在两三天里都逃出了城,除了那位总督和他所率领的清队,他们职责在身,同时也好像是被那位总督的坚决所感动了,如最虔诚的教徒一般,要死守这座城池。”
“皇帝陛下的大军到来了,他们是被数百门大炮拖慢了行程。但这些大炮的到来,也宣示着武昌城不可能再坚守下去。仅仅只是两天,武昌城就被攻破了,接着大火吞没了全城。据说有上万清人和不愿逃出去的民人被杀,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这就是那位总督所作所为的代价。”
“皇帝陛下终究是仁慈的,他止住了部下屠杀俘虏的行动,将这些俘虏流放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洋。接着他带领大军,朝东面前进,要去追捕那位凶手,那位据说在清国享有清廉美名的总督,他逃了,真的很滑稽。因为他烧死圣女的决定,违背了清国皇帝的旨意,所以被免职了,正是靠着这条旨意,他就这么逃了。”
“整件事情,听起来很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我们欧洲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如果有人看到了我的描述,一定会以为我是在根据那些历史编造着故事。这就像是受难耶稣,圣女贞德,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王这些事混在了一起,但是我想说……”
郎世宁正奋笔写着,一骑急奔而来,到了他所立的矮坡之下。
“朗次事,通事馆谢知事急召,请次事马上赶往广州!”
听到有公务,身为通事馆次事的郎世宁长叹一声,为自己不能继续跟在皇帝陛下身边而遗憾,再看看画板上没完成画,遗憾更甚,这下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完成了。
可他还有时间写完日记,接下了公文,郎世宁继续动笔,他正写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我想说,这是不同的,这不是我主对上安拉,也不是罗马对上新教。”
“不管是武昌城里,喊着要烧死盘金铃的那些人,还是武昌城外,为盘金铃的死而流泪,愤怒地要求皇帝审判罪人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什么狂热的信徒。或许有人在看到两方民众的激愤表情时,会有不同意见,但我还是得说,他们的确是在捍卫自己心中的神圣,在憎恶他们心中的恶魔,但他们都不是我们欧洲人概念里的那种教徒。”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
“清国的那些民人,他们愚昧,他们野蛮,既像是当年欧洲宗教裁判廷所审判的那些罪人,也像是宗教裁判廷本身。原料我这么比喻,但我对宗教裁判廷就是这么看的。而南面英华的民人,他们虽然属于天主教,但我不得不说,这个天主教,并没有自己的灵魂,他更像是……一个教导大家该怎么活得更安宁更幸福的劝善会。”
“不管是清国,还是英华,民众都是中国人。他们历来不信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还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神灵存在。他们信的,只是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同时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存在。注意,‘神灵’和‘存在’显然是不同的。”
“相对于那冥冥中的上天,中国人更关心祖宗之灵是否会保佑自己,自己死后,是不是能跟祖宗之灵相融为一体。而英华人所创的天主教,是将上天当作所有祖宗之灵的归宿,而非一位严峻的神明。他们透过祖宗之灵去感悟上天,从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让灵魂获得慰籍。他们不会去求得上天直接传言,给自己晓谕着该如何行事,该如何思索。”
“严格地说,天主教并非教会,当然,曾经有那样的危险,就在盘金铃被烈焰吞没的时候。皇帝陛下的话揭示了天主教的本质,他说,信上天者无敌。”
“汉语是博大精深的,这两个字有两个不同的含义。皇帝陛下所说的是第一个意思,也就是没有敌人。跟佛、道乃至我们公教一样,天主教也认为,人人是有罪的。但不同的是,他们认为这罪是尘世的罪,不是人的原罪。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这跟中国人所信的佛道,甚至那些儒家士子的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也都讲求修身养性,保持心灵的纯洁。”
“既然人人有罪,那就无人有权给他人的灵魂定罪,所以也就没有敌人,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因此这个天主教只是一种泛信,一种朴素的信仰,一种道德,施加于灵魂的道德。没有异端的教会,怎么能叫宗教呢?”
“但我却觉得,‘信上天者无敌’这话,其实还另有深意。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敌人,那他岂不是也成了最强大的人?如果这个天主教,真能做到这一点,那还有什么可以改变中国人的信仰呢?这一点其实在中国人对待佛教道教的态度上,就已经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中国人,似乎什么都能信,可仔细看下去,似乎什么都不信。但如果再深思的话,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其实都信着上天吗?”
“皇帝陛下,让这天主教会立了起来,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明儿提供,想必是已经看透了这样的内心,要让中国人,更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吧……”
写到后来,郎世宁已经在发泄郁闷,自己身为耶稣会神父这个身份在这里所遭遇的郁闷。
合上笔记本,再看看那份公文,郎世宁这点小小郁闷也不翼而飞,他还有重要的公务。他有三个身份,耶稣会的神父,皇帝陛下的内廷画师,帝国通事馆的官员。而第三个身份,已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演绎,更值得他付出忠诚和心血。
第四百九十九章 清官为何清,此罪为何行
第四百九十九章清官为何清,此罪为何行
郎世宁仅仅只是旁观者,武昌之事,震撼之外的遗憾和郁闷跟英华人截然不同。
“张伯行他不是清官么?不是青天么?不是想要降妖除魔,名垂千古么!?他竟然跑了!?”
“那个叫杨文乾的武昌知府,据说是个贪官,可为了保武昌一城人命,都知道自缚出城,那张伯行还真是不要脸!”
“清官的脸面……光鲜得很,苍蝇都立不住。”
踏在武昌府东面的黄州府城头上,红衣军将们愤声地讥讽着,脸上的愤慨和悲戚依旧浓重。
武昌城坚,但坚的只是城墙,那十数万城中民人,没见到南蛮因妖女被焚而溃决,反而听到数万人愤怒地同声呼喊焚城时,自己的心志反而溃决了。托武昌知府杨文乾的福,得知南蛮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想焚城,还有时间逃命,都一窝蜂逃出了城,混乱间,天地会和军情司的人手大批渗入城中。
因此当大军带着火炮一到,这武昌城就陷落了。
可大家最憾恨,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伯行居然逃了!?
“没什么奇怪的,张伯行本就是愚妄之人,还以为咱们一国是妖孽之国,害了盘大姑就能绝了我们的气运。即便算错了此事,他还带着兵丁守城,想的确实是青史留名。”
“可问题是,雍正撤了他湖广总督的职,他就不是清廷的官员了。他也再没名义与城偕亡,而且即便亡了,他能留下什么名?不臣之名?”
“我猜想没错的话,他之前其实也想过就留在武昌,死在大火里的。但最终他会跑掉,恐怕还是开始担心,雍正会给他定下什么罪名,将他之前什么降妖除魔的名声抹掉,甚至让他背上恶名。所以他跑掉了,他想活着守护他的名声。”
薛雪的声音响起,他一番解释,让军将们心中恍然,真是想不到,这位清官,肚子里花花肠子还真会绕,绕来绕去,总是为了他的名。
“罗猫妖是干什么的!?也没把他盯牢了?就算他逃回北京,也该派黑猫把他的脑袋割回来!”
“是啊,盘大姑可不能白白的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军官们激愤地嚷着,听到“盘大姑”这个名字,一直在沉默地吴崖转头看向薛雪,两人交换过默契的目光。
“盘金铃”死了,萧拂眉活着,这已是个秘密,加上之后不得不了解此事的人,最终会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二三十人。
“内河水师没建起来,地形又这么烂,商人在这里也不得力,咱们要继续东进,可真是麻烦……”
吴崖把话题带回到眼下军事上,部下们也都皱眉。眼下神武军、龙骑军以及炮兵赤雷军一部已进到黄州,即将涉足安徽。由于事前准备不足,没有足够的水师支援,同时后勤也没整理到位,政治攻势更没启动,前进速度极为缓慢。
自黄州向东,江湖纵横,清廷水师密集,地方官民顽愚。除非定下大举北伐,攻入江南的战略,否则继续深入,处境会越来越不利。
“陛下有令,大军止步,回防岳州!”
薛雪是临时客串杨适,来向吴崖传令的,李肆已带禁军南归,为的自然是控制武昌一事的余波。
听到这个决定,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虽说往前打确实有些麻烦,但就此止步,任由那张伯行跑掉,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那还能怎么着!?张伯行逃到北京去,也要咱们现在就打到北京去?他不过是一个人,真要拿他,一队黑猫足矣!”
吴崖向薛雪点头,然后沉声说着。
薛雪微微一笑:“这事也轮不到黑猫动手,其实他们早就盯住了张伯行,但陛下说,没必要为鞑清送过去一个死于国事的忠臣,张伯行……会得他的报应。”
神武军副统制展文达捏拳道:“我们不去抓,黑猫也不去抓,那还有谁去给他降下报应!?”
同为副统制的韩再兴补充道:“还有那马见伯,他可是罪魁祸首!”
薛雪点头:“放心,一个都跑不掉,会有人替我们出手。”
北京,乾清宫正殿,正参加御门听政的王公、大学士和九卿科道们,听到龙椅上的雍正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时,顿时一片哗然。
“这是……这是在替南蛮复仇啊!”
“万岁!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怎可行之!?”
“此议一定,怕不天下鼓噪啊皇上!”
臣子们跪满一地,如丧考妣地叫唤着,咚咚叩头声不绝于耳。
允禩看了看那群情激愤的一殿臣子,长出一口气,心说,此时再不起,又更待何时,风声越来越紧,自己本无什么机会了,却不想老四你亲自送上这样一桩绝大机会,你这可是……跟天下人为敌啊。
他挺身而出,跪倒在地,朗声道:“求请皇上,收回成命!”
在他的带领下,臣子们的呼喊汇聚为一道巨大声浪,几乎快能将龙椅上的雍正掀翻。
若是换在之前,这般汹汹气焰,雍正根本就招架不住,可现在他却嘴角噙着冷笑,如视猪狗般地扫视这帮以允禩为首,形近于逼宫的朝臣。
雍正先是轻声道:“看来,你们还真是以张伯行为荣呢?”
接着他骤然咆哮:“抗旨不遵,擅起边畔,他张伯行担得起这个罪责么!?”
殿堂一阵沉默,接着众人抽凉气的动静汇聚为一股瑟瑟寒风。
臣子们都心道,喔唷……完蛋!二愣子皇上把咱们朝廷的底给掀了!
南蛮乃反贼,虽然势已大到不能制的地步,隐隐有南北分踞的态势,但朝廷是绝不承认这桩现实的!就连“南蛮”这一词,都绝不会在朝廷邸报和题本奏章上出现,如果出现,那就是大大的犯忌!历来都是以“反贼”、“李逆”称呼,即便称作“南蛮。”那都意味着朝廷将其等而视之。
而现在,雍正竟然用“边畔”一词来形容大清跟南蛮在湖广所生兵事,这就是将大清跟南蛮平等相待,这是现实,但却是只能在私底下说,却绝不能摆到台面上来。
现在雍正竟悍然揭穿,怪不得臣子们既是惶恐,又是鄙夷。
当时就有御史抗声道:“万岁失言!请收回‘边畔’一语!”
臣子们正等着雍正打哈哈下台阶,雍正却一声厉喝:“混帐!拖下去!”
拖下去后会是怎样,没人知道,但这个御史却是马上就消失了,殿堂寒意顿时再升一层。
张廷玉站了出来,原本以为他还要劝解雍正,他却转向众人,沉声道:“万岁重实,以实领国务,方能稳得我大清江山。若是没万岁,眼下一国是何面目,诸位就没扪心自问过!?”
这话问得臣子们都骤然一惊,南北形势,还真如张廷玉所言。不是雍正登基,那李肆会安安稳稳一年多,一直在南方不动,甚至还还了岳州!?
民间早有戏言,南北两帝有暗中默契。可从大清江山的角度考虑,这难道不是件好事?真要换个皇帝,跟李肆没有默契,继续打杀下去,大清还能握有江南?说不定连两淮都没了!
雍正脸色沉重地道:“朕与那李肆虚与周旋,空手搏虎,才暂时护得这大清江山一年多的安稳。尔等不体朕心,朕可宥之,可不体国情……”
他咬牙道:“罪无可赦!我大清江山,要从风雨飘摇中立稳,要复皇考之盛,就得看清眼下之势!岭南、云贵难道还在朝廷手上!?湖广四川依旧完璧!?你们说啊!”
没人敢说,雍正接下的确实是副烂摊子,他的确有底气破罐子破摔,甚至敢于说出“边畔”一词,要将南北定为敌我两国的关系。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最有利的,起点低嘛,异日进退空间就大大的富裕了。
接着雍正看向允禩,后者咬牙,感觉形势已经脱离了自己预计的轨道。
雍正狠狠笑道:“不仅是南面之事,西面也总是不安宁,藏地是平了,青海却又乱了,罗卜藏丹津……”
这个名字一提,允禩脸色顿时煞白,他眼珠子一转,当机立断地叩首道:“臣愚昧!臣无知!臣竟不识皇上忍辱为国的苦心,求请皇上发落!”
雍正一滞,抖了抖脸肉,心说老八可真是见机得快,缩得如此俐落,让自己没办法马上大作文章。也好,先解决张伯行,稳住李肆,再来彻底收拾你!
“知罪就好……把差事都交了,回府闭门思过吧。”
雍正一句话,就将允禩赶出了朝堂,但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可眼下众人都无心去想允禩的遭遇,雍正对张伯行的处置,太过骇然,他们绝难接受,特别是以王掞为首的理儒之士。张伯行可是前朝名吏,甚至被康熙亲口称呼为“天下第一清官。”跟更早的陆陇其、于成龙等清官齐名,即便此事有抗旨之行,怎么也不该以那等规格处置吧。
“清廉?忠义?张伯行无必死之罪!?”
听到王掞出列,为张伯行求情时的话语,雍正目光森冷,思绪悄然回到了昨日,回到他与茹喜商议之时。
昨日他可的确是焦头烂额,惶乱不安。张伯行这个名字,就在他牙间翻来覆去地低低咬着,恨不能嚼成渣滓。
他本第一时间就给张伯行下了密谕,让他把人转给鄂尔泰。可没想到,张伯行不知发了什么疯癫,再发来一封密折,态度跟早前发来请示如何处置盘金铃的折子大相径庭。张伯行说,之前是不知内情,现在明白了,此女就是南蛮命脉。只要将此女除掉,南蛮一国就失了人心,由此南蛮必备,我大清必将复了南方之地,重得朗朗乾坤。
从感情上讲,雍正很希望张伯行的话是真的,杀了盘金铃,南蛮就完蛋了。可从理智上讲,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张伯行那腐儒的一厢情愿!李肆起家,的确有赖英慈院和盘金铃,但绝不是倚其为根脉。
暗中蓄养私军,配快枪大炮,割钞关胁商,再以商胁官。那李肆,更多是以骇人目光,看透了朝廷管制的根底,靠爪牙和银钱为刀,一步步剖开了朝廷的内里,由此席卷而上,成就了今日之业。
杀了盘金铃,何损于那李肆!?不仅无损,甚至还会让那李肆更聚起治下民心。广州事变时,民人暴乱,那汹汹之力,雍正可是刻骨铭心。一想到那时,他就止不住地恶心欲呕,似乎自己又置身粪坑,那层屎尿还浸在身上……
见了张伯行的折子,雍正就暗道不好,赶紧再下急谕。一方面将张伯行就地免职,一方面让鄂尔泰署理湖广总督,全权处置此事。
可来不及了,那张伯行,竟是骄横如斯,没得他的谕令,就将盘金铃行了火刑!
当雍正得了鄂尔泰、衮泰等湖广大员的紧急奏报时,有一种天崩地裂,龙椅坍塌的错觉,好半天都没缓过来。跟允祥、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和马尔赛等军机大臣商量了一整天,依旧不得要领,最终不得不又来找茹喜。如允祥所说那样,此事就得从茹喜这摸到李肆的心意。
在茹喜面前,雍正没有一点伪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恨声道:“这张伯行,该杀!”
茹喜沉着脸道:“光杀,怕是平不了李肆的怒气,而且……”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雍正由怒转恨,对张伯行此举的性质也有彻底了悟。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的感觉,从坏事的奴才,骤然变为居心叵测的逆臣。
茹喜道:“不狠厉一些,也镇不住其他汉臣……”
没错,此事不光是平息李肆怒气,张伯行所为,还触及到了另一件事,一件跟李肆领兵北伐,大清江山不保这事同等重要,不!在某种情况下,更为重要的大事!
那就是……这大清,到底是谁在作主!?
汉臣,饱读诗书的理学之士,靠着清廉霸居民心的清官,他们在先皇康熙时代,那般活跃,为的是什么?为的真是忠君!?
不,雍正可不相信,他知道,他的老子康熙也不相信,因为康熙亲口说过,这些汉臣沽名钓誉,待他们如待小人,绝不可太过亲近。先皇不过是在跟他们演圣君贤臣的戏码,他们之中,却屡屡有人入戏太深,还真觉得自己就能占住民心,妄定国政了?
这大清可不是他们的大清!
雍正脸色越来越铁青,他虽然想着满汉一家,大家齐心协力为国,可从没想过主奴颠倒,伦常败坏。
这张伯行所为,何止是沽名,根本就是置他这君父于无物!一国之运,岂容你一个奴才,不,连奴才都不配的汉臣,所能处置的!?
雍正的脸肉都在哆嗦,真如茹喜所言,不将其狠厉处置,他就是其他汉臣的榜样!只是杀了一个张伯行,异日千百个汉臣以其为榜样,这一国就不再是大清,就成了朝臣视帝王于无物的前明!
雍正深呼吸,既是对茹喜作出保证,也是为自己定下底调:“没错,朕会处置好张伯行,让他连名带身,万劫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