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分兵
第九十章分兵
当天傍晚,朱八十一在庄园里摆开宴席,与芝麻李、赵君用、毛贵等人喝了个痛快。第二天一大早,则将充作中军的院落腾了出来,请芝麻李入驻。
都是自家兄弟,芝麻李也不过多客气。立刻命人在院子里竖了根旗杆,将徐州红巾的帅旗扯了起来。随即,传下一道道将令,召集驻扎在五里之外的各哨人马向左军靠拢,以庄园为依托,重新竖起了一座连营。
他前天担心朱八十一的安危,几乎把徐州军的全部家底都带了出来。此时此刻,战兵、辅兵和各级将领的亲兵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三万余众。这个规模,看上去可就有些吓人了。因此新营盘刚刚立好没多久,就有一股赶着马车,举着白旗的家伙连滚带爬地走到了营门附近,隔着几百步远就跪倒在地,一边口称死罪,一边哭喊着向营门磕头。
当值的百夫长路礼看得好生纳罕,连忙带着几名机灵的红巾军士兵走过去询问究竟。那群磕头虫当中,立刻爬出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双手抱住路礼的靴子,大声哭诉道:“军爷,军爷饶命啊。并非我等有意怠慢,是,是城里的色目主簿眼浅,舍不得些许钱粮。我等昨天已经一拥而上,将那色目主簿阿里抓了,丢进了大牢之中。就等着朱都督一声令下,便将其斩首示众。今年,今年的钱粮,也都已经装在了另外的马车上,随后就到,随后就到。请军爷一定禀告朱都督一声,请他老人家开恩,开恩呐!”
“请军爷一定替我等禀告朱都督,请他老人家开恩,开恩呐!”肉球身后的其他磕头虫,也向事先排练过无数次一样,齐声哭喊。
“等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要求见朱都督,还是求见李大总管?!”路礼听得晕头转向,用脚踢了肉球一下,低声喝令。
“李,李大总管他老人家也在?”肉球向后打了个滚,瞪圆了泪汪汪的眼睛询问。见路礼脸上一幅信不信随你的表情,立刻又爬了回来,继续放声大哭:“军爷,军爷开恩。李总管吊民伐罪,我等早就该赢粮影从。然而那丰县城里,权柄都由色目主簿把持,我等”
“闭嘴!不准哭,有话说话!”路礼越听越迷糊,又狠狠踢了肉球一脚,大声命令。
“是,军爷!”肉球的眼泪立刻就像被堵住了水管儿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跪直了身体,继续说道,“军爷容禀,小的们都是丰县的衙役。听朱都督将令,说让达鲁花赤,不,让鞑子保柱派人将被他老人家活捉的阿速人领回去,就”
这回,路礼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这伙人是奉丰县达鲁花赤保柱的命令,前来接走那些被乡绅们购买的阿速俘虏的。马车上装的,全是丰县乡绅们临时凑集出来,回报朱都督“善意”的礼物。
当然,在见到了大军的规模之后,眼前这个胖球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马车上的礼物,远远不够表达丰县父老对红巾军的敬意。特别是听闻李大总管也亲自到了黄河北岸之后,丰县父老的敬意更是瞬间翻了数倍。只是目前都存在县城的仓库中,需要点儿时间才能陆续送过来。只求李总管开恩,巡视丰县之前通知他们一声,以便他们提前打开城门迎接,避免有无知狂悖之徒,冒犯了李大总管的虎威。
至于什么以前蓄意拖欠该送往徐州的钱粮,赶走徐州信使,以及射伤红巾军斥候的罪行,则都是色目主簿授意。如今丰县的官员们,包括达鲁花赤保柱在内,已经将一手遮天色目主簿拿下,随时准备砍头云云。路礼全当胖子在放屁!反正这年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城市里面,市集肯定常年由色目人把持着。借着红巾军的由头将色目主簿抄了家,对地方官员来说,绝对是一桩有赚不赔的好买卖。
“你等着,我去替你向大总管汇报。至于他老人家有没有空见你,那可是得另说!”既然已经弄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路礼就没兴趣继续看他们表演哭戏了。丢下一句话,转身回营。
“不敢,不敢!小的是什么人啊,怎敢奢求李总管赐见。只求他老人家开口赏一句话,这丰县他要不要?几时要?就千恩万谢了!”肉球赶紧又磕了个头,冲着路礼的背影大声强调。
芝麻李正在议事厅内和朱八十一等人探讨给红巾军各级将领的铠甲上添加标记,以便战时识别身份的统一指挥的问题,听到路礼汇报,立刻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让他带着俘虏滚蛋,老子没工夫搭理他。至于丰县,让他们把色目主簿的脑袋砍掉后,连同他们认为合适的赎城物资尽快送到徐州。只要他们的诚意足,老子不在乎让他们在目前的官位上多干几个月!”
“是!”路礼干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打发丰县官吏去了。不一会儿,却又小跑着回来,躬身汇报,“启禀大总管,邳州和峄州也派人来了,请求向您进献劳军物资!”
“老赵,你派人去把物资都收了,人打发走!给的少的,就吓唬他们一番,让他们加倍缴纳。给得差不多的,就让他们尽管安心,说咱们眼下没功夫去搭理他们!”芝麻李微微一愣,随即不耐烦地吩咐。
“行,我这就去安排!”赵君用闻听,笑呵呵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着补充,“这群贱骨头,巴掌不打在身上,不知道疼。要我看啊,以后还得派朱兄弟经常过河来几趟。像前天那样的战斗再打赢几次,咱们徐州军明年的粮草就都不用发愁了!”
“哈哈哈哈哈”在座众将被都得开怀大笑,看向朱八十一的目光,充满了友善。前天那场遭遇战虽然害得左军伤筋动骨,却着实打响了徐州红巾的名头。照今天上午这态势,恐怕不用芝麻李再派人去威胁,周围方圆几百里内那些以前不肯向徐州军表达“敬意”的州县和坞堡,都会主动派人前来服软。
果然,又过了没多久,当值的百夫长路礼就第三次跑来汇报,稍远的单州、砀山和虞城,也有信使骑着快马赶到,请求向李总管和朱都督送上礼物,表达敬意。
对于这些送上门来的礼物,芝麻李当然是来者不拒。但对于这些州县的训示,则不像先前那样客气了。仅仅命路礼出去通知对方,回去听候处置。至于李总管会不会派人接管县城,还有待考虑。
待路礼奉命退出去之后,芝麻李回头看了看满脸迷惑的众将,笑着解释道:“不是我小肚鸡肠,非跟他们计较。而是此事涉及到咱们徐州军的未来进军方向,所以马虎不得。来人,给我把舆图取来!”
“是!”立刻有亲兵答应一声,从旁边的屋子里取出一卷地图。展开了,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墙上。
芝麻李站起身,快步走到地图旁,指着上面的几处城池说道:“前日刘福通大帅派人送来捷报,他已经又拿下了汝宁,项城和郾城,不日即将领兵去光复汴梁。命令咱们务必早日南下,拔掉宿州、蒙城等地,将颍州红巾和徐州红巾的地盘连成一片。我昨夜酒醒之后琢磨,咱们徐州军老是养在家中总不是个事情,的确也该让弟兄们出去见见血了。于是就决定,这次回去后,立刻亲自领着大军南下”
“我去,大哥,您坐镇徐州就行!”
“让我去,我们前军好久没打仗了,正憋得难受!”
“我去,大哥,我们后军照着朱兄弟的秘法,已经练了三个半月了,刚好拉出去称称斤两!”彭大、毛贵、魏子喜,还有其他将领露胳膊挽袖子,争相请缨。
“咱们徐州军除了里应外合拿下徐州那仗,从没攻过城。所以这次南下,一定不能疏忽大意。”芝麻李摆摆手,笑着说道,“因此,我决定,除了赵长史和朱兄弟两个之外,其他的人都跟我一起去。至于赵长史和朱兄弟”
侧转头,他看了看略微有些惊诧的朱八十一,笑着继续补充,“一个带着本部兵马留在徐州坐镇,另外一个,回去后把人手和粮草带齐了,立刻向西北进发,去把砀山和虞城和下邑三座县城拿下来。威逼睢阳,做出要与刘福通大帅一道,南北夹击汴梁的姿态。如此,鞑子必定弄不清我徐州军的真正动向,进退失据。另外,在新黄河和旧黄河之间拿下一块地盘来,也能监督北岸的动静,随时给徐州城示警!”
一番安排,做得井井有条,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众将闻听,纷纷抱拳称是。唯独朱八十一,答应了一声之后,脸上的表情愈发迷茫了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差不多一个月之前,苏长史和于参军两个,还曾联袂鼓动自己向芝麻李请缨去攻打砀山、虞城和单州,然后脱离徐州军单飞。自己当时立刻就表示了拒绝,谁料到,今天芝麻李却鬼使神差般,把一个极为相似的任务亲手交给了自己。
莫非是姓苏的又偷偷地在芝麻李身边使了办法?!对于自己麾下的那位苏先生本事,朱八十一可是非常清楚。老家伙甭看整天没个正经模样,走起歪门邪道来却一个顶俩。特别是在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上,绝对敢不择手段,并且将所有人蒙在鼓里。
正困惑间,却又听芝麻李笑着说道:“我们大伙都往南边去,把北路全都交给朱兄弟你,这担子对朱兄弟你来说,的确是太重了些。但你刚刚打出自己的威名,周围的贪官污吏都怕你怕得厉害。砀山、虞城和下邑三县,又都不是什么易守难攻之地,应该挡不住你的全力一击。至于睢阳,你摆出架势来吓唬他们一下就行。等我打完了蒙城,立刻会沿着涡水北上与你汇合!”
第九十一章 遇敌
第九十一章遇敌
接下来,大军又在黄河北岸停留了五天。待俘虏们都被丰县官府领了回去,周围各州县堡寨答应缴纳的粮饷缴纳得差不多齐了。便拔营起寨,掉头返回徐州。
那吴家庄距离徐州城,实际上只有一百里上下。返程时人手充足,又不用担心半路遇到敌军,因此队伍走得极快。才一天功夫,黄河就已经遥遥在望。芝麻李看看天色已晚,走浮桥难免会遇到危险。便命令弟兄们寻了个地势稍高的位置扎下了营盘,吃饭歇息。只待明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全军渡过黄河。
谁料才吃过晚饭,长史赵君用就拿着一份密报,急匆匆跑进了中军帐。紧跟着,低沉的鼓声就在中军帐外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头皮直发乍。朱八十一闻听,立刻放下手里的兵书,大声命令,“伊万,你通知全体战兵披甲待命。大总管点将,我先去他那,马上就会回来!”
说罢,带着徐洪三等亲兵一溜小跑,来到中军帐外。只见军帐门口人喊马嘶挤成了一片,毛贵、彭大、魏子喜等人也都急匆匆地赶来了。有的嘴巴上还带着饭粒儿,有的明显刚刚喝过酒,脸红得像一只醉虾般。互相用目光打着招呼,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困惑。
“管他什么事情呢,先进去再说!”彭大在众将当中年龄最长,威望也仅仅次于芝麻李。丢下一句话,率先推开了帐门。
“进去,进去说话!”众人紧随其后,陆续入帐。只见芝麻李手里捏着一封信,满脸冷笑。赵君用则在旁边撇着个嘴,面沉似水。好像是谁刚刚偷了他家的牛一般,随时都会跳起来做跟人拼命状。
“有个姓逯的狗官,带着三万盐丁,趁着咱们不在家的时候,杀向了徐州。今天早晨刚刚经过的张家集市码头,如果不是有乡绅给咱们报信,等明天咱们过河时,他刚好给咱们来个半渡而击。”看看众将差不多都到齐了,芝麻李冷笑着将手里的密信拍在了帅案上,大声介绍。
“奶奶的,他找死。老子这就带领弟兄杀过河去,先把他的脑袋给大伙拎过来!”彭大闻听,立刻火冒三丈,向前走了几步,大声请缨。
“该死,带着一伙盐丁居然就敢打咱们徐州军的主意!大总管,咱们连夜摸杀过河去,打他个措手不及!”魏子喜也挥舞着胳膊,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他将领中的绝大多数也都义愤填膺,谁都无法接受被一伙盐丁打上门来的事实。只有前军都督毛贵、左军都督朱八十一和他们身边的少数几个,互相商量了一下,然后由毛贵站出来问道,“大总管,长史,这个消息确实么?末将记得,就在五天前,邳州的达鲁花赤还派信使向您输诚。当时答应的粮草和钱财,也是昨天上午刚刚送到。”
“已经核实过了,消息确凿无疑!”赵君用想都不想,大声回应,“那邳州的达鲁花赤保力格,显然早就知道盐丁会来。他之所以假意向咱们输诚,图的就是为了迷惑咱们,给姓逯的狗官制造偷袭徐州的机会!”
“盐丁是不是乘船而来?!”毛贵点点头,继续低声追问。
“半数乘船,另外一半儿从南岸步行。粮草辎重,也都装在船上!”赵君用想了想,飞快地回应。
这些都是在密报中写得清清楚楚的内容,他素有过目不忘之才,因此听到毛贵询问,就能丝毫不差地背诵出来。后者听到答案之后,便皱了几下眉头,低声说道,“粮草辎重都用船拉的话,就要沿着黄河逆流而上。三万人马的消耗不是个小数目。以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算,十天的粮食至少都要三十万斤。用那种载重三万斤的大船拉,在黄河上逆流而行,一个时辰最多走十二里路。张家集距离徐州渡口的水路大概是七十里,即便停下来休息,拼命往前赶,姓逯的至少也得走上五六个时辰!”
“你是说,姓逯的狗官此刻还在半路上?!”芝麻李的眼睛顿时一亮,用手拍了一下桌案,大声问道。
“末将不敢保证!”毛贵想了想,轻轻摇头。“如果末将是姓禄的,得知大总管这几天就要过河,肯定会先派一部分精锐,或者换轻舟,或者步行,以最快速度去埋伏在对岸桥头处!”
“军师,咱们下午派过河去的斥候还没回来么?”芝麻李闻听,立刻又将头转向赵君用。
“没有,前后派出了三波斥候过河,至今没一个人赶回来!”赵君用想了想,用力摇头。同时看向毛贵的目光,也露出了几分钦佩之意。
其他正在吵嚷的将领们,也都纷纷将叹服的目光看向了毛贵。同样都是带兵打仗的,自己听到有敌军来袭,就只想到冲过河去跟对方拼命。而看人家毛兄弟,居然转眼之间,就推测出这么多的事情来。这人和人啊,有时候还真没法比。
前军都督毛贵被大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解释道,“不是我一个人想到的,张兄弟,续兄弟,还有周兄弟,都想到了这一点。”
“谁想到的一会儿再说!”芝麻李用力拍了下桌案,将话头迅速拉回正题,“毛兄弟,你的意思是说,姓逯的狗官,眼下应该已经到对岸了,正带着一部分精锐埋伏在浮桥另外一端?”
“如果他多少懂得一些兵法的话,应该是这样!”毛贵笑了笑,轻轻点头。“但人数不会太多。淮南那边的盐丁虽然个个都吃苦耐劳,但一天跑上六七十里路,还能拿得起刀枪来的,五个里边顶多能挑出一个!所以末将大胆的估计,姓逯的狗官此刻身边也就带着五千余精锐。再加上五六百可能骑着战马赶路的,六千部众,已经是顶天了!”
“六千,那也不能算少了!咱们这边扣掉辅兵不算,所有人麾下的战兵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万出头!”芝麻李点点头,脸上隐隐带出了几分担忧。
眼下正是三月底,四月初的时候。黄河的水流颇急。真的被姓禄的狗官堵在北岸,大伙很难强攻过去。而眼下留在徐州城的,只有后军都督潘癞子所带的一万多老弱。并且潘癞子本人在去年徐州保卫战中身负重伤,至今还有一条胳膊不太听使唤,根本无法像以往那样亲自带队冲在第一线。
万一徐州城被姓逯的狗官给抢了去,被堵在北岸的这三万多人,可就变成了一伙流寇了。到那时,甭说蒙元士兵会像闻到血腥味道的狼一样扑过来,就是以前那些已经输诚的地方官吏和堡主寨主们,也会带着各自的手下上前分一杯羹。
“六千,的确不算少了。但那得看谁领着!”见芝麻李脸色阴沉,前军都督毛贵想了想,突然又将声音提高了数分,“如果只大总管或者朱兄弟这样的勇将领着,六千人,足以将浮桥和渡口都堵得紧紧的,将咱们活活饿死在北岸这边。可如果换了别人,呵呵”
说着话,他连声冷笑。同时目光高高地挑起,仿佛天下再无值得他平视的人一般。
众将领听了,心情顿时就觉得一松。对啊,有一把宝刀在手,还得看主人是谁呢?!姓禄的狗官大伙以前从没听说过,未必是个什么了不起人物。凭什么他往对岸一站,就能让大伙急成这般模样?大不了明天早晨先派千把让人杀过河去称称他的斤两呗!万一他是个草包呢,大伙今晚岂不白担心了一回?!
听了毛贵的话,芝麻李也觉得情况未必如同自己想象得那样严重。笑了笑,歪着头向毛贵询问,“那你有什么办法么?还是你们几个,刚才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办法,还没来得及商量!”毛贵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末将想,那姓禄的跑了一整天,眼下想必也累坏了。咱们直接走浮桥,他肯定不答应。可如果派一支奇兵从上游找地方悄悄过河,明天早晨,未必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怎么过河?这方圆两百里内,可就这么一座浮桥?!!”赵君用听得一惊,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找个岸势平缓的地方,脱了衣服游过去!”毛贵又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咱们萧县和徐州的儿郎,从记事儿起,过得就是年年发大水的日子。要说不会游泳的,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半夜?!”赵君用又是一惊,苍白着脸确认。
“半夜,天亮了就来不及了!”毛贵继续笑着点头,好像是在谈论地里的收成一般,“砍了木头抱着,腰间用绳子互相串连起来。悄悄地过河。明天一大早,大总管和长史你们尽管继续走浮桥,我估计姓禄的一定会玩什么半渡而击的勾当。只要他一露头,我立刻带着弟兄们去捅的他屁股!看他这只傻黄雀儿能扑棱到几时?!”
第九十二章 齐心
第九十二章齐心
半夜强渡,每人只抱着一段木头杆子,这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众将领闻听,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向毛贵的眼神里再度充满了钦佩。
那毛贵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何物一般,想了想,继续说道:“此事不需要人多,有我们前军就足够了。大总管和诸位哥哥今夜只管休息,明天早晨咱们齐心协力,让姓禄的狗官知道知道咱们徐州军的厉害!”
“这”芝麻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毛贵,嘴角上下抽动。半晌,才将大手用力向下挥了挥,沉声说道:“好兄弟,你尽管去。做哥哥的明天在对岸等着你!”
“毛贵,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说。只要我们能拿得出来的,全都给你!”彭大、魏子喜等人激动地围上前,愿意把自己手中的任何物资与毛贵分享。
“诸位哥哥的好意在下领了!”毛贵笑着拱起手,四下里做了个罗圈揖。“既然是偷偷地渡河,东西带多了反而是个累赘。这笔账先记下来,等明日灭了那姓禄的狗官之后,毛某再派人登门向诸位哥哥讨要!”
“你倒是不傻!”众将哄笑,挨个走上前,或者在毛贵肩膀上捶打两下,或者张开双臂跟他抱一抱,以壮行色。
“我军中还有些酒水,全拿给你。临下河前给弟兄们喝上一口,好歹能暖暖身子!”轮到朱八十一,他轻轻在毛贵胸口捶了一下,低声说道。
这季节虽然已经是春末,黄河水依旧冷得厉害。徐州和萧县一带出生的子弟虽然个个都有一身好水性,但此去泅渡,恐怕也有许多人要活活冻僵在黄河当中。所以只要有可能让更多的弟兄们平安到达对岸,朱八十一宁愿倾尽自己所有。
前军都督毛贵听到了,立刻将手伸过来,在朱八十一肩膀上搂了一下,笑呵呵地说道:“那敢情是好,我麾下许多弟兄就好这一口。回头我就派人去拿,有多少我都包了!”
“我那也有!”
“我那有茱萸和生姜!”
“不劳哥哥去取,我回头找人给你送过去!”
其他将领得到提醒,也纷纷开口表态。愿意尽最大努力为毛贵提供支持。
“你走的时候,跟大总管约个时间。差不多你那边开始泅渡时,我派人在这里也发起佯攻。一则吸引逯某人的注意力,免得他发现了你。二来,也能疲他的兵,让他的人明天早晨提不起精神!”长史赵君用心思最细,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开始着手完善整个渡河计划。
“我去,打胜仗俺老彭未必会,糊弄一下那姓禄的,总不至干得太差!”右军都督彭大立刻走上前,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们,俺们风字营一直闲着。俺们风字营愿意替毛都督分忧!”风字营新任统领魏子喜也走上前,主动请缨。
“都不用,赵某亲自去。你们大伙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一早,跟姓禄的狗官决战!”赵君用摇了摇头,决定亲自动手布置疑兵。
看众人脸上都写满了失望,他想了想,继续说道:“诸位要是有心,就把各自麾下最精锐的弟兄连夜挑出来。河上的浮桥太窄,所以明天第一波过河的人,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一定要扛得住禄某人的狂攻,给后续的弟兄砍出一块过河的空间。如此,才能与毛兄弟配合到一处,打姓禄的一个措手不及!”
“那”众人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非常不甘心。嘴唇濡嗫着,迟迟不愿意领命。
芝麻李见了,便又挥了一下胳膊,大声说道:“军师说得对,咱们的力量要留在明天早上。马上散了,给我回去挑人、睡觉。明天早晨辰时,每个人带着五百精锐,给老子去浮桥那集合。老子冲第一波,其他人,按照左军,右军,中军和山、火、林、风这个次序,依次往对岸冲!”
“是!”众将答应着,躬身领命。然后又依次走上前跟毛贵抱了抱,快速退下去做临战前的准备。每个人心中都暗暗发誓,决不让前军兄弟的性命白白牺牲掉。
朱八十一也跟着大伙一道出了中军帐,回到自家的左军营地之后,命令战兵立刻解散,各自回帐篷养精蓄锐。而他自己,却躺在羊皮铺成的临时床榻上,辗转反侧。
他有个兄弟叫毛贵,为了给大伙创造过桥机会,连夜带领手下弟兄泅渡黄河去了。他有个兄弟叫芝麻李,明天过桥时,会带领亲兵冲在最前方。他还有个兄弟叫做彭大,平素话不多,却愿意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他还有个兄弟叫赵君用,小心眼,爱算计,今夜却要带着麾下弟兄在浮桥上折腾一整夜,只为让大伙都能睡个安稳觉,明天早上打仗时能鼓足了精神。
而他,却在纵容自己的属下,悄悄地算计这些人,利用这些人。芝麻李派左军在攻略砀山、虞城和下邑等地,明显与苏先生当日的建议有着惊人的巧合。要说苏先生在这里边没起到任何作用,朱八十一打死也不敢相信。虽然,他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苏先生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上次我拒绝苏先生的提议时,态度就该更坚决一些!”想到当日的情景,他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当日他肯定没有答应苏先生和于司仓的提议,但若说当日他没有动心,他自己都觉得脸红。独立门户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左军与徐州红巾这个大家庭的疏离感,也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感觉,其实不光苏先生、于司仓等人有。即便是朱八十一自己,也同样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得到。
特别是在武器配备和军容军纪两方面,双方之间的距离一直在逐渐拉大,而不是慢慢缩短。就像两列并头而行的马车,一个已经换上了全钢的车轮和车轴,另外一个却保持这木头与铆钉的古朴,这两者之间,能长久地齐头并进下去,才怪。
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从床榻上飘了起来。飘飘荡荡地离开了营地,来到了汹涌澎湃的黄河岸边。看到前军都督毛贵精赤了上身,抓起盛酒的水袋灌了几大口,然后将其抛给别人,将自己的钢刀用绳子拴了挂在脖子上,一纵身跳进黄河。
巨大的Lang头拍过来,毛贵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但其他弟兄却好像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一般,一个接一个喝了酒,以与毛贵同样的姿势,扑进了滚滚浊流当中。黑夜里,没人敢点起火把,只有头顶上的星星,照亮他们明澈的眼睛。那一双双眼睛在河水中瞪得老大,排成长长的一串,向着对岸移动,移动,缓缓移动。而远处的河岸,却像长了腿一般,不断后退,后退,快速后退。又一个巨Lang拍过来,整条黄河都消失在长夜当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雄壮的鼓声响起,将他的灵魂迅速从梦境里拉回现实。“都督,请贯甲!”徐洪三带着几名亲兵跑进来,从床榻上拉起他,七手八脚将两片板甲朝他身体上扣。
“天亮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朱八十一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低声追问。
“寅时三刻,大都督命令全体用餐,一刻钟后,在浮桥前集合!”徐洪三一边帮他系着绊甲丝绦,一边快速回答。
“去给我拿早饭!清淡些,不要肉食!”朱八十一挣扎着推开他,低声命令,“其他琐碎事情,我自己来!叫伊万速去整队,要一个刀盾兵百人队,两个长矛兵百人队。再加一个弓箭手百人队和一队掷弹兵。火炮就先不用了,浮桥太窄,推着它们容易堵住桥面。再让王大胖子去弄绳子和羊皮筏子,岸边候命,随时准备从河道里头捞人!”
“是!”徐洪三记性着实了得,将一连串颠三倒四的命令刻在心口上,大声答应着跑出了帐篷。
“给我水!”朱八十一从另外一名亲兵手里抢过水袋,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大口。冰冷的泉水,立刻顺着喉咙直抵肚脐。这下,他终于彻底醒了过来。在其他亲兵的伺候下,迅速戴好头盔,将上次战斗中缴获来的宽刃大剑挂在腰间。然后快步走到了帐篷门口。
早有人端来了他的战饭,两个饼子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朱八十一三口两口把饭倒进肚子里,然后跳上一匹缴获来的黑色战马。聪明的阿拉伯马平稳地迈开四蹄,带着他朝左军营地内最空旷处跑去。那里,接到命令五百战兵已经排成了长队,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朝霞染成了金红色。
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光已经大亮。略带寒意的晨风中,无数旌旗在猎猎作响。右军、中军,还有隶属于中军的几个二级营头,都已经集结完毕。很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各自的队伍前,或者大声说着脏话,或者用力挥舞手臂,以各自习惯的方式鼓舞士气。
朱八十一策马在自家兄弟面前兜了一个圈子,想也说上几句,半晌,却发现此刻任何言辞都非常多余,干脆将代表左军的羊毛大纛从亲兵手里抢了过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跟着我,杀二鞑子!”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身后立刻涌起了一阵激烈的呼喝。所有被选出来的战兵,迈动双腿,盔甲铿锵,像一头睡醒的猛兽般,缓缓走向了军营大门。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不远处,无数人扯开嗓子响应。各支参战兵马纷纷出动,按照芝麻李昨晚安排的进攻顺序,依次跟在了左军之后。唯一选择超越过去的,则是芝麻李本人和他的五百亲兵,一个个挺胸抬头,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芝麻李本人,则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骑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上穿着苏先生特意为他锻造的全身甲。为了让大伙在战斗中,更好地辨别出主将所在位置,工匠们特地在铠甲的表面镀了一层薄薄的纯铜。此刻被云彩缝隙里透过来的霞光一照,人和马都仿佛驾着火一样,跳动起伏。
芝麻李麾下的亲兵们,大多数都穿着从罗刹人手里缴获来的那批大叶子铁甲。走起路来甲叶碰撞,发出震耳的铿锵声。最靠近芝麻李和他的帅旗附近,则有二十多名亲兵已经换上了新式板甲,都和徐洪三等人一样,将甲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倒映着清晨的霞光,令人耀眼生花。
赵君用麾下的弟兄,则逆着大伙往营门口走。在河边折腾了整整一夜,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精疲力竭。但是,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带着得意的笑容。
“看你们的了,我们让对岸那些熬盐的家伙,一宿没敢合眼!”与大伙擦肩而过时,他们大声炫耀。用这种方式,提醒刚刚醒来的袍泽,对岸的确有敌军存在。同时握紧了拳头,上下挥动,为大伙加油打气。
“放心,不会让你们白忙活!”有人在队伍中大声回应,包着铁皮的靴子同时用力下跺。“轰轰,轰轰,轰轰!”无数人用同样的方式附和,整个队伍踏着步前进,将脚下的大地踩得摇摇晃晃。
没有人出言呵斥,命令大伙珍惜体力。狭路相逢,士气才是最重要的,体力只能退居其次。就在这支“隆隆”前行的队伍不远处,有一道单薄的浮桥慢慢现出了身影。完全是用船只和木板搭建的,最宽处只有半丈左右。仅仅够三个人并肩而行。一些年久失修的位置,则只有三尺宽窄,断裂的木板下面,露出了滚滚浊流。
数不清的敌军站在浮桥的另外一侧,排成倒雁翅行队列,严阵以待。在靠近他们那边的桥面上,则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雕翎羽箭。显然是昨夜稀里糊涂Lang费掉的,除了留在那里供大伙嘲笑之外,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领军的敌方主将则气急败坏,挥舞着一把宝剑,坐在滑竿上不定地嚷嚷。至于此人嚷嚷的是什么,在河岸这一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滚滚而来的黄河水,将那些废话全都吞了下去,转眼间,就清洗得干干净净!
第九十三章 渡河
第九十三章渡河
风大,Lang急,波涛起伏间,水声宛若奔雷。
逯鲁曾今年已经五十二岁,昨天赶了一整天路,夜里又被赵君用用疑兵之计耍弄了大半宿,嗓子早已沙哑。被隆隆的水声一震,登时有些气短。
朝阳恰恰这个时候从云层里跳出来,将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在北岸的红巾军将士身上。整个红巾军的队伍登时变成了一座钢铁丛林,明晃晃,亮堂堂,从内到外散发着冷硬与傲慢。
“天哪!蚁贼居然每人穿了一件铁甲!”南岸的盐丁队伍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蚁贼每人一袭铁甲,而他们这边牌子头以上才有一件皮甲护身!眼下大部分人穿的都是布甲,甚至有人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甲胄。
那,到底谁是蚁贼?谁才是官军?!
“振作,振作,皇上在看着”淮南安抚使逯鲁曾敏锐地感觉到身后盐丁们的士气在快速下降,再度扯开已经出了血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喊。
他的话再度被吞没在一片轰隆隆的雷声当中。不是来自水面,而是长长的浮桥。
对岸一刹那的气夺,对芝麻李来说已经足够。只见他飞身跳下枣红马,顺势从马背上抄起一面盾牌,一把鬼头大刀,快步走上了桥面。
五百亲兵紧随其后,竟然在行进中自动排成了三列纵队,像一头初次跃出水面的银龙一般,每一片鳞甲上都洒满了朝霞的颜色。
紧跟在芝麻李和他麾下五百亲兵身后的,则是朱八十一率领的左军精锐。同样每人身穿一袭铁甲,在朝阳下泛着淡淡的红光。
跟在左军之后的是右军,由彭大率领,同样是五百甲士。
再往后,是中军风字营,规模还是五百。
再往后,还有五百甲士。
再往后,还有
一队又一队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将士,肩并肩走上浮桥。踏过滚滚水波,让银色的幼龙的躯体迅速长大,迅速成长为壮年,凌波飞渡,麟爪飞扬。
没有人击鼓,整个红巾军的阵地后,都变得静悄悄的,一声鼓角都没有响。
但隆隆的水流声,却代替了战鼓的节拍,陪伴着勇士的双腿,大步前进。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宛若大地的心跳。
逯鲁曾的身体,顿时就又是一僵。他想再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发出的叫喊根本无法穿过滚滚水声。他想将手中的宝剑举得高一些,让身后的盐丁们都看清自己必死之心,胳膊却软软的使不上什么力气。他想回过头,点起一群勇士上桥迎击,却不知道谁才配得上对面领兵者的身份。愣了半晌,嗓子眼里才最终憋出了一句,“擂鼓,擂鼓示威!”
“擂鼓,擂鼓示威!”的确有人在扯开嗓子大喊,命令队伍后的鼓手敲响巨大的牛皮战鼓,振作全军士气。但命令却不是发自逯鲁曾之口,而是跟他一道前来观摩红巾军状况的丞相府管家李四。紧跟着,十多面架在高台上的战鼓同时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震耳欲聋,被河面上的风声和水声一带,却立刻变得无比单薄。仿佛一缕无根的晨雾,飘飘荡荡,随时都可以消散在朝霞当中。
河道中的水流却变得更急,“轰隆隆,轰隆隆”,惊涛翻卷,白雾蒸腾。不停地撞击着人的眼睛和心脏。
“弩手准备!”鬼才李四强压着心脏的狂跳,越俎代庖地发出第二道命令。太疯狂了,芝麻李真的太疯狂了。居然没做任何试探,就带领大队人马顺着桥面直接冲了过来。而浮桥的这一边,淮南宣慰使逯鲁曾,却带着六千大军严阵以待。
仿佛对岸是六千草偶木梗,芝麻李和他身后的弟兄们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继续大步向前。一百五十丈的河面,居然转眼间就被他们走过了一半儿,并且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步履间不见丝毫的停顿。
芝麻李根本没做任何试探,也没有做丝毫掩饰,他甚至连战败之后如何后撤的准备都没做。就像一头怒龙般,直接从河面上冲了过来。一去,就没准备回头。
他是个卖芝麻火烧的小贩,没读过一本兵书,所识的字也非常有限。而对面的敌军主将,却是进士及第,翰林院编修,太常博士,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双方的学识和见识,都不在一个等级上。
所以,芝麻李的招数只有一个,亲自带队,直捣逯鲁曾帅旗。
一力降十慧。
跟聪明人过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使用蛮力。无论对方使出多少招数,都是直接奔帅旗冲过去,不做任何其他回应。
近了,近了,脚下的桥面已经承受的重量太大,已经开始左右摇摆。河面上的波涛亦被风声所激,跳起来狠狠地拍向了人的战靴。包着战靴的双腿,却丝毫不做迟疑。向前,向前,全速向前。再前一步,就是河岸。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河岸上,牛皮大鼓被敲得地动山摇。芝麻李感觉道自己的嗓子有一点点发甜,呼吸有一点发堵。他扬起胳膊,举起盾牌,将憋在胸口的气团奋力吐了出去,嘴里发出一声怒喝,“杀——!”
“杀!”凌波飞度的巨龙发出第一声怒吼,登时令鼓声为之一滞。
然而很快,牛皮战鼓就再度疯狂地被敲响。已经回过神来的逯鲁曾迅速从李四手里抢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指挥权,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第一道命令,“蹶张弩,射!”
“嗡!”军阵中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嘶鸣,数百支白亮亮的弩箭从左右两翼,带着日光飞向浮桥。芝麻李手中的盾牌瞬间就被撞击了四五下,令他不得不将身体先停下来,调整重心,以免被弩箭直接推进河道当中。身后紧跟着的亲兵们立刻快速冲上,竖起盾牌将他夹在了浮桥中央,簇拥着他继续大步前进。
更多的弩箭飞过来,如秋天旷野里的蝗虫。十几名举盾动作稍高一些的亲兵,顿时栽进了黄河当中。被滚滚水流一卷,立刻变成了一串红色的涟漪,瞬间飘向了远方。
紧跟着,又是十几名。狭窄的桥面上,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只要盾牌没能将疾飞而至的弩箭拦下,再结实的铁甲,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锋利的弩簇直穿而过。连同包裹在铁甲中的人,一道推进滔滔滚滚的浊流当中。
黄色的河水,一瞬间就变成了暗红色。根本无处躲避的红巾军将士,接二连三地掉落于水面。身体打个旋子,就消失不见。而伤口里的血浆,却又从水下一团团涌了上来,像一团团火焰般,将河水烧得更红!
骤然的打击下,冲在在最前方红巾军将士约略有些慌乱。然而,他们的脚步却根本无法后退。跟在第二波的左军很快就追了上来,用盾牌推着那些迟疑者奋力前行。“别停下,停下来就是活靶子!冲过去,冲上岸砍了他们。他们连铠甲都穿不起!”
皮甲和布甲,绝对不是精锐的穿着。接连两场胜利,已经让红巾军上下养成了一股骄傲之气。穿着铁甲的他们,如果被一群穿着皮甲和布甲的杂兵打败,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当即,所有迟疑者再度迈开了双腿,嘴里发出愤怒的呐喊,“啊——”
“啊——!”几百人同时回应,仿佛怒龙在咆哮。整个队伍速度骤然加快,所有人互相推搡着,鼓励着,迈动双腿向前飞奔。叮叮当当的弩箭打在盾牌上,宛若欢宴上的鼓乐。很多人在冲着冲着,就一头掉进了黄河当中,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但身后的人迅速补上了他的位置,竖起盾牌尽力挡住身上的要害,继续跟在芝麻李身后向岸边猛扑。
“芝麻李真是个疯子!”奉脱脱之命观战的李四看到此景,忍不住轻轻摇头。带着几百甲士冒着蹶张弩的攒射猛冲,这简直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情。且不说那道窄窄的浮桥,注定会让他们成为弩箭的活靶子。即便他最后能带着一部分人冲到岸上过来,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六千条长矛的反击?!
六千列阵相待的盐丁从左右两侧挤过去,一次推进,就能将芝麻李和他麾下的红巾贼硬生生推黄河里。然后堵在桥头乱枪攒刺,桥面上无论冲下多少人,都是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芝麻李的确是个疯子!他一直在向前冲,毫不迟疑地向前冲。身边的侍卫一换过了一波,头顶的战旗也被弩箭射得千疮百孔。然而他却依旧稳稳地举着盾牌,身上的铠甲如火焰般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嘶!那家伙想找死么?还是想意吸引人的注意力?他,他不会在河岸这边安排了一哨奇兵吧!”鬼使神差,李四忽然没头没脑地从嘴里冒出了一句。然后,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惊愕转头四下观望。
就在同一个瞬间,有一面猩红色的战旗,忽然从他背后的一个树林里挑了出来,战旗下,有位精赤着上身的汉子,钢刀前指“杀二鞑子——!”
“杀二鞑子!”一千六百多名同样精赤着上身的徐州军将士,跟在毛贵身后,嘴里发出疯狂的呐喊。
两个千人队夜半泅渡,最后上岸的却只有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其余三百多名弟兄,都长眠在滚滚黄河当中。
但是,他们来了。他们没有失约。
他们在弟兄们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在了敌军身后。
他们来了,他们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失约。
第九十四章 破阵
第九十四章破阵
正在全神贯注对付前面浮桥上的蛟龙,身背后不远处却突然又跳出了一头猛虎,盐丁们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们可不是后世的军队,早已把纪律和荣誉渗透到了骨髓里。他们只是一群刚刚武装起来不到两个月的黑社会打手,其中大部分还是被强征入伙,受尽了欺凌。能吃饱饭的次数伸出五根手指就能数得清清清楚,该发到手的军饷更是完全属于传说。
让他们为了根本拿不到手传说去拼命,那是痴人说梦。当即,便有弩手停止了射击,开始东张西望寻找逃命机会。也有些长矛手本能地将矛尖垂向了地面,只待时候一到,便立刻丢下武器远遁。
“不要慌,不要慌,给我顶住!”逯鲁曾也算是个知兵之人,从滑竿上探下宝剑,先砍倒了两个东张西望的牌子头。然后又将血淋淋的剑尖指向从背后冲过了的那群光膀子,“赵指挥,带领左翼顶上去,把他们拦住!”
“是!”指挥使赵楚立刻拨转马头,带领麾下亲兵,驱赶着雁翅阵左翼的三个千人队开始乱轰轰的转身。将旗、认旗,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旗帜一通乱晃,队伍没等迎上去,自家人先将自家人撞了个东倒西歪。
“该死!逯鲁曾脑袋被驴踢过!”鬼才李四见了此景,恨得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千来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何必要调动整个左翼去堵截。随便派出两个千人队就足够将他们拦在河滩之外。而左翼这一动,射向芝麻李弩箭就立刻少了一半儿。红巾贼们需要防御的侧面,也从双向变成了单向,真是愁他们杀过来的还不够快!
想到这儿,他赶紧策动战马,去提醒逯鲁曾调整将令。然而,哪里还来得及?!没等他追到逯鲁曾的滑竿旁,浮桥上的芝麻李已经又将奔跑的速度提高了一倍。顶着突然变稀的弩箭,三步两步冲到距离桥头四五尺远的地方,嘴里突然发出一声断喝,“跳!”
“跳!”护卫在芝麻李身侧和身后的亲兵们齐声重复,跟着自家主将一道,纵身从浮桥右侧跳进了滚滚黄河。稍稍往后的十几排亲兵也来不及做任何考虑,借助惯性向前又冲了五、六步,也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滚滚浊流当中。
桥面最前方,突然就空出了两丈多长的一段儿。正在提着宝剑鼓舞士气的逯鲁曾不禁微微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芝麻李的身影突然又从浮桥右侧的河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擎刀,一手持盾,大步踏向了河滩。
河水还有齐腰深,冲得芝麻李和他身边的亲兵摇摇晃晃。然而,他们的双脚却宛若蛟龙的爪子般,牢牢地抓紧了河床。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冲到了岸上!
“射,对准他们,射啊,赶紧跑过去,跑过去,给我射!跑过去,堵着河岸射!”坐在滑竿上的逯鲁曾如梦方醒,冲着弩兵们大喊大叫。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冲上河岸的芝麻李立刻与他的亲兵们汇聚在了一起,在快速跑动中组成了一个窄窄的小队,刀光闪烁,直奔他的帅旗推了过来。
“挡住,挡住他们!”又有人越俎代庖,替逯鲁曾做出了正确决断。两个盐丁百人队手持长矛冲了过去,冲着芝麻李等人乱枪攒刺。但芝麻李只是用左手中盾牌横着一拍,就将挡在正前方的三名盐丁拍得倒飞了出去。紧跟着,右手鬼头刀迅速抡起,“噗!”地一声,砍飞了一颗带血的头颅。
更多的长枪刺了过去,却根本奈何不了芝麻分毫。身穿赤红色铠甲的他,宛若一个下了凡的神明。左冲右突,手下无一合之敌。
最先登岸的几十名亲兵们则紧紧地跟在芝麻李身后,用盾牌隔开攒刺而来的长枪,短刀。刀刃横扫,砍掉一双双手臂和大腿。两支盐丁百人队,转眼就被冲了个对穿。芝麻李浑身散发着红光,将鬼头刀高高地举起,“四列纵队,跟着我去杀二鞑子!”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
“四列纵队,跟上大总管!”距离芝麻李最近的十余名亲兵,同时举起刀,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不是楔形,不是锋矢,更不是什么复杂的鱼鳞、龙蟠、虎翼。徐州军上下没有懂得兵法的高人,所以他们只能学习他们自己所能接触到的,简单且容易接受的东西。而最最简单的,就是朱八十一所交出的练兵秘籍中的四列纵队。在上次徐州保卫战之后,各军各营内所进行的第一套队列训练,就是此种!
从去年十一月末到今年四月初,整整四个月时间,即便一块顽铁,也磨成绣花针了。更何况能充当主将亲兵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选!几乎凭着骨子里已经形成的本能反应,他们就在跑动中,于芝麻李身后重新组成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四列纵队。然后紧跟在芝麻李的脚步,一头扎进了正在发傻的元军弩手当中。
刀光闪烁,十几条胳膊整整齐齐被切下。受伤的弩手丢下蹶张弩,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伤口,厉声惨叫。芝麻李却根本没有时间去追杀他们,刀尖一指,带着亲兵们扑向另外一个弩手百人队,顷刻之间,就将这队近战中没有任何防御力的家伙,杀了个抱头鼠窜。
射向桥面的弩箭嘎然而止,骤然受到打击的弩手们顾不得再向红巾军将士放箭,倒拖着笨重的蹶张弩,跌跌撞撞地朝刀盾兵和长矛兵身后躲。而那些刀盾兵和长矛兵,在骤然冲过来的银鳞巨龙面前,表现丝毫不比没有防御力的弩手们强多少。转眼间就丢下兵器,落荒而逃。
更多的红巾军士兵从桥面或者水里冲上了岸,或者挥动钢刀,或者手擎长枪,向芝麻李身后聚集。原本只有三丈多长的银甲巨龙,瞬间就长大到十几丈。所过之处,蒙元士兵纷纷倒地。就像被怪兽碾压过的庄稼般,一片狼藉。
“顶住,顶住!给我压上去,顶住!王普,你这个废物!刘葫芦,你这个混蛋!”逯鲁曾看到此景,眼睛立刻变得一片血红,用宝剑敲打着屁股下滑竿,疯狂地调兵遣将。
“别敲了,让开河滩,赶紧重新整队!!”追过来的鬼才李四气得火冒三丈,狠狠给了逯鲁曾一个脖搂,大声提醒。
“你——!”逯鲁曾被打得眼冒金星,举起宝剑,指向李四的鼻子。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将此人一剑枭首。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这李四老爷,可是右相脱脱的书童出身,专程代表右相脱脱本人前来监军的。杀了此人,纵使立下天大的功劳,也救不了他禄某人自己的性命。
“重新整队,让开河滩。别给芝麻李把队伍彻底冲散的机会。否则,他杀散了弩手,下一个目标,肯定是你!”鬼才李四一把将剑刃拍歪,气急败坏的补充。
“整队,传老夫的将令”逯鲁曾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听李四说得声音大,赶紧照本宣科。
然而没等他把将令传下去,芝麻李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他的帅旗。血淋淋的鬼头刀朝前一指,“弟兄们,跟我去杀鞑子头!”
“杀鞑子头!”已经杀出士气来的红巾军将士齐声重复,追随着自家主帅脚步,冲向元军主帅的大纛旗。
“挡住,给我挡住啊!”逯鲁曾见状,吓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挥舞着宝剑,如疯似癫。
的确有人试图挡住芝麻李,其中以禄府的家丁居多,偶尔夹杂着几个被逯鲁曾临时提拔起来的盐丁头目。然而,他们的抵抗,在呼啸而来的银甲巨龙面前,是那样单薄无力!芝麻李鬼头刀一挥,就将一名家丁的脑袋连着肩膀一道劈了下来。然后侧转身体横扫,刀刃如闪电一般,扫过一名盐丁的胸口和另外一名家丁的小腹,血流如瀑,两名拦路者惨叫着摔倒。
另外一名姓禄的家将持着长枪猛刺,被芝麻李用盾牌挡住,连人带枪推歪向一旁。没等他将身体的重心调整到位。两把短刀同时从小腹侧下方刺了过来,将他的皮甲像纸一样撕破,连同皮甲下的肚子、内脏,一并碎成了数片。
“啊!”姓禄的家将惨叫着死去,其他家丁和盐丁们纷纷闪避。拦路者的队伍,瞬间四分五裂。芝麻李却还嫌推进速度还不够快,举起刀来,再度大声断喝,“中军跟着我,左军去接应毛贵,右军和其他各军,各自分头前进,别跑了姓禄的!”
“中军跟上,左军去接应毛都督。其他各军各营,分头包抄!”亲兵们扯开嗓子,再度将芝麻李的最新命令传了出去。
银甲巨龙突然分裂成数段,然后化作七八条一模一样的小龙,张牙舞爪,扑向各自的目标。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朱八十一所率领的左军距离自己的目标最远,任务也最沉重。为了及时给毛贵接应,避免前军遭受更大的损失。他必须带领战兵们从乱哄哄的敌军中央穿过去,然后去击溃另外三支看上去目前还算齐整的盐丁千人队。
而沿途那些乱成一锅粥的盐丁们却不知道他的目的,见到有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将士朝自己冲过来,立刻吓得腿脚发软,手中兵器在身前乱晃。“让开!”朱八十一不耐烦地用盾牌推倒了一个,然后又侧转剑刃,拍飞了另外一个。第三个盐丁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大小,两只眼睛里全是恐惧。见到有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冲到了自己面前,双腿一软,立刻跪倒,“饶命——!”
“一边跪着去!”朱八十一伸腿将此人撩飞到一边,以免其被跟上来的弟兄们活活踩成肉酱,“让开,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让开,不想死的,就给我家都督让开。”跟在他身侧的吴良谋大声叫嚷,手中长枪猛抖,将两名躲闪不及的盐丁捅翻在地。“让开,不想死的让开。我家都督是朱八十一!”
后半句话,比先前所有呐喊都好使。挡在前面的盐丁们忽然“哗啦”一声,丢下刀枪,转身便走。一边跑,一边大声哭嚎道:“朱屠户,朱屠户来了!朱屠户来摘人心肝了!”
“轰隆!”“轰隆”,数声炸雷,打断了溃兵的哭喊。跟上来的李子鱼挥动抛索,将点燃了的手雷一个接一个向前投去。经历了上一场战斗之后,他的投弹技巧突飞猛进.甩出去的手雷竟然有一半儿以上是凌空爆炸,将来不及逃走和试图顽抗的盐丁们,炸得尸横遍地。
“掌心雷,掌心雷!”更多的尖叫声,在盐丁当中响了起来。经过赵君用和唐子豪两人的刻意夸大,如今江淮各地,朱屠户的恶名已经家喻户晓。非但可以止婴儿夜哭,那些蒙元地方官兵和差役,对喜欢生吃人心肝,双手还能掌心雷的朱屠户,也是怕到了骨子里。
如今听到那标志性的雷声,还有哪个盐丁愿意留在原地等死?!纷纷弃了刀枪,让开左军的去路。转眼间,朱八十一面前就再无任何阻挡,双目所及之处,正是另外一个盐丁千人队的后背。
那个盐丁千人队,正和另外两个千人队一道,与毛贵所统率的千军兄弟做最后的纠缠。仗着人多势众,手中的兵器又略占优势,他们居然与毛贵和前军兄弟们打了个平分秋色!
朱八十一看到一名光着上身的弟兄,被一名骑着马的盐丁头目一刀砍掉了半边肩膀。然后又看到另外一名光着上身的兄弟,倒在了盐丁头目的马腿下,生死不明。“给我杀了他!”他气得两眼冒火,用手指着那名盐丁头目命令。根本没去想,此人距离自己至少还有二十多步。
“是!”伊万诺夫立刻答应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杆小标枪,助跑了几步,奋力前掷。“呜——!”尖端包裹着精钢的标枪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了那名盐丁头目胸口,将此人直接钉在了战马的背上!
第九十五章 水太凉
第九十五章水太凉
“让开,不想死的让开。我家都督是朱八十一!”吴良谋趁机大喝一声,狐假虎威。
正在与毛贵对峙的众盐丁们,登时就是一乱。特别是挡在朱八十一正前方的那些,调转身形,纷纷朝两侧闪避。唯恐躲了得慢了,迎头挨上一记掌心雷。
“妖人受死!”正当朱八十一准备冲过去与毛贵汇合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断喝。有名身穿皮甲的黑脸百夫长,带着四十多名盐丁,放弃了自己的对手,大步流星向他冲了过来。
“弓箭手,阻敌!”千夫长徐达第一个发现事态不妙,抢先发出命令。他身后的弓箭手百人队立刻拉开步弓,朝来人射出一排羽箭。奈何双方都是在跑动当中,箭射得又过于仓促,九十多支羽箭,竟大半都飞得不知去向。剩下的少半数,也只是将黑脸百夫长身后盐丁射翻了四、五个,未能起到任何阻敌作用。
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是五、六息的功夫,黑脸大汉已经冲到了朱八十一眼前。手中钢叉猛地一挺,直刺他的咽喉。
朱八十一的瞳孔猛然收缩,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侧着身体闪了半步,随即将宽剑贴着钢叉的铁柄向前猛扫。
“嗤啦啦!”剑刃在钢叉的铁柄上蹭出了一流耀眼的火星,却没能如愿切下对方的手指。那名黑脸壮汉的反应比朱八十一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敏捷,叉柄只是奋力向外一推,就将剑刃隔了出去,随即抢步转身,三股叉尖仿佛三条毒蛇,再度刺向朱八十一小腹。
“当!”朱八十一竖起宽剑挡了一下,被推着连连后退。完全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撑着,才勉强没有坐倒。
对方的力气与他不相上下,但明显是个练家子,招数变换宛若行云流水。一刺不中,钢叉迅速回抽,电光石火之间挑开吴良谋从侧面捅过来的红缨枪,随即又是一个上步挑刺,叉尖再指朱八十一胸口。
朱八十一左右都是自家兄弟,躲无可躲,只能又竖起宽剑硬接了一记。头皮如被电了一般酥酥发麻,两眼之间的位置也热得仿佛要冒出烟来。
超强度的肾上腺分泌,令他各种感觉提高了不止一倍。对手的每个动作都好像慢了起来,但每个动作都流畅无比。他左格、右挡、上挑、下压,凭着直觉和求生的本能,苦苦支撑。对手的钢叉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着他,同时还能分出精力去应付吴良谋和伊万诺夫两人的左右夹击。
“干掉那些盐丁,干掉那些盐丁。把他带来的盐丁先干掉!”关键时刻,又是徐达扯开嗓子嚷嚷了一句。周围急得满头大汗却根本插不上手的徐洪三等人如梦初醒,越过战团,呐喊着冲向跟过来的盐丁,如饿虎扑兔。
只穿了一件布甲遮挡流矢的盐丁,却没有黑脸百夫长那样的好身手。被徐洪三等人结队一冲,惨叫着纷纷倒地。使钢叉的黑脸壮汉闻听,立刻弃了对朱八十一的追杀,转头去救自家袍泽。
“哪里走!”亲兵队长徐洪三不依不饶,刀尖瞄着此人的后心画影。那黑脸汉子却仿佛后脑时上生着眼睛一般,猛地来了个回马叉。“当!”地一声,将徐洪三手中的钢刀挑飞出去,随即又是一叉刺向他的小腹。
“完了!”徐洪三根本来不及再做任何躲闪,本能地闭上了双眼。预料中的痛楚却迟迟没有传来,耳畔却响起了对方的怒吼声,“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
“两军阵前,谁跟你讲究偷袭不偷袭!”长枪兵教头陈德冷笑着回应,用一根丈八蛇矛,将壮汉的刺向他的钢叉尽数接下。再看那黑脸壮汉,左肩膀上皮甲被挑飞了一片,红鲜鲜的血肉从伤口处挤了出来,将半边身体瞬间染了个通红。
“哪里走,看枪!”陈德厉声大喝,再度挺枪猛刺。他是汉军将门之后,自幼请教头传授武艺,马上步下兵器无一不精。然而对上黑脸汉子,依旧占不到丝毫上风。吴良谋、伊万诺夫见状,也各自拎着一根长矛冲过来,围着黑脸汉子乱捅。三个人转眼就各自刺了十几枪,除了最初陈德偷袭得手那一下之外,竟然再也无法奈何黑脸汉子分毫。
“洪三,你带着二十名亲兵留在这里帮忙,其他人,跟我过去与毛都督汇合!”朱八十一擦了一把冷汗,大声命令。
两军阵前,他可没兴趣围观陈德、伊万诺夫和吴良谋三人围殴一名敌将。胜负不是靠个人勇武分出来的,只要前军和左军完成汇合,眼前这两千多名盐丁就大势已去。黑脸汉子即便再武艺高明,也挽回不了败局。
被陈德等人围住厮杀的黑脸壮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嘴巴里不停地发出怒吼,左冲右突,欲冲过去将朱八十一再度挡住。然而陈德、伊万诺夫和吴良谋三人岂肯让他如愿?三条长枪从三个方向不停地攒刺,就是不给此人退突围之机。
“老胡!”另外一名白脸的盐丁头目听到黑脸汉子焦躁的怒吼,带领这几名同伴过来营救。他的身手也非常矫健,沿途遇到三波左军士卒的阻拦,都透阵而过。手中的钢刀也砍卷了刃,豁得像支锯子般,上面挂满了血肉。
“该死!”朱八十一大怒,不得不又将脚步停下来,迎面堵住此人。从阿速军副指挥使手里缴获来的宽剑高高举起,借着前冲之力,朝来人头上猛砍。那名脸色苍白的盐丁头目举起锯子挡了一下,然后迅速展开反击。朱八十一侧身避开他的横扫,又一剑剁下去,“当啷!”一声,将此人手中的锯子砍成了两段。
“啊——!”来人微微一愣,将半截锯子朝朱八十一脸上丢了过来。朱八十一举盾挡了一下,然后上步抬腿,狠狠撞在了此人胸口上。“咚”地一声,将此人撞翻在地。然后一个跪地下压,用膝盖顶住对方胸口。宽剑习惯性地举过耳边,直奔肩窝于脖颈相接处!
“啊——!”被压住的白脸汉子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嚎,用尽全身力气将脖子歪了歪,让斜捅过来的剑锋刺在了地上。饶是如此,他的肩膀处也被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瞬间飞溅起了半尺高。
“耿五!”不远处被陈德等三人围着的黑汉子也厉声悲鸣,猛地将钢叉举过头顶,朝着朱八十一后心掷了过来。众亲兵迅速举起盾牌,“当啷”一声,将钢叉磕飞出去。再看那黑脸汉子,被陈德照着后心处狠狠抽了一矛杆,踉跄几步,一头栽倒。
“投降,我不杀你!”朱八十一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一刀没能捅进对手肩窝,双目中的杀机立刻尽数散去,将宽剑侧过来压在白脸汉子的脖子上,大声命令。
“老胡,老胡——!”那汉子只是疯了般大叫,两眼当中,血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淌。朱八十一没有功夫在此人身上耽搁,抬手一剑拍在这厮的脸上,将他直接抽昏了过去。然后迅速站起身,带领弟兄们再度冲向毛贵。
光着膀子的毛贵,此刻已经杀得浑身都是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看到朱八十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猛地一脚踢飞对手,然后举起钢刀来大叫,“左军来了,左军来接应咱们了。弟兄们,加把劲儿,不能让姓朱的把功劳全立了!”
“加把劲!加把劲!别让朱都督把功劳全抢了去!”已经杀疯了的前军将士大喊大叫,争先恐后,将兵器刺向对手。唯恐动作慢了,被前来接应的左军袍泽看了笑话。
“挡住,挡住。回去后每人发双饷!”带队的一名盐丁千夫长兀自不甘心失败,骑着战马来回跑动。正赶过来的徐达见此,停稳身躯,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将此人的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柳千户死了!”
“柳千户死了!”
与毛贵等人面对面厮杀的那些盐丁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猛然间看到领兵的千户惨死,顿时再也支撑不下去。纷纷丢了兵器,四散奔逃。
“跟着我追,别跑了姓禄的狗官!”毛贵哈哈大笑,又一举钢刀,高声命令。
“追啊,别跑了姓禄的狗官!”所有光着膀子汉子从背后追上对手,一刀一个,将他们砍翻在地。然后双脚从血泊上踏过去,跟在毛贵身后,冲向盐丁主帅的大纛旗。
大纛旗下,逯鲁曾看到漫山遍野的溃兵,心中好生悲凉。举起宝剑,就横在了自家脖子上。右手微微一用力,却觉得痛彻心扉,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日子,瞬间便涌上了心头来!
“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鬼才李四冲着逯鲁曾大吼了一嗓子,调转马头,率先逃命。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的逯鲁曾闻听此言,宝剑就再也抹不下去,叹了口气,冲着身下抬滑竿的仆人大声喊道,“快,跟着李四爷的战马跑。老夫,老夫还有话,要请他带给脱脱丞相!”
“是!”几个抬滑竿的仆人甚为忠心,见自家老爷死志已消,立刻撒开双腿,跟着人流一起逃命。奈何他们这个目标实在过于明显。才跑出五六百步,毛贵、彭大和魏子喜三个,已经各自带领一伙红巾军弟兄分三个方向围了过来。
“狗官,投降免死!”
“狗官,你往哪里逃!”
“狗官,赶紧下来给老子磕头!”众红巾将士大声断喝,命令逯鲁曾束手就擒。
老进士逯鲁曾岂肯向这些目不识丁的蚁贼投降?咬了咬牙,纵身从滑竿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黄河。
“老爷——!”抬滑竿的仆人动作稍慢没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半边身体没入了河水里。老进士逯鲁曾一边抬手抹着脖子上的血迹,一边快步继续往河道深处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冰冷的河水从腰间淌过,凉得他直吸冷气,“嘶嘶,嘶嘶,嘶嘶——”,继续向走了几步,吸气声忽然停了下来,变成了放声嚎啕,“万岁爷,非老臣不肯尽忠,实在是水太凉了哇——哇!”
冷,真的好冷,比当年雪夜读书,形单影只时还冷上百倍。地狱里的冰窖也不过如此吧!红巾军的刀锋也不过如此吧!左右是个死,何必死后还要被河水冲走,尸体冻得像一至死鱼?!猛然间一个浪头拍过,打得逯鲁曾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赶紧停止哭泣,。转过头,双手掩面,以最快速度逃回了岸上。
注:今天有事,晚上可能不能及时更新。大家不要等,明天早晨起来肯定就能看到了!
第九十六章 斯文扫地
第九十六章斯文扫地
“哈哈哈”毛贵等人将逯鲁曾的言行看在了眼里,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那些抬轿子的家仆,也觉得自家老爷的做派实在有些丢人。红着脸从滑竿上取下大食细绒毛毯,一边给逯鲁曾裹在身上御寒,一边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们,我们家老爷是读书人,身子骨当然会单薄,单薄一些!却不是,不是怕,怕死!”
说着话,他几个自己也打起了冷战。一个个抖得如同筛糠。
“读书人,读书人就不拉人屎么?”几名光着膀子的红巾军士兵被禄氏家丁的态度激怒,走上前,用刀背朝着四个人身上乱敲。
那家丁被打得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嘴里还念念不忘地叫嚷,“斯文,这真是斯文扫地。我家老爷是左榜进士,在崇天门下唱过名的。你等敢打他的家仆,等同于打我家老爷的脸,天上文曲星君看见”
“我叫你文,我叫你文。做了一肚子学问就是帮着鞑子祸害百姓,你文个屁!”众红巾军士兵听了,下手越重,转眼间,就把几个家丁打得躺在了地上,鬼哭狼嚎。
“行了,别难为他们!”前军都督毛贵不愿意跟这些狗腿子一般见识,摆了摆血淋淋的刀刃,大声喝止。然后快步上前,从地上扶起已经抖成了一滩烂泥的逯鲁曾,看着此人的眼睛厉声问道:“狗官,你把老营扎在什么地方?!”
“老营,什么是,老,老营?!”逯鲁曾激灵灵打了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重复。见毛贵眼睛里射出了凶光,又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补充,“老夫,老夫手下的弟兄全,全在这里了。要杀,要杀便杀。休想,休想从老夫手中得到任何东西!啊——”
“我再问一遍!”毛贵将血淋淋的刀刃在逯鲁曾的脸上蹭了蹭,继续说道,“你的粮草辎重,还有运送粮草的船队,以及其他盐丁都驻扎在哪里?!赶紧说,不然老子就先在你脸上画几刀,让死了以后连鬼都没脸去见!”
“啊——,啊——!”逯鲁曾闭上眼睛,大声叫嚷。接连喊了十几嗓子,却没感觉到任何疼痛。挣扎着将眼睛张了一条小缝儿,有气无力地强调,“老夫,老夫对朝廷忠心耿耿。岂,岂能受你这反贼要挟?!大队,大队人马和两船就停在三十里外的许家集,你要是敢对老夫无礼,待,待大军杀到,必,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你个老泼皮!”毛贵气得破口大骂,骂到一半儿,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已经全都问出来了,将双目紧闭的逯鲁曾朝地上一丢,大声吩咐,“老续,押着这老泼皮去见大总管。顺便跟大总管说一声,我去下游的许家集掏逯鲁曾的老营,片刻就回。”
“是!”前军右千户续继祖答应一声,带领十几名光着膀子的壮汉上前扯起逯鲁曾和此人的家仆,倒拖着去向芝麻李献俘。毛贵本人则快步跑向先前一直在旁边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彭大和魏子喜,大声发出邀请,“彭大哥,魏统领,敢不敢跟我一道去掏逯鲁曾的老营?!”
“乐意至极!”右军都督彭大和中军风字营统领魏子喜两个满口答应,各自点起麾下的过得河来的战兵,与前军将士合在一处,快步杀向下游三十里外的许家集。
此刻战场的厮杀已经基本宣告结束,除了一部分骑着马的二鞑子将领正沿着河畔的土路疯狂逃命之外,其余的盐丁,或者被砍翻,或者跪在地上祈求投降,再无一人敢做困兽之斗。
而红巾军将士,则骄傲地停止了对投降者的屠杀。在百夫长和牌子头们的组织下,将俘虏们集合起来,成群结队地押着去清理地面上的尸体。
见到大多数盐丁们身上只有一件布甲或者根本没有铠甲,而押着他们的那些红巾军将士全个个一袭铁衣,逯鲁曾忍不住悲从心来。停下脚步,冲着北方再度哭诉道,“万岁,老臣,老臣已经尽全力了!老臣,老臣奉旨南下以来,终日苦思竭虑,怎奈地方官员处处擎肘,各路屯军”
“嚎什么嚎?老子此前哭了二十多年,你那个鞑子皇帝都没听见。你站在这里嚎上两句,他就听见了?!”续继祖不能陪着毛贵去掏盐丁的老营,正觉得沮丧。听逯鲁曾哭得可笑,狠狠推了此人一把,大声呵斥。
“你,你以前不过是,是个,草”逯鲁曾踉跄了几步,本能回过头来试图强调彼此间身份的差异。不小心看见了续继祖手里血淋淋的刀锋,又赶紧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怎么,就你们读书人金贵?草民就不是人么?!”续继祖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冷笑着质问。“没有我们这些草民种地,你们读书人都去吃屎!”
“呃!”逯鲁曾又被推了个趔趄,再也不敢还嘴。将脖子缩进大食细绒毛毯里,踉跄着将脚步加快了一倍。
先前替他抬滑竿地几个家奴见状,赶紧也加快了速度,用脊背将他护在了中间。以免自家老爷再遭到续继祖这个粗人的羞辱。一行人跌跌撞撞,才走了二十几步。却又被续继祖勒令停了下来。
“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此刻大总管去了什么地方?!土宝,看着他们!谁要是敢乱跑乱动,当场斩杀!”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续继祖小跑着迎向另外一支押送俘虏的队伍,跟领头者大声打听,“徐三哥,您知道大总管在哪么?我们家都督把姓禄的狗官抓到了!”
被问到的,正是朱八十一的亲兵徐洪三。与续继祖原本是老轿行的相识,听说后者抓到了敌军主帅,非常羡慕地将目光扫过来,大声回应,“大总管肩膀上受了点儿伤,回北岸上药去了!现在打扫战场的事情,都归我们家都督负责。他在前面那个树林旁专门开出了一片空地,专门用来看押那些大鱼。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过去见他就是!”
“大总管受伤了?”续继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追问,“重不重?谁伤了他,老子去将此人千刀万剐!”
“刚才停下来分派任务时,被一个盐丁抽冷子射了一弩箭!正扎在肩膀子上!”徐洪三笑了笑,很不在乎地回应,“不妨事,大总管那身铠甲,是我们苏长史专门给他订做的。弩箭只进去半寸就被卡住了。回去上点儿药,估计两三天就能收口!”
“那盐丁呢,大伙就饶了他?!”
“怎么可能,当场就被剁成饺子馅了!”徐洪三笑了笑,皱着眉头回应。
“那你,三哥,你这胳膊是怎么回事?”续继祖立刻发觉他脸色不太对劲儿,目光下移,迅速找到原因所在,“三哥,你左膀子怎么了。这么厚的铁甲,居然也被人开了口子?!”
“唉,甭提了!”徐洪三摇摇头,满脸惭愧。“要不是这件铁甲够结实,我这条膀子就给人废了!”
说罢,又是一阵恼上心头。指着被五名士兵专门押着的一个被捆得像个粽子般的黑大个,大声说道,“就是这厮,身手好生厉害!我们那边好几个人联手,才终于把他给活捉了!”
“哦?竟然有这种事情?!”续继祖眉头跳了跳,目光对着黑大个上下打量。只见此人,身高足足有九尺开外,虎背熊腰,肩宽腿壮。一张脸被烈日晒得像锅底般黑,两只眼睛,却亮得如同灯笼般,目光里充满不甘!
“通甫,德甫,是你们么?你们两个居然也没逃得掉?!”还没等续继祖看仔细,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哭喊。再回头,却看见老进士逯鲁曾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黑大个和他旁边另外一个白面孔俘虏,满脸难以置信。
听了此人的呼唤,先前满脸桀骜的黑大个和他身边的白面孔立刻惭愧地垂下头,双双向前挣扎了几步,跪在地上说道:“善公,我等无能,辜负您老厚爱了。知遇之恩,只能待来世再报。”
说着话,深深地向逯鲁曾俯首。
逯鲁曾闻听此言,立刻又哭出了声音来,“通甫,德甫,是老夫,是老夫无能,害了你们。本以为此番前来剿灭徐州红巾,可以替你和得甫两人谋个出身。谁料这才第一次交手,就全军覆没了。呜呜,呜呜——”
听逯鲁曾哭了个稀里哗啦,黑大个心里愈发难受。又磕了个头,挣扎着站起来说道:“善公莫哭,不过是个死而已!有我和德甫两人陪着您,到了阎王老子那边,也没人敢欺负您老!”
“呜呜,呜呜——!”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逯鲁曾哭得愈发伤心了。鼻涕、眼泪,顺着花白的胡子往下淌。
“善公何必做妇人状?我等打了败仗,当然该跟麾下弟兄们一起去死!”白面孔将领也站起来,很不高兴地对着逯鲁曾说道,“您老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全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可不能辱没了斯文!”(注1)“那,那是自然!”逯鲁曾被说得脸色微红,抬手胡乱抹了几把,哀哀地回应,“只是,只是临来之前,还答应我那孙女赠诗一首,送她出阁。这回这回”
“唉!”白脸汉子也低头叹气。逯鲁曾提起的孙女,他自己何尝没有儿子?!只是此番马上取功名不成,却把大好头颅给葬送在这里
正悲愤莫名间,冷不防却被徐洪三拿刀鞘抽了一记,大声呵斥道:“你们三个有完没完?什么话,留着以后慢慢说!我家都督抓了色目人都一个没杀,吃饱了撑的,去杀你们这些家伙。赶紧走,把你们几个押过去之后,老子还得去押别的俘虏!”
“当真?”逯鲁曾立刻人也不哆嗦了,话也不结巴了,抬起头,满脸期盼。
“我说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是我们左军俘虏的,怎么处置,当然我们左军说得算!”徐洪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吓唬,“至于你,你是毛都督俘虏的,最后怎么处置是大总管和毛都督的事情,我管不着!!”
“嗯!噗!!”逯鲁曾骤然在绝望看到了希望,然后又瞬间跌入绝望的深渊,一时无法适应。喷出口老血,仰天而倒。
注1:崇天门,元代皇宫正门。某人考中进士之后,名字会在此处被公开宣布。
第九十七章 无题
第九十七章无题
“善公!”黑大个和白脸汉子叫着逯鲁曾的尊称欲扑上前抢救,却被身后的红巾军士兵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过来几个人,赶紧帮忙给他撅撅!有水吗?谁的袋子里还有水?!”没想到老进士说倒就倒,续继祖赶紧蹲下身去,一边替此人捶胸抚背,一边大声向徐洪三抱怨,“没事儿干你吓唬他做什么?!这回好了,等我们家都督回来,看你怎么跟他交代!”
徐洪三也没想到逯鲁曾居然如此不经吓,抬手在自家头盔上拍了一记,讪讪地辩解:“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他自己想歪了,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放屁!你们家朱都督不喜欢杀人,我们家毛都督就是个屠夫不成?!”续继祖白了他一眼,继续大声数落。“这书呆子一看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刚才为了活命,将老营的位置都亲口告诉了我家都督。你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放屁!善公怎么是贪生怕死之人!”一句话没等说完,黑大个已经挣扎着仰起头,破口大骂,“恶贼,你要杀就杀便是。别污了善公的清名!”
“善公,善公醒来!”白脸汉子则伸长脖颈,冲着逯鲁曾大声喊魂儿。
“你才放屁!他刚才招认的时候,几百只耳朵一起听见的。你敢不敢去问?我跟你赌脑袋!”续继祖恨黑大个不知道好歹,扭过头,恶狠狠地说道。
“赌就赌,老子落到你们这群贼人手里,原本就没想再活着回去!”明知道续继祖说的话,十有七八是真。绝望之余,黑大个干脆想一死了之。
“你是我们左军的俘虏,死不死由我家都督说得算!”徐洪三刚刚吃了一个瘪,没好气地插嘴。
正乱得不可开交间,逯鲁曾却被折腾醒了。嘴巴里长长地喷出一口热气,放声大哭,“通甫,德甫,老夫身后之事,就托付你们二位了!”
“行了,行了,行了!嚎什么嚎,你且死不了呢!”续继祖被哭得好生烦躁,双手将逯鲁曾抱起来,递给此人的家仆,“只要你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哪个有兴趣杀你这书呆子!”
“我家老爷是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专门监察百官的,自己绝不会干什么坏事!”几个家仆闻听,心中大喜。一边将逯鲁曾往滑竿的椅子上抬,一边迫不及待地声明。
“我就不信鞑子皇帝手下,还有没干过坏事的狗官!”续继祖瞪了几个家仆一眼,不屑地撇嘴。话说完了,又怕活活将逯鲁曾给吓死,惹得毛贵事后责怪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语调放平缓了补充,“狗官,你也别太害怕。就凭你刚才交代出老营位置的功劳,我家都督也不会再杀你。顶多罚你出些钱粮,等你家人送过来,就会放你走!”
“老夫,老夫”逯鲁曾本想出言替分辩几句,以维护自家清誉。却又怕惹恼了对方,把已经可以赎命的功劳再一笔抹杀,犹豫再三,任何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摇着花白的头发,不断落泪。
“抬上,抬上,直接抬到俘虏营那边。老子快被你们恶心死了!”续继祖看不惯他这般窝囊模样,挥挥手,示意禄府的家仆将滑竿抬起。早点儿将老进士送到俘虏营,也好眼不见为净。
那黑大个和白脸汉子听说逯鲁曾还有活命的机会,便不再挣扎,任由徐洪三带着亲兵们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与其他人一道押往临时俘虏营。只是看向逯鲁曾的目光里,却再也找不到先前的崇拜。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困惑与迷茫。
俘虏营就设立在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一处干净的野地上,逯鲁曾一行人走得虽然慢,半盏茶时间也蹭到地方了。见到被抓的是敌军主帅,朱八十一非常高兴。赶紧命人在营地中央腾出一个地方,把老进士和他的家仆一道押了过去。然后又看了看徐洪三的肩膀,关心地问道,“伤得如何?上过金创药没有!我这边上次用的,还剩了一些!你尽管拿去用!”
说着话,便转身去找金创药。徐洪三闻听,赶紧行了个礼,大声说道:“多谢都督挂怀,伤口已经上过药了。只是皮外伤,没碰到骨头!”
“那就好,那就好!”朱八十一庆幸地用手抚额,“刚才的情形太凶险了,还好你伤得不厉害!那个黑大个”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被绑得粽子一般的黑大个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可愿意投降于我?!”
“休想!”黑大个立刻暴怒,扯开嗓子大喊道,“胡某忠义传家,岂会跟你们这些反贼同流合污。要杀便杀,胡某啊!”
却是几个亲兵气愤不过,用刀柄在他肚子上狠狠捅了几下。将他打翻在地上,身体缩卷得如同一只河虾。
“行了,一个糊涂蛋而已,别跟他一般见识!”朱八十一摆摆手,示意亲兵们不要再打。受后世武侠小说的影响,对于地上这个能凭一己之力抵住陈德、伊万诺夫和吴良谋三人围攻的黑脸汉子,他心里非常感兴趣。但是对此人脑袋里的所谓忠义传家,却是鄙夷万分。想了想,又低下头补充道:“如果忠义传家的话,七十多年前,令祖应该跟陆秀夫一起投了海。敢问这位胡兄,令祖是当年陆秀夫身边哪一位英雄?!”
这句话,问得可是有点损了。黑大个缩卷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儿也没脸把头抬起来。只是咬紧了后槽牙,低声死撑道:“胡某祖上便是汉军,跟南宋官家没丝毫瓜葛!”
“那你祖上的祖上呢,既然占了个‘汉’字,想必不是蒙古人吧?!这个忠义传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出来的?!”朱八十一又笑了笑,不屑地追问。
后世在论坛上打嘴架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的。更何况两个灵魂融合以来,朱八十一天天几乎手不释卷,拼命恶补了许多朱大鹏当年交还给历史老师的知识。所以随便抛出几句,就又把黑大个问了个无言以对。
“入夷则夷,入夏则夏!当年宋室气运已尽,我等祖上,自然要择主而事!”白脸汉子显然读书更多些,见黑大个被朱八十一给问倒。也挣扎着上前,大声抗辩。(注1)“这话是谁说的?”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迟疑地回应,“我以前还真没听过。不过,你们把蒙古皇帝当中国人,他自己答应了么?如果答应了,怎么治下百姓还分为四等?对了,二位老兄是第几等啊。不知道哪天被蒙古老爷当街打死了,会不会有人给你们偿命?”
“这?!”白脸汉子虽然读过不少书,却无论如何解释不清楚,大元朝将百姓分为四等的理由。况且他祖上虽然做过汉军的将领,顶多也只能列到第三等百姓里头,跟蒙古老爷相差了还有整整两层。哪天起了冲突被后者打死了,同样也是赔一头驴子钱。
“还有这个择主而事!”正被憋得欲_仙_欲_死间,又听朱八十一冷笑着说道,“其实不就是谁刀子硬,你们就跟谁么?现在老子的刀子比鞑子硬,按照这道理,你们应该对老子纳头便拜才对!怎么反而跟老子装起了大尾巴鹰?!”
大尾巴鹰是什么东西,黑脸汉子和白脸汉子都不明白。但二人却如何都接受不了,良臣择主而事,被朱八十一曲解成了抱大粗腿。愣了愣,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反驳,“你,你胡搅蛮缠。择主而事,说的是君主贤明有道。哪里是说什么刀子硬不硬?!”
“噢,是这样!”朱八十一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着回应,“那二位老兄跟我说说,这个蒙古皇帝贤明在什么地方?老百姓饿得都造了反,他却还整天忙着给庙里的泥像换金身。发下的钞票一天一个价儿,他自己都不肯收,却逼着百姓扛一麻袋钞票去换一个烧饼,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总不能他养了几个所谓的大儒,就成了一代明君吧。莫非几个文人的喝酒嫖妓勾当,就比几千万老百姓的小命还值钱么?!二位看样子都是明白人,但明白人算账,不能总光顾着自己的那点儿好处吧!!”
“你?!”黑大个和白脸汉子几曾跟人打过这么激烈的嘴架?瞬间被憋得喘不过齐来,脸色红得如同醉虾。
朱八十一却不愿意就此罢手,笑了笑,再度大声奚落道:“你们两个口口声声说老子是反贼,朱某倒是奇怪,到底什么人是贼?!是带着官帽刮地三尺,让老百姓活活饿死的,还是像我徐州红巾这样把地分给百姓种,每年只缴赋两成的?是打下一地,动辄屠城的?还是像我红巾这样,抓俘虏大多数放走,不滥杀无辜的?是把治下百姓分为四等,带着一群大小头目坐地分赃的,还是将所有百姓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的?老子读书少,你们两个可别糊弄我?”
“你,你”黑大个和白脸汉子恨恨地看着朱八十一,脸色已经渐渐开始发乌。对方今天所说的话,跟他们两个先前读过的所有书本,以及被长辈们灌输的人生理念,几乎没一处相同的地方。但偏偏每一句都如巨雷落地,震得他们身外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头顶的天空随时都可能垮塌。
“算了,两利欲熏心的官儿迷而已!”甭管对方服不服气,朱八十一自己算是骂痛快了。摆摆手,示意徐洪三将二人带走,“押到姓禄的狗官身边去,等着大总管处置。对了,二位既然愿意替蒙元朝廷卖命,不妨顺便问问禄狗官,当年湖广汉军万户陈守信,就是击败了道州唐大二的那位陈剃头,到底怎么死的?!”
注1:入夷则夷,入夏则夏。此语出自元代伪儒许衡之口,原本为蒙元入主中国的正义性做理论解释。近年网上谣传为孔夫子所言,纯属胡乱栽赃。
第九十八章 一塌糊涂
第九十八章一塌糊涂
徐洪三在旁边听得心里这叫一个痛快,走上前,先抽刀割断了割断了黑大个和白脸汉子身上的绳索,然后笑着命令,“走吧,二位!还等着我们抬你啊?!”
黑大个和白脸汉子虽然身手个个一等一,此刻却像丢了三魂六魄般,耷拉脑袋,任凭他押着向临时俘虏营中央走去,从始至终没做任何反抗。
营地中央专门给逯鲁曾腾出来的位置,此刻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老进士抱着毛毯在火堆前打了会儿哆嗦,感觉身体中渐渐有了几分暖意。侧过头来,冲着垂头丧气的黑大个和白脸汉子安慰道:“通甫,德甫,你们两个不要跟他们争。且忍一时之辱,只要咱们能平安脱身,这笔帐,早晚有机会跟他们再算!”
“唉!”黑大个长长地叹了口气,盯着火堆,一言不发。白脸汉子却抬起头,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问道:“善公,我刚才听他们提起湖广汉军万户陈守信。说他死得不明不白。善公,您老久在中枢,听说过这件事情么?!”
“胡说,那陈守信当年是喝醉了酒,从战马上掉下来摔折了脖子!”逯鲁曾立刻板起脸来,低声呵斥,“你别听贼人乱嚼舌头。他们这些白莲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
“嗨!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的挑拨!”白脸汉子勉强笑了笑,也将目光转向了火堆。
身为武将,反应速度和对肢体的控制能力都远超常人。即便喝得再多,也不太可能从马背上掉下来生生把脖子摔断!况且那陈守信还是个手握重兵的万户,平素出入,身边的亲兵不可能低于二十个。即便他自己故意从马背上往下掉,有四十多只眼睛盯着,他也不可能活活摔死!
那么答案只可能有一个,这位陈万户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被后者生生害死了。并且死得稀里糊涂,连朝廷都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事儿,也许另有隐情!”自己也知道刚才的瞎话骗不了人,逯鲁曾想了想,笑着补充道,“但陈家一直没有人上告,而陈守信麾下的几个千户,估计平素跟他的关系也非常一般。竟没有一个人替他喊冤。所以朝廷也没怎么注意这件事。否则,陛下重瞳亲照,什么冤屈都能替他讨回来!”
“嗯!善公说得极是!”白脸汉子又勉强笑了笑,继续看着火堆去发呆。
他们和黑大个二人,都是逯鲁曾征召来的汉军将门之后。凭着各自的身手,被委了百户之职。但百户只是个兵头将尾,距离正三品万户差着何止十万八千里远!堂堂手握重兵的正三品万户,说被人杀了就杀了,朝廷都懒得去管。他和胡通甫这种一没背景二没靠山的小角色,哪天被人捏死还不像被捏死个臭虫一般!指望大都城的皇上重瞳亲照?狗屁,皇上每天忙着拜佛还拜不过来呢,哪顾得上理睬你一个汉人?!
“你们两个今日当面呵斥贼人的模样,老夫都看在了眼里!”逯鲁曾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氛有异,想了想,絮絮地承诺,“如果此番能平安脱离险地,老夫一定会将你们两个的事迹上奏于陛下知晓。陛下向来知人善任,下次对贼人用兵的时候”
“善公,这些话等咱们离开后再说吧!”黑大个儿忽然看了逯鲁曾一眼,没好气地回应,“能不能脱身,还不一定呢!”
“怎么,怎么会呢?那,那个贼人分明说过,他们,他们不会难为,难为咱们!”逯鲁曾立刻又慌了神,看着黑大个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确认。
“唉——!”黑大个儿无奈地叹气。“您都说过他们喜欢乱嚼舌头了,怎么还相信他们会轻易就放咱们离开?!算了,不说这些,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罢,也不管逯鲁曾的眼神如何无助。扭过头,继续对着火堆发呆。
此番从军,他的确是报着“学会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心思。作为淮南军主帅的逯鲁曾,对他和耿德甫两个,也的确颇为倚重。但朱八十一刚才那番质问,却令他对自己先前的志向彻底发生了动摇。
这大元朝,真的值得自己替他卖命么?一等蒙古人和二等色目人都不来打仗,自己一个三等北方汉人,替朝廷操的哪门子心?!
即便不论同族不同族,遍地饿殍四个字,说得也是事实。一个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皇帝还大把大把往寺庙里撒钱的朝廷,究竟还有几年的气数?
还有,还有那个陈守信,堂堂一个正三品万户,手握重兵的,居然说死就死了。朝廷分明知道他死得冤枉,却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如此,自己取了功名又有什么用?!即便将来当了万户,做到了汉人武将的巅峰。也不说是另外一个陈守信而已,随时都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正郁郁地想着,耳畔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喂,那个黑大个?!火堆旁边的那个。说你呢,别发傻了。这里有盐水和金创药,自己过来把伤口处理一下。赶紧着,老子可没功夫伺候你!”
“是你?!”黑大个转过头,诧异地发现,给自己送药的居然是当初围攻自己的红巾军将领之一。那个擅长使红缨枪,经常像尾巴一样跟在朱八十一身边的年青人。眉头忍不住跳了跳,警惕地站了起来。
“快点儿,这个水桶也先借给你。一会儿用完了,麻烦自己将剩下的盐水倒掉!”吴良谋不屑地看了黑大个一眼,没好气地补充。随即,丢下一个盛着盐水的木桶、一片抹着药膏的木板和一块干净白布,带领着麾下士兵,去给其他俘虏分发盐水去了。
“老胡,别跟他们生气。先把伤口洗了才是正经!”白脸汉子耿德甫叹息着起身,从木桶的横梁上取下白布。先在盐水里洗干净了,然后开始帮助黑大个儿胡通甫处理伤口。
“嘶——!”盐水与伤口处的血肉一接触,立刻疼得黑大个儿胡通甫直吸冷气。看到他如此难受的模样,白脸汉子耿德甫愣了愣,用手指沾了些盐水,放在舌头上轻舔。
“呸,呸!”有股又咸又苦的味道,迅速顺着舌尖钻进嗓子眼里。耿德甫用力吐了两口,诧异地说道,“居然真放了盐,红巾军够下本钱的!”
“估计是为了拉拢你们两个!”逯鲁曾见状,免不了要不阴不阳地打击一句。然而,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后面还有大批的红巾军无甲辅兵,带着没受伤的盐丁走过来。将盛满了冷水的木桶和一个个盐包分发下去,并且手把手地指点那些没挂彩的盐丁,帮助身上挂了彩的盐丁清洗伤口。
“收买人心!芝麻李果真是一代枭雄,为了收买人心,居然将本钱下到了如此地步!”逯鲁曾依旧不阴不阳,但说出来的话,却明显失去了说服力。
自汉代以来,盐就属于国家专卖品。虽然免不了有大规模走私发生,但价格却始终居高不下。即便是在浙东,淮东这些产盐区,一斤粗盐也要卖到两百多个铜钱的地步。而红巾军却把大包大包的粗盐拿出来,给被俘虏的盐丁清洗伤口。这番举动,即便单纯是为了收买人心,其手笔之大,也令人无法不佩服!
不单是逯鲁曾自己被震惊得矫舌不下,那些受了伤的盐丁,一个个也感动得眼睛发红。命如草芥的他们,平素虽然天天跟盐打交道,但是谁舍得拿这东西来当水糟蹋?!即便是此番没当俘虏,在自家营地里,受了伤后也未必享受得了如此待遇。而红巾军,却不计前嫌地拿他们当了人看!
立刻,便有人趴在地上,对着负责分发盐包的红巾军将领大礼参拜。一边拜,还一边流着泪喊道:“大人活命之恩,小人百死难报。请大人收下小的,小的愿意替大人效犬马之劳!”
“住口,朝廷待尔等不薄。尔等,尔等却被贼人几包盐就收买了去。真是,真是忘恩负义!”逯鲁曾在旁边听得大怒,站起来,指着吴良谋跪拜的一个盐丁头目呵斥。
“不薄?!哈哈哈!”那个盐丁头目回过头看了看他,大声惨笑,“大人,您是说八倍的盐课么?据说以后还要继续涨!大人,您知道小的烧一锅盐,需要花费多大力气么?到最后,却连柴禾钱都赚不回来,还得替你们这些狗官打红巾军。小的,小的,犯贱,才会继续替朝廷卖命!”
“是啊!人家好歹给了我们一个盐包,大人,您答应的军饷,我们见到了么?”
“是啊。朝廷是待我等不薄,连铁锅都要给搬走!煮盐的天天连盐都吃不上!”
“这位将军,姓禄的是朝廷的大官。这次来打徐州,就是他带的头。您可一定别放过他!”众盐丁七嘴八舌,对逯鲁曾的说法嗤之以鼻。
“孽障,孽障,你们这群目不识丁的蠢货!都被,都被红巾贼给骗了。跟着他们,尔等早晚,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早晚!!”逯鲁曾又羞又气,顿着脚叫嚷。
然而此处不是他的中军帐,盐丁们也不再拿他当一回事。只管围拢过来,撇着嘴乱骂。“狗官,死到临头了你还看不起我们。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现在什么德行!”
“打死他,打死他。李总管不愿意脏了手,咱们替大总管把这事儿做了!”有人趁机大声鼓动,立刻,便将盐丁们的气焰煽到了最高。
好在吴良谋反应够快,发现情况不妙,立刻命令麾下士兵将逯鲁曾和周围的盐丁隔离开来。然后冲着愤怒的盐丁们呵斥道:“都给我坐下!杀不杀他,自有大总管来决定。你们现在瞎嚷嚷什么?再胡闹下去,老子这就抬了盐包走!”
“将军,将军,我等知错了!”
“将军说得是,我等不该胡闹。这厮该怎么处置,自有李大总管说得算!”盐丁们立刻服软,一边倒退着散开,一边大声回应。
“不想死就别惹事儿!”吴良谋回头瞪了逯鲁曾一眼,不高兴地吩咐。“枉你还考中了进士,居然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你——!”逯鲁曾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却不敢顶嘴。唯恐惹恼了眼前这位年青的反贼将领,把自己丢给盐丁们活活打成肉饼。
“唉!!”看到他如此窝囊模样,吴良谋轻轻摇了摇头头,带着红巾军辅兵和被征集来帮忙的盐丁,继续向远处走了去。从此刻起,对大元朝功名的热衷,丝毫也无。
那黑大个儿和白脸汉子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也相对着轻轻叹气。叹过之后,又用目光互相交流了一下,将蘸满了盐水的白布在水桶横梁上放好,站起身来,双双向逯鲁曾行礼,“善公,前一段时间相待之恩。我们两个这厢谢过了!”
“通甫,德甫,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逯鲁曾的心脏立刻打了个突,上前扯住黑大个和白脸汉子一人一个衣袖,结结巴巴地追问。“你们两个可都是良家子,岂能,岂能被红巾贼几句话就给骗倒?!”
“善公!”黑大个胡通甫低下头,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逯鲁曾,“骗不骗,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是啊,善公。您老扪心自问,红巾军说的,都是骗人话么?!”白脸耿德甫也低下头,笑着对逯鲁曾说道。
“这,这”被二人明澈的目光看得满头是汗,逯鲁曾松开手,带着几分威胁说道:“你,你们可都有家人在南边啊!通甫、德甫,你们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家人想想。”
“如果您老不提,大元朝廷上下,谁会注意到我们两个百夫长的家在何处?”白脸耿德甫反应极其迅速,立刻板起脸,冷笑着说道。“善公,即便朝廷追究。我想你一定会保全我们两个的家人,是不是!您老可是崇天门唱过名的,全天下都知道!”
说罢,也不待逯鲁曾答应。摇摇头,与黑大个胡通甫一道,转身向吴良谋的背影追了过去。
第九十九章 胡大海居然识字
第九十九章胡大海居然识字
“什么,你叫胡大海?!”朱八十一猛地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药粉全扣在地上。牛人,这可是真正的牛人。朱元璋麾下的第一福将,勇胜程咬金,智盖罗士信。善使用一柄开山大斧,三斧子劈完,撒腿就跑(注1)这都是朱大鹏记忆里头,关于绝世“名将”胡大海的描述。不过,怎么看都跟眼前这位身高一米九几的黑脸壮汉对不上号。正惊异间,却又听胡大海笑着补充道:“不敢隐瞒都督,罪将原名就是胡大海。上个月刚行个冠礼。禄安抚使给罪将赐了个表字,唤作通甫。所以,弟兄们才一直叫罪将胡通甫。”
“罪将的表字德甫,也是禄,禄安抚使赐下的。罪将敬他是个饱学的大儒,当时就拜领了。如果都督觉得不妥,罪将以后可以不用!”耿再成也赶紧接过话头,小心翼翼地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二人哪里知道朱八十一记忆中,还有另外一个胡大海?!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报上的名字和先前不同而奇怪,所以才小心翼翼地解释一番。不料这番话被朱八十一听在耳朵里,头脑登时又是一阵恍惚。
华夏人二十而称弱冠,胡大海既有名字,又又表字。显然不可能是朱大鹏记忆里那个使斧子的莽夫。况且从跟自己交手的经历上看,眼前这个胡大海武艺相当精熟。若不是当时被他身边的耿再成拖累,陈德、伊万诺夫和吴良谋三个人联手,都未必制他得住。
好在先前麾下已经有了一个不识字的徐达,再遇上一个重名重姓的胡大海,朱八十一也不至于太受打击。笑了笑,鬼使神差地说道,“不必,这两个表字取得都挺好的。既然二位都行过冠礼,想必都是读过书的吧?!是将门之后么?据我所知,眼下精熟武艺,同时还读得起书的人可是不多。”
“都督猜的极是!”胡大海被问得有些发愣,却依旧拱了拱手,耐心地回应,“罪将和耿五两个都是汉军将门之后。家道虽然破败了,但也咬着牙送我们两个去私塾开了蒙。眼下应付一般书信往来不成问题。”
“读得不多,只能勉强算识字而已。”耿再成心思比胡大海细腻得多,怕话说得太满了,引起朱八十一的不快。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并且罪将二人的家族,也早就多年没人再替朝廷效力了。全仗着还有几亩薄田,勉强供着各自的家人糊口!”
“噢!二位能识字就好。我这边,眼下最缺的就是读过书的!”察觉到了耿再成话语里的不安,朱八十一连忙笑着表态。同时心中,又有几十万只羊驼滚滚而过。
老天爷,你到底玩够没有?!传说中的无敌统帅,朱元璋麾下如同诸葛亮、李靖一样的大牛,到了我这边,就彻底成了一个半文盲!传说中讨过饭,卖过私盐,只会使用三板斧的胡大海,反而成了文武双全的将门之后。即便是同名同姓,这同名同姓的概率也忒大了吧!现实与传说中的差距,也忒他奶奶的多了些!
“胡大哥还没上药吧!我这里有自家制的金创药,比营里郎中给的那种效果稍好一些。如果胡大哥不嫌弃的话,尽管拿一些去试试!”见朱八十一今天的表现始终不太对劲儿,吴良谋赶紧走上前,替自家主将打马虎眼。
“对,我手里拿的,正是吴将军家里秘制的金玉续断粉。效果相当不错!”朱八十一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把自己正在往身上涂抹的金创药递过来,推荐给胡大海一起试用。
那小半罐子略带鱼腥味道的药粉,他先前自己刚刚用过。此刻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新伤旧伤血迹宛然。胡大海见了,心中登时觉得暖融融的。先前朱八十一言行上的失态,也瞬间被理解成了失血过多而引发的一时糊涂。赶紧双手将金玉续断粉接过去,大声说道:“谢都督赐药。罪将是个粗鄙武夫,不会说话。日后但有差遣,风里火里,罪将绝不敢辞!”
“好说,好说。你也赶紧上药吧。我这边医疗条件差,别耽搁了。耿德甫是吧?你也别客气,赶紧过来帮帮他!”朱八十一笑了笑,大声吩咐。
头晕脑胀,精神恍惚,说出的话来干干巴巴,不合时代节拍的词一大堆,,好在还不至于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他努力装出一幅歉然的模样,“不瞒二位,朱某前几天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今天又厮杀了一早晨,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二位将军先在我左军安心住下,熟悉一下情况。然后朱某再根据二位的能力,委以重任。真的抱歉,朱某现在头晕得很,就先失陪了。佑图,俘虏营全交给你。洪三,去把徐千户请过来,让他先替我陪着胡、耿两位将军去用午餐。”
说罢,又向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抱了下拳,逃命一般匆忙地离开了。
吴良谋和徐洪三赶紧答应一声,各自躬身领命。四目交互间,却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都督今天到底怎么了?以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武艺高强的人前来投奔。今天好不容易招揽到了两个真正的好手,怎么又如此慢待人家?
困惑归困惑,他们两个却不想冷了胡大海和耿再成的心。想了想,双双开口补救,“在下吴佑图(徐洪三),见过两位英雄!”
“不敢,不敢!”胡大海和耿再成二人,立即跳开半步,拱手还礼,“我们两个待罪之身,岂敢在两位将军面前妄称英雄?!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
“两位英雄不必客气!”吴良谋好歹也算是个将门之后,知道怎么跟对方打交道。因此主动承担起重任,“方才在疆场之上,两位英雄的身手吴某可是亲自领教过。佩服,吴某真心佩服!”
“吴兄弟的身手也相当不错!”胡大海和耿再成二人果然吃这一套,立刻笑了起来,先后大声回应,“还有这位徐将军,当时可真杀得我们两个手忙脚乱。”
“是啊,要不是两位将军后来手下留情。老胡跟我早就交代了!”
“哪里的话,要交代,也是我跟徐三哥先交代!”吴良谋也装出一幅武夫模样,大笑着摇头。“当时我们三个人打一个,都差点不是胡大哥对手。算了,咱们不提这些。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在下就是黄河北面的吴家庄人,贱名良谋,表字佑图。今后战场之上,还请两位哥哥多照应。”
说着话,又是恭恭敬敬的长揖及地。
“在下胡大海,字通甫!虹县人!”
“在下耿再成,字德甫!凤阳人!”
胡大海和耿再成见此,也跟着重新做自我介绍。三个人互相见了礼,直起腰,目光再度相对,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淡淡的善意。
“吴兄弟还没行冠礼吧,怎么这么早就有了表字?!”
“嗨,甭提!家父原本想让小弟读书考科举,就送去紫阳书院读了两年,所以就早早请恩师赐了表字。只可惜小弟不是那块材料,一直没读出什么名堂来。”
“怎么会没有名堂?!若没有名堂,朱都督岂肯想就不想,就将这俘虏营完全托付给你?!但不知令师是哪位大贤,能教出吴兄弟这文武皆通的全才?!”
“嗨,说起来令师门蒙羞了。吴某的授业恩师乃是枫林先生。只是吴某学艺不精,不敢冒称是他老人家弟子”
“原来是枫林先生门下,怪不得!”
三个将门之后,倒也能找到许多共同话题。谈谈说说,就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那胡大海貌似粗豪,实际上是个心思极其仔细的。看看跟吴良谋混得熟了,便又向对方施了个礼,非常恭敬地说道:“吴兄弟,哥哥初来乍到,不懂红巾军的规矩,其他很多事情都两眼一抹黑。往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当之处,还请吴兄弟多多指点一二!”
“胡大哥这是什么话?!”吴良谋微微一愣,旋即笑着回应,“咱们三个一见如故,还用如此客气么?况且红巾军这边,规矩其实简单得很。归结起来大体上只有三条,不滥杀无辜,不劫掠妇女,不夺人财物。只要这三条不犯,其他都没什么关系。特别是咱们左军,朱都督待人最宽厚不过。平素你跟他说几句混话,或者偶然遇见了,忘记给他行礼,他都不会跟你较真儿。更不会动不动跟你论什么长幼尊卑!”
“不杀,不掠,不夺!想当年,高祖入咸阳后的约法三章,也不外如此!”胡大海听闻,微笑着轻轻点头。“胡某也知道朱都督是个大度人,否则,就凭我跟耿五两个今天早晨试图下手杀他,他也早就砍了我们两个的脑袋。”
“是啊!为了让老胡安心,他还把自己刚刚涂过的药粉,交给老胡一起用。所谓解衣推食,也不过如此!”耿再成反应也不慢,察觉到胡大海在套吴良谋的话,连忙笑着于一旁帮腔。
“这二位可是理解差了!”吴良谋摇了摇头,笑着否认,“朱都督把他的药粉给胡大哥用,绝没有故意安抚你的意思。他这个人,大事上极为有眼光,小事儿上却总是稀里糊涂。他把药粉递给胡大哥,仅仅是觉得药粉好用而已。当时肯定没想到其他任何事情。不信以后你们两个可以悄悄找别人核实,咱们家都督,是不是像我说的这样一个人?!”
“胡兄,耿兄,你们两个真的别想太多!”见胡大海和耿再成满脸愕然的模样,吴良谋心中得意,笑了笑,继续补充,“咱们家都督,跟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越是小心翼翼跟他相处,他越是拿你当外人。相反,你放得开一些,拿他当个兄长来对待。他保证也拿你当弟弟,绝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一点我刚来时也很不习惯。但处得久了,才发现越简单越舒服这个道理!”
注1:关于胡大海的形象,民间流传最广的便是评书《明英烈》里的那个福将。武艺极烂,运气好到爆棚。基本上与隋唐演义中的程咬金等同。朱大鹏历史学得差,所以拿总是评书当正史。大伙别鄙视他!
第一百章 腹黑耿再成
第一百章腹黑耿再成
他是怕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因为朱八十一的意外失态而冷了心,所以尽力把自家都督的形象往好里头说。胡、耿二将虽然不尽相信,但是,至少也从吴良谋全力维护自家都督的举动上,得出了朱八十一素得麾下将士拥戴的结论。
一个既能身先士卒,又素得麾下弟兄将士的统帅,吃败仗的机率肯定会大幅减小。作为汉军将门后代,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对此点坚信不移。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今天的选择,并不算太差。至少,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值得后悔的地方。
于是乎,二人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便慢慢平缓下来,开始真正地跟吴良谋去了解有关红巾军的一些现实细节。
那吴良谋只比胡、耿二将早加入左军七、八天的样子,其实对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但是年青人特有的虚荣心,让他不愿意向二人坦承自己也是个新人。便根据自己最近几天的观察和臆测到的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好教两位哥哥知晓,咱们徐州红巾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下面,又根据将主级别和偏好,下设若干营头。其中人数最多的就是大总管所领的中军,下面设有风、火、林、山、雷、霆、雨、露八个营。其他各军,也有五到六个营头不等。而人数最少的,就是咱们左军了。下面只设了亲兵、战兵、火器、辅兵和将作五个营,并且除了辅兵营有五千多人之外,其他各营都是几百人规模。全部弟兄加起来,还没不到八千人!”
“嗯,兵贵精不在多。”“大都督这样做,深得养兵之道!”胡大海和耿再成点点头,笑着附和。
在他们二人各自的家学传承里,将麾下士卒分级对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临阵之时,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也是各级将领手中的亲兵和战兵。辅兵们的通常用途只是替亲兵和战兵运送武器辎重,摇旗呐喊,以及战后割敌人首级。多几千少几千,基本上没什么差别。
“不过咱们左军人数虽然单薄,但论及战力,恐怕在天下红巾军中,也是首屈一指!”吴良谋四下看了看,继续得意地吹嘘。
“这个胡某绝对相信!”胡大海也跟着笑了笑,连连点头。“今天早晨我们原本已经取得了上风,结果都督带着左军一杀过来来,形势立刻逆转!”
“可不是么!”对于胡大海的说法,耿再成深表赞同。“我带着一个百人队去接应老胡,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身边就剩下四五个人了。其他,被都督手下那些亲兵给杀得落荒而逃!”
他二人对朱八十一麾下亲兵的战斗力,是由衷地感到钦佩,哪知吴良谋听了之后,却连连摇头,“那些不亲兵。咱们都督这次,亲兵只带了四十多人。穿得都跟我这样”
用手朝身上指了指,他带着几分得意补充,“穿得都是这种前后只分两大片的镔铁板甲。剩下那些穿着大叶子铁甲的,都是战兵。还有一些只用铁甲护住上半身的,则是掷弹兵和弓箭兵。两位哥哥如果当时有机会看仔细的话,一眼就能分辩出来!”
“啊,居然是这样,我们还真没注意到!”胡大海愣了愣,再度轻轻点头。随即,目光就落在吴良谋引以为傲的全身扳甲上,“这是什么甲?好像是一整片铁打出来的。穿在身上不累么?”
“不累,比常见的扎甲还要轻好几斤呢!”吴良谋用手在胸前拍了几下,发出得意的“咚咚”声,“听听,这里边是空的,还垫着一层水牛皮。比扎甲可结实多了!”
这话,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倒是毫不迟疑地信了。早晨他们跟左军将士交手时,长枪好几次都刺在了对方的甲板上,结果要么被瞬间滑歪了,要么只刺进寸许就被牢牢地卡住。白白丧失了一次夺命之机。否则,二人给左军造成的损失还会大上许多,弄不好,双双杀到朱八十一面前,将后者斩杀在战场上都有可能。
当然,最后那种情况,二人如今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嘴巴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因此二人一边继续满脸羡慕地欣赏吴良谋的板甲,一边笑呵呵地打听,“这种镔铁,镔铁板甲,是咱们徐州军自己打造的么?造价高不高,我们两个在外面,可是从来都没见到过!”
“当然!”吴良谋闻听,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是咱们左军的匠作营打造的,全天下独一份!其他人,都得从咱们左军买,或者拿来铁料,求咱们左军的匠作营为他量身定做!至于造价么?外边人要买的话,至少得花这个数!”
竖起一根食指,他在胡大海和耿再成二人眼前得意地摇晃。后二人立刻向后仰了下头,满脸诧异地道,“一,一百贯?这也忒贵了些。怪不得军中装备如此之少!”
“一百贯是对外卖,咱们自己和徐州军内部,则是另外一个价钱!”吴良谋炫耀成功,非常高兴地解释。“我听说,等咱们这回返回徐州后。大部分战兵都能换上一身这样的板甲。至于那种笨重的大叶子罗刹甲和扎甲,以后只有辅兵才会穿!”
胡、耿二人听了,禁不住又赞叹出声。目光顺着板甲向上看,似乎在无意间,便落在了吴良谋肩头的两块铜板上。
“嗯哼!那个,请教吴兄弟。你这两块护肩板怎么是淡青色的。其他人,我看有的是黄色,有的却是红色!”耿再成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询问。
即便他不问,以吴良谋的少年心性,肯定也会炫耀一番。因此便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解释,“你说这个啊?这个是我家都督独创的,叫做什么军衔。就跟朝廷那边的勋职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九转十二级那么复杂。目前牌子头是白色,百夫长是黄色,千夫长是红色。千夫长以上是红色加星。像我这种青铜色,则是参谋,就是参军专用颜色。”
“不愧是枫林先生的弟子,如此年青,居然就做了参军。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耿再成有意跟吴良谋交好,便故作出钦佩模样,大声夸赞。
参军这个职务,属于主将幕府专有。因为与主将关系近的缘故,通常上升的空间都非常大。比如唐代的名将封常清,最初便是高仙芝的参军,后来便在高仙芝的举荐下,做了安西节度使。而另外一个被视作文官偶像的高适,则做过哥舒翰的参军。后来凭着在军中积累的人脉,出任了山南道节度使,也成了一方诸侯。
所以耿再成夸赞吴良谋前途似锦,也不算太过于拍对方马屁。但是吴良谋却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笑着否认,“德甫兄有所不知。咱们大都督的幕府,和以往任何人的幕府都不太一样。参军一职,只借了以往的名称,具体管的事情却大相径庭。像兄弟我这个记室参军,实际上只管替主将起草命令和议事时记录相关内容。其他事情都不管。而早晨跟你们交手的那个大个子罗刹鬼,才是真正负责替都督出谋划策的,在我们这里叫做参谋长。”
“嗯?!”胡大海和耿再成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让一个罗刹鬼来担任军师之职,有些不可思议。谁知那吴良谋却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另外,咱们左军有一个规矩,无战功者不得担任实职。所以很多新来的人,只要有一些本事,都会先从参军开始做起。像早晨伤到通甫兄的那个陈德陈至善,他现在就是战训参谋,负责统一安排士卒的训练。还有个前几天才被都督抓来的一个阿速人,眼下则做了骑军参谋,具体职责是训练骑兵和斥候。如果兄弟我没猜错的话,二位有可能也会从参军开始做起。至于具体是什么参军,兄弟我就猜不到了。反正咱们家都督肚子里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名字!”
“噢,原来是这样!”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内容,微笑着附和。“我们两个初来乍到,寸功未立,能在都督帐下做个亲兵就满足了,真没奢望和吴兄弟比肩!”
“二位哥哥不要自谦,其实我也是”差一点说出自己也是刚刚入伍没几天,吴良谋讪讪地笑了几声,赶紧转移话题,“其实我也是仗着识得几个字,才被都督破格留在了身边。”
“噢!?”耿再成又从他的话里找到了感兴趣的内容,笑呵呵的继续追问,“都督他老人家,对读书人重视么?给我感觉,他,他不像传说中那样,之前只是个屠户!”
“瞎说,都督怎么可能只是个寻常屠户!”吴良谋立刻愤怒了起来,竖着眼睛替朱八十一辩解,“不瞒二位兄长,都督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某位大贤的嫡传弟子。寻常杀猪屠户,哪个像他一样,识文断字,并且天天手不释卷的?!况且咱们左军和徐州军眼下所有的种种神兵利器,全是在都督的点拨下才打造出来的。你们说,如果是个目不识丁的屠户,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当然不能!”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回应得异口同声。对知识和读书人的尊重,其实一直渗透在每个华夏人的骨子里。他们两个虽然是汉军将门出身,在不知不觉间,却也深受传统影响。所以宁愿相信吴良谋的主观臆测,也不肯相信朱八十一是个大字不识的白丁。
更何况,朱八十一给他们两个的印象,就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智将。虽然此人长得满脸横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杀气。
“所以说,传言根本不足为信!”吴良谋难得被人佩服了一回,笑了笑,继续卖力地吹嘘。“你们两个以后就知道了,咱们都督肚子里的学问,绝对不比那些所谓的大儒来得少!”
“嗯!”耿再成用力点头,“耿某感觉也是如此。并且觉得都督对读书人,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器重!”
“那是自然!都督还让全军将佐,从现在开始,都必须读书识字呢!”吴良谋迅速接过话头,大声补充,“自古以来,你们听说过哪个将军曾经提出过如此要求?!”
“绝对没有!”耿再成立刻顺着吴良谋的话点头。“只是,只是军中有那么多教书先生么?同时教导几百人识字,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肯定没有,但都督已经派人去寻了!”吴良谋毕竟年少,心机有限,笑呵呵地回应,“眼下只好先由兄弟我和几个读过书的人先对付着教。都督说,等教书先生请到之后,连牌子头,都必须能识得字,读得懂将令!”
“哦,那可是一件大功德!凭此,都督就足以流芳百世!”耿再成又点了点头,满脸叹服。“其实,教书先生根本不用远处找,眼下就有个绝对合格的人选。那可是当世大儒,崇天门下唱过名的!”
“德甫!”没等吴良谋接茬,胡大海已经大声喝止。“禄大人虽然将大伙带进了死地,但毕竟曾经对你我不薄!”
“老胡,我这也是为了禄大人好!”耿再成被说得脸色微红,转过头,讪讪地解释,“禄大人一介文职,却稀里糊涂被派到淮南来召集盐丁讨伐徐州。而除了一个安抚使的头衔之外,粮草、器械和领军将佐,朝廷居然什么都没给他。并且明知道罗刹军和阿速军都不是李总管的对手,还天天催促他早日进兵。这不明摆着是借刀杀人么?!他今天侥幸能跟徐州军打个平手还好,谁料一下子就把三万盐丁全葬送了出去。消息传出去后,朝廷能饶得了他?!我估计,等他回到高邮那边之日,就是朝廷要他老命之时。不信,你我便等着瞧!”
注:明天有事,第一更也会拖后。具体时间不得而知。转眼间,本书已经一百章了。特地在此讨几朵鲜花。请大伙不吝支持。谢谢!
第一百零一章 我本有心向明月
第一百零一章我本有心向明月
与胡大海的慷慨豪迈不一样,耿再成这个人恩怨极为分明。胡大海是他的朋友,所以在两军阵前他宁可舍了命,也不会丢下胡大海不顾。而逯鲁曾竟然敢隐约地拿他的家人来要挟,那对不起,咱老耿即便不要你的命,也得拉着你一起做反贼!
只是心里的弯弯绕到了嘴巴上,则变成了另外一种说辞。有情有义,并且还用心良苦。那胡大海明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得。半晌,才咬着牙又说了一句,“眼下禄大人的家眷都住在大都城里,他要是留在不归,朝廷岂不是会拿他全家做法?!”
耿再成却又摇了摇头,非常自信地说道,“他要是留在徐州城内做了红巾军的官,朝廷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而他要是被扣下成了一个囚徒,朝廷那边即便再不讲道理,也得想想下次谁还肯带兵过来吧!”
说着话,就拿眼神朝吴良谋那边瞟。哪知道这回吴良谋却好像突然变警觉了。笑了笑,摇着头回应:“假如姓禄的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恐怕我们徐州军还真的不会伤害他。至于留下不留下,得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毕竟他在二十多年前就于崇天门下唱过名的,如今也算天底下数得着的大儒了。无缘无故把他扣在军中,岂不是将天下读书人都推到了朝廷那边?!”
大元朝以弓马取天下,以屠刀治天下。对科举原本就视为可有可无。一直到了统治中原四十多年后,才正式开了第一届科举。并且在此后时断时续,全然没个固定章程。因此想要榜上留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久而久之,凡是能考中进士的,无不在儒林中留下了赫赫名头。
而逯鲁曾这厮,天历二年的进士。并且名字位列在左榜的第七,随即授翰林国史院编修之职,此后仕途上一直平步青云。如此既会读书又会做官的全才,当然被儒家子弟们视为争相效仿的楷模。无数人愿意拜于门墙之,成为他的徒子徒孙。细算起来,即便是吴良谋的授业恩师枫林先生,见了此人都得自称一声晚辈,并且以师礼侍之。
就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在吴良谋看来,如果红巾军一开始就没想杀他,不如尽快送走了事。勉强将其留在徐州,才是自讨苦吃。且不说这老头儿带兵打仗的本事跟白痴差不多,留下来对红巾军也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万一哪天老人家住得不高兴了,发上几句牢骚。传扬出去,在天下读书人那几张嘴里头,红巾军就真的成妖孽了。以后恐怕几千年都洗不清楚。
想到此节,吴良谋又笑了笑,低声给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支招。“依我看,这位禄老夫子恐怕不是个轻易举舍得死的人。二位不妨拿德甫兄刚才的话说给他听。如果他愿意主动留下来辅佐李总管,想必徐州军也不会硬赶他走!”
“倒是!”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轻轻点头。跟吴良谋告了个假,转身便回去找逯鲁曾。谁料刚刚把利害关系分析完毕,先前还怕死怕得不成模样的逯鲁曾,突然又变得大义凛然了起来,“一派胡言!你们两个自甘堕落,就尽管去。老夫只当最初看错了人,不会拦着你们!可是要想拖老夫跟尔等同流合污,却是门都没有!老夫受四代陛下知遇之恩,这条命,早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即便回去后被朝廷按律治罪,也甘之如饴!”(注2)“大人——!”一番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胡大海气得真想抡起巴掌来把逯鲁曾给打醒。耿再成却笑着拉住的衣袖,摇着头说道,“正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这样的禄大人,才是你我先前所敬服的禄大人。若是像你我一样见异思迁,反倒是失了本心了!!”
“你也休要拿话来激我!”不着是烤火烤热乎了的缘故,或者打了败仗不甘心。逯鲁曾烦躁地瞪了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一眼,大声说道:“老夫回去后,朝廷不问则已。若要问起来,就说麾下将领差不多都当场阵亡了。具体名姓则见出征前留在淮南的名册。只望你们两个今后在这里好自为之,不要真的做了那害民之贼!否则,老夫即便做了鬼,也要日日缠着你们!”
“多谢大人成全!”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闻听,赶紧躬身施礼。逯鲁曾却懒得再看二人,从火堆里抽了根一端烧焦了的树枝,直接在地上写起狂草来。端的是笔走龙蛇,翩若惊鸿。
不多时,徐洪三把千夫长徐达也给找了过来,安安静静地站在火堆旁,陪着胡大海、耿再成两个一道看逯鲁曾展示书法。只见逯鲁曾越写越流畅,越写越自信,与先前那幅贪生怕死的猥琐模样偌判两人。写着写着,竟旁若无人的大声朗读起来,用得是汴梁一带的方言,徐达等人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却知道老夫子在吟诗言志,因此愈发不敢打扰他,满脸都是佩服。
一首言志诗吟唱已罢,老夫丢下木棍,倒背着手围着自己的墨宝观赏了一圈,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呵呵,老夫平生临张长史的帖,总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今日受此大挫,却终于窥得了其中门径!”(注1)说罢,又可惜手头没有纸张供自己继续发挥。侧转头,冲着满脸佩服的徐达问道,“我记得你。你是徐州红巾的头目,箭射得颇准。你可识得老夫所写的字?!”
徐达做了军官之后,一直以曾经目不识丁为耻,所以最不喜欢听别人问自己到底识不识字。但面对逯鲁曾这个成名二十余年的老进士,却一点脾气都发作不起来。拱了下手,认真认真地回应道:“让夫子见笑了!徐某幼时家贫,无钱读书。最近这半年才请人开了蒙。所以您老写的字,徐某只能认出其中三两个!”
“家贫没钱读书?”逯鲁曾愣了愣,仿佛第一次听到居然有人穷到如此地步一般,“倒是可惜了。不过既然你已经做了武夫了,怎么又想起请人开蒙来?”
“回老先生的话!”徐达又施了个礼,把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徐某之所以造反,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了。但老天爷不可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人都饿死,这天下早晚得有重新安宁之日。到那时,却不能用刀子来治国,也不能用刀子来教导自家的儿孙!”
“这?”这回,轮到逯鲁曾钦佩了。瞪圆了眼睛,对着徐达看了又看。最后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惜,老夫遇见你遇到得晚了。否则,倒是也可以将你收入门下。唉,现在,说这些反倒是显得禄某势利,想借你之手活命了!罢了,罢了,红巾军中有你这等人物,老夫今天早晨输得也不算冤枉!”
随即,又摇了几下头,伸出脚,将地面上的狂草擦了个干干净净。
胡大海和耿再成见此,便知道禄老夫子是真的拿定了主意,宁愿去给大元朝廷做一个忠鬼,也不会投靠徐州红巾。因此,劝告的话,便不想再多啰嗦。徐达敬重老夫子的名声和学问,也不想勉强此人。于是四下看了看,又叫过几个熟悉的面孔,命令他们专门负责伺候禄老夫子,别让老人家受到半点儿委屈。
此时此刻,逯鲁曾的心境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向徐达道过谢之后,便安安心心做起孤忠楚囚来,从此再也不给任何人添任何麻烦。
又过了大约两个多时辰,红巾军全体将士连同辎重都过了河。芝麻李派出一支精锐去接应毛贵、彭大和魏子喜。其他人,则匆匆用了一些战饭。然后再度迈动脚步,踏上了返回徐州城的归途。
留守徐州的潘癞子早已得知大军得胜的消息,亲自带领城中的将士们接出了五里之外。待把缴获的辎重粮草入了库,伤员都安顿好了,天色也就彻底发了黑。
在行军长史赵君用的特别关照下,逯鲁曾被非常礼貌地安排进了一处色目人遗留的院落。除了不能随意出入之外,其他一切由他自己说了算。吃穿用度,笔墨纸砚,徐州军也一概供应无缺。
如此又过了两日,毛贵和彭大、魏子喜三人取了淮南军老营里头的粮草辎重返回。对俘虏的处理也提上了日程。
正如当初续继祖等人所说,芝麻李同样对屠杀俘虏不感兴趣。随便训了几句后,就吩咐将被俘的盐丁们全部释放。愿意留在徐州这边的,可以选择从军当辅兵或者领一把锄头自行去开荒。不愿意留在徐州的,则每人发了两百个铜钱做路费,让他们自行回家。
俘虏们听了,立刻欢声雷动。五千余人里边,居然有四千多人选择了留下。只有不到一千人家里还有牵挂,才从司仓参军李慕白手里拿了铜钱,然后千恩万谢的走了。
逯鲁曾见此,心神愈发安宁。每日在软禁自己的宅院里吟诗作画,日子过得竟是当官以来最为悠闲的一段。这天正在窗下继续揣摩草圣张旭的神韵,伺候他的四个家仆之一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俯身下去,双手捧起一个名帖,“老爷,红,红巾军二当家,赵,赵君用来访。此刻就在门房里喝茶,请问老爷您,您有没有空见他一见?”
注1:张长史,草圣张旭,做过金吾长史,所以后世尊称其为张长史。
注2:因为权臣和外戚把持朝堂,元代后期的皇帝都非常短命。逯鲁曾1329年中的进士,到了文中所述的1352年,已经换了四个皇帝。
注3:今天就一更了。明天继续,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零二章 杀人放火受招安
第一百零二章杀人放火受招安
“赵君用?他来干什么?”逯鲁曾愣了愣,诧异的追问。
红巾军虽然把他软禁在了这所宅院当中,对他麾下的四个抬滑竿的家仆,却没有做任何行动范围上的限制。所以通过仆人的代劳,他已经将徐州红巾军的内部结构和造反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早就知道赵君用乃为徐州红巾的行军长史,是徐州红巾军内除了芝麻李之外的第一号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二当家,不去操演兵马继续攻城掠地,跑到老夫这里来做什么?!演一出礼贤下士,骗老夫投降么?好,老夫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当面斥贼,以卫臣节?!
想到这儿,逯鲁曾也没心思继续练他的狂草了。把毛笔朝砚台上一撂,大声吩咐,“你去跟他说,且到正堂看茶。老夫腿脚不便,无法亲自出门迎接,请他见谅!”
“老爷,他,他可是是!”家仆的嘴角动了动,却不敢再劝。只好小心翼翼地去门房传话。谁料那赵君用对禄老夫子的无礼举动,一点都不生气。听了家仆故意婉转了无数倍的传话之后,笑着站起来,低声吩咐,“那就有劳小兄弟你头前领个路。禄夫子是儒林长者,赵某可不敢让他久等。”
“是,是!唉——唉!”原本已经替自家主人准备承接怒火的家仆再一次惊得两眼溜圆,答应了一声,赶紧小跑着头前带路。赵君用则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迈开四方步跟在了他身后。
不多时,来到了正堂门外,没等家仆进去汇报,赵君用就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末学后辈萧县赵生,拜见善公。久闻善公大名,今日得以当面聆听教诲,实乃晚辈的三生之幸!”
“你,你是读书人?”逯鲁曾闻听,当即又是一愣。快步拉开了屋门,大声问道。
“曾经在县学里读过三个月书,后来县学裁撤,就自谋生路了!”赵君用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应。
当隔着窗子看到赵君用一身儒衫的刹那,逯鲁曾心里其实已经猜测他曾经是一个读书人。此刻再听赵君用亲口证实,便叹了口气,苦笑着回应,“禄某现在是阶下之囚,教诲一词,就不要再提了。当年朝廷下令裁撤各地县学,禄某也曾据理力争过。但国库空虚,四处需要用钱的事情又耽搁不得。所以,所以”
说后半段,他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于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
为了让治下百姓更好地明白“君臣之义”,大元朝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把学校开到了县一级。甚至在个别地区,还开办了社学这一基层“教化”机构。然而像大元朝其他政令一样,很快,这项善政就无疾而终了。大多数县学都关了门,甚至府、路两级的学校规模,也因为财政和出路等问题,一撤再撤。
作为儒林的头面人物之一,逯鲁曾当然对朝廷裁撤学校的举动,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不过蒙元朝廷要他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做样子给天下读书人看,免得后者因为绝望而造反。所以反对意见每次都无任何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元朝治下的学校越来越少,官办的寺庙却越来越多。
科举时开时废,学校也越办越少。这全天下的读书人,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自然对朝廷的怨气越来越深。想到此节,逯鲁曾原本准备在肚子里的斥骂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道:“前些年朝庭待读书人的确轻慢了些,一些举措也有失长远。然而自打脱脱右相复位以来,这种情况已经渐有改观。只是,有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夫亦不可能逼得太急!”
“晚辈在民间,也曾听闻善公多次为我儒家子弟仗义执言的壮举。心中钦佩有加,因此一抽出空闲,立刻赶过来登门拜访。不知道善公可愿准许晚辈入内一叙,以成全了晚辈多年倾慕之心?!”赵君用立刻又笑了笑,一边恭维着对方,一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逯鲁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堵在门口,尴尬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快进,快进。这原本就是你们徐州红巾的地方,禄某鹊巢鸠占,怎有将原主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如此,晚辈就多谢了!”赵君用又做了个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长袍,抬腿迈过了门坎。
逯鲁曾见他言谈举止虽然生硬了些,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儒林味道。一些伤和气的话就愈发不好意思当面说出口了。先分宾主跟对方落座上茶,又随便客套了几句,接着就主动问道:“赵生既然入过县学,想必也有表字吧?!禄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红巾的长史,彼此招呼起来都别扭。不如以表字相称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辈,后学无论如何不敢僭越!”赵君用闻听,立刻又站了起来。一边重新向对方施礼,一边大声补充,“晚辈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个名字叫士良。但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晚辈自己差一点儿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鲁曾嘴里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和字,眼睛顿时就开始发亮。这一名一字,可是从里到外透着对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么会走到邪路上去?!
正满怀激动地想着,却又听见赵君用笑着说道:“当年晚辈也曾经想过,学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样唱名崇天门下。怎奈造化弄人,稀里糊涂间,便成了这徐州军的二当家!”
闻听此言,逯鲁曾的眼神愈发显得明亮,赶紧站起来,双手将赵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气气地扶回座位。然后以儒林长者的姿态教训道:“崇天门下唱名,不过是我辈儒者展示心中所学的一种手段。实际上没什么好羡慕的。倒是君用在这徐州红巾当中,能约束得了麾下众人,让他们少做杀孽,多行善举,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闻听之后,都甚感佩服!”
“不敢当善公盛赞!”赵君用连忙又站了起来,讪讪地摆手。“不杀无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红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辈以为只有如此,我徐州义军才当得起一个“义”字。日后史家提起我等所为,才不会将我等归入盗拓,黄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鲁曾眉头微微上跳,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两道炙烈的光芒。
“史笔如刀,岂能不畏?!晚辈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后再留下千秋骂名?!”赵君用慢慢退后半步,叹息着回应。
这两军话说得虽然都极为短暂,却将彼此的心态,透露了个清清楚楚。逯鲁曾立刻觉得心脏一阵狂跳,努力压制了几次,才哆嗦着退回自己的座位,缓缓说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为了侮辱老夫而来!”
“善公身负盛名,君用岂敢做那无聊之事,与天下儒者为敌?!”赵君用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善公又岂是那肯为威逼利诱所动之人?!晚辈之所以拖到现在才来见善公,就是因为心中一直没权衡清楚,不想早早地过来自讨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权衡清楚了?!”逯鲁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试图往嘴里倒,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将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问!”赵君用的回答声,却非常地平静。好像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一般。“晚辈非但自己权衡清楚了。并且已经说动了赵总管,愿意放下兵器,听候朝廷处置!”
“哗——啦!”逯鲁曾手里的茶杯终是没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怀里。他却丝毫不觉得烫,从椅子上跳下来,盯着赵君用的眼睛追问,“此话当真?”
“大人想必也知晓,我等原本就是因为不愿成为饿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赵君用又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礼,“如果朝廷肯给与宽大处置。我等愿意交出兵器,回家务农!此愿,望前辈能如实上达天听。赵某和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必将视前辈为再生父母,永不辜负活命大恩!”
“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细想个章程出来!”逯鲁曾再也顾不上装大义凛然状,围着桌案不停地转圈儿。
被俘之后,念及自己的一部分家人还住在大都,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们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统治范围之内。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宁愿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红巾军的招揽,祸及家人。但是在内心深处,求生的愿望却和当初从水里爬出来时一样的强烈!无论默念多少儒家典籍,写多长的诗词来表明必死之志,都无法将这个愿望压制得下!
如今,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终于送上门了!自己活着回去,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红巾。不但再也不会拖累家人,功过相抵,先前打了败仗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受到任何惩处!
而打不赢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没有先例在。方谷子屡降屡叛,为祸东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样要封他做领军万户?!芝麻李占的地盘比方谷子大,麾下部众比方谷子多,授他一个汉军指挥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将这八万雄兵抓在手中,什么颍州刘福通,什么蕲州徐寿辉,平定下去的最后时间指日可待!而自己因为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劲旅的大功
想到这儿,逯鲁曾心里一片火热。快走几步,再度双手拉住赵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后这归德路中,必然有你一个位置。事不宜迟,你尽快将徐州红巾的要求写下来,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尔等玉成此事!”
第一百零三章 赵君用拜师
第一百零三章赵君用拜师
“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红巾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赵君用再次退后,脱离逯鲁曾的掌握。然后半躬着身体,像晚辈回答长辈问话般恭敬地汇报,“目前只有招安、授官、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三条。因为目前只是大总管和晚辈等几个人的决定,不敢让更多弟兄知晓。所以,也不敢落于纸面上。此节,还请善公见谅!”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逯鲁曾尴尬地笑了笑,连连点头。
如果赵君用想都不想就开始提笔拉清单儿,逯鲁曾绝对会认为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而赵君用嘴上说得痛快,却死活不肯将要求落在纸面上,暂时也没有任何细节方面的东西。在逯鲁曾看来,则恰恰说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国珍那样,用手中的红巾将士换一场个人富贵。招安之心,反而确凿无疑!
而赵君用显然怕他自己的推脱举动惹得逯鲁曾起疑,不肯替他将招安请求转达给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说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学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说,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绝,断了自家后路。所以我徐州红巾,至今也没切断运河水道。并且活动范围仅仅限于黄河以南,上次为了救人,才提大军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没试图攻打任何州县!”
“嗯,这点,老夫自然会向万岁当面说明!”逯鲁曾向北拱了拱手,大声保证。
的确与其他红巾势力急着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红巾造反到现在也有八个月了,势力却没有迅速向周边地区扩张。对于近在咫尺的运河,也只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关卡,照常收税而已,根本没试图切断南北航运。以前朝廷上下没有人曾经考虑过这两件事情背后的深层含义,如今看来,却是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沟渠,满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着要将徐州红巾上下杀光之外,谁也没意识到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间,又听赵君用急切地补充,“还有,半月前在黄河以北,我徐州红巾悍将朱八十一,以少击多,大败途中偶遇的阿速左军。最后却把俘虏全都让当地士绅花钱赎了回去,不曾乱杀一个。此番与大人会猎于南岸,所俘盐丁只要愿意离开的,徐州红巾也将他们都尽数遣返,并且各自发给了川资,以免他们骚扰沿途百姓!大人,我等为何这样做,难道您老还看不明白么?!”
“明白,明白!君用,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鲁曾闻听此言,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伙被逼上梁山,却天天盼着替天子效力的义士形象。想都不想,大声承诺。
此时民间杂剧中,出现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据《大宋宣和遗事》所演绎出来的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并且每一位好汉都怀着忠义之心,只是为奸臣所迫才落草为寇。最后则一道选择受了招安,为朝廷四处征战,百死不悔。
逯鲁曾博闻强记,对民间这些喜闻乐见的折子戏,自然是了熟于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员应酬,有限的几项共同爱好里边,坐在一起听戏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细想,便给芝麻李和赵君用等人纷纷定了位。那英勇善战的芝麻李,瞬间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盖。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转达善意的赵君用,不是及时雨宋江,又是哪个?!
至于毛贵、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鲁曾眼里,也都迅速与传说中的燕青、李逵、卢俊义对上了号。包括刚刚投降徐州红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隐隐与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只是未曾像后者那样曾经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则成了如假包换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义之士的引荐人,大宋徽宗皇帝身边唯一一个忠直之士,贪官污吏和权臣的死对头。名字日后必将随着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迹一道,传唱千古。(注1)“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赵君用的话清晰地传来,将逯鲁曾迅速从折子戏里,拉回现实。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逯鲁曾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戏台上的动作,左手胸前轻摆,右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说道。
“此番招安,只是李总管和晚辈两个,只是我们两个人想为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寻一条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们知晓。因此,事成之后,晚辈请求拜入老大人门下,以便日日聆听教诲。如果能得偿所愿,晚辈将感激不尽!”
说罢,又是长揖及地。
逯鲁曾听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滚烫?!赶紧伸出手去,将赵君用拉起来,正色说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辈君子所为。老夫,老夫应下了。老夫现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辈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师门!”赵君用却又挣扎着拜了下去,哽咽着说道。
“好,好!”感觉到对方的良苦用心,逯鲁曾连连点头,“就依你,依你。为师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着被天下人误会,也一定要将你徐州上下这八万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晚辈与李总管已经商议过了,今夜亥时,亲自送老大人去运河上。晚辈在那里,已经悄悄借商贾之手为大人买下了一艘轻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贩代为出面雇的,谁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实身份。连夜出发的话,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达济州!”赵君用又摇了摇头,非常谨慎地提议。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鲁曾心里,完全已经被自己勾勒出来的形象占据,根本无暇去思考赵君用所言的真伪。无论后者说什么,都连连的点头。
赵君用则趁热打铁,把一些其他将领期望得到的官职,也统统说了出来。并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鲁曾,其中哪几个将领对招安之事抱着厚望,哪几个其实认为招安可有可无,随时都可能变卦。总之,事不宜迟,朝廷越早做出决定,越容易令徐州军上下归心。千万别犹豫来犹豫去,导致将士们性子都变得野了,连自己这个长史都无法左右。
逯鲁曾的当然知道打铁要趁热的道理,立刻亲自动手,将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誊写在了纸上。并且主动向赵君用表示,自己离开之后,他和芝麻李两个依旧可以对外界摆出一幅进攻姿态。只要不攻克宿州、濠州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会追究。以免在朝廷考虑招安与否的这段时间内,被军中的狂悖之徒钻了空子。
对于老夫子如此体贴的安排,赵君用当然满怀感激的答应了下来。然后师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说了许多贴心的话,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拱手告别。
到了夜晚亥时,赵君用果然带着一小队士卒,拿着芝麻李的手令,将逯鲁曾和他的家仆送出了徐州城外。码头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里。船舱之内,床榻桌椅,笔墨纸砚,脸盆水壶,一应设施都购置齐全。连同蚊帐被褥都是崭新的,边角上还缝着扬州某家大商号的标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赵君用还趁着家仆和随从们谁都没留意,悄悄地塞给了逯鲁曾一把钥匙。告诉后者,床底下的箱子里,另有一些压舱之物。等到了安全地点之后,老大人就可以取出来,作为在京师里头为徐州军上下奔走的开销。如果不够用的话,只要派遣一名心腹带着信来徐州,自己这边立刻就会再送上一笔过去,绝对不会让师门为此倒贴!
“君用,君用太仔细了!”逯鲁曾感动得眼睛发酸,拉着赵君用的手,低声致谢。后者却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从贪官家里抄来的不义之财,晚辈借善公之手归还给朝廷,也算物有所用。此地不宜久留,善公速速动身为好。待事成之后,晚辈再于徐州城中,谢善公拯救之恩!”
说着话,快步走到船头,将身体轻轻一纵,幽灵般落到了码头上。随即又向逯鲁曾躬身施了礼,转过头,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锚,快起锚!”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几个家仆已经大声催促了起来。“哎,客官坐好了!开船喽——!”随着伙计们的答应声,轻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树叶般,从水面上向北滑了过去。转眼间,就将徐州城遥遥地抛在了身后。
“啊!”逯鲁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做梦。立刻铺开纸张,给朝廷写起奏折来。先为自己丧师辱国之举,狠狠地请了一番罪。然后又鼓动生花妙笔,将自己如何临危不惧,舌战徐州群雄。终于唤醒了对方的忠义之心,决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为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折末尾,还特地强调,徐州红巾接受招安之后,自己可以带着他们去攻打刘福通、布王三、徐寿辉等贼人。五年之内,一定还朝廷一个四海清平,再不闻兵戈之声!
一夜当中,数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终于满意地放下了笔,准备上床休息。谁料还没等把外边的长衫脱下来,脚下船板忽然猛地一顿,将他整个人甩到了舱门口,登时摔了个七晕八素。
“怎么开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鲁曾大怒,揉着屁股跳起来,吹胡子瞪眼。没等一句话说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惊愕地抬起头,他看见有一支规模浩大的运输船队,已经塞满了正前方的河面。运河两岸,旗号遮天蔽日。数不清的将士滚滚而来,直扑自己眼前。
“知枢密院事”“月阔察儿”两面写满的八思巴文的战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队伍的正前方。战旗下,有位浑身金甲的蒙古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动手整理之前,水浒一百零八将故事,已经在民间传诵。很多折子戏,都以这一百零八人的事迹为蓝本。
第一百零四章 官贼
第一百零四章官贼
那些蒙古将士极为凶悍,见到岸上来不及逃走的商贩了脚夫,立刻策马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先捆到一边。见到拉货的马车、牛车,也是立刻用长矛短刀在上面乱捅。登时间,将运河两岸祸害得血流满地,哭声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只,也全都被拦下来接受检查。提着刀的高丽仆从兵们口口声声说是严防有红巾军细作向徐州报信,实际上两只眼睛却盯着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们满意的买路钱者,一律当作顺民对待。那些掏钱稍微不爽利者,则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财货都被当作贼赃充公。
逯鲁曾亲眼看着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远的位置,有艘与自己所乘一模一样的轻舟,被发了狂的蒙古兵掀了个底朝天。穿上的乘客无论老幼,无一全都吃了“板刀面”。顿时也不敢细想,立刻扯开嗓子,冲着岸上大声叫嚷道:“沧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沧海老弟,咱们三个月前还在一起吃过酒,难道你忘了么?”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过酒!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酒听戏的好兄弟!”几个家仆也吓得魂飞魄散,齐齐扯着嗓子呐喊。
那些正乘着小舟“检查”过往船只的高丽仆兵听不懂汉语,听到有人大声求救,立刻齐齐地扑了过来。两岸边正在烧杀劫掠的蒙古马队,也各自分出十几名骑兵,对准停在运河中央的轻舟,弯弓搭箭。
眼看着自己就稀里糊涂地被乱箭穿身,逯鲁曾忽然福灵心至。扯开嗓子,用非常不标准的蒙古语喊了一句,“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
“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船上的家仆和伙计根本不知道逯鲁曾喊的是什么,为了活命,也齐齐扯开嗓子,学着对方的强调一遍遍重复。
这下,那些正在弯弓搭箭的蒙古骑兵全都傻了眼,谁也不知道船上的白胡子汉人老头到底仗了哪个的势,居然敢操着蒙古话当着上万人的面儿骂月阔察儿是野种。
当即,有名百夫长赶紧策马跑到月阔察儿身边,提醒他河面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人物。月阔察儿正看手下兵卒杀人放火看得热闹,闻听百夫长的汇报,皱了皱眉头,不屑地回应道:“苦哈哈在河面上讨生活的,怎么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吓疯了,顺口乱嚷嚷吧!杀了,杀了,老子才没功夫管他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百夫长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却没敢立刻去执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语继续提醒,“但是,但是他会说,会说咱们的话。还,还敢骂您!”
“敢骂我!他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拉上岸来,绑到马尾巴后拖死!”月阔察儿闻听,立刻火冒三丈。瞪圆了一双肉眼泡,大声断喝。
“是!”百夫长答应了一声,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年头,汉人的命普遍不值钱,但某些特别的汉人,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掉的。对方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月阔察儿,保不准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问都不问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怎么还不去!莫非你觉得他骂得不够过瘾么?!”月阔察儿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举起鞭子,厉声质问。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百夫长策马跑了过来。远远地施了个礼,大声喊道,“报!平章大人,那老头手里有个金印。好像的确是个当大官的!”
“大官儿?乘一个巴掌大的小船儿赶路?咱们大元朝的官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究了?!”月阔察儿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汇报。铁青着脸,森声追问,“你没看错?!他叫什么?在哪里任职?!”
“启禀平章大人,他,他会说咱们的话。自称,自称叫什么辘轳。还说跟您在一起喝过酒!”第二名赶来汇报的百夫长的心思明显比第一个仔细,想了想,继续大声补充。
“辘轳?!”月阔察儿愣了愣,随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鲁曾这老头?!你们没把他怎么着吧?!那老头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该死在咱们手里!”
说着话,满脸的怒火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双脚用力一点马镫,风驰电掣般冲到河岸边,朝着正围在逯鲁曾座船四周的高丽仆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给我住手。敢碰到禄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将你们全都拖死!”
骂完了高丽仆兵,他又赶紧换了幅笑脸,冲着已经吓瘫在船板上的逯鲁曾喊道:“禄大人,禄大人。小弟对手下约束不严,让你受惊了!该打,该打!”
“月阔察儿——!”逯鲁曾手扶着一名驾船的伙计,努力站了起来,冲着岸上大声咆哮,“纵兵劫掠,滥杀无辜。你,你难道以为沿岸的地方官和监察御史们,都是聋子和瞎子么?!”
“纵兵劫掠?哪呢?!”月阔察儿将头四下转了转,然后满脸无辜地回应,“谁纵兵劫掠了?小弟刚刚杀退了一伙红巾贼,帮助百姓将货物从贼人手里抢回来才是!禄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没看清楚吧?!”
“你——!”逯鲁曾气得两眼冒火,却拿对方无可奈何。大元朝的监察御史,听起来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将奏折直接送到皇帝的手边上。而实际上,却纯粹属于摆设。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们无论如何贪赃枉法,欺凌百姓,只要后台不倒,就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一旦大臣们的后台倒了,或者在派系争斗中失败,即便从没受到过御史的弹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这年头,只要当了官的,就没一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否则,早就被踢出官员队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禄老哥!”见对方气得脸色发黑,月阔察儿拱拱手,做出一幅讨饶的样子说道,“不就是几个平头百姓么?误杀了也就误杀了,难道你还让我手底下的将士们偿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约束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别再胡闹了!来人,传老夫的将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刚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们吧。我禄老哥生气了,我得给他点儿面子!”
“是!”亲兵们答应一声,立刻策马去四下传令。须臾之后,被军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让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所有被堵在水面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桨并用,以最快速度逃了个无影无踪。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准备做苦力使用的商贩和百姓们,也侥幸逃过了一劫。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之后,带着满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经执行得差不多了,月阔察儿跳下坐骑,亲自来到岸边,以汉人的礼节,冲着逯鲁曾轻轻抱拳:“这下行了吧。老禄,兄弟我今天可是给足了你的面子。等会儿咱哥俩儿怎么喝,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对着这样一个混不吝,逯鲁曾是干生气,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接连咬了几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咽回肚子里。叹了口气,低声道:“此处距离徐州,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却如此纵容属下?!你,你还怕造反的人不够多么?”
“弟兄们赶路不是赶累了么,总得让他们找些乐子!”月阔察儿眼里,运河两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同类。所以对逯鲁曾的指责也嗤之以鼻。“况且这些人能平安通过徐州红巾的地盘,谁知道他们到底跟芝麻李有没有勾结?!我派人随便杀上几刀,至少也让他们知道,往后不能跟红巾军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鲁曾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着月阔察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而后者却毫不为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了,我的禄老哥。不是听说你给红巾军抓去了么?怎么,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把你给放了?!是你许给了他们什么特别的好处,还是你家里人见机得早,提前就预备好了赎金?!”
“你,你,休得胡说!”逯鲁曾闻听,立刻再顾不上跟月阔察儿计较什么纵兵残害百姓之罪。咬着牙,瞪着眼睛嚷嚷,“老夫能脱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让你知晓。倒是你,月沧海,你带着这几万兵马,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乱抢乱杀?!”
“什么叫乱抢乱杀啊,我的禄老哥。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赶着去徐州救你啊!”月阔察儿闻听,立刻用力摆手。“本来我是奉命去汴梁那边,与也先帖木儿会师,然后跟他一道去征剿刘福通的。结果才走到半路上,就听说你给徐州红巾抓了去。然后就接到了圣旨,叫我火速杀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将老哥你囫囵个给陛下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