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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道义 (中)

    第十二章道义(中)

    一番话,居然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UU小说,www.uu234.com顿时让大厨路汶收起了笑容,瞠目结舌。

    的确,哈麻自打替代脱脱为相以来,军事上几乎毫无建树。就连登莱一带有限的几场小胜,都是雪雪和淮安军联合起来做给朝廷看的戏,事实上根本没有发生。而在江浙、江西等地,则是各路红巾步步紧逼,朝廷的地方兵马节节败退。

    但是除了不会打仗之外,在治国与理财方面,哈麻却强出了他的前任脱脱一百倍。在河南江北行省基本丧失,江南各省的税银根本无法北运的情况下,他硬是让蒙元的国库出现了盈余。非但各级官员和小吏的俸禄,无需再拿米粮或者纸钞来折色。大都城内的御林军以及分散在各地的正规元军,粮草军械也供应无虞。

    此外,通过威逼利诱和釜底抽薪等诸多手段,哈麻还成功里遏制了起义之火在北方的蔓延。将几家声势颇大的“红巾义军”,如田丰、王世诚等人先后招安,其他零星的义军或者流寇,也在朝廷地方兵马和民间“义勇”联手攻击下,要么战败投降,要么成为刀下之鬼,再也对蒙元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

    若不是妥欢帖木儿急于找个替罪羊给他自己遮羞,继续放权给哈麻,说不定,此人还真能让黄河以北各行省脱胎换骨。而有这五省之地和控制在答矢八都鲁父子手中的四川、湖广,蒙元朝廷未必不能启死回生。毕竟,在宋末之时,忽必烈手中所控制的地盘,也就是这般大小。论财税收入,也同样远不及赵宋朝廷。可当时的蒙古人祖先,却能将富庶的赵宋生吞活剥。将江浙、江西和淮上膏腴之地,杀得血流漂杵。

    “你家朱总管所持,无非是炮利甲固,遍地工坊。而如今桑干河两岸,一样是工坊鳞次节比。大元朝的军械局所造火炮虽然比不上淮安炮打得远,但是至少威力上已经不逊多让!”安静的僧舍中,大元丞相哈麻继续低声咆哮。“你家火铳犀利,我大元军械局,如今也能自己造出火绳枪。假以时日,你淮扬有的,我大元这边一样都有。双方再沙场角逐,老夫即便一时半会儿收复不了河南各地,最差也能保住黄河以北这万里疆土!”

    “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我家总管,岂会一直容你拖延下去?只要时机一到,我淮扬军就会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实在受不了哈麻那嚣张模样,负责安排人手警戒四周的宣节校尉李信拍了下桌案,低声打算。

    “来啊,以为老夫怕你们不成!”哈麻仿佛怀着一肚子愤懑无处宣泄,毫不犹豫喷出反击之言,“你以为你家朱总管不想北伐大都么,他做梦都想!可是打下大都来,你就以为一了百了么?幼稚!打下大都来,他的麻烦才是刚刚开始。到时候,大元只要退往辽东暂避其锋樱,立刻就化为一方诸侯。而你淮扬,则成了现在的大元。所有天灾都归你负责,所有诸侯都视你为生死大仇!”

    “你,你这是做梦,痴心妄想!”宣节校尉李信用刀是个高手,打嘴架的功夫,却实在差了些。转眼就败下阵来,梗着脖子呼呼喘粗气。

    如果哈麻的话是胡搅蛮缠,他还不至于被气成这样。都快成丧家之犬了,还不能容忍此人叫唤几声?然而哈麻刚才所说,却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都戳在了大伙的心窝子上。

    真的集结起倾国之力北伐,淮安军未必就拿不下大都。可拿下大都之后,接下来就要面对如何解决刘福通、朱重八、张士诚和彭和尚、赵普胜等人的问题。这些人可不是束手待毙的主儿,新朝对他们的处理稍有不慎,就可能惹得数路诸侯联手造反。届时,失去了驱逐鞑虏这个大义,双方不过是内战,淮安军即便最后能赢下来,也是筋疲力竭。

    而哈麻则恰恰可以带着蒙元的剩余力量,在辽东膏腴之地养精蓄锐,然后再重演当年女真与赵宋故事,先夺走烟云,再兵发汴梁。

    “哼,竖子不足为谋。老夫总有千条妙计,又能如何?!”见对方全都被自己镇住,哈麻肚子里的无名业火终于稍微小了一些,撇了撇嘴,声音渐渐放缓。“只可惜便宜了你们这群南人,坐收了渔翁之利,还要笑我大元君臣糊涂!”

    “不会,不会,我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其实都对哈麻丞相佩服得很。否则,晚生也不会甘冒奇险,主动与丞相联络了!”大厨路汶顿时松了口气,立刻选择用最温柔语气,向哈麻表达自己的善意。

    对方好歹也是大元的右丞相,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听他几句牢骚,又不少一块肉!当年刘备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如果听他几句废话,就能把他带回淮扬去。那就是足以记载入史书的奇功。即便过后哈麻在淮扬学那戏文里的徐庶,一言不发,一策不献。就凭着他以前的身份,都足以给蒙元朝廷当头一棒!

    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哈麻却没那么容易上当。撇了撇嘴,笑着说道:“算了,这种哄小孩的话,还是少说为好。你淮扬上下佩服老?你淮扬上下,恐怕一直拿老夫当傻子还差不太多!”

    “没有的事情,保证没有的事情!”大厨路汶闻听,赶紧又低声补充。“您老也知道,我家主公最是看中民生。您老这两年在北方活人无数,我家主公虽然与大元有不共戴天之仇,每次提起您来,却觉得惺惺相惜!”

    能被朱屠户佩服,即便是敌手,也觉得心里很得意。因此哈麻心中的火气欲小,摇了摇头,低声苦笑,“那有何用?老夫终究没能捱到能跟他会猎两淮的那一天。真乃时也,命也,运也!说吧,你冒险把老夫找到白马寺里头来,到底为了哪班?”

    “丞相应该知道,我家主公对您很是赞赏!”即便哈麻不主动问,路汶也要千方百计往同样的话题上绕。如今机会不请自来,当然要牢牢抓住。“而晚生既然为主公帐下的细作,自然消息相对要灵通一些,知道妥欢帖木儿那厮.....”

    “住口,休要辱骂圣上!否则,老夫拔腿就走!”哈麻脸色瞬间就是一变,低声抗议。“老夫可以骂他,你不可以。他再行事无状,也是我蒙古人的大汗。容不得你这个外人侮辱!”

    “好,好,皇上,我叫他皇上可以了吧!”路汶不愿在细节上跟他较真儿,像哄孩子般敷衍。“晚生知道皇上想杀你,而丞相你又不忍起兵另立贤君。所以,晚生就想,也许能帮丞相一点小忙,让您平安脱离险境。不至于为了大元呕心沥血,最后却落了身死族灭的凄惨下场!”

    “老夫的下场如何,用不着你等来操心!”明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哈麻却冷脸相对,“老夫即便死在陛下手里,也不会去给你家主公当牛做马。”

    “啊?!”没想到哈麻如此干脆地就拒绝了自己的善意,大厨路汶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准备耐着性子再劝说几句,却听哈麻冷笑着问道:“是你家主公要你来帮助老夫的?他此刻远在八闽,如何能这么快得到大都的消息?!”

    “不,不是我家主公。我家主公顶多现在才知道您老准备学范蠡泛舟江湖,根本来不及给晚生下令相救。是晚生自己,觉得皇上这样对您太不公平,所以,所以才想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帮您平安离开大都!”知道哈麻没那么容易对付,大厨路汶索性实话实话。反正哈麻今天既然肯来,就肯定抱着各取所需的目的。否则,在安排家眷出逃的节骨眼上,他根本没必要到白马寺一行。

    “你于淮扬那边,官居何职?”哈麻非常不屑地看了路汶一眼,继续低声询问。

    “晚辈路汶路天泽,乃为淮扬大总管府军情处大都站管事,军衔致果副尉。闻听丞相有难,愿领麾下弟兄施以援手!”路汶后退半步,举手行了个标准的淮扬军礼。

    哈麻这些年,也没少收集淮扬方面的情报。知道致果副尉在淮安军中所对应的是副旅长,相当于自己这边下万户,级别已经不算太低。因此,拱手还了个半揖,笑着说道:“能让敌军大将冒死相助。老夫也算没枉活此生。但是,淮扬老夫肯定是不会去的,路将军也不要打此主意。若是以武力相迫,老夫虽然天生性子软弱,却也不惜一死!”

    “不必,不必。只要能把丞相送出大都就可,其他事情,咱们可以在路上慢慢商量!”路汶以为哈麻只是一时半会儿抹不开面子,干脆继续迁就他,以免双方谈崩了,双双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他始终对自己尊敬有加,哈麻满意地点头。“老夫的家人,早已经都去了直沽。所以,老夫今天来,只是想跟你家总管做最后一笔交易!不知道路将军敢否替你家主公答应!”

    “痛快!”大厨路汶闻听此言,立刻大笑着抚掌,“丞相大人尽管说。眼下跟我家主公联络,肯定来不及了。但只要路某职责范围之内,都可以替我家主公考虑!”

    “今天晚上,想法送老夫出大都城,然后护着老夫去直沽。只要要尔等将老夫平安送到直沽市舶司,老夫虽然不去辅佐你家主公,但先前让家人带去的中书、陕、甘三省舆图,户籍抄本,以及各级官员名册,皆可以交与你家总管。路将军,你意下如何?!”

第十三章 道义 (下)

    第十三章道义(下)

    “丞相欲前往何处?!”大厨路汶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强压着一口答应下来的冲动询问。

    有了中书、陕西和甘肃三省的舆图、户籍抄本和官吏名册,淮安军非但在北伐的时候会省很多力气,想在新收复的国土上建立有效统治,也将事半功倍。而哈麻所想要交换的,却只是护送他出城去直沽。只要在蒙元朝廷没发现之前,完成这件事情对军情处大都站来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

    “你只说答不答应就是了,至于老夫上了船之后去哪里。非本次交易内容,你没必要多管!”哈麻冷冷看了路汶一眼,沉声强调。

    “这.......”大厨路汶沉吟着,上下打量哈麻。五短身材,略微有些胖,小腹隐隐鼓起有三寸高,两条大腿根部也全都是赘肉。大都城里像这样身材的人,一抓就是一大把。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店铺掌柜、帐房先生以及妓院乌龟之类的角色,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而路汶自己,也发现自己先前的确小瞧了对方,以至于从双方见面一直到现在,自己始终处于被动位置,很难以平等的地位讨价还价。

    “你可以去请示,或者跟你的同僚商量。老夫在这里等你半个时辰!”知道大厨路汶在跟自己比拼谁的定力更强,哈麻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故作轻松地坐了上去。一边喝茶,一边笑呵呵地说道。

    “不必了,晚生答应你就是!”反复推算了两次,路汶都发觉自己很难扳回局面,索性放弃了与对方一争短长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回音。

    话音落下,哈麻立刻笑着起身,“少年人,很果断么?怪不得你家总管放心地让你独当一面!”

    “跟丞相大人比,还是不够看!”路汶拱拱手,实话实说。

    对方是能爬到一国丞相高位的人,智慧、心机和定力三方面,肯定都不会比自己一个小小致果副尉差。所以与其继续干耗下去,还不如主动退让,然后各取所需。

    “老夫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哈麻客气地摆了摆手,笑容里头带上了几分得意。

    “大人过奖了!”路汶笑着摇头,随即,开始跟对方讨论出逃的具体细节,“大人准备何时动身?需要再回府收拾一下,或者带上几个人么?要走的话,每天下午未时左右最好。太阳毒,把守城门的将佐都在睡觉。而寻常士兵,也正准备去吃一天中的第二餐,没心思管哪个向外走!”

    “不回去了,咱们今天就走。留在府里的,都是无关紧要之人。如果带得太多,反而容易被皇上的眼线察觉!”哈麻想了想,落寞的摇头。

    贵为一国丞相,他此刻真正可以绝对信任的,居然只有十几个家生的亲信。其余侍卫、家丁、书办、帐房,没有一个可以性命相托。

    路汶略作沉吟,非常体贴地建议,“晚生记得,雪雪将军曾经给您派过一支骑兵。大人可以留下个信物,待明天上午,由晚生派人通知他们出城南返。一则可以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让妥欢,让皇上以为您也在这支队伍中。二来,万一这支兵马能顺利回到身边,雪雪将军自保的本钱也会多少会增加一些!”

    “他们?你倒是生了一幅菩萨心肠!”哈麻略一皱眉,随即展颜而笑。如果把那支骑兵留在府里,在得知自己逃走后,将士们肯定会一哄而散。随即,他们就要面对内宫怯薛的全力捕杀。而在消息暴露之前,明目张胆地调他们出城,就等同于给了这支骑兵一条活路。毕竟四条腿跑得比两条腿快,朝廷发觉之后,想再派兵马围追堵截,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南归的途中。

    “也不是菩萨心肠。他们若是在城里走投无路,恐怕谁都不会束手待毙。那样的话,无辜枉死的百姓,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了!”路汶摇了摇头,非常坦诚地解释。

    “有这幅心肠就好。有这幅良善心肠,总好过如畜生般六亲不认!”哈麻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几分赞赏,“老夫年青时候不懂,总觉得能杀人才是本事。等到做了一国丞相,才知道,杀人容易,活人才难。好了,老夫饿了,叨扰你这顿素斋。麻烦你把门外的弟兄们也叫进来,陪老夫吃上几口。从现在起,老夫和这几个亲随的性命,就一并交给你了!”

    说罢,再度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品尝已经发冷的菜肴。举止优雅大方,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

    “丞相尽管慢用,晚生这就去安排人手!”路汶被哈麻的举动弄得有些发傻,想了想,笑着转身朝禅房外边走。

    “先等一等!”哈麻瓮声瓮气地阻拦,随后又将筷子放下,笑着补充,“看在你心肠好的份上,老夫再送个人情给你。等回头,记得派人提醒你家主公,他要想在大都站稳脚跟,关键不是我们蒙古人,而是北方那些汉人。毕竟全天下的蒙古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五百万。而当年领兵将宋室赶尽杀绝的,更不是丞相伯颜!”

    “大人,多谢大人指点!”路汶的脚步猛地停住,随即转过身,长揖及地。

    “不必,这是交易。你替我弟雪雪保住了千余兵马,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哈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况且江山最后落到你家主公手里,对我们蒙古人来说,总好过了便宜别人!”

    “大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了!”路汶想了想,点头出门。

    片刻之后,哈麻所带来的心腹,全都被领到禅房内。明白下一顿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众人也不敢拘礼,挤在桌子周围,张开嘴巴狼吞虎咽。

    看到亲信们都沦落成这般模样,哈麻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随便扒了一小碗饭,就推说吃饱了,端着盏淡酒慢慢品味。

    众亲信们中有两个心思慎密的幕僚。见他放下了筷子,也陆续停止了胡吃海塞。缓缓凑上前,低声开解,“丞相,破船早晚要沉。丞相已经尽力了,没有必要再为此而坏了心情!”

    “老夫不是因为大元,老夫只是不甘心!”在自己人面前,哈麻也不装淡定。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他们汉人有句老话,说胡无百年之运。老夫原来还不服气,现在想想,我蒙古人自打入主中原,也的确没熬到百年!”

    两名心腹幕僚闻听,也忍不住幽幽叹气。作为丞相府的核心人物,他们知道很多黑暗中正在进行的勾当。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与奇皇后正准备联手逼宫,而妥欢帖木儿为了对付哈麻,则秘密征召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带兵入卫。其中察罕帖木儿又早就接收了太子的招揽,而李思齐,却只愿做匡扶社稷的忠臣....

    再加上御林军中已经暗中投靠了妥欢帖木儿的秃鲁帖木儿,态度摇摆不定的太尉月阔察儿,一旦动起手来,谁也不知道惨祸何时才能收场。而大元朝的生机,恐怕就要在这一场父子相残中,丧失殆尽。然后,朱屠户领兵北伐......

    沮丧归沮丧,作为心腹,他们却必须哄哈麻开心。于是,二人互相看了看,陆续低声说道:“丞相,其实咱们蒙古人也没到了山穷水尽地步。虽然皇上和太子都不成事了,但是您还可以跟雪雪将军一道,自水路前往辽东。只要能抢下一块地盘,养精蓄锐。也许用不了太久,便可卷土重来!”

    “是啊!辽东耶律家已经举旗造反,高丽那边又素来柔弱。丞相和雪雪将军先占了狮子口,然后径直往东北去取合兰府。前面有耶律家挡着,后边是软骨头高丽。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打下一片争夺天下的根基来!”(注1)“那又怎样?难道还有希望重返中原?!”哈麻听了,又是苦笑着摇头。“白日做梦罢了!老夫刚才虽然嘴硬,用言语唬住了姓路的,但眼下朱屠户所拥有的,又何止是甲坚炮利,遍地工坊?道义啊,你们懂不懂?道义已经紧握在他手里,别人再怎么折腾,失去了道义支撑,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尔!”

    说罢,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大多时候,一些聪明人会对它不屑一顾。三千里外的泉州,蒲家上下就尽是这种聪明人。

    当年他们的老祖宗蒲寿庚,靠着大宋宗室子弟和两淮伤兵的三千余颗人头,换来了蒲家对泉州港的七十余年统治权。如今,斗转星移,忽必烈的子孙眼看着就罩不住蒲家了。所以,他们必须再换一批人去出卖,用他们的尸骨,铺就自家的金光大道。

    出卖对象很好找,蒙元在在泉州、兴化和漳州三路,都委派了大量的地方官吏。而这些人以前受蒲家供养十多年,如今脑满肠肥了,刚好一刀杀掉“吃肉”。所抄没出来的财货抵消完蒲家历年来的行贿付出之后,还能剩下大笔盈余。

    不过将这批地方官吏的脑袋卖给谁,蒲家上下却莫衷一是。以蒲家二女婿,泉州同知林祖德为首的数名外姓旁支,认为淮兵实力强大,蒲家应暂且与之结盟,以观天下之变。而以大长老蒲世人、二长老夏严苟、三长老田定客及蒲家女婿那勿纳为首的一干实权派,却在讲经人阿卜杜拉的怂恿下,准备带领蒲家门下的亦思巴奚兵和护航战舰,找机会干掉淮安军,吞下江浙行省,然后在天方教的支持下,建立一个地上天国。(注2)这些实力派的祖先,当年也曾追随蒲寿庚一道诛杀宋室宗族和两淮伤兵,一道赚了个盆满钵溢。所以家族的传承就是背叛与出卖,根本不在乎几天前林祖德才代表泉州蒲家出使福州,与淮安军朱屠户定下了三年之内互不相攻的君子之约。

    “且不说淮安军兵锋正锐,即便偷袭得手,过后我蒲家也将名誉扫地。从此再也无人敢与之为盟!”林祖德孤掌难鸣,恨恨地跺了跺脚,大声提醒。

    “狮子和鲨鱼,从来不需要朋友!”二长老夏严苟撇着嘴站起来,大声反驳。

    “欺骗那些无信的人,不叫欺骗,而是智慧!”大长老蒲世仁也冷笑着站起来,大声提醒。

    “惩罚那些伪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他们将入火狱,并永居其中!”

    “火狱是足以惩治他们的。主已诅咒他们,他们将受永恒的刑罚!”

    “对不信道者和伪信者战斗并严厉地对待他们,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众长老们纷纷念诵经文,一个个看上去满脸阴狠,仿佛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凶灵恶鬼!(注3)注1:合兰府,今朝鲜咸镜南道一带,向北至海参崴。

    注2:非杜撰。蒲家在元末起兵,强行推广天方教,引发了大规模的宗教屠杀。前后历经十年,才被陈有定剿灭。令泉州港从此一蹶不振。

    注3:天方教有很多派别,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温和的。但泉州蒲家这支,却绝不是善类。

第十四章 机会

    第十四章机会(上)

    彼时天方教正出于第二次扩张期,非但在西亚与西北亚,通过向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的统治阶层长期渗透,取得了对整个世俗国家的控制权。+UU小说,www.uu234.com在黑海和地中海沿岸,也凭借武力快速的扩张。特别是奥斯曼之子奥尔汗掌权之后,通过一次次血腥战争,将先后将尼亚西亚、斯库台里和米希亚地区变为“地上天国”。对于不肯改信天方教的当地百姓,或者屠杀殆尽,或者驱逐出境,将对方积累的上百年的财富则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对于当地人遗留下来的文明痕迹,也毫不犹豫地付之一炬。

    在这种狂热的状态下,泉州蒲家不受其影响根本没有可能。无论是海上往来的大食商贩,还是从“圣地”归来的讲经人,都坚定地认为,将眼前可见世界都纳入天方教治下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将那些不肯屈服的异教徒杀死,不是罪行,而是一种受唯一真神鼓励的荣耀。

    在他们的鼓动下,蒲家的长老和才俊们,也纷纷变成了狂信徒。等着猩红色的眼睛,时刻准备为真神献身。而那些相对开明与温和的长者,则迅速被边缘化,或者被强迫三缄其口,或者直接被当作叛教者,由狂信徒们联手送入火狱。

    所以议事厅里的诵经声一响起,以泉州同知林祖德为首的“少数派”,立刻谨慎地闭上了嘴巴。他们虽然也算蒲氏家族的一员,但真神面前,可不讲什么夫妻之情,兄弟之义。一旦被视作叛教者,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妻离子散,身首异处的下场。

    “真神会保佑我们!”在一片狂热的诵经声中,大长老蒲世仁站了起来,满脸肃穆地宣布。“保佑我们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然后将马腊加到杭州的沿海之地,全都笼罩于真神的照耀下!”

    “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纵横七海!”众长老们纷纷俯首,大声重复。

    蒲家拥有这世界上最大的舰队,最大的战船,最有经验的船老大和最多的水手。在过去了七八十年里,是从马腊佳到东海的无冕之王。而最近,他的权力却受到了一群蝼蚁的挑战。那些蝼蚁们所凭借的就是,来自淮扬的六斤火炮。

    如果不是忌惮火炮的威力,蒲家舰队在小半个月前,就可以直接赶赴福州港,将立足未稳的淮扬水师迅速碾成齑粉。在海战方面,他们是权威和祖宗,而那些来自长江上的淮贼,不过是群刚刚接触海洋的小杂鱼。但淮扬水师抢先占据了福州港并建立了陆上炮台之后,蒲家舰队就无法再如愿以偿了。狭窄的闽江口,严重限制了蒲家舰队的展开。而朱屠户设在陆地上的炮台,也迅速弥补了其水面实力的不足。

    “淮贼主力都被陈友定堵在了庆元之北,其唯一的一支骑兵又在傅贼友德的率领下去抄陈友定的后路。据福州当地的讲经人查探,此刻朱贼留在身边的爪牙,只有区区两个千人队。所以,只要亦思巴奚兵悄悄潜往兴化集结,定能打朱贼一个措手不及!”

    “惩罚那些伪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将他们投入火狱!”

    “夺取他们的火炮,装上我们的战船。向所有肉眼可见之地,传播真神的荣光!”

    “惩罚他们,杀死他们,真神会奖励我们的壮举!”

    “欺骗无信者不是欺骗,而是智慧!”

    ......

    周围的呐喊声如雷,每个主战的长老,对背信弃义的结局都满脸憧憬。

    双方在海上势均力敌,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陆地上,亦思巴奚战士,却不会输给任何敌人。他们不但拥有乌兹钢打造的弯刀,蛟鱼皮制造的铠甲,希腊火弹和旋风炮。还有随时都可以为真神献身的信仰。他们可以在两军交战时伤亡高达四成仍然继续呼和向前,百死而不旋踵。而朱贼麾下那群眼睛里只有钱的无信者,在突然遇袭,兵器方面优势又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土崩瓦解!(注1)“福州城内,有三座寺院,里边的讲经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可以动员城中的信徒,暴起发难,为我等提供支援!”不待众人的声音降低,二长老夏严苟也站了起来,大声补充。

    “怀安和长乐俱在闽江之南,只要拿下这两地,朱贼摆在南岸的重炮,就尽数落于我手!”

    “从兴化往怀安有一条弛道,乃宋时所修。路面铺的是青石。可供我军的炮车快速通行。如果我军头天下午出发,第二天黎明即可抵达侯官城下!”(注3)“我家可以将战舰从海口场后撤,以示诚意。麻痹朱贼,令其失去戒备!”

    .....

    三长老田定客,四长老蒲天良、五长老蒲世杰、掌门女婿那勿纳等实权派人物纷纷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补充。

    对蒲家有利的条件是如此之多,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真神在指引着大伙,眷顾着大伙。只要击败朱屠户,抢到足够的火炮,江浙行省的沿海各地,都将尽归蒲家掌控。那样,蒲家就是东方的奥斯曼家族,化家为国指日可待。

    一片热闹的谋划声中,只有泉州同知林祖德满脸落寞。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听了片刻,看看大伙没人在乎自己,便借着起身如厕的由头,悄悄躲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林士奇见自家父亲脸色难看,倒了壶热茶,亲手捧上前,低声问道:“阿爷您今天怎么了?那些人又给您气受了么?”

    “唉,休提!要是那些人给老子气受,忍忍也就是了。谁叫你曾祖父纯翁当年贪图富贵来呢!”林祖德从自家儿子手里接过茶壶,嘴对着嘴喝了几口,叹息着回应。“他们,他们要背信弃义,去偷袭福州!他们,他们根本不明白,淮安军的实力有多强!”

    他的祖父林纯子原本为大宋的永春县丞,当年见势不妙,陪着蒲寿庚一道投降了蒙元。后来张世杰起兵来替被杀的弟兄报仇,林家上下也拼了命地替蒙元保卫泉州。过后,忽必烈赏识林家知趣,特地赐给了林纯子永春县达鲁花赤的官职,世袭罔替。

    从此,林家就彻底成了蒲家的附庸,代代彼此通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眼看着蒲家要毁约去偷袭福州,林祖德却迟疑了。作为整个蒲家势力范围内,唯一一个曾经近距离观察过朱屠户和淮安军的人,他很难相信蒲家能笑到最后。哪怕是暂时赚了便宜,只要不能将朱屠户本人当场杀死,用不了半年,泉州蒲家就会被愤怒的淮安将士,彻底犁庭扫穴。

    但是,这些大实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议事厅那种疯狂的氛围,任何清醒之言,都会被视作对真神的背叛。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家朝绝路上狂奔,然后自己陪着对方一道粉身碎骨。

    想到蒲家势力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再看看年青孝顺的儿子,他忍不住又低声长叹。放下茶壶,吩咐,“我记得咱家名下,还有十几条货船吧!你明天就直接带着船队出海去吧。甭管货物装满没装满,直接去马腊佳,等明年这时候再决定回不回来。他们蒲家发疯,咱们林家却不能全都陪着去找死!”

    “这么严重?”早就猜到父亲和蒲家其他长老起了争执,却没想到事关生死,林士奇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蒲家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么?上千条战舰,就是撞,也把淮扬水师给撞废掉!”

    “那有什么用,半年之内,朱屠户就能再造出一支水师!而蒲家这边呢,得过多少年,才能重新攒起上千条战船?”林祖德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继续长吁短叹。“唉,道义在彼,大势亦被其掌握。蒲家,螳臂当车尔!”

    “道义?”林士奇第一次听闻这个新鲜词,眼睛瞪得滚圆。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讲究的是兵不厌诈。而天方教的讲经人口中,更是将欺骗无信者,当作了一种值得鼓励的智慧行为,根本不予以任何谴责。所以他虽然读了很多汉家典籍,心中却真的不认同“道义”这两个字。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卖了换钱,除了留下一堆笑话之外,有个屁用?!

    “你还小,不懂!”见到自家儿子那不服气的模样,林祖德忍不住低声点拨,“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们爷俩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投降即可活命,你是愿意投降你大姨夫呢,还是愿意投降朱屠户?!”

    “这....”林士奇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涌了满脸。

    自家大姨夫那勿纳又贪财又心黑,林家若是真的犯到他手上,恐怕为了图谋林家的财产,他也要将所有人斩尽杀绝。而朱屠户,却素来有“迂腐”之名。从来没对任何人失过信,也没听说过他曾经谋财害命。

    “唉——!”林祖宗不再说话,抓起茶壶,像喝酒一般鲸吞虹吸!

    注1:希腊火弹,古代欧洲的战争利器。由原油、生石灰、硫、磷及硝石等成分按一定比例混合,装于陶制罐子内。遇敌时点燃后用小型投石机抛出,可以引发爆燃。

    注2:旋风炮,小型扭力式投石机。制造精良者可以将二斤重的弹丸抛出四百米远。可以放在骆驼或者马背上移动,在两到三名训练有素的操作者默契配合的情况下,据考证每分钟可以发射两到三次。

    注3:元代兴化县位于现在的莆田市北部。怀安则位于闽江南岸。两地相距不足八十里。

第十五章机会 (中)

    第十五章机会(中)

    既然林祖德等“温和派”都主动三缄其口,“惩罚”淮安军的决策,就以最快速度在泉州蒲家内部定了下来。UU小说,www.uu234.com随即,掌门女婿那勿纳就开始调兵遣将。先把家族旗下的左右两支亦思巴奚军,全都调去了兴化县待命。然后,又派下令箭,要求依附与蒲家的夏家、孙家、金家、尤家、颜家和林家,各自领族中两千精锐去兴化集结。凡逾期不至,或滥竽充数者,以叛教罪论处!

    当年蒲寿庚在泉州屠戮赵宋宗族和两淮伤兵时,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知州田真子、团练使颜伯录,水师统制孙胜夫、尤永贤、王与、金泳等,都出力甚多。所以这几家的子孙们,也唯恐被宋王韩林儿翻旧账,巴不得蒲家割据江浙自建一国,故而接到将领之后,都踊跃从之。

    七八支军队加在一起,兵马一下子就超过了十万。再加上被强迫为大军运送粮草的民壮,总人数已经二十万有余。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当然不可能同时出发。因此,那勿纳又行使主帅之权,命令大食万户赛卜丁率领亦思巴奚左军为先锋,放弃旋风炮、希腊火弹等重兵器,轻装出发,沿着官道直扑怀安城下。如果能出其不意将怀安城拿下来最好,如果对手早有防备,则于城下扎营立寨,阻断外来支援。

    待赛卜丁接令下去准备之后,那兀纳又迅速抓起第二支令箭,当众交给了亦思巴奚右军掌兵万户阿迷里丁,命其带领所部兵马,携两百具旋风炮,五百辆马车,四千枚希腊火弹,为左军的后盾。一旦赛卜丁偷袭怀安不利,亦思巴奚右军则以旋风炮发射希腊火弹,将整个怀安县城连同里边的守军、百姓统统付之一炬。以最快速度拔除淮安军在闽江南岸这个据点,为蒲家军下一步行动解除干扰。

    第三支令箭,他则给了二长老夏严苟,要求此人带领夏、孙、金、尤四家的私兵,抄海边走私小路前往长乐。只待怀安这边起火,立刻全力杀向长乐城外的淮安军炮台,不惜一切代价夺取或炸毁重炮,避免其对蒲家的海上力量再造成威胁。

    至于那兀纳自己,则统领蒲家一万嫡系子弟,以及剩下的林家、田家和颜家私兵,押送着民壮和粮草、军用物资,缓缓跟进。并随时准备给另外两路提供支援。

    人马调遣已必,诸军立刻出动。一时间,烟尘滚滚,杀气直冲霄汉。好在已经到了初冬时节,从早间辰时一直到上午巳时都雾气弥漫,而农夫们也很少再下地劳作。所以才不至于提前暴露了大军的行踪。

    然而起雾的天气,有利也有弊。大队人马的行踪的确不容易暴露了,但雾气中所携带的水珠儿,却迅速渗透了甲胄,令人的身体表面很快就变得又湿又黏。特别是对于穿着铁甲的将领们来说,行军的过程简直就是在受刑。凝结起来的露水顺着护颈、护胸,背靠缝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往里头渗。将寒气一直送到人的的骨髓深处,让人的灵魂和肢体,一起感到痛苦万分。

    第一天还好,有杀戮和劫掠的渴望支撑,蒲家军上下还能勉励支撑。结果第二天雾气更重,就令人的兴奋劲儿迅速降低,疲惫和寒冷随即迅速笼罩了心头。

    “这,这样的天气,即便能赶到怀安城下,亦思巴奚左军估计也打不了仗了!”三长老田定客素来谨慎,找了个机会凑到那兀纳身边,忧心忡忡地提醒。

    这已经是行军的第二天,按照计划,作为前锋的亦思巴奚左军在清晨就能对怀安城发起进攻。但被接连两天的晨雾耽搁,恐怕左军现在是否抵达了怀安城外还是未知数。即便勉强抵达了,战斗力也必将大幅下降。

    “无妨,朱贼身边人少,留守怀安的,不可能超过五百!”那兀纳也被过于浓重的雾气弄得心烦意乱,却硬着头皮轻轻摆手,“左军有三万真神的战士,只要其中有一成信仰坚定的,就能把怀安城内的无信者全都送进火狱!”

    “嗯,那倒也是!”田定客想了想,忧心忡忡地点头。越是往上走,对真神的信仰,其实越不虔诚。但是,他却知道底下那些真神的战士,对教义的认同有多疯狂。比起人间的锦衣玉食,他们更热衷于去天国享受七十二处女。当然,人间的锦衣玉食,通常也没他们的份儿!

    “此战,关键在一个快字!”见到三长老田定客那神不守舍模样,那兀纳忍不住又低声补充。“绝对不能给朱屠户足够的反应时间!否则,一旦他将傅友德调回来,咱们就很难顺利拿下福州。而陈友定那厮你也知道,跟咱们蒲家向来不是一路。眼下被淮安军包围了,他才不得不拼死一搏。万一发现堵在他后路的傅友德撤离,我保证,他不肯再跟胡大海硬顶,立刻就会缩回建宁!”

    “嗯,那无信之人,早就该被投入火狱!”四长老蒲天良凑上前,佩服地点头。

    陈友定和他身后的陈氏家族,一直是蒲家篡夺福建道控制权的最大障碍。蒲家先前迟迟不能扯旗造反,也是因为忌惮陈氏的力量。所以借淮安军这把外来的刀,剪除陈友定和他背后的陈氏家族,才最附和泉州蒲家的利益。而救陈友定平安返回建宁,则适得其反。

    “所以诸位不妨将这场大雾看做是真神的眷顾!”见有人给自己捧场,那兀纳笑了笑,说得愈发自信。“没有这场大雾,沿途那些卡菲尔,难免会给朱屠户报信儿。而有这场大雾的掩护,前锋的左军即便走得再慢,也足够杀对手个猝不及防!”

    “真神保佑!”

    “天地万物的国权,只是真神的,他创造他所欲创造的。真神对于万事是全能的!”

    “真神降下浓雾,迷惑那些卡菲尔。神的信徒们,则走到他们眼前,举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杀光他们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变成奴隶。抢走他们的一切,烧毁他们的寺庙。然后享受真神赐予的荣耀!”

    .....

    四下里,又是一片虔诚的念诵声。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第十六章 机会 (下)

    第十六章机会(下)

    嘴里念叨着已经被篡改得变了质的经文,众真神信徒们的精神头又慢慢开始恢复。UU小说,www.uu234.com在湿漉漉的天气里长途跋涉的确很不舒服,但比起即将获的收益,这点儿**上的磨难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毕竟眼下除了泉州城附近之外,其他地方真神的信徒并不多。而只要打败了朱屠户,建立起地上天国,那些原本属于卡菲尔的财富,就可以被真神的信徒们随意瓜分。

    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事情比不劳而获更令人兴奋了。有没有任何事情比随便拉走别人的妻子和女儿更为刺激。在贪婪和**的双重鼓励下,真神的信徒们迤逦前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身边的雾气就开始变薄。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上冬雾散尽,金色的阳光笔直地从天空中射了下来。

    “天晴了!真神在保佑着咱们!”色目千户苫思丁手按胸口的,大声欢呼。浓雾散去,则意味着气温即将转暖,行军速度也可以大幅提高。如果努力坚持一下,今夜大伙就可以在怀安城里舒舒服服地休息。

    “那边,那边有几个卡菲尔的庄子!我知道了,咱们已经到了大田。那是林家田庄,在这一带最为富庶!”另一个色目千户金吉也兴奋第大喊大叫。

    更多的色目千户和百户们,则策动坐骑,毫不犹豫冲下了官道,冲向了不远处的村落。福州林家与泉州林家算是同宗,按道理不属于蒲家军的讨伐对象。但明知道大军即将经过,林家名下这几个庄子却不主动赶着牛羊,挑着酒菜出来犒师。如此轻慢的态度,大伙必须给与严惩!

    “住手,停下,你们赶紧给我停下!那,那是我林家的田产。停下,停下!林家的庄子不是敌人!停下,赶紧停下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那兀纳,那兀纳,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蒲家的二女婿林祖德见状,气得两眼冒火。带领自家儿子和亲卫冲出了队伍,一边奋力阻拦那些准备冲进庄子里打劫的色目将士,一边大声咆哮。

    “他们不过是进村子找口吃食而已,又不会屠村。老林,你不会连里外都分不清楚吧!”蒲家军主帅,掌门女婿那兀纳撇了撇嘴,阴阳怪气第回应。蒲家这一代的男丁还没成长起来,五年之内,能对他掌门地位造成威胁的,只有其他几个女婿。而曾经考取过功名的泉州同知林祖德,恰巧是其中之一。所以,只要有机会,哪怕是在行军路上,他也不忘记对此人进行打压。

    “好,好,你,你等着!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早晚遭到报应!”被那兀纳包庇纵容底下人公开洗劫林家同宗的行为,气得忍无可忍。蒲家女婿,林祖德咬牙切齿地威胁了几句,忽然,他高高地将马鞭举过了头顶,“林家子弟听令,出列,跟我去保护庄子!”

    说罢,根本不再给那兀纳等人任何反应时间,一拨马头,冲着庄子疾驰而去。

    “保护庄子,保护庄子!”其他林氏子弟们,也纷纷冲出了队伍,乱哄哄地朝距离官道不远处的村落冲去。沿途遇到停下来观望动静的色目将领,则毫不犹豫扯下坐骑,一脚踢进路边的泥坑。

    “林祖德,你要叛教么?”没想到平素对自己百般忍让的林祖德,居然为了远在福州的同宗,就公开跟自己翻脸。一瞬间,那兀纳心头也被点燃了怒火,将手往自家腰间一按,就准备抽出刀来,严正军法。

    就在此刻,一直持观望态度的大长老蒲世仁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那兀纳,情况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那厮原本就是半路改信的真神,根本就不虔诚!”虽然对方姓蒲,却是出于蒲家的旁支。所以那兀纳根本不在乎此人的劝阻。

    “情况不对!”大长老蒲世仁一改先前与那兀纳狼狈为奸的姿态,狠狠拍了对方一巴掌,厉声咆哮。“你先别忙着跟林祖德窝里斗,情况不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子了?他,他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跑进庄子里去了!”

    “嗯?!”那兀纳胳膊吃痛,两道扫帚眉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双招风耳也同时来回晃动。情况的确不对,林祖德和他的儿子,侄子、嫡系们,与其是说冲出去保护林家的庄园,不如说是借机会逃离大队。逃?他们为什么要逃?现在做了逃兵,等回到泉州后,讲经人和蒲家长老们,怎么会饶过他们?

    距离官道不远处的林家庄子,迅速冒起了黑烟。色目将领们的狂笑声和百姓们的哭泣声,紧随着黑烟飘入那兀纳的耳朵。但是,他却对此不闻不问。集中全部听力,从哭泣声和风声背后,寻找出来一阵低低的震颤声。

    那是包了棉花的马蹄,缓缓打在泥地上的声音。一瞬间,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那兀纳迅速挺直身体,抽出弯刀,高高地举上了半空,“所有人,立刻列阵。以我为核心,沿官道两侧列大方阵。车队在外,人员在内!蒲铜,你速领刀盾兵顶到正北面。蒲铁,你赶紧将旋风炮卸下来,上弦。蒲金、蒲利,你们两个带领弓箭手,沿车厢后列阵。准备射住阵脚,准备射住阵脚。快,快——!”

    “怎么了,大人,到底怎么了啊!”被点到名字的蒲家子弟,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围拢上前,带着满脸的诧异询问。

    “列阵,列阵迎敌,对方是骑兵,就在,就在官道左侧的树林里!”那兀纳没时间跟麾下这群笨蛋解释,声嘶力竭地嘶吼。屈于他平日的淫威,传令兵慌忙抓起一只号角,用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人失望的角声以他为核心从中军传向两翼,伴随着蒲铜、蒲铁、蒲金等人气急败坏的叫嚷,“变阵,变阵,马车,马车给我全赶到左边去。弓箭手,弓箭手赶紧上弦。刀盾兵,刀盾兵到马车中间堵住缝隙。旋风炮,你们全都赶紧卸车啊,都变成傻子啦,奶奶的!再不动手,大伙一会全得死在这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慌乱的角声中,真神的信徒们互相推搡着,列阵备战。仓促之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很多信徒连自家将领都找不到,抓着把弯刀,站在地上来回转圈儿。还有一些信徒,则在自家将领的催促下,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站,也不知道该把刀尖对着谁?

    “大声点,没吃饭啊你!”那兀纳见自己的队伍动作迟缓,急得满头大汗,抬起刀背冲着周围的传令兵们就是一通乱打。“呜--呜呜――呜呜!”这回,号角声陡然变得高亢有力,四下里乱哄哄的信徒们,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心神。然而,一切都为时晚,有面猩红色战旗,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六百步的树林里忽然挑了出来。

    “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凄厉的唢呐声,瞬间压过高亢的号角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旋律。“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正前方,还有官道右侧,也有清脆的唢呐声相应。原本冒着浓烟的庄子里,几十名色目将领,像丧家的野狗般仓惶逃出。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林祖德和他的儿子们,还有银亮亮的,数不清的淮安军士卒。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造价高昂的钢丝背心,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杆闪着寒光的火枪。

    “轰!”“轰!”“轰!”半空中响起三声惊雷,是炮击,淮安军开炮了。见多识广的那兀纳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就闭上了眼睛。然而,他身边却没有炮弹落下,周围乱哄哄的队伍中,也没有任何伤亡。淮安军在用炮声互相联络,他们在分派任务,调整阵形,传送消息。他们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如同他们制造的机器一般精确齐整。

    “林祖德,林祖德出卖了咱们!林祖德叛教!”三长老田定客如梦初醒,哑着嗓子大喊大叫。怪不得林家父子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与大伙分道扬镳,怪不得林家父子不怕蒲家秋后算账。没有秋后了,打完了这仗,世间就再无蒲家。

    “不要慌,不要慌,稳住心神,稳住心神,谁在乱喊,我先杀了他!!”发现了真相的那兀纳也如缀冰窟。蒲家靠出卖别人而发迹,靠出卖与背叛,在泉州站稳了脚跟。他们已经将出卖与背叛,看成了家族传承的一部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别人出卖,自己尸体,也即将成为别人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一会儿我带颜家和田家的人顶住左翼,你带领其他人往前冲!”关键时刻,还是大长老蒲世仁沉得住气,凑到那兀纳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议。“亦思巴奚军没送回任何消息来,他们不可能被全歼!”

    三面受敌,死守肯定守不住。而后撤的话,很容易就造成全军崩溃,被人一路尾随追杀进泉州。所以,唯一出路不在后方,而在正前方。只要能平安冲破正前方的阻拦,去跟左右亦思巴奚军汇合,然后再不惜一切代价派遣战舰去怀安接人,蒲家大部分兵马,就仍然有机会撤回泉州。

    “好!有朝一日,我一定给你报仇!”想到家族的未来,那兀纳红着眼睛点头。刚准备调整作战方案,率队强行突围。忽然间,正前方又传来一阵闷雷般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方,正在缓缓汇集到一处的伏兵,迅速停住脚步,摆开阵形。军阵正中央,有杆羊毛大纛高高地挑起。旗面上,依旧留着几个没来得及更换的大字,“福建宣慰司,陈!”

    “是陈友定!”那兀纳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于马下。

    陈友定被淮安军围歼,对蒲家来说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而蒲家的覆灭,对于陈家,又何尝不是?!

第十六章 清洗

    第十六章清洗(上)

    “颜继迁和田定客跟我去左翼,其他人,听那兀纳大人号令,准备向前攻击!真神在天国看着咱们,看着他的战士!”关键时刻,又是大长老蒲世仁站了出来,声嘶力竭替那兀纳调整部署。UU小说,www.uu234.com

    不能掉头逃,一逃肯定是全军崩溃。而向前冲,如果能打垮陈友定,说不定还有机会生存。毕竟与淮安军比起来,陈家军的战斗力应该更弱一些,刚刚改换门庭,他们的士气也不可能太高昂。

    “杀陈友定!杀陈友定!真神在看着咱们!”听到大长老蒲世任绝望的呐喊,那兀纳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挥刀疾呼。

    “杀陈友定,杀陈友定!”队伍中,各级将校乱纷纷地附和。陈友定是新投降淮安军的,与其他淮安军各部未必能够密切配合。陈氏家族在福建道根深叶茂,朱屠户未必不乐意看到他跟蒲家拼个两败俱伤。更重要的一点是,从最开始出现到如今,前、左、右三侧,唯独挡在正前方陈家队伍里头,不断传出来人喊马嘶。而左右两侧的淮安军虽然也在调整阵形,缩短跟蒲家军之间的距离,从始至终,却没发出任何喧嚣。

    他们仿佛就是数万泥捏土偶或者木头制作的机关傀儡,动作整齐、划一,迅速且悄无声息。除了号角声和马蹄声之外,他们好像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只是默默前行,默默第靠近,在沉默中迎接胜利或者死亡。但越是这样,他们给蒲家上下造成的压力越大。就像涨潮时海浪,一**,一**,奔涌向前,压得真神的信徒们双腿颤抖,身子摆得如风中柳叶。

    “真神保佑!”

    “天地万物的国权,只是真神的,他创造他所欲创造的。真神对于万事是全能的!”

    “真神降下浓雾,迷惑那些卡菲尔。神的信徒们,则走到他们眼前,举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杀光他们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变成奴隶。抢走他们的一切,烧毁他们的寺庙。然后享受真神赐予的荣耀!”

    队伍中的长老、讲经人和圣战士们,带头念诵起蓄意篡改过的经文。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绝望和疯狂。除了那兀纳等核心人物之外,他们是最希望在地面上建立天国的人。那意味着他们将可以不劳而获,对被征服者予取予夺。而如果战败,他们的损失也是最大,前途也最是黑暗。

    ““杀死那些不信道而且否认真神的迹象的人,他们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

    “否认真神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

    “否认真神的迹象而加以藐视者,所有的天门必不为他们而开放,他们不得入乐园,直到缆绳能穿过针眼.....”

    队伍中,其他大食雇佣兵和几大家族子弟,也跟着大声吟唱。成千上万道诵经声汇合在一起,居然压制住了四下里传来的战鼓和唢呐声。听着熟悉的经文,想着可能存在的天国,想着天国里吃不完的食物和七十二处女,红着眼睛的劫掠者举起刀,挺直身躯,心神一片宁静。

    “轰!轰!轰!轰!轰!”战场右侧,淮安军的六斤炮开始发威。这种内部刻了膛线的火炮射程非常远,准确度也非常可观。可以隔着一千五六百步距离,将六斤重的开花弹送到预定目标大致范围内,将落点周围的兵马炸得粉身碎骨。

    蒲家的队伍中,立刻出现了十几个深坑。硝烟起处,泥土和破碎的肢体四下飞溅。凡是不幸站在炮弹落点附近四大尺范围内的“圣战士”们,无论嘴巴里头有没有念经,全都筋断骨折。

    然而,巨大的伤亡,却没有令蒲家军立刻崩溃。相反,耳畔的诵经声和同伙的血肉,竟然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最后疯狂。只见他们一个个迅速举起弯刀,跟在自封泉州节度使那兀纳身后,嚎叫着扑向了挡在正面的陈家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

    “轰!轰!轰!轰!轰!”又是一排六斤开花弹,砸进了蒲家军队伍。“轰隆隆!”几桶希腊火被炮弹直接引爆,腾起一朵巨大的,橘黄色的云团。周围的近百蒲家子弟,都被火光直接送上了天国。而就在火光的边缘处,却又十几名受过讲经人亲自点拨的圣战士,从血泊中扶起了三具旋风炮,手脚交替着拧紧了炮弦。

    “发射!”一名头上包着黑纱的讲经人大声呼和。

    三枚点燃了引线的瓦罐旋即腾空而起,掠过四百余步的距离,狠狠第砸进了陈友定的队伍当中。火焰翻滚,浓烟腾空,被火苗溅上的士卒倒下地上,惨叫着拼命翻滚。然而,湿漉漉的地面,却令他们身上的火苗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很快,地面上翻滚的人就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火团,血肉烧焦的味道刺激得周围袍泽满脸是泪。

    “快,快,把能找到的旋风炮都竖起来,发射,照着正前方发射!”身披黑衣的讲经人见到便宜,继续大声提醒。

    数百名受到启发的蒲家子弟,扑向运货的马车。抬下一具具旋风炮,就地组装上弦。然后接二连三向前发射希腊火罐。

    “嗖!嗖!嗖!嗖!”更多的希腊火弹腾空而起,陆续砸入陈友定的兵马当中。

    “轰轰轰轰!”淮安军的六斤炮调整炮口,对蒲家军的“神兵利器”展开火力压制。一轮炮击过后,至少四门旋风炮被还原成了碎片,滚滚大火将操炮者烧得顶着满身的红烟四处乱窜。但蒲家炮手们,却被先前的成就鼓舞起的士气,继续迅速摆开新的旋风炮。拼命将希腊火罐子,朝这陈友定那边倾泻。

    跟淮安军对射,占不到多大便宜。朝陈友定那边猛砸,却收效甚佳。发誓要杀出一条血路的蒲家军,根本不管来自自家右侧的炮火如何迅猛。他们不想着去报复,他们只想着活命。只想着赶在左右两侧的淮安军合拢之前,从正面冲出一条血路,逃离生天。

    如此很辣决绝的战术,立刻将陈友定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麾下的兵马超过三万,而左右两侧包抄蒲家的淮安军,却都不足五千。特别是左侧由傅有德统率的那支淮扬骑兵,把根本上不了阵的号手和文职参军全算上,顶多也就两千出头。可蒲家这群发了疯的恶鬼,居然不肯选择在左翼突破,偏偏从正面找上了他!

    对于旋风炮和希腊火,最好的反制手段就是伏远弩。对于长期居住于福州,跟海上大食人也有很多交流的陈氏家族来说,扭臂式蓄力装置,同样不算陌生。只是耐于家族的财力,他们购置不起太多个希腊火罐,所以干脆综合东西方之长,将床子弩和旋风炮结合起来,重新打造出了一种伏远弩。射程同样能高达四百余步,同样是两三人就可迅速操作,挂在大牲口背上就能随军移动。(注1)只见陈友定迅速挥动了几下令旗,三十门驴车大小的伏远弩,立刻被推到了队伍前。领兵千户陈友继一声令下,三十枝前端绑着火药筒的弩箭腾空而起。跃过争取迅速冲近的蒲家军,狠狠扎在了正在发威的旋风炮附近。

    “轰!轰!轰!轰!”火药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剧烈的希腊火罐殉爆声。刹那间,竟然有五门旋风炮,连同其周围的炮手一并葬身火海。翻滚的热浪,将周围的颜氏宗族兵,烧得抱头鼠窜。

    “这边交给我,你们不用管。顶住淮安军的骑兵!”危难关头,五长老蒲世杰挺身而出。带领五百余名最狂热的蒲家子弟,从火海边缘扶起更多的旋风炮车。

    “向前,向前推,推到马车中间。第一排举盾、第二排、竖矛、蹲身!第三排,将长矛架在第二排肩膀上,向前斜伸。弓箭手,听我的命令,正前方八十步,放!”义兵下万户颜继迁听到了蒲世杰的叫嚷,狠下心肠,对身后传来的爆炸声充耳不闻,指挥着本族最精锐的子弟,迎战从左翼杀过来的淮扬骑兵。

    他的祖先颜伯录曾经在屠杀赵宋宗室和两淮伤兵时立下奇功,所以万一蒲家兵败,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将要遭受怎样的报复?而硬顶住淮扬军的骑兵,也许不用太久,只需要两到三轮时间,按目前情况看,那兀纳就能杀出生天,汇合亦思巴奚军,从海路返回泉州!

    萧萧的羽箭声很快就响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取代了身后的炮击声和爆炸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被大行老蒲世仁留下来断后的颜、田两家宗族子弟,拼命拉动弓弦,试图以此来消弱淮安军骑兵冲击威力,给自家争取更多的优势。

    他的战术非常成功,原本速度就不算太快的淮安骑兵,再遭到大规模羽箭覆盖之后,动作愈发缓慢。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大,仿佛打算用这种愚笨的办法,降低自家的伤亡。

    “那个傅友德根本不懂如何使用骑兵!”

    “左侧杀过来的这群淮贼是疑兵,根本没有多大战斗力。当初那兀纳应该选择左侧为突破口才对!”

    “淮贼没安好心,真的想让蒲家和陈家拼得两败俱伤!”

    .....

    下一个瞬间,纷乱的思绪从大长老蒲世仁、三长老田定客和义兵下万户颜继迁等人心中陆续涌起。

    无怪乎他们多想,傅友德今天的表现,的确非常外行。骑兵对上步卒,最大的优势就是战马的速度。只要把马速冲起来,直接朝着步卒头顶碾压。即便对方有羽箭阻拦,并且摆开了枪阵。付出足够的代价之后,也照样能够长驱直入。

    而今天,傅友德却因为不愿意让手下白白牺牲,在羽箭当头时,选择了疏散队形。然后他又快速将队伍拉开到羽箭覆盖范围之外,将所有骑兵从正面冲击,改成了斜向贴近。这样做,固然可以令羽箭对骑兵的威胁降低到最小,但是,骑兵们想要冲破长矛和马车组成的防线,却难上加难。

    正当负责断后的蒲家将士暗自庆幸,自家平安离开的机会大增之时。傅友德忽然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链子锤,同时双腿狠狠第夹紧了马腹。从辽东贩运而来的契丹良驹吃痛,嘴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张开四蹄,斜着朝马车长矛组成的阵列切了过去。

    “稀嘘嘘!”“稀嘘嘘!“稀嘘嘘!”战马的悲鸣声不绝于耳,马蹄声瞬间也响如奔雷。百名淮安骑兵,以三人为一组,拉开一条巨大的长龙,跟在傅友德及他的两名侍卫身后,斜着朝蒲家的车矛阵靠近。每个人右手里都拎着一对首尾相连的链子锤,锤柄处,两个凸起的铁盖冒着冰冷的幽蓝。

    “盾牌手,举盾,举盾护住自己人头顶!”骑在马背上的蒲世仁瞬间将眼睛瞪得滚圆,扯开嗓子呐喊。

    链子锤,傅友德居然试图用链子锤硬砸!这是西域阿速兵的惯用战术,发挥到极致时威力骇人。没想到,傅友德居然从阿速俘虏手里将其照搬了回去。

    “放箭,弓箭手,放箭拦截。旋风炮,旋风炮那边,不要光对付陈友定,你倒是给我也来一下啊!”颜继迁没有蒲世仁那样见识渊博,但想想两个铁疙瘩借着战马速度砸在脑门上的感觉,就亡魂大冒。扭头冲身后扯开嗓子,声嘶力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羽箭腾空,扑向疾奔而来的马队。正在组织人手与陈友定部对射的蒲世德,也立刻抽调出五门刚刚组装好的旋风炮,给颜继迁和田定客二人提供火力支援。

    然而,无论是羽箭还是希腊火弹,效果都微乎其微。彼此拉开了距离高速奔行的战马,很难成为羽箭的目标。即便不幸被命中,只要不是正中要害,也能在骑手的约束下继续飞奔。

    至于威力巨大的希腊火弹,则全都砸在空处,徒劳第腾起一团团红光。训练有素的淮安骑兵或者直接纵马从火光上一跃而过,或者稍微拉偏马头绕路迂回,根本不受任何影响。

    眼看着,傅友德的坐骑距离车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颜继迁紧张的面如土色。正准备调遣弓箭手,再来一次覆盖射击。却看到对方猛地将一直拉着战马缰绳的左手空了出来,迅速在流星锤后端的凸起处一拧一拉,随即,两只连在一起的铁疙瘩,就冒出了细细的白烟。

    “小心,是轰天雷!”即便见识再差,颜继迁也知道,对手所拿的,不是什么流星锤了。跳起来,大声提醒。

    哪里还来得及?战马以每息二十步的速度,冲到了车阵和长矛前。傅友德用力一挥胳膊丢出“链子锤”,随即策马高速远遁!

    “轰隆!”两只被绳索拴在一起的手雷,缠在长矛杆上,凌空爆炸。将正下方炸得血肉横飞。

    “轰隆!”“轰隆!”另外两只被绳索拴在一起的手雷,陆续飞来,缠在长矛杆上,制造出同样的灾难。

    根本没法躲,长矛对抗骑兵,阵形必须密集,不密集则没有效果。而正是因为他们的队伍密集,又预先蹲在了地上,才导致了最为惨烈的结果。在手雷爆炸的瞬间,彼此紧挨着的长矛手们谁也来不及挪动身体,只能将脑袋缩在前方袍泽的后背处,然后听天由命。

    已经被淮扬工坊改进过十几次的手雷,体积虽然缩小了一半儿,但威力却远胜当年。预先被刻出了花纹的铁壳,在一斤重颗粒化黑火药的推动下,迅速于半空中炸做十四五瓣。然后与包裹在手雷内的绣铁珠一道,冰雹般四下飞射。撕开蒲家军的鲛鱼皮甲,撕开皮甲里边的血肉,钻进骨头和胸腹,将里边的内脏搅成一团稀烂。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暂时还剩下一口气的伤者,靠在已经死去的同伴尸体上,大口大口地吐血。在爆炸点周围,其他长矛手们则一个个呆若木鸡。既不懂得去救助自家袍泽,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恢复心神,第二排三名骑兵又策马而至。“轰隆!”“轰隆!”“轰隆!”,三声爆炸,接连响起在第一波手雷的落点附近,将泥塑木雕般的长矛手们炸得尸横遍野。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第七波.......,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就有二十几波手雷,丢进了蒲家军用马车和长矛临时拼凑起来的防御阵列。至少有四十余名长矛手,连动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而侥幸没被爆炸波及的人,则紧紧挤压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一群待宰羔羊!

    “用长矛。用长矛挑住掌心雷的链子,向外甩!”不知道是被爆炸声震傻了,还是突然心有灵犀。义兵副万户颜继迁跳起来,带着哭腔嚷嚷。

    这个办法应该可行,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周围呆若木鸡的长矛手们闻听,立刻从呆傻状态恢复了几分心神。抢在新一轮手雷砸在自己头上之前,丢下长矛,撒腿便逃!

    注1:据王寒枫《关于蒲寿庚几个问题的探讨》考证,估计蒲寿庚大概屠杀了六、七千人。其中:南外宗室三千余人(明·阳思谦《泉州府志》说,绍定间[1228—1233年]南外宗室有三千三百余人),淮兵二千五百人,士大夫不知数。

第十七章 清洗 (中)

    第十七章清洗(中)

    “站住!不准逃!你能逃到哪去?淮贼打来了,谁也落不到好!”义兵下万户颜继迁大急,挥起弯刀,接连砍翻两名掉头逃走士卒。◎UU小说,www.uu234.com然后高举着血淋淋的刀刃威胁。

    “去你娘的!老子当年又没杀宋人!”一名蓝眼睛的大食义兵高声叫骂,用盾牌护住自家头颅,从他身边急冲而过,脚步不肯做丝毫停留。

    “老子也没杀过!”

    “老子只是佃户!”

    “老子原本姓李,当了你家的奴仆才改姓的颜!”

    “要上你自己上,老子又不干了,不干了!”

    ....

    四周围,不停有人叫喊着夺路而逃。淮安军保的是宋王,宋王打下泉州之后会报复,大伙谁都落不到好。这是蒲氏及其周围的附庸家族,平素用来威胁并鼓舞士气的一贯借口。那些不明真相的庄丁、青壮们,听这些借口听得多了,也慢慢与家主一道形成了同仇敌忾之心。然而,在不断爆炸的手雷面前,这些借口忽然就变得无比的苍白可笑。庄丁和青壮们迅速就发现,自己其实跟什么蒲家、颜家、田家,仅仅是地主和佃户,掌柜跟伙计的关系。对方祖辈惹下的仇恨和因果,根本就不关自己屁事!(注1)“站住,顶上去,谁敢跑,杀无赦!”颜继迁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带领着自己的亲信,继续用杀戮来维持军阵。一名从他身边跑过的庄客躲闪不及,被他拦腰一刀劈做了两段。另外一名花钱雇佣来的大食武士奋力抵挡,却被两个颜家的死士前后夹击,很快砍翻在地。没等他们堵住第三个逃兵,周围瞬间就是一空。所有逃命者果断绕路,将颜继迁和他的二十几名心腹死士,丢在了阵地上。

    “站住,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老子回去之后.....”颜继迁气急败坏,跳着脚威胁。正在逃命的士卒们则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悯。

    “大人快躲!”一名心腹死士猛地从背后扑过来,抱着他在血泊中翻滚。还没等二人滚远,“轰隆!”“轰隆!”“轰隆!”又是接连三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再看颜继迁和他的那位心腹死士,被三对儿接踵而来的手雷,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轰隆!”“轰隆!”“轰隆!”....更多的手雷被丢进车阵之间,将仅有的几簇死战不退者,陆续放翻在地。由马车和长矛组成的防御阵列,迅速土崩瓦解。魂飞魄散的士卒丢下兵器和盾牌,四散逃命。

    “站住,别跑,顶上去,顶上去,谁敢再跑老子杀他全家!”三长老田定客急得两眼通红,挥舞着弯刀在人流中四处乱砍。

    必须坚持住,哪怕是将颜、田两家的族兵消耗干净,也必须再顶上一到两轮儿。否则,万一失去旋风炮的支援,那兀纳那边好不容易占据的上风,就会被陈友定全力扳回。接下来等待着蒲家军的,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这厢急得喷烟冒火,但庄丁和雇来来大食武士们,却不懂什么大局小局。尽量躲开他和他的心腹死士,绕路奔逃。马车和长矛组成的战阵挡不住手雷狂轰滥炸,弓箭也对飞奔而来的战马造不成太多威胁。如果大伙不赶紧撤离,现在就会变成一团团碎肉,根本不用等到全军覆没。

    “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顶住这一轮,顶住这一轮儿大伙才有机会活命!”大长老蒲世仁,心思要比田定客活络得多,发觉光凭借杀戮再也无法稳住阵脚,立刻改编策略。

    “别逃,大伙顶住这一轮,只顶住最后一轮!咱们,咱们有旋风炮!”五长老蒲世杰也知道情况不妙,将大部分旋风炮都调转方向,朝着自家阵地正前方猛砸。

    “轰隆!”“轰隆!”“轰隆!”.......一团团橘黄色的火光,拔地而起。在阵地正前方二十一余步处,烧出了一片片火湖。

    这的确是一个绝妙应对之策,充分利用了动物怕火的天性。下一波冲过来的淮安军骑兵没等靠近蒲家军的阵地,就被热浪逼退,不得不调转马头,躲避火焰。已经拉燃了引火线的手雷,也只能隔着火湖老远就随便丢了出去。徒劳地在火湖和被蒲家溃兵遗弃的马车之间,留下一个又一个丑陋的泥坑。

    “再射,再射,给我用火把左翼封死!”五长老蒲世杰一招得手,心中的慌乱立刻转为了狂喜。挥舞着双臂,招呼旋风炮手们再接再厉。

    更多的希腊火弹,被旋风炮丢在了他自家军阵左翼,将他们自家的军阵前的火湖,迅速连成一道炙烈的火墙。傅友德的攻击再度受阻,不得不重新将骑兵拉开,调整队形,寻找机会。而大长老蒲世仁则借助这个短暂的机会,带领着几个讲经人和一大群真神的狂信徒,堵住自家队伍中的逃兵,大肆屠杀。

    “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顶住这一轮,顶住这一轮儿大伙才有机会活命!”

    “逃命者,必受真神的严惩!全家都会被丢进火狱!”

    “真神在天空中看着你们,你们的所作所为,会验证你们是否忠诚!”

    “死,逃兵,死!”

    “杀!”

    在血腥的屠戮和火狱的双重威胁下,逃命者不得不暂且放缓脚步。然而,还没等蒲世仁来得及高兴,他的心腹爱将,先前带头去洗劫林家庄子的色目千户苫思丁猛地拉了他一把,脸色如死一般白,“大人,大人,那边,淮安军,淮安军的步卒杀过来了!”

    “啊!”大长老蒲世仁惊慌地扭头,脸色也瞬间暗弱死灰。苫思丁观察得仔细,就在他们手忙脚乱地对抗淮安军的骑兵之时,官道右侧的五千余名淮安军步卒,已经缓缓向前推进了一大截。将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两百步,并且还在继续缓缓前推。就像一堵移动着的钢铁之墙。

    高墙的正前方,则摆着三十余门四斤小炮。每一门炮都架在一座全铁的炮车上,由四名壮汉推动前进。跟在炮车两侧的,则是一名炮长,两名校炮手、两名装填手和一名击发手,在前进的同时,不停地用目光判断双方的距离。

    “旋风炮,旋风炮!赶紧调旋风炮过来!他们队伍太太太密。轰,轰轰轰死他们!”三长老田定客脸色煞白,喊出来的主意也结结巴巴。

    “放箭,放箭射住阵脚,拦截他们!”大长老蒲世仁也失去了应有的冷静,跟在田定客之后大声叫喊。

    二百步,比羽箭的有效射程高出了一倍。但是绝对应该在旋风炮的射程之内。希腊火罐,也绝对可以给排成三列横阵的淮安军以致命打击。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旋风炮预先就做好了准备。而先前,蒲家的旋风炮要么正对着陈家军发威,要么被调转方向去替自家左翼纵火,现在想做出调整,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正在缓缓向前移动的那堵钢铁城墙,猛地一顿,就在距离蒲世仁的长老旗一百五十步处停了下来。随即,钢铁长城后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宛若幼龙腾渊时的初鸣。

    “呜——呜呜——呜呜——”角声将尽未尽,三十辆钢架钢轮炮车,已经齐齐停止移动。四名负责推动炮车的壮汉,扑到炮车后半段,奋力压下炮尾,将炮车后下方的固定锚狠狠砸进了泥地当中。两名校炮手一蹲一立,快速摇动炮管下方的手轮儿。头上顶着红色盔缨的炮长,则眯缝起一只眼睛,右臂平伸的右眼正前方,大拇指上挑,同时嘴里报出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数字,“前方二百四,上扬三格半,右起五格半。一号炮马上校准,到位后向我汇报!”

    “前方二百四,上扬三格半,右起五格!二号炮马上校准,到位后汇报!”

    “前方二百三十五”上扬三格三刻,右起五格一刻....”

    “前方.....”

    单调清晰的声音,在各门火炮前重复。所有经过讲武堂专门培训过的炮长,都按照淮安军的炮兵操典,报出各自名下火炮的发射参数。

    两年多的休整时间,淮安军改进的不止是火枪、战舰和火炮,基层将佐的素质,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特别是两家拥有讲武堂学子最多的近卫旅和独立炮旅,与以往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用朱重九私下里的评价来说,他们,才是他自己想要的军队。一直不但拥有了不同时代的武器,而且有了不同时代的人,不同时代的筋骨和灵魂的军队。虽然,今天他们的第一声龙吟,还显得极为稚嫩。

    幼龙的初鸣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并不显得有多嘹亮。但少年们那有条不紊的举动,却令蒲家们的几个长老和各位讲经人不寒而栗。这不是他们预料中的对手模样,他们的预料中,已经将淮安军估计得非常强悍。但再强悍的兵马,表现也不应该落于大伙的见识之外。无非是冲锋时争先恐后,撤退时秩序井然罢了。

    而今天,他们所看到的,则是完全另外一种风格。非但他们以往记忆里居然找不到任何参照物,甚至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得出来。那些淮安少年们,一个个冷静得出奇,也专心的出奇。他们仿佛丝毫没看见,就在一百五十外的蒲家军。丝毫没有看见,那慌乱中射过来的漫天雕翎。虽然一百五十步,已经超过了羽箭的有效射程。但,但他们怎么会保证,没有一支羽箭凑巧赶上了顺风?他们怎么会保证,蒲家军不会突然发起冲锋?

    “旋风炮,旋风炮。蒲家老三,你赶紧放火啊!”根本弄不明白对方在干什么,蒲家三长老田定客,却本能地预料到了大难临头。蹲下身体,跺着脚哭喊。

    “旋风炮,快点,快点,推,推过来,上弦,上弦!”五长老蒲世杰也紧张的满脸是油汗,结结巴巴第重复。

    “一起去推,一起去推,别站着,别傻站着!”田定客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弯腰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炮车。“讲经人,真神的信徒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一起,一起!”五长老蒲世杰,僵硬第重复。随即也撅着屁股,去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门旋风炮。木制的炮架,在他和另外两名狂信徒的推动下,艰难第转身。已经发射过的炮兜重新后拉,炮身左侧的木轮快速摇紧,带动绞弦缓缓蓄力....

    “大伙一起来啊。真神在看着咱们!”队伍中的狂信徒咬紧牙关压制住心底的恐惧,相继跑去帮忙移动旋风炮车。

    能不能用旋风炮对抗淮安军的火炮他们心里谁都没底儿。但至少,可以再与官道右翼制造一道火墙。那样的话,也许淮安军的炮手就会受到干扰,而他们自己,则还可以选择向前或者向后。

    “快点,快点,快点!”数名讲经人在旁边大声催促,同时不停地踮起脚尖,观望淮安军那边的动静。每个人都第一次感觉到,平素以便捷著称的旋风炮,准备时间居然如此之漫长。

    淮安军的四斤炮,却已经快速开始报数。“一号怕调整就位!”“二号炮调整就位”“三号炮.....”“四号.....”

    “一号炮,发射!”一号炮的炮长黄硫果断挥动胳膊,大声喝令。

    他是淮扬工局主事黄老歪的亲孙儿,今年夏天才从讲武堂炮科毕业。平素受祖父影响,对于自家父亲因为没有天分而不得不留在将作坊里当工头的事情甚为遗憾。而对于自家因为摆弄火炮摆弄得准而飞黄腾达的叔叔,则视为人生偶像。今天,终于轮到他来替父亲洗刷耻辱了,如何肯把第一炮的荣耀拱手让给别人?

    “轰!”就在他期盼的目光里,一号四斤曲射线膛炮的炮口,喷出乳白色的浓烟,一枚表面包裹了软铅的开花弹,被颗粒化发射药爆燃所产生的气体推着,高速腾空。滚烫的炮弹表面,将空气的水分直接蒸发,在身后留下一条优雅的白色尾痕。而高速旋转的弹体,则抢在炮口的浓烟被风吹散之前,从半空中扑下去,狠狠砸进了蒲世杰身边的希腊火罐堆中,“轰隆!”

    “轰隆隆!”有朵蘑菇状的黑云腾空而起。亮白色火焰在云端翻滚。黑云下,数十枚希腊火罐,两门旋风炮车,还有旋风炮车周围十步以内的人,全都不知所踪!

第二十章 光与影 (中)

    第二十章光与影(中)

    “挡住,圣战士,真神在天上看着你们!”二老夏严苟看得肝胆俱裂,扯着嗓子高喊。…UU小说,www.uu234.com

    蒲家的底气所在,其实就来自这些“圣战士”。其中有非常大一部分圣战士都不是泉州当地人,而是从海上流落过来的天方教狂信徒。他们生存于世界上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地上天国,为此,在他们眼里,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性命,都一文不值。

    “世间一切都属于真神!真神赐予我们食物,弯刀和勇气,让我们去推广他的圣言!”伴着疯狂的诵经声,几十名用浓墨将铠甲染成纯黑色的“圣战士”,逆着拥挤的人流,扑向那匹纯白色的骏马,就像乌云涌向阳光。几乎转眼间,白马和白马的主人就被他们的身影遮挡,兵器交鸣声和人的嘶吼声充耳不绝。

    “讲经人,讲经人,赶紧再组织圣战士,保护那兀纳向前冲!”见到白马将军被黑暗吞没,二长老夏严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扯开嗓子,继续大声嚷嚷。

    淮安骑兵的杀到,意味着负责断后那部分的蒲家子弟已经全军覆没。所以,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加速向前冲,以最快速度,从拦路的陈家队伍中撕出一条通道来。否则,用不了多久,他和那兀纳等人就要面临与大长老蒲世仁同样的结局。

    “真神选择的勇士们——!”讲经人麻哈麻对夏严苟的想法心领神会,深吸一大口气,冲着周围扯开了嗓子。然而,一句装神弄鬼的话还没等说完,他的声音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双因为纵欲过度而红肿的眼睛,顷刻瞪了个滚圆。

    乌云裂了,那匹白马如同阳光一般,从黑暗的包围中一跃而出。马背上的银甲将军挥刀力劈,将挡在其正前方的一名蒲家子弟砍去了半边身体。随即顺手一抹,将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圣战士斩于马下。两名全身漆黑的圣战士咆哮着追赶,兵器在他的后心处直画影子。他却不屑地挥了下胳膊,像赶苍蝇般,将手中的雁翎刀扫了回来。“当啷!”一名圣战士的兵器被扫断,慌忙后退。另外一名则被雁翎刀的刀尖扫中手腕,筋骨齐断,血如喷泉般奔涌而出。

    “不想死的让路!”银甲将军迅速将身体转回正前方,刀尖指着那兀纳大声怒喝,“傅友德在此,贼子拿命来!”

    “堵住他!给我堵住他!”因为这群黑衣圣战士的舍命阻挡,那兀纳与傅友德之间的距离,已经又重新拉回到了二十步左右。但是,那兀纳依旧觉得对方的刀尖已经戳在了自己的眉心上。将身体再度迅速伏低,双脚磕打马镫,冲着正前拼命猛冲。

    “拦住他,拦住他!”蒲家重金从海路雇佣来的天方死士阿历克斯带着另外几名持矛的黑衣“圣战士”,咆哮着上前。试图凭借兵器的长度,封堵住傅友德的去路。

    他们的设想很完美,然而现实却残酷至极。眼看着自家战马就要撞上长矛,傅友德忽然抬起左手,用一把三孔短铳对准了阿历克斯。“呯呯呯!”,三枚蚕豆大小的铁弹丸在不到十步的距离上呼啸而出,将阿历克斯直接打得倒飞了出去,胸口处拳头大的孔洞直通后背。

    拦路的矛阵从中央断裂,一分为二。傅友德左手张开,拴着皮弦的三眼短铳径直掉落于马鞍侧。与此同时,他连人带马已经冲入了裂缝中间,右手雁翎刀斜劈、横扫、拧身回兜,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砍翻一个又一个躲避不及的“圣战士”,将他们全部送回了“天国”!。

    “真神保佑!”千夫长阿金依旧不甘心,呼喊着心中的神明纵身扑上。傅友德双腿轻轻夹了下战马,胯下的的卢猛地扬起前蹄,正中千夫长阿金的脑门。将此人的脖子瞬间踢歪到一边,生死不知。

    当马蹄落下,傅友德手中的雁翎刀又至。扫、剁、劈、抹,几个动作被他使得连绵不断。挡在战马行经路线上的蒲家军,像秋天芦苇般,被一棵接一棵割倒。

    “真神保佑——!”祈祷声再度响起,只是这次,却带上了明显的哭腔。靠近傅友德战马附近的圣战士和其他蒲家士卒,纷纷转身逃走,没有人再愿意做丝毫停留。

    那个人不是人,是魔鬼,是大镇尼。而真神今天显然没空照管他的信徒,所以大伙只能暂且任由魔鬼在世间横行。(注1)“不管周围,跟我诛杀首恶!”发现眼前敌军瞬间变得稀落,傅友德再度将刀尖前指,扯开嗓子大声呼喊自己的部属跟上。

    骑兵依赖的是速度,在战场上放弃那些可以长时间和你纠缠的敌人,攻打对方最弱所在,收效将远远大于与敌军的精锐干耗。而眼下蒲家军最薄弱处,无疑在其中军帅旗之下。那些打着真神名义招摇撞骗的家伙,心中其实没有任何信仰。绝不会如来自底层的狂信徒们一样,敢于直面鲜血和死亡。

    “诛杀首恶,胁从不问!”惊雷般的呼喊声,迅速从傅友德身后响起。骑兵旅的弟兄们跟过来了,用长刀将傅友德冲开的裂口变为溃堤。用马蹄踩翻拦路的敌军,将他们一个个踩入泥浆当中,变成地狱里的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脱。

    “向我,向我靠拢!圣战士,向我靠拢!”听着二十步外传来的惊雷声,那兀纳心中愈发恐慌。双手抱住战马的脖颈,叫喊得声嘶力竭。

    “保护那兀纳大人,保护那兀纳大人!阿卜杜拉,你带着人堵上去,不惜任何代价!阿齐兹,还有你,你带着所有圣战士,一起上!”二长老夏严苟的声音里头,也带上了哭腔。挥舞着弯刀,逼迫重金雇佣来的大食将领上前拼命。

    副万户阿卜杜拉像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拨转坐骑,向战场侧翼冲去,再也不肯回头。另外一个副万户阿齐兹扬起一只胳膊,大声喊道,“真神的勇士们,跟着我!魔鬼势大,有智慧的人不会自己等死!”

    说罢,也是猛地一拉马头,朝着与阿卜杜拉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魔鬼势大,有智慧的人不会自己等死!”

    “魔鬼势大,有智慧的人不会自己等死!”

    ......

    大部分圣战士和大食雇佣兵,都果断地选择了跟在阿齐兹身后策马突围。白马魔鬼的目标是那兀纳,只要大伙不挡在他面前,他暂时就不会主动追杀。而陈友定的人大多数都是步卒,阿拉伯马从侧翼突围后,他们就很难再追赶得上。

    “胡鲁德,麦吉德,你们几个别想逃!”二长老夏严苟被“圣战士”们的表现,气得火冒三丈。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对准身边两个不会骑马的讲经人脑袋,“你们,跟我一起上。主意都是你们出的,天国也是你们要建的。你们休想跟着别人一起跑!”

    “真神的信徒们,给我上啊!”讲经人胡鲁德和麦吉德两个,无可奈何,只好高高地扬起弯刀,带领身边所剩无几的信徒,扑向傅友德的战马。

    二长老夏严苟说得没错,蒲家之所以在跟朱屠户和解之后,又果断选择了背盟偷袭,主要的怂恿者就是他们这些讲经人。所谓亦思巴奚军和大食雇佣兵,也都是讲经人帮助蒲家牵线搭桥从海路招募。这些人来到泉州,目的就是趁着混乱时代的到来,为天方教在东方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地上天国”。只要蒲家失败,所有秘密很快就会暴露于阳光之下。届时,他们这些讲经人哪怕躲进寺庙里,恐怕也要被揪出来,为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与其死于世俗的审判,不如主动回归天国!”见到两名讲经人被自己逼着上前拼命,二长老夏严苟又默默念了一句歪经,将弯刀举过的头顶,“弟兄们,一起上!我在天国等着你们!”

    “一起上,一起上,天国里有吃不完的水果,有用不完的圣女!”百余名蒲家核心子弟大叫着,挥舞弯刀,跟在了夏严苟身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疯狂。

    他们迅速与胡鲁德汇集到一处,抢在白马将军追过来之前,主动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大声朗诵着经文,然后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冥冥中的神灵,由后者来决定他们的生死。这一刻,他们是最虔诚的,虽然他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冲过去!”傅友德根本没有拿正眼看一下对手的面孔,就直接下达了命令。用步卒拦截骑兵,还未能及时组成枪阵。这不是勇敢,而是在送死。钦佩之余,他不介意成全对方的壮举。

    “杀!”冲在最前方的淮安军骑兵齐齐加速,下一个瞬间,数百匹战马“轰”地一声,直接“撞”在了单薄的人墙,血肉横飞。冲破人墙后的将士们甩掉刀刃上的污渍,再度加速向前,所过之处,敌军纷纷栽倒。

    再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去路,失去了信仰的狂热,蒲家军的表现变得格外业余。他们不懂得结梅花阵,也顾不上彼此配合。他们除了站在原地疯狂地挥舞弯刀之外,剩下唯一懂得做的,就是转身奔逃,将后背暴露于马蹄之下。而淮安骑兵,只要稍稍加速,就能超过他们,然后斜着伸展握刀的手臂,将他们如同割芦苇一样一排排割倒。

    注1:大镇尼,即大妖怪,大精灵。

第二十二章 光与影 (下)

    第二十二章光与影(下)

    夏严苟的人头飞上了半空,胡鲁德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闪避,又被另外数匹高速奔行的战马踩翻,转眼变成了一堆肉酱。UU小说,www.uu234.com麦吉德身手最为敏捷,在战马即将冲到面前的最后关头主动撒腿逃命,然而,两条腿却没跑过四条腿,被傅友德麾下一名伙长追上,一刀抹掉了半颗头颅。

    “别恋战,跟着我追那兀纳!”傅友德再度举起血淋淋的雁翎刀,大声招呼。

    “杀那兀纳,杀那兀纳!”弟兄们齐声响应,策马紧紧咬住敌军的屁股。

    那兀纳跑不掉了,虽然先前有夏严苟带着死士拼命替他断后,虽然现在还有上百名大食雇佣兵和圣战士围在在身边,奋力替他开辟血路。但是在淮安骑兵的全力打击下,所有断后的力量都土崩瓦解。而陈友定发现蒲家军覆灭在即,也果断地带着嫡系精锐赶了过来。抢在自家军阵被冲垮之前,挡住了那兀纳的马头。

    “姓陈的,我与你无冤无仇!”猛然间,那兀纳发现自己前方一空,随即,就看见了陈友定和他身后的长矛丛林。

    每一把长矛都有一丈八尺余,后端戳在泥土中,前端斜向上扬起,高度恰恰与战马的脖颈持平。如果那兀纳继续不管不顾埋头逃命,等同于将自己和坐骑一起送到长矛的锋刃上,然后变成一具具筛子。

    “当年赵宋也与你蒲家无冤无仇,并且有庇护收留之恩!”陈友定将身体缩进长矛丛林内,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下马投降吧!同为闽人,落在我手里,肯定好过你身后那个杀神!”

    “你,你.....”那兀纳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不得不停住坐骑。他身边的大食雇佣兵和圣战士们,也纷纷拉住战马,不知所措。如果换做平时,他们可以找出无数办法来破解长矛阵。可眼下,这道并不厚实的长矛阵,却成了他们的血肉祭台,而身后追来的淮安骑兵,就是高高扬起的屠刀。

    “投降!投降!”眼看着傅友德带着淮安军已经越冲越近,有大食雇佣兵果断地跳下坐骑,双手高高地举起。

    后面那些魔鬼实在太凶残了,大食人落在他们手里,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而陈友定,好歹曾经是大元朝的将领,好歹是蒲家人的同僚。如果他想要长远在八闽立足,在搜刮足了赎金之后,应该会给大伙留条活路!

    “投降,投降!”既然有聪明人开了头,立刻有人迅速跟上。淮安军初来乍到,不会与陈友定争功。而落在陈友定手里,肯定比落在淮安军手里强,这两点,几乎立刻就成了心照不宣共识。即便有人对此有所怀疑,看到周围的同伴都果断做出了选择,也只好举起手来随大流。

    而那个白马魔鬼及其所率领的淮安骑兵,也果然不愿意与新降者闹出误会。隔着最后十几步远,用力拉住了坐骑。任由陈友定的人马将俘虏按翻在地,挨个捆绑。

    见到此景,最后的几名大食雇佣兵和圣战士,也叹息着跳下了马背。转眼间,那兀纳身边就再无一个跨坐在马上者。他自知无力回天,茫然地叹了口气,丢下缰绳,踉跄着爬下了马鞍。

    “全杀了!给大宋皇家报仇!”就在双脚落地的瞬间,那兀纳耳畔忽然传来了陈友定的声音。他惊愕地抬起头,随即,就看见自己被一道道血光托着,飞上了云霄。云霄下,则是百余具无头的尸骸,像被屠夫杀死的公鸡般,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最后踉跄栽倒。

    “陈友定,你在干什么?”冲天而起的血光中,傅有德的眼睛瞪得滚圆,刀尖遥指陈友定的鼻子。

    战场上讲究的是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对敌人的善意,就是对自己和身边兄弟的残忍。所以他出手非常果决,刀刀夺命。但战后诛杀俘虏,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情。切莫说此举严重违背了淮安军的纪律,就算当年做土匪时,绿林道上的也有许多人觉得诛杀俘虏必遭天谴!

    “姓陈的,你疯了。傅将军把功劳都让给你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非但是傅友德一个人为发生在眼前的滥杀而感到愤怒,骑兵旅中的其他将领,也无法容忍陈家军的恶行,纷纷开口谴责。

    先前出于骄傲,他们已经大度地将俘虏敌将的功劳,让给了新归降者。在他们看来,陈友定需要这个功劳在淮安军中安身,而大伙今后有的是仗打,也不在乎这百十名俘虏。谁曾料想,陈友定居然杀伐果断如斯,为了避免两家争功,居然毫不犹豫地就将俘虏的脑袋全给砍了下来!

    这就不仅仅是贪功,而是极度无耻了。因为死人不会说话,所以脑袋在谁手里,功劳就要算在谁的头上。可他姓陈的也不想想,如果朱总管真的这么好糊弄的话,怎么可能在区区数年之内,打下如此大的一片基业?如果淮安军的各级“监军”会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的话,这支人马又怎么可能横扫江浙?

    就在众人怒不可遏之时,对面的陈友定却忽然哈哈大笑,“傅将军,您误会了。陈某此举非为争功,而是替主公剪除一个隐患罢了!哈哈哈哈!”

    随即,他的声音迅速变冷,森然补充道:“这些王八蛋刚刚跟主公签订了盟约,转头就前来偷袭,他们的投降怎么能算数?陈某今天不杀了他们,早晚,他们会再跳出来给主公添麻烦!”

    说罢,也不待傅友德反驳,又用力挥了下胳膊,低声命令,“来人,去,把那兀纳的人头给傅将军送过去!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傅将军一番美意,咱们也别做那市侩小人!”

    “是!”立刻有几个陈氏子弟,从血泊中挑起那兀纳的首级,小跑着奔向傅有德。然后在距离的卢马三尺外躬身下拜,高高地将人脑袋举过自己的头顶。

    “陈友定,你,你.....”下一个瞬间,傅友德的眼睛里头已经冒出了火来。如果不是耐着军纪,他甚至有一种纵马过去,将陈友定一刀砍翻的冲动。

    什么别辜负了傅将军的一番美意?什么为了主公消除隐患?姓陈的分明是故意拿那兀纳的人头来恶心自己!来堵军法官和监军的弹劾之口。难道作为成名多年的“老将”,自己还能真的将人头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而傅某人拒绝收下人头,岂不正中了他陈某人的下怀?!

    “傅将军不必客气,陈某原本就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见自己一句话就将傅友德挤兑得进退两难。陈友定拱了拱手,冷笑着补充。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意。“这份功劳是您的,至于陈某,且到别处去取!”

    略作停顿,他又迅速举起弯刀,将目光看向自己身边的嫡系,“传我的命令,迅速清理战场,然后去取泉州。蒲家还有不少子弟缩在泉州城里边!拿下他们,给大宋皇族复仇!”

    “是!”陈家子弟堵着气,扯开嗓子回应。随即一个个点起各自的手下,直扑战场上的蒲家残兵,只要对方反应稍慢,就是朝着脖子一刀剁去,血光飞溅。

    而那些蒲家残兵,突然发现自家主帅不知所踪,队伍中的圣战士和大食雇佣兵也纷纷策马逃走,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士气顿时彻底崩溃。或者丢下武器,四散逃命,或者跪在地上,任凭陈家子弟冲过来砍掉自己的脑袋,一个个,比待宰的羔羊还要温顺。

    “陈友定,住手!陈友定,赶紧让你的住手!”看到对方变本加厉,傅友德再也无法忍住心头怒火。双脚一夹马腹,就准备冲上前用钢刀逼迫陈友定停止屠杀。而陈友定,却早就豁了出去,对已经近在咫尺的雁翎刀视而不见,梗着脖子,故作困惑的询问,“又怎么了,我的傅将军。难道他们不肯投降,咱们淮安军还要跪下来求他们么?”

    “你,你......”傅友德的白皙的面孔,彻底变成了青紫色,手里的雁翎刀,却再也无法向下移动分毫。对方豁出去了无耻到底,他总不能为了救一批敌军残兵的性命,就在“自家队伍”中挑起内讧。况且此番南征,率部投降者不只是陈友定一家。如果自己动手伤了他,别的军头会怎么想?哪怕只是蹭破了一点儿油皮儿,传扬开去,其他几个新归顺的武将,也难免要兔死狐悲吧!

    正怒不可遏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断喝,“傅有德,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把刀放下。陈有定,别胡闹,赶紧跟傅友德两个过来听令。大总管吩咐,第一阶段战斗结束之后,你们二人立刻转去执行下一轮任务!”

    “你?!”傅友德闻言回头,刚好看见独立旅长徐洪三那焦急的面孔。

    “是!”陈友定的反应比傅友德痛快得多,立即从马背行跳下来,脱离了雁翎刀的攻击范围。“徐将军,末将陈友定,带领三万八闽儿郎,听候主公差遣。”

    “末将陈有顺!”

    “末将陈先!”

    “末将陈有义!”

    “末将陈.....”

    陈友定身边,几名暂时没有离开的子弟将领,也纷纷下马。一边主动给徐洪三见礼,一边用眼睛里怒火不断朝傅友德身边烧。

    杀俘和杀降,对他们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者说自古以来此举在八闽一带便是惯例。不杀,非但胜利方无以立威,失败方也会害怕被秋后算账,而惶惶不可终日。

    “徐将军,请下令!”看到陈家军的表现,骑兵团长夏君才怕傅友德吃亏。轻轻拉了后者一把,然后下马躬身。“末将披着锁甲,行动不便,还请徐将军切莫责怪!”

    “徐将军,请恕我等甲胄在身!”其他骑兵将领,也纷纷在马鞍上,举手施礼。虽然徐洪三也是旅长,但由于统带的是近卫旅,他的军衔比普通旅长高出了整整两级。而他与朱总管的亲密程度,也令大伙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

    徐洪三自己,倒是没觉得大伙的多礼有什么不正常。这场伏击战的临阵主将就是他,傅友德和陈友定两人,暂时都归他调遣。而第二步作战方案,也是临出发前就制定好的。只是军师刘伯温仅仅传达给了他一个人,没有告诉多余的耳朵罢了。

    在众人的期盼和恭维的目光中,徐洪三缓缓吸了口气,朗声说道:“传淮扬大总管府总参谋部令,着陈友定在第一阶段目标达成后,立刻南下夺取泉州城,剿灭蒲家余孽,恢复地方安宁。着傅友德所部骑兵,火速飞奔泉州港,尽最大可能扣留蒲家的船只,避免其为祸海上!”

    “是!”陈友定喜出望外,立刻上前接过令箭,转身跳上马背,以最快速度去收拢麾下弟兄。

    傅友德则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着徐洪三,还半晌之后,才在对方的催促下接过令箭,喃喃地质问道:“你,你说这真是大总管的意思?夺取码头不是什么大事,可让陈友定去接管泉州,岂不是,岂不是以狼为牧么?”

    这一仗胜得干净利落,所以蒲家在短时间内,很难得到战败的消息。而骑兵不惜马力地飞奔过去,绝对可以将眼下泉州港内大部分没有携带足够粮食和淡水的舰船都留在码头上。进而变废为宝,快速壮大淮安军的水师。

    但派遣陈友定去接管泉州,却是一道十足十的乱命。且不说陈家原本就跟蒲家不太和睦,一定会借机报复。就凭陈友定刚才乱杀降兵的很辣举动,其率部控制了泉州之后,蒲家,还有那些泉州蒲家的辅从家族,怎么可能还有丁点儿活路?

    “未必是大总管亲自下的令,但大总管未必不知情!”被傅友德的目光逼得无从逃避,徐洪三迅速四下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回应。“咱们没时间了!蒙元内乱,淮安军必须尽快挥师北伐!”

第二十三章 备考

    第二十三章备考(上)

    “没时间了!”朱重九坐在一艘北行战舰的指挥舱里,面前摆着一幅硕大的舆图。UU小说,www.uu234.com衮州、冀宁、真定、益州、大都、飞狐关、井陉关....,中书省的各大城市和战略要地历历在目。

    如果按照后世朱八十一那个时空的区域划分,眼前这块舆图基本包括了北京直辖市、河北与山西两省,甚至还有内蒙古自治区东南一部分地区,只有天津暂时忽略不计。蒙元的直沽市舶司刚刚建立没多久,无论城市规模和军事力量都弱小得不值得一提。

    这么大一片地方,按照他原本的预计,至少要等到三年之后,淮扬大总管府才有可能将其收归治下。并且还要分为几个阶段,一步步压缩蚕食,而不是一口鲸吞。为此,他甚至不惜花费大量钱财,诱惑北方的王公贵族们大肆饲养绵羊,用成片的牧场取代农田。只待发起北伐时,在粮食供应上给蒙元致命一击。

    只是,他们打破脑袋都没想到,自己没条件北伐,妥欢帖木儿父子却争相给自己创造条件。做儿子的与他老娘联手逼宫,失败后带领兵马远走冀宁。当爹的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后党和皇太子党人物砍杀一空,然后将朝政交给定柱。汪家奴、桑哥失里和李思齐,自己继续躲进深宫修炼“演蝶儿”秘法。定柱当政后不思稳定政局,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脱脱平安昭雪,然后下令对当年“迫害”脱脱的哈麻、雪雪兄弟追查到底。结果雪雪走投无路,干脆带着一帮子贪兵贪将直接逃到了胶州。而哈麻,则从直沽出海后奔赴了辽东,被刚刚自立为帝的阿鲁辉帖木儿礼聘为左相,与阿鲁辉帖木儿的户部尚书耶律昭一道,专门负责通好淮扬事宜.......(注1、注2)“天予良机于大吴,人若不取,天必弃之!”面对迅速一分为三的蒙元朝廷,淮扬大总管府治下的官员和读书人们,立刻沸腾了起来。甚至包括一直拒绝与大总管府合作的某些世外高人,最近几天都挺身而出,大声呼吁吴公立刻挥师北伐。在他们看来,蒙元皇室父子相残,绝对是末世之兆。而眼下淮扬距离大都最近,也最有实力取而代之!

    朝野双方的观念,自打淮扬大总管建立以来,从都未曾如此地统一过。众志成城,逼得留守扬州的逯鲁曾、苏明哲和罗本等人,接二连三地用快船和信鸽向福建发奏折,请求大总管迅速给出明确决断。而一向敢于冒险的朱重九,这当口却彻底犹豫了。他不知道老天爷给与自己的,到底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现在想做的是,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政权,而不是去大都捞一票就走。在他有限的历史知识中,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造反者打下首都最后却以悲剧为结局的例子不止一个。

    黄巢打下长安后建立过大齐,只经历短短两年就化作了一颗流星。李自成进入北京的时间更短,从三月中旬逼死崇祯,四月二十六日兵败退出,前后只有一个月挂零。如果在南方未稳,卧榻之旁尚有猛虎酣睡的情况下,淮安军就仓促北伐,朱重九真的不敢确定自己能比李自成在大都城内多停留几天?

    “当年朱元璋北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失败的例子数过之后,朱重九就搜肠刮肚,在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里,寻找成功案例。只可惜他的历史老师“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关于朱元璋北伐,只记得是扫平了陈友谅和张士诚之后。而南方红巾军在大打出手之时,北方的蒙元内部,好像也在忙着父子相残,根本没时间南下坐收渔利!

    也就是说,另一个时空中,老天爷都给朱重八开了挂,让他先有时间从容的一统南方,然而才集结倾国之立北上。如果想参考朱元璋的成功方式,淮安军绝对应该果断拒绝北伐。立刻出手干掉张士诚、彭莹玉、朱元璋和刘福通,将所有红巾力量武力整合到一处。然后再与蒙元一决雌雄。但是那他朱重九可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得不到和另一个时空当中朱重八一样的待遇。等他把张士诚、刘福通等人收拾完了,估计北方的动荡也早就平息。北伐大业就会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赢,则华夏重兴!输,则永世沉沦!

    这个赌局太大,朱重九轻易不敢下注。而如果不复制另一个时空里朱元璋的成功模式,剩下的,恐怕就是陕北那条红色之路了。那条道路的历史朱重九倒是很熟悉,先下东北、再定中原、淮海一战彻底解决对手有生力量。随即就是百万雄师陈兵长江,而对手到了此刻,还忙着换总统,争兵权,几大派系内斗得不亦乐乎。

    但红色席卷中国之前,人家陕北预先就通过抗大培养了几万干部。所以每打下一块地盘来,可以无视当地原有的士绅和官吏体系的存在,就把政令直接下达到整个社会的最底层。而他的淮扬大学才刚刚开张,连续几届科举招募的人才,也只有两百出头。自己留在当地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干部去随军北上?

    思来想去,答案其实已经非常清晰。如果靠理智来判断,无论从任何角度,此刻北伐,时机都绝对不成熟。但万一主动放弃眼前这个机会,必然会严重打击淮扬的军心和民心。毕竟淮扬上下公认的大义是“驱逐鞑虏”,如今“鞑虏”自己都把屁股转过来了,你却迟迟不肯从背后踢上一脚,岂不是自己证明自己当初的口号并非出于真心!

    “主公,刘枢密求见!”正瞻前顾后地想着,近卫排长连国兴推门走了近来,小声汇报。

    “刘枢密?让他进来就是!”朱重九的思路被打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准他进来了!”

    “他,他好像背了根荆条。主公,您是不是到门口接他一下?”连国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醒。

    他是连老黑的长子,今年于讲武堂毕业。因为身份可靠,毕业成绩优异,所以才被派遣到朱重九身边担任侍卫。对于自家主公,当然也不像别人那样畏惧,有什么话都敢当面直陈。

    “嗯?”朱重九为连国兴的提醒而微微一愣,旋即,脸上便布满了怒容。狠狠吸了口凛冽的海风,沉声吩咐,“宣!你到门口,说淮扬大总管宣刘伯温入内陈辞!”

    “是!”连国兴敏锐地感觉到指挥舱内气氛不对,立刻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快步跑了出去。

    “呼!”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朱重九再度长长吐气。随即,转身走回自己的帅案后,危襟正坐,脸色冷若寒冰。

    “大总管有令,宣枢密副使刘伯温入内陈词!”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连国兴略带紧张的呼喝。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门帘被侍卫从外边挑开,刘伯温一袭长衫,背着根竹蔑宽窄的荆条走了进来,屈身下拜,“臣,枢密副使刘伯温,叩见主公。望主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哼!”朱重九一看到那根竹篾,脸色就开始发黑。故意仰起头,不予对方任何回应。直到刘伯温按照标准的臣子叩见君王的大礼拜足了三次,才从帅案后走了下来,一把抽出对方背后的竹篾,狠狠折成了数段,“这下,你满意了?!朱某彻底成了恶魔屠夫,名字可以止小儿夜啼!”

    “微臣一时疏忽,居然安排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确难辞其咎。请主公按律责罚!”刘伯温难得老实了一次,既不反驳,也不求饶,躬身下去,任凭处置!

    “狗屁,按律,按律你当然一点儿错都没有!调遣谁去占领泉州,谁去占领港口,都是你这个枢密副使职权范围内之事。而朱某也在调兵遣将的命令上用了印,过后出了篓子,又怎么能把责任都往你头上推?!姓刘的,行,你狠,你什么都算计到了。你就不怕在青史上留下屠夫之名?!”朱重九怒不可遏,将手中竹蔑折了又折。

    如果不是手中没有足够的谋士可用,他真的命人将刘伯温按在甲板上,先狠狠打一顿再说。这厮现在就敢变着法子给自己当上,将来真的入主内阁,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来!

    “屠夫之名?主公此言差矣!”刘伯温稍稍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迎面喷来的口水与怒火,非常平静地回应,“屠泉州者,陈友定也,与刘某何干,更与主公何干?况且那泉州蒲家当年残杀赵姓皇族和两淮伤兵三千有余,主公假陈有定之手为赵宋复仇,乃天经地义之事。史家提起来只能赞主公忠义无双,怎么可能会骂主公嗜杀?!”

    一番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把个朱重九气得脸色铁青,却找不出任何破绽来反驳。咬牙切齿好一会儿,才将早已揉碎了的竹篾摔到刘伯温身上,大声数落道,“你,你,我说的是你。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故意为之!你,你.....,你既然做下这等事,将来我淮扬如何还能收拢泉州民心?如何令那些海商效力?若是民心尽失,朱某千里迢迢拿下一个死港,又有什么鸟用?!”

    情急之下,他把脏话都说出来了。对着刘伯温,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泉州城蒲家和依附于蒲家的其他几大家族,被陈友定屠杀殆尽的消息,是昨天晚上由水师派专门的快船从海上追赶着送过来的。据留在泉州港接收蒲家船队的水师统领朱强于奏折上汇报,陈友定兵临城下时,留在泉州的各家已经主动出门投降。而陈有定却立刻扣押了前来请罪的几家主事人和天方教的讲经者,然后挥师冲入城内,下令紧闭四门。一夜之间,就将蒲、黄、夏、尤等当年背叛了宋室的几大家族连根拔起。捎带着将城内所有天方教的寺庙,也都付之一炬。

    当第二天早晨,朱强和傅友德两人才听闻惨讯,赶紧出面阻止。而到了此刻,里边已经血流成河。蒲、黄、夏、尤等各家的成年男丁,无论主枝旁枝,都死于非命。泉州城内天方教的所有讲经人、狂信徒,以及四十余户与蒲家往来密切的大食胡商,也都因为试图起兵作乱,被陈友定连夜镇压,从主谋到胁从者,俱是横尸街头!

    因为不满陈友定滥杀无辜,朱强和傅友德立刻联手封锁了泉州港口,将剩余的海商给保护了起来,不准陈家军入内胡做非为。同时派遣快船追赶自家主公的座舰,上奏折弹劾陈友定滥杀无度。而朱重九在昨晚接到朱强和傅友德二人的联名奏折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又被刘伯温钻了空子。闷着头在指挥舱里咆哮了小半夜,最终却发现,自己拿刘伯温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派陈友定去接管泉州,是总参谋部的提议,刘伯温这个参谋长当初给朱重九的的理由是,陈友定熟悉当地情况,并且陈家在当地影响力很强,可以帮淮安军快速稳定泉州。朱重九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很干脆地在命令上用了印。而现在,泉州城内所有不稳定因素全都被陈友定杀掉了,当然稳定得无法再稳定了。只是这样一个泉州,朱重九还要来何用?失去了当地民心,淮安军又如何在那里长久立足?

    “淮扬商号所办的商校,这两年也培养不少人手。主公只要一声令下,商号立刻就可以全盘接管泉州,包括所有海上贸易!”早就准备好了如何应对朱重九的怒火,刘伯温抬头看着自家主公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补充。“至于民心,主公更不必多虑。傅友德将军骁勇善战,又素来仁厚,刚好可以入城去收拾残局!只要他迅速恢复城内秩序,赶走陈友定这个杀神,当地百姓肯定会视其为万家生佛。”

    “那陈友定呢,你让我是杀了他,还是将他抓起来交给有司审判?我真的抓了他,其余投降的浙军怎么可能不兔死狐悲?”朱重九听得又是一愣,稍作琢磨,就知道此法也许可行。但心中一口恶气依旧发泄不出,看着刘伯温的眼睛,继续大声逼问。

    “严旨申斥,然后让他戴罪立功,带兵去收复漳、汀诸路。”刘伯温微微一笑,迅速给出了一个答案。

    “让他戴罪立功去收复闽南各地?你还嫌他杀得人少么?!!!”朱重九闻听,心中刚刚变小了一点儿怒火又熊熊而起。向前踏了一步,俯视着刘伯温逼问。

    “闽南各地宗族林立,主公哪里有时间跟他们慢慢消耗?!”刘伯温又笑了笑,满脸淡然。仿佛正在谈论的是船舱外的天气,而不是几万条人命。“杀光了,自然地方就太平了。主公再派些心肠好的文官下去,当地不出三年,必然大治。至于陈友定,主公即便下旨不准他滥杀,他也不会手软。他是当地人,不把当地豪族都得罪遍了,如何才能取信于主公?”

    “这?”朱重九的身体晃了晃,脑海里电闪雷鸣。陈友定是降将,手握重兵,并且家族在闽南树大根深。将此人留在那里,对自己来说,原本就是无奈之举。谁也不敢保证,当淮安军主力北撤之后,陈友定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蒲寿庚。而被刘伯温利用起来在地方大开杀戒之后,陈友定就彻底砍断了他自己在民间的根基,再也不可能拥兵自重。大总管府也得偿所愿,用最快速度稳定了八闽!

    一石两鸟,完美的一石两鸟。面对刘伯温那自信的笑容,朱重九瞬间就发现自己的怒火,是如此的难以为继。没时间,如今淮扬最缺的就是时间。比起北方战场因为战机延误而可能造成的损失,发生于泉州的屠杀,立刻就显得微不足道!

    可是,这个妙计,竟如此黑暗血腥。血腥到朱重九想起来就眼前一片殷红,呼气沉重如山。他不愿意杀人,连俘虏的蒙元将士都不愿意杀。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却发现自己杀得人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冷血。

    也许,这就是帝王之路吧!拳头紧握了许久之后,他缓缓将手指松开,喟然长叹,“也罢!你有本事,有道理。朱某说不过你!更无法治你的罪。可这样下去,朱某和当年的蒙元开国皇帝,又有什么不同?!”

    “至少,主公在杀戮之后,带来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应。“臣坚信会如此,主公也必须如此。毕竟,前朝的历史,要由新朝来书写!”

    注1:冀宁路,如今的太原一带。

    注2:阿鲁辉帖木儿,窝阔台的小儿子灭里之后。元末,阿鲁辉帖木儿起兵造反,致信妥欢帖木儿:祖宗以天下给你,你何故失其大半?何不持国玺给我,由我来当元朝的皇帝?虽然最后兵败被杀,但他在北方的叛乱,给南方红巾军赢得创造了很长的发展时机。

第二十四章 备考 (中)

    第二十四章备考(中)

    “果然是胜利者书写历史!”朱重九看了刘伯温一眼,嘴角处浮起一丝冷笑。UU小说,www.uu234.com

    刘伯温的话说得很有气魄,然而,朱重九却不敢苟同。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妓女,而是人类在世界上活动的一份忠实记录。胜利者可以将历史篡改一时,却不可能篡改永远。

    所以,尽管蒙元胜利之后,拼命宣扬“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拼命宣扬自己的“混同南北”之功,短短七十年后,依旧会有汉家男儿记得他们当年的暴行,带领大伙奋起讨还血债。

    所以,尽管另一个时空中我大清文字狱的数量旷绝古今,短短两百年后,依旧会有人记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依旧会有人会问,明末丁口不足亿,张献忠如何屠川六万万?

    而人类越往后发展,信息传播越快,判断力越强,越能将二十四姓家谱中那些墨写的谎言,戳得千疮百孔。而那些试图篡改历史者,无论打的是什么旗号,都注定和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一道,最终成为历史的笑话,贻羞万年!

    “微臣的意思是,驱逐鞑虏,功在千秋。即便中间手段有所暴烈,亦属无奈之举,不会有损于主公之声名!”被朱重九笑得心里发虚,刘伯温赶紧咧了下嘴,快速补充。

    他学得乃是帝王术,讲究的是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和过程。故而只要能迅速荡平北方,杀多少人,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能以杀戮带来太平,他也不在乎将刚刚施展于泉州的手段,在所过之地统统施展一遍。反正淮扬目前所奉行的那套政令,肯定得不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将北方的世家大族全都直接杀掉了,白纸上正好挥毫泼墨!

    只是,朱重九显然不甘心于他所给出的答案。嘴角翘了翘,继续冷笑着说道:“是啊,只要事成,哪怕血流漂杵,最终亦会落下个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之誉。至于你我身后,何必管他洪水涛天!”

    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乃为元世祖忽必烈的谥号。乃元代腐儒为拍当政者马屁,故意颠倒黑白,以褒奖他杀人千万之武功。刘伯温作为读书人中的翘楚,对此至于谥号的来历和内涵,当然清清楚楚。但后面那句“我们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则来自于朱大鹏的记忆,远远超出了刘伯温所知道的典故范围之外。令此人听到之后不觉微微一愣,随即,青白的脸色迅速开始发乌。(注1)“主公,微臣乃为淮扬的枢密副使!”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刘伯温躬身说道。“臣所谋,乃是如何保证主公迅速直捣黄龙,平定天下。而不是如何活人。那乃是主公与宰相所虑,微臣智拙位卑,恐不能及也!”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重九又笑了笑,轻轻摇头。如果只是站在朱老蔫的时空,刘伯温的谋划并无可指摘。这个时代的人原本就比几百年后朱大鹏所处的时代野蛮,有时候拿自己的生命都不当回事儿,又何况他人的生死?

    并且刘伯温的辩解之词,也并非完全不在理儿。他是淮安军的总参谋长,当然要一心琢磨着如何节省淮安军的实力,保全自家将士的性命,而不是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其他。

    只是,有些事情,刘伯温可以不考虑,朱重九自己却不能。毕竟,他有一部分灵魂来自于几百年后的时空,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受那时的道德和观念的影响。因此,不待刘伯温继续自辩,他也笑着向后退开了半步,郑重施礼,“但若是朱某想请先生在谋划北伐方略时,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杀戮,先生可有良策教我?哈麻出海之前,曾经有言赠予朱某,我淮安军若想在大都站稳脚跟,关键在北地汉人,而不是蒙古人。既为同族,朱某希望能少杀一些,就少杀一些!”

    这,已经是请求,而不是责问了。刘伯温既然作为臣子,如何能够拒绝?瞪大了眼睛思量再三,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主公仁德,真令伯温自惭形秽!然古来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况且北方百姓之生计,比几年前的淮扬要艰难十倍。田产土地,几乎无不集中于豪门大户之家。地方官员,也十有七八出于望族!”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追随了朱重九这么长时间了,刘伯温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气和心态。否则,他前几天也不会故意欺骗朱重九,不说明自己派遣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实意图了。但北方的现实就是这样,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动世家大户的利益。你朱重九既然坚持士绅于百姓一起纳粮,就等同于砍掉了大部分有钱人特权。那些利益受损的士绅大户们,怎么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军经过时暂且蛰伏下去,待大军一走,立刻机会揭竿而起!而一旦双方动起手来,结果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被杀,淮安军哪里会有第三个选择?

    “据傅友德昨日所奏,骑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获甚多。”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现实,朱重九想了想,低声补充,“陈友定也单独有本上奏,他从蒲家抄没金银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万余贯。请求派船解往扬州!”

    陈友定杀完了人心虚,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笔来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而现在,既然陈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这笔钱对于大总管府来说,就不要白不要了。

    突然间多出上百万贯金银来,如果都当奖赏发给将士们,然后再流通到市面上去,肯定会给淮扬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倒不如拿出其中绝大部分来,从北方豪门手里收买田产,进而缓和双方之间的冲突,减少没必要的杀戮。

    “主公必为千古仁君!”刘伯温闻听,再度认认真真地给朱重九施礼。“然百万巨资,未必足用。况且许多人在乎的不是钱财,而是其与君王共治天下之权!”

第二十五章 备考 (下)

    第二十五章备考(下)

    “共治天下绝不可能!”朱重九也收起脸上的遗憾和疲倦,非常认真的摇头,“天下为公而非为私。UU小说,www.uu234.com君王不过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求共福而已。至于士大夫,他们想要获取权力,必须拿出些真本事来,而不是光凭着垄断知识!”

    天下为公,乃是礼记中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间读书人们公认的至理。所以刘伯温对此并无异议。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者,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共福”之语,却远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至于朱重九那句“士大夫光凭着垄断知识而获取权力”,更是他以往闻所未闻,骤然听在耳朵里竟宛若惊雷!

    “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朱重九这几年跟着女学霸朝夕相处,古文功底很是突飞猛进。顺口引了一句《孟子》,将垄断两个字的本意点明。

    垄断者,立于市集之高操纵贸易也。古人早就知道,欲获取最大利益,就必须独占经营。而自有科举以来,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凭的就是对知识的独占性。你改朝也好,换代也罢,只要国家需要治理,就必须用到读书人。而只要用到读书人,则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来的读书人把持了政务,就会主动替本族或者同窗、同学谋取好处。进而与其他读书人联手,为全天下士绅张目。

    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则一般都读不起书。即便勉强读得起,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像赵君用那样因为找不到举荐人而无缘参加地方上的考试,更无缘于官场。

    所以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从不在乎改朝换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无论谁当政,他们这个阶层的权力和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倒是眼下淮扬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理念,他们非常在乎。因为此理念严重触犯了他们的最根本利益,令他们口诛之,笔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们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尸!

    “可北国之地,也有见识高远者!”反复思量半晌之后,刘基喃喃地提醒了一句。

    “回到扬州后,我会立即向天下宣布。最迟到明年夏天,大总管府将于扬州再多开一次科举。凡愿意为大总管府效力者,不问出身,皆可前来应考。连考三场,能过两场者,进入大学受训六个月后,即可派往地方为官。连过三场者,进入大学受训一年,而后视其成绩充实入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以及下属各局任职。”知道刘伯温碍于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赞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细地补充。

    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让,士大夫们想获取权力,就得来参加淮扬的新科举,与淮扬自己培养的读书人同场竞技。然后彻底打上淮扬大总管府的烙印,按照大总管府的规则去治理地方。而不是凭借什么同行之间的名望,家世以及师承之类的东西,更不准许一边做着淮扬的官,一边念念不忘曾经奴役了整个华夏却唯独给了他们这些人好处的蒙元王朝。

    “这个?”听朱重九说得认真,刘伯温再度低声沉吟。又过了片刻之后,抬起头,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询问,“主公肯开科举,让他们下场一试,不问出身。想来肯定会有许多人欣然响应。但士绅与百姓一样缴税纳粮.....”

    “这一点绝不可变!!”朱重九想都不想,断然摇头,“除非他穷得纳不起税,否则,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样!”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会交!”朱重九回应得斩钉截铁。

    “可是,可是.....”刘伯温迟疑着,眉头紧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照他的构想,淮安军至少还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让,给孔家、孟家、颜家这些读书人们眼中的圣人后裔一些优待,给佛门、道门,甚至北方数的到的几大望族,或者汉军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权,换取他们的有限合作,降低他们的反抗之心。

    毕竟,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人来带头。上述这些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家族和势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绅名流也就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来了。等将来淮安军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大总管府削平了其他诸侯,再徐徐将当初授予特权收回便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预料,朱重九在纳税这个问题上,一改平素勇于纳谏,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纳税者,凭什么拥有权利?凭什么拿着百姓的供养,还要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来,权利和义务必须是对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残疾,或者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否则,尽多少义务,就享受多少权利!谁也不能排除在外!”

    “这.....”脚下的战舰跳了一下,刘伯温的身体也随着上下起伏。“这恐怕阻力会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毕竟几百年来.....”

    “几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事情,未必是对的!”朱重九摇了摇头,大声打断。“否则,大宋也不会被逼到崖山。”

    宋朝养士三百年,对和尚与道士也给予了充分的优待。但蒙古人的大军到来时,和尚、道士们争相给蒙古人当细作,把南宋的军情探了个底儿掉。士大夫则以孔家为首,相继迎降,真正能留下来与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万分之一。

    这还不是最残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难,还有上百名士大夫跟着小皇帝一块儿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样不缴粮纳税,士大夫把持下的矿山,连太监都无法拿走一分一毫。哪怕是国库见了底儿,加税也必须加到农夫头上,士大夫照样一文不出。此外,他们还一边大肆支持海上走私,一边阻止朝廷从海上开辟财源。结果满洲大兵一到,士大夫们“头皮痒,水太凉”,立刻跪倒恭迎王师。倒是被他们逼反的闯贼和西贼,为了这个国家流尽了身体里头的最后一滴血。

    记忆里有这么多荒诞的例子在,所以在养士这个问题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协。看着刘伯温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地补充,“朱某可以让大总管府拿出泉州抄没所得,以及未来海贸所得红利,从世家大族手里赎买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剥夺。如同他们愿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让淮扬商号拿出一部分股权来公开发售,或者让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经建设好的工坊转卖给他们。若是他们热心从政,朱某刚才说过,我淮扬也可以放开科举,吸引更多的读书人来一道建设新的国家,甚至在考题上做一些调整,令这些终生只修孔孟的士绅们不至于都名落孙山。但是......”

    摇摇头,他几乎一字一顿,“读书人、豪门望族和各级官员们,却别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权。只要朱某活着一天,他们就甭指望。至少,在缴粮纳税这块儿,他们想都不用想!朱某不是那不给他们活路之人,可如果他们有这么多活路还不肯走,还要偏偏跟朱某做对。呵呵,他们尽管放手来做,朱某倒是要看看,届时淮扬十五万战兵是不是摆设!”

    “主公?!”脚下的甲板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刘伯温的身体也跟着前仰后合。

    他所学的是帝王之术,为了达到目的不在乎手段是否血腥。他刚刚利用陈友定,将泉州蒲家以及蒲家的走狗们杀了个精光。他先前甚至准备了许多言辞,想劝朱重九在北伐时,该开杀戒就一定大开杀戒。但是,他刘伯温的刀,却从没想过砍向整个士大夫阶层。

    在他原来的设想里,杀戮和拉拢,都是必要手段。用特权和高官厚禄拉拢儒林领袖、士绅翘楚,汉军世侯中的精明者,以及一部分蒙元朝廷的上层。同时将那些冥顽不灵,跟着蒙元朝廷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毫不犹豫地斩杀干净。一手硬,一手软,只要做得好,淮安军未必无法在大都城站稳脚跟。

    但是现在,朱重九的北伐目标,却已经不止是蒙元朝廷,不止是那些冥顽不灵者,而是整个北方,甚至全天下的士绅望族,官员小吏,甚至还包括了和尚与道士。毫无疑问,这样一来,北伐成功的难度就立刻提高了十倍。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而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陷入另外一个治乱轮回!”快步走到窗子前,朱重九猛地将其拉开,让外边的海风呼啸而入。

    时节已经是初冬,海风很冷,他的声音同样不带任何温情。“朱某不喜欢杀人,虽然他们叫朱某屠夫!但是如果能让华夏彻底走出治乱轮回这个宿命怪圈,朱某也不忌惮再度举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挡在前,朱某也要从中杀出一条路来!否则,朱某这辈子,还有朱某在世间所做所为,将没有任何意义!”

    注1:上节,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原文是,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她于路易十五二人挥霍无度,导致法国社会矛盾迅速加剧。二人死后不久,法国爆发了大革命。

第二十六章 号角

    第二十六章号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间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刘伯温的身体和心脏,也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经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标。如果如愿实现,哪怕其过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对士大夫轻慢了些,后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刘伯温两个来,依旧是一代雄主和开国名臣。青史上他刘伯温的名字,也能跟诸葛亮、王猛这类千古贤相比肩。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远,高远到不止甘心做一个开国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远结束华夏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治乱轮回。怪不得他刚才不甘心地问,这样的北伐成功之后,他自己跟蒙元开国皇帝有什么不同?怪不得他当年酒醉后所填的词中,将“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都视作无物。

    凭心而论,刘伯温一直认为,辅佐一个胸怀大志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远,意味大总管府不会固步自封,意味着朱重九不会像徐寿辉、张士诚等人那样,才打下一亩三分地来就忙着选妃子,修皇宫,沐猴而冠。同时,也意味着做臣子的会有更多的正经事情可干,意味着文武们的才能会有更广阔的发挥空间。

    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没有边际,或者与实力严重不符,就物极必反了。当年秦王苻坚有志一统天下,但出兵的愿望,却屡屡被宰相王猛所阻。结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坚的志向彻底失去了羁绊、整顿大军,挥师南下。本以为能势如破竹,谁料在肥水河畔,却被东晋打了个丢盔卸甲,草木皆兵,转眼间就身死国灭。

    在刘伯温看来,今日之朱重九,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苻坚?诚然,淮安军的战斗力冠绝天下,可肥水战役之前,苻坚的兵马何尝不威震四方。诚然,淮扬大总管府的财力和实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战役之前,天下哪个国家能与苻秦比肩?苻坚当年因为好高骛远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岂不是会落到同样的下场?!连累麾下的谋士和将领,都跟着一道身败名裂!

    “做个开国之君和开国之相,实在过于简单。伯温,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没有你,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发展态势,早晚也会一统天下。”正当刘伯温琢磨着是不是做一个王猛,直言相谏的时候,朱重九的声音却从窗口处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刘伯温就甘心咱们这代人前仆后继建立起来的国家,短短两三百年后,就又落入另外一伙化外蛮夷之手!”一边说,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窗棱,仿佛欲把栏杆拍断。

    这是一句实话,因为朱重九知道,即便没有自己,刘伯温辅佐着朱元璋,也照样建立起了大明。照样在立国初期,将已经退回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屡屡迁都。照样在百废待兴之时,将试图染指中原的高丽人打得头破血流,令那个传说中的宇宙第一大国最后不得不割地称臣,才逃过了灭种之祸。(注1)但朱重九同样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无数条性命为代价,驱逐了鞑虏之后,仅仅过了二百七十几年,华夏就再度陷入于异族之手。这一次沉沦,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华夏的打击都大。无数典籍化为灰烬,无数城池化为土丘,无数不肯睁着眼说瞎话的人,死于没完没了的文字狱中。短短几十年时间之内,华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强、好学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蛮的阉割。剩下的只有自私、狭隘、偏执、奴颜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沦是如此之久,以至于华夏人的后代都忘记了自家祖先是什么模样。直到数百年后,东西方文化开始大规模交流。后人才从当年西方传教士们留下的文字中,发现当年西方人所记述华夏,竟然于《明史》里边所记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经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现在觉得自己没必要“重复”一次。他必须比另一个时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虚此行。否则,无论他所建立的国家叫什么名字,不过又是一个大明朝,不过又是一次之乱轮回。如果只是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见时,就把朱重八干掉?至少,那样可以让后来的他自己少一个强大的竞争者,让弟兄们少遇到很多对手,甚至少流很多无辜者的血。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声不断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风吹动刘伯温鬓角的华发。

    他的脸被海风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与脸色一样的苍白。从天而降的寒气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进了他的五腑六脏。令他不受控制地就开始战栗,战栗得如同冬天的芦苇。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为何非要为前人所不为。治乱轮回,的确是一件让人想起来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来,哪有不灭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时,英雄豪杰乘风而起,青云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纵使是汉昭烈和诸葛亮,一个拼了性命,一个呕心沥血,最终也不过落个“阿斗入晋,乐不思蜀”的结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议,刘伯温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拒绝。对方与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与功业,早就已经跟对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对方待他以国士之礼,他必须以国士之行报之。而仅仅是辅佐对方一统天下,这样的报答却远远不够!因为对方刚才那句话说得是实情,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发展态势,即便没有他刘伯温,换任何人来当军师,只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时而尽!”沉默了很久之后,刘伯温微微躬下被寒风吹僵了的身体,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你是要告诉我,天道无穷可止么?”朱重九从窗口处迅速回转身,笑着打断,“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变了。五德轮回,原本就是信口雌黄!伯温,观星台你上过,三十二倍天文望远镜下,星空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清楚!古人没做成的事情,咱们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毕竟咱们比古人看得更远,也更真实!”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们淮,淮安军虽勇,也,也不能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刘伯温又打了个哆嗦,声音听起来非常无力。

    天道早就变了,或者古人曾经坚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观星台那一刻起,对于曾经坚信的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以及五德轮回,刘伯温就开始深深地怀疑。只是,为了不给淮扬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他没有公开宣之于口罢了。

    此刻,听朱重九质疑天道,刘伯温心里竟涌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风易俗的难度,想想自古以来,商鞅、晁错等人的下场,他却不得不将心中的冲动压制下去。强迫自己以一名军师的责任,告诉朱重九必须量力而行。

    只是,他的一番苦心,又被朱重九直接忽视。笑了笑,这位屠户出身的百战之将摇着头道,“是与全天下不甘心失去特权的士大夫为敌,不是全天下士绅,跟不是全天下百姓!伯温,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试试。即使做不成,顶多是咱们退回淮扬,休整几年,然后再按照你原来的设想重头来过。顶多,是建立一个跟唐宋一样的朝代,你说过,至少它会是一个太平盛世!”

    说着话,他将右手缓缓伸了出来,缓缓伸向了刘伯温,静待着对方的回应。

    “也罢,大不了重头来过!”刘伯温无法拒绝朱重九眼里的期待,硬着头皮伸出右手,与对方凌空相击。

    “这就对了!”朱重九又轻轻跟刘伯温对击了两下,刹那间,年青的脸上写满了阳光,“这才是我知道的后诸葛亮刘伯温,而不是一个畏首畏脚的垂垂老朽!”

    “主公又拿微臣说笑!”刘伯温被朱重九突然冒出来的古怪言语弄得脸色微红,讪笑着摇头,“微臣这点儿本事,怎么能跟诸葛丞相相比?算了,咱们不说这些!”

    知道认真起来,朱重九肯定旁征博引,刘伯温果断放弃关于自己和诸葛亮哪个更有本事的争论。又摇了一下头,迅速转换话题,“但是,既然主公舍易求难,恐怕就甭指望一战而定天下了。主公必须一步步来,徐徐图之,才更有胜算!”

    “不急,朱某原本也没指望一鞠而就!”朱重九点点头,笑着走向地上的舆图,“伯温,你过来看,眼下的局势是这样。蒙元其他各行省,显然也被妥欢帖木儿父子相残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左相汪家奴乃为巩昌汪氏之后,数代经营陕甘。所以陕西、甘肃两行省的张良弼、李帖木儿、拜帖木儿等人都表态支持大都。远在云南的梁王匝剌瓦尔密闻讯之后,一边派平章达里麻带兵封锁四川行省入云南的通道,一边上本进谏,劝妥欢帖木儿与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以祖宗基业为重,实际上则打起了割地自立的主意。先前正在跟刘福通对峙的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鲁听闻梁王封锁边境,担忧自家后路,不得不带兵回返。结果兵马刚刚渡过长江,留在襄阳负责责断后的达麻失离就被刘福通斩杀,陕州、荆门诸路转眼就归了汴梁红巾......”

    淮安军拥有这个时代最完整的谍报系统,所选派往各地的细作也经过专门的培训。所以,即便在南征途中,朱重九对局势的最新变化,也了如指掌。

    作为枢密院副使兼淮安军的总参谋长,基本上朱重九能到的情报,刘伯温那里都有誊抄版本。出于礼貌,他蹲在舆图旁陪着朱重九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声说道,“北方还有阿鲁帖木儿的牵制,齐鲁一带,太不花虽然手握重兵,却因为雪雪的出走,军心混乱不堪。故而,微臣以为,眼下妥欢帖木儿能拿出来抵抗我军北伐的力量很少。主公若是打算徐徐图之,不妨找一个表面上比较能迷惑对手的理由,第一步暂且只以大都为目标。太行山以西,则暂且置之不理。由着伪太子和察罕帖木儿两个,跟陕西与甘肃两省的张良弼、李帖木儿、拜帖木儿等人自相残杀!”

    “善!”朱重九兴奋地击掌。到底是刘伯温,只要肯出手,便是一剑封喉。太行山是后世河北省与山西省的天然分界线。只要派遣少量精兵携带火器堵住井陉、飞狐等雄关,便可以将冀宁的元军隔离在外。届时,即便伪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幡然悔悟,想救援他的父亲。都无法及时赶往大都。

    “除了主力之外,主公还可以遣一支偏师,从水路出发。以胶州为中转,奔赴直沽。只要尽取沿海各地,我军主力即便攻势受阻,所需的粮草辎重也能确保无忧!”刘伯温又用手指在舆图上画了几下,低声补充。

    朱重九迅速接过话头,笑着说道:“我已经命令邹笑逸夫妇两个,押着俘获的五十艘福船北返,去江宁接应。也命令俞通海的北方舰队在胶州待命。只要机合适,立刻就可以护送偏师北上!”

    “如此,我军一路打到大都城外,应该不难。”听朱重九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刘伯温眼神一亮,继续说道,“难得是打下之后,如何安稳地方。但既然主公不准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新克之地,就必须有足够的官员,否则,前头刚刚大开杀戒....”

    “回去之后,我会下一个征召令。命府学、大学、商校和百工技校的高年级学子,凡有志北上光复华夏故土者,皆应征入幕。然后由罗本带领,尾随大军出发。”朱重九咬了咬牙,用力一掌拍在甲板上。

    “呯!”甲板上的舆图跳了跳,山川河流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在海风的吹拂下轻轻颤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龙吟般的号角声,突然从旗舰上吹响,瞬间响彻整个海面。

    风向变了,难得地由南吹向了北方。

    一艘艘战舰鼓足了帆,劈波斩浪!在潋滟的冬日下,整个舰队就像一条腾渊而起的巨龙,麟爪飞扬。

    注1:元末明初,高丽趁机疯狂扩张,试图抢占辽东。朱元璋立刻派兵给与迎头痛击。先败后胜,最终双方以铁岭,即现在的金刚山划定边界。金刚山以北,都划入大明版图。

    注2:后朝修前朝的历史,以清朝编纂的《明史》歪曲最为严重。而按照西方传教士的记载,所谓康乾盛世,却是“遍地贫困,很多人捡垃圾吃来活命。”而此前耶稣会对大明的记载是,爱干净,体质好,饮食精美,擅于学习并且喜欢做生意。

第二十七章 基业

    第二十七章基业(上)

    结合了阿拉伯三角帆船与中国福船双方优点的新式淮战舰,在海上走得很快。离开福州才十余日光景,已经进入了长江口,扬州港遥遥在望。

    比战舰更快的,则是用来传递消息和发布命令的飞星船。因为采用了大纵横比例和横纵复合帆,并且没加装任何火炮,平均每日夜能跑到二百五十里以上。提前四天,就将大总管关于北伐的各项准备安排,传达到了坐镇扬州的苏明哲、逯鲁曾等人之手。(注1)对于这一天,苏、禄二人盼望已久。接到命令后,立刻召集三院与各局留守于扬州的正副主事,将具体任务以最快速度传达了下去。转眼间,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各级衙门,淮安军中各大军团,淮扬商号下面各大商行,还有讲武堂、大学、府学、百工技校、扬州商校等与大总管府密切相关的机构,全都高速运转了起来。

    时隔小半年,各府城兵科衙门口,再一次排起了长队。上回没赶上报名参加辅兵选拔当地百姓,还有下半年刚刚从黄河以北逃难过来的青壮流民,个个挺胸拔背,将胳膊上的腱子肉鼓起老高。唯恐没等参加测试,就被提前涮了下去。失去了接受训练成为战兵,然后直接获取十五亩良田的机会。

    的确,十五亩地不算多,位置也大都在徐州、睢阳一带,甚至远在长江以南的新辟疆土。但是手里有了这十五亩,就意味着很多人从居无定所的苦力汉,一跃变成了有宅有田的良家子。只要今后侥幸不死在战场上,哪怕缺胳膊少了腿儿,退役后下半生仍旧衣食无忧。

    而淮安军的战斗力,又是天下第一。这一趟远征江南,大多数战兵连毫毛都没伤到半根儿,就又立下了数级新功。每一级功劳,都意味着他们在原有十五亩地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大片良田。非但自己这辈子饿不着了,下两代人里头只要不出败家子,也能富足终生。

    老百姓们是最淳朴的,同时也是最狡猾的。长时间的艰难生活里,令他们掌握了足够的生存智慧。几乎不用太费力气,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和家人最好。在他们眼里,官府的口号喊得再动听,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几斗稻谷和半亩地。而士绅们叫喊的声音再大,只要拿不出足够的真金白银,别甭指望能忽悠着他们去当炮灰!

    对,炮灰,这是一个新鲜词。但只要见过淮安军操演的人,都知道这个词的最标准解释。那一炮下去,甭管对面是目不识丁的莽汉,还是咬文嚼字的秀才,全都会被轰得尸骨无存。所以想要造朱屠户的反,你们自己带头往上冲,千万别光指着一张嘴巴啥忽悠!这年头,谁比谁傻多少啊?!

    与普通百姓一样兴奋的,是各级学校里的学子。除了讲武堂之外,以前府学的学子想要出仕,要么参加科举,要么最近两年在学校里的各次测试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否则,就只能从县城各曹的小吏干起,慢慢地一级级往上熬。而商校和技校更难为官,基本断绝了出仕的门路,只能去各家工坊和商行做匠师和襄理。

    现在,好机会找上门来了。按照学政施大人的最新谕示,无论是大学、府学、技校还是商校,凡符合下列四个条件者,皆可以到大总管府应募。一旦被录用,便会成为大总管府的直属文职。来年开春后随着罗本大人一道北上,从淮安军手中接管新光复之地。

    四个条件都很简单,白纸黑字在各家学校门口贴着。第一,年龄要高于十七岁,除大学之外,其他学校皆读到了最后一年。第二,身体健康,无眼睛、耳朵或者四肢上的残疾。第三,识字超过了两千,能算百以内加减乘除,并且能通读并解释淮扬目前的各项律法。第四,有志于振兴华夏,纵百死而不旋踵。

    至于学子的出身、籍贯、父母所从事行业、家族中是否有人曾与大总管府为敌等,则一概没有列入大总管府的考虑范围之内。反倒在告示底部郑重标明,各级衙门和校方不得因为学生出身而阻碍他去大总管报名,否则,必追究到底。

    这一条注释看似画蛇添足,却令很多年青人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华夏民族自汉代以来形成的传统,就是通过当官出仕来证明一个人是否优秀。所以,除了极少数志向高洁的隐士之外,基本没有读书人愿意长期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白身。而商校和府学当中,特别是前者里头,有很多学子都是因为其长辈曾经站在了大总管府的对立面,导致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出仕的希望。猛然间发现,大总管府居然“饥不择食”了,当然要牢牢地将机会把握住。

    在他们的影响下,扬州、淮安、高邮和集庆等地的一些旧院落里,暗暗形成了除了青壮和适龄学子外,第三股兴奋的潮流。

    “淮安军要北伐了!”

    “大元朝的气数真的尽了!”

    “皇上和皇后、太子三个,夫妻反目,父子相残。自己非要往绝路上走。这老天爷,岂不是真的给朱屠户开了后门儿么?”

    “真天子自有气运在。想当年,汉高祖不过是一个地痞!天下照样姓刘四百余载。”

    “唉,造化弄人啊。早知道天命在他,大伙.....嗨!”

    曾经为了名教正统而战的士林翘楚们,曾经恨不得元军将“红巾贼”犁庭扫穴的地方土豪们,还有一些被抄没本钱,却侥幸留下性命的前盐枭们,看着自家晚辈收拾起书本,兴致勃勃地准备去大总管府应募的举动,此刻眼睛里的期许,居然多过了愤懑和不甘。

    改朝换代么,常见的事情,唉!朱屠户已经露出了真龙天子之气了,难道大伙还能继续跟他对着干?那样的话,非但耽误了自己,而且耽误了晚辈们的前程。所以,与其执着于过去的仇恨,不如放开眼界往前看。毕竟除了失去了一些旧有的特权之外,这几年,大伙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而朱总管所推行的平等之政,也没像大伙先前想得那么可怕。只要你不试图螳臂当车,大多数情况下,新朝比蒙元还要跟更讲道理一些,至少不会动辄闯进家里来杀人,动辄将你给抄家灭族。

    注1:明代文献《使琉球录》嘉靖、万历出使琉球的记录,从福建到首里(即现在的那霸)需要七昼夜,慢则十日可达,可以推算航速大约在一昼夜行八十多公里到一百二十公里之间。

第二十八章 基业 (中)

    第二十八章基业(中)

    这世上,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UU小说,www.uu234.com

    妥欢帖木儿父子没有自相残杀之前,淮扬各地一些失去了特权的士绅大户、盐枭土豪,以及落魄读书人,总觉得大元朝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们还有机会翻过身来,跟朱屠户老账新帐一起算。所以纵使表面上选择了屈服,暗地里,他们却想方设法地给大总管府制造麻烦。而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他们所制造的麻烦往往都不太大,手段也非常隐蔽。所以大总管府各级官吏虽然被弄得烦不胜烦,却也拿这些人没太多的办法。

    在妥欢帖木儿与爱猷识理达腊刀兵相向之后,这些隐藏于淮扬各地的心怀大元者,就突然换了另外一幅面孔。他们到了此时,终于发现,大元朝是真的没救了,他们“耿耿忠心”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报。于是乎,其中不少人对淮扬大总管府的态度,就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此再也不于明里暗里跟各级官府唱对台戏,相反,他们竟主动开始响应各项政令,并组织家族晚辈积极参与,唯恐落在别人后边。

    改朝换代了,要改朝换代了,朱屠户虽然出身卑贱,但头上天子之气已经非常明显。这个时候不去顺天应人,还要等到何时?

    至于先前种种怨怼,也瞬间变成了过眼云烟。新朝需要用人,新朝自然会由新贵来掌控。劳力者们欢喜一场过后,最终依旧会被劳心者踩在脚下。这是常规,也是天道,非人力可能扭转。虽然淮扬大总管府现在整天把“人人生而平等”的话挂在嘴边上,各项政令也全力为新崛起的工坊和商号开道,但“人人平等”终究不会是常态。经历过一阵时间瞎折腾后,秩序最终还是要回归正统,人和人之间最终还是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来!

    不信你看,如今工局黄主事的儿子,商局余主事外甥,还有几大军团都指挥使的亲朋晚辈,哪个不是正经的官身?!哪个家中不是高墙大院儿,外边还有良田百顷?而在几年前,他们又哪个不是食不果腹,吃完了今天没有明天?

    所以“人人生而平等”,当初听起来很吓人,现在仔细看起来,不过是朱总管争取民心的一句口号而已。即便现在做得再似模似样,早晚也会无功而废。而既然大元朝已经彻底没指望了,真正的聪明人,就该懂得及时改变策略,不再纠结于往日的恩恩怨怨。而是放下身段儿,立刻让自家子侄想方设法融入新朝的劳心者队伍当中,建功立业。如此,才能让家族有重新崛起之机,慢慢地再重现往昔之辉煌。

    如此看来,脱欢帖木儿父子相残,发生的正是时候。如果再早一些,淮安军羽翼未丰,即便想北伐也有心无力。再晚一些,大总管府下面的府学、大学会培养出大量的“自己人”,北伐时有足够的文职官员可用,也无需不拘一格地招揽英才,以填补新收复之地官场中可能出现的空缺。像现在这般不早不晚,则恰到好处。淮安军有足够的实力北伐,大总管府的文官数量增加却跟不上军队的脚步,必须降低条件,广招五湖四海的英杰才俊......

    不得不说,“肉食者”通常都比“食菜者”反应更迅捷,更懂得把握机会。特别是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有一定的家世和背景,往往就意味着更充足的食物,更良好的教育,更多社会交往活动和更广阔的视野。而后面四项加在一起,往往就意味着一个人的综合竞争力。

    所以,当淮扬各地的“聪明人”们带领各自的家族断然转身之后,大总管府分设在各地的文职幕僚报名处前,立刻就变得门庭若市。原本预计要半个月才能招足的名额,三天不到就人满为患。原本故意降低的审核标准,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提高。

    非但如此,受地方士绅和落魄读书人的影响,大总管府在市井当中的形象与前途,也瞬间变得无比光明。特别是在十一月之后,前往县学、府学要求入学读书的年青人,突然就大幅增加。前往讲武堂报名者,也不再仅限于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将佐、官吏和工匠的子侄辈,各行各业,都有年青的才俊愿意投笔从戎。就连各府兵局衙门口排队应征的青壮,也不再都是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和没有太好出路的闲汉,一些读书不成、练武不就,但家境还算殷实的“二世祖”,也幡然悔悟,争相投身行伍博取功名。

    功名但在马上取。淮安军近年来百战百胜,当兵谋取出路,风险相对而言就比以前小了许多,而收益却无形中增加了数倍。所以对于很多不甘心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又暂时发掘不出自身长处的无赖少年来说,从军杀敌,无疑是一项值得考虑的选择。万一北伐成功了呢?万一朱总管将来真的做了皇帝呢?大伙没资格位列凌烟,至少辅佐他老人家一道打过江山。而观大总管府以往的政令,对自己人最优待不过。只要没死在战场上,哪怕缺了胳膊少了眼睛,退役后都能去做黑衣城管,吃一辈子公家饭。大伙打小就是机灵,身子骨儿又比那些流民壮实,凭什么不能捞个比当城管更好的结果?!

    正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一件事忽然变得有利可图时,哪怕存在很高的风险,也阻止不了人们争先恐后地侧身其中。只是到最后,究竟谁侥幸获取了比预期还高的利益,谁不小心连性命都赔了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这股争相投效之风,很快就刮遍了淮扬徐宿各地,转眼,又刮过了长江,把纳入大总管府治下相对较晚的集庆、太平、镇江、宁国等地,也吹了个遍。而江南各路的百姓,偏偏又不在此番征召之列。所以,北去的客船忽然间就变得拥挤了起来,许多在江南无法应募和应征的少年人,纷纷收拾行礼登船,去追寻改变自己人生的唯一良机。

    其中许多少年都没征得家中长辈的准许,属于偷偷离家。因此在船上根本没有任何亲朋故旧照应。还有许多少年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两眼一抹黑。大伙甚至不知道从集庆到扬州,水路需要走多长时间?到了长江北岸之后,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需要走那些手续和过场才能去报名入伍或者应募当文职。只是凭着少年人所特有的激情在误打误撞。于是乎,同行的旅伴当中,那些操着明显淮扬口音者,就成了香饽饽。许多人都本能地围绕在了他们身边,以期待能获得一些建议和指引。

    同样是少年心性,那些操着淮扬口音者,自然是当仁不让。知道事情的就言无不尽,即便很多事情他们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却碍着面子,信口编造出一些瞎话来博取追捧。

    “其实没那么麻烦,大总管他老人家向来讲究规矩,距离他老人家越近的地方,规矩越清楚。只要大伙按照他老人家的规矩来,就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从江湾港开往扬州城的一辆公共马车上,常小二摇着一把绸布扇子,口若悬河。

    冬天的气温已经很低了,江边上湿气又重,他却丝毫不觉得挥扇子的动作多余。相反,每挥一下,脸上每多吹一次冷风,他的精神头就又提高一分,说话时的中气也越发充足,“去求学呢,当然最好的学校就是华夏大学和长江讲武堂。但华夏大学得府学毕业才行,讲武堂也要求至少能认识两千个字,并且能背诵《孙子兵法》。《孙子兵法》,你们知道不?那是三国时孙策孙伯符所写的一本兵书。孙策就是孙权的大哥,当年把玉玺押给了袁术,然后凭着两千多借来的兵马,横扫江东。要不是他被刺客所害,天下哪有曹操和刘备两个人的事情?早就三国归吴了!”

    “哦——!”听众们纷纷点头,对孙子策的本事,深感佩服。也有人读过的书多,心中知道此孙并非彼孙。但眼下有求于常小二引路,所以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么,大学和讲武堂,我觉得咱们就都甭指望了。且别说不好考,你们想想啊,大学得三到四年才能出徒。而讲武堂,即便是步科也得两年多,要是倒霉进了炮科,还得再多学半年算数。等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了,这仗也早打玩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谁也找不到正经事情干!”常小二从小就是个人来疯,见一马车的人都给自己捧场,更是说得吐沫星子横飞,“而投军呢,就简单多了。规矩就是力气大,跑得快,胆子足。当然了,你要是会骑马射箭,就更容易被录取了。会骑马可以当斥候,会射箭就可以直接去当火枪兵。连辅兵受训和战兵选拔这两关都不用去过,直接分地,吃粮,拿军饷!”

    “嘿!”马车上,几个身材相对魁梧的少年,握紧拳头,豪情满怀。江南空气潮湿,马匹容易生病。所以会骑马的人不多见,但会骑水牛的人却是不少。想来,同样是往牲口背上跨,骑水牛和骑马的差别也不会太大。反正扬州距离自己的家乡远,报名时就硬着头皮说会骑,说不定也能蒙混过关。

    “你们可别犯糊涂撒谎!”常小二仿佛能看透大家伙的心思,摇了摇扇子,故作神秘的警告。“大总管重规矩,所以最恨别人坏了他的规矩。而撒谎骗人,明显就是不尊重规矩,弄不好非但当不上战兵,甚至连当辅兵都没人要。要我说啊,咱们这些人,最大的长处还在于读书识字。虽然报考讲武堂和大学肯定没戏,应募去当文职估计也够呛,但去当战兵,能识字的也容易出头啊!只要多用点儿心,当不上都头,当个伙长总比那些睁眼瞎更容易吧!然后再一步步往上升,咱们能读懂军令,还能替长官出谋划策,在军中打熬上个三五年儿,别的不说吧,嘶,当到营长总不至于太难。”

    “那是,那是!”众少年闻听,又纷纷点头。虽然在家里时读书不成,但比普通人多认识几百个字,眼下却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所在。真的去军中跟不识字的人同场竞技,他们的赢面肯定远远高于对方。

    “但是呢,话又说回来了。光能读书识字也不行。咱得会察言观色,知道进退,知道长官喜欢什么。同时呢,咱们得互相提携,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能一起坐船,一起坐车,一起去投军,这就是缘分。咱们将来在军中抱成团,互相帮助。只要其中一个人能出人头地,剩下的就不愁没有出身!”

    “对,咱们互相帮忙!”

    “常哥,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常哥,以后弟兄们就跟着你混了!”

    ........

    众少年被撩拨得心头火热,纷纷大声回应。

    “成,只要有我常某人一口饭吃,肯定少不了大伙的。我家就在扬州城内,跟兵科衙门隔着一条街。那个兵科的主事,跟我门家还算邻居。等回头,我跟他说一声。让他把咱们兄弟全给招进去,然后同生共死。我就不信了,就凭着咱们兄弟的本事,只要齐心协力...”

    越说,他越兴奋。肉肉的小眼睛里,全是星星。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带着这一马车弟兄,追亡逐北。将敌军杀得屁滚尿流,尸横遍地。而大总管就在身后看着他,拿着功劳簿和金子,准备升他的官,给予他重赏....

    “小二子,你给我滚下来!”正兴奋得无法自已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断喝。紧跟着,马车的车厢猛地被人从外边拉开,有个凶狠的老汉跳上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你又瞎折腾!让你读书你逃学,让你做工你闲累得慌。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清闲的事,你却好,不到半年就又逃了差!小王八蛋,你等着,等回家,看我怎么揭你的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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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