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新血 拢
第六十一章新血(下)
“,,,,,,,早晚都会记起来,自己是谁的种,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战!然后你才会发现,自己不枉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为七尺男儿!”
略带嘶哑的声音,瞬间传遍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那些前来报名分地的少年们明显没打听懂,先是愣愣地以目互视,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落在韩建弘涨红的面孔和始终夹在腋下的拐杖上,若有所思。
一众兵科官员们,则全都呆立在了当场。谁也没想到,平素闭着眼睛尸位素餐的韩知事身上,居然也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最为震惊的还是御侮校尉韩青云,记忆中,自家这个六叔自打失去盐政大使的职位后,就变得有些自暴自弃,很少大声说话,更是轻易不与人争论是非。然而今天,这位六叔却忽然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在一片惊诧或者钦佩的目光中,韩建弘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扯开嗓子高吼,“的确,这天下没有傻子!没点儿好处的事情谁干啊?!不是为了十五亩地,大伙干点儿啥不比当兵强?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究竟什么时候起,才过上了想干点啥就干点儿啥的日子?若是没有当兵的在前头拎着到底厮杀,你们当中的绝大多数,现在除了蹲在城门口要饭,还他娘的能干点儿啥?!要是谁都不去当兵,谁当兵都是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儿小算盘,万一鞑子杀回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还能他娘的落下点儿啥?!”
这些问题都非常简单,同时又仿佛无比的高深。众少年们被问得面如土色,眨巴着眼睛,交流着彼此的目光,一步接一步偷偷地将双脚向后挪!
他们无法回答,也没有勇气回答。刹那间,他们眼前这个相貌平平,还缺了一条腿的男人,竟然变得无比得魁梧伟岸。令他们看向他的面孔时,不由自主地就采取了仰视姿态。不由自主地,就将头侧开,以免被他看见自己隐藏于心底的小器。
御侮校尉韩青云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人群中好生尴尬。讪讪呆立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又鼓起了余勇。又向前凑了半步,轻轻拉扯韩建弘的衣角,“六叔,侄儿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件事情.....”
“稍等!”韩建弘轻轻推开他,努力调整了一下激荡的心情,换了另外一种相对平和的语调,对着所有人说道:“路都是自己走的。你们都是大人了,没有人能强迫你们怎么做。也没有人能强迫你如何去想。但是你们今天所做出的选择,将决定你们自己的明天。也将决定整个淮扬的明天。所以,请大伙务必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用人搀扶,杵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朝屋子中走去。留下身后一地的困惑与崇拜的目光。
“六叔,六叔!”韩青云在原地又发了好一阵儿愣,才猛地大叫了两声,追进了屋子,“六叔,您不用帮忙了。小侄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小侄今天来,并不光是想求您帮忙。小侄....”
“你再等等.......”韩建弘摆摆手,用手指按住自己的额头,用力揉动。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心中那团滚来滚去的烈火。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未曾如此激动过了?他根本算不清楚。也许是在失去右腿之后的那一刻开始,也许更久,或者说从没有过。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团烈火,在自己心中将再也不会熄灭,只要自己还活着!
“六叔您,您没事儿吧?”韩青云看得心里紧张,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事儿!”韩建弘又擦了擦眼药,笑着摇头。“还有什么事情?说吧,除了替你活动换个安全点的差事,其他能帮的我尽量!”
“不,不用了。我带的是第三都是燧发枪都,其实挺安全的!”韩青云闻听,赶紧讪讪地摆手。“我今天来,第二件事情是,是,是老太爷和三奶奶,想请您和六婶回家去坐坐。老太爷最近身体不太好,老是惦记着您。说他,说整个韩家,都对不起克昌!”
听到最后两个字,韩建弘的身体隐隐就是一颤。“克昌”是他投入淮安军之前用的名字,如果不算其他的叔伯兄弟,他应该是韩家三房的二孙少爷,而不是韩老六!老太爷则是他祖父的大哥,韩家庄的族长。而他娘亲,则是三房媳妇,韩青云这一辈少年的三奶奶!
一年多以前,正是韩家庄的三奶奶,在酒楼里胡乱吹牛,导致他一头撞在了自家大总管的枪口上。一年多以前,正是因为韩老太爷逼着他往大总管府其他要害部门安排韩氏族人,导致他受到其中两个败类的牵连,蒙受了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
所以自打被降职为兵科知事后,韩建弘借口公务繁忙,就再也没回到族人在城外买下的大宅院里居住。他的妻子也不愿意看到族人们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很快就找了借口搬了出来。如今夫妻两个在城里买的新家,虽然只有四间房屋外加一处占地不足三分的院子。却也温馨和睦,平素也少了许多是非。
所以听闻族人想请自己和妻子回家,韩建弘本能地就在心中涌起一股排斥之意。去年他落魄时没有族人雪中送炭,如今发现他依旧存在东山再起的可能了,老太爷立刻就琢磨着锦上添花,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忒精?怪不得韩家从山阳湖迁到扬州之后,在生意场上就无往不利。有这么一位精明的老太爷居中坐镇,韩氏家族想不发达都难!
“六叔——?”迟迟得不到韩建弘的回话,韩青云心里有些着急,拖长了声音催促。
“我最近忙!”韩建弘拿眼睛向外边看了看,非常平静地摇头。“你回去告诉族长和我娘,等忙完了这阵子,最迟下个月初,我一定回去看他们。虽然已经分家单过了,但我毕竟还姓韩,常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说着话,他又将目光转向窗外。转向那群生机勃勃的少年们。
每个人身上,都洒满了阳光。
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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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经验
第六十二章经验(上)
“隔壁是谁刚才喊得那么大声?”初秋的阳光下,朱重九一边搓着手中稻粒儿,一边饶有性致的询问。》UU小说,www.uu234.com
扬州路户科知事杨原吉赶紧快走几步,凑上前,陪着笑脸回应,“启禀都督,是韩老六。那厮虽然平素有些稀里糊涂,却是个有良心的。关键时刻总能靠得住!”
“你也是老左军的人?你把我要来户科的事情告诉他了?”朱重九闻听,立刻轻轻皱眉。手里的稻谷像金沙一般,缓缓漏在了一个收夏粮专中的芭斗当中。
“都督,小人冤枉!”杨元吉闻听,立刻吓白了脸,举着右手高声自辩,“小人的确是老左军出来的,但小人当年在苏老大人麾下做管钱粮的帐房,平素跟韩老六他们这些参军根本没机会来往!小人,小人可以对天发誓,跟韩老六没任何交情!小人,小人今天早晨得知您要过来后,就没机会再出大门,更没机会将消息泄漏给外人!”
“嗯?”朱重九闻听,又轻轻皱了下眉,将责问的目光迅速转向了紧跟在自己身侧的徐洪三。
“都督勿怪,末将也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所以才多采取了一些防备措施!”徐洪三立刻敬了个军礼,低声解释。随即,又快速朝着周围的扬州路户科官吏敬礼,“若有得罪之处,徐某这厢先赔罪了。过后无论诸位是打是罚,徐某都认!”
“徐将军多虑了!”
“徐将军应该的。主公乃万金之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闪失!”
“不过是在屋子里闲坐了片刻,我等求之不得。真的当不起徐将军如此客气!”
“前车之鉴未远,徐将军多.....”
众户科官吏又被吓了一大跳,纷纷侧开身,然后乱纷纷地以军礼和民礼相还。
无论按照官职品级,还是按照跟朱重九之间的距离远近,徐洪三都比他们高出太多。所以哪个敢因为被勒令在屋子里多蹲了一会儿而抱怨?况且自家主公上回遇刺,就是因为提前被刺客得知了具体行程的缘故。那段末日来临般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所以大伙与其在出了事情之后个个急得如丧考妣,宁愿提前谨慎一点儿省掉麻烦。
朱重九见状,也不好再过多责备徐洪三。想了想,对着杨元吉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的话就真的冤枉你了。抱歉,我本不该如此多疑!”
说着话,也主动给杨元吉敬了个军礼。顿时,把个扬州路户科知事杨元吉吓得两腿一哆嗦,“噗通”一声就栽到了粮包垛上。嘴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濡嗫了好半晌,才带着几分哭腔说道:“都,都督。小人,小人不冤枉!一点儿都不冤枉。小人刚才,刚才虽然没给韩老六通风报信。可,可是真的曾经存心想替他说好话来着。他去年被降职,的确是咎由自取。但,但他却跟小人一样,早就把性命卖给都督。虽,虽九死而无悔!”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好样的!”朱重九最见不得人哭,笑着伸出一只胳膊,将杨元吉用力扯了起来。“不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既然是从老左军出来的,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下跪!”
“小人,小人刚才没跪。是,是趴,趴在了那儿!”杨元吉不敢违抗,顺着手上传过来的拉力快速爬起,顶着一脸鼻涕眼泪低声自辩。“小人,小人知道都督不待见这个,所以,所以小人刚才膝盖就没着,没碰到粮包!”
“你小子啊?”朱重九笑着摇头。这个杨元吉一看就是个曾经在蒙元地方官场上打过滚儿的积年老吏,油滑、胆小、谨慎,但是同时又特别擅长把握机会。只是才能与其他各方面恐怕有一些短板,否则也不会以老左军仓库帐房的资历,熬到现在才是个地方上的户科知事。
但是在具体用人方面,他也不想对政务院做太仔细的干涉。因此想了想,又笑着补充,“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做事都很用心。咱们淮扬如今正在大步向上走,只要努力跟得上队伍者,将来前途绝对不止于此。这点,朱某不说,想必尔等平时也能感觉得到!”
“多谢主公盛赞!我等必竭尽全力!”杨元吉立刻退开数步,与自己麾下的属吏们一道,按照今早听闻主公要来视察的消息之后偷偷排练过的套路,齐声表态。
“好!大伙都不必客气!”朱重九笑着点头,然后将左手心里最后了几颗稻粒凑到一起,缓缓丢进芭斗。“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天到这里来,主要就是看看夏粮入库的情况。看到门**粮食的农夫排起了长队,看着你们做事都有条不紊,我自己心里就立刻安生了许多!”
“主公放心,此乃臣等份内之事,绝对不敢怠慢丝毫!”众扬州路户科的官吏们,又躬下身躯,齐声表态。
朱重九又笑着点点头,目光从芭斗中的稻粒上扫过,然后信步走向下一排靠近后门的临时周转仓库。
兵科的后门,正对着的是一条与运河相连的小河。为了运输方面,户科很自然地就在后门所对的河畔修了一座简易码头。大批基层差役根本不知道今天会有“大人物”要来,正在指挥着临时招募的力工们用独轮车,将成袋成袋的稻谷,朝码头旁停靠的货船上运送。
徐洪三轻轻丢了个眼色,周围立刻有化妆成寻常差役的亲卫,快速走过去,与码头上正在干活的差役们混在了一起。并且悄无声息地在码头与后门之间排出了一道隔离墙,避免任何人突然暴起发难。
朱重九见了,心中立刻就涌起了一丝疲惫。叹了口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这杨元吉问道:“那边仓库里装得也是夏粮么?准备运到哪里去?怎么看起来袋子的颜色与这边明显不同!”
“那不是夏粮,是户局委托沈家从专程南洋购买回来的占城稻谷。原本想留着做种子的,但是后来发现集庆路那边早就有了引种,并且繁衍数代之后比占城稻更适合淮扬的天气。所以户科今年收了夏粮之后,就准备明年让各地都改种集庆稻种,把库存占城稻种全都送去江边磨坊,脱了壳做军粮!”杨元吉非常有眼色地追赶上来,小心翼翼地解释。
“差别大么?”朱重九困惑地皱了下眉头,非常耐心地询问。
对于稼穑诸事,他乃十足的外行。但好歹另一个灵魂所携带的信息量足够丰富,不用太仔细琢磨,就明白长江流域的气温远远低于越南老挝一带,所以稻谷引进过来之后,难免会存在适应性问题。
果然,杨元吉给出的答案,和他想像的相差无几。“主公英明,区别肯定有一些。占城那边来的稻谷,颗粒略比集庆稻大,也略比集庆稻齐整。但占城稻插播之后,会死掉一部分秧苗。而集庆那边运过来的稻种,就不会出现这类的问题。所以仔细核算下来,咱们淮扬百姓还是种集庆稻更好!”
“集庆稻在春天时比占城稻可以早插半个月的秧,收完了第一季之后,农夫们可以不慌不忙地插第二季。不像占城稻,万一耽搁了几天,节气就过去了。再插秧就很难保证收成!”另外一名户科副知事夏柳松也追了上来,笑着补充。
“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在里边!怪不得人们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朱重九闻听,又嘉许地点头。然后再仔细斟酌了一下,终究还是缓步走到了后门口,俯身在地上捡起数粒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稻谷,举在眼前慢慢观瞧。
的确比刚才他把玩过的另外一批稻谷饱满,稻壳的颜色也更有光泽。但是传进鼻孔里的气味却要略差一些,好像在隐约宣示着此物与当地品种的不同。
“粮食装船之后,户科会有专人负责打扫地上的遗漏。重新筛干净后,颗粒归仓!”杨元吉眼巴巴地跟过来,小声解释。
“嗯!”朱重九笑了笑,姑且听之。颗粒归仓的承诺,在另一个时空都粮食运输过程中都做不到,更何况在眼前?光凭着简单的扫帚和簸箕?但对于这种事情,他也没必要过于严苛。毕竟从今天亲眼看到和听到的情况来判断,扬州路户科的日常运作非常流畅,几个官吏做事也极为用心。
想到官吏的素质,他的思维又开始迅速跳跃,“最近运河上过往的粮船多么?咱们淮扬粮价下来了,有没有人就地收购粮食往北边卖?”
“这个?这个.....,主公勿怪,且容,且容属下仔细想想。”杨元吉的思路跟不上朱重九的节奏,迟疑了半晌,才用非常不自信的语气给出了答案,“运河上过往的粮船明显比往年多。至少,至少多出了三成。但,但从咱们淮扬收粮的商贩却没几个。第一,咱们当地的商贩都有的是生意好做,看不上倒卖粮食那点儿辛苦钱。第二,咱们淮扬的粮价虽然比往年低了一大截,但是还远高于江南。所以从咱们淮扬收购粮食很不合算,再往南一些,去张士诚那边才好!反正都走水路,往返加在一起也差不了半个月的日程!”
“主公,需要设卡把粮船截下来么?卑职听说今年北边很多地方都闹旱灾,麦子收成非常差。”副知事夏柳松的反应速度,略高于杨元吉。紧跟着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询问。
“不用!”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摇头。随即,回过头,大步流星走向正在院子内不远处对着粮食发呆的刘基,用只有双方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吩咐,“回头派人给沈家和船帮撮合一下,让沈家运几批占城稻,交给船帮贩往大都。听说北方夏粮收成不好,咱们好歹也替老朋友哈麻分一次忧!”
第六十三章 经验 (下)
第六十三章经验(下)
“运粮?主公,请恕伯温愚钝!”刘伯温正琢磨着如何趁北方干旱的机会痛下杀手,猛然间闻听自家主公居然要主动帮蒙元朝廷化解缺粮危机,忍不住皱着眉头询问。
“无他,不想让蒙元朝廷轻易做出取舍而已!”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解释。“运河上向北去的粮船,据说比往年多出了三成。这恐怕不完全是因为天旱的缘故。与那些王爷们竞相将土地圈起来养绵羊,想必脱不开关系。既然如此,咱们何必不帮哈麻将大都城内的粮价稳定下来,让那些王爷们更积极地把良田变成牧场?”
“然后等时机一到,主公就突然发难截断运河,蒙元那边粮食立刻难以为继!”刘伯温听罢,顿时心中一凛,回国头来望着朱重九,愣愣地说道。
这,可比他刚才正在想的计策狠毒了十倍。先给北方提供大量的粮食,将已经渐渐露出的缺粮危机遮盖下去。直到危机大到彻底无法收拾,再来一个釜底抽薪。届时,蒙元朝廷恐怕连最基本的赈济粮食都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军民百姓纷纷饿死!
自家主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阴狠了。是不是自己平素给他献毒计,献得太多了一些,以至于彻底改变了他?
刹那间,刘基刘伯温就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处“哧溜溜”直逼自己的顶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朱重九却又笑了笑,毫不经意地补充,“如果现在就放任北边的粮食涨价,万一令妥欢帖木儿察觉到,来年肯定又要强行把牧场变回农田。而只要粮价波动没那么厉害,蒙元朝廷就不会断然采取措施。偏偏北方麦田产量不高,养羊远比种麦子划算。如此,那些蒙古王公贵胄,就更愿意找人放牧而不是种庄稼。而他们开辟的牧场越大,就越舍不得跟咱们这大买主翻脸。妥欢帖木儿想插手咱们与福建蒲家之间的战事,就越容易受到那些王公贵胄的擎肘”
原来还是为了避免两头作战!刘基刘伯温闻听,正从脚底板处往上涌的寒气,立刻就又下降了一大截。但是自家主公真的仅仅为了避免两线作战么?真的没想过在北方人为地制造一场大饥荒?抬起头,目光迅速从朱重九脸上扫过。依旧是那幅人畜无害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一种商业手段,就好比.....”没来由被刘伯温看得心里发虚,朱重九顺嘴解释。然而,话说到了一半儿,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话题继续。
在朱大鹏的记忆中,有的是类似的营销手段。比如说先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打印机,然后以十倍以上的利润出售墨粉和墨盒。再比如先用免费的软件占领市场,然后再通过软件的衍生品,或者夹带广告来收回资金。林林总总,都远比粮食和羊毛之间的关系复杂。
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拥有同样的记忆。所以无论跟任何人解释,都难免会把问题越解释越复杂。
这突然间的迟疑,落在刘伯温眼睛里,则变成了良心未泯,或者欲盖弥彰。因此后者立刻又笑着摇了摇头,抢先说道:“两国交锋,无所不用其极!主公不必多说,一切交给微臣去做就是!”
“那...”朱重九张了张嘴巴,想再补充几句,但终究想不出该从何处说起。于是乎,也摇了摇头,笑着道:“那就有劳伯温了!趁着最近各部陆续开拔过江,咱们俩还能在扬州闲上几天。你让参谋部尽快拿出一个方略来,给我过目后立刻付诸实施!”
“遵命!”刘伯温收起笑容,郑重施礼。
朱重九冲着他点点头,笑着走向扬州路户科的前门。该看的,他已经看过了。一些以往不太有把握的东西,如今在心里也有了实底儿。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再继续于户科逗留。否则的话,非但会让地方官员们感觉到压力太大,他自己本人也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当脚步刚刚出了户科的大门儿,远远地看见隔壁兵科衙门前报名参军的长龙。他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停住脚步,对紧跟在身侧的徐洪三询问:“辅兵从各军团剥离的事情,枢密院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做了么?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近卫旅下面的各辅兵团,反应如何?”
徐洪三早就习惯了在做贴身侍卫的同时,兼职贴身参谋,想了想,大声回应,“启禀主公,刘知院已经着手再做。但动作不大。目前给南下的各支队伍,搭配得还是原来的辅兵。只是在数额方面,多少做了一些裁剪。截留下来的各支辅兵,则暂时留在扬州城外的军营中。先尝试着统一整编,统一训练。然后再根据具体需求,陆续向外调拨!”
“子云是个谨慎的!”朱重九笑着点头,随即,又低声吩咐:“明天你去枢密院一趟,跟他知会一声。就说我发现韩老六能说会道,可以去帮忙训练辅兵!”
“是!”徐洪三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愣了愣,脸上涌起一丝惊喜。
都督还是原来那个都督,无论新人如何得势,他心中却始终都没有忘记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弟兄。无论老弟兄的表现有多令他失望,只要能痛改前非,他就不吝再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对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继续并肩而战。
可共同打江山,也可以共同享受富贵。这样的主公,谁还能忍心弃之而去?这样的主公,谁遇见后,还能不死心塌地的追随?
正感慨间,却见刘伯温又快步追了上来,低声提醒:“主公,今日前来投军的青壮颇多。微臣本该为主公贺。然而那么多田产分下去,岂不是会有很多人要去种地?此策,似乎与主公先前倾力扶持工商之策略有不符!”
“伯温果然看得长远!”朱重九听了,只是略作斟酌,就笑着摇头。“无妨,种地的收益终究有限。并且要严重受气候和时令的影响。而只要江水不断流,作坊就能持续运转。就能不断地将羊毛和棉花纺成线,织成布,而后行销天下。所以今后的天下大势就是,种地不如养羊。而养羊,终归不如开工厂和作坊。只要我淮扬不被敌军攻陷,这便是常理。而百姓们,最终必将彻底改变他们的谋生方式,被迫或者主动从土地上转移到城市当中!”
“这.....?”听朱重九说得如此自信,刘伯温微微一愣,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
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给对方听的问题,朱重九笑了笑,轻轻叹气。圈地运动和羊吃人,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不是传说,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所谓“工业化国家的猪,都比纯农业国家的百姓吃得好!”,也不仅仅是一句笑话。
另一个时空中,还有一个更生动的例子就包产到户。当农民们又一次获得土地之时,他们是何等的欢欣鼓舞。而短短三十年不到,务农就又变成了一件苦差。大量的田地被抛荒,大量的农夫宁可跑到城里来做最简单的工作,拿最低的薪水,也不愿意再回到各自的故乡。
只要工业化开了头,传统的农业,就迅速失去容身之地。此乃人类文明发展的经验之谈,只可惜,周围没有人能听得懂。
想到这儿,朱重九把心一横,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伯温,我有几卷书,乃师门秘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找时间到我家里来取。”
“主公的师门秘传?”刘伯温闻听,又是微微一愣,旋即脸上就涌满了狂喜。上前半步,躬身下拜,“多谢主公!主公知遇之恩,伯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他一直就不相信朱重九只是个简单的杀猪汉,他的自尊,也不准许朱重九真的是个大字不识的屠夫。大字不识的屠夫,写不出《沁园春》那样霸气的绝妙好词!大字不识的屠夫也不可能造出那么多巧夺天工的神器。
唯一一种解释就是,朱重九曾经像张良那样,偷偷拜过一个隐者为师,并且得到了其倾囊相传。这是刘伯温最能接受,也最符合其想象的一个答案。而今天,朱重九居然主动揭开了秘密,并且愿意将其所学与自己共享,让他如何能不激动莫名?
“伯温快快请起!”朱重九双手扶住刘伯温,笑着补充,“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早晚都要流传出去的。所以,干脆先从你这里开始。”
说着话,他又迅速将头转向徐洪三,“你明天再让枢密院给王克柔和吴永淳两个下一道命令,从即日起,若是有北方百姓过河逃难,就尽量放行。咱们淮扬既然不缺粮了,多收留几批流民,没什么坏处!”
“是!”徐洪三向来不会质疑自家主公的决定,立刻大声领命。
刘伯温却从兴奋中迅速冷静下来,从侧面看着朱重九,轻轻摇头:“一边弄得北方百姓没地可种,一边大肆吸纳他们来淮扬做工。主公的手段,还真是越来高明了!莫非这也是其师门绝学之一?能想出如此狠辣主意的人,才是真正的毒士。坏事全让别人做尽,好人我自为之。跟他相比,刘某简直先前那些所谓的歹毒主意,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第六十四章 苗军
第六十四章苗军(上)
八月十五,建德路白起岭,数万湖广山民带着狗头面具,对月而拜。∈♀UU小说,www.uu234.com
数点暗黄色的篝火,在山巅跳起,宛若天空中的星星,彼此之间遥遥地练成了一长串。悠长而又低沉号角声,紧跟篝火的跳动在山岭间回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像祖先们的灵魂在呼唤,抚慰着山坡上那一颗颗不安的心脏。
仿佛受到号角声的指引,金黄色的月光从半空中洒下来,照亮山民们**的上身,还有腰间悬挂的各色骨头饰物。有的骨头已经年代久远,表面被磨成一层暗黑色,很难分得清其部位和来源,有的骨头饰物,却闪烁着刺目的惨白,边缘处,隐隐还泛着殷红。
血肉腐烂后的气味,当然不会太美妙。然而山民们却不觉得白色骨头饰物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何怪异。在山坡上各级祭祀的带领下,他们不断对着月光顶礼膜拜。腰间的饰物也随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彼此相撞,“哗啦啦,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忽然间,坐在最高处火堆旁的大祭司睁开了眼睛,将手中拐杖向着不远处的密林戟指。周围所有牛角号,便在这一瞬间换了另外一种急促旋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所有山民都跳了起来,一边叫喊着,一边模仿出各色野兽的动作。或者为巨熊,或者为野狼,或者为花豹、老虎以及别的捕食者,冲着密林张牙舞爪。
几名被推选出来最强壮的山民,抬着一头浑身漆黑的水牛快步冲上。在对着密林的一处石台前,双膝跪倒。一位头上粘着无数羽毛,颈部挂着上百颗野兽牙齿的长者,则快步从大祭司身畔急冲而至,守中利刃猛地向前一捅,就在壮汉们的肩膀上,戳破了水牛的心脏。
“哞——”垂死的水牛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呻吟。旋即,四蹄抽搐,热血顺着刀口喷涌而出。抬着水牛的壮汉们,则完全凭借自身力气,控制住水牛的挣扎。将刀口始终对准头顶上的圆月。
刹那间,喷涌的血柱与金黄色的圆月一道,于山野间勾画出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山风乍起,将半空中的血柱吹得摇摇晃晃,四下飞溅。猩红色的血雾染红了月光,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周围每一双迷茫的眼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再度变得悠长而右苍凉,山民们对着圆月拜下去,再拜,再拜,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无比的虔诚。
大祭司在号角声中,缓缓走向已经气绝的水牛。拿起另外一把尖刀,割开水牛的肚子,掏出里边的内脏,念念有词。半晌之后,他猛地将头抬起,冲着夜空喊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
“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周围的其他各级祭司们,同时高声唱和。举着各类骨器,在火堆旁翩翩起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短促的鼓声炸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单调的锣声相和。然后则是号角声,踏歌声,吟唱声,以及山间夜风吹过密林时发出来的共鸣。
所有山民,都像喝醉了一般,随着声音扭动身体,晃动脑袋,手舞足蹈。刹那间,忘记了山间的潮气,忘记了故乡的模样,忘记了一路行来失去的兄弟袍泽,忘记了原本该记住的一切一切,眼睛里,只剩下了血一样红。
他们原本居住于湘西大山中,与周围各族很少往来。但是四年前蒙元朝廷的一纸诏令,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原本渔猎为生,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但是飞山寨的土司杨正衡的振臂一呼,却让他们拿起了各式各样的武器,从此永远告别了自己的故乡。
他们原本不属于一个山头,彼此之间也从没认为是同族。但蒙元官府的数车绸缎,却让他们从此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苗军”。
那些官老爷们,没功夫分辨苗人、僚人、僮人、洞徭、吴蛮和黑齿,统统给他们安了一个名字,诸苗。然后就让族长、祭司们,带着他们追随于飞山土司杨正衡父子身后,杀出了群山。
从山区杀到平地,从平地再杀入武昌城。然后再随着杨家父子,转战千里。死掉一批,再从故乡的群山中征募一批。征募一批,再死掉一批,然后再征募一批......
数年来,“诸苗”们用自己的鲜血,浇灭了江南一处处反抗之火,也用自己的鲜血,染红杨家父子身上的锦袍。
飞山蛮大土司杨正衡官居湖广行省右丞后,“光荣”战死。其子杨通贯被朝廷赐名为杨完者,从义兵千户,到湖广湖广宣慰司副都元帅,到浙西宣慰使、骠骑将军,江浙行省右丞,官职如天空中满月一样迅速高升。而诸苗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六万余青壮战死,一万余青壮不知所踪,还有三千多青壮瞎眼缺胳膊断腿儿,在山间靠着野菜和野果苦捱余生。
但是,族长、寨主、洞主和祭司们,却说这是神明的指示。只有追随着杨土司父子,打败山外所有的敌人,神明才会继续保佑他们,让田地里的谷物顺利生长,让山间母兽顺利孕育小兽,让各山各寨能继续繁衍生息。否则,神明就会降罪,让天落野火,地出黑水,妖魔鬼怪行走于山间,将所有寨子碾为平地。
“诸苗们”从没违背过族长和祭司的意思,他们只能掩埋掉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伙伴,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刀,从血泊中捡起弓箭,继续跟在杨氏父子身后东奔西走。从武昌杀到安庆,从安庆杀到信州,从信州杀到衢州,然后再由衢州杀入建德。
建德多山,地形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建德的星空低矮,月光明亮,也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只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尸体上搜捡财物。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百姓家强征吃食。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互相欺骗,互相背叛,互相猜疑。他们跟在杨家少主人杨完者身后,将所过之处,抢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嬉笑而去,不在乎身后那一双双绝望的目光。
他们的荷包越来越鼓,但灵魂越来越沉重。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掉,也不知道眼前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他们每天都焦躁不安,恨不得用同伴的血来浇灭心中的怒火。他们从红巾军的尸体上剥出完整的骨头,做成各式各样的饰物和法器,却无法赶走身后的冤魂,让自己得一夕之安宁。
只有在满月到来的那天,他们才能让自己暂时平静下来。这一天,各寨各洞的祭司,还有朝廷给他们指定的大祭司,会举行盛大的拜月祭奠,向祖先们奉上牺牲,向诸神献上宝物,换取祖先和诸神对他们的庇护。
当如水月光洒在他们**的胸膛上之时,每一名“诸苗”,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洗干净一般,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轻松。然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再捡起刀,跟着族长和祭司们,追随着杨土司的战旗,扑向下一个目标。
“阿哥,这一仗打完过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么?”疯狂的仪式结束后许久,在山脚下某处阴影里,响起了一个孱弱的声音。
“应该可以了吧,听孔松麻线说,打赢了这仗,杨土司就能升任万山之王。他都做了万山之王了,怎么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称作“阿哥”的十夫长孟丹睁开眼睛,用身边族人们能听懂的方式,低声抚慰。
万山之王,是他随口编纂出来的。事实上,按照孔松麻线的说法,应该是湖广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觉得正事歪事有什么可干的,僚人属于大山,故乡那数不清的山头,才是无价之宝。至于平原和城市,那是汉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习惯,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孔松麻线的说法,未必做得准。他还不得听冯南小锣的!”夜幕中,另外一个苍老声音幽幽地响起,听在人耳朵里格外沮丧。
其余的诸苗,们闻听,立刻纷纷出言反驳,“阿达,你说什么呢?孔松麻线可不是一般的麻线,他会说汉人的话,还给张军师抬过滑竿!”
“就是,他能在张军师身边走动,听到的东西,肯定比咱们多!”
“可不是么,张军师懂得占卜,用龟壳就能算出敌军的位置来!”
.....
小锣、麻线、阿哥,是军中的掌权者。相当于官府那边的千户、百户和十夫长。而军师,在“诸苗”们的母语里,却跟汉语是一样的意思。
据传很久以前,有一个睿智的军师叫诸葛,他打败了群山之王,没有给大山带来毁灭,却给山民们带来了麦种和锄头。所以军师在山民们眼里,就是仅次于大土司和大祭司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拥有无上权威。
他们现在的军师叫张昱,据说是个绝世智者。不久以前,大伙将数万红巾军骗进树林中活活烧死的妙计,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觉得此人已经得了诸葛军师的真传,无所不能。说出来的话当然也肯定可以兑现。(注1)然而,在老兵阿达眼里,自家军师的权威,却打了极大的折扣。只见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撇着嘴悻然补充道:“军师,那姓张的汉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将他们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开心!这种连自家祖宗是谁都不认得的玩意儿,说出来的话有多少信用?还不跟屁一般,放过就忘?”(注2)注1:张昱,元末大才子。苗军首领杨完者闻其名,聘请其为幕僚。苗军军纪败坏,所过之处,对地方祸害“比红巾尤甚”。“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嘉兴城经杨完者苗军之乱后,“城中燔毁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张大才子对此皆视而不见。并且每每作诗,讴歌杨完者的盖世武功。杨完者败亡后,张昱归隐。朱元璋征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见他年老,,随口说了句:“可闲矣!”便厚赐遣还。张昱此后便自号可闲老人,打这朱元璋的“口谕”,四处招摇。高寿八十三岁无疾而终。
注2:苗军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对征召而来的各族山民,都称为苗军。其中杨完者这一支战斗力和破坏力都最为强悍。
第六十五章 苗军 (下)
第六十五章苗军(下)
一个屠杀起自己族人来毫不手软的家伙,绝不值得相信。UU小说,www.uu234.com
老兵阿达没读过四书五经,也没学过什么天地纲常。但是多年来在山中与豺狼虎豹搏杀的经历,却令他获得了另外一种智慧。
比任何书本上说得都直接,也比任何圣人之言都简单易懂。
狼成群,豺成队,即便是最蠢笨的野猪和狗熊,都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独行者都难长久生存。山民们的寨子和也是如此,团结和忠诚,是生存和延续的根本。如果一寨一洞出了反骨仔,则整个寨子很快就要面临覆灭的命运而收留了反骨仔的寨子,早晚也必遭天罚。因为那个反骨仔既然能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族人,出卖起不是族人的收留者之时,同样也会毫不犹豫!
下一个瞬间,孟丹阿哥周围的十几名山民,全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没有人再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大伙或者以目互视,或者低着头把玩腰间的散碎骨头,谁都不想再言语,也不敢再去想何时能回家,这个明显没有答案的问题。
“姓张的心肠早就烂没了。你们看过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儿人气都不带!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冷酷的眼神!一丝人气都不带,一丝都不带啊!”又过了片刻,老兵阿达朝着面前的火堆扔了块木柴,幽幽地补充。
红星一下子窜起老高,浓烟卷着山间的血腥气味,钻入人的眼睛,熏得大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但是,火堆旁却没有人抱怨老兵阿达的动作粗鲁,也依旧没有人再站出来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因为他说得,全都是事实。
姓张的没拿他的同族当人看,那么他就会拿大伙当人看么?答案很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山民们没有自己的文字,却通过另外一整套办法传承自己的文明。而那些流传下来的歌谣里,无一不陈述着某个铁律。
狈给狼王出主意猎杀野鹿,不是因为他对狼王忠诚,而是他天生没有前腿。而一旦狼王老去,狈的牙齿就会从身后咬断他的血管。然后蹦蹦跳跳地依附于新的狼王,哪怕为此祸害光先前的整个族群.....(注)“噢——呜呜!”群山之间,有苍狼在嚎叫,深远而悠长,就像在召唤已经死去的英雄。
火堆旁,骠骑将军,江浙行省左丞,浙西宣慰使,飞山蛮土司杨完者通贯,猛地站了起来,极目远眺。
月光很亮,却不足以照见三里之外的岩石草木。在阴暗处,仿佛有很多猛兽在悄然潜行。随时都可能靠到他身边来,猛然露出冰冷的牙齿。
“大哥,怎么了?”杨完者的两个弟弟,杨通泰和杨通知也警觉的站了起来,手按腰间刀柄,低声询问。
“不是,应该没人!”杨完者的目光四下扫了扫,轻轻摇头,“也许是我最近太累了,总觉得被一头猛兽偷偷盯着。但是那边.....”
说着话,他抬起右手,苦笑指向远处的幽暗之地,“那边我记得是一片断崖,除了猴子,谁也不可能爬得上来!”
“倒也是!”杨通泰和杨通知二人摇头而笑,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缓缓放松,“朱屠户打仗,全靠着大炮。几百上千斤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从断崖处背上来!”
“徐达用兵,素来都不喜行险。真的要跟咱们交手,无论是走新安水东面,还是走衢州,都比直接翻越白起岭强!”
“我也是怎么觉得!”杨完者闻听,笑着轻轻点头。“山中作战,咱们兄弟还真不怕任何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猛然间语风陡转,挥了下胳膊,断然做出决定,“矮子,你带五百弟兄,去摩天崖那边看一眼。我今晚总觉得那地方好像不太对劲儿!”
“知道了!”湘南老爷峰下三洞的少洞主,苗军副万户钟矮子像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般从火堆旁跳起来,大声回应。
他是杨完者最赏识的猛将之一,无论是忠诚度还是做事能力,都非常可靠。接到命令之后,随手周围几处火堆旁画了个圈子,就纠集起五百名擅长攀援的族人来,带着他们一道,飞一般向目标处奔去。
杨完者则目送着弟兄们离开,然后将面孔转向坐在自己脚边假寐的一名六旬老翁,带着几分试探地语气垂询,“弼公,你真的有把握给朱屠户致命一击么?那厮可不是彭和尚,自出道以来,好像还没打输过!”
弼公,是他对张昱张光弼的敬称。受过完整汉学教育的他,非常明白谋士的重要性。而事实也证明,老儒张昱值得他这份敬意。三年前的武昌之战,就多亏了此老献计,苗军才能将人数远超过自己的天完红巾诱入林地,然后一把火而焚之。
虽然过后张昱对被俘红巾将士之狠辣,连杨完者这飞山蛮的少土司都觉得有些残酷。但想想此人跟红巾贼之间的巨大身份差距,杨完者也就释然了。
像张昱这种巨富之家,又曾经到大都城拜见过皇帝的读书人,在湘南山中至少得是一个大寨主。而红巾贼是什么?不过是寨主家干粗活的奴才罢了!奴才们不肯老实蹲在牲口棚中干活,却抢了主人的家大屋,吃光了主人家的粮食。主人带兵抓到了他们之后,能善待他们么?张昱向自己提议活埋了他们,显然是大发慈悲,要是换了自己对待山寨中的逃奴,绑在毛竹上活活让蚊子盯死才痛快!
消除了心中的疙瘩之后,杨完者对张昱愈发信任有加。投桃报李,张昱替杨完者谋划时也越发尽心尽力。不但帮着他对付红巾军,而且帮着他想办法跟朝廷讨价还价,骗取更高的官位和更多的支持。可以说,杨完者能从众多苗军将领中脱颖而出,并且在其父亲和叔叔兵败身死后,地位依旧扶摇直上,张昱在其中功不可没。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杨完者也就越来越倚重张昱,非但自己以弼公称之,甚至还严禁身边任何人直呼后者之名。
今天,当他再度感到不安时,自然而然地,就又想起了“弼公”。而后者也反应足够迅速,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声回应,“那是他从前没遇到将军您!“将军别忘了,您自从出道以来,也是每战必克!”
话音落下,杨完者心中的紧张,就立刻又放松了许多。笑了笑,非常谦逊地说道:“那是因为弟兄们肯拼命,而弼公您又不嫌杨某愚钝!”
“将军过谦了!”老翁张昱被夸得眉开眼笑,花白的胡子与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极了一头正在讨食的野猫,“将军乃名将之后,天授英才,又肯礼贤下士,推赤心以待人。试问将军不百战百胜,谁还能百战百胜?倒是张某,侥幸赖将军而成名!”
“弼公,您老又在故意哄我高兴!”杨完者狈夸得浑身通泰,却强装出一幅愠怒的表情呵斥,“要是这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看您老怎么收场?!”
“不可能!老夫可赌项上人头!”老翁张昱对谋主,对他自己,都极有信心。立刻摇摇头,大声说道:“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那朱屠户急于消除内忧,竟不惜千里挥师,去劫掠泉州。其兵马不动则已,一动,就已经有败无胜。”
“其二!”不待杨完者质疑,他又迅速补充。指点江山,成竹满腹。只可惜身体实在太差了些,说话时明显中气外泄,听起来效果至少打了一半儿的折扣,“朱贼乃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往他凭着江河之险,火器之利,死守淮扬。朝廷也拿他没太好的办法。而这次他麾下兵马倾巢而出,满朝文武只要都不是瞎子,肯定会把握住良机。即便把握不住,朱贼为了确保老巢不失,也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其三!”猛然间伸出三根手指,老翁张昱继续运筹帷幄,这一刻,宛若王猛附体,张元重生,“朱贼以往用兵,全凭火器犀利。而火器这东西,最大的缺陷就是消耗太迅速,对补给要求严苛。所以张某才给主公献策,让开建德,暂避朱贼锋樱。只要淮安群贼匆忙而过,主公就可以直插其背后,断掉其运送辎重之道。届时,主公与石宜抹孙一北一南,定然让朱屠户死无葬身之地!”(注2)越说,他思路越通畅,越说,他语气越兴奋。脸色微红,山羊胡须在胸前飘飘荡荡,仿佛目光穿越了时空,已经看到了朱重九授首刀下的那一刻般。
杨完者,杨通泰、杨通知,还有周围的其他苗军将领,如李才富、肖玉、蒋英、刘震、李福等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知不觉间就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举起双手,抚掌赞叹,“善!大善。若真如弼公所言,主公您就直接挥师杀入扬州。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然后让朝廷封您为扬州王,咱们兄弟也过几天舒坦日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
周围的亲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地扯开嗓子附和。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更远处,各部大小祭司齐声吟唱,每一个节拍中,都带着无比的庄严。
谁说山民就活该永远居住于山中?如果没见识平原的繁华也罢,见识过了之后,除了那些直心肠的大头兵之外,哪个上层人物,会愿意回山区去过那种闭塞而又无聊的日子?
而蒙元朝廷当年,也不过和山民们一样,从几个寨子起家。但是其最后,却能夺下这花花江山。
汉人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
蒙古人的风水转完了。
下一轮.....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群山之间,回声荡漾。宛若地狱里的恶鬼,全都钻了出来,对着天空的圆月载歌载舞!
注1:狈,传说中的一种生物,似狼但前腿短。需要由狼背负着前行。但狈的狡诈胜过狐狸,可以帮助狼王指挥狼群,更好地扑杀猎物。所以狼群中有了狈之后,就能迅速发展壮大。
注2:王猛是前秦苻坚的丞相。张元是西夏的国相。二人都在入侵者帐下,建立了赫赫功劳。
第六十六章 秋露
第六十六章秋露(上)
“轰隆隆!”山脚下非常遥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记闷雷,不是非常洪亮,却令天地间的鬼哭狼嚎嘎然而止。¤UU小说,www.uu234.com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更多的雷声,接踵而来。将脚下大地炸得微微颤动。
暗黄色的光芒闪烁,然后是诡异的猩红。距离杨完者等人至少在七八里外,却让在场的大小祭司、头人、寨主、洞主们个个脸色一片铁青。
方圆五里,大大小小的丘陵顶,篝火旁,无数山民们来回跑动。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忽然炸响的雷声背后,隐藏着多少大军。
山脚下响得不是雷,而是红巾军所惯用的火炮。最近两年来,在跟红巾军交手之时,山民们已经熟悉了那种火光和声音。
然而,以前却没有任何一支红巾贼,会在双方尚未正式发生接触之时,集中起如此多的火炮狂轰滥炸。除非他们手中的银子和铜钱多得都花不完。
这世上,手中银子和铜钱多到花不完地步的红巾贼,只有一家,那就是淮扬朱屠户。
朱屠户盯上大伙了,居然趁着大伙举行拜月祭奠时,星夜来袭!
“大伙不要着急,这是白起岭,他一时半会儿爬不上来!”就在众人被突如其来的炮声震得晕头转向之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在杨完者脚底下迅速响起。
不算高,却难得说在了关键处。立刻,飞山蛮土司杨完者就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吹角,告诉所有人尽管放心。敌军远着呢!甭管来得是谁,大山都是咱们的天下!”
“吹角,告诉所有人尽管放心。敌军远着呢!甭管来得是谁,大山都是咱们的天下!”
““吹角,告诉所有人尽管放心。敌军远着呢!甭管来得是谁,大山都是咱们的天下!”
......
数百亲兵扯开嗓子重复,低沉的号角声,紧跟着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如同鬼王睡醒后发出的咆哮,从一个火堆传到另外一个火堆,再由寨主、头人和祭司们的嘴巴,翻译成军令,一遍遍重复,直到传进每一名山民的耳朵。
朱屠户丧心病狂,居然仗着他手中拥有大量的火炮,选择在山区与世代靠山吃山的苗军对决!
朱屠户自己找死!在山间,与山民们故乡几乎一模一样的山间,平地人怎么可能是大伙的对手。要知道,大伙从会走路时,就在翻山越岭,而平地人,连爬个缓坡都要上气不接下气!
很快,一座座山丘上的苗军将士,就恢复了冷静。然后在队伍中的麻线、小锣们的呵斥下,开始向各自的头人身边集结。而整个苗军的主心骨儿,浙西宣慰使杨完者也更加镇定自若,手搭凉棚向着炮声起处又扫了几眼,然后大声询问“李才富!那边山脚下是谁的驻地?手下有多少牤子?”
“大王,挨炮那疙瘩应该是东溪十六寨石猛土司的驻地。”副万户李才富立刻跳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回应,“据我上次清点,他麾下还有三千多牤子,个个都能在石头上健步如飞,多顶一会儿没任何问题!”
他出身于山瑶,祖先乃是蚩尤天王的长子。而东溪蛮却是虫子所生,天生愚昧低贱。双方的族人们,平时只要靠得近了,就经常会发生冲突。并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体魄更为结实的东溪蛮笑到最后。所以,看到先挨炮轰的是石猛的营地,李才富心中就说不出的高兴。
“嗯!”杨完者皱了皱眉,没有理会手下将领们的私人恩怨。事实上,让不同的山民之间保持一定激烈程度的摩擦,是他独创的驭下之道。否则,万一有几家土司偷偷联合起来,他的宣慰使权威,就会受到直接威胁。“距离石猛最近的是谁,各自麾下有多少牤子?”
“应该是八达土司和蓝脸土司。他们所驻扎的山头跟石猛土司的几座山头紧邻着。各自麾下的牤子数,大概是两千出头!”李才富虽然心胸狭窄,但本事却不差。不做任何耽搁,随口就报出了精确答案。
“通泰,立刻派人去传令!”杨完者点点头,迅速做出决断。“让八达土司和蓝脸土司立刻整队,举起火把向敌军两侧迂回。如遇阻拦,则自行决定是战是撤!”
“是!”副万户杨通泰大声答应着,从自家哥哥的亲兵手里接过两支令箭。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动身,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提醒,“八达和蓝脸都奸得很,您让他们自行决定....”
“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出多大力气!”杨完者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本着培养人才的想法,非常耐心地解释,“黑灯瞎火的,你以为朱屠户的兵马,敢一口气杀到咱们跟前来么?他就不怕咱们布下天罗地网?无非仗着手中火炮多,想先声夺人而已。咱们偏不信这个邪,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哥高明!”杨通泰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不多问。拎起令箭转身就走。
“万竹台、土地庙、老虎岭,再加上一个紫云丘!奶奶的,他朱屠户竟以为老子是吓大的?跟老子玩这种敲山震虎的花招!”杨完者继续望着炮声响起的方向,手指曲曲伸伸。虽然率部进入白起岭群山,是为了暂避淮安军的锋樱,然后再找机会断起粮道。但他也不是对淮安军主动打上门来的情况毫无准备。脚下方圆二十里范围内的大小丘陵,断壁和水源,他都提前派人探查得清清楚楚。并且还为了方便起见,给每一处要地都重新命了名。
今夜,这些准备都派上了用场。作为外围防御力量的东溪蛮,驻扎于万竹台。过了万竹台再上一个五百步高的山坡,才是土地庙。而老虎岭则又在土地庙的后上方三百步左右,然后再爬一千二百多步才爬到他的中军帐,白起岭紫云丘。
换句话说,如果淮安军从目前炮弹炸裂的位置,杀到他的脚下。至少需要爬两千步的山。即便有当地人带路,爬过这六、七里的山坡,也得花费一个多时辰。而届时,淮安军将士早就累得两腿发软,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向苗军发起攻击?!
任何稍有用兵常识的人,都不会这么做。除非朱屠户真是一个疯子。而哪怕他真是一个疯子,真的能杀到脚下来。自己麾下这数千亲信以逸待劳,也能打得他溃不成军!
想到这儿,杨完者心中愈发安定。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军师张昱,然后大声调兵遣将:“肖玉、蒋英、刘震,李福,你们四个,各自回去约束麾下诸头人,不要恐慌,也不要乱动。原地休息,等待中军这边的号令!”
“诺!”被他点到名字的四员重将齐声答应,然后带着各自的亲兵,走向周围的各寨主、洞主们的驻地。
“通知、才富。你们两个也下去整兵,把各自手下的人马推进到那个位置!”杨完者想了想,又伸手指向自己脚下大约三四百步远的半山腰。“卡住那里,然后原地休息,养精蓄锐。东溪、蓝脸和八达他们,只能做杂兵用。北山、白皮和九寨的牤子,也只适合做偏师。真的关键时刻,恐怕还是得咱们自己的弟兄顶上去!”
“是,我们明白!”杨完者的另一个弟弟杨通知,绝对嫡系心腹李才富两个,用力点头。随即接过将令,各自去移动队伍。
“葫芦、猛子、草狼,你们几个辛苦些,去给南岸土司,红林土司和鸟巢洞主传令,让他们等天色微明之后,立刻绕向白马河方向,给我从身后把朱屠户的退路卡死!”
“蚱蜢、缺翎、山猪,你们三个去噜噜土司那边,告诉他说,两家联姻的事情我答应了。等打完了这仗,他的儿子就可以上门迎娶我的女儿。但是明天太阳出来之后,他得立刻给我杀到土地庙前。老子就在紫云岭这看着他!”
“李珲、杨玄、黄风,你们把火炮给我架起来,对准土地庙那。如果淮贼杀到那边,就居高临下给我轰!”
“冯安、洗良、秦无运,你们.....”
一道道命令从杨完者嘴里传出,然后由左右亲信,快速翻山越岭,传到周围各处头人、寨主之手。
号角、锣鼓、还有灯光,所有能在夜间使用的联系方式,也被杨完者身边的亲兵们,迅速利用了起来,知会驻扎在周围各处山坡上的苗兵们,不必过分紧张,原地继续休息,等待中军的进一步指挥。
因为并非蒙元朝廷的正式官兵,苗军在组建时,起指挥结构,完全由杨氏父子自行决定。而父子二人又难得的文武双全,思路开明。在参考了各地官军的模式之后,果断根据山民们的自身特点而重新搭建了队伍。
所以苗军当中,并不像正式官兵那样,设有众多的冗余职位。只是简单地以嫡系将领约束各洞主、寨主,然后再以各洞主、寨主约束其麾下的小锣、麻杆和牤子。虽然有失粗疏,却足够清晰明了。甚至某些寨主和洞主,本身就兼任小锣、麻杆!更是令军令的完成效率,成倍地得到了提高。
临近中军的各处山头,在传令亲兵没抵达之前,就快速安稳了下来。稍微远一些的山头,听到中军处一直有不疾不徐的号角声传来,看到显示一切平安的灯光信号,也慢慢恢复了秩序,不再因为隔着好几里远的炮声,而乱作一团。
有几处率先恢复了安稳的军营内,主动点起了灯火。很快,周围的其他各营就纷纷效仿。不多时,群山之颠,灯球火把连成了一片。宛若星河落地,在隆隆的炮声里,显得格外璀璨。
“哼——!”望着周围汪洋灯海,杨完者冷笑着摇头。自己最初听了张昱的提议,让出建德大城,转进白起岭,未必没存着置身事外的心思。而朱屠户既然得了便宜还要杀上门,就别怪自己下手太狠。
且先让他得意几个时辰,待明天一早,看蚩尤天王的儿孙,如何横扫千军!
第六十七章 秋露 (中)
第六十七章秋露(中)
也不是他杨某人妄自尊大,出道四年多来,他跟倪文俊、赵普胜、彭莹玉等若干红巾名将都陆续交过手,取胜的几率至少在九成以上。…≦UU小说,www.uu234.com即便偶尔疏忽大意,被对方讨了些便宜去,也很快就能重整旗鼓,把先前输掉的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特别是在山林中,他几乎是百战百胜。任何一支红巾军进了山之后,战斗力都会因为地形的限制大打折扣。而他杨完者麾下的苗军,战斗力却可以得到极大的加成。充分利用地形和经验的双重优势来打击对手,令后者的士气迅速就降低到崩溃的边缘。
山地战不比平地。没有太多的空间让双方来摆开阵形,也很难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以众凌寡。任何一座小山,通往山顶的道路都是有限的几条。任何一条道路,在途中,都会有几个易守难攻的关键。熟悉地形的一方只要卡住关键位置,就会让另外一方进攻受阻,很长时间都无法前行半步。
当进攻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将一座山头彻底攻陷后,往往就会郁闷的发现,防守方已经将主力撤到了另外一座更高的山头上,自己先前所经历的磨难,还要再重复一遍或者几遍。
而两座看似彼此间距离没超过五百步的山头,真正爬起来通常却需要走一千五百,甚至两千步。沿途任何地方都可以藏着陷阱,甚至某个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头后,都能突然跳出上百伏兵!
四座山头,直线超过两千步的距离,充足的水源、粮草、弓箭、火药,还有高涨的士气。杨完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那朱屠户凭什么杀上门来跟自己决战?!
诚然,淮安军的火器无论数量和质量,都堪称天下无双。可四斤炮的射程不过数百步,怎么可能从山脚直接轰到山顶?倒是淮安战船上的火炮,据说射程非常遥远,但是其份量也绝对不会太轻。白起岭距离最近的河道也有四、五十里,除非那朱屠户真的会法术,否则,他凭什么将几千斤重的巨炮搬到山中来?
反复在心中计算着敌我双方的优势和劣势,杨完者越算信心越足。目光穿过单薄的夜幕,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淮安军拖垮,然后直捣扬州的那一天。
“束发从戎四五年,战罢平地...”这时候,伴着炮火的轰鸣声,轻吟一阙长诗,方显主帅之风流倜傥。可是有人偏偏不识趣,没等杨完者搜肠刮肚将第二句吟完,就忽然跳起来,大声提醒:“大人,情况不太对劲儿!”
“你个.....”杨完者的半截诗性被憋回肚子里,好不恼火。然而看到说话的人是张昱,果断地又将后半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你,是你啊?弼公,您老又有何见教?”
“情况不对劲儿,山脚下的炮声打了至少有五十下了,却既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向前推进分毫!”老儒张昱果断忽略掉杨完者话语里的不满,皱着眉头,大声补充。
“那又怎么样?朱屠户造的炮结实,可是出了名的!”杨完者看了他一眼,也轻轻皱起了眉头。
朝廷这边最好的火炮,连续发射十五次以上也必须停下来冷却半个时辰,否则炸膛的几率就成倍提高。而从苗军从红巾贼那边缴获来的四斤炮,却能连续发射到四十次依旧安然无恙。这些对任何有胜利经验的将领来说,差不多都已经是常识。老张头怎么突然就犯起了糊涂?
正百思不解间,又看到张昱猛地跺了跺脚,烦躁不安地补充:“关键是他没向前推进。这又不是开山炸石头,姓朱的何必几十门炮一字排开,朝着万竹台狂轰不止?按照常理,他早就该将火炮停下来,然后再派步卒上前,探一探石猛土司的斤两!”
“嘶——!”闻听此言,杨完者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他虽然对自己这边信心十足,却也不敢太小瞧了朱屠户。毕竟对方自出道以来未曾遭遇一败,在黄河两岸都打出了赫赫威名。
“我想起来了,是,是声东击西,声东击西。当年在淮安城外,他就这么干过。”根本不给杨完者仔细思考的机会,老儒张昱声嘶力竭的叫嚷,“快,看看,看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是否还有疏漏!小心朱屠户趁着咱们的注意力都放于万竹台的时候....”
“哪里?”杨完者被对方的话说得心中直打哆嗦,转着圈子四处张望。前方是老虎岭、土地庙和万竹台,身后是高逾百丈的白起岭主峰,朱屠户的人除非肋生双翼,否则就不可能飞过来!
左侧是自己的好朋友老邻居阿朵土司的部族,还有自己的心腹爱将肖玉?右侧......
“不可能!”下一个瞬间,杨完者嘴里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右侧大约三里远的地方是一处断壁,除了猴子之外,不可能爬上任何活物!但是,早在大半个时辰前炮声刚刚响起的时候,他就派了亲信钟矮子,带着数百名弟兄去巡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送回来?!
“吹角,赶紧吹角,让两位杨将军,让临近山头所有人向中军靠拢!”老儒张昱也名不虚传,狠狠推了杨完者的亲卫千户杨雄一把,大声命令。
钟矮子带了五百人去断崖处巡视,至今无一人返回。能借着火炮的声势,悄悄将钟矮子以及其麾下五百弟兄全都干掉,对方爬上来的兵马至少是五百的三倍。
“吹角,赶紧吹角,按照军师的话,让临近各山头弟兄向我靠拢!!”杨完者终于如梦初醒,又从另外一侧推了自己的亲兵千户一把,气急败坏。
“呜呜―――呜呜―――”传令兵们吹响了号角,将杨完者的命令发送出去。低沉,烦躁的角声在群山间回荡,吵得人心头阵阵发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群山当中,无数号角声暴起相和,宛若虎啸龙吟。但是,没有一声是来自杨完者的麾下。
他麾下的各部土司刚刚接到‘按兵不动,等待天明’的命令。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对完全相反的命令做出回应。这些角声只能来自另外一波人,那就是,红巾淮安军。
他们来了,就在山民们拜祭圆月的时候,偷偷地潜入了白起岭;他们来了,就在杨完者被万竹台处炮声所迷惑的时候,偷偷地靠近了苗军的中央所在,紫云台;他派出了数不清的斥候,在苗军各部驻地附近,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扰乱对手的军心;他们攀过了绝壁,偷偷地将钟矮子所部巡哨者屠戮一空,然后杀向了杨完者本人!
月光虽然明亮,却谁也看不清淮安军究竟派出了多少兵马。嶙峋怪石,参天古树,还有夜风中摇摆不定的蒿草,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生命。排着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层层叠叠压向杨完者的中军,准备替天行道,将这伙残暴的杀人者碾成齑粉。
每个山精树怪都是一手持刀,另外一只手拎着把巨大的牛角号。每向前走动数步,就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亲兵千户杨雄实在不甘心在月光下等待对手杀上门,丢下传令的牛角,拔出腰刀,向着敌军最可能出现的位置猛指,“跟我来!是骡子是马,杀过去就知道了!”
“杀过去!杀过去!”两名麻线带着各自麾下的牤子,咆哮着跟上。跟在他的身后,扑向敌军最有可能到来的方向。
山路难行,周围各部土司和头人们,即便立刻率领兵马赶赴中军,也得是半个时辰之后才能到达。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尽起亲兵的责任。
“从今天起,你杨雄就是我的亲弟!”杨完者没有阻拦下属的轻举妄动,相反,他猛地抽出腰刀,朝着自己左臂划了一下,然后让鲜血顺着刀刃淅沥沥沥落在地上。“改名通雄!从此福祸与共!”
“福祸与共!”杨雄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头也不回。
“福祸与共!”“福祸与共!”两百名担任亲卫的山民扯开嗓子,重复着一句永远不可能兑现的诺言,大步流星。
“跟上,跟上!”被周围的情绪感染,立刻又有四名麻线红着眼睛,招呼起各自的下属,追在了第一波人身后。
两波亲卫一前一后,伴着周围嘈杂的号角声,涌潮般朝着先前自家袍泽消失的断崖迫近。转眼间,就走出了四五百步。就在他们即将脱离杨完者之视野的瞬间,前面的山坡上,忽然迎面涌过来另外一哨人马。
当先的将领只有五尺来高,肩宽却超过了三尺。手里倒拖着把硕大的铁蒺藜骨朵,行进间与地上的燧石摩擦,叮叮当当火星乱溅。
这长相和做派,不是先前奉命去探索断壁的钟矮子,又是哪个?亲卫千户杨雄见到,原本紧绷着的神经迅速松懈。挥了下腰刀,大声斥骂:“奶奶的你钟矮子,死到哪里扣屁股去了!差一点儿就吓死了老子.....”
“吓得就是你!”钟矮子猛地向前蹿了几步,铁蒺藜骨朵从地上瞬间弹起,带着风声直扑杨雄的顶门。
“噗!”刹那间,桃花万朵。苗军近卫千户杨雄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头骨碎裂,当场气绝!
注:明天要赶飞机返回北京,无法更新。最近二十天会在北京和内蒙之间游荡,更新不会太稳定,请大伙多多见谅。
第六十八章 秋露
第六十八章秋露(下一)
万万没想到被救援对象转眼变成了敌军,杨雄所部苗兵近卫们,一时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那钟矮子却没做任何犹豫,从血泊中再度抡起六十斤重的铁蒺藜骨朵,大步向前,见一个砸一个,“噗!”“噗!“噗”.....霎那间,红光四射。凡是挡在他身前者全都砸了个筋断骨折。
“打冤家,打冤家!”跟在钟矮子身后,则是三百多名手持各色长短兵器的山民。每个人右胳膊上都缠着一条黄缎子,遇到凡是胳膊上没系标识者,则上前一招砍翻。
他们心里,向来就没有什么朝廷概念,更不在乎谁是大军的主帅。他们唯一认的,就是自家土司。数千年来,向来就是土司大人说打谁,大伙就跟着打谁,根本懒得问其中是非。
即便想问,也问不明白。在红巾贼起事之前,蒙古朝廷和地方官员对待山民,比对待治下的南人还要苛刻十倍。南人在蒙古达鲁花赤眼睛里头,至少还能交粮纳税。而山民们一不肯给官府缴纳税赋,二又不肯忍辱负重,动辄就结伴作乱。达鲁花赤老爷们当然更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每逢局势动荡,对待他们的办法向来只有一个,杀!
杀!杀!杀!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当大山里只剩下了死尸和老弱病残,地方上自然就安静了。而如今,你蒙古达鲁花赤老爷拿红巾贼没办法了,却让曾经被你们杀得尸横满谷的山民替你们去灭火,这便宜,也赚得太简单了些。
所以山民们跟谁作战,根本无所谓!钟土司昨天跟杨完者一起喝鸡血酒,那大伙就帮着钟土司和杨完者去杀红巾贼。今天夜里钟土司忽然改口说杨完者是整个寨子的仇人了,大伙就跟着钟土司去“打冤家”。反正打谁都是打,扒光了衣服之后,死人长得其实都差不多!
抱着类似的想法,山民们跟在自家土司钟矮子身后,对着昔日的袍泽狂攻乱剁,转眼间,就将杨雄所带领的两百亲兵砍翻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另外一小半儿群狼无首,惨叫一声,掉头就逃。
“打冤家啊,路大人答应过,当场结算,每人十贯!”钟矮子将守中铁蒺藜骨朵儿高高地举起,大声叫喊。
十贯淮扬铜钱,足够让弟兄们带着家小都搬出大山,换另外一种活法了!山民们不肯去平地讨生活,并非为天生懒惰,而是根本没有去平地安身立命的本钱。
而打完这仗,本钱就立刻有了。不光钟土司麾下的山民们有了,钟土司本人也可以快乐逍遥一生。
淮安军军情处的路主事出手大方,光订金就给了五万贯。哪怕过后另外一半儿不兑现,赏给手下人每人十贯之后,钟矮子自己也能落袋四万五!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山民们这几年跟在杨完者身后四处劫掠,最后所得大部分却都被充了公,实际上落在自己手里的却没多少。而今夜,钟矮子当众就许下了十贯钱的赏格,顿时令众人士气大振。挥舞着铁剑、斧头、弯刀朝前扑去,将沿途所有阻挡都快速砸成肉饼。
而第二波冲过来的四百名牤子,黑灯瞎火中先被自家乱兵冲得东倒西歪。还没等他们稳住阵形,就又看到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钟矮子带着数百同伙朝自己扑了过来。一时间,哪里抵挡得住?直被杀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而去。
“死守中军,以不变应万变。天明之后,贼势自败!”眼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都乱成了一锅粥,而紫云丘上却人影幢幢,敌我难辨。杨完者重金礼聘来的军师,老儒张昱跳起来,声嘶力竭地提醒。
这一招,不可不谓对症下药。山路陡峭,无论作乱的是山民自己,还是偷偷摸上来的淮安军,其数量都不可能太多。所以最佳战术就是一个“拖”字,死守中军,让“乱兵”无法将混乱继续扩大。而只要天色一亮,敌我双方立刻就会被分得清清楚楚。届时,苗军以数万百战老兵,怎么可能奈何不了对方区区几千人?!
“吹角,传令给冯安、洗良、秦无运,让他们三个带着兵马,迅速向我靠拢!”杨完者对老儒张昱向来倚重,慌乱间,立刻将此人的建议付诸实施。“吹角,让临近山头加快速度!吹角,让杨通知,杨通泰迅速返回来护驾。吹角,告诉其他各部,严守营盘,不得轻举妄动!”
一连串命令传下去,立刻化作一阵阵抑扬顿挫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吵得人心脏恨不得从嗓子里跳出来,腹内胃肠肝肺不停地翻滚。
而正茫然不知所措的各部苗兵,则迅速找到了主心骨儿。纷纷在麻线、小锣和头人们的带领下,稳住队伍,减轻混乱。
毕竟是一支战斗经验颇为丰富的老队伍,当主帅采取了正确措施之后,很快,秩序就开始恢复。一些胆大心细的小锣们,还主动派遣心腹,将距离自己相对较近的溃兵,强行拉入自家队伍。遇到不肯服从命令者,则一刀杀死,避免其将恐惧和混乱继续传播。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之下,钟矮子的攻势,迅速被遏制了下来。三百余名族人在重赏的刺激下呼和酣战,然而周围的苗军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隐隐就要构成一个包围圈。
就在此时,黑暗中忽然跳起数点火星。紧跟着,火星跃上了半空,拉出数条亮丽的弧线。几百枚拖着弧线的铁疙瘩,从半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了众苗军的头顶!
然后轰然炸裂,将数不清的断肢碎肉送上了天空。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不是火炮,爆炸后的威力,却不亚于火炮分毫。正率部努力阻挡钟矮子去路的苗军千户苏适只觉得脚下一串闷雷滚过,身边的弟兄就像被冰雹砸过的高粱般,齐齐整整地倒了下去。随即,他就看见一面猩红色的战旗,在死亡的火焰中现出了身影。
旗面下,有名身穿精钢坎肩儿的将军猛地向前挥了一下手,又是数百条亮丽的弧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雷声滚动,血肉横飞,当着四分五裂!
注: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累得半死。所以今晚就更新这些。明天再续
第六十九章 秋露 (下 二)
第六十九章秋露(下二)
“掷弹兵,攻击前进!”第三军团长史李子鱼用力挥动令旗,带领三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将甜瓜大小的手雷朝敌军砸去.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四个苗军百人队足足被放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魂飞胆落,转身加入了逃命的队伍。
“第三零二四团,结三角阵,攻击前进”李子鱼继续挥舞令旗,古铜色的面孔上,写满了为将者特有的从容,“掷弹兵,跟在三零二四团身后,随时准备强行开道!”
“诺!”周围的亲兵们齐声回应,然后用灯笼和唢呐,将命令转化为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看得见的信号,传遍整个山丘。
“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嘀,哒哒哒哒哒.....”
从黑暗处杀出来的淮扬第三军团精锐们,在跑动中迅速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攻击三角。刀盾兵在最外,然后是两排火枪手。跟在这个三角形之后,则是三百名身材高大,膂力强劲的掷弹兵。每个人身上,都只披了一件非常单薄的钢丝背心。每个人腰间,除了一把匕首以外,就只剩下了一排香瓜大小的手雷。
大总管府过去很少插手各军团的具体事务,所以淮安军的几大主力,都受其主将的影响,在战斗中形成了自己的特定风格。第一军团火炮配备数量最多,型号也最复杂,所以每战必以火炮开道。第二军团则保留了最多的冷兵器和重甲,冲锋陷阵时锐不可当。而徐达所指挥的第三军团,外界通常只传闻一个“稳”字。每战必然谋定而后动,动起来就如海水涨潮,一lang接着一lang,吞噬任何阻挡....
这些传闻不能说完全错误,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小心忽略了两个事实,第一,三军团除了都指挥使徐达之外,还有一个武力堪比陈德的副都指挥使王弼。第二,三军团的长史李子鱼原本为掷弹兵副千户,而第三军团是几大主力当中,唯一还保持着掷弹兵建制的队伍,规模为一个团。
诚然,早期的点火式手雷,存在着攻击距离近,哑火率高,容易被对手避开等若干缺陷。所以随着四斤炮和虎蹲炮的出现,其地位就迅速被后者取代。但是,随着玻璃的诞生,如今淮扬所产的手雷,已经不需要外部点火。而黑火药的颗粒化和内部引火线技术的不断改进,也令手雷的威力与稳定性,与日俱增。
此外,手雷的攻击距离虽然远不如火炮,但是手雷却拥有火炮无法相比的灵活性。并且还不需要造价高昂的炮管。一千门四斤炮,足以让淮扬大总管府的财政连续数月入不敷出。而培养训练一千名掷弹兵所花费的开销,却与普通战兵基本相同,甚至远低于重甲战兵。
所以在得到了军情处的密切配合之后,第二军团都指挥使徐达,立刻将掷弹兵这个杀手锏祭了出来。由长史李子鱼亲自带队,率领一个步兵团和一个掷弹兵营,在苗军内部线人的带领下,悄悄地潜行到了杨完者的中军驻地,白起岭紫云丘附近。然后再利用山民们每逢中秋月圆必然放下手边一切进行拜月祭典的时机,自紫云丘侧面的断崖,直接攀上的丘顶。
集结、列阵、摸索前进。当确定了前来巡逻的敌军,是早已被军情局收买了钟矮子之后,胜利的曙光,已经遥遥在望。
而那钟矮子,在将李子鱼领到正确位置之后,就果断带领其所部的山民,主动让开了攻击的道路。他的任务到此已经基本完成了,再冲杀下去,便会让自家伤筋动骨。而整个部族的搬迁,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没有足够的男丁为依仗,钱财越多,越容易受到周围其他山民部落的窥探......
随着他们的主动撤离,山丘上敌我双方的队伍,就渐渐变得分明。阵形齐整,有条不紊地朝着丘顶帅旗处推进的,是一千三百多名淮安精锐。而东一簇,西一股,像受惊的蚂蚱般四下乱窜的,则是杨完者匆忙调回身边护驾的嫡系亲兵。
后者要么出身于杨完者自己的寨子,要么寨子首领,与他杨氏家族之间长期通婚,互有姻亲。
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冷兵器时代,血缘关系,往往比政治或利益同盟更为牢靠。尽管挡在淮安军兵锋所指位置上的山民,一队队地被钢刀砍死,一排排地被火枪射成筛子,一簇簇地被手雷送上天空。却依旧有麻线和小锣,前仆后继地带着自家嫡系上前卡位,拼将一死,也要替杨完者这个主帅争取时间。
而杨完者在此时此刻,也显出了一个百战老将的应有素质。知道自己的安危,是决定整场战役的胜负关键,所以也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在剩余的四百名亲兵的簇拥下,果断退向了山丘的另外一侧,果断向临近的其他部落靠拢。
只要能与麾下几个大将所统属的部落兵汇合,淮安军的整个作战计划就会落空;只要他能逃到安全地点,凭着百倍于敌的山民,就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将由断崖爬上紫云丘的这千把淮扬精锐活活淹死!
“想走,没那么容易!”李子鱼早在出战之前,就在沙盘上反复推算过杨完者的应对举措。发现此人果然准备弃军潜逃,立刻从亲兵手中扯出一面金黄色的战旗,高高举向了空中。
“呼啦啦!”绸缎做的旗面儿被夜风吹动,来回翻卷。反射出一团团金色的流光,照亮每名淮安士卒的眼睛。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铜唢呐声撕心裂肺,三角形攻击阵列猛地从中裂开,化作两条长龙。一条继续长驱直入,另外一条,则在半山坡上猛地来了一个大摆尾,扫开周围的阻挡,绕向杨完者的身前。
“呯、呯、呯、呯!”火枪手在走动中不停地扣动扳机,将滚烫的铅弹打进敌军胸口。走在龙头处的十余名刀盾兵则默不作声,迅速扑过去,踩着中弹者的尸体,将其余挡路的敌军,从中央一分为二。其他位置上的刀盾兵,则在前进中,化作了护体金鳞,将整个队伍护住,避免受到敌军残兵的骚扰。而被刀盾兵护在身后的掷弹兵们则瞅准机会,朝着敌军密集处丢出一枚又一枚手雷。每次炸响,都是血肉横飞。
他们是掷弹兵,老徐州左军中最早的火器部队。新淮扬军中最老的火器兵种。他们已经太长太长时间被人遗忘。他们今夜要在敌军的尸山血海中涅槃,如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骄傲地展示自己的翅膀!
第七十章 秋露 (下 三)
第七十章秋露(下三)
重一斤半,装颗粒化黑火药近一斤.特别针对破片率不足的情况,淮扬工坊还在黑火药中添加了大量的铁珠。
爆炸率超过七成以上,从落地到爆炸时间通常都不会超过三息。只要炸开,周围方圆三步之内,就难逃波及。
杨完者麾下的嫡系苗军虽然忠勇,却如何承受得了如此狂风暴雨般的打击?连续六七支仓促集结起来的队伍都被手雷强行轰散之后,便乱纷纷地退到两旁,三一群五一伙地分散开,努力以弓箭和投枪来挽回局面。
对于身穿钢丝背心儿,又严格保持着队形的淮安军来说。这种远距离攻击,作用简直就是隔靴搔痒。大部分羽箭和投枪,都被盾牌隔离在了队伍之外。只有零星三两支,幸运地突破了盾牌的阻拦,却又很难刺穿钢丝软甲。徒劳地挂在目标的身体表面,随着脚步的移动叮当作响。
目标明确的淮安将士,则丝毫不理睬周围的散兵游勇骚扰。在团、营、连各级军官的指挥下,继续朝着目标突进。挡在两条巨龙身前的山民,要么隔着老远就火枪兵轰爆了脑袋,要么在近距离狈刀盾兵砍翻在地。残缺不全的遗骸堆积在一起,在人群中间,形成了两条修长的血肉胡同!
“侧翼,侧翼攻击。不要扎堆,一波一波轮番上!淮贼没几个人,手雷也总有用完的时候!”几名杨氏亲族,背上插着锦旗,在山坡上来回跑动,同时将自家主将的最新对策,传达到每一名将士耳朵里。
正六神无主的洞主和寨主们,习惯性地选择了遵从。将各自麾下的牤子分成数组,交给麻线们带领,轮番冲击淮安军的阵列。一个百人队被打散,就迅速再派出另外一支。完全不惜任何代价,也不在乎有多少人死亡。
淮安军的火枪手们,则毫不留情地将扑过来的敌人逐一射杀。但火枪射击之后,毕竟需要花费时间重新装填。而为了保持阵形完整,整个队伍的移动速度,却必须迁就速度最慢者。很快,两条巨龙的移动速度就被严重拖缓,距离杨完者的帅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停下,整队!”第三军长史李子鱼迅速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深吸一口气,大声命令。
“停下,整队!”
“停下,整队!”
“停下,整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
人喊声,战鼓声,唢呐声,层层叠叠,连绵不断。早就在讲武堂轮训过的各级军官们,采用最可靠的方式,将命令传进每名士兵的耳朵。
两条巨龙般的队伍,猛地向周围喷出数团烈火,然后瞬间停在了原地。让所有苗军将士都被闪了个措手不及,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手握着刀枪,两脚在原地反复逡巡。
“火枪兵,上刺刀!”李子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呼喝。“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火枪兵,上刺刀!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火枪兵,上刺刀!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数名传令兵,高高举起铁皮喇叭,将自家长史的最新命令喊了出去。
“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喇叭声调骤然变得高亢,利刃一般刺进敌我双方所有人的心脏。早已魂不守舍的苗军将士闻听,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灰败。而淮扬第三军团将士们听了,则迅速调整队伍。
刀盾兵让开中央,移动向两翼。火枪兵大步向前,一边在移动中调整队形,一边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半长的钢刺,干净利落地套在了枪管前端。
掷弹兵退到了阵列的最后,在锋矢阵的尾端,组成一个长方形横阵。只要遇到锋矢射不穿的敌军,则随时上前提供火力支援。
“斩将夺旗!”迅速朝自家袍泽扫了一眼,李子鱼再度深深吸气,将最后的命令吼出嗓子。然后用力拉下了自己的面甲。
第三军团的风格是“稳”,作战时很少采取贴身肉搏的方式。然而,第三军团却并非不懂得肉搏,而是,他们以往根本不需要。
但是在需要肉搏的时候,第三军团上下,却不会有丝毫畏惧。
曾经追随朱重九在黄河北岸迎击阿速骑兵的军中骨干不会畏惧,他们早已摸清的对手的斤两,坚信自己技高一筹。
曾经追随徐达在黄河南岸硬顶脱脱三十万大军的各级将领不会畏惧,他们早已习惯了直面死亡,坚信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曾经在讲武堂接受这个时代最完整军事教导的基层军官,也不会畏惧。他们的刺杀术都是由百战老兵手把手传授,并且经历过上百次模拟实战,今日,刚好要在敌人身上一试锋芒。
同样不会有丝毫畏惧的,还包括刚刚调入第三军团没多久的见习营长张定边。相比于隔着数十步距离用火器取对手性命,他明显地更习惯于传统的白刃相向。
尤其是面对曾经的仇人苗军,更是两眼发红。想当初,天完红巾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于武昌城外遭到了苗军的突袭,所以才被杀了个血流成河,不得不全线退缩,清理伤口。
如果没有那一战,就不会有过后彭莹玉的东征,亦不会有倪文俊的独揽大权,更不会有天完分裂,倪文俊背叛投敌,徐寿辉在输光了全部赌注之后,被迫放弃帝号,从此带领全部天完将士接受淮安军调遣这一无奈结局!
张定边不恨坐收渔翁之利的吴良谋,也不恨趁火打劫的朱重九,更不恨为了保住自家性命而放弃了一切的徐寿辉。他甚至连背叛投敌的倪文俊都不怎么恨了,毕竟在当初那种情况下,倪文俊如果不主动造反的话,就可以面临全家被徐寿辉冤杀的悲惨结局。
但是,他却恨极了杨完者,恨极那些根本不知道为何而战,也毫无参战理由的苗军。
是这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毁掉了天完帝国的宏图霸业!是这伙为虎作伥的家伙,毁掉富庶繁华的武昌城。是这伙见利忘义的家伙,焚毁了数不清的村庄,洗劫了数不清的寨子,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然后却理直气壮的把这些罪责硬安在了早已主动从湖广行省撤离的天完红巾头上,让他们至今还背负着难以洗脱的骂名。
“天完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但是你我兄弟却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你我兄弟,必须有人能建功立业,爬入朝堂,然后才能有机会告诉人们,那些坏事不是天完红巾干的。否则,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有人颠倒黑白,替鞑子朝廷和鞑子官员立碑做传。而你我兄弟,则和前面几朝的造反者一样,被写成目光短浅,无恶不做的逆贼!至于咱们兄弟为什么造反,以及多少铁证说明咱们的军纪如何严正,他们统统都会视而不见!”
张定边至今记得,当得知自己和张必先被调往他处的时候,陈友谅的郑重叮咛。那一刻,陈友谅的目光中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坦诚,同时也充满了无奈和认命。
天下大势将定,混乱已经露出了将要结束的端倪。如此之时,他们已经不可能重新举起天完的大旗,不可能裂土封侯,问鼎逐鹿。
但是,他们却必须在新朝庭中取得一席之地,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曾经的天完。
“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正杂七杂八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同时,有人在肩膀处用力推了一把,令张定边踉跄几步,差点一头栽倒。
“轰!”一杆足足有四十斤重的独脚铜人,贴着他的身体砸到了副营长刘十三的胸口处,将后者砸得口吐鲜血,仰面栽倒。
“我要你偿命!”张定边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抖动指引全营前进的旗枪,朝着手持独角铜人的土司捅去。
对手身高足足九尺,肩宽背阔,满脸横肉。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则像狼一样发出淡淡的蓝光。他的身手也像野狼一般敏捷,脚步猛地向侧面斜跨,躲开了张定边的长矛。随即,一个熊瞎子转身,将沾满了鲜血的独脚铜人儿,朝着张定边腰部扫了过来。
张定边的兵器不合手,只能将旗杆竖在身侧遮挡。独脚铜人刮着凄厉的风声而至,“喀嚓”一下,就将旗杆砸成了两段。
就在此时,三名火枪兵结伴而至。从左中右三个角度跨步挑刺。手持独脚铜人的壮汉迅速回防,挡住了其中两把刺刀。第三把从左侧刺过来者,却如闪电一般刺中了他的肋骨,深没盈尺。
“噗!”持枪挑刺的淮安士兵迅速后退,将三棱型的枪刺抽了出来。血如喷泉般从野狼土司的腰间喷射,同时带走此人的全身力气。
啊―――嗷!”野狼土司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丢下独脚铜人,用手指去堵腰间那个小小的伤口。然而,他的手指却迅速被他自己的鲜血冲开,淅沥淅沥染红他的战裙、护腿、靴子和脚下的土地。
一名淮安军士卒用枪身拨了他一下,将他像枯树一般拨倒于地。更多的淮安军士卒则迈着整齐的步伐,跨过他尚未咽气的尸体。将火铳上的三棱枪刺捅向下一个对手,将对手捅得浑身是血,一个接一个栽倒于地。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
第三军团长史李子鱼的声音,再度从不远处传来,一字不漏地钻进张定边的耳朵。
“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已经死去的副营长刘十三的声音,则在张定边灵魂深处响起,熟悉而又陌生。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张定边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然后高高地举起上半截营旗,快速冲到了全营的最前方。
圆月已经开始偏西,中秋夜即将过去。
草尖上的露水,与半空中落下来的血雨一道,缓缓滚落,缓缓渗入脚下的大地。
无声无息!
第七十一章 执旗者
第七十一章执旗者(上)
脚下的草地有些滑,手中的旗杆也变得又湿又黏,更为难受的是挂在铠甲上的羽箭,随着脚步的移动,不停地上下晃荡.已经穿破的铠甲偏偏又无法继续前进的箭簇,则随着箭杆的晃动,不停地切割人的皮肤和经络,一下接一下,无止无休。
有好几次,张定边都想先停下来,拔掉铠甲上的箭矢,整理一下战靴,然后再继续冲杀。每个营的执旗者不止一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其实区别并不太大。然而,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始终在他耳畔盘旋,“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张营长,别走神......!”
营长,麾下只管三个百人队,职位介于原天完红巾的副千户和正百户之间,前面还加着见习两个字。对于曾经做过万夫长的张定边来说,可不是一般的屈才。然而他既不是徐州左军的老资格,也没有什么过硬的靠山和人脉,作为一名丢光了手下才迫不得己投靠淮安军的外来户,这个待遇已经不能算低。
况且按照眼下淮安军的规矩,凡连长以上将佐,都要经历过的讲武堂的培训。他没通过这一道淬炼就外出带兵,已经属于破格提拔。若是再不知道好歹的话,恐怕就只能被赶去枢密院新训大营,负责专门指点辅兵了。
所以张定边被塞到三零二四团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平素跟上级和同僚们之间,相处得也还算融洽。只是对于淮安军近于死板的作战方式,他一时半会儿还难以适应。但这一点也没有难住刚刚从讲武堂短训归来的副营长兼常务教习刘十三,后者只用了一句话就替他解决掉了这个最大的难题,“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看你周围那些红盔缨。”
头盔上有红缨者,乃为资深老兵。淮安军中,对此还有一个非常蹩脚的名词,叫做士官。也分为若干品级,拿着远高出普通战兵不同倍数的军饷。但没有与军官相等的指挥权,只是在后者阵亡之时,才可以暂时代掌。
除此之外,做士官还有许多其他好处。如优先提拔,不经团级以上军法官审判不得随意处置等。因伤退役之后,则会被优先安排到各级城管衙门担任要职。按照最新规定,每个士官名下还将分给与品级相对应的勋田,以赏其功。
如此多的特殊待遇,当然令人眼红。但想当一名红盔缨也不太容易。此职只会授予那些战绩卓越,忠诚可靠,却没学会读书识字,或者暂时还不具备能力做军官的老兵。他们在军中混的时间最长,作战经验最为丰富,也最熟悉淮安军的各种战术和号令。一个连里边只要有三到五名这种士官在,就会让整个连队都显得卓然不群。一个营里边,若是能拥有十到十五名高级士官,则整个营都会被上边高看一眼。战时必当作先锋,平素粮秣、军械以及兵源的补给,也会享受各种优待。
张定边所在的三零二四团二营里,就有十七名各级士官。包括他刚刚战死的副手刘十三,也曾经做过很长一段特级士官。与其他几个特级士官不同的是,刘十三上进心更强,做事情更为努力。用了差不多整整一年半的功夫学会了读书识字,并且通过了旅里边的考核及讲武堂的短训,所以才得到了优先提拔,由特级士官升职成为副营,兼常务教习。
在很多人眼里,后一个官衔,比前一个还为闪耀夺目。因为常务教习之上,就是团级掌功参军。而掌功参军再朝往高升,就是旅级明律长史,军级政务督导和军团级政务监军。担任最后一职者平时可绕过兵局和枢密院,直接向大总管上奏。甚至能干预或者决定将领的任免,弹劾与自己平级的将官。战时,才退避帐后,将所有权柄彻底交还给军团都指挥使。
所以大多数低级将佐,都跟自己的常务教习,或者掌功参军之间,相处得比较疏远。唯恐自己有什么过失被对方抓在手里,通过监军的渠道一层层报上去,影响到自己的前程。而掌功参军和常务教习们,往往也会刻意跟平级的将佐保持适当距离,以免双方交往过深,影响自己在必要时行使职责。
然而二营的常务教习刘十三却属于例外。他从军前还做过一段时间船帮弟子,受这段经历影响,性情中带着很浓郁的江湖气。发现张定边身手不凡之后,就刻意加强了彼此之间的交往。恰好张定边本人,也不是个心机深沉之辈。所以正副营长俩个平素你来我往,很快就相处得情同手足。
“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刘十三的声音,又在心中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和期盼。
“别走神,跟上队伍!”张定边扯开嗓子,高声重复,同时根据左右两侧的红盔缨们的动作,调整自己的脚步。
他的左侧隔着两名弟兄,是副团长张五,盔缨呈猩红色,手里同样擎着一杆旗枪。每当前面挡路的敌军被击溃,此人就会将旗杆举起来,左右奋力挥动,以便后面的弟兄能认清最新攻击方向。
他的右侧隔着另外三名弟兄,则是本营一名姓郑的特级士官,不识字,一提看书都头疼,但人却机灵得很。只凭眼角的余光,就能跟副团长保持步调一致。同时还能腾出足够的精力,去对付从两翼包抄过来拼命的山民。只见此人猛地将旗面一抖,就晃歪了拦路山民的身体。随即又是一拨一带,便将对手送到了自家队伍侧面,恰恰是一名刀盾手最佳出刀位置。
“啊——”那名山民嘴里发出一声极短的尖叫,被刀盾手劈翻在地。另外几名冒死冲过来的山民,则被张定边右侧的其他弟兄,用刺刀送上了西天。
飞溅而起的热血,淋湿了张定边的头盔。让他感觉自己的盔缨也开始发红,用力咬了咬牙,将半截旗杆举得更高。
这个动作,鼓舞了自家军心,同时也吸引了许多敌军的注意力。很快,就有数十支羽箭迎面飞了过来,试图将张定边和他手中的营旗一并放翻。但是,仓促射出的羽箭,大部分都被旗面扫飞,然后不知去向。只有一支狡猾的漏网之鱼,命中了张定边的头盔。“叮”地溅起了几点火星,软软落地。
他身边的一名弟兄,则没有如此幸运。被一支流矢射中了眼睛,惨叫着栽倒。位于第二排的某个士兵,则毫不犹豫从伤者的头顶上跳了出去,补全刚刚露出来的缺口。手中的三棱刺刀笔直向前,被绿矾油处理过的刀尖,倒映着幽蓝色的星光。
“自由射击!行进间自由射击!”副团长张五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激怒,挥舞着战旗,吼出一道军令。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凌乱的火枪声响起,白烟滚滚,遮断了张定边的视线。不用看,闭着眼睛,他也知道此轮射击的效果不会太好。遂发枪的射速比火绳枪大为提高,但准头一样乏善可陈。除非是列队齐射,否则对目标的作用通常只限于惊吓。
果然,没等眼前的白烟散去,就又有羽箭破空而至。大部分一如既往地被头盔、铠甲挡住,未能给淮安军弟兄造成太大伤害。但依旧有两三支得偿所愿,将张定边身旁的弟兄射倒在血泊当中。
后排的弟兄默默地跨过伤者,填补空缺。团部指挥旗和右侧的营级认旗,继续随风飘舞。被夹在两杆战旗之间,张定边不敢表现得过于孬种。继续咬紧牙关,高举旗杆,迈动脚步向前推进。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身后依旧有其他弟兄用火枪向敌军还击,但白烟已经无法再影响到张定边的视线。他看见一大波敌军,估计有五百到七百名,从山丘的侧面绕了过来,努力封堵自己的前进方向。敌军的队伍中,至少有两到三百名弓箭手。此外,还有数百名手持各色奇门兵刃的山民,每个人眼睛里都写满了恐惧和仇恨。
“应该停下来,用刀盾兵护住全军,然后让掷弹兵将他们轰散!”凭着直觉,张定边脑子里就涌起了一个最佳应对策略。
但是,传到他耳朵里的,却是另外一个毫无智慧可言的命令,“全体都有,跟我上,白刃冲锋!”
“白刃冲锋!”
“白刃冲锋!”
两侧和身后,无数人疯狂地响应。团级指挥旗和营级认旗迅速向前压去,两个红盔缨带头迈步狂奔。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看你周围那些红盔缨!”张定边心里,迅速响起刘十三的话。猛地一低头,他用钢盔迎向羽箭,守中营旗同时向前戟指,“二营跟我来,白刃冲锋!”
“白刃冲锋!”
“白刃冲锋!”
......
无数袍泽大吼着响应,整个队伍陡然加速,迈过地上的尸体,顶着迎面而来的箭雨,风一般卷过山岗。
羽箭落下,十几名士卒中箭倒地。其他人对伤者视而不见,按照平时训练中养成的习惯,追随着队伍最前方那几杆战旗,脚步不断加速,加速。
刀山火海,亦不旋踵。
第七十二章 执旗者 (下)
第七十二章执旗者(下)
对面的敌军明显有些震惊,不安地舞动兵器,嘴里发出凄厉的狼嚎,“嗷啊——!啊啊——!嗷嗷——!”
他们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然而却无济于事。顶着箭雨冲过来的淮安军,就像一支铁凿,直捣每一个山民的眉心。让他们只要睁着眼睛,就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无法忽略,亦无从逃避。
“嗷啊——!”有人受不了重压,朝着越冲越近的淮安军前锋丢出了兵器。沉重的铁蒺藜骨朵、粗大的铁锏和拴着链子的铜锤凌空而起,却只飞了十几步远就纷纷掉落于地,徒劳地砸出一团团红烟。
“嗷啊——!”有人撅起屁股,双脚悄悄用力,试图将身体藏进同伙背后。却被其他山民们推搡着,咒骂着,像粪便一样挤了出来,在自家队伍前踉踉跄跄。还有人调转身形,试图逃向自家军阵两翼,队伍中的麻线们立刻发现了他们,手起刀落,将其拦腰砍成了两段。
“他们应该用长兵器顶住正面,然后派出人手从两翼包抄。弓箭手要果断后退,拉开距离,控制节奏,射得越仓促,准头越差!还有那个百夫长,光杀人有个屁用。这时候就应该带队顺着山坡往下逆冲......”张定边将对手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立刻涌出了无数条建议。
自家副团长张五的指挥固然鲁莽粗疏,但对面的敌将,表现却比张五更拙劣了十倍。而这当口上,主将哪怕做出错误决定,也好过迟迟做不出任何决定。否则,等同于将自家袍泽送到了对手的屠刀下,任其宰割!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迎面又扔过来一面巨大的盾牌。张定边只是奋力抖一下手中旗杆,就将此物挑了出去。随即,他看到了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带着几分紧张,但更多的还是绝望。
“嗷啊——!”这双眼睛的主人,嚎叫着伸出双手,试图扯住半空中舞动的旗面。张定边又奋力抖了一下旗杆,将此人的身体带歪,随即又将战旗猛地向上一挑。旗杆顶端的利刃就从对手的小腹处戳了进去,直没至旗轴。
“他的铠甲太薄!身手太差,也没经过任何训练,简直完全凭着本能在战斗!”下一个瞬间,无数乱七八糟的结论一并涌入张定边的脑海。右手腕子下压,左胳膊一提,一推。他干净利落地将对手的尸体甩了出去,然后用旗杆顶端的利刃刺向下一名敌人,“杀!”
“杀!”“杀!”“杀!”短促的怒喝声,在他身侧交替响起。同一排的袍泽们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出手,将各自对面的山民捅翻在地。数股猩红色的血柱喷出,溅了大伙满头满脸。但是他们却谁也顾不上擦,脚步也丝毫不做停留。以最快速度重新端平三棱刺刀,刺向下一名近在咫尺的敌人。
下一名距离张定边最近的敌人,是一个苗军麻线。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扎甲,腰间系着根淡绿色的丝绦。丝绦的尽头,则是几片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头盖骨,彼此不停地相撞,发出渗人的摩擦声。
张定边的目光,瞬间就被头盖骨吸引了过去。那极有可能就是天完将士的头盖骨。当初在武昌城外战败,所有被俘弟兄,无一生还!
“我要你的命!”愤怒地咆哮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双手的动作陡然加快,拨、带、缠、刺,锐利的旗枪贴着苗军麻线的胳膊肘儿掠过,“噗!”地一声,刺入了此人的小腹。
“啊——!”苗军麻线嘴里发出厉声长嚎,丢下兵器,双手抓住旗面用力撕扯。滚烫的血浆泉水般从伤口冒出,将几片儿头盖骨瞬间染成赤红。
张定边的眼睛,也变成了赤红色。抬起一脚,狠狠将受伤的麻线踹翻在地。然后左脚迅速踩上去,踩住对方胸骨,双臂用力回抽,下刺,回抽,下刺,回抽,下刺,直到将这名麻线的胸口戳成筛子,才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双手用力夺回旗杆,高高地举过头顶,“啊————!”
“张营长,跟上队伍!”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像极了已经阵亡的六十三。
“张营长,跟上队伍!”“张营长,跟上队伍!”“张营长,跟上队伍!”更多的提醒,在他耳畔反复回荡。
张定边的眼神迅速恢复清明,高举着淮安军战旗,快速追向队伍的正前方。旗面儿被鲜血润透之后,重量足足增加的五倍。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沉,只管迈动双腿不断加速,加速,加速....
周围的袍泽也在加速跑动,明晃晃的三棱刺刀平端在胸前,如同猛兽亮出的尖牙。无数躲避不及的苗军士卒,被尖牙刺中,惨叫着倒了下去,双手捂住伤口在地上绝望地翻滚。
张定边接连迈过两具敌军的尸体,终于重新追到了自家队伍最前方。这一回,他没有再走神,也没有再本能地去给自家副团长张五挑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旗枪上,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旗枪,与身边袍泽的刺刀保持齐平。
又一伙敌军,主动把身体送到了刺刀前。张定边双手紧握旗杆,将旗枪的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那名敌军的胸口。此人身手看上去颇为灵活,居然非常敏捷地用弯刀拨开了枪锋。然后又果断斜向跨步,试图从侧面给张定边致命一击。
跑在张定边侧面的弟兄,毫不客气地将刺刀捅入了此人的肋下。然后迅速拔出,带起一抹红烟。伤者的浑身力气,也随着刺刀的拔出而被迅速抽走。只见他丢下弯刀,身体踉踉跄跄,踉踉跄跄,醉鬼般前后晃动。后面跟过来的另一杆刺刀在他腹部又补了一记,然后一抽一拨,将他放倒于血泊当中。
下一个送到张定边旗枪上的,是一名阿哥。他的兵器已经不知去向,空着双手,侧转身体,做逃命状。张定边在放过此人,还是保持自家阵形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手中旗杆一送一带,将此人的脖颈捅了个对穿。
他的眼前瞬间一空,周围的敌军纷纷逃散,露出呆呆发愣的弓箭手们。那些已经将羽箭搭在了弓臂上的家伙表现更是不堪,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丢下角弓,撒腿就逃。
张定边追上了其中两个,从背后将其一一捅死。随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的本队,主动放缓脚步,扭头四下张望。
两杆同样被敌军之血润透的战旗,从他侧后方快速追了上来。是副团长张五和郑姓特级士官,二人惊诧地看了一眼张定边,然而同时向山坡后扭头,“继续,攻击前进!”
“攻击前进——!”张定边大喊一声,加入自己的队伍。与张五、郑姓士官以及第一排另外七八名弟兄一道,并肩而行。
没有任何对手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在十余把整齐的刺刀和三支旗枪面前,任何个人勇武都找不到发挥的余地。无论敌人如何腾挪躲闪,总会有一把刺刀或者一根旗枪在等着他。而张定边和他周围的袍泽们,只要反复将手中兵器向前突刺,就能轻松地刺死任何一名对手。
这种毫无花巧的杀人方式,残酷而又高效。甚至还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壮丽。张定边与两侧的袍泽们不停地突刺,不停地突刺,速度快得宛若挥镰割稻。
一排又一排敌军,无论是故意冲上来拦路的,还是不小心挡在了他们身前的,都被迅速放翻,尸体挨着尸体,就像夏天田野里的稻捆。
张定边很快就没有功夫再胡思乱想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臂和双腿上。双臂与两侧袍泽们的双臂同时向前劈刺,双脚与周围袍泽们的双脚,努力保持着同样的步幅,同样的节拍。这种战斗方式,丝毫显示不出他的身手,也远不及单人独骑,立马横刀来得酣畅。但这种作战方式,却别有一番魅力。让他不知不觉间沉醉于其中,与周围的袍泽们一道,变成一条巨龙的牙齿和四爪,每一次挥动,都令对手尸横遍地。
一队敌军被杀散,然后又是一队。一伙敌军死于非命,然后又是一伙。张定边不停地突刺,突刺,突刺,不知道自己究竟捅死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冲到哪里才算结束。手中的旗枪越来越轻,枪杆上的旗面儿稀里糊涂就变成了烂布条儿,他却依旧没将脚步停下来,依旧在寻找新的敌人,然后跟周围袍泽们一道冲过去,将敌人刺成筛子,送回老家。
忽然间,他的前方再无拦路者,只剩下了一片惊恐的尖叫。张定边惊愕地抬起头,立刻看见在自己不远处,有名身穿金甲的苗军大将,在一群亲信的簇拥下,狼奔豚突。
“弟兄们,跟我来!杀杨完者”左侧的张五大喝一声,挥舞着光秃秃的旗杆,指向金甲敌将。
“杀杨完者!”
“杀杨完者!”
......
无数声音,在周围轰然响应。
张定边用力抖了一下破烂的旗面儿,快步追了上去。身体另外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名新的士官,长相与郑姓士官截然不同,只是头顶上的红缨同样的显眼。
一排排刺刀放平,跟在三零二四团二营的军旗之后。跟在了众多红盔缨之后。
宛若巨龙张开了大口。
第七十三章 涤荡
第七十三章涤荡(上)
“杀杨完者!”
“杀杨完者!”
......
听着近在咫尺的喊杀声,老儒张昱趴在一块儿高高凸起的石头旁,两只昏黄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
败了,拥兵近十万的杨完者,居然在苗军最熟悉的山区,败给了外来的淮贼。而后者,今夜总计杀上紫云台的兵马也不会超过四千!
若是这四千人的领军大将,是朱、徐、胡、吴等赫赫有名的巨寇也罢,老儒张昱也不会觉得自己所选择的主公输得太冤枉。偏偏从双方交手到现在,朱屠户、徐脚夫、胡兵痞和吴帮闲等大寇都没露脸儿,出马的只是徐贼麾下的某个无名之辈。并且这个无名之辈在领军打仗方面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懂得一味地让他手下的人朝着苗军中枢猛打硬冲。
这简直就是对兵法的侮辱,张昱自问也算熟读战策,自投军以来追随在杨完者鞍前马后,经历血战不下百场。却从没见到过,如此丑陋,又如此野蛮的战术。没有运筹帷幄,没有绝粮、断水、放火、离间等传说中的经典巧计,甚至连排兵布阵都做得非常潦草,只是掏出刀子来冲着对手的心窝子乱捅。
而熟读兵书,老于战阵的杨完者杨骠骑,居然对一个无名之辈捅过来的乱刀子束手无策。只招架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不得不仓惶撤退,然后在撤退的途中被追兵包围,一不小心龙困浅滩!
“放下兵器,双手抱头!!”几双包着铁皮的战靴从石块旁跑过,骄傲的劝降声震耳欲聋。老儒张昱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举起双手,抱住自己的后颈。
玉璧不能碰石头,白鹤无需斗野鸡。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死也该是捧起一杯毒酒向北而拜,不该是用大好头颅去硬碰几双扶犁黑手。所以暂且忍一忍胯下之辱也没什么,他日未必不能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正郁郁地自我安慰着,又一队淮安士卒平端着刺刀从他身边跑过。带队的十夫长目光敏锐,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张昱身上的绸缎长衫和胸前的雪白胡须。眉头皱了皱,冲着身边喊道,“小安子,你留下,这好像是条大鱼!”
“又是我?”队伍中,身材最为单薄的一个少年大声抗议,却不得不将脚步停下来,扭头跑向张昱,“蹲下,抱好头。你,姓什么叫什么?自己交代!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养老,跟在杨屠夫身后瞎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老夫,老夫乃,乃是.....”张昱被明晃晃的三棱刺刀闪得眼皮直发麻,只好按照对方的要求自我介绍。“乃是虞文靖公门下弟子,翰林学士张蜕庵公之族侄,庐陵张氏之......”
“没听说过!”新兵小安子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敬仰之情。“喂,我说老不羞,俺问你的名字,你提别人干什么?难道你也知道帮杨屠夫造孽丢先人么?”
“你才丢先人的脸!我张家世受大元皇恩,理当出力报效。倒是你们这些愚夫.....”老儒张昱被刺激得面红耳赤,手撑石头表面就想站起来与对方理论。然而看到对方手中那明晃晃的刺刀,双膝又瞬间开始发软,“倒是你们这些庶民,不,不知报效朝廷,反倒.....”
“放屁!”新兵小安子本能地向后退开半步,双腿和双臂同时蓄势,端刀欲刺。待看到对方又忽然蹲了下去,双手重新抱住了脑袋。守中的刺刀便无法再刺下去,气得忍不住大声喝骂,“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当年饿得走不动路时,朝廷在哪里?老子的娘亲、阿爷都被洪水卷走之时,朝廷在哪里?你这老不羞,口口声声说世受大元皇恩!你都七老八十了,你生下来那会儿蒙古人刚刚打到长江边上,你一个庐州人又受的是哪门子恩典?莫非你亲爹是蒙古人?所以你念念不忘认祖归宗?!”
最后一句话,骂得着实过于恶毒。把个老儒张昱刺激得额头上青筋乱跳,从地上抓起一块儿石头,就想跟对方拼命。
只可惜,他的动作实在过于迟缓,刚把石块抓在手里,耳畔就传来一声断喝,“放下,双手抱头,否则格杀勿论!”
“你.....”老儒张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求生的本能瞬间再度占据了上风。迫不及待地丢下石头,抱住自己的后颈跪倒,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老夫自幼饱读诗书,年不到十四便名动朝野。今日虽然不幸落入你手,却也应得......”
“别吹牛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速速如实招供!”新兵小安子才没心思听他自怨自艾,将刺刀往前探了探,厉声打断。
“饶......”张昱吓得亡魂大冒,再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求告的话脱口而出,“饶命啊,军爷。老,小老儿姓张,名昱,乃杨骠骑帐下中兵参军。你把我平安交给上头,肯定能立一个大功!”
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当口上,他可不敢保证对方看在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份上就给予足够的尊重。只能主动告知身份,以确保能活着见到朱重九、徐达和胡大海等人。然后再想方设法提醒几个大寇顾忌儒林的口碑,放自己一条生路。
谁料想,对面的小兵根本就是刚出道儿的雏儿,听完他自报家门之后,居然再度满脸茫然地摇头,“张昱?没听说过。不过你既然是杨屠夫的参军,应该能认识他吧?赶紧站起来跟我走,那边刚刚抓到一个姓杨的。你看看他到底是真是假!”
“老夫岂是那卖主之人?”老儒张昱勃然大怒,挥舞几下干瘦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抗议,“你,你干脆就杀了老夫。否则,老夫宁死也不会让你如愿!”
“呀,你居然胆子还大起来了!”新兵小安子皱了皱眉头,诧异地夸赞。“我是在帮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给杨屠夫出谋划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即便名头再响亮,咱淮扬的律法也饶不了你。除非你能将功补过,把真正的杨屠夫给指认出来。说不定罗主事在审判你的时候,念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还能让你回家闭门思过,好歹落个善终!!”
“你,你休想蛊惑,蛊惑老夫!”张昱拼命地摇头,但是说话音量,却不由自主地降低了许多,“老夫,老夫不会上你的当。杨,杨骠骑对老夫有知遇之恩,老夫,老夫岂能为了自己,自己不死,而,而背叛,背叛于他?”
小安子闻听,不屑地撇嘴。“那就算了,你老实在地上蹲着吧!我就不信,没了你,就找不出第二个认识姓杨的人来!不过你这个人也真够贱的,宁愿为了一个异族去死。当那些异族杀你的同胞时,你反倒在一旁给他抚掌叫好。”
“老夫,老夫世受大元....”张昱被数落得面孔发紫,喃喃地辩解。然而想起刚才对方那句恶毒的质问,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只好将头扎进草丛里,低声嘟囔,“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老夫读了这么多的书......”
“读书多,却不一定就懂道理,更不一定心肠就好!”新兵小安子撇撇嘴,再度大声打断。“你想想你替杨屠夫做的那些鸟事儿,哪一点儿对得起你们读书人的老祖宗?杨屠夫在江南到处杀人放火,你怎么就能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说罢,再也不理睬老儒张昱。举起头来朝四下瞭望。只见一队队自家袍泽在山丘最高处跑来跑去,不停地将漏网之鱼从树后、草丛中,或者土坑里给揪出来,然后像赶鸭子般赶到指定位置收容。而山坡下,则有数不清的敌军陆续赶到,却既不敢向上发动攻击,又不愿意各自散去,乱哄哄地如失去了目标的蚂蚁般,挤来挤去。
“哈哈,没抓到,没抓到!”老儒张昱也偷偷地举目四望,看见山脚下大堆大堆的援兵,忍不住洋洋得意,“你们高兴不了多久了。这里已经被包围了。只要天一亮,发现杨骠骑不在你们手里....”
“闭嘴,如果下面的人敢往上冲,老子就先宰了你!”新兵小安子暴怒,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强调。
老儒张昱被吓了一个哆嗦,顿时不敢再将心中的期盼宣之于口。但是一双昏黄的眼珠却贼遛遛的到处乱扫,只期盼自己在其他苗军攻上来之前,永远看不到杨完者。
新兵小安子显然也知道自家遇到了麻烦,背对着老儒张昱,双脚焦躁地来回移动,“刚才就抓到了,刚才就抓到了。这姓杨的,真不要脸。居然跟小兵换着衣服逃命!”
“行大事者,岂能拘泥小节!”老儒张昱心里悄悄地嘀咕。同时继续偷偷向紫云台下观望。已经有人站出来约束队伍,不知道是杨完者的弟弟,还是其他土司。只要前来增援的各支苗军达成了一致,便可以挥师攻山,将紫云台上的淮贼统统剁成肉酱。
正兴奋地想着,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淮安军将领挥了下胳膊,大声命令,“把杨完者的帐篷点着!”
“是!”有人大声答应着,投下火把。将杨完者的中军大帐点成一支巨大的蜡烛。腾空而起的烈焰,瞬间照亮了半边山丘,照亮兴高采烈的钟矮子等人,照亮垂头丧气的俘虏以及地面上枕籍的尸骸。
“把杨完者的帅旗,头盔、战袍,都给我挑起来!”第三军团长史李子鱼笑着点点头,继续不慌不忙地吩咐。
“是!”众亲兵答应着接令,很快,就将一干重要缴获,全都用长矛挑上了半空。
山脚下,好不容易才开始安稳下来的众苗军将士,顿时又是一片大乱。他们之所以还能强撑着不散去,就是因为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自家主帅杨完者没有被淮安军抓到,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只要大伙攻上山顶,将淮安军全部杀死。自家主帅就能毫发无伤地,重新从某个隐蔽处钻出!
“把所有杨完者都给我押过来,押到火堆前!”李子鱼想了想,迅速说出第三条命令。
“遵命!”亲兵们继续大笑着答应。
不多时,一小队身材差不多的俘虏,被推搡着,走向火堆。每个人面孔,都被火光照清清楚楚。
“啊——!”石块旁,老儒张昱嘴里发出绝望的惊呼。他所效忠的主子就在俘虏中间,与临时抓来顶包的替身们一道,被绑在火堆旁,满是血污的面孔上,不见平日的半点儿威严。
“弟兄们,给我上!”山脚下,杨完者的弟弟杨通知挥舞着弯刀,大声叫嚣。“冲上去,将淮贼杀光!”
“冲上去,杀淮贼!”他的亲信大声响应,带头向山坡上猛跑。然而,身后的追随者却是寥寥无几。几乎所有苗军,此时此刻,眼睛都集中在火堆旁,望着那一串杨完者,满脸恐慌。
“冲上去,杀淮贼!杀淮贼”杨完者的弟弟杨通知挥刀乱砍,逼着周围的苗军发动进攻。众土司、小锣和麻线们,却纷纷转身走开,不肯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杨完者就在俘虏当中,山下的苗军冲上去,则他必然会死。而其余诸杨都不似杨完者那样受山民们的拥戴。把弟兄们都交给他指挥,大伙估计谁也多活不了几天。
“老子没功夫分辨你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正当杨通知急得两眼发红之时,火堆旁,李子鱼举起一个铁皮喇叭,从容不迫地说道,“老子数三个数,如果你们不指认哪个是真杨完者,老子就把你们全都杀掉。如果杀掉你们之后,还没找到真杨完者,嘿嘿,老子也只好不讲理一回,将今晚的俘虏也都砍了脑袋。看山下的那帮家伙还能救走谁!”
说罢,他先竖起三根手指,然后一个挨一个慢慢弯曲,“一,二........”
“他是杨完者!”没等第二根手指完全弯下,已经有三名替身跳起来,齐齐指向队伍当中的一个身材最粗壮的家伙,“就是他,就是他。长官饶命,我们都是被逼的!”
下一个瞬间,还没等李子鱼命人将真正的杨完者揪出,山脚处的数万苗军,忽然发出“轰”地一声巨响,四散奔逃!
第七十四章 涤荡 (下)
第七十四章涤荡(下)
“这......”李子鱼被山下的奇观吓了一跳,两眼呆呆发愣。UU小说,www.uu234.com
他的本意是揪出真正的杨完者,以其为人质威胁山下的苗军,令后者投鼠忌器,不敢马上发起进攻。谁料威胁的效果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竟然令紫云台下,至少三万多苗军不战而逃。
“都长史,咱们追不追?”副团长张五却是个直肚肠,唯恐敌军都跑光了耽误自己立功,走上前,大声提醒。
“追个屁!”第三军都长史李子鱼瞬间从震惊中回转心神,抡起胳膊,狠狠朝张五的头盔上拍了一巴掌,“追,就知道追!带着五百追五万,你把人追得狗急跳墙,用吐沫就能把你活活淹死!给我带几个弟兄,先把下面那几门火炮炸了去。免得有不甘心的家伙回过神来,再找咱们的麻烦!”
“还有你们,老梁、老周,你们赶紧去集合队伍。扼守住上山的路口,大部队距这儿还远着呢,咱们得确保万无一失!”
“是!”团长梁万石和掌功参军周十斗齐声答应着,转身去召集人手。副团长张五却没有跟着二人一起离开,而是扭着半个身子看向李子鱼,一脸欲说还休模样。
李子鱼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催促:“有屁就赶紧放!没屁就去炸炮。别舍不得,鞑子造的破烂玩意儿,用不了几下就炸膛。白送给老子,老子都不敢要!”
“是!”副团长张五赶紧给自家上司敬了个军礼,然后期期艾艾地提醒,“大人,还没,还没给徐将军发信号呢!黑灯瞎火地,他未必知道咱们已经得手了!”
“啊!”李子鱼大吃一惊,抬腿又给了张五一脚,大声抱怨,“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来人,放焰火,放焰火,告诉山外头,任务顺利完成!”
“是!”四下里,回答声音分外响亮。接到命令的亲兵们,纷纷从钢丝背心内衬下取出专门用于夜间远距离传递消息的焰火,跑到紫云台最高处点燃了引线。
须臾,一朵朵绚丽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落英缤纷,照得周围群山亮如白昼。
“传令,三零五、三零六旅扎紧口袋。其他各旅,按计划攻击前进!”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第三军都指挥使徐达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宣布总攻开始。
“遵命!”传令兵迅速跑上最近的山坡,用灯球、焰火和唢呐声,将主将的命令传递了出去。
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各旅主将,见到信号,立刻按照预先发下的作战计划,迅速朝山中推进。一串串火把被点了起来,一盏盏马灯被挑上了半空,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卒,或端着遂发枪,或擎着钢刀盾牌,向各自的预定目标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失去了指挥中枢的苗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最外围的山头迅速易手,土司、头人、小锣、麻线们带头逃命。冲上山头的淮安将士尾随追杀,很快就将溃兵推向临近的另外一座山头。然后又是几排火枪,数颗手雷,第二座山头上的苗军也痛快地转身,放弃阵地,加入逃命者队伍。
很少发生僵持,淮安军的攻击速度用摧枯拉朽四个字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紫云台上忽然消失的喊杀声和腾空而起的火光,已经将杨完者兵败的消息,告诉了周围所有长着眼睛的人。故而上至土司、洞主,下至阿哥、牤子,谁也不想留在原地替一个已经失败的家伙殉葬。
已经渐渐西坠的满月,忽然间变得极为面目可憎。在如此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战败者几乎无处遁形。他们只能盲目地追随大队,翻过一座座原本可以用来阻挡淮安军的山头,连滚带爬地冲向最低洼的山谷,然后在火枪声和呐喊声的逼迫下,顺着山谷继续狼奔豚突。
跑着跑着,原本宽阔荒凉的山谷,就变得狭窄而拥挤。从紫云台下溃败出来的苗军,与丢弃了外围阵地的逃命者不期而遇,彼此推搡着,谁也不肯让对方先行。
原本奉命在山间制造混乱,干扰各级土司指挥的淮安斥候们,则纷纷从半山坡的石块后,树林里冒出了头。端起燧发枪,居高临下地射杀猎物。凡是有战马代步,或者衣着华丽者,都成了他们的重点关照对象。一个接一个被子弹击中,惨叫着跌入人群。然后被成千上万双逃命的大脚踩过,瞬间变成一滩滩肉饼。
没有任何苗军将士,将目光转向两侧山坡。不知不觉间,逃命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技能。哪怕淮安军斥候就跟他们隔着不到十步远距离,哪怕他们只要转过身来进行一次反冲锋,就能将那些淮安军斥候杀散,让其他所有逃命者都彻底摆脱威胁。他们却绝对不肯做一次尝试,只愿将手中钢刀砍向挡在自己前面的袍泽,然后踩着对方的尸体继续撒腿儿狂奔。
这种无组织的溃退,没有丝毫效率可言。很快,淮安军的三零一、三零三旅,就从后面追了上来。缺少了一部分兵力的三零二旅,则在其旅长的灵机一动下,果断迂回到了苗军侧翼的山坡,然后借助地形的优势,毫不费力地将成排的手雷丢入山谷。
“轰!”“轰!”“轰!”“轰!”持续的爆炸声,响成了一条直线。沿着直线两侧,数不清的苗兵被炸得筋断骨折。过于慌乱的心神,令他们根本想不起来躲避。过于密集的队伍,则令每一枚手雷炸开,杀伤效果都成倍的增加。
闻听到近在咫尺的手雷爆炸声,正在埋头逃命的苗军彻底崩溃了。互相推搡,互相践踏,互相砍杀,只为能比同伙多跑出三五步距离。没人再管谁是自己的同寨兄弟,谁是隔着山的仇家。也没人再认哪个是阿哥,哪个是麻线和小锣。所有秩序和等级,亲情或者族规,这一刻都被彻底地打了个粉碎。只要能跑得更快,麻线不怕砍翻寨主,牤子不怕剁掉土司。溃兵与溃兵之间自相残杀,效率比淮安军的子弹和手雷还高出十倍。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山谷里就躺满了两眼圆睁的尸体,血流漂杵。
“投降,小人当兵不到三个月,没杀过人,愿意出钱自赎!!”眼看着逃在自己前面的同伙或者被其他同伙杀死,或者死于淮安军的手雷。几名掉了队的溃兵,忽然果断丢下兵器,转身跪倒。
淮安军不会乱杀俘虏,这是全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实。即便远在江南的苗军将士,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们宁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哪怕最终没有逃过传说中那个罗阎王的审判,至少,能死得明白些,不至于像其他袍泽那样背后挨刀,稀里糊涂地上路!
“投降!小人是被土司逼着当兵的,小人,小人愿意出钱自赎!”
“投降,小人把兵器扔了,请淮安老爷饶命!”
“投降.....”
“投降.....”
绝望之下,既然有人带了头,接下来溃兵们的反应就顺理成章。沿着自家队伍的末尾,像被冰雹打过的庄稼般,一排接一排,主动跪到在地。铜锤、铁锏、独角铜人儿,铁蒺藜骨朵儿,各色沉重笨拙的奇门兵刃,丢得到处都是。
淮安军的战兵们,则在连长、都头的率领下,一队队从他们身边跑过。每个人都大声地重复,“双手抱在脑后,弃械不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尾随战兵入山的淮安军辅兵,很快就赶至。一个负责招呼三到五个,熟练利落地将投降者用他们自己的腰带绑了起来,押到一旁临时设立的收容点儿看守。有被自己人砍伤的山民,在血泊中翻滚哀嚎,也被淮安军发现,陆续拖上了山坡。有奄奄一息,明显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者,则被淮安军辅兵干净利落地杀死,彻底摆脱了绝望。
因为数量实在过于庞大的缘故,令淮安军一时半会儿根本抓不过来。那些见机最快,和砍杀自家袍泽最果断的苗军溃兵,在月亮彻底没入树林之前,冲出了白起岭西侧的山谷。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兜头一阵弹雨。淮安军三零五早已奉命在此严阵以待,只等着猎物自己跳进陷阱。
“娘咧——!”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好不容易逃出死亡之谷的溃兵们丢下数百具尸体,掉头冲向西南。西南方是否有路通向山外,他们也不清楚。但是西南方地势总比西北低一些,西南方至今也没传来任何火枪射击声。
三零五旅的火枪兵,没有尾随追击,只是在原地清理枪膛,快速装填弹药。很快,又一波溃兵从山谷里逃了出来,进入燧发枪射程。火枪兵们按照各自位置,三排轮番上前射击。子弹一排接一排飞出,将溃兵打得尸横遍野。
三排连射过后,这一波溃兵至少被留下了四成。剩下的则调转身形,追随着自家同伴用尸体铺就的道路,也冲向了西南方的未知地域。没有人来得及思考,等在此处的淮安军,为何不将山谷彻底封死。没有人跑到高处去瞭望一下,前方是否真的存在生路。
更多的溃兵陆续从山谷里冲出来,就像迁徙的野羊群,丢下一部分同伴给路边的狮子,然后埋头继续狂奔。他们在此刻是无比的温顺,令三零五旅的火枪兵在扣动扳机时,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们的数量是如此的庞大,很快就在三零五旅的阵地前形成了一座完全由尸体组成的屏障,层层叠叠,拐着弯子,由西北转向西南。
当跑得最快的“野羊”们,终于以为自己摆脱了狮子的猎杀之时,天色已经渐渐放亮。他们一个个筋疲力尽,步履蹒跚。忽然,耳畔传来一阵熟悉的唢呐声,“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清脆而激越。“野羊”们的心脏猛地打了个哆嗦,喘息着抬起头,只见一群淮安将士,排着整齐的军阵,横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各营一连举枪,预备,放!”团长贾强果断地挥动令旗,右臂前指。
“呯呯呯呯呯呯......”白烟翻滚,跑得最快的苗军溃兵倒下一整排,死不瞑目。
“二连举枪,预备,放!”
“三连举枪,预备,放!”
......
“一连举枪,预备,放!”
....../“呯呯呯呯呯呯......”火枪声连绵不绝。训练有素的淮安三零六团士兵,用枪口指着敌军前胸,射出一排排滚烫的子弹。
陆续逃过来的苗军溃兵没有力气转身再逃,也没有力气冲上前拼命。在连绵不断的弹雨中,一排接一排地倒下。有个别理智尚存的机灵者,见势不妙,果断趴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哭喊求饶。大多数溃兵却连求饶也都失去了勇气,只是茫然地停住脚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在自己身体上打出一个个血红色的窟窿,然后脸上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仆入血泊。
当朝阳在不知不觉间跃上山顶,整场战役已经接近了尾声。纵横江南数载,屠杀无辜百万的苗军,在淮安第三军团的打击下,全军覆没。
义兵万户,伪骠骑将军,飞山蛮土司杨完者被俘虏。他的两个弟弟,杨通泰和杨通知死于逃命途中,麾下心腹爱将李才富、肖玉、蒋英、刘震等人或死或降,全部落网。只有平素非常受其器重的猛将钟矮子,因为临阵倒戈,得到了善终。丢下铁蒺藜骨朵儿,像一条猎狗般跟在第三军团都指挥使徐达的战马旁,满脸媚笑。
“卖主求荣之辈,不得好死!”老儒张昱兀自不甘寂寞,冲着钟矮子的方向,用力吐了口吐沫,大声诅咒。
徐达的目光果然被他的举动所吸引,皱着眉头上上下打量。
老儒张昱立刻来了精神,扯开嗓子大声叫嚷,“老夫乃虞文靖公门下弟子,翰林学士张蜕庵公之族侄,庐陵张光弼,今日不幸落入你手......”
“噪呱!”徐达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轻轻撇嘴,“助兽食人之辈,有何资格让徐某记住你的名姓?老实在地上蹲着,别污了徐某的耳朵!”
说罢,不搭理被气得摇摇欲坠的张昱,迅速将头转向身边的王弼,“敬夫兄,烦劳你派人给胡大海送一封信。告诉他后路已靖,尽管奋勇向前!”
第七十五章 处州
第七十五章处州(上)
“这徐天德,早已卸了兵局主事,却又管起老子的闲事来!”将徐达和王弼两人的信朝桌案上一丢,胡大海不屑地撇嘴冷笑。●⌒UU小说,www.uu234.com
数月前的刺杀案虽然表面上是他的儿子胡三舍主使,但实际动手的死士,大多数却来自徐达麾下的第三军团辅兵各旅。因此,胡大海心中就留下了一个疙瘩,总觉得刺客能找到下手机会,与徐达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是徐达能早加提防,而不是一味地信任他的濠州老乡,也许主公和自己根本就不会受伤。而自己的儿子胡三舍,也会在事发之前就被内务处揪出来,然后被主公念在年龄尚轻的份上下令宽大处理,不至于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人心中一旦有了偏见,自然看对方任何作为都不顺眼。所以徐达的好心,非但没收到任何感激,反而被胡大海直接当做了对自己的侮辱。倒是第二军团副都指挥使伊万诺夫,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得更清楚些,走上前,拉了一下胡大海的披风,低声提醒道:“胡将军,比起第三军团来,咱们第二军团的推进速度的确差强,差强那个人意。若不想办法打破眼前僵局,恐怕主公的作战计划.....”
“我知道,但你也不看看,咱们这一路上都是些什么地形!”胡大海横了他一眼,如困兽般在中军帐内焦躁地踱步。
本次南征,枢密院给出的作战方案非常简单明了。第二军团担任前锋,借道张士诚控制的昌化、富阳,攻略婺州。然后再沿婺州的金华、武义继续向南,取处州、寿宁、闽清,直抵泉州城下。沿途的蒙元兵马,只要不主动出来拦路,就一概不管。
第三军团的任务,则是护住第二军团的右翼和后路。凡是第二军团丢在身后的敌军,只要敢轻举妄动,就尽数歼灭之。
与第三军团相呼应,朱重九亲自率领的第一军团,则承担保护胡大海左翼的任务。同时威慑张士诚和方国珍二人,令后两者不敢轻举妄动。
整体说来,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的执行情况还算顺利。第三军团由徐达率领着,将第二军团右后方最大的威胁,杨完者部苗军给彻底消灭了个干干净净。第一军团也在朱重九的率领下,也将张士诚、方国珍以及蒙元绍兴路守将迈里古思给堵在了各自的老巢中不敢露头。只是担任前锋的第二军团,在经历了最初的势如破竹之后,如今却被阻于樊岭,迟迟无法向前再多前进半步!
造成如此尴尬局面,当然不是因为胡大海自身出工不出力。事实上,从被朱总管再度委以重任的那一刻,他已经暗暗在心中发了誓,此生将以国士相报。最近四、五天来,几乎每一场战斗,他也都亲临前线,甚至三番五次带队冲杀。但是收到的效果,却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造成如此尴尬局面的最大原因,是由于敌将的狡诈。率部挡在第二军团正前方的对手,名叫石抹宜孙。此人乃契丹名将之后,自幼受父辈的熏陶,熟读兵书。成年后又多次领兵与海盗和山贼作战,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再加上此人心胸开阔,做事豪爽大气,仗义疏财,素得军心。因此凭借着仙霞岭、樊岭、桃花山、葛渡一带地形的优势,竟然与胡大海斗了个旗鼓相当。
“元军的确占据了地利,但咱们也没必要非从这一带死磕。稍微向东再走一些,绕路仙居....”见胡大海急得团团转,伊万诺夫想了想,又主动进言。
“那还不是一样?绕过了桃花岭,绕不过括苍山!”胡大海停住脚步,目光迅速在摆于中军帐正中央的米筹舆图上移动。“括苍山的地势,比樊岭这边还要险峻。石抹宜孙只要扼守住几处要地,就能让咱们进退两难。况且仙居眼下是方国珍的地盘儿,那厮素来小气,丢根儿稻草都要跳起来跟人拼命。此番主公南下,原本就有假道灭虢之嫌。万一吓得方国珍与主公反目,我淮扬肯定得不偿失!”
“嗯.....?”伊万诺夫眉头紧锁,咬牙切齿。
他只顾着考虑避实就虚了,却没考虑到自家主公与方国珍之间的“友谊”,单薄得竟比不上一张糊窗纸。特别是在淮安军有可能一鼓作气,席卷整个江浙的情况下,与张士诚或者蒙元地方势力联手自保,几乎已经成了方国珍的最佳选择!
“不过你的办法也不是毫无用途!”不忍心一再让老搭档难堪,胡大海死盯着用谷子和竹片摆出来地形模拟图,喃喃补充,“王长史,现在咱们手里还有多少六斤炮,炮弹还可以用几天?”
后半句话,是对自己的新任长史王凯问的。此人乃第一届科举选拔出来的英才,虽然不像陈基,罗本、叶德琛等人那样出色,却也在朱重九身边做了数年参军,对军中事务极其熟练。没等胡大海的声音落下,立刻就给出了确切答案,“六斤炮除了前天不小心被石抹宜孙派死士炸毁的那三门之外,剩下的十七门还都能用。就是炮弹少了些,每门大概还能配六十发左右吧。再想多,就只能等下一批辎重运过来了!”
“四斤炮呢?”胡大海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王凯略微沉吟了一下,非常谨慎地回应,“四斤炮倒是有许多,每个旅下面都有百十门,炮弹也远比六斤炮充足。但是末将不建议咱们用四斤炮,射程太短,地形又不占任何优势。!”
四斤炮自诞生以来,虽然经历了多次改进。但在射程方面,却依旧差强人意。平地上勉强能达到四百步,仰攻山头目标的话,射程就会随着高度的增加而大幅减小。偏偏敌军在樊岭、桃花岭等要地上,又配备了大量的床弩和弩车。居高临下,足以用前端绑上了火药包的巨箭,与淮安军的四斤炮展开对射,以命换命。
胡大海久经战阵,自然知道王凯说得都是实话。目光在米筹上流连了许久,才又抬起头来,再度低声询问:“如果先用六斤炮开路呢?用六斤炮开路,然后再以四斤炮补位。能不能压制住敌军手中的床弩?只要能轰开一个缺口,我就可以派一个团弟兄上去,牢牢将其占住!”
“难!”王凯和伊万诺夫两个双双摇头。“石抹宜孙奸猾,在山上挖了大量的壕沟。”
“石抹宜孙那厮是个耗子精,就会到处钻洞。他的兵只要钻进洞里不露头,六斤炮就很难要了他们的命!”
“嗯——!”胡大海低声沉吟。
战争是最好的磨刀石。这些年,不光是淮安军在飞速成长,淮安军的对手们,包括最为腐朽落后的蒙元,也在努力完善自己。特别在火器的使用的防御方面,新的武器和战术层出不穷。床子弩、车弩、擎张弩和投石机等传统军国利器,也被充分与火药结合起来,再度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特别是车弩,早在宋孝宗时代,制造技术就已经非常成熟。大将魏胜所开发的弩车,据史载,“....其上寘床子弩,矢大如弩车凿,一矢能射数人,发三矢可数百步。”而浙江行省,偏偏又是当年南宋的京畿,官府手中有大量弩车图纸留存,民间懂得制造弩车的工匠也不计其数.....
四斤炮的优势在于轻便,阵地战中遇上居高临下的弩车,没任何优势可言。六斤炮的威力和射程倒是将优势占尽,可准头却很难保证。若是守军战术应对得当,无论四斤炮还是六斤炮,都很难再像前些年刚刚面世时那样,所向披靡。
“临行之前,大总管倒是说过,若遇到敌军严防死守,不必过于着急寻求突破!反正....”知道胡大海心情烦躁,长史王凯又想了想,低声安慰。
后半句属于绝密,他四下看了看,没有直说。但脸上所露出来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
胡大海闻听,眉头瞬间又皱成了一个疙瘩。沉吟半晌,用力摇头,“不行,力度不够。石抹宜孙不过是个小杂碎,咱们第二军真正要对付的是陈友定和赛甫丁。如果连处州都拿不下来,陈友定和塞甫丁两个根本不用动窝。”
“如果实在不成的话,明天就集中起全部六斤炮来,先试着朝樊岭西边的打虎口处轰上几轮。然后我亲自带着铁甲营杀上去,通甫你派一个火枪营给我掠阵。我就不信了,没了火炮,咱们第二军团就打不了仗了!”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办法相继被否决,伊万诺夫心里也烦躁了起来,跺了下脚,瓮声瓮气地说道。
闻听此言,胡大海的眼睛骤然就是一亮,“不必等到明天了。你现在就去把六斤炮集中起来,给我猛轰樊岭西侧的打虎口。别惜血本,把炮弹砸完了拉倒!老子这些天憋屈够了,干脆跟石抹宜孙玩个狠的。看最后谁收拾了谁!”
“将军!”长史王凯大惊失色,立刻举起右臂来反对,“领军打仗并非儿戏,将军不可意气用事!”
“你几曾见胡某意气用事来着?”胡大海看了他一眼,脸上忽然涌起了几分得意。“你说得其实也没错,胡某今天一定要意气用事一回。你等着看吧,没了火炮,老子照样把处州给大总管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