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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春来

    第一章春来(上)

    这个年,朱重九过得非常滋润!

    淮扬商号宛若一只会拉金坷垃的怪兽,在年底给他带来巨大的分红。UU小说,www.uu234.com除了当作“年终奖”发给各级骨干的那部分,剩下的依旧是个令人心情无比愉快的数字。而上一年,随着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和士绅百姓一体化缴赋纳税政策的落实,淮安军控制地区的税收数字也节节攀升。除了维持官府和军队的日常开销之外,还能有不少盈余。再也不用他这个大总管整天蹲在大匠院里琢磨还有什么能赚钱的“新发明”。

    与税收盈余增加的同时,大总管府用来应付战争的支出也在大幅减少。按照打下一地便稳定一地的思路,淮扬系暂时没有想法继续大幅扩张。所以在蕲州战场,始终只投入了三个旅兵力。光凭着这点儿人马显然无法将答失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个赶走,但维持战线的稳定却丝毫不成问题。特别当军情处和淮扬商号联合出手之后,元军的反扑就越来越没力气。有细作甚至传回消息说,答矢八都鲁如今对朝廷已经非常失望。正在偷偷跟手下密谋带领兵马返回四川,关起门来裂土称王。

    国库和战场都没什么麻烦,朱重九就有了更多的时间跟麾下肱骨们一道欢庆新春。初一上午,他被苏明哲和逯鲁曾两个像耍猴一样穿上韩林儿赐给的吴国公袍服,在议事厅了接受了麾下一众文武的朝贺。中午的时候,就命人在外边包了一家属于淮扬商号名下的酒楼,带着大伙吃“正旦宴”。到了晚上,文臣们各回各家,武将们则非常默契地留了下来,继续跟自家都督把盏叙旧,一直喝到有人不小心推翻了桌子才大笑着收场。

    初二上午,他则又要换上粗布衣服,跟禄双儿一起去参加乡祭。代表整个淮扬徐睢地区的八百多万百姓,向天地献上六牲,焚香祷告。请老天爷赐福各地,在本年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到了初三,则是吴公夫妻当众表演“亲民”秀的时间。在逯鲁曾的安排下,大总管府从各地挑选了一百名七十岁以上的老汉,与朱重九、禄双儿夫妇共进午餐。同时听取父老们对上一年施政得失以及大总管府治下各地官员的反应,采纳其中有益的谏言,并且挑选民怨最大的进行调整。

    初四则是专门留出来接见从扬州路之外的返回给大总管拜年的地方文武官员,以及他们的信使。初五他一整天都花在校场之上,检阅新兵,抚慰那些因伤退役荣养的老兵。初六再专程前往江湾新城,视察百工作坊以及制币、铸炮和造枪等军机重地。

    一直到了初七,才算终于忙到了头。上午在议事厅跟八局二处一院的主官,以及参谋本部的骨干们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重点关注的事项,到了午饭时间,就拖着一身懒筋逃回了后宅。

    空气中还有几分寒意,但甬道两侧的梅花却已经盛开了。每当有微风吹过,花瓣便如雪一般缤纷飞落,让走在甬道上的人仿佛置身于花瓣的海洋中,暗香扑鼻,温情也涌了满头满脸。

    在朱重九的记忆中,另一个时空里的梅花应该不是眼前这般模样。像这种花开满树,花落如雪的植物该为樱花才对。但是他上辈子的植物学水平和他的追女生水平一样烂,所以这辈子他就不敢献丑,只管随着大流将满园的落樱当作梅花看。

    想到另一个时空里自己不过是宅男一个,连女生的手都没拉过几下。这辈子却一次就娶了九个夫人,他又觉得眼前的情景恍然如梦。想当年趴在网络上看小说时,他自己对别人娶十七八个老婆,打下个大大的后宫直流口水。等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除非心脏足够强大,否则老婆太多了也未必是福气。

    至少,每当看到另外八双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幽怨时,他的心脏总好像被人那针在偷偷地戳。然而,放八位媵妾回家的话,却提都都不敢再提。因为第一次跟禄双儿商量时,他得到的答案便是,“夫君欲置妾身于善妒之名?还是要活活逼死她们?既然进了朱家的门,无论您喜欢不喜欢她们,都是她们的命。若是被放出去,甭说没人敢收留,光是世人的风言风语,就能活活逼她们自寻绝路!”

    “这个......”最初听到禄双儿的话时,朱重九还有些将信将疑。可随着对生活的适应,对民俗的理解,他却发现妻子说得一个字都没差。这个时空一个完美的女人,非但要求长得漂亮、性子温柔,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并且要求能自己掐灭嫉妒之心,懂得给丈夫推荐合适的小老婆。越是诸侯之家,越是如此。否则,她们就是泼妇、嫉妇,就会在生前被扣上种种恶名,死后依旧会被数落几百年。

    “看样子,男女平等,恐怕我这辈子都甭想提了!”朱重九不是直男癌,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推行什么女权主义。所以他只好采取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对于后院的事情,向来全交给禄双儿做主,自己不闻不问。

    而那禄双儿,又是个难得的聪明女子。知道自家丈夫的性情,所以也不担心她自己的地位问题。倒是对其他八位陪嫁,愈发地和气礼敬。如此一来,朱重九的后宫倒也安宁,从没发生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妻妾相争,也未曾弄出一大堆家务事来让他心烦。

    只是今天,后院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头。听见他的脚步声,以往立刻会快速迎上来的妻子却不见身影,其他八名媵妾也都无声无息。整个后宅都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很少。只有挂在二堂门口树枝的鹦鹉,看见朱重九的身影从花海中穿过,猛地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夫君回来了,夫君回来了,夫君回来了....!”每叫一声,都换一种嗓音,听起来无比之娇媚。

第二章 春来 (下)

    第二章春来(下)

    “调皮蛋,瞎嚷嚷什么?”朱重九爱怜的冲着鹦鹉数落了一句,快步迈上台阶。UU小说,www.uu234.com

    娶一堆年青老婆其实也有好处,至少他一回到后宅,笑容就会变得年青。而不是像对着逯鲁曾、刘伯温等人那样,每时每刻都必须保持着冷静和成熟。

    “调皮蛋!调皮蛋!”在鹦鹉眼里,朱重九这个主人没有半点儿威严。欢快地扯开嗓子,继续高声学舌。

    二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边拉开,八名媵妾中年龄偏大的四名,满脸恐慌地隔着门坎儿蹲身施礼,“夫君回来了,贱妾迎接来迟,请夫君恕罪!”

    “都起来,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规矩?”朱重九弯下腰,先一手扯起一个,然后低声问道,“双儿呢?她今天没和你们在一起么?”

    “嘤咛!”被他拉到手的两个媵妾,像触电一样哆嗦了着,满脸通红,半个字都回答不出。另外两个则唧唧喳喳地回应:“启禀夫君。夫人身体不太舒服。”“其他几个姐妹正陪着夫人在屋子里头休息。我们四个是夫人派出来特地迎接夫君的。”

    “不舒服!”朱重九被吓了一跳,顾不上再管另外两个媵妾为何脸会红成那样。迈开双腿,大步流星朝内堂冲去。一边冲,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追问:“去请郎中了么?郎中怎么说?”

    “去请了,郎中还没到!”两名没被拉到手的媵妾一边追,一边忙三叠四地答复,“夫人是今天上午在后花园散步时,突然开始不舒服的。先是吐了几口,然后又觉得胸闷气短。姐妹们就陪着夫人回屋子里休息了。原以为是受了风,喝几口热汤水就会好。谁知道热汤水下肚,吐得反而厉害起来了!”

    “有病就看郎中,你以为你们都是女华佗啊!”朱重九越听心里越着急,脚步迅速如风。两名媵妾根本追不上,咬着牙赶了十几步,相继着在二堂后台阶旁停下来弯腰喘粗气。另外两个到了此刻,才想出搀扶着追二堂后门,望着朱重九风风火火的背影,眼睛里头充满了闪亮的星星。

    朱重九可没心情管几个媵妾追得上追不上。禄双儿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仅凭着他所回忆的东鳞西爪的知识,就已经将数学追赶到了另外一个时空的大二水准。其余物理、化学、自然百科,只要朱重九懂,并且能说出大致道理的,她这几年来也都学得差不多。并且能每每举一反三,填补朱重九记忆中的疏漏和空白。

    换句话说,除非朱大鹏那个时空恰恰还有一个女生穿越而来,否则,禄双儿就是这世界上跟朱重九知识面儿最接近,最有可能产生共鸣的人。这种琴瑟相谐,在他这个两世宅男心里,比拥有一个巨大的后宫更要幸福的多,也值得他一辈子去珍惜。

    越是珍惜,越是怕失去,一路上,无数恐惧的画面,在他脑海里走马灯般轮换。好不容易来到内堂前门儿,他已经满头大汗。将手掌按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缓缓推开门,尽量放低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绕向卧房。

    房间里都通着他带领焦玉等人研制出来的暖气,越是往深处走,温度越高。隔着卧房的纱帘儿,他看见至少有十七八个人围在床榻旁。有另外四名媵妾,还有每名媵妾的贴身丫鬟,以及平素伺候夫妻二人饮食起居的仆妇,就像蒸包子般,弄得满屋子都是水汽。

    听到外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丫鬟仆妇们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赶紧纷纷蹲身施礼,七嘴八舌地问候,“国公大人回来了?”“奴婢给国公大人问安了!”“国公大人.....”。

    “好,都好,大家都不错!”朱重九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摆摆手,耐着性子吩咐,“大家都下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你们都不是郎中,给屋子里腾点儿地方,通风要紧!”

    “是!”众丫鬟仆妇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连忙答应着,转身往外走。不多时,就逃了个干干净净。

    没等众人去远,朱重九已经扑到了床榻旁,伸手按住正在试图往起坐的禄双儿,低声吩咐,“不要起来,不要起来。你不舒服就躺着。老夫老妻的了,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舒服时要注意通风,周围来探望的人越多,反而越不容易好!”

    “夫君!”禄双儿白了他一眼,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甜蜜。

    丈夫刚才的举动很粗鲁,但丈夫对自己的关心,却是如假包换。这让她想提醒几句,都不忍心。抓住朱重九的手,借力又往起坐了坐,斜倚在床头的靠枕上,低声解释,“你别听她们咋咋呼呼的,根本没啥大事儿。顶多是前几天在外边跑得多了些,被风吹了一下。等郎中来看过了,吃两付汤药,呕——呕——”

    因为提到了一个药字,她立刻又扑在床头上开始干呕。娇俏的面孔上,透出几分虚弱的苍白。

    朱重九见了,更慌得手足无措。亏得四名媵妾又冲进来,替禄双儿换过了痰盂,擦拭了嘴角,才终于缓过一口气儿,坐在床头看禄双儿在别人的伺候下慢慢喝水。

    “没事儿,妾身结实着呢,夫君根本不用担心!”见他紧张成了如此模样,禄双儿忍不住又停下来,小声安慰。

    “还说没事儿呢,都快把苦胆吐出来了!”朱重九急得火烧火燎,冷不防抓起禄双儿的一只胳膊,就开始找寸脉所在。

    禄双儿却又被弄了个脸红,强忍着羞意,低声提醒,“夫君,夫君,脉在大拇指那边,不是小拇指。您弄错胳膊了,应该是男左女右!”

    “那是医生瞎扯,左右都是一样!”朱重九手忙脚乱,低声反驳。但寻来寻去,他最终也没察觉出禄双儿的脉搏有什么特别变化,又冲着妻子低声吩咐道,“把嘴巴张开,让我看看喉咙。啊——,对,就这样!”

    “啊——!”禄双儿迁就地张大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淡红色的舌头。

    朱重九勉强能认得扁桃体和腭垂,没发现太多异常。禄双儿却因为嘴巴张的时间有些长,又开始呕吐了起来。“呕,呕.....”,一口清水跟着一口清水,片刻不得停歇。

    朱重九越看越担心,忍不住又开始摸额头,听后背,查脖颈两侧。反复折腾了好一阵儿,依旧没任何收获,倒是把禄双儿的注意力给分散开了,不再继续呕吐,斜躺在靠枕上,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起了家常。

    “什么时候的事情?”朱重九却拿出了自己的科技宅男精神,继续寻找蛛丝马迹。

    “今天上午突然开始的!”禄双儿不想让自家丈夫太担心,只要顺着他的脾气如实回应。

    “最近胃口怎么样,我在外边跑来跑去,也没顾上跟你吃几顿团圆饭!”朱重九有些内疚,望着妻子的眼睛,低声赔罪。

    “看你说的。你是做大事的人,岂能把心思全花在儿女情长上!”禄双儿笑着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满足。

    “那你胃口到底怎么样?”

    “还好吧,其实妾身最近挺能吃的。您瞅瞅,肚子都起来了!”

    说着话,她有些担心地拉着丈夫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腹。朱重九却猛地眼前一亮,翻腕将妻子的手紧紧握住,急切地追问道:“你,你,你这个月的月事来了么?”

    因为紧张,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开始发颤。禄双儿被吓了一跳,手指瞬间深深地扣住了朱重九的手背,“没,没来。原本七八天前就该来了,夫君是说,夫君是说.....天啊!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重九的心脏,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所填满。双手捧住妻子的胳膊,仿佛捧着的是一块和氏璧,“你想想,你最近是不是老爱吃些怪怪的味道。是不是老觉得头晕?是不是力气不够用。是不是,是不是不愿意闻油烟味道?是不是总想呕吐?......,对,你还呕吐,不停地呕吐!”

    “嗯!嗯!嗯!”禄双儿只顾着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刹那,泪水就淌了满脸。

    夫妻二人成亲多年,却始终一无所出。对她来说,早已经成了一块心病。而朱重九又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对八名媵妾始终有些疏远。结果站在禄双儿角度上,反倒看成了是因为自己专宠,导致了朱家迟迟无后。所以在丈夫这里得到的怜惜越多,心中的郁结就越沉重。

    如今好了,一切都瞬间烟消云散了!只要丈夫的判断正确....。自家丈夫怎么可能判断不正确?他连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都了如指掌,怎么可能看不出女人是否怀了孩子?!!!

    “别哭,别哭,小心动了胎气!”见妻子激动成如此模样,朱重九赶紧用粗大的手指,替妻子擦拭面孔。

    话虽然说得体贴,他自己的胳膊,却也开始不停地哆嗦。一颗心脏在胸膛里跳来跳去,恨不得立刻飞到半空当中。代替他高声向全世界宣布:“我有孩子了。我朱重九有后人了。谁说朱大鹏一定就是朱元璋的子孙!这世界上,又不止他一个人姓朱!”

第三章 建章立制 (上)

    第三章建章立制(上)

    长期以来,朱重九心上一直有一个绕不过去的结。

    朱大鹏是朱元璋的第某世孙儿,如果他最终杀掉了朱元璋,世界上就自然没有了朱大鹏。然后,自然穿越回来的灵魂也不复存在。现在他的,将依旧被打回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朱老蔫模样,万劫不复!

    当正式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抱朱元璋的大腿之后,这个结就一直缠绕在他心头,每过一段时间就不由自主地紧上一下,令他始终无法放手施为。

    虽然有时候他也明白,朱大鹏的家谱和他的历史知识一样不靠谱。因为即便不算满清入关后对朱氏子孙的大肆屠戮,朱大鹏也不可能同时是朱熹与朱元璋两个人的后代。因为历史上的朱元璋,曾经非常自信地宣布,他五代以内祖先都是种地的庄稼汉,根本不屑去跟那个南宋小吏朱熹攀亲戚!(注1)可万一呢,凡事都怕个万一。毕竟朱大鹏记忆中的历史资料,偶尔也会准确上一回。所以他又唯恐是朱大鹏的家谱偏偏成了真,让自己一下子就陷入穿越者自己消灭自己的逻辑怪圈。

    此外,还有一个与穿越者相关的“项氏魔咒”也让他始终放心不下。那就是,当适应了穿越者做出的改变之后,历史终将还会自我修正,借助巨大的惯性,回到原来的轨道当中。这里边,最鲜明的例子就是某部神书中的项少龙,虽然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嬴政死掉,最终却依旧被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假嬴政所驱逐。而他的养子,却恰恰就是未来的项羽。

    今天禄双儿的怀孕消息,则瞬间让两个魔咒同时崩溃于无形。第一,无论朱重九将来是否在干掉了朱元璋的同时,心智和性格,又瞬间变得和当初那个朱老蔫一模一样。按照这个时代的传统,他的儿子都将继承他的事业,在众文武的辅佐下,驱逐蒙元,进而将淮扬模式复制于全国。

    第二,如果历史真的按照惯性自我修正的话,他现在将历史推得偏离原轨道越远,历史将来自我修正的成功性就越低。项少龙没有后人,而他却有。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至少“项氏魔咒”在他身上已经不成立。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心结彻底打开之后,朱重九做起事情来精神头格外足。而众淮扬文武,也因为自家主公有了后人振奋不已。在这个人活到三十岁已经可以自称老夫的年代,朱重九“无后”,乃是整个淮阳系上下最大的恐惧。因为万一朱重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整个淮扬系就失去了主心骨。将来能不能一统天下就瞬间变成了未知。

    如今好了,吴国公有儿子了,淮扬基业就能一代代传承下去了。哪怕朱重九真的有什么不测,只要少吴王在,整个淮扬系就不会分崩离析。而以目前的发展事态,只要淮扬系自己不内乱,周边的各路诸侯,早晚就都会成为大伙的猎物。包括庞然大物蒙元,随着时间推移,也必将被淮扬取而代之。

    至于为什么禄氏夫人怀的不是女儿?那怎么可能!以吴国公的天纵之资,他的第一个后代怎么会是个女儿!整个淮扬上下,对此都自信得很,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这种自信有什么依据。

    特别是老榜眼逯鲁曾,自打从郎中嘴里确定孙女的确怀了孩之后,整个人精神头就提高了三倍。非但替朱重九准备好了婴儿的衣服、鞋子、帽子等若干用品,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引经据典取了上百个。只待吴公殿下从中筛选出其中一个后,就要将少主启蒙之师的位置纳入囊中。

    这种盲目的自信,令禄双儿感到了极大的压力。而朱重九虽然明白那个著名的染色体决定论,除了妻子之外,却无法对第三个人说起。因为这里边涉及到了一系列实验和逻辑推导,偏偏朱大鹏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最终结果。其他相关具体研究和推导细节,却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给他的论断提供任何有效支持。

    正当朱重九犹豫着,是否先弄出一台简易显微镜来,从细胞开始引入另一个时空的近代生物学之时,刘伯温却主动找上了门来。先送上一块龙岩端砚,为少主贺。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提醒朱重九,要以此为契机,建章立制。

    “何谓建章立制?”朱重九将端砚放在书桌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询问。

    对于眼前这位算无遗策的超级军师,他现在是彻底没办法了。在料敌和定谋方面,大总管府帐下文武百官当中,无一人出其右。但在处事社交方面,朱重九却越来越坚信,刘伯温的生涩程度,与另一个时空的宅男朱大鹏几乎不相上下。

    就拿自己即将得子(女)这件事情来说吧,别的文武要么送佛像、要么送金锁、麒麟之类,以示祝福。只有刘大军师,才会端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当贺礼,也不嫌春寒冻手。

    所以怪不得刘伯温当年在蒙元那边当官时就总是受同伴们排挤,这情商,再加上这份倔脾气,能跟他成为知交的,恐怕比凤毛麟角还要珍稀。

    然而此时此刻,刘伯温才不在乎朱重九和同僚们怎么看待自己。先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退开数步,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所谓建章立制,乃是定立一国之祖规。最宜建于创业之初,百法未成。昔日文王初归西岐,即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立周礼,兴德治,约束百官,怀保小民。故而文王之后,方有东西二周八百年国运。”

    看了朱重九一眼,他朗声启奏,“高祖初入关中,感秦法之繁苛,即与百姓约法三章。方尽收天下之民心,立前后两汉四百年之基。”

    “而主公雄踞两淮已久,百废俱兴,王霸之相渐露。年前又受封吴公之位,年后喜得子嗣,龙兴之气日显。何不于未冲霄之时,先立典章,定制度,以待将来推行天下?!若典章制度成,我淮安军每克一地,则勒石为铭,以新法晓谕百姓。如此,则贫富良贱皆有规矩可凭,百官断狱,亦有法度可询!天下万民,有喜我淮扬制度者,自然翘首以盼王师。刁顽蒙昧,厌闻礼仪教化者,则自窜他乡.......”

    注1:民间关于朱元璋的污蔑性传言很多,其中包括向朱熹攀亲戚被拒等。而事实上,朱元璋早在做吴王时,就亲笔写了《朱氏世德碑记》,只字没提朱熹。所以同时以朱熹和朱元璋为祖宗的家谱,基本上可以认定全是攀附。

第四章 建章立制 (下)

    第四章建章立制(下)

    “嗯——!”朱重九呻吟着揉了下鼻子,发现自己的鼻尖有点儿歪。UU小说,www.uu234.com

    刘基的话虽然文四骈六,并且用了许多典故,但最基本的意思却表达得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朱重九原来没儿子,所以怎么任性胡闹都能理解。反正最后即便打下江山来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所以原来你就干脆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折腾,哪管自己死后洪水滔天。

    但是现在不行了,你朱重九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你将来必然会建立一个新朝代,八百年也好,四百年也罢,那就得讲点儿规矩。该复周礼就复周礼,该兴汉法就兴汉法。重农抑商,礼贤下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求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拉一条,西扯一条。总是先出了问题再补窟窿,总是只看眼前利益,过一天算一天!

    “伯温,眼下还未出正月。”没等朱重九想起来该如何回答刘基的话,军情处主事陈基抢先笑着提醒。

    “是啊,刘参军。如此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三两句话就定下来!”平素和刘伯温关系不错的冯国用,也笑呵呵地说道。

    非但他们两个,其余在场众文武,也觉得刘基今天的提议有点儿不合时宜。纷纷开口附和:“臣以为,此事不急在一时!”

    “多练兵,广积粮,缓称王,此乃主公亲口所提出来的国策。刘参军,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人都是爹娘养的,谁还不通个情理?主公为无后之事已经烦恼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得到个喜讯,你刘伯温就非要给他填点堵。这不是没事儿找事么?况且这建章立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稍有错失,就会影响整个淮扬系的前途。

    然而,刘伯温却对这些善意的提醒声置若罔闻,笑了笑,傲然反驳道:“诸君可知,前宋因何而亡?文恬武嬉,朝令夕改。乃至女真人已经杀到了汴梁城下,满朝文武犹在梦中!”

    这话,就说得越发过分了。

    的确,大宋是因为文恬武嬉,开春头一个月朝廷基本不理政务而日渐衰败。也的确,大宋从仁宗皇帝开始,就日日琢磨着变法,结果变来变去,把自己硬生生给折腾死了。可大宋是大宋,与淮扬有什么关系?大过年的谁不想听几句吉利话,就你刘基,却像只乌鸦般叫唤个没完。

    当即,老长史苏明哲先冷了脸。用包金的拐杖狠狠敲了下地面,沉声呵斥:“刘参军,请慎言!自你入主公幕府以来,主公虽然未曾对你言听计从,却也始终视你若肱骨臂膀。你岂能在主公大喜之日,出言诅咒整个淮扬?!”

    “是啊,刘大人,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欲卖直邀名乎?抑或嫌主公待你不够仁厚,急揍一曲长铗归来兮?”户局副主事李慕白一直就看刘伯温不太顺眼,见连老长史苏明哲都不再对其忍耐,立刻站出来,跟此人划清界限。(注1)“刘参军此言甚矣!”

    “刘参军今日举止太过!吾等虽然不才,却也知道轻重。哪个敢像刘参军,每每口不择言?!”

    其他在场文臣,除了胡大海之外,也或多或少,对刘基表达了不满。凭心而论,朱重九这个主公,除了行事不拘古礼,对商贩百工过于器重之外。其他方面,绝对堪称一代明君。气度恢弘,心胸宽阔,从不因言而罪人。待麾下文武也推心置腹,礼敬有加。该给的待遇一点都不比蒙元那边少,而淮扬系有了发展,还懂得立刻跟大伙有福同享。

    像这样开明宽厚的主公,你上哪找第二个去?你刘伯温为何还不知足,非要一次次当众令他难堪?

    倒是武将那边,大伙出于佩服的原因,没有人立刻加入对刘基的声讨。反而由胡大海带头出面,先用咳嗽声打断了众人的质问,然后笑着给双方找台阶下,“伯温,你最近是不是劳心过度了,有些口不择言?主公,各位同僚,且听胡某说一句。伯温他向来就是个直心肠,最近可能忙晕了头,大伙切莫跟他认真计较!”

    谁料,他不和这番稀泥还好,一和稀泥,刘基反倒更来了劲儿。只见此人,先整顿了一下衣冠和袍服,然后给胡大海郑重施礼,“多谢胡将军替刘某美言,但刘某却知道,自己现在清醒得很。”

    随即,他再度躬身,又给苏明哲行了个长揖,“也多谢苏长史提醒,令下官更坚定了今日报主之心。大总管待刘某之厚,不亚于当年燕王之待乐毅,信陵君之待侯嬴。是以,下官才不敢尸位素餐,对我淮扬眉睫之危装聋作哑!”(注2)没等苏明哲反驳,他再度转头,冲着朱重九又是一礼,“主公当日与微臣有约,主公当若秦王,微臣当效郑公玄成。此语,微臣没齿难忘。但不知道主公依然记得否?!”

    “嘿,好个伶牙俐齿,你倒真敢说!”如果人真的能七窍生烟的话,此时此刻,苏明哲的鼻孔里绝对能喷出半丈长的火苗出来。

    君臣之间,当如秦王与魏征的话,的确是朱重九对刘伯温说的。身为长史的苏明哲,过后也曾听朱重九亲口提起过此事。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朱重九珍惜刘伯温的才干,勉励他全力效忠的客气话。谁料此人居然顺着杆子往上爬,居然真拿他自己比起了贞观名臣,郑国公魏征魏玄成来。

    正当他气得几乎抡起拐杖,给刘伯温来一记当头棒喝的时候。朱重九却已经缓过来了第一口气,笑着摆摆手,大声喝止,“苏长史,退下。诸位兄弟,也请先行落座。朱某的确要求过刘参军,若发现朱某有失,勿吝直言而谏。他今日乃依诺前来,有功无过!”

    最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咬着压根说出来的,心中的真实感受,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但是,既然身为主公的人都忍到了这个份上,大伙当然也一样能忍。且按住心头怒火,看看刘伯温这个恃宠而骄的家伙,嘴巴里到底还要吐出什么象牙来!

    “朱某未下扬州之前,就已经受已故李平章的提携,与群雄定立了《高邮之约》。”深深地吸了口气,朱重九尽量让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缓和。

    想做一个秦王也不容易,他现在有点儿相信,传说中李世民某一天在发怒之后,就立刻去推倒魏征的墓碑的传闻了。性子再宽厚的人,被刘基这类“诤臣”指着鼻子骂一辈子,估计也恨不得将他掘墓鞭尸。

    但朱重九很庆幸刚才自己没有爆发,因为他突然发现,刘伯温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其实一直在颤抖。也就是说,刘伯温今天,是特地想激怒自己,特地做好了以死相争的准备。不惜拼着一死,也要将自己,将身后的整个淮扬系拉入他所坚持的正途。

    那个正途,的确看起来美好无比。只可惜,从朱大鹏的记忆里,朱重九知道大明朝的最后凄凉结局。集中了朱元璋这个草根帝王,和李善长、朱升、刘基等一众名臣制定的大明国策,祖宗成法,从一开始就运行得十分艰难。导致终明一朝,国君和群臣们都在不停地斗争。直到李自成入了北京,依旧还在倾轧不休。结果白白便宜了崛起于关外的女真人,让华夏再度沉沦于黑暗当中。

    “高邮之约,乃诸侯之间的盟约,并非我淮扬之典章制度!”刘伯温好像早就料到了朱重九会拿高邮之约来搪塞自己,又拱了下手,沉着脸反驳。

    “攻克高邮之后,大总管府也一刻不停地在整饬律法,因地制宜地下达各种政令。光是经朱某亲笔拼阅后交付各路各府执行的律例政令,恐怕就不下两百条。”朱重九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补充。

    能憋住第一口气,就能憋住第二口。刘伯温想做个以死相谏的忠臣,他朱重九却不想做个传说中的桀纣之君。

    “此乃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应付办法,非微臣所说,百年之典,千年之制!”刘伯温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朱重九的糊弄言辞。

    “那伯温能否告诉朱某,世间可有千年之国,万世之君?”朱重九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迎难而上。

    “大周.....”刘伯温本能地就想拿周朝为例。但是他却迅速发现这里边存在一个陷阱。东西二周加在一起也不过798年,前后两汉则是405年。严格的说,都无法算得上是千年之国。当然不可能采用了千年不易的典章制度。

    但刘伯温今天想要朱重九接受的是,儒家之大道,而不是具体时间上的细节。因此眉头微微一皱,就拿出了另外一套说辞。“周之后,得称明君者,皆言克己复礼。汉以降,得问九鼎者,莫不先与民约法三章!今日主公欲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却不兴周礼,不言汉法,只是一味地在钱财两个字上做文章。即便他年逐鹿有成,当为华夏乎?抑或夷狄乎?”

    “嗯——”朱重九气得眼前又是一黑,好险没从腰间把杀猪刀给抽出来。他自起兵之后,虽然关于个人的目标一直在变,但关于事业,却始终定位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上。谁料就是因为不肯完全采纳儒家的思想,不肯给士大夫们人上人的地位,今天就被刘伯温认为即便立国,也属于夷狄。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得了?!

    然而,手指反复开合的数次,他却依旧把刀刃插回了鞘中。

    朱大鹏的灵魂,始终在影响着他。虽然不能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却能告诉他,什么样的丑行,必将贻笑千年。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此为言论自由。

    我们在讨论民主自由,请你闭嘴,否则挂电线杆。这是王八蛋逻辑。

    想到这儿,他忽然平息了怒气,摇头而笑:“好,好,伯温问得好?何谓华夏,何谓夷狄?三代之治,尧可曾划万民以尊卑?舜可曾分百姓以良贱?倒是那外来蛮夷,恃强凌弱,掠男为奴,掠女为畜,禽兽之行不绝于史!”

    趁着刘基说得一愣之时,朱重九将自己的声音陡然抬高:“是以朱某以为,华夏之所以为华夏,乃因仁,乃因义,乃因好学,乃因包容。乃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因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乃因三人行,必有我师;乃因朝闻道,夕死可矣!非因残虐,凡天下不如我者皆为奴隶。非因佞幸,利不在我,则义无所归。非因守旧,闻邻有善,自毁耳目。非因固执,凡他人先达之道,我必弃之!伯温,你以为然否?”(注3)若论诡辩术之大成,莫过于二十一以世纪论坛上的“胡搅蛮缠”之法。看似旁征博引,实为满地打滚儿。而朱大鹏对此道也算颇有研究,再加上与禄双儿成亲之后,日日受学霸姐的熏陶,此刻用起典故,一时间竟如同信手拈来。

    这番话,说得刘基半晌都没法接茬。想找出个破绽来反驳几句,却发现处处好像都是破绽,处处好像又都能自圆其说。

    况且三代之治原本什么模样,史册上也多为推断。而按照儒家标准观点,尧舜禹三位帝王,的确曾经跟着百姓一起下地干活,舍己为人,不计付出。却从没说过要把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区别对待的话。更没说过官员和读书人,就应该地位高高在上。

    所以再三品味之后,刘伯温居然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而朱重九却被刚才他自己的歪理邪说彻底激发了天性中的执拗,笑了笑,大声补充道:“伯温今日劝朱某,效仿当初汉高祖,约法三章,为大汉百法之祖。可朱某的以为,约法三章,还是太繁杂了些。我淮扬若是定立开国之祖法,其实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目光迅速扫过所有惊愕的面孔。十根手指在腰间缓缓握紧成拳,“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这就是朱某与各位,与天下百姓的约法。若立国,则万世不易!”

    注1: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冯嫌孟尝君给自己的待遇差,就弹剑作歌,准备辞行。

    注2:燕王待乐毅,信陵君待侯嬴,这两个例子,都是古代礼贤下士的典范。所以被厚待者,都以国士报之。

    注3:里边的话,都引用于古圣先贤语录。被朱重九引申,发挥,肆意曲解。他学问底子差,大伙勿笑。

第五章 渐近线

    第五章渐近线(上)

    “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此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UU小说,www.uu234.com

    在这之前,朱重九也曾经提出过“四民平等、人无高低贵贱”等主张,但那都可以被视作他个人受弥勒教影响而生成的一种执念,或者其个人有感于当初做屠户时被欺凌的遭遇,而产生的一种本能感触。谁都没想将这种执念在淮扬大总管府的日常运行中贯彻到底,更没有人会试着将其上升到《周礼》和《约法三章》的高度,成为整个淮扬系将来的立国之本!

    然而,朱重九今天在情急之下,却将“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当众正式提了出来。并且声言要以此为他与天下万民的约法,成为将来国家的万法之母。这就彻底打碎了大伙心中的各种期盼和幻想。而淮扬大总管今后的各项政令律例,也必将以此约为起点!所有与其有相悖之处的,恐怕都不得不做出修改。

    但是,大伙震惊归震惊,却谁也对朱重九本人恨不起来。

    毕竟是朱重九最初的时候,并没有强行逼迫大伙接受他的观点。事实上,此人虽然一直主张四民平等,一直“重小民而慢士大夫”,然而在选拔贤能时,却总是给予读书人最多的机会和最大的礼遇。

    并且按照目前淮扬大总管府的运作方式,士绅和庄主堡主们,也是获利最大的那批人。只要他们不刻意跟大总管府对着干,他们甚至比原来在蒙元治下,更容易赚取十倍,乃至百倍的巨额回报。

    此外,以往淮扬大总管府所施行的各项律例和政令,有部份模仿于两宋,有部分生搬于其他红巾友军,甚至还有很大一部分照抄于蒙元。朱重九对其也没有太多抵触。只要下面人能说明采用的理由,并且证实其的确有施行的必要性,就会立刻用印放行。

    君臣之间,几乎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管各自心里头的想法是什么,只要对大总管府发展有利的事情,就可以去做。只要能对治下军民黎庶有好处的政令,就可以去推行。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刚才短短半个时辰内,却有一个妄人忽然跳出来,将以上种种默契和妥协,彻底打了个粉碎!试问,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大伙到底应该恨谁?

    当即,无论是坚定的儒家门徒,还是坚定的法家弟子,甚至还有黄老歪、焦玉这种朱重九的铁杆追随者,都将愤怒地目光看向了刘伯温。恨不得立刻将他立刻推出门去,五马分尸。以恢复整个大宗府原来的那种上下和睦,其乐融融的美好氛围。

    刘伯温自己,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要做魏征,要做朱重九的正身之镜,要以国士之礼回报朱重九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就不在乎粉身碎骨!

    只见他从最初的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之后,就迅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随即无视周围愤怒或者不解的目光,再度冲着朱重九躬身施礼,“多谢主公明言,令刘某茅塞顿开。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甚妙,甚妙。微臣闻主公富可敌国,微臣请主公与微臣平分之!”

    “嗯!”气归气,几个心思爽直的武将,如胡大海、伊万诺夫等,差一点儿就当场笑出了声音。人人平等,好啊,你家的钱先分我一半儿。否则,凭什么你那么有钱,我却一天到晚吃糠咽菜?!

    “既然人人平等,你凭什么要拿走原本属于朱某的钱财?!”正当胡大海等人非常辛苦地强忍笑意的时候,朱重九轻轻摇了摇头。用一句反问,将刘伯温驳得体无完肤。

    平等的本身,就意味着彼此间无分高下。当然谁都不具备抢占别人财富为己有的资格。如此,刘伯温先前的讽谏,完全就成了对平等的恶意曲解,根本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间就轻松了起来。许多原本紧绷着脸的文武,都开始摇头微笑。看向刘伯温和目光不再是敌视,而是如假包换的怜悯。

    今天的进谏,根本不可能成功。即便刘伯温豁出去不惜一死,也不可能让自家主公做出任何让步。因为朱大总管就是这种倔驴脾气,你越是守着他的规矩,按部就班跟他“撕扯”,他越可能欣然纳谏。而你越是强迫他,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效果只可能适得其反。

    只是作为进谏的当事人,刘伯温却不可能再主动后退。因为他深深的知道,此乃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能把主公,把淮扬大总管府拉回正途的机会。万一就此认输,恐怕今后便鼓不起第二次勇气,也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同僚的响应和支持。

    因此,他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先在脑子里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冷笑着说道:“主公舌辩之术,刘某望尘莫及!然私财之事易定,公事和国事却未必那么轻松。如果全天下人人平等,那谁来为官?谁来执政?谁来教化万民?总不能大伙个人管个人的事情,关起家门,老死不相往来!”

    这话问得,也算切中要害。自古以来,任何朝代都得有官,有吏,有君,有臣。否则修路治水之事,就没人带头去干。乡间出了盗匪,也没人组织青壮去抓。邻里间起了纠纷,更没有乡老和官府来裁断。

    只可惜对于融合过两世记忆的朱重九来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先友善地冲着刘伯温点点头,然后他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啊!呀!”屋子里头,响起了一阵惊叹之声。不光是为了朱重九居然能一字不错地背诵《礼记》中的名篇,而是因为这段文字中所给出的,关于三代之治的描述。

    选贤与能,当官是参照起品行与能力选拔出来的。而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干孙!更不在乎他姓什么,出身于何族!传说中的三代之治就是如此,与朱重九所坚信的“人人平等”,没有任何相悖之处。

    再看刘基,发现朱重九又在故意曲解先贤之言,以儒家之矛攻儒家之盾,立刻毫不犹豫地放弃跟后者在经义方面的纠缠,避实就虚。“主公所言,令在下茅塞顿开。选贤与能,人跟人都毫无差别了,如何还能区分贤愚不肖?!”

    “伯温此言差矣!”朱重九再度笑着摇头,“是人人生而平等,而不是人和人毫无差别。人之初,皆如一张白纸。然而有人好学,有人懒惰。有人急公好义,有人卑鄙自私。及其长,便选出学问好,智慧深,能力强,有公心者,为官,为吏,才是对每个人最大的平等!而不是努力不努力,好学不好学,最终结果却是一样!”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生气刘基逼着自己当众明确目标。相反,他甚至有些感激刘基给了自己一个绝好的机会,把自己心中所想仔细跟大伙分说清楚。所以快速将目光转向众人,朱重九又笑着补充道:“就比如现在,朱某和诸君舍命驱逐鞑虏,那些坐享其成者,自然要受我等管辖。因为我等付出了热血,乃至性命为代价。既然人人生而平等,那些曾经甘心为奴的,凭什么白白享受我等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

    “大总管所言,令我等茅塞顿开!”

    “大总管威武!”

    “大总管远见卓识,我等望尘莫及!”

    .....

    话音落下,四周围,立刻欢声如雷。不是所有人都像刘基那样,把儒家的治国理念视为最高信条。也不是所有人愿意和刘基那样,做一个千古诤臣。今天座中大多数人,其实心里头最看中的,无非是以下两样。第一,自己的家产会不会被别人拿走。第二,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利,会不会被他人瓜分。

    而按照朱重九的解释,正因为人人生而平等,他们的钱财别人才无权侵犯。正因为人人生而平等,他们经过努力才获得的权利,别人才无权轻易剥夺。这让他们如何不觉得欢欣鼓舞?至于“人人生而平等”是不是该如此解释,谁在乎啊?!大总管说是就是了,反正它对大伙只有好处没任何坏处。

    目光环顾四周,朱重九继续慷慨陈词,没有任何掩饰,因为这就是他心中所想,“当然,朱某说,尔等皆因付出巨大,所以有资格为官,有资格走百姓的带头人。并不是说尔等就有资格,去巧取豪夺,去抢男霸女。那你等就违反了朱某的平等之道,尔等就跟蒙元鞑子没任何分别。早晚有一天,这世上会出现另外一个朱某,拔出刀来,将尔等挨个捅翻于地!!”

第六章 渐近线 (下)

    第六章渐近线(下)

    “啊~!哈哈哈哈哈哈---”众文武先是一愣,随即又大笑着叫嚷成了一整片。UU小说,www.uu234.com

    “大总管威武!”

    “大总管远见卓识,我等望尘莫及!”

    “大总管,您放心,谁要是敢忘本。不用你来捅,我们大伙先就干翻了他!”

    “大总管.....”

    淮安军独立门户其实没多久,即便是当年最早追随朱重九从徐州造反的那批老臣子,如今不过才摆脱了苦难三年多一点儿,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被别人踩在脚下蹂躏。而陈基、罗本这些后来加入大总管幕府的文官,日子过得虽然比最底层百姓好一些,但对蒙元官吏贪赃枉法,率兽食人的行为也是深恶痛绝。所以大伙很容易就接受了朱重九最后的几句警告,如果大伙掌权之后反过头来欺压良善,早晚就会有重蹈鞑子覆辙的那一天!

    唯独无法跟大伙保持一致的依旧是刘伯温,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他的身影开始摇摇晃晃。今天他是报着以死相谏的心思而来,却万万没想到,朱重九对“平等”二字,竟然如此执着,竟然早已在内心深处推演得出了一整套的歪理邪说。更令他万万没想到是,朱重九居然还如此能言善辩,总能突出奇招,驳得他理屈词穷。

    然而光是这些还不算可怕,最为可怕的是,朱重九的歪理还能自圆其说,还能与古圣先贤的名言相互印证。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刘伯温发现自己先前的所有担心,几乎全都是杞人忧天!平等上应三代,下切时弊,乃为治国料民的第一法门,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眼看着刘基被自己气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心中隐约有些不忍。将双臂伸开,微微向下压了压,然后继续笑呵呵地解释道:“诸位先莫叫好,先听朱某说个明白。朱某提这人人生而平等,是因为朱某不想再被别人骑在自己头上。不想让自己的儿孙,再重复朱某当年的苦日子。朱某不能容忍,某些人仗着筋骨强壮,就为所欲为。某些人仗着家中有钱,就横行乡里。朱某不能容忍,有些人仗着自己是官,就高高在上,对百姓生杀予夺。朱某亦不能容忍,有些人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的命格高贵万分,无论杀人还是放火皆有情可原。朱某不仇钱,不仇权,不仇官,不仇智。朱某所仇的是,有人凭借钱、权、官、智,去做人上人,把百姓黎庶皆视为牲畜杂草,肆意欺凌践踏!”

    “好——!”

    “大总管说得好!”

    “大总管说得对!”

    “大总管你真的说道我们心窝子里去了!”

    ......

    大总管府众官员闻听,再度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包括禄鲲、逯鹏和从蒙元俘虏过的张松,都干笑着频频附和。

    朱重九的话虽然糙,道理却一点儿没错。有钱不是罪,当官不是罪,身子康健、头脑机敏更不是罪。有罪的是凭借钱、权、体、智为非作歹。有罪的是自己稍稍取得一点儿成就,就不拿别人当人看。

    “过去,鞑子不拿咱们当人,所以咱们要起来造反,要驱逐他们回漠北。而如果今后朱某与大伙儿一道取了江山,却同样高高在上,为所欲为,同样拿百姓不当人看。朱某不知道,朱某和大伙现在造反,还有什么意义?朱某不知道,那么多兄弟前仆后继地慨然赴死,还剩下什么价值?!”在欢呼声中,朱重九发现自己的头脑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朱大鹏的记忆,朱老蔫的苦难,还有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领悟,在此时,已经彻底融合于一处,难分彼此。“所以,朱某今日与诸君立以平等之约,宣告人人生而平等。朱某所说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互敬互爱,彼此把自己当成人看。是遵纪守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华夏诸多先贤之遗志,非朱某一人之梦想!”

    “若他日此约有成,我华夏必将重新崛起于世界。若他日此约有成,你我之子孙必然永不再为奴隶。若他日此约有成,中原大地将再难闻绝望哀哭之声。若他日此约有成,你、我、我们的儿孙,无论走到哪里,都必然可以挺直腰杆儿做人,因为他们父母、他们的兄长从小就没欺凌过他们,他们的膝盖,从小就没有对强权和不义弯曲过!也永远不会弯曲!”

    他的话,再度被一片潮水般的欢呼声吞没。

    可恨的不是蒙古这个民族,而是他们加诸于汉家百姓身上的那些暴行。

    如果汉家百姓在驱逐了蒙古人之后,自己再度奴役起自己,他们的反抗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早晚有一天,忘记了苦难和初衷的反抗者,会被另外一群反抗者推翻。无论当初他们有多大功劳,受过多少拥戴。

    这是一个宿命轮回。许多人都能看得见。却从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打破。

    这其中许多道理和危机,大伙以前隐隐约约也曾意识到过。但大伙谁也没有仔细去想,更没有能力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而朱重九,却替他们说了,将他们的期盼、恐惧于担忧,都说得一清二楚。

    欢呼声中,朱重九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湿湿的,有两行泪不知不觉就淌了满脸。

    他的心肠很软,见不得自己人流血,更不愿意举起刀来与昔日的兄弟自相残杀。但是,他真的很担心,总有那么一天,他会不由自主地拔出杀猪刀,把昔日的谋臣、良将、朋友、伙伴,一一杀光。

    没有人生来就想做暴君。另外一个历史上的朱元璋,如果生性就与其晚年一样残暴多疑的话,就不可能得到那么多名臣良将的拥戴,一统河山。

    然而,在朱大鹏的记忆里,朱元璋最后回报给功臣们的,却是屠刀和毒酒。

    未必全都是君王无情。如果他亲眼目睹自己手下的谋臣和良将们,变得比当初的蒙元官吏还变本加厉,变得比蒙元还蒙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也许,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甚至明知道这个选择,会将他们自己也埋葬。

    同样的悲剧,不仅仅限于古代,也不仅仅限于华夏。

    当罗伯斯庇尔将昔日的战友,同僚,挨个送上断头台后。

    他自己的脚步,距离断头台也不遥远。(注1)朱重九不想做朱元璋,更不想做罗伯斯庇尔。

    如今好了,借着刘基的逼宫,朱重九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担忧,统统说个痛快。虽然未必足够严谨,但是至少,他让大伙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这条路,注定很难,也许有人在中途就会掉头而去。但是,朱重九坚信,有人会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人会跟自己一直走到底,不离不弃。

    “主公既然心意已决,微臣,微臣.....”刘伯温分开人群走上前,冲着朱重九郑重施礼。他的脸色很憔悴,好像刚刚大病了一场般。他的胳膊和大腿依旧在微微颤抖,每走动一步,仿佛都走在钉子尖上,痛彻心扉。

    “说罢,伯温。如果你想走的话,朱某今天就为你摆酒践行!”知道该来的早晚会来,朱重九微微叹了口气,笑着回应。

    刘基和自己所追求的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自己又不忍下手杀掉他,还不如趁着现在,放他远走高飞。

    “主公恩义,微臣没齿难忘!”刘伯温也没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痛快地就放自己走,心里一酸,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他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与朱重九所持,或许同归,但肯定殊途。所以,与其留下来日日在愤懑中煎熬,还不如趁现在相忘于江湖。

    但,告辞两个字,不知为何说起来却如此艰难?

    见刘基落泪,朱重九心中又是一阵翻滚。

    他发现自己好像压根儿就没名臣缘儿,朱升归了朱元璋,李善长、宋濂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留下一个刘基,彼此间磨合了一整年,付出了无数耐心,彼此间却依旧水火难以同炉。

    想到日后,自己早晚会跟朱元璋沙场决战,而刘基,注定要去给朱元璋做军师,他忍不住又摇头苦笑,“算了,你还是现在就走吧,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朱某就不送你了。朱某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就想先杀了你永绝后患!”

    却没料到,最后这句大实话,却结结实实地戳在了刘伯温的心脏上,令后者愈发颤抖得如风中残荷。

    初见时的资助办学之义,一年多来的国士相待之礼,数度小心回护之恩,还有平日间朝夕问对,虚心求教,信任有加。回忆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山一样从半空中压下来,压得刘伯温无法站稳,亦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平缓呼吸。

    的确,朱重八那边,更符合心中的“大道”。和州那边,也更有可能重现他心中的汉唐盛世。而朱重九这边,却是谁也看不清最后的结果。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可若是真的去了朱重八那边,他刘伯温怎么可能,怎么忍心,用计来对付淮扬,对付曾经将他视为肱骨的昔日主公?!

    那符合他心中的大道,却不是他刘伯温该走的路。真的今天转身离开,他保证自己将要一辈子永远活在痛苦和悔恨当中。

    看着朱重九写满遗憾的面孔,再看看周围同僚们愤怒或者惋惜的目光,已经到了嘴边上的告辞话,刘伯温再也说不出来。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地上,深深俯首,“主公,微臣不敢相弃。前路艰难,微臣愿为主公出谋划策,拾遗补缺。”

    “啊——!”朱重九愣了愣,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倒是苏明哲最知晓他的心思,赶紧抢先一步,用单手拉住刘基的一条胳膊:“刘参军,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夫刚才说了你几句,你就要赌气离开么?那怎么行,咱们淮扬哪有如此规矩?!”

    “是啊,刘参军,你跟主公两个今天这到底唱得哪一折啊?君臣相试么,要不要胡某出去牵一匹白马回来?!”胡大海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拉起刘伯温的另外一条胳膊。(注2)经过这两个人一打岔,朱重九终于发现,自己今天人品大爆发。虎躯一震,招得名臣倾心相投。赶紧将苏明哲和胡大海二人轻轻推开,亲手从地上扶起刘伯温,“原来你不是要走!那,那你刚才说得何必如此郑重。吓得我魂儿都快飞了。起来,起来,咱们秦王与魏征之约,依旧算数!”

    “臣愿为主公之人镜!”刘伯温忍住眼泪,用力点头。

    “你放心,朱某将来肯定不会推倒你的墓碑!”朱重九高兴得忘乎所以,顺口就胡来了一句。

    刘伯温又听得满头雾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乱用典故。忍不住含泪摇头,笑着回应,“主公,《新唐书》编纂仓促,其中疏漏颇多,所载之事亦未必属实。”

    顿了顿,他的声音再度转向郑重,“即便玄成公结局果真如书中所言,能与先贤齐名,臣此生亦无所憾!”

    “噢,噢,我读书少!”朱重九听闻,心中好不尴尬。抬起手,习惯性地搔自家后脑勺。

    “主公若是读书少,大总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儿人是白丁!”刘伯温终于决定了自己今后的道路,心情愉快,一开口,就又把半数同僚给扫翻在地。“然主公所选之路,毕将步步荆棘。微臣不才,敢问主公心中可有准备?”

    “这.....”朱重九知道刘基现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谋划,犹豫了一下,轻轻松开对方的胳膊,“伯温,你跟我来!”

    说着话,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专门给自己打造的汲水笔,在一张白纸上迅速勾画。

    一道横轴,一道无限贴近于横轴的渐近线,还有另外一道,则是与弧线起于同一源点,与横轴呈九十度角笔直向上。

    “这个,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头看了一眼刘伯温和围拢过来的众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气,指着刚刚画好的横轴说道。

    随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线,“这个,就是朱某现在想走的路,与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许永远无法重合,但总归会越来越近。”

    “而最后这个!”就在大伙微微发愣的时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后一条竖线,“就是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只要我们选了它,就会掉头而去,永无终点。你爬得再高,头顶上也会还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着你。一样会受尽欺凌奴役,永远不得解脱!”

    注1:罗伯斯庇尔,法国革命家,法国大革命时期重要的领袖人物,是雅各宾派政府的实际首脑之一。他不断革命,杀掉昔日的同僚。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

    注2:君臣相试。三国戏,刘备有白马名叫的卢,伊籍告诉他此马妨主,劝他将马送人。但刘备却认为,与其让的卢害别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于刘备之仁厚,就效忠于他。

第七章 天机

    第七章天机

    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UU小说,www.uu234.com

    正月十六,新年休沐结束之后的第一份《淮扬旬报》,在其第一版,第一条,最醒目的位置,将这十个字原文印发。命其名曰,《平等宣言》。

    紧跟在这十个字之后的,则是大总管府官方,关于为何要提《平等宣言》的解释。按照他们的说法,人与人相互奴役欺凌,是这世间最大的恶行。蒙元帝国的统治为何暴虐,就是因为蒙元朝廷从上到下,都没有将汉人和其他被征服的百姓当成人看。而红巾军在驱逐了蒙元之后,万一其中某些文武忘了初心,也像蒙元官吏那样将百姓当作奴隶来对待。红巾军的起事,就失去了任何意义。进而,整个队伍也失去了存在的正义性。

    所以,为了让大伙不忘本,不忘初心,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不再被当作四等奴隶。吴国公,左丞相,淮扬大总管朱重九与治下官员百姓立约,“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并发誓要以此为万法之母,千秋不易。

    报刊发出,立刻就在长江南北,黄河两岸,引起的渲染大波。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各地的报纸。

    就在《淮扬旬报》将《平等宣言》刊出后的第二天,,《淮扬商报》、《运河杂谈》、《扬子江轶闻》、《春秋正义》等多家官办和私营的报刊,都以最快速度,将这句宣言,以及《淮扬旬报》上所刊载的解释,原文转发。同时,也根据各自的位置和需要,或臧之,或否之,大加点评。

    受新兴工商业刺激及大总管府不因言罪人政策的鼓励,最近两年来,淮扬地区的大小报刊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最多时,市面上能看到的报纸竟然有四十多种。虽然很快就因为各种原因被淘汰掉了十之七八,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却凭着各自的独特风格和立场,获得了足够的读者支持。同时也在各自的读者群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每份报纸的来历都不同,所持观点也五花八门。像在淮扬地区影响力最大,同时资历也最老的《淮扬旬报》,最早原本为淮安大总管府的邸报。朱重九为了打通商路,获取支持淮安军发展的钱粮,才特地命人将邸报大肆印刷,并且丰富了邸报的功能,令其除了发布官府政令之外,稍带着再刊载一些旧闻、逸事,以及商家求买求卖的杂乱消息。久而久之,这份邸报就变成了大总管府的官办报纸,只会站在官方立场上说话。发行时间从半个月改成了十天,同时名字顺理成章地,由淮安改成了淮扬!

    而《运河杂谈》,背后的大股东据说是船帮。这两年两淮和江南战火不断,漕粮彻底不再由运河输往大都,船帮一下子就成了无根之萍。但借助三位当家人的机敏头脑和锐利眼光,船帮实力和影响力,非但没有下降,反倒比原来提高了许多。子弟中愿意拿性命博取功名的,只管去投考水师新兵训练大营。那里边从考官到教官,大部分都出身于船帮。所以对自家晚辈,肯定会有所照顾。

    子弟中不愿意当兵吃粮的,则跟着船队去做一些其他买卖。如淮盐、淮布、水泥、肥皂,乃至价值不菲的玻璃和冰翠,只要船帮肯出钱,几乎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上到大总管府名下的百工作坊,下到隶属于淮扬商号的各家店铺,对船帮的生意,总是会高看一眼。非但提货速度比别人快,折扣方面也能给予不少方便。

    所以《运河杂谈》虽然平时主要刊载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民间轶闻和无从考证的儒林**,但只要涉及到大事,基本上就跟《淮扬旬报》一个鼻孔出气。凡是淮扬大总管府做的,就是善政、德政,凡是大总管府公开宣扬的,就是远见卓识。不是也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而由淮扬商号出资兴办的《淮扬商报》,反倒对大总管府没那么客气。特别是涉及到具体某一样货物的税率调整,出入关卡手续,以及商家经营范围方面,隔三差五,就会故意跟大总管府唱一次反调。甚至在每年的六月和冬至月,这两个该结算税金的月份,总是刊登一些商贩们因不堪重负而破产、卖儿卖女,乃至自杀躲债的传闻。好像两淮的商人们都是被逼着在做买卖,根本没赚到任何钱一般。

    但这次关于《平等之约》的探讨,《淮扬商报》却难得地跟《淮扬旬报》完全站在了同一个立场。甚至比官办的《淮扬旬报》更为积极,更为主动。第一份报纸刚发行了没几天,就又提前增发了新年后的第二份报纸。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几乎每一版都花费了大量幅面,去刊载众多商号、店家和掌柜、伙计们的观点看法,无一不是在为大总管府摇旗呐喊。

    剩下的《扬子江轶闻》、《春秋正义》等报纸,态度就比较复杂了。向来以言谈怪诞而吸引读者的《扬子江轶闻》,很难得地严肃了一次,认认真真地分析“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让人看了之后哭笑不得。

    “大总管身边有小人。刘公伯温独木难支”,这是在《扬子江轶闻》上,与《平等宣言》并列刊发的,另外一篇文章的标题。执笔者非常仔细地分析了大总管府最近一年多来的各项政令,以及其可能的来源之后,敏锐地判断出,有人在蛊惑朱重九,令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刘伯温,显然是大总管府内现今为数不多的清醒之臣,但是他的遭遇却跟以往历朝历代的忠臣一个样,说出的话来根本没人肯听,并且还给他自己招来了很大的麻烦。

    《春秋正义》向来就以维护道统为己任。从前就对淮扬大总管府的每一条政令都品头论足,这一回,当然也不会放过送上门来的抨击机会。“倒行逆施!”、“桀纣之令”、“哗众取宠”、.....,同一期的八个板面,几乎每一版都是在反驳“人人生而平等”的观点。每一篇读起来都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热闹,向来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

    就在淮扬各地的报纸开始对《平等宣言》品头论足后的半个月,长江以南,黄河以北的名士大儒们,果断地掀起了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讨伐浪潮。这回,分属于不同门派,彼此间曾经大打出手的儒林名士们,很难得地放弃了门户之争。南北呼应,东西配合,齐心协力地对淮扬大总管府进行了口诛笔伐。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兴,其国必亡!”在儒林和其他各地的士绅们看来,朱重九率领淮扬红巾群贼,颠覆官府,掠夺士绅,已属于无耻范畴。公然追逐铜臭,参与商号分红,则为失廉。趁着大贼头芝麻李病故,而越过赵君用、彭大等人夺权,属于不义。如今又大肆宣扬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视春秋以来的等级秩序为废纸,更是将周礼破坏一空。

    毁礼、不义、失廉、无耻,这样的人,这样的强盗大贼,岂有资格再活于世上?天下有智勇之士,当群起而攻之。灭其军,毁其城、将其本人和其党羽抓住严正刑典,以还天下太平,乾坤郎朗。

    这个号召声音非常大,几乎在一个月之内,就得到了上千个地方名流和当世大儒的支持。甚至一些道士、和尚、绿林侠客、占山为王的蟊贼,也纷纷跳了出来。宣布如果朝廷能重用他们,士绅们能为他们提供便利,他们将不惜一死,替世人铲除奸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来自民间的讨伐声一浪高过一浪,但真正手握兵马大权者,大多数却表现得极为谨慎。除了张士诚公开宣布,从今往后与淮扬大总管府彻底划清界限之外。其他诸侯,如朱元璋、彭莹玉、刘伯温等,态度都十分暧昧。既不阻止各自治下的士绅、儒林,对淮扬狂喷口水,也不断绝跟淮扬方面的往来。该派遣使节给朱重九道贺就道贺,该跟淮扬商号做买卖就做买卖,该偿还昔日债务的就继续偿还债务,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舆论冲突,根本与他们没任何关系一般。

    最让人失望的,还是蒙元官府。非但没有立刻按照士绅和名儒们的要求,派出大军,将朱贼重九及其麾下爪牙犁庭扫穴。反而在民间反应最激烈的时候,将部署于黄河北岸和潍水西岸的兵马,各自悄悄向后撤退了六十里。虽然对将士们宣称说,是趁着春天到来,对各地兵马进行一次例行操演。但明白人立刻就意识到了,蒙元朝廷现在根本不想跟淮安军开战。

    “皇上身边有奸臣!”被兜头泼了一大瓢冷水的士绅和名儒,怒不可遏。纷纷将矛头调转过来,指向大都城内的右相哈麻。不过这回,他们可是真正踢上了铁板。汲取了上次被人暗害教训的哈麻,立刻采取了行动。调集自己在中枢和地方官府内的追随者,按图索骥,将叫喊声最大的几名士绅,全都给抓了起来。然后随便扣了顶“妄议朝政,构陷大臣”的帽子,就将这几个民间“忠贞之士”,弄了个倾家荡产。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不分清浊,枉断忠奸!”那几家士绅人脉都颇为宽广,平白受了委屈,自然有人出头替他们奔走呼号。然而,没几天,大伙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怪异的现象。那就是,开在淮扬的《儒林正义》,依旧声嘶力竭地在仗义执言。而开在朝廷治下各地的各种报纸,无论是官方效仿了淮扬模式而办的,还是私人为了赚取钱财而刊刻的,全都哑了下去,再也不愿意对朱重九和他的《平等宣言》多说一个字。

    “老天爷,原来你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枉费我等苦心孤诣,不辞辛劳,为你摇旗呐喊!”当头又挨了一记重棒子,大元朝治下各地的士绅儒生们才终于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想让他们谋肉食者之事。低下头,像驴子那样听命令才是最好选择。

    然而他们毕竟也不是第一次挨棒子了,整体上早就养成了一定适应力。很快,就将战场,从报纸转向了民间。在戏文、小曲上,再度向淮扬展开了冲锋。

    戏文和小曲里,朱重九变成了一个转世大妖,带领十万邪魔,试图倾覆天庭。而天庭中有个奴才出身的高官贺马尔,则受了妖魔的好处,屡屡欺瞒玉帝,耽误战机。并且将忠心耿耿的太白金星、北斗星君等文武,尽数打下凡间受苦受难。直到邪魔终于做大,攻破了南天门,直接打到了凌霄殿前,玉皇才幡然悔悟,重新派人拿着观音菩萨的玉露,到民间点醒太白金星和北斗星君,让他们重上天庭,铲除奸佞,剿灭邪魔。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无论是折子戏还是散曲,都迅速在黄河南北蔓延开来。但面对这新一轮讨伐狂潮,蒙元朝廷和淮扬大总管府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妥欢帖木儿和哈麻两个,照旧抓了一批胆大包天者,杀鸡儆猴。而朱重九那边,却连回应都懒得回应,只是通过报纸发布了一条消息,宣布大总管府将在集庆路江宁城外的紫金山上,建一座观星台。台子落成之后,任何人只要提交申请,并且缴纳两百文华夏大通宝,就可以借助观星台上的特大号望远镜,一窥月宫与星河真容。第一个观星的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十五,诚邀天下名士如期莅临。

    “呸,那朱重九肯定是穷疯了,又想办法敛财!”消息传出后,有人照例是大声唾骂。

    也有人非常迟疑地问,“那朱重九不会是想学哈麻,把大伙骗过去杀掉吧!毕竟观星赏月这事,寻常愚夫愚妇才不会花那份冤枉钱!”

    “怎么可能!”四下里,立刻又响起了一片反驳之声,“朱重九那厮最是好名,《儒林正义》在他治下办了也不是一、两年了,你看东家和主笔,不也还都活得好好的?!”

    “对啊?”被驳斥者先是轻轻点头。旋即,又迅速将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朱重九的确倒行逆施,祸乱纲常。但朱重九这贼,却果真没有因为别人不肯说他的好话,就抄人的家,砸人家的报馆,要人的性命!仅此一点,他就比蒙元朝廷大气得多,也自信了上百倍。

    “那到时候老夫就去看看,看那苍天之上,到底有谁在护着朱贼,让他胆敢如此横行无忌!”微微震惊之后,便有人心中涌出一股浩然之气。

    光是骂,骂不倒朱贼。既然他坚信,苍天之下,人人平等。而朝廷又没心思出兵。唯一击败他的方法,恐怕就是一窥天空全貌,从根子上,破掉他的执念。

    此乃涉及到礼义兴衰的大事。儒家子弟责无旁贷!

    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八章 观星

    第八章观星(上)

    儒学在华夏大地上能绵延传承两千余年,并且辐射影响周边十几个国家,自然有其精,妙之处.虽然其自汉代之后就屡遭篡改,到了蒙元一朝,更是被竖儒许衡等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无论是在理论体系的完整性,还是于朱重九那个时代的社会契合程度,依旧是当世无双!

    换句话说,在一个能完整读写自己名姓就算识字,文盲率依旧高达九成以上的时代。能读得起书的,几乎全都不是普通人家。而谁家的孩子向着谁说话,当这些读书人掌握了权力,参与到一个政权的日常运作之时,就会自然而然地为所出身的阶层谋发声。

    所以儒学无论最初诞生时是什么模样,在上千年的不断演进的过程中,就势必要替读书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替整个士绅阶层张目。而士绅阶层的子弟在读书做学问时,也会本能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理论体系。双方经历了千余年的相互选择,彼此适应,早就成为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当一个如此庞大复杂且根深蒂固的体系感觉到自己遭受了威胁的时候,其反扑急切程度和力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重九和他的淮安军一直占据着民族大义,早早打出了驱逐鞑虏的旗号。并且已经在历次战斗中,展示出了足够的实力。否则,当“平等宣言”发布之,所遭受的反扑力度,至少还要增加两倍。

    好在蒙元朝廷的战争储备,在上次那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被脱脱、雪雪等人消耗一空,至今没恢复元气。否则,刚刚安生了一年的徐淮大地,肯定又要被再度卷入战火。

    好在韩林儿和刘福通等人俱出身于明教,与儒家子弟水火不同炉。否则,恐怕汴梁方面会迅速发现并利用这一次难得的时机,尝试将淮扬再度置于自己的绝对控制之下。

    好在朱重八的实力与朱重九相差悬殊,而前者又向来行事谨慎,不愿为任何人火中取粟,否则,一场惨烈异常的红巾军内战,就要在长江沿岸展开。

    好在淮安军中绝大部分中高级将领都是曾经与朱重九并肩作战过的老兄弟,而淮扬大总管府最近一年半来,又通过长江讲武堂对底层军官进行了轮训,极大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力。否则,自家内部难免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好在,淮扬各地的顽固士绅,这几年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不太顽固者,则通过入股淮扬商号及其名下的各项产业,赚到了比以往多出数倍的钱财,对大总管府的态度已经从敌对转为拥护,否则,很难保证他们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好在,脱脱当年一场大洪水,让两淮的百姓彻底看清楚了,蒙元朝廷对汉人的真正态度。否则,在儒生们的倾力蛊惑下,说不定有人真的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好在,从三年前初下淮安,大总管府有一直通过学堂、科举考试和集贤馆,倾力招纳和培养跟自己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与此同时,大总管府的未来,也越来越对参与者有吸引力.....

    .好在......

    不知道多少幸运与巧合交叠在一起,才会得到一个最最幸运的结果。

    这个幸运的概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后世许多历史学家,在研究这一个阶段的断代史时,都经常为某一个假设而汗流浃背。

    假设朱重九不是依靠一把杀猪刀杀到了淮扬大宗管之位;

    假设朱重九没有在先前那一系列事件中证明了他的目光确有过人之处;

    假设刘子云、吴良谋、吴永淳、徐达等人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

    假设胡大海、伊万诺夫和阿斯兰、耿再成等人没有受过他的恩遇;

    假设朱重九没有将每年底的商号分红,大多数都分给了手下人;

    假设逯鲁曾、苏明哲、罗本等人是野心勃勃之辈;

    假设蒙元那边当时主政的不是根基不稳的哈麻,而依旧是权倾朝野的脱脱......

    以上任何一个假设如果成立,刚刚长出犄角和牙齿的淮扬大总管府,恐怕都要直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历史终究不能假设。

    虽然,后来是史书上清楚地记录着,吴国公、淮扬大总管、杀猪屠户朱重九,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时间,和非常不恰当的地方,被刘伯温逼得无路可退,所以才做出了一个不谨慎的决定。

    但是,正是这个不谨慎的决定,让淮扬系走上了与前辈起义者们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一卷辉煌。

    不过,也有一些有良心的历史学家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们通过大胆假设,非常直接地得出了,‘当时朱重九公开宣布他的《平等宣言》时,完全是投机取巧’这一结论。这份宣言与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者所秉持的纲领,实际上并没太大差别。

    陈胜吴广曾经提出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小波李顺提出过,“等贵贱,均贫富”;甚至被朱重九黑心算计成傀儡的徐寿辉也提出过,“摧富益贫”;其他红巾诸侯,包括刘福通、彭莹玉、布王三、朱重八和张士诚,在各自的地盘上,不同的时间,也都宣布过极为类似的政令。因为明教的基本教义里头,就有“凡奉明尊者皆为兄弟姐妹,财互通、力互助、彼此平等”的信条。”

    只不过,这些人谁也没有朱重九胆子这么大,做得那么干脆,直接把“人人生而平等”当作了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所有政令的根基。

    而在颁发此令的之前和之后,非但苏明哲、吴永淳等人家资万贯,府里使奴唤婢。朱重九自己家,照样是一个老婆八房小妾,外加丫鬟、仆妇、长工、亲兵无数。

    换句话说,通过大胆假设,某些有良心的历史学家,非常轻易的就证明出,朱重九并非是真心想要“人人生而平等”,而是想标新立异,证明他的淮扬红巾与其他造反者不同。通过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吸引世人的目光,进而达到蒙蔽更多的群氓,前仆后继供其驱策的丑恶目的。

    当然,有良心的历史学家哪朝哪代都不缺。当他们终于还原了“一代奸雄”朱重九的真实面目时,被研究对象已经都死了数百年。谁也不会从棺材里做起来反驳他。也许是不屑反驳。

    总之,历史是无数偶然碰撞后的结果。

    至于碰撞的过程是惨烈,是血腥,还是风光旋旎,恐怕只有当时的人自己知晓。

    也许当时的人,也没考虑那么仔细。想做,便做了。至于结果,谁能就确定,不做,会比做了走得更远。

    事实上,恐怕这才是朱重九的真实想法。

    他在将“人人生而平等”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自己将站到全天下的儒林子弟的对立面。

    受朱大鹏和朱老蔫的双重影响,他只是觉得,人和人之间互相奴役是一种罪恶。曾经发生在朱屠户一家的悲剧,不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如果不是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进而对整个社会环境都相当失望的话,朱大鹏也不会从一个技术骨干,迅速脱变为一个宅男。

    这两辈子的记忆,都不精彩,都有太多太多的遗憾需要弥补。而能从根子上改变这些,或者说加以修正的,恐怕也唯有“平等”两个字。

    只有人和人从精神和法律等诸多层面,达到了平等。才不会有官员子女仗着其父的余荫,去巧取豪夺。只有平等,才能遏制那种“草民活该忍受阵痛”,我儿子年薪千万的荒诞。只有平等,“大教授杀死了农民工应该轻判”的奇谈怪论才不会在二十一世纪还有生存空间。只有平等,“因为当时日本国文明程度更高,所以华北地区该接受日本统治,为此可以做出任何牺牲”这种鬼话,才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二战之后的中国法庭上,并且引起无数“公共知识分子”的共鸣....

    融合了两个灵魂,同时也记忆了两个不同时空所有不平的朱重九,不愿意看到悲剧和丑陋再一遍遍重复。

    所以他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他开始努力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改变这个世界。他在那一刻,也许鼓足了勇气,却绝对没想到会引发何等严重的结果。

    令他非常开心的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之后,他发现自己眼前一下子就变得明亮了许多。

    令他开心的是,刘伯温最终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令他更为开心的是,在座的大多数文武,都对他的想法表示的支持。大伙刚刚脱离苦难未久,对从前的遭遇都刻骨铭心。

    虽然此后的几个月里,大总管府内部,依旧陆续出现了一些杂音和反弹。但是在整个淮扬地区,这种杂音和反弹都没造成什么影响。朱重九的威望足以将它们压下去,大总管府的财力,以及逯鲁曾、苏明哲、刘伯温、冯国用等人的能力,也足以将反对者造成的破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不过,来自外界的反弹和杂音,朱重九光凭借和威望和财力就无法彻底压下去了。

    逯鲁曾、苏明哲、刘伯温和冯国用等人,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周边没有任何势力敢主动向淮安军挑起战火。

    而一些读书人和士绅自发行为,大总管府上下对付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他们甚至起到的作用还不如蒙元朝廷。至少蒙元朝廷不想让士绅和读书人们参与进来,就可以随意按个罪名将他们折腾至死。而大总管府,却轻易不敢开因言罪人的先河。

    更令朱重九这个大总管感到无奈的是,蒙元朝庭明明将读书人和士绅们都虐到猪狗一般了,后者却依旧心甘情愿地站在蒙元那边,继续对淮扬攻击不休。

    端的是,大元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元如初恋。

    更有甚者,竟然变卖的家产,遣散了妻儿奴仆,孤身一人南下。准备要亲自前往扬州,当面质问淮扬大总管府上下为何倒行逆施?!

    骂贼而死,是一种荣耀。

    儒家一脉传承千年,其中有多少见利忘义的不肖子弟,就有多少甘愿为了大道而赴汤蹈火仁人志士。

    虽然,在他们的大道中,礼仪纲常乃是第一位的。

    只要接受了礼仪纲常,异族统治不统治华夏没关系,百姓受多少苦难也没关系。

第八章 观星 (中)

    第八章观星(中)

    抱着殉道或者沽名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心态,从二月起,大量的士子名流从各地启程,或者雇车,或租船,陆续赶往淮扬。△↗頂UU小说,www.uu234.com

    拜淮扬商号贪财所赐,如今跑在陆地上的马车,也有不少由两轮改成了四轮。虽然四轮车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走得摇摇晃晃,但装了钢制或者木制减震器的车厢,依旧要比原来那种直接跨在车轴上的两轮同类平稳得多。乘客即便在里边晃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筋疲力竭。

    只是这种四轮车的租金么,也是两轮车的好几倍。这让租车者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拼着血溅五步,也要揭开朱屠户的“平等”谎言,将其真实面目暴露于天下。

    至于跑在水里的客船,也有不少换上了厚布船帆。调节起来更容易,船速比原来也提高了许多。只是操帆的伙计,再也不能由船老大自己兼任。必须单另花钱雇人,并且薪酬还不能太低。毕竟这东西不是随便就能玩得转的,万一操作失误,就有可能是个船毁人亡的结局。

    所以有关软帆取代硬帆所带来的惨祸,在某些租船者眼里,也成了朱屠户的罪状之一。为了赚钱而草菅人命,这样恶贼,怎么有脸指责蒙元朝廷?蒙元朝廷虽然在立国时杀戮狠了些,但也没用蝇头小利来诱惑百姓自寻死路。况且蒙元朝廷自世祖时就礼贤下士,启用“鲁斋先生”确立了国家纲常。而那朱重九,却公然将孔孟之道踏于脚下。(注1)那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各地,开春后除了在正南向与蒙元地方官府有小规模的交手之外,其他各处都偃旗息鼓。所以进出哨卡管得很宽松。对于过往车船,只是简单翻看一下有没有携带弓弩之类远程武器,就果断放行。根本没在乎乘客是不是地方名流,也没有寻找各种借口敲诈勒索。这倒让那些远道而来者,在郁闷之外,心里头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大拇指。觉得朱贼重九虽然行事狂悖,但驭下却颇有几分手段,至少不像蒙元那边,放任贪官污吏横行。

    然而好印象没保持几天,当他们风尘仆仆赶到扬州之后,心情就立刻又恶劣了起来。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居然没安排任何人出面来接待各地名士。仅有的集贤馆,也因为住满了前来投奔大总管府的“儒林败类”,不再向没有荐贴的士子名流敞开。倒是城里的各类客栈,对远道而来的士绅们倒履相迎。不过客栈老板和伙计们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刚刚捡到了一头大肥羊屠户,让大伙不寒而栗。

    而那城里客栈的价格,的确也是刀刀见血。一套带着里外间的上房,每天居然以两百文大通宝起价。即便是不分内外的陋室,每天连饭菜带居住也要一百三十余文。至于带着花园的套院儿,竟然高达每天一贯。真是把全国各地的士子们都当成了白痴。

    倒是城郊和码头上的鸡毛小店,价格便宜得很。每天只要十五个大通宝就能租到单间,通铺则仅仅一文。可心存必死之志的皎洁名士,怎么可能与满身臭汗的小贩力棒们同住一个院子?那不是有辱斯文么?即便最后如愿骂贼而死,带着满身的虱子如何去见夫子?

    于是乎,很多士子名流,没等找见合适的“殉道”机会,就先被扬州城的巨额客栈租金,给打得铩羽而归。而那些口袋里不怎么差钱的,在城内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却又愤怒地发现,他们根本没机会见到朱屠户。

    虽然朱屠户在他的宣言里口口声声地说,“人人生而平等”。可他的大总管府大门,根本不对任何人敞开。即便是如周霆震、郑玉这两个成名已久的士林翘楚,亲自到门前递了名帖之后,也没得到应有的礼遇。仅仅是由集贤馆的山长逯鹏出面客套了几句,问清了来意之后,就彻底没了回音。(注2)“那朱贼重九既然敢妄谈平等,就应该有当面接受儒林质诘的勇气。像这般缩起来,岂不怕天下人耻笑?!”当即,便有读书人在大总管府门口鼓噪起来,要求里边的贼人出来倾听民意。结果才喊了两遍,就招来了一大堆身穿黑衣,手提木棍,满脸刀疤的兵痞们,将大伙围拢了个水泄不通。

    在那一瞬间,立刻有人想了起来,朱重九是贼。跟贼讲道理,等同于自己找死。顿时吓得两股战战,面无血色。还有一些心气高洁者,自知殉难时刻已至。当即整顿衣冠,将事先准备好的绝笔诗作大声吟哦。结果无论是两股战战者,还是慷慨赴死者,都白忙活了半天。那群身穿黑衣,不是缺胳膊就是少眼睛的兵痞们,虽然满身都是杀气,却根本没动他们分毫!

    黑衣人的头目长相颇为斯文,拿来块牌子,非常认真地告诉大伙,大总管府周围五里不得喧哗。如果有民意需要上禀,可以去扬州县里相关各科房投帖子,然后等着县衙和府衙逐级批复。如果是治国之策,则可以先写好了,到集贤馆找小吏递交。如果单纯地想当众宣读自己对时政以及对大总管府的看法,请按照木板上的指示径直向南,在城北保扬湖畔有座议政园,里边设有专门的讲台和座位,供所有人不平而鸣。

    “汝休要虚言相欺,我们跑到城北对湖而谈,岂不是等于自己说给自己听?你家总管既然自诩“不因言而罪人”,又何必装聋作哑,贻笑大方?!”众名士们被黑衣人说得头晕脑胀,但念在对方手持棍棒却相待以礼的份上,好歹称了朱重九一个“你家总管”。但对后者掩耳盗铃的做法,更是义愤填膺。

    那黑衣人的头目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但看起来却好像也读过几天书。闻听此言,便单手举起来朝着大伙行了军礼,然后和颜悦色的补充道:“诸君且放宽心,城北的议政园,已经开了一年半,绝非专门为诸君所设。诸君若是真有兼济天下之心,不妨先移步过去看看。里边的规则写得很清楚,只要诸君的提议,能说服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且持续五天每天能得到一千人联署,就能直接送到苏长史手上!”

    “是苏明哲么,他算个.....”士子当中,立刻有人出言不逊。但是很快,他便被同行从后边拍醒。这是在扬州,苏明哲那厮虽然是斯文败类,却窃居大总管府长史之职多年。乃为朱重九的头号忠犬,战书送到他手上,朱重九肯定不能再装聋作哑。

    但连续五天,每天拿到一千个人联署,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天下不满于朱贼苛政的士子名流虽然成千上万,能够拼着一死赶赴扬州,并且能受得了扬州高额客栈租金的,也就剩下七八十人。而这七八十人想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鼓动起十倍的追随者,何谈容易?弄不好,忙来忙去,除了湖面上的波涛声之外,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但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就遭到了众黑衣人大声耻笑。“哈哈哈,你以为只有你们几个读书识字么?真是一群井底之蛙!拜托,你等还是先去看看再说话才好。别是自己瞎了眼睛,却说天都是黑的!!”

    “去就去,还怕了你们不成!”众士子名流们岂能被一群缺胳膊少眼睛的残兵给看低了?当即,挥动飘飘大袖,就准备赶往城北议政园。而那带头的黑衣人,却又好心叫住了他们。“先别急,听我说完。咱们扬州有公共马车,虽然挤了些,但每一刻钟就有两辆前往议政园的。你们去前面那个凉亭,前面那个长条凉亭下面等。再抬头瞅着十字街头钟楼上的自鸣钟,到了十点钟,就是原来的巳时半光景,应该就有马车过来。上面涂着绿漆的就是,只要一个通宝,任何人都可以坐上去,坐满了就走!”

    “哼!”众士子和名流们气得直皱眉,让读书人和贩夫走卒同乘一车,岂不是有辱斯文?然而对方也算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们不能过分摆架子。只得表面上拱手道了谢,然后商量着到哪去单租马车。

    好在这扬州城中,除了那种涂着绿色的大块头公共马车之外,拉私活的四轮车也不少。见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知道有大生意可做。便纷纷沿着街道靠拢过来,将他们一波接一波,运往了各自的目的地。

    一路上心中的忐忑和好奇暂且不说,待来到了议政园,众士子和名流们立刻又气得两眼冒火。供大伙当众慷慨陈词的台子是有,并且不止一座。每座上面,还提供专用的铁皮喇叭,唯恐说话者的声音不够高。但台下台上,那都是一群什么东西?肩上打着补丁的,脚下穿着草鞋的,还有挑着菜担子无聊驻足的,生者满手老茧的,居然都拿自己当成了人物,妄议起时政来。

    刹那间,不少士子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开始低声斥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想替朱屠户出谋划策?!这军国大事,岂能由黔首白丁妄言?”

    “可不是么?都说朱重九倒行逆施,我看,这分明是自甘堕落才对。古往今来,欲成大事者,岂能问道于盲?!”

    ....

    正怒不可遏间,却听见距离大伙最近的台子上,有人透过铁皮喇叭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都是街坊了,我就不多废话了。谁都知道,咱们扬州这地方,地里都快长银子了。可这银子再多,也得先由着咱们扬州人先赚是不是?可自打去年以来,南来北往的,还有乡下山沟的,每天都成百上千人往咱们扬州挤。并且来了就赖着不走,弄得店铺和工坊招伙计,都一挑再挑。咱们这些老扬州,反倒弄得都快没饭碗了。这怎么公平?要我说啊,咱们就得给知府衙门递个条陈,凡不是本地人,就不能来城里找事情做!扬州是扬州人的扬州,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地方?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赵老大,你说得对!”

    “扬州是扬州人的扬州,外乡人滚出去,滚出去!”四下里,众百姓挥臂响应。一时间,竟然如晴空霹雳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也是议政?”正当众士子名流在别处几曾见过此等热闹,顿时一个听得瞠目结舌。而就在这当口,临近的台子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举起铁皮喇叭,高声喊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先别着急,都先别着急!大伙想想,咱们朱总管,可是徐州人。咱们罗知府,原籍也不是扬州。如果没有他们,大伙现在甭说赚钱,有的人连要饭都未必要到热乎的!这人啊,不能自己抖起来就忘了本。外乡人怎么了,外乡人就不是人了么?他们愿意来扬州,正说明咱们大总管得人心,咱们扬州百姓仗义。古语云,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咱们大总管将来肯定是要做皇上的,咱们可不能为了自己兜里多赚几个,就坏了他老人家的大事!”

    “刘二哥说得对!”

    “是啊,朱总管对咱们扬州人有大恩,咱们不能给他添乱!”

    “赵老大,你怎么想把朱总管也给赶出去?”

    ......

    四下里,又是一阵附和之声,吵得旁观者头晕脑涨。

    那赵老大眼瞅的着自己的支持者,瞬间就被对方拉走了一大半儿。气得火冒三丈。跳着脚,大声喊道,“姓刘的,你瞎放什么狗屁?咱几时说过要赶走朱总管来?你个小王八蛋,谁不知道你家前年趁乱霸占了南城半条街?你不就是想多租几间房子出去么?干嘛装作替全天下的人着想一般!”

    “你才放狗屁?谁不知道你赵老大干活偷奸耍滑,被人开革了好几次?”

    “你娘的,你敢污蔑老子。老子捶死你!”赵老大被当众揭了短,面红耳赤。立刻跳下高台,撸胳膊挽袖子,就准备找刘二拼命。

    那刘二也不是个善茬,见找赵老大想动武。亦掀起袍子下摆,飞身跳落看台。带着十几个喽啰,直扑赵家老大和他的帮凶。

    眼看着双方就打在了一起,拳头鞋子乱飞。就在此刻,忽然冲进来一队黑衣人,手里的铜锣敲得震天般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兀那赵大刘二,还不松手?再打,就全送你们去挖河沟。奶奶的,还没当上官呢,就不准别人说话了。要是让你们俩当了官儿,大伙岂能还有活路?!”

    注1:鲁斋先生,即许衡,金国人,理学名家。主张“纲常伦理国家一日不可废,如果在上者不履行,我们一般人也要履行”。后受到忽必烈重用,为蒙元制定“国纲”。并曲解论语,无视蒙元朝廷将百姓分为四等的现实,得出“夷狄入华夏则为华夏”的怪论。遗祸千年。

    注2:周霆震、郑玉。元末腐儒。元亡后,一个怀念做四等人的日子,忧愤而终。另外一个拒绝接受朱元璋的征召,为蒙元殉节而死。

第九章 观星

    第九章观星(下一)

    这些黑衣人与士子们在大总管府衙门前遇到的一样,个个都带着伤残.但彼此之间配合后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远非赵大、刘二这种角色能比。转眼间,就将冲突的双方彻底隔离开,然后再分别捉起来,在看台下蹲做一堆儿,劈头盖脸地数落道:“打啊,接着打啊。赶紧着,爷们还没过够瘾呢!”

    那赵大和刘二岂肯吃这眼前亏?赶紧抱拳于头顶,不停地作揖求饶:“哥哥,众位哥哥,小人知错了,知错了。请各位哥哥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我呸!就这点儿尿性,还动武把式!”黑衣人的头目张口,朝地上吐出一大口唾沫。用敲锣的布锤,照着二人脑门猛戳,“有种去阵前杀鞑子。跟自己人窝里横,算什么玩意儿?这衙门里头还没让你们说的算呢,真让你们说得算了,去不是一言不合,就得退出去斩首示众?!”

    “哪能,哪能呢,瞧哥哥您说的。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只是切磋,切磋!”赵大、刘二被骂得面红耳赤,继续不停地作揖。

    那黑衣人的头目见他们肯服软,也不懒得再继续骂。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现在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咱们议政园门口的大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俩也别装着不知道!

    赵能、刘北,你们两个,各自罚款五贯,三个月内不准再上台。如果半个月内不到衙门交清,后果自负!!”

    那赵大、刘二两个听了,后悔得连肠子都想往外吐,赶紧继续大声哀求对方高抬贵手。那黑衣人的头目却狠狠敲了下铜锣,大声宣告:“晚了!犯了规矩,就得挨罚!你们俩若是不服,可以过后向扬州府去申诉。但申诉结果下来之前,该交的钱一文都不能少!”

    随即,又用力敲了下铜锣,把脸转向在场中其他人。“下一个轮到谁了,赶紧上,别耽误功夫!注意,谁要是再敢动武,老子就跟他一对一单挑!甭看说漂亮话说不过你们,用拳脚讲道理的话,以后这议政园里头,肯定就是老子自个儿说了算,你们全得好好听吆喝!”

    “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谁都知道,这群身穿黑衣服的杀材,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动起手来,个个能以一当十。假如真的论拳脚决定谁说得算的话,大伙就只能乖乖趴下听吆喝去了,谁也甭指望还能活着站在台子上。

    “下一个,赶紧着!”黑衣人头目撇撇嘴,带领手下爪牙分开人群,继续走到外围维持秩序。把讲台留给周围的看客们。后者则先是本能地观望了一阵儿,看看周围不像还有麻烦的样子,便又慢慢恢复了活跃。

    只见一名脸上带着条长疤,却做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顺着梯子,一步一晃地爬山了靠近水畔的讲台。先拱起手来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举起铜喇叭自我介绍:“在下王守义,乃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曾经读过几天书,后蒙大总管赏识,提拔为县学的训导。前年十二月在江湾新城”

    话才说了一半儿,底下就有**声起哄道:“行了,王秀才,别整天把你那点儿功劳挂在嘴巴上了。不就是帮着吴将军守城时,脸上挨了一箭么?大总管都把你直接提升为县学教谕了,你还想怎么着?”

    “是毒箭,是挨了一支毒箭!”王守仁立刻羞得满头是汗,脸上的疤痕如蜈蚣般上下涌动。“毒箭,老子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才把命捡回来!老子的教谕职务,是拿性命换回来的。你不服,不服你也去跟鞑子做一场再来说嘴!”

    那台下起哄的人听了,顿时气焰就矮了三分。摆摆手,撇着嘴回应,“得,得,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咱们想听的是你有什么好主意要献给大总管,不是听你摆功!”

    “哪个摆功来?王某只是说,王某只是说,王某不是为了,不是光为了自己而已!”王守仁气得直哆嗦,却不肯放下铁皮喇叭。先气哼哼地解释了几句,然后继续说道:“各位乡亲,王某家住城北柳树坊,可每回想去城南走亲戚,都得绕行三四里路,从康乐坊那边过桥。前几天听知府大人说,大总管府衙门将专门拨下一笔钱来,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某琢磨着,这笔钱虽然说要花在咱们扬州人头上,可也不能按人头分不是?”

    “哈哈——!”台下有许多消息灵通者,都摇头而笑。大总管府要将去年的一部分盈余返还给地方,这件事情已经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但具体怎么个用法,还真是个问题。眼下扬州城、江湾两城内,人丁已经又恢复到了百万以上。再多的钱按人头数平分下去,落在每个人手里的恐怕也不够买一个烧饼。

    “所以呢,王某今天就有个提议。请知府衙门拨款,给咱们城西北百姓,专门修座石桥。让咱们以后去城南,直接从柳树坊就能过河。不用再顶着大太阳绕上三四里地,弄得像只狗一般拼命吐舌头!”

    “轰!”台下的人群,顿时又笑成了一团。都觉得王守义不愧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想得就是周全。

    众外地来的士子和名流看到此景,忍不住又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这样也行?这官府怎么花钱,哪论到草民来决定了?”

    然而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那王守义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学童,拿出纸张来开始征集联署。众看客们则纷纷走上前去,或者借王守义递过来的汲墨铁笔,签下自己的大名。或者按个手印,再由两个学童代签。转眼间,就签了满满七八页纸,即便不够一千,也有九百七八十出头了!

    趁着王守义继续征集人联署的时候,又有一个姓苏的胖子爬上了讲台。举起铜喇叭,开始说出他自己的提案。那就是,请大总管府加派黑衣城管,打击城里流窜的扒手和骗子。凡抓到者,皆送进煤矿,永远不许这类人重见天日。

    这个提案比先前那个,得到了更多人支持。凡是生活在城里有手有脚的,谁也不希望自己辛苦了一个月赚来的薪水,被小贼转眼摸走,或者被骗子设套给骗个精光。故而很快,苏姓胖子就拿到了十几张大纸的签名,高高兴兴地捧在手里,找相关衙门去存档备案了。

    紧跟着,又有第三、第四、第五个人上台,公开宣讲自己的提案。或者拿到了满意的支持,或者铩羽而归。众旁观的士子名流们粗略算了一下,基本上涉及到市井草民切身利益的,就容易得到联署。而相对空泛或者长远的,则很难受众人响应。

    “让我也来试试,就不信天下百姓都愿意跟着朱屠户一条道走到黑!”来自恩州的名儒王蓬,找了个机会攀上一座讲台。拿起铜皮喇叭,扯开嗓子喊道:“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上古之时,人茹毛饮血,凌弱以强,行止无异于禽兽。有圣人降世,以礼教化万民。故人始知上下、长幼、顺逆,继而知忠孝、尊卑。始有别于禽兽,今大总管府推行“平等”之策,乃惑乱之始也。若人皆不知上下,无守礼仪”(注1)‘“他说什么?”周围的百姓被突然冒出来的“之乎者也”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互相询问。立刻有进过学堂者随口翻译道:“他说礼是天经地义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人才和野兽有了区别。而礼的意思就是,知道上下,长幼、尊卑的区别。如果不懂得这些,就是禽兽不如!”

    “去他娘的,又是那一套,让老子继续受一辈子欺负还不敢抱怨!”百姓们闻听,立刻如沸水般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

    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虽然今年正月才正式付诸文字,但三年多来,随着地方上的士绅和儒生被驱逐的驱逐,收编的收编,随着各类作坊和店铺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淮扬一带沿河运河的城市里,百姓对贵贱尊卑的教条已经非常淡薄。只觉得像现在这样凭力气和手艺吃饭,凡事都求个公道最惬意不过,谁也愿意再回到过去那种必须要仰人鼻息日子里继续受罪吃苦。

    因此,大伙根本不肯给王蓬把话说完的机会,很快,就有一些嗓门大的人带头喊道:“兀那书呆子,你一个外地人瞎叫唤什么。你愿意给蒙古人当驴子,尽管自己当去。别拉上老子,老子没那个当驴子的瘾!”

    “就是,自己愿意当奴才不算,还想拉上咱们!咱们淮扬人的事情,哪轮到你们这些外来的书呆子瞎嘚啵?!”

    “滚下去,滚下去。你自己愿意当狗,自己去当!把你的老娘和妹子,全送给蒙古人暖被窝。说不定还会赏你个官儿当!”

    “有官当也长不了!等咱们大总管北伐之时,他们还得滚下来!”

    “滚下来,赶紧滚下来!张明鉴火烧扬州时,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说话?鞑子掘堤放水时,怎么没见你们言语一声?现在老少爷们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们就又跳出来了?你们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就是,还有别于禽兽呢?鞑子杀人屠城,你敢上前放一个屁么??你有那胆子么?”

    “怎么可能,他们敢来咱们扬州,就是摸准了咱们大总管不乱杀人的好脾气。换了鞑子那边,他们才不敢胡乱放屁!”

    一句句,虽然粗鄙无文,却全都骂在了点子上。把个老儒王蓬骂得七窍生烟,偏偏又找不到官府和家丁可以替自己撑腰,震慑群氓。身体在台子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猛然喷出一口老血,仰面朝天栽倒在了木制台板之上。

    注1:王蓬,汉人。明初以志向高洁而闻名,终生不忘大元对他的浩荡皇恩。

第十一章 观星 (下 二)

    第十一章观星(下二)

    “原吉兄!”

    “最闲居士!”众士子名流看得肝胆欲裂,冲上看台,抱着老儒王逢放声悲鸣。

    台下围观的众百姓,也没想到说话者居然被大伙给活活骂死了,一个个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众士子名流们见状,心里愈发觉得悲愤莫名,于是纷纷拖长了声音,对着尸体哭拜,“原吉兄,你半生高洁,不染尘事,没想到,居然丧于乡野愚夫之口!”

    “最闲居士,你卫道而死,终将青史名标。小弟不才,愿尾随于后!”

    “最闲园丁,你以传大道为己任,今天骂贼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最闲,最闲,你.....”

    ....

    正哭得热闹间,耳畔却又传来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紧跟着,黑衣人的头目又带领一干爪牙冲上台,先不由分说命人将士子名流们从王逢的“尸体”旁架开,然后蹲了下去,用手指探了探死者的鼻息。随即抡起拳头,冲着“尸体”胸口便是重重一击!

    “你,他都死了,你还辱尸。此举与禽兽又有何异!”名儒周霆震火冒三丈,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冲到近前对着头目做势欲扑。

    那黑衣人头目只是随便挥了挥胳膊,就像赶苍蝇一般将他掀到看台角上。然后又朝着尸体的左胸口捶了两拳,拍了几掌。只听“唉呀——!”一声悲鸣,先前被大伙当作“殉道而死”的王逢,突然就哭出了声音来!

    “他这是气血攻心,老子当兵时若是没学过几手救护之道,由着你们咒他,他才真的死定了!”黑衣人头目站起身,冲着目瞪口呆的士子名流们大声叫嚷。“不懂,就别装大头蒜!这天底下尔等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自大加一点就是臭!”

    一番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却让众士子名流们个个无言以对。毕竟,他们刚才都以为王逢已经死透了,把悼念的文章都随口做了出来。谁料老儒王逢却命贱如斯,居然被一个兵痞随随便便朝胸口打了几拳,就又回转阳世。

    那黑衣人头目见众人接不上话,脸上的表情愈发轻蔑。“尔等既然准备说理,就别指望别人谁都洗耳恭听。准你们说话,不准别人反驳,这算说得哪门子理?”

    “你....”众士子气得火冒三丈,却不敢跟他动手,只能还以怒目。

    黑衣人头目见此,索性抓起铜喇叭,大声吼道:“我什么我?!我这是好心才劝你们,你们别不知道好歹!外边人过的日子什么模样,我扬州人过的日子什么模样,你们一路上没带着眼睛么?想凭着几句空话就让我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再回去给蒙古人做牛做马,难道你们以为人人都像你们一样,脑袋都被驴踢过了?!不服,不服你们尽管继续在台上瞎吆喝,今天你们若是能凑够一百个签名,老子把眼珠子抠出来让你们当泡踩!”

    “骂得好!李队长,就该这么教训这群外乡人!”

    “一群书呆子,你们怎么不去劝蒙古皇帝,赶紧把位子让给朱总管坐?”

    “日他娘,老子跟在大总管身后拼了命,还换回了几天舒坦日子。谁要想拿去,先过来问问老子手里的刀子!”

    “甭跟他们废那话,吃屎吃惯了的东西,哪闻得到五谷香?”

    .....

    霎那间,台下叫骂声如潮。一浪浪钻进周霆震、郑玉等等士子名流的耳朵。令后者脸色由红转黑,又迅速由黑转白。再也没勇气宣扬自己的君臣贵贱大道,扶着老儒王逢,落荒而逃!

    “唉!主公何必如此折辱斯文?!”湖面上的一艘毫不起眼的画舫里,刘基刘伯温拱起手,铁青着脸进谏。

    刚才那几幕,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一时间竟有些物伤其类。本能地就觉得是朱重九故意设了套子,让外地赶来质问他的士子名流们自己往里头钻。

    “伯温,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朱重九被问得一愣,赶紧收起脸上自豪的笑容,低声解释。“我既然决定利用他们试探淮扬民心,就不会自己再故意派人收拾他们。否则,试探出来的结果又有什么价值?”

    说罢,又将头快速看向坐在舱门口另外一张桌子旁的张松和陈基,带着几分怀疑问道:“那里边有你们的人么?我是说,刚才找士子们麻烦的那些人?”

    “主公明鉴,他们都不在军情处的监视范围!”军情处陈基拱了下手,正色回应。看向刘伯温的目光里,却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

    “微臣的人,只负责暗中盯着他们别做太出格的事情。却不会主动与他们发生纠葛!”内务处主事张松则站了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般辩解。

    “坐下说话!”朱重九笑着挥了下胳膊,示意张松不要太紧张。“那就继续盯着吧,务必保证他们在我方境内的安全。真的有花光了路费回不了家的,就想办法派人偷偷资助一些。过后去找苏长史,让他从我自己的账上单独拨款给你!”

    “主公慈悲!”内务处主事张松闻听,立刻大拍朱重九马屁。“他们要知道主公如此折节相待,一个个真该活活羞死!”

    “有什么好羞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朱重九笑着摇头,不经意间,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索然。

    的确如后世一些史学家判断的那样,在将自己的“平等之道”推出时,朱重九根本没有预料到,此举会遭到大半个儒林的拼死阻击。这些人,非但掌握着一个时代的话语权,同时也承担着将华夏族的文明精华以文字相传的使命。除非万不得已,朱重九根本不想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而当士子和名流们纷纷跳出来宣布跟淮安军势不两立后,淮扬大总管府无论如何应对,结果好像都是得不偿失。若是动刀子去杀,等于把精华与糟粕,一并丢进了血泊。若是听之任之,早晚有一天,这些读书人会觉得大总管府软弱可欺,进而做出更无法无天的事情。

    “主公何必跟这群狂生一般见识!”内务处主事张松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敢惹自家主公不开心。立刻又站起来,大声安慰道:“据微臣所知,他们在蒙元那边,也不怎么受待见。蒙元官府对他们的态度,一向是‘敢乱说话就狠揍’,根本不管他们是支持官府,还是反对官府!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一个个反而自诩为在野孤忠,恨不能立刻就为蒙古朝廷去死!!”

    “够了!”没等朱重九做出反应,刘伯温已经怒不可遏。“腾”地一下站起身,手指张松鼻子,“你,你好歹也出身于士林,多少给自己留一些脸面!”

    虽然已经发誓要追随朱重九一辈子,但是他在内心深处,依旧无法摆脱多年来所受的理学影响,所以闻听张松像剥笋般,将从前的儒林同道剥个精光,一瞬间,竟有些感同身受!

    而那张松,只是对朱重九一个人五体投地,对于刘伯温,却丝毫也不肯客气。迅速伸出一只巴掌,将鼻子前的手指拍歪。然后冷笑着道:“脸面,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留的。他们但凡还知道士林脸面,就不该来扬州现眼。有本事去大都城敲鼓鸣钟,让蒙元皇帝准了他的策,提兵百万南下,不扫平淮扬誓不罢休?!一张脸早就被妥欢帖木儿给坐屁股底下了,还来淮扬还充什么道德君子?我呸!刚才大伙说得好,脱脱水淹徐睢时,怎么没见到他们放出个屁来?!”

    “你......”刘伯温气得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晃晃。无论写文章,还是用计谋,他都强出张松十倍。唯独这唇枪舌剑,三个他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张松这种官场老油条的对手。

    “行了,都给我坐下。”身为淮扬大总管,朱重九当然不能由着下属在自己面前争吵。用手指敲了下桌案,低声呵斥,“看看你们两个,成何体统?怪不得那些人觉得我淮扬内部有隙可乘!”

    这句话,说得的确有些重。张松和刘伯温二人听了,赶紧收拾起眼睛里怒气,将身体转向他,双双施礼,“主公恕罪,微臣一时鲁莽,请主公责罚!”

    “行了!都给我坐下”朱重九瞪了二人一眼,用力摆手,“以后都注意些,有力气用在外边,别朝自家人身上使!”

    “是!微臣知错!”刘基和张松两个各挨了“五十大板”,谁心里都不痛快。但终究不敢再继续争执下去,互相横了一眼,相继归座。

    “那个叫王守义的教谕,是什么来头?看样子早就轻车熟路一般!”朱重九不愿再于调节两人矛盾上浪费时间,将目光转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扬州知府罗本,低声询问。

    “主公看人相当准!”罗本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拱手,“此人的确非同一般。自打被提拔为县学的教谕之后,凡是出头露脸的事情,全都少不了他。光是提案,基本上每月都能送到府衙里头一个,并且每个都能凑足五天的千人联署!”

    “那你就由着他?要是人人都像他这么折腾,扬州知府衙门就不用干其他事情了!”胡大海很少插手政务,在旁边听得纳罕,忍不住低声质问。

    “胡将军有所不知!”罗本转过头,笑呵呵地解释,“两年前初施此政时,知府衙门上下,的确有些头疼。但现在,却唯恐提案不够多。毕竟,光凭着罗某和府衙众人,怎么勤于政事,总会有所疏漏。而有人能送提案上来,好歹也能为大伙拾遗补缺。反正最后准与不准,决定权在府衙这边,提案再多再怪,也折腾不出什么麻烦来!”

第十二章 移宿

    第十二章移宿(上)

    “这.....”胡大海费了一些力气,才完全琢磨清楚罗本的话,笑了笑,低声道:“这办法的确是独辟蹊径,至少府、县两级官老爷能及时体察到民情,不会被胥吏和豪族联合愚弄!”

    “主公的一些善政,的确是需要施行一段时间之后,才能体味到其中妙处来!”罗本偷偷看了朱重九一眼,略带几分拍马屁的味道点评。

    “那又如何?”刘基心里不痛快,因此毫不客气地指出其中纰漏,“从古到今,什么政令初立之时,不是畅行无阻?然用不了几年,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似刚才那位王守义,若是背后有个奸商塞些钱给他,再给雇几百个人帮他联署。然后再买通了各科胥吏,分说此提案的诸多好处。这扬州城的县君和府君,不照样会被奸商玩弄于股掌之上?”

    “刘参军这话就过了,罗某虽然愚笨,却非无目之人!更不敢尸位素餐,有负大总管所托!”罗本虽然是刘基的晚辈,也受不了这位师叔当着自己的面儿,把拿府、县两级的主官比作娼妓。立刻红着脸,低声反驳。

    “刘某只是打了比方!未必说得就是你!”刘伯温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误伤了一个友军。冲罗本拱了下手,权当赔罪。

    “其他各地的县、府主事,也未必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蠢货!”张松却趁机插了一句,故意放大刘伯温的话,给后者树更多的敌人。

    “那要看是谁来做官!”刘伯温正愁没有发泄对象,迅速将目光转向了他。“罗知府乃刘某的同门,当然知道轻重。但换了某些只懂媚上欺下的,可就真未必!比如说当年大元在扬州路的那些狗官.....”

    “你.....”张松恰恰就是狗官之一,立刻气得脸红脖子粗。

    眼看着二人又要当场针锋相对地闹起来,朱重九不得不再度轻敲桌案制止。“行了,伯温,张主事做事一向用心,你不要老拿他当出气筒。永年,你也不必多心。咱淮扬的诸多机密能不外泄,内务处功不可没!”

    “是,主公!”张松闻听,立刻起身长揖,“主公当年不嫌微臣曾屈身事虏,却待臣如腹心。微臣,微臣,当时,当时就曾经立下誓言,这辈子,这辈子必粉身以报!”

    这些话原本半真半假,但他亲口说出来后,却又触动了自家心中之痛。头一低,两行眼泪缓缓淌了满脸。

    那刘伯温见了,心中好生不屑。但一些过分犀利的话,却再也无法宣之于口。毕竟张松已经把他自己最大的短处暴露了出来,如果有人继续刻意针对他,就等于捏软柿子。非但得不到周围同僚的支持,反而容易落下仗势欺人的印象。

    “行了,你的辛苦我知道!”朱重九见张松落泪,也觉得不能冷了此人的心。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沉吟着补充,“内务处的差事若想办得好,肯定会得罪很多人。但是你放心,你这些年的功劳,我和苏长史都看在眼里。眼下我手中还没有合适的人替代你,所以你还得继续辛苦两年。等将来后生晚辈们成长起来,我便许你调任他职,永年,你意下如何?”

    “主公,多谢主公厚爱!臣没齿难忘!”张松闻听,欢喜得立刻顾不上再淌眼泪。一个长揖拜将下去,半晌都不愿意直腰。

    除了油滑之外,他性子里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谨慎。知道自己现在的角色,与历史上侯封、来俊臣等酷吏极为类似。而他自己偏偏在淮扬大总管府内没任何根基,若是树敌过多的话,早晚也会落到侯封、来俊臣等人一样的下场。所以巴不得早日将内务处的差事交卸出去,哪怕是平级或者降级调动,都心甘情愿。

    今天终于被朱重九当众答应了,等有了机会,就另有任用。试问张松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因此连带着对刘基,都不再怀恨了,反而于内心深处存了许多感激。

    “行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先给我把合适的人才培养起来!”见到张松欢喜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忍不住又摇头苦笑。

    他自问不是一个凉薄的人,但这个时代的传统观念,好像能成大事者,就一定会无情无义。所谓孤家寡人一词,其实最恰当不过。只要你坐上了那张椅子,就迅速脱离了人类范畴。转眼间就蜕变成了一头怪兽,心脏中没有任何温暖可言。

    朱重九不愿变成一头怪兽,哪怕将来失去一些权力,他也不希望自己对周围这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们举刀。因此,又想了想,笑着对众人说道:“刚才刘参军的话,虽然过分了些。但也给大伙提了个醒。随着咱们淮扬的摊子越来越大,百官当中,难免有人会偷懒。所以两位长史和吏部,在监察与考核方面,还得更认真些。能想出办法来防患于未然,就尽量别等到下面出了错,再亡羊补牢!”

    “遵命,老臣定不负所托!”苏明哲和逯鲁曾两个闻听,立刻双双起身施礼。

    “我记得蒙元那边,有御史台,专门负责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朱重九笑着点点头,然后低声向逯鲁曾请教。

    逯鲁曾早年,就曾经做过蒙元的御史大夫。当然对其中门道了如指掌。因此拱了下手,笑着回应:“主公说得极是!御史台乃秩从一品。地位略低于于中书省,但不受中书省管辖。设大夫二员,从一品;中丞二员,正二品;侍御史二员,从二品;治书侍御史二员,正三品.....”

    “不妨搬来!”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打断,“咱们不用分那么细,就设立一个监察处,诸君以为如何?”

    “善!”不待别人回应,苏明哲抢先表态。

    随着淮扬大总管府越来越庞大,他这个长史肩头的担子就越来越重。因此巴不得多设立几个机构,替自己分担一些政务。也好让自己有时间松口气,好好享受享受高官厚禄,娇妻美妾的生活。

    “臣以为,监察处位置太低,不足以审核百官。而若是将检察处摆得太高,又会令我淮扬大总管府内部官制失衡。所以,主公还当效仿中书省,再多设几处机构,并行于上,共同为主公承担国事!”逯鲁曾则稍微慢了一步,斟酌着提议。

    作为朱重九和禄双儿两人的长辈,他现在竭尽全力,替淮扬设立一套相对完整的运行制度。那样的话,即便有生之年他看不到孙女婿一统天下,至少新朝的官制出于他的手。禄家的子孙后代,也将永远受到他的余荫。

    “我淮扬今年上半年战事不多,恰好该重新梳理官制!否则,将来问鼎逐鹿之时,必受其苦!”虽然于同僚们依旧合不到一处,但是在商量正经事时,刘基却非常尽责。拱了下手,非常认真地补充。

    “微臣附议刘参军之言!”

    “微臣以为,主公当早定官制,以图将来!!”

    “微臣以为,两位长史和刘参军,所言皆有道理!主公既然已经受封吴公,左相,麾下官制,也应重新调整!”

    “微臣以为......”

    其他在船上的文武官员,也纷纷站起身,低声表态。重设官制,就意味着朱重九距离称孤道寡又近了一步,大伙也跟着都有机会升迁。所以此时此刻,谁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就这么定下来!”朱重九向来能从善如流,大手一挥,做出决策。“大总管府之下,,先设立一个政务院,由苏长史兼政务院知事,主持日常。禄长史从第一军团长史,调任政务院右副知事,其他职位不变!冯参军递补为第一军团长史,兼枢密院左副知事。其他内部职位,由你们三个商量着定!然后再从六局内酌情选拔!”

    “臣等当鞠躬尽瘁!”苏明哲、逯鲁曾和冯国用三人,立刻齐齐躬身。

    “知事,比各局主事略高半级,副知事,与各局主事齐平。具体相应等级,则由政务院来决定。除兵局和工局之外,政务院直辖其他六局。日常琐事,及县令以下官员任免,在政务院内商议决定。政务院内无法决定,或者超出决定范围者,则上交本总管,或者交由大总管府召集百官公议!”朱重九想了想,又大声补充。

    他现在也早不是当年的朱屠户,对日常政务处理越来越熟练,对整个淮扬系的未来也有了一套相对完整的规划。因此举手投足间,都露出了一股无法掩饰的自信。

    “是!”苏明哲和逯鲁曾等人见了,心中只有欢喜的份儿,哪里会想着阻挠?又纷纷躬身下去,大声领命。

    “与政务院并列,再加设监察院、枢密两院!”趁着众人士气高昂,朱重九索性趁热打铁,“监察院形同蒙元的御史台,设知事一人,左右副知事各一人,级别与政务院等同。专门负责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必要时,可以与本总管请令,调用内务处人员配合!礼部禄主事调任监察院知事,户局副主事陈宁,刑局副主事魏观,分别调任左右副知事。三人所空出职位,由政务院和各部官员商议,另外推选贤能,经大总管府公议通过后就职!”

    “臣,定不负主公所托!”

    “微臣,谢主公知遇提拔之恩!”

    被点到名字的人,纷纷起身施礼。特别是陈宁和魏观两个,前年秋天才经集贤院举荐出仕,不到两年时间就身居显职,激动得声音哽咽,热泪盈眶。

    “都请坐!”朱重九笑着冲大伙点点头,示意众人回到各自座位。然后又吸了口气,大声宣布,“枢密院,则由本总管亲领。兼管兵局、工局、军情处、内务处、总参谋部和大匠院。”

    “理当如此!”苏明哲、逯鲁曾二人,带头附和。

    “非主公,无人能胜任此事!”张松、陈基、罗本、于常林等年青官员,也纷纷表态。

    兵局和总参谋部涉及兵权,而兵权乃重中之重,任何诸侯都不会交给他人代领。至于大匠院、军情处和内务处,则是朱重九的独创,别人想管,也不知道该如何管起。唯独工局,名字听起来与工部有些类似,但执行的日常任务,却又是造炮、造枪和诸多涉及到淮扬根本的东西,事关过于重大,轻易也没人敢插手。所以这六个部门,归于枢密院之下,再好不过。

    但是朱重九接下来关于枢密院人事的的任命,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枢密院不设知事,左副知事由总参谋长兼任,右副知事由兵局主事兼任。从即日起,刘伯温出任总参谋长,刘子云兼任左副知事。其他各职位,由枢密院下各局主事,及各军团都指挥使举荐。经左右副知事考核之后,再由本总管亲自任命!”

第十三章 移宿 (下)

    第十三章移宿(下)

    “主公.....”苏明哲一直对刘伯温心存提防,双手用力一扶桌案就准备站起来反对。然而,他的袍子下摆却被逯鲁曾悄悄地拉了一下。于是乎,反对的话立刻就变成了支持,“主公此举甚善,子云行事稳重,正适合出任右副知事一职!”

    “刘参军算无遗策,左副知事一职非其莫属!”聪明人可不止是逯鲁曾一个,内务处主事张松也站起来,大声替他的老对手造势。

    有这两个人带头,其他原本对刘伯温骤得高位心存抵触者,也纷纷将反对的意见憋回了肚子里头。

    左副知事地位虽然高,手中毕竟没有任何实际兵权。而将施政、监察和军机诸事分开后,也省得刘伯温再对其他人继续指手画脚,让大伙都省去了不少麻烦。

    倒是刘伯温自己,万万没想到在屡屡得罪同僚的情况下,朱重九依旧以重任相托。红着脸站在原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主公,主公厚爱,微臣,微臣愧,愧不敢当!在座诸君,才能过微臣十倍者车载斗量。微臣,微臣.....”

    “行了,伯温,你就别推辞了!”朱重九大手一摆,打断刘伯温自谦,“我可没时间跟你弄那套三辞三让的花样。参谋长让你担起来你就担起来,反正最后到底打不打,如何打,还有我这个大总管最终做决定。你只需要根据军情处获取的线报,以及我方力所能及,出谋划策就行了。谋划准了,大伙自然会服你。若是接连出了馊主意,年底评测时,苏、禄两位长史想必对你也不会太客气!”

    “哈哈哈.....”众人闻听,立刻又笑成了一团。

    大总管府就这点好处,任何人在其位就必须负其责,谁也甭想尸位素餐!做事用心肯干,升迁快不说,年底分红之外还能拿到厚厚的一笔嘉奖,不用收什么贿赂,就足够全家老少花上好些年!可要是站着茅坑不拉屎,或者屡出昏招,所受到惩罚也绝对令人肉痛。最残酷的例子就是户局两位主事,去年因为很小的疏失,就比同级官员少拿了两千余贯,疼得二人足足有三个月嘴角都是歪的,连吃饭、喝水都无法掰直!

    “今后地方官制,也依照大总管府为样本进行梳理!”朱重九将手微微向下压了压,继续阐述自己设想出来的组织架构,“路、府之下,设政务厅,监察厅和枢密厅,与政务院、监察院、枢密院相对应。再下分设八科,对应大总管府下的八局。州、县一级,则不单设三厅下属衙门。由八房直接对应八科。军情、内务两处在府、州、县所设衙门,皆由两处直辖,不参与地方政务。监察厅的人事安排,亦由监察院直接做主,不受地方管辖。”

    另一个时空中的三权分立,朱重九自知无法搞起来。但把军事、行政和监查部门彼此分开,却是淮扬大总管府眼下力所能及。毕竟将监查的权力收归中枢后,对地方官员无形中也能达成一定的威慑效果。而不受地方官员擎肘,监察官员就更容易履行自己的职责。

    至于兵权,拥有二十一世纪记忆的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将其交给别人的。没有武力做后盾,任何美好的理想,都会被瞬间对手踩在脚下。

    蒙元和故宋,地方官制和中央官制也有类似的划分,所以众文武无论听懂没听懂朱重九的构想,谁也不会轻易就站起来表示反对。整个画舫迅速静了下去,从苏明哲、逯鲁曾两位长史开始,一直到有幸恰逢其会的各局属吏,大伙都瞪圆了眼睛,飞快地在心中权衡新官制即将带来的变化,唯恐揣摩不够仔细,体味不够及时。

    片刻之后,却是新任枢密院左副知事刘基刘伯温又站起来,带着几分犹豫发问,“主公,微臣有一事不明。”

    “说罢,我也是临时想到这些,有疏漏在所难免。”朱重九礼貌地做了各请的手势,笑着吩咐。

    “军机诸事皆归枢密院,而户局却归政务院。若枢密院决议向某处用兵,而户局却不能及时拨付钱粮,岂不会延误军机?”刘伯温回头看了一眼苏明哲和于常林两人,带着几分小心补充。

    “要依照具体情况而论。若是临时发生战事,来不及在议事厅内付诸公议,则由各军团都指挥使自行决定战守,然后再呈报枢密院,由后者与政务院相协调。若是国战,则决策之前,必须由枢密院先行拿出提案,与政务院正副知事及各部主事一道,在议事厅中公议,然后再决定是否执行。”这个问题其实不难,朱重九想了想,很快给出答案。

    “若是决策之后.....?”刘伯温做正事儿时素来谨慎,又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追问。

    “决策之后,各部必须执行。无论是隶属于哪个院!归谁管辖!”朱重九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打断。

    “主公,老臣也有一事不明!请主公解惑!”逯鲁曾闻听,也赶紧站了起来,大声询问,“主公刚才声言,各路或者各府,下设三厅,三厅之下,还有八科。监察厅归监察院直辖,枢密厅是否也如监察厅之例?抑或枢密厅由知府与枢密院共管?兵、工二科主官,将由谁来任免?地方有事,兵、工二科,可否受知府调遣?”

    朱重九想了想,非常小心地给出答案,“枢密厅除军情、内务两处下属的衙门外,皆参照政务厅,由地方与枢密院共管。工、兵两科主官任免,由地方提名,报枢密院审核。工、兵二科,日常诸事,受地方管辖。若战时或者临时沦为战区,则划归枢密院或者军团长官直辖!”

    “各军团与驻地所在衙门之间,将如何相处?”逯鲁曾拱了下手,继续大声相询。

    “这个....”朱重九又仔细斟酌了一番,继续回应,“若是边陲,或者军团都指挥使奉命在此开府建牙,则由军团与政务院共同管辖。若是腹心之地,则军团无权干涉地方之事!”

    “多谢主公解惑!”尽管年龄和辈份都在朱重九之上,逯鲁曾却一丝不苟地行了个下属之礼,然后继续追问,“地方主官,如知府、知县,由谁来任免?”

    “知府兼任政务厅知事,由政务院提名,交大总管府公议后任命。若不能尽职,则由监察院弹劾,亦经大总管府公议后罢免。知县及知县平级或者以下,则由政务院自行任免,然后向大总管府报备。公议之时,三院正副知事及下属辅官,八局两处正副主事、佥事,凡非公出或者告病者,必须到场。若是本总管在,则公议由本总管主持。若是本总管出征,则由苏长史、禄副知院两人,择一主持。将公议结果送往本总管批复后,便可生效!”

    “多谢主公!微臣请将即日之言交有司记录在案!”逯鲁曾又郑重行了个礼,大声说道。

    “可以,伯温,你组织参谋将今日之言整理记录!”朱重九会意,点了点头,大声吩咐。

    见无论如何提问或者质疑,朱重九都不生气。其他在场官员也大受鼓舞。纷纷站起来,就三院职责的划分,地方与中枢权力的分割,以及各局各科之间的行为界限,地方与军方管辖权的疑问,接二连三提了出来。

    改制之事,虽然今天是临时提出。但私下里,朱重九早已经琢磨了很长时间,做了相当充足的功课。因此,对当场能做决定的,就尽量给出决定。一时无法做出决定的,则吩咐刘伯温带领参谋们记录在案,交由日后在议事厅内,由三院八局两处公议,然后再做定论。

    一时间,整座画舫里人声如潮,大伙都知道事关本部门日后权益范围和发展方向,谁也顾不得再温良谦让。只有大匠院,始终超然事外。既不参与这种权力的盛宴,也不受分割结果的影响。只归朱重九本人直辖,从财务到人员都完全独立,谁也甭想染指。

    直到天色全黑,本轮官制重新架构以及权力划分,才暂时宣告一段落。朱重九被累得头晕眼花,一上岸,立刻跳上了徐洪三调来的马车,逃一般远遁。

    各级官员则带着满足或者失落的表情,摇摇晃晃地登车回家。今天的事情,看似临时起意。但谁都知道,早晚都势在必行。而为了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结果,从朱重九本人,一直到在场的各局佥事,大伙都累得不轻。

    逯鲁曾年龄最大,苏明哲则因为当年做小吏时放浪形骸糟蹋了身子骨,所以累得最厉害。然而两人全都没心思立刻休息,拖在最后下船,然后互相看了看,相跟着跳上了同一辆官车。

    刚刚在车厢中坐稳,苏明哲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低声询问:“善公,今日为何要阻止苏某?莫非善公也觉得,我淮扬若设立枢密院,就一定离不开那姓刘的狂生么?”

    “主公在千斤市马骨而已,哲公何必扫他的兴?!”逯鲁曾早就知道苏明哲会跟上来,同样打着哈欠回答。

    “嗯!”苏明哲没想到重用刘基,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在,愣了愣,脸上露出几分佩服。“主公,可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是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逯鲁曾则欣慰地点头,“肯为我用者,哪怕政见相左,也可以推心置腹。不能为我用者,哪怕名满天下,也绝不假以辞色。消息传出去,用不了多久,那些远道而来的士人中间,就会自动发生分化!”

    “主公,主公,唉!”苏明哲叹息着摇头,“主公居然事先也没知会苏某一声。今日多亏了善公,否则,苏某差一点儿铸成大错!”

    “不至于,你出言反对,顶多是让主公再多强调几句刘基的功劳罢了!”逯鲁曾又笑了笑,继续大发感慨。“你以为主公是临时起意么?如此重要的职位安排,他怎么会临时起意?包括今天三院分立,主公想必也琢磨了许久。”

    “这,何以见得?”苏明哲越听越糊涂,拱了拱手,虚心求教。

    “三院并行,呵呵”逯鲁曾手捋胡须,洋洋得意,“不就是故宋的东西两府,外加一个御史台么?连主官的职称都懒得换,直接将知院给搬了过来。经过今日之后,他再说无问鼎逐鹿之志,老夫第一个低头偷笑!”

    “啊?!”苏明哲又是一愣,嘴巴顿时张得老大。

    小吏出身的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试图阻挠刘伯温出任枢密院左副知院时,为什么先被逯鲁曾拉住了袍子角,然后又被张松欲盖弥彰。这两人一个做过蒙元的中枢闲职,一个做过蒙元的地方知府,当然知道从宋到元的官制演变。所以一听到朱重九的话,就知道自家主公已经有意或者无意地,为将来立国做起了准备。

    而在此时,身为政务院知事,文官之长的他,却不关心政务院的“地盘”大小,反而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兵权的总参谋长人选,去拂主公的意,绝对是一记昏招。弄不好,非但未能阻止刘伯温上任,反而惹得自家主公警醒,果断限制政务院的权力,得不偿失!

    逯鲁曾所想的,却远不止这些。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苏明哲,叹息着道,“哲公,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该恭喜你,还是该提醒你了。咱们淮扬,虽然还没立国,但你却始终都是吴公麾下第一人。放在春秋,就是一国之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一举一动,也关乎国运!”

    “啊!这——!”苏明哲又发出一声惊叫,好险没栽到座位之下。

    这几年,他这长史做得很舒坦,门生故旧对他也足够尊敬。可他却真的没想到,自己日后要做开国宰相。那可是姜子牙、诸葛亮等星君下凡,才能触及的高位。而他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无良小吏。即便在长史位置上,也多数时间都是个管家角色,怎堪得了如此大任?

    “哲公也不用过于担心!”见苏明哲被吓成了如此模样,逯鲁曾赶紧又笑着安慰,“你对主公忠心耿耿,主公对你信任有加,此乃为相的头两个必备要素。至于其他,做不来可以慢慢学,反正以主公之才,为相者也无须操心太多。而以主公之仁,即便哲公日后有所疏失,他顶多也就是数落你一顿,罚你些钱财罢了。而你哲公,恐怕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第十四章 紫微

    第十四章紫微(上)

    “那是,那是!主公给苏某的干股实在太多了,苏某,苏某有时候都犯愁这么多钱,该怎么拿去用才能用完?”苏明哲咧了下嘴巴,讪讪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罚款他是不怕的,只要干股不收回去,即便把家底罚光,转眼就又能分回半座金山来。至于丢官,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他还真不在乎把位置交出去。反正只要朱重九能最后一统天下,他苏明哲就是排在第二位的收益者,与当不当丞相没多大关系。

    “那就把钱花到主公花钱最多的地方,如大匠院,百工坊,还有各地学堂!”逯鲁曾又看了苏明哲一眼,带着几分羡慕替对方出主意。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缘。像苏明哲这种才不过中等者,将来居然也能名标凌烟阁之首!不过,此人也有此人的好处。至少,他不贪权,不会引发君权和相权的直接冲突。而后者,则是大元朝急速走向衰败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儿,逯鲁曾又庆幸地长吐一口气。操那么多心干什么?那小子装着什么都不懂,却知道现在就跟群臣划分权力和职责。谁知道,他将来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还是双儿有眼光,当初隔着帘子,就知道这小子在装傻充愣。呵呵,一个该懂全都不懂,不该懂全都懂的小家伙,天知道他的老师是怎样一个奇人!

    带着满怀的欣慰和感慨,老榜眼逯鲁曾与长史苏明哲,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回了扬州城内。然后又找了干净安全的酒馆相对小酌了几杯,直到家中长子派人来接,才意犹未尽地跟后者挥手告别。

    “双儿的眼光,老夫自愧不如。呵呵,你这做爹的,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哈哈,哈哈!”已经喝得有些半醉了,一回到家中,逯鲁曾就拉着儿子的手,大发感慨。

    “阿爷,有客人来访。正在书房等您!”禄鲲听得心中大急,赶紧拉了忘乎所以的老爷子一下,低声提醒。“是监察院的两位同僚,他们想当面向您求教做言官之道。我,我不便推脱,所以,一直陪着他们在书房等!”

    “监察院的同僚?!”逯鲁曾手扶自己额头,想了好一阵儿,也意识到自家儿子今天升了监察院知事,而监察院到目前统共才有三名官员,除了禄鲲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两位副知事。

    一左一右,今天全都齐了!再加上儿子禄鲲,整个监察院,此刻就在他逯鲁曾的书房中!

    “胡闹!”老榜眼心中的酒意,立刻吓醒了大半儿,赶紧推了儿子一把,大声命令,“你也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怎么如此公私不分?监察院的事情,能回到家里来商量么?主公虽然待咱们禄家仁厚,可咱们也不能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父亲大人?”监察院知事禄鲲被训了个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敬语。

    逯鲁曾则又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儿子脖子上,“快去,快去,请他们各回各家。改日大总管府议事时,再当面请教不迟!这么晚了,老夫不想招待客人!”

    “是!父亲大人,我这就送他们走!”禄鲲由愣了愣,带着满腹的委屈答应。

    “回来!”逯鲁曾见此,只好又出言将儿子叫住,低声指点。“老夫今日成了政务院副知事,你做了监察院知事。德山是第五军团都长史,双儿是吴公夫人。咱们禄家,如今也算得上淮扬数得着的显赫之门庭了。你真的还嫌不够引人注目么?把整个监察院都搬到老夫的书房来,你要老夫如何指点他们?干脆,咱们爷俩直接把满朝文武的名单直接草拟出来算了,反正有老夫和你在,不愁做不成这件事情!”

    “父亲.....”禄鲲只是高兴得有点儿过了头,却不是个糊涂虫。听完了父亲的话,顿时,冷汗顺着脊背淋漓而下。

    监察院由纠察百官之责,而大晚上的,整个监察院的人都跑到了禄家商议事情,还把政务院副知事拉来参与。这要是落到张松那厮眼里,再经过一番润色加工,天知道会被歪曲到什么地步?

    即便张松不拿此做文章,万一被其他同僚看见,直接其捅到议事厅中,恐怕自家女婿再仁厚,心中也难免会留下一些阴影。

    想到这儿,禄鲲赶紧先跟自家父亲认了个错。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以父亲大醉为由,将两位客人以最快速度送走。

    做完了这一切,他依旧觉得心中忐忑难安。赶紧又走到后院正房,毕恭毕敬地站在屋门口,隔着门向自家父亲请罪,“阿爷,儿子知道今天做错了。请阿爷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滚进来!哪学的这套?老夫可没教过你!阿福,去给大少爷开门!”逯鲁曾在屋子里边骂了一句,气哼哼地命令。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老仆人阿福从里边拉开,禄鲲三步两步冲了一句。先看了看自家老父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释,“阿爷,他们今晚来咱家,的确是为了向您求教而来。并非,并非有什么别的,别的图谋!”

    “若是有,老夫定然不会放过你!”逯鲁曾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余怒未消。“万一主公今后问鼎,咱们禄家就是外戚,你懂不懂?有史以来,你见过哪家外戚如此敛权,最后还能得到好下场的?”

    “双儿,双儿她,她不是,不是那么多心的人。主公,主公也不是!”禄鲲被骂得满脸是汗,低着头小声辩解。

    “他们夫妻俩的确都不是那种人。可,可你女婿他毕竟是帝王啊,虽然终日把‘平等’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可那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为己用,你懂不懂?他,他终究还是个帝王。即便他自己不想做,底下人也会把齐心协力他推到那个位置上!”逯鲁曾又瞪了儿子一眼,喟然长叹。

    帝王家没有私情。那个位置上无论坐着的是谁,都必将断绝一切人间恩义。李世民一代明君,照样杀兄逼父。赵匡胤未发迹前义薄云天,只要黄袍往肩膀上一披,照样欺负结拜兄弟的孤儿寡母。至于蒙元这边,皇后一族被杀得血流成河的事情还少么?也就是奇氏乃高丽人,没有能拿上台面儿的亲族,才最终避免了这种麻烦。

    “儿子知错了,请父亲不要生气!”见老父愁眉不展,禄鲲不敢再狡辩,一边施礼,一边低声补救,“明天一早,我就亲自去找主公解释。他心里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听小人挑拨!”

    “笨!”逯鲁曾听了,气得又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两个儿子什么都好,却根本不适合当官。原来一个管着礼局,一个管着学局,都是没啥实权的清贵位置,所以也不怕闯出祸来。而如今老大却入主了新设立的监察院,唉,真是令人喜忧参半。

    喜的是,孙女婿毕竟是自家孙女婿,信任禄家,也时刻知道给禄家以照顾。忧的则是,以禄鲲这书呆子性格,做了监察院知事,难免会像自己当年在蒙元那边一样,动辄得罪同僚,四下树敌。甚至还有可能连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没弄清楚,就胡乱开口。那样的话,恐怕非但令同僚不喜,朱重九这孙女婿,难免也是一脸尴尬。

    想到这儿,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数落道:“你以为那张松就愿意做小人么?不是他想,而是主公需要他做!一个国家想要不出贪官污吏,就必须有这么一个小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那,您说那我该怎么办?”禄鲲怎么做都不对,干脆直接向父亲问计。

    “不用解释,明天早晨,直接找主公进谏!只要你们监察院能踢开头三脚,那今晚他们两个来,就是因为公事。谁也不好吹毛求疵”逯鲁曾虽然对儿子不满意,却不得不替他想办法洗清嫌疑。

    “进谏,进谏什么?”禄鲲依旧满头雾水,瞪圆了眼睛继续小心求教。

    “那些外地来的书生啊,你没见主公叹气么?”逯鲁曾横了儿子一眼,继续支招。“监察院的职责是什么?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百官善恶,现在你还没时间去纠察。但政治得失,眼前就有一件。主公无意间,与天下读书人势同水火。而来淮扬的读书人就个个都想以死殉道么?未必吧!否则你弟弟负责的集贤院中,怎么会挤满了人?去年的科举,报名的地方为何盛况空前?”

    “这......?”禄鲲佩服地看了一眼自家老父,低声回应,“当然是为了前程而来!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咱淮扬兵精粮足,最有机会问鼎,所以读书人自然要争抢着往这边赶!”

    “然!”逯鲁曾笑着点头,“不光是普通读书人,那些士子名儒,有几个真的从蒙元朝廷那边得到过好处,真心愿意做异族的孤臣?他们看淮扬不满,无非就是主公的‘平等宣言’而已,而圣人虽然崇礼,却从没说过礼不下庶民。我儒家能从两汉传承至今,靠得也不是抱残守缺,而是变中求活。既然能适应得了三国鼎立,适应得了五胡乱华,适应得了大宋和大辽并立,还能针对蒙元马上得天下得出夷狄入“华夏则华夏”的推论,就不会排斥主公之‘平等’,只不过,中间缺了一道桥梁,将其沟通连接起来罢了!”

第十五章 紫微 (中)

    第十五章紫微(中)

    “桥梁!”仿佛遭到当头棒喝,禄鲲的身体晃了晃,本能地重复。

    事实上,他最近几个月来,心情也颇为苦闷。啃了半辈子四书五经,谈了半辈子三代之治,本以为在新朝中,能让往圣之绝学发扬光大。却万万没料想,自己所辅佐的主公突然彻底跳出儒家窠臼,离经叛道地抛出了另外一套与儒家所持纲常秩序完全相悖的东西。这让埋首穷了半辈子的他,如何能够适应?!而禄家,偏偏早已经与朱重九,与淮扬系密不可分!令他想反对都鼓不起任何勇气,只能把所有困惑和郁闷都藏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承受煎熬。

    而今天,自家老父的一番话,却在他眼前猛地推开了一扇宽阔的窗口。抬眼望去,外边竟是风光无限!

    “对,桥梁!”明亮的鲸油灯下,逯鲁曾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点头。“桥虽然短,价值却逾大路百倍。重九聪明就聪明在,他的整个约法只有一句话,“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这样,下面就有了无数种解释的可能。而古圣先贤所推崇的圣人之治,其实也语焉不详。‘礼不下庶民’是礼,‘天下为公’则为大道!”(注1)“嘶——!”禄鲲闻听,又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迅速由喜悦转为凝重。

    对于儒林子弟来说,后半句话可是标准的大逆不道之言。但事实上,却绝对无懈可击。三代之治,圣人之世,皆不见于史料。先贤之言,关于礼的说法也五花八门。直到汉代,才由儒门大贤戴圣相对系统地编纂出一本《礼记》,但是其内容又过于庞杂散乱,上至王室之制,下至民间之俗,无不涉猎。其中能够经得起考证的,偏偏少之又少。

    至于“礼不下庶民”也不是孔圣在《论语》中的原话,而是出自《孔子家语》。后者成书不早于汉代,在宋朝时就有许多人直证其伪。

    所以用三代之治的故事,来解释朱重九的平等宣言,可行性非常高。将儒家经典《论语》加以引申,也不难得出,在古圣眼中,人和人之间的地位没有太多分别。否则,夫子就不会说什么‘有教无类’,直接让草民家的孩子不要读书就行了。

    “我儒家乃入世之学问,绝非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否则,圣人何必叹无所取材。”见自家儿子目光发直,半晌没有回应,逯鲁曾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补充。“而入世,机必须适应于世。否则,我儒家早就与其他诸子百家一样,日渐衰微!所以,兴新儒,并非单纯为了辅佐汝婿,亦是为了我儒家能够长盛不衰!”(注2)“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可乎?”听老父越说越郑重,禄鲲也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追问。

    “无可与不可!”逯鲁曾深深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着摇头,“而是看你要求一时之功,还是求万世之德业!”

    “这个......?”饶是禄鲲学富五车,也被老榜眼的话给绕了个晕头转向。迟疑半晌,也无法接上下一句。

    “你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此事。不如找几个聪慧练达之弟子,由他们列阵于前。你于帐后暗中点拨谋划即可!”逯鲁曾对儿子的表现显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声指点。

    “父亲大人教训的极是!”禄鲲讪讪地笑了笑,点头承认。相比于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的老父,他的确“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当场做出反应,而是过后很久,才会终于想出应对办法来。

    这种性格,的确不适合冲锋陷阵。无论血肉横飞战场上,还是笔墨横飞的儒林。但以他的学识和人脉,做个居中调度的主帅,倒也人尽其用。毕竟要想以平等之说开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扬大总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们这些自家人。

    “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乃吕氏之言!”见儿子脸上还带着几分不甘,逯鲁曾笑了笑,继续低声点拨。“而吕氏虽然因变法兴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场却颇为凄凉。为父虽然总是说你愚钝,却不忍看着你将来落到如此结局!”(注3)“孩儿明白。父亲您尽管放心!孩儿不急于求成便是!”禄鲲闻听,心中顿时一暖。点点头,非常认真的回应。

    “你明白就好!”逯鲁曾笑着点头,目光继续在儿子身上缓缓扫动。稚嫩,孱弱,虽然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即将追寻的大道来说,却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龄和身子骨,却恐怕无法坚持到最后。所以,也只能多为他找几个帮手,让他们共同承担。“儒学之变,虽然不在朝堂,但凶险却未必比吕氏变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骂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韩昌黎,假托复古之名,却行革新之实。生前从未遇到大风大浪,而其身后,苏子瞻说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称其为君子!”(注4)“复古?!”一瞬间,禄鲲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复古!”逯鲁曾则像一头千年老狐狸般,在灯光下笑着点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狡诈。“其实革新也好,复古也罢,最终目的都是求变。只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错,满盘皆输。而复古,效果虽然慢些,却如细雨润物。所以古来变法者,即便事成,亦难免身败名裂。而复古者,无论韩昌黎还是司马文正,皆受万世景仰!”

    “父亲大人说得是,儿谨受教!”禄鲲越听眼睛越亮,越听眼睛越亮。忽然站起来,向着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爱子也莫如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知道自家儿子不甘心被当作“因女得势”的外戚,急着做一番事业。所以就将另立儒学门派的大业交给了他。而与此同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也知道自家儿子的缺点在哪,唯恐他惹祸上身,所以干脆连具体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并教之。

    那就是,假托复古之名,行新学之实。毕竟,无论三代之治,还是圣人经典里,都有无数现成的东西可以曲解引申。将其牵强附会为“平等”,不会比“夷狄入华夏则华夏”难度更大。

    “起来,起来,咱们父子,用不到这些!”逯鲁曾伸出双手,用力将儿子拉起。然后,带着几分期盼的意味低声补充。“其实,儒学早就该变了。当年,两宋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临了,士大夫除了陪着少帝投海之外,却想不出任何力挽狂澜的办法。不是士大夫不肯尽心,而是世易时移,而儒学中治国之术却没随之而变。都说半本《论语》治天下,半本《论语》,怎么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为父当初为芝麻李所掠,未必没有殉难之心。然而在徐州见了红巾贼所为,见了汝婿朱重九如何制器、练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说激励将士舍生忘死跟他一道与大元拼命,为父才意识到,这世道早就变了。而大元那边,却依旧连半本《论语》都没学全,岂能推陈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当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将就木。而我淮扬,却是乳虎啸谷,不怕声音稚嫩,就怕发不出声音。即便听起来不伦不类,终究是虎啸,足以令百兽震惶俯首。”(注5)“您放心!孩儿定将我淮扬的声音传出去,让天下豪杰拜服!”禄鲲被说得满怀豪情壮志,望着老父的眼睛用力点头。

    “非但要传扬,而且要自成一系!”逯鲁曾拍了拍儿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时间已经是深夜,但是他却依旧神采奕奕。仿佛瞬间又回到刚刚金榜题名那一刻,对自己,对未来,都充满了期望,“你幕后谋划调度,选三、两个机智变通,又学识广博的少年才俊列阵于前。一道复往圣之绝学,应时势之变化。若成,则我禄家,何止受五世之遗泽。即便是与国同休,也不为过!”(注6)注1:儒家学说中,很多观点其实互相矛盾。一面宣扬士大夫与草民的待遇差别,另外一方面,却认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两种观点,偏偏出自同一本经典,《礼记》。

    注2: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一说是“无所取哉”,是说子路没有可取之处。但钱穆先生认为是孔子自嘲,无法得到造竹筏子的材料。以婉转表达不想避世的决心。

    注3: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出自《吕氏春秋》。无吕不韦,秦国很难积聚起一统天下的实力。但吕不韦却最终被逼自尽。

    注4:苏子瞻,即苏轼。他非常认可韩愈的文学成就。而朱熹则对韩愈的思想成就和文学成就都颇为推崇。认为他在佛道盛行之时,重兴儒学,功不可没。

    注5:半本《论语》治天下,北宋丞相赵普的口头禅。意思圣人之学博大精深,拿出一小部分来,就足以治国。

    注6:五世而斩,出自《孟子》。认为没有长久传承的荣华富贵。告诫子孙要努力上进,不要凭着老祖宗的功劳混吃等死。

    注:今天就一更了,这种写法,能把笔者活活累死。呼呼_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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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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