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华夏通宝
第八十二章华夏通宝(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盘桓于江南多日的暑气,彻底给洗了个干净。
太阳立刻变得温和了许多,从北方出过来风,也带着丝丝缕缕干爽清凉气息。读书人开始摇着扇子,结社酬唱,以文会友,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出路。商贩们也趁着老天爷给面子,赶紧将各类新奇货物摆在了店铺最显眼处,以图趁着客人们从门口路过时,能卖上一个好价钱。而十里八乡的农夫们,则趁着夏日还没有完全结束,将时令瓜果从地里摘下来,挑到城内,给“贵人”们尝个新鲜,以换取一家人的口中之食。
安宁,祥和,有条不紊。若不是年久失修的官道上,经常有背着角旗的信差策马疾驰而过,百姓们真的忘记了,战争其实就近在咫尺。
徐寿辉、朱重八、刘福通、彭和尚,一个个大伙耳熟能详的名字,让达鲁花赤老爷夜不能寐。而老百姓提起这些人来,则各自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红巾军劫富济贫,好,大伙家里没有隔夜之粮,当然不怕红巾军来劫。红巾军杀官劫狱,好,大伙家里没有当官的,那些衙门里的头终日作威作福的老爷们死不死,关大伙何事?但红巾军占了一个地方之后,收钱收得比色目二老爷还狠,抢完了牲口还拉女人,就让大伙无法忍受了。即便在蒙古老爷的治下,好歹还有个规矩可循。你红巾军要说也是苦哈哈出身,怎么能做得比蒙古老爷还要恶毒?
唯一一个让大伙觉得恨不起来的,只有朱重九。倒不是这个屠户的形象比起其他红巾首领来,有多高大。而是他的一些做法,给江南各地带来了肉眼可见的影响。让绝大多数人都得到了好处,让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存在对大伙有利无害。
且不说市面上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宜的淮扬杂货,如何给大伙带来直接的方便。自打淮安军遮断了长江,南方百姓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比一天好过。蒙元朝廷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对地方上的很多事情都鞭长莫及。衙门该缴纳去大都的钱粮,也因为道路的中断,而都堆放在各自府库里,不再有任何人催逼。一等蒙古老爷们为了防御红巾贼,不得不通过地方豪绅之手,组建“义兵”。而地方豪绅为了避免底下人学着当年张士诚的样子,带着义兵造反,也不得不放宽了对民间的盘剥。一个个变得和善可亲,轻易不敢再抢男霸女。于是乎,在远离战场一些州县,竟然罕见地出现了几分盛世光景,从官府到民间,都处处透着安逸富足。
“要是朱屠户一直占着扬州就好喽!”难得吃上了几顿饱饭,百姓们心里自然清楚眼前的幸福生活因何而来。蹲在自家门口,一边喝着枣树叶子泡出来的茶汤,一边大声感慨。
“想得美!自古以来这杀官造反的,有几人能够长久?!”一名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子停住脚步,不屑地撇嘴。“他牛叔,趁着最近日子好过,赶紧买块淮布,把三丫风光嫁掉算了!要不然,哪天世道又变了,你哭都来不及!”
“我呸!造孽才买你们家的淮布!”牛姓庄户汉一听,就将嘴里的茶汤远远地喷了过去。“小门小户,谁敢穿那么细的面料?摸上去的确不错,被庄稼叶子一挂,就得出个大窟窿!实惠的,我还是买点儿棉花,让三丫头自己纺了自己织的好。虽然没有淮布看着光鲜,好歹能穿个结实!”
“买棉花啊,我这有,我这有!”小贩子立刻接过牛大哥的话头,弯腰从鸡公车上搬下一大包棉花来,“上好的大食草棉,刚从雷州运过来的,用来纺纱织布,最好不过!”
“我呸!”牛大哥又狠狠呸了一口,转身朝自家院子里走去。“怪不得你天天给朱屠户下咒,原来就是为了多卖几斤棉花。作死吧你!小心哪天见了阎王爷,小鬼拔你的舌头!”
“哪是为了卖棉花,我是跟你实话实说。看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赖呢!这么好的草棉,你不要,别人抢着要呢。棉花啦,上好的大食草棉了——。又白又软的棉花了——!”行脚小贩生意没做成,也不生气。先追着牛大哥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辩解了几句,然后扯开了嗓子继续兜售。
劳碌了一整天归来的乡邻们听到喊声,难免会停下来,看看他手中的货色。但大多数人都是只看不买。偶尔一两位手头宽裕的,也仅仅是买一根钢针,几轴彩线之类。临结账时,还要讨点儿添头,否则绝不肯将手中的铜钱放下。
“哎呀,我说刘爷,您就别再多拿了。统共才五文钱的生意,看看您,光麻绳就饶了一大卷子走!”
“李爷,李爷,您是我亲爷爷行吧!不能再拿了,您再拿,我就上吊了!”
“王爷,王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您好歹地里能刨出粮食来,我可全指望这点针头线脑活着呢!”
“他叔,他二叔.....”
小贩自然不肯折本,张开嘴巴,不停的抱怨。
乡邻们听了,便纷纷哄笑道,“邵老二,谁不知道你做大买卖的,还在乎这点儿蝇头小利?麻绳再给扯上几尺,扯上几尺,我们白送你个西瓜吃!”
“真的?”那行脚小贩邵二喊了一整天,正口干舌燥。听到西瓜两个字,嘴里立刻变得湿漉漉的,说话声音也跟着变了调子。
“看你那个馋样!就像几辈子没吃过瓜一般!”乡邻们见了,少不得又要笑着奚落几番。但笑过之后,就真的跑到井口旁,用辘轳吊起一个不知谁家放进去的西瓜,双手搬了过来。
大伙也不需要刀子,直接将西瓜用拳头锤裂了,掰成数份。然后蹲成一圈儿,脸对脸地大快朵颐。待解过了渴,则眼巴巴看着小贩邵二,等着后者说几段最新的传闻,以弥补乡间业余生活的贫乏。
小贩邵二早就跟大伙混熟了,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支付瓜资。便抹了下嘴巴,笑着说道:“刚才说朱屠户不能长久,是我信口开河。事实上,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爷,朱屠户能兴旺发达呢!但凡事得从两边想,这自古以来,几曾有杀猪汉坐过天下?”
“那可不一定!”周围的百姓听了,纷纷出言反驳。“风水轮流转,当年刘三儿不也出身市井么?”(注1)“那是唱戏的瞎编,人家刘三爷当年可是正经八本的亭长老爷,地方上有头有脸人物!”小贩子邵二立刻撇了撇嘴,高声卖弄。“况且,人家刘三爷当年是斩了白蛇,才得了大汉四百年的国运!那朱屠户从起家到现在,可曾有过什么神迹?”
“那,那生而知之,不,不算么?掌心,掌心雷呢,不是说朱屠户会打掌心雷,一挥手,就能炸死好几百人么?”众乡邻听了,顿时就觉得心中一凉。却依旧硬着头皮强辩。
“嗨!掌心雷是什么东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月府衙的赵老爷在城头试炮,不也一炮糜烂数百步么?”邵二子站起身,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那炮弹我看了,足足有磨盘大小。里边装满了火药。轰的一下出去,半边山都炸烂了,何况是血肉之躯?早些年朱爷,朱屠户就是凭着这一招鲜,才得了淮扬。如今这招大伙都学会了,他再想像原来那样见谁灭谁,就不大可能喽!”
众人闻听,心里头顿时觉得愈发地沮丧。在他们心里,由一个杀猪的屠户做皇上,肯定比蒙古人强得多。至少,他知道什么叫苦日子。但小贩邵二的话,却让大伙无法反驳。
自古以来,除了痞子刘邦之外,大伙的确没听说过哪个开国皇帝出身比朱屠户还要低下。而刘邦至少斩过白蛇,显过神迹。淮扬朱屠户,却连佛子身份据说都是假冒的,完全凡人一个。
如今朱屠户的掌心雷也被破了,他拿什么来横扫天下?城里的达鲁花赤老爷,万户老爷,还有乡间的各位地东,都联合起来要对付他。他即便全身都是铁打的,能撵得了几斤钉儿啊?!
“所以呢,大伙趁着现在日子好过,该娶给儿子娶媳妇就赶紧娶媳妇,该打发闺女出门子就赶紧打发闺女。好歹能让孩子们风光几天不是!”小贩子邵二见众人被自己镇住了,赶紧趁机开始推销货物,“你就是不为自己家的孩子着想,为了朱屠户那边能多撑几天,吓住城里的各位老爷,也该多买些淮扬货不是?从针头到剪子,还有淮布、淮棉,大伙买得越多,朱屠户手头越宽裕。他手头越宽裕,就支撑的时间越长。他支撑的时间越长,咱们的日子就.....”
不知道是前半段话起了作用,还是后半段话打动了人心。众乡邻们纷纷站起来,走向了他的鸡公车。挑挑捡捡,片刻功夫,就将上面的杂货给买走了一大半儿。当然了,该打的折扣必须打,该给的添头也必须给足。都是小家小户的,谁手头都不宽裕。你邵二子赚到了大头,总得给别人也留口汤水喝。否则,下次买卖还怎么做?
乡民们是朴素的,朴素的近于赤诚。他们是真心地希望,朱屠户能永远将长江切断,让蒙元朝廷,再也无法把手伸到自己家门口来。至于朱屠户和他的淮安军今后出路在哪?他们看不到,也基本不抱任何希望。自古上驭下,良使愚,贵驭贱,贤使不肖,乃不易天条。朱屠户再有本事,还能把头顶上的天空戳出个窟窿来?!
注1:刘三儿,汉高祖刘邦。元代折子戏里笑他出身低贱,通常称他为刘三儿。
第八十三章 华夏通宝 (中)
第八十三章华夏通宝(中)
“唉!这朱屠户,不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我看他是绝不肯消停啊!!!”与普通百姓相比,士绅们见识多,看得“远”,对朱重九三个字,感觉更为复杂。
淮安军的实力不容小视,这点,绝大多数士绅自打脱脱从黄河南岸退兵那时起,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隐隐已经有了天子之相,这点,他们当中许多人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认。但是要他们放弃对地方“义兵”和蒙古达鲁花赤的支持,悄悄去向朱重九服软低头,却比杀了他们还难。理由很简单,朱重九要得不是光是钱和土地,朱重九还夺走了他们手中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特权!
从故宋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到蒙元的豪杰替天子打理地方,最后到淮安军目前的四民平等,摊丁入亩,士大夫犯法与百姓同罪。这中间的落差,恐怕比庐山瀑布还要大。所以也怪不得天下的士绅提起淮扬就人人咬牙切齿。
而那朱屠户还不知道收敛,最近居然又纵容属下几个佞臣,炮制出来了个“荆州盟约”。让其手中兵马,公开替商贩张目。这下,可是朝烈火堆上泼了一瓢热油。顿时,黄河以北,长江以南,凡是还在蒙元官府掌控中的地方,无不“群情激奋”,连续半月,每日站出来声言要助官府讨贼安民的“义士”都数以百计。即便是已经落入红巾军掌控的庐州、汴梁、杭州等地,也有不少名宿大儒拍案而起,发誓于淮贼不共戴天。
不过激愤归激愤,发誓归发誓,敢主动请缨,领兵去“讨伐”朱重九的英雄豪杰,却不见几个。即便是蒙元朝廷,对难得的民间支持,也保持了绝对的冷静。当朝丞相哈麻还公开宣布,要对淮贼徐徐而图之。务求待其“运迁自衰”之后,一战而竟全功。
至于什么时候朱重九头上的好运能够迁移到别处,哈麻却语焉不详。反正想让他学着前丞相脱脱那样领兵亲征,或者让他弟弟雪雪在潍州主动向淮安第六军团发动进攻,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哈麻误国!”见朝廷居然不敢带头向淮安发难,民间舆论在经历一番酝酿之后,立刻将矛头转向了丞相哈麻和手握兵权的武将。
“哈麻通淮!”“雪雪勾结淮贼!”“太不花畏敌如虎!”“月阔察儿跟淮贼早有勾结!”七月,一份份来自地方上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了大都,转眼就淹没了整个中书省。让哈麻等人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再阻拦其中某几份直达“天听”!
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最近修习藏传秘法,又略有进境,一眼就看出这些奏折上面写的东西,大多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但其中有一份来自四川行省的奏折,却让他不得不将哈麻宣进宫来,认真核实。因为那份奏折的书写者是他麾下为数不多依旧还敢主动跟红巾军开战的猛将之一,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鲁!
“这上面说得可是真事?他麾下六万战兵,粮饷严重不足?以至于他在跟吴贼良谋交战时,麾下勇士只能饿着肚子上阵?!”将奏折朝哈麻面前推了推,妥欢帖木儿笑着问道。
“这?”哈麻被问得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中书省里头还藏着脱脱的余孽。这些家伙,还在暗中给自己使绊子。“微臣敢保证,自打微臣就任后,从没克扣过四川行省的钱粮。所以答矢八都鲁丞相所奏,恐怕其中别有隐情?”
“嗯,你是说,下面有人,居然把咱们君臣都瞒过了,偷偷向拨给答矢八都鲁的钱粮伸手?”没想到哈麻比自己还糊涂,妥欢帖木儿眉头皱了皱,脸上涌起几丝失望。
对于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位丞相,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基本满意的。至少自从此人取代了脱脱之后,原本已经可以跑耗子的国库,渐渐又有了起色。拨给皇家的各项用度,也有了一定保证,不至于让自己这个大元天子想礼敬一下佛祖都束手束脚!
“微臣不敢诿过于人。但微臣给答矢八都鲁的钱粮,是按照就近支付的方式。责令云南、陕西、湖广三个行省划拨。然后再从三省应该缴纳给朝廷的钱粮里头扣除。”哈麻犹豫了一下,非常诚实地补充。“而据微臣所知,陕西今年雨水尚算充足,湖广大部分地方也没有受到红巾贼波及。并且因为路途遥远,微臣已经命令云南和湖广两个行省,将本该解运到朝廷的钱粮,折成金银,取道川陕转运。无形当中,二地又能省下许多火耗!”
“那三地该解往大都的金银,可曾运到了?”妥欢帖木儿继续紧皱眉头,刨根究底。
“启禀陛下,去年拖欠未交的部分,今年五月份已经入库。但今年上半年的,还没运到。三省平章都有折子来,说银车已经上路,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之内就能抵达大都!”
“这就有些奇怪了?”妥欢帖木儿无法得出结论,倒背起手,围着书案来回多步。
如果按照哈麻的说法,答矢八都鲁手中应该钱粮十分充足才对,不至于亲自写了本章来告御状。况且他与哈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不是脱脱的嫡系,按道理,不被逼到山穷水尽地步,根本没必要主动挑起事端,给他自己结仇。
“微臣鲁钝,无法替陛下解惑。但微臣以为,陛下有必要宣召桑哥失里,询问一下荆襄一带的米粮行情!”不敢眼睁睁地看着妥欢帖木儿一个人着急,哈麻想了想,低声提议。
“可是汪家奴之子桑哥失里?他怎么会知道荆襄一带的米粮行情?”妥欢帖木儿迅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低声询问。
“的确是陛下的怯薛桑哥失里!”哈麻点点头,低声回应。在与推翻脱脱兄弟“战事”中,汪家奴父子功不可没。故而他也随时打算给二人以回报。“汪氏乃川陕望族,家中多有经商者,所以对金泥玉屑之事,甚为精通。微臣曾以民事考校桑哥失里,其所答无不中的。实乃难得的少年才俊!”
“嗯——!”妥欢帖木儿低声沉吟。从哈麻的回答中,他不难发觉结党营私的痕迹。但桑哥失里曾经做过怯薛的经历,却深深打动了他。让他决定暂且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也罢!”轻轻甩了一下衣袖,妥欢帖木儿低声回应,“来人,宣御史汪家奴之子桑哥失里,入宫见朕。就说朕久不见他到宫中来了,想看看他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朴不花答应一声,立刻派人去宫外叫人。妥欢帖木儿却想了想,继续向哈麻说道:“你先前提及米粮行情,可是察觉问题所在?大都城眼下的米粮行情如何?你据实启奏,不要弄些假的东西来粉饰太平!”
“陛下圣明!”哈麻立刻躬身行了个礼,低声汇报,“正如陛下所料,最近两个月,大都城内粮价飙升了将近一倍。所以臣刚才推测,答矢八都鲁告微臣的状,是因为各地图省事,转运给他的也是金银,而不是粮草辎重等实物。万一荆襄各州物价飞涨,他的用度自然就出现了巨大缺口。”
“怎么回事?又有地方受灾了么?”妥欢帖木儿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往天灾上想。
“不是!”哈麻用力摇头,“今年开春以来,北方各地都风调雨顺。微臣派人在大都周围屯田,麦子收成也高于往年。所以百官之家,才能在俸禄之外,再多得一份实惠。不至于因为大都城内的粮价上浮,就人心惶惶!!”
这是他实打实的政绩,所以说出来格外自豪。妥欢帖木儿听闻百官家中都有余粮,也笑着点头,“有劳你了,朕以前虽然每年开春都去祭天,却从没往开荒种地方面想过。倒是你,不知不觉间,就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微臣既然被陛下视作肱骨,理当鞠躬尽瘁!”哈麻被夸得心头一热,躬着身子回应。
无论以前做过多少龌龊事,至少在掌握了实权之后,他干得非常对得起良心。非但一直想方设法去填补大元朝的财政窟窿,于粮食供应方面,也尽量努力减少对南方各地的依赖。
所以去年蒙元朝廷虽然接连失去了苏杭和山东两个重要产粮区,大都城内倒也没出现遍地饿殍的景象。甚至有一些豪门望族,还从将中书省内的牧场改变为良田尝试中,赚了个盆满钵圆。
“你是个肯用心做事的!至少不像某些人,老拿大话来糊弄朕!”满意于哈麻态度,妥欢帖木儿继续笑着夸赞。
“微臣自知才能有限,所以不敢专断。将需要行家的事情交给行家去做,方能不辜负陛下所托!”哈麻赶紧又接了一句,以巩固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好印象。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顺着妥欢帖木儿的调子,贬低了好大喜功的脱脱,又表明了自己不会像前任那样大权独揽。
妥欢帖木儿闻听,果然看着哈麻愈发顺眼。笑了笑,大声夸赞,“你能恪守本分就好。朕非凉薄之人,可别人总是欺朕过于宽厚。最终令朕不得不下重手除之。你只要恪守本分,即便才能方面有所欠缺,朕也容得下你。咱们君臣两个今天就说定了,你尽管用心做事,朕信你。咱们君臣,有始有终!”
第八十四章 华夏通宝
第八十四章华夏通宝(下一)
“微臣,陛下知遇之恩,微臣唯粉身以报!”哈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妥欢帖木儿连连叩头。
这些天来,每日面对着雪片一样的弹劾,还要时刻提防脱脱的旧人在背后通刀子,令他已经心力憔悴。而脱欢铁木儿的一句“有始有终”,则让他觉得自己所有委屈都值得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将心脏掏出来摆在御书案上,任对方煎炒烹炸。
“起来,起来!”妥欢帖木儿弯腰下去,用力扯起哈麻,“爱卿这是做什么?此地并非朝堂,卿不必如此多礼。”
“臣,臣......”哈麻眼睛发红,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了满脸。
看他激动成如此模样,妥欢帖木儿心里也涌起几分融融的暖意。但是很快,这股暖意就变成了冰冷的帝王权谋。
轻轻拍了拍哈麻的手,他笑着说道:“行了,你也是当朝首辅,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后成何体统?国事艰难,朕和你心里头都清楚。但咱们君臣齐心协力,终究能够力挽狂澜!”
“是,微臣愿为陛下效死!”哈麻抽了抽鼻子,讪讪收起眼泪。
妥欢帖木儿又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然后慢慢松开手,慢慢走向御案之后,慢慢坐好,慢条斯理地询问:“刚才咱们君臣说到哪了?看朕这记性!一转眼,居然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大都和荆州两地,粮价飞涨!”哈麻不知道妥欢帖木儿是真忘了,还是在将话题尽力往正事儿上引,想了想,低声提醒。
“对,粮价。答矢八都鲁那边,你让人送的都是金银。而今年入夏以来粮价暴涨,所以同样数量的金银,可能就不够他给麾下士卒买米吃了,你先前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妥欢帖木儿很夸张地拍了他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核实。
“陛下目光如炬!”哈麻用力点头,“臣的确做如此推测,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等桑哥失里到了之后,才能确定。此外.....”
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他斟酌着说道:“粮食乃万物之本,只要粮价一涨起来,其他物品,如生铁、皮革、木材、漆料等,价格肯定也跟着暴涨。答矢八都鲁又不懂得量入为出,所以日子难免过得捉襟见肘!”
“他一个武将,哪会懂得那么多?!”妥欢帖木儿笑了笑,主动替答矢八都鲁辩解。
君臣两个非常默契,都没将话头往贪腐上引。而事实上,越是用金银来支付军队的开销,中间的损耗就越难以估算。经手官员个个雁过拔毛,假如原本该拨给答矢八都鲁十万两官银,最后到了他手里能有八万两就谢天谢地了。而这八万两官银,还不能直接给将士们去买货物。得先换成小额的铜钱,再用铜钱去交易,然后再安排人手将米粮运回军营。一次次折腾下来,损失又是不知凡几。
正相谈甚欢的时候,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朴不花带着桑哥失里回来了,正等在门外恭候处置。
“宣他进来!”妥欢帖木儿对于担任过怯薛的人,心里总存着一些好感。笑了笑,很和气地吩咐。
“圣上有旨,选桑哥失里觐见——!”当值的小太监立刻扯开嗓子,将命令大声重复。
“臣桑哥失里,拜见陛下。祝陛下永蒙长生天眷顾,福寿无双!”桑哥失里生长于显贵之家,早就熟悉了一整套觐见礼节。不用任何人指点,就低头小跑着进了御书房,在距离御书案七尺远的地方跪倒,叩头称颂!
“起来吧!”妥欢帖木儿摆摆手,笑着吩咐,“让朕好好看看你。你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臣前年交卸了怯薛之职,非得宣召,不能入宫!”桑格失里慢慢站起身,如实回应。
“也是,你们都是栋梁之才,怎么可能一直被当作朕的侍卫使唤?!”妥欢帖木儿点点头,笑着补充,“嗯,还是当年那模样,骨架子宽了些,人也变得白净了。汪御史是个有福之人,儿子个个都有出息!”
“多谢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桑哥失里被夸得脸色微红,躬下身体拜谢。
“有什么不敢当的,朕巴不得后生晚辈中,多几个有出息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用起来放心!”妥欢帖木儿则再度摆手,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坦诚相告。
毕竟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让桑哥失里心中很自然地就涌起一股自豪之意。好像刚刚成年的孩子,得到了自家长辈的认可一般。恨不得多做一些表现,让长辈们永远以自己为荣。
“臣家世受皇恩,无以为报。”红着脸和眼睛,桑哥失里郑重表态,“故而臣自开蒙之日起,便精习六艺,以待日后能报效国家!”
“甚好,甚好!”妥欢帖木儿欣慰地点点头,笑着接过话茬,“你既然有报国之志,朕岂能让你埋没于案牍?今天朕让人宣你入宫,就是有事情要问你!”
“陛下尽管问,臣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桑哥失里立刻抬起头,两只眼睛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
“哈麻丞相怕耽误军机,所以特许云南、陕西、湖广三省,将钱粮都折了现银,运往答矢八都鲁帐下.....”为了表达自己的重视之意,妥欢帖木儿亲口将刚才跟哈麻两人谈论的话题,向桑哥失里低声重复。
桑哥失里听得极为认真,眼睛中不停地闪过道道精光。待妥欢帖木儿把整个事情陈述完后,稍做斟酌,便转身向哈麻施了礼,急切地询问:“丞相确定,让三省运往军前的是现银,而不是纸钞、绢麻等物?”
“当然!”哈麻被问得微微一愣,非常不满地回应,“军国重事,本相怎么可能准许他们用纸钞和绢麻来应付?!”
“晚辈并非质疑丞相,只是需要确认一下,以免做出错误判断,辜负了圣恩!”桑哥失里闻听,赶紧又给哈麻行了个礼,急切地解释。
“不用往纸钞上想了,你只管回答陛下,荆州那边的粮价如何?其他东西是不是也跟着涨起来便可!”哈麻依旧有点不高兴,看了桑哥失里一眼,低声提醒。
他今天是本着提携晚辈的心思,才给了桑格失里一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谁料到此人是个愣头青,非但不知道感激,反而还当着皇帝的面儿,质疑起他的执政能力来。这让哈麻如何能够忍得?恨不能立刻就将桑哥失里赶出去,挽回自己在御前的能臣形象。
两个人在财货方面的造诣都很深,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可能出现的疏漏排除在外。但妥欢帖木儿却听得满头雾水,敲了敲桌案,低声打断,“且住!哈麻、桑哥里失,你们两个刚才在说什么?军前之事,跟纸钞和桑麻又有了什么关系?”
“陛下恕罪,微臣刚才并非有意质疑丞相大人!”桑哥失里不敢怠慢,连忙将身体再度转向妥欢帖木儿,红着脸地解释,“因为脱脱变钞之事,我大元的交钞在民间,在民间已经很少有人敢用了。所以微臣才怕底下人胆大妄为,故意将该拨付军中的现银,拿交钞来应付!”
“陛下恕罪!”哈麻也转过头,耐心地补充,“微臣先前不提此事,是因为微臣已经一再重申,让地方上不得怠慢。所以,各省官吏应该没那么大胆子阳奉阴违!”
“嗯!朕知道了。你们不必过多解释,朕知道这是谁的错!”妥欢帖木儿哼了一声,郁闷地摆手。变钞是前任丞相脱脱在他的支持下施行的一条重要新政。初衷乃是为国敛财,充盈日渐空虚的官库。谁料因为脱脱的无能,至正交钞颁行之后,竟然令纸钞彻底糜烂。五百贯纸钞拿到市面上,往往连一斗米都买不到。
“绢麻原本在民间,也可做钱币通用!”桑哥失里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继续解释,“但淮贼以水车纺线,以水车织布,导致绢麻的价格,一路走低。再拿去做现银抵账,则很难换回足够的米粮!”
“嗯,这个,朕也知道!哈麻不会这么笨,你继续说!”妥欢帖木儿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虚地摆手。
不光是淮扬方面在用水力织布,在他和二皇后奇氏两个的支持下,郭守敬的后人六指郭恕,早就把淮扬那边的小型新式纺纱机和人力织布机给造了出来。如今大都城附近的几处皇庄里,每月都有大量的麻布、丝绸和棉布产出。所以京师附近绢麻价格越来越低的功劳,至少有皇家的一半儿。实在不能完全归咎到朱屠户的头上。
“是!”桑哥失里很是机灵,发现妥欢帖木儿对桑麻的话题不太感兴趣,立刻将其一带而过。“那微臣就想再请教丞相,各省运往军前的现银,是番银、滇银还是陕西银子。是库银还是私家散碎银两。若是银子不够,可否用铜钱顶账!”
“这.......?”哈麻日理万机,哪可能顾得上这么多细节。愣了好一阵儿,才迟疑着回应,“有什么差别么,还不不都是现钱?”
“启禀陛下,启禀丞相,这其中差别甚大!”桑哥失里的声音明显变高,带着几分焦急的味道解释。“滇银和陕银,都产自咱们大元朝自己的银坑。成色上卡得极严,轻易做不了假。而番银,则是大食人从南洋运来,里边至少含了半成以上的锡和铅。同样一两银子,用滇银是十钱,用番银,只能算是九钱半,或者九钱上下。十万两运到军前,差得就是一万两!”
第八十五章 华夏通宝 (下 二)
第八十五章华夏通宝(下二)
“呃!”哈麻没想到一个银子里头,还能藏着如此多的猫腻,脸色顿时变得一片青黑。UU小说,www.uu234.com大元朝的官吏贪婪到什么地步,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真的能多克扣一成火耗的话,即便手中没有番银,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变出番银来!
正气得半死不活间,却又听桑哥失里低声补充道,“官银和私银,差别更大。表面上看,是官银成色更好。但事实上,民间用私银交割大宗货物时,两边都会派出帐房和伙计,将散碎银子先验明了成色,然后用戳子称了,一钱一厘的当面数个清楚。而用官银,则多为五两或者十两一锭,点完了数字就可以入帐了。如此,有些地方在铸官银时,就故意在银水中弄出许多气泡来。表面上看,银锭的大小都一模一样。实际上,五两大小的银锭,份量差上半两都不足为怪。反正两边都是公对公,库对库,从不拿出去花,差多少都无所谓!”
“呯!”没等哈麻发怒,妥欢帖木儿已经气得一脚踹翻了桌子。“贼子,贼子敢尔。朕,朕一定要剥了他们皮!将他们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陛下息怒!”哈麻、朴不花、桑哥失里,还有在场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都跪在了地上,用力叩头。“陛下龙体要紧,不值得为这些贪官气坏了身子!”
“朕不气,朕再不生气,他们就敢把假银子送进皇宫来了!”妥欢帖木儿手脚发麻,脸色铁青,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哈麻,去查,你派人给我去查。看看国库、还有各地府库里,有多少镇库的银子都是空心的。朕,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微臣马上就派人去办!”哈麻大声答应着爬起来,双腿倒退着朝外边走。临转过身前,还不忘了狠狠瞪了桑格失里这冒失鬼一眼,恨此人不该把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给摆到台面上来。
“站住,回来!”妥欢帖木儿,却从他的小动作上,猜到了几分端倪。冲着桌案踹了一脚,大声喝止,“先不用急。等把今天事情弄清楚了一并再去。桑哥失里,你接着说,还有什么猫腻,是朕不知道的?!”
“这....”桑哥失里犹豫着看了一眼哈麻,后者却不想再搭理他,撇了撇嘴,将头迅速转开。
“陛下请先息怒!”桑哥失里得不到任何指示,只好先按着自己的想法死撑到底。只见他先起身,帮妥欢帖木儿扶起了书案,然后一边将地上的奏折收拾归拢,一边低低的说道,“其实微臣先前所说,都是猜测。具体实情如何,微臣也不清楚。也许是微臣多心了,冤枉了各省的官吏。也许是像丞相先前所说,是因为荆州那边,物价腾贵.....!”
“那你倒是说说,荆州那边物价到底如何?”妥欢帖木儿不耐烦地打断。他是个聪明人,发泄过了,心里也就想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便将注意力从空心官银上,再度转回民间米粮价格方面。
“升肯定是升了,但算不上飙升!”桑哥失里斟酌了一下,依旧决定实话实说,“那边天气暖和,麦子收得早。只要新粮下来,粮价就会转向平稳。据微臣所知,只是四月份的时候,粮价比往年贵了两倍还多。到了五月中旬,就又开始慢慢回落到去年粮价的一倍半的样子了!”
“嗯?!”妥欢帖木儿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头再度紧皱,“那还不就是空心银子惹得祸?朕,朕回头要是查出来....”
“陛下息怒,微臣还有一种推测,不知道正确与否,想请陛下和丞相斟酌!”桑哥失里猛然间灵机一动,小声打断。
“说吧!将你想到的都说出来!你是朕的晚辈,说错话没关系!”妥欢帖木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熊熊烈火。
“微臣这里有几个样钱,不知道陛下见过没有?”桑格失里得到准许,便迅速直起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几枚黄白之物,一一摆在了妥欢帖木儿的案头。
他出身于怯薛,在大元朝属于绝对忠诚可靠的那一类。所以入宫之时,当值太监们也没认真搜他的身。此刻猛然看到金属的光芒,朴不花赶紧闪过去,一边死死将妥欢帖木儿挡在身后,一边尖声咆哮,“大胆,带铁器入宫,你还想谋逆不成!”
“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只是想给陛下看个实物!绝无谋害陛下之心!”桑哥失里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怯薛,不能擅自带任何金属物品出入宫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声辩解。
“闪开,闪开,你个老东西!真是糊涂透顶!如果连朕的怯薛都想谋害朕,朕还能相信谁?!”妥欢帖木儿倒是不糊涂,先一脚踢开朴不花,然后快步走到书案后坐好。拿起桑哥失里进献的物件慢慢把玩,“这,这是铜钱?这,这是几枚铁的?这,不得了,居然还有银的和金的。这淮贼,还真会耍花样!”
“是淮贼今年夏天颁行的钱币,分为金银铜钢四种。金元并不多见,每一枚折十枚银元。每枚银元换铜钱一百。每枚铜钱,换钢钱十个。”桑哥失里爬过去,对着桌子上的钱币逐一解释。
“一枚换一百,这是什么古怪换法?”妥欢帖木儿听得好奇,忍不住低声追问。
“陛下请看!”说起钱来,桑哥失里眼睛立刻又开始放光,“这一枚淮扬铜钱,大概顶寻常小平钱两个重。所以一百枚铜钱,差不多就顶二百个小平钱重。而十枚银元,重量差不多是一两一出头。每枚银元的成色是九成的银子,一成的铅和铜,也就是十枚银元刚刚折合一两纯银。一两纯银刚好折一千枚淮安铜钱。一千枚淮安铜钱,至少能折合小平钱两千个,差不多又刚好等同于市面上的银价!”
“什么意思,你直接说就行!朕听着这么多数字就头疼!”妥欢帖木儿被绕的眼睛发花,皱着眉头命令。
“是!”桑格失里答应得很响亮,执行之时,却继续领着大伙兜圈子,“陛下,此事绝非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臣斗胆请陛下多看一眼淮贼的钱,再品评一番其质地成色!”
“嗯,朕且依你!”念在他曾经是自己的怯薛份上,脱欢铁木儿皱着眉头回应。
“丞相,朴公,晚辈也请二位一道,来品评一下淮贼的制钱!”桑哥失里大着胆子,继续发出邀请。
哈麻原本对他已经非常厌恶,但见妥欢帖木儿看得很认真,便强压怒火凑过去,对着书案上的钱币仔细端详。
朴不花则是专门投皇帝所好,因此也紧巴巴蹲下身,做出一幅认真的样子点评,“呀,这淮贼的手艺还真不错!就是没用到正道上,你看着好好的银钱,周围非得弄出许多锯齿来!多此一举,真是多此一举!”
“是怕人用刀子从上面削银屑吧。倒是别出心裁,就不知道能管多大作用!”妥欢帖木儿精于制器,稍微花点儿心思,就把朴不花这个马屁精甩出了不知道多少条街。“这铜钱个个份量都一样,硬度适中,颜色光鲜,恐怕里边铜占了至少六成!”
“的确如此!陛下慧眼如炬!”桑哥失里点点头,笑着大拍妥欢帖木儿马屁。但是,很快,他就收起笑容,从自己的贴身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两枚市面上常见的小平钱,与淮安钱摆在了同一处。“陛下,两位大人请看,此钱比淮钱如何?”
真是货比货得扔!小平钱是蒙元开国时定下的模具,当初仿照的是开元通宝,每枚重一钱,十枚为一两,铜六铅四。但当早期劫掠而得的红利花光之后,蒙元的国库日渐空虚,所以小平钱就越铸越薄,越铸成色越差。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小平钱里头,铅的含量已经超过了五成半,有的甚至高达七成。所以在同样的光照下,淮安的华夏通宝个个黄里透红,璀璨夺目。小平钱却显得黑不溜秋,如同汗血宝马马旁边拴了一头毛驴般寒酸。
“你到底什么意思?!莫非就是为了看朕的笑话么?”饶是对桑哥失里心怀好感,妥欢帖木儿也受不了这种当众打脸行为,竖起眉头,厉声质问。
“微臣不敢!”桑哥失里重重地磕了个头,正色说道:“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则以国士相报。陛下问答矢八都鲁的银子为什么买不到粮食,微臣以为,要么是地方上给了他空心银子,要么问题就出现在眼下这几枚制钱上。”
顿了顿,也不管周围的人脸色如何发黑,他继续硬着头皮补充:“陛下试想,答矢八都鲁丞相派人去买米买铁买牛羊货物,肯定要付账。一方拿着空心银子和小黑钱,另外一方拿得却是足色银元和大个铜钱,那些平头百姓,会把粮食和货物卖给谁?况且那淮贼向来狡诈,若是故意往荆州附近地面上大量投放他们的铜钱和银钱,抬高物价。那商贩怎么可能不上当?而答矢八都鲁丞相素来不怎么管军纪,所过之处,人人争相逃命。长此以往,不用费一兵一卒,淮贼光是案头上这些钱,就能打得他连饭都吃不起!甚至直接让他军心大乱,不战而溃!”
第八十六章 战争
第八十六章战争(上)
金银铜钢,四摞华夏制钱整整齐齐第摆在朱重九的桌案上,每一摞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UU小说,www.uu234.com
“上个月,我们向蕲黄、安庆及湖广靠近蕲州的各地,又分别投入了五万贯通宝、两万枚小银元和三千枚小金元。”议事厅正中央,淮扬大总管府户局主事于常林捧着一个厚厚的账本,侃侃而谈,“如今在蕲州附近,糙米已经又被推高到了华夏通宝三百五十枚一石,如果用蒙元小平钱买的话,则需至少需要九百文.....”
“这么高?”冯国用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出言打断,“那周围的百姓岂不都得活活饿死?”
“那倒不至于!冯参军多虑了。”于常林摇了摇头,满脸高深莫测。“夏粮刚刚入库没几天,这几个月粮价贵了,对百姓只有好处没坏处。但对于答矢八都鲁父子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怎么会这样,冯某愿闻其详?”冯国用听得满头雾水,拱了拱手,虚心求教。
“很简单,百姓打了粮食,除了给地主交租子外,最先留出来的,肯定是自家的口粮。所以户局和军情处才选择夏粮入库后动手,可以尽量避免殃及池鱼!”于常林得意第笑了笑,把声音提高几分补充。
不像一开始心里存着抗拒,他现在是越来越喜欢户局主事这个差使了。位高权重不说,还能像传闻中的诸葛武侯一样,坐在中军帐内,就能令千里之外的敌军头破血流。比起在前线领兵作战,效果一点都不差,在某些方面,甚至远远过之。
“我记得咱们的通宝,不是一个顶两个小平钱么?怎么到了那边,要顶两个半还多?”黄老歪关心的不是粮食贵贱,而是华夏通宝能否被周边的百姓接受。趁着其他人都在消化于常林所提供信息的时候,带着几分炫耀询问。
没等于常林开口,军情处主事陈基主动接过话头,大声解释:“蒙元那边的小平钱,一代不如一代。特别是最近几年,铅已经掺到了六成半到七成,份量也远远不足。所以眼下咱们的通宝无论到哪里,都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换小平钱已经能换到三个,要是换泉州那边私铸的铁钱,甚至能换十五六个!”
跟于常林一样,他现在对自己所承担的差使,也是极为自豪。不光可以刺探敌情,给前线将士提供可靠的支持,并且还能直接出手打击敌方,动摇蒙元朝廷的统治根基。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才能可以尽情的发挥,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与他们两个的眉飞色舞相比,中兵参军刘基的表现,就有些意志消沉了。前一段时间在商议是否签署《荆州盟约》时,此公曾经舌战群雄,最后却因为朱重九和苏明哲两个双双站到了对手那边,而大败亏输。这令他受到的打击非常沉重,以至于到了现在,依旧不愿意再给朱重九出谋划策,每到议事的时候,都选择一言不发。
朱重九知道他心里有怨气,也不苛责。因为朱重九自己对淮扬商号所展现出来的巨大影响力,也是喜忧参半。但最近针对答矢八都鲁父子的阴谋中,因为没有刘基的参与,就明显缺乏阴柔之美。军情处和户部联起手来,只管拼命拿钱朝交战区周围砸,砸得答矢八都鲁父子招架不及,砸得荆州附近的官方和民间都哀声一片。
“咱们花钱买到了粮食,一部分囤积在蕲州城内,供应第五军团的三个旅。另外一部分运回了扬州。因为淮扬的粮价一直比外边贵,所以运回扬州这部分,每石大概只亏一百五十文。”见大伙不再提问,于常林翻了翻账本儿,继续汇报,“但军情处通过淮扬商号在当地的分号,卖出了大量的棉布、绸缎和我淮扬所产的其他各类农具。所得红利,差不多刚好能将收购粮食折掉的本钱收回来!”
“嘶,居然还能不赔本儿?”
“那商号岂不又受了损失?”
“荆州那边百姓手里很有钱么,怎么会买那么多棉布和铁器?”
“那老百姓就不恨咱们?别得了些钱财,失了民心!”
......
四下里,又是询问声一片。很多刚刚入职的参谋及各局官吏,都对财货流通没什么概念,弄不懂于常林所说的事情究竟包含着什么奇妙的道理。
“往年这个时候,是粮价最低的时候。黑心商贩们纷纷压价,原本市面上能卖到三百文,也就是一百五十华夏通宝的糙米,他们不到一百文就敢提出收购。而百姓们开春时欠下的饥荒,却必须抓紧时间还上,所以明知道吃亏也得低价卖给他们!”工局副主事蔡亮显然是个读书人中的异类,想了想,主动替于常林解释。“所以咱们在这个时候高价收粮,吃亏的只是那些粮贩子和囤积居奇的大户,普通百姓反而能从中得到许多好处。而他们手里有了余钱,自然会添置些东西。余主事,陈参军,不知道蔡某猜得对是不对?”
“蔡主事慧眼如炬!”于常林佩服里拱手,“正是如此,在当初决定高价收购粮食时,户部就跟商号的掌柜们探讨过,如何才能既让敌军吃不上饭,又不至于自己亏得太狠。”
“不敢当于主事盛赞!蔡某只是蒙中了,蒙中了而已!”工局副主事蔡亮立刻摆着胖胖的小巴掌回应,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将他的真实心思暴漏无疑。
“蔡主事不必过谦,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工局全力支持!”对于这个胖胖的后起之秀,于常林印象非常好。摇摇头,笑着补充,“下个月军情处和户部,打算再动用二十万贯通宝,砸到荆州附近。蔡主事到时候千万别说拿不出足够的制钱来!”
“怎么会,包在工局.....”工局副主事拱了下手,就准备大包大揽。然而猛然想起自己身份,又赶紧将黄老歪往前头推,“工局现在差不多有二十套机器在造钱,倒是不会耽误功夫。但具体材料和工期能否保证,得问黄主事才行。下官任职时间短,很多事情还只懂一些皮毛!”
“嗯!”黄老歪非常吃这一套,得意地咳嗽了一声,笑着站起身,“光用通宝的话,的确有点儿麻烦。要知道眼下不光荆州一带用钱,其他地方,咱们的华夏通宝一样抢手。倒是小金元......”
“小金元绝对不行!”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基就焦急地打断,“咱们的小金元成色太好,一枚才换十枚银元。想当于一两金子换十两银子。而最近市面上,金价远远高于十两。所以小金元用出去,很快就会被聪明人换去融了做金元宝。根本不会在市面上使用!”
注1:今天就一更了,不要再等。感冒。明天继续努力!
第八十七章 战争 (中)
第八十七章战争(中)
“那,那就有些麻烦了!”黄老歪没想到金元成色太好了,反倒成了一个大问题。±UU小说,www.uu234.com愣了愣,犹豫着说道:“咱们大总管府治下各地除了太平路之外都不产铜,而太平路刚刚打下来没多久,铜矿和铁矿都刚刚恢复,产量远远供不上消耗。眼下的铜料来源主要靠四下收购,而造炮和造枪也要用到大量铜材.....”
“何不直接带些金锭过去?反正一样能当钱使!”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显然是个外行,开口就提了一个冒失的建议。
受到他的提醒,兵局和留守扬州的将领们,纷纷开口,“是啊,拿些金子去不得了么。何必让外人占咱们的便宜!”
“金子又好带,又好用。没必要造成金元,白费力气!”
.....
“嗯哼,嗯哼!”户局副主事李慕白大声咳嗽,打断了众人的吵嚷。然后先偷偷朝帅案后看了一眼,再小心翼翼第提醒道:“各位将军有所不知,大总管的初衷是,是让沿江各地的百姓,尽快,尽快习惯使用咱们、咱们的淮钱!”
事实上,他也跟胡大海等人一样,弄不太明白金币和金锭在使用上有什么差别。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站出来重申自家主公的思路。因为在赵君用麾下的那几年,揣摩上意就是当官的必备技能之首,不由得他不在这方面多下功夫。
“嗯!”胡大海也朝帅案后的朱重九看了一眼,沉吟着坐了下去。这次带领第三军团回扬州休整,他发现自己对大总管府里的很多地方都变得越来越不适应。非但在跟同僚议事时总是满头雾水,跟自家主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疏远了许多,很难再像原来那样总能找到机会坐在一起没大没小的说一些疯话。
“是我想试一试,能不能尽快建立咱们的货币信用体系!”察觉到胡大海的困惑,朱重九放下手里的钱币,笑着解释。“简单点说,以前老百姓觉得咱们是反贼,朝廷是正朔。但咱们的钱好,一个顶一个花,即便朝廷严令禁止流通,但老百姓揣在口袋里依旧觉得比朝廷的交钞和小平钱踏实,依旧会偷偷地用。而反过来,朝廷的钱越铸越次,钞不如纸,一吊小平钱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蒙元官府还总是逼着老百姓使,还总是强买强卖。用不了多久,老百姓就会觉得,咱们淮扬比朝廷更讲信誉,更值得他们信任。那样的话,即便咱们的军队没打过去,当地百姓对咱们也会有好感,觉得咱们肯定比朝廷强。慢慢的,就有有人觉得,改朝换代对大伙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们手里的钱还能当钱花,不会头天能买一只羊,第二天就只能买一把羊毛!”
“哈哈哈.....”这个比方实在太贴切,令议事厅内许多人都大笑失声。
在起义之前,大伙几乎都吃过蒙元劣钱的亏,对其所犯下的各种恶行都记忆犹新。特别是纸钞,官方规定每贯纸钞换铜钱一千文。而实际上,五百贯纸钞拿出去都换不回一斗米。而因为含铜量越来越低的缘故,官府所铸造的小平钱在民间的口碑也极其差,通常被称为黑钱,黑心钱,被接受程度连前宋末年的咸淳元宝都不如。
“原来大总管是想让全天下的百姓自己分辨,到底谁是官,谁是贼!”胡大海虽然依旧听不懂什么是货币信用体系,但对朱重九此举的目的,却立刻了解了个清清楚楚。
“胡将军所言甚是!”朱重九笑了笑,得意的点头。“前一段时间外边对咱们的风评,朱某也隐约听到了一些。朱某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来,也没功夫跟别人打嘴皮子官司。所以干脆拿出些干货,让老百姓自己选。看他们是相信某些人的信口雌黄,还是相信自己拿到手里的东西!”
“哈哈哈.....”户局、工局、军情处和内卫处的官吏们闻听,忍不住又大笑出声。
因为在《荆州盟约》中,大总管府公然替淮扬商户撑腰。惹得四下里骂声如潮。非但是铁心效忠蒙元的无赖文人对淮扬口诛笔伐,就连一些号称隐居山林,一心治学的名士、大儒,也纷纷跳了出来。或者赤胳膊上阵,或者发动其门生故旧,朝着淮安大总管府痛泼脏水。
一时间,大总管内部人心浮动。很多官吏认为当初大伙过于急功近利,不该对吴良谋和于常林等人表示支持。更有甚者,还试图劝说朱重九毁掉盟约,追究几个主导者的责任。
谁料向来从谏如流的朱重九,这次却又难得独断专行了一次。非但驳回了毁约的提议,并且立刻宣布,大总管内部停止对此事的争论,任由外界评说。随即,又动用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的所有力量,给第五军团提供全力支持。
而支持的方式之一,就是向荆州附近的各路各州撒钱。用淮扬新铸出来的金、银、铜、铁四种新币,收购各地的粮食和各类特产,同时低价向上述地区销售淮扬所产的棉布、丝绸、农具以及各类生活用品。
因为在座某些人当时心怀抵触,再加上准备仓促,所以这一招施展得极为简单粗暴。几乎就是淮扬商号的货船,满载着四种制钱逆江而上,通过在当地的关系商户,以及军情局撒出去的细作,对着地方大砸特砸。铜臭之气,令沿江两岸的士绅名流无不掩鼻。
但十几船‘阿堵物’砸过之后,效果却不是一般的好。非但荆州附近的百姓对淮扬的印象迅速逆转,连沿江的其他地区,淮扬大总管府的形象也大为改观。
一片热闹的欢笑声中,中兵参军刘伯温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当初吴良谋炮制《荆州之盟》,用军队给商贩背书时,他的反对最为坚决。过后四下里山雨欲来,他也是力主大总管府收回盟约,并对吴良谋施加惩处的总源头。如今事实却证明,读书人和士绅们的口诛笔伐,在大总管府的真金白银面前,根本无还手之力。让自诩深谋远虑的他情何以堪?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工局可以在金元里多掺些铜,降低其成色!”根本没人注意到刘基的落落寡合,一名吏局的官员站起来,大声提议。
他的提议,迅速被一阵反驳声给吞没。“不成,大总管说的是,信誉,信誉第一。”
“对,咱们宁可以后不再造金元,也不能自己毁了自己的名声!”
“金子和银子的比价一直在变,谁知道哪天,就又落回一换十!”
“甭说一换十,一换八的时候,我都遇见过!”
......
也不怪大伙兴奋过度,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想过,原来还有不出兵就打击敌人的办法。这太符合传说里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形象了,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孙武在世,诸葛重生。
“眼下市面上,一两金子能换几两银子?一直是这样么?大概多长时间变化一次?”朱重九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敲敲桌案,把话头拉回正题。
“不一定!”内务处主事张松对此颇有研究,从座位上站起来,拱着手回应,“眼下咱淮扬差不多刚好是一兑十一,湖广那边大概能到一兑十二。但广州路和泉州路等地,因为海商云集,金价反而要低得多。一兑十、一兑九都有可能。”
“那为什么没人到广州和泉州拿银子换金子?”朱重九听得奇怪,忍不住低声追问。
他记得在准备制币之初,张松就跟自己提醒过银价的波动问题。自己之所以在银元之上加铸了金元,也是为了稳定货币而打算。谁料实际操作起来,依旧没能完全将问题解决掉,至少把金币买回去重新回炉这一招,让大伙都始料未及。
“启禀主公,微臣以为,原因至少有三!”张松虽然以前在蒙元那边是个大贪官,但无论智力还是反应速度,却都属于一流水准。稍作斟酌,便条理清楚第给出了答案,“第一,金银比价波动不定,除非事先有准备,否则未必来得及。第二,便是因为路途上不安全,官府、绿林都得打点,得不偿失。第三,就是泉州、广州的贸易,事实上都被当地的大户把持。外人一头扎进去,轻则赔得血本无归,重则连命都会丢掉!”
“你是说泉州的蒲家和广州的麻家?”朱重九的眉头跳了跳,双目中快速闪过一道寒光。
“正是!”张松又拱了下手,大声回应。“事实上,这两家都是色目人,非我族类。蒙元朝廷只管让他们包税,从没管过他们在地方上如何胡作非为。”
“嗯——!”朱重九点点头,低声沉吟。关于泉州蒲家和广州麻家垄断海贸的事情,他曾经多次从沈万三嘴里听说过。大总管府之所以冒险将线膛炮卖给沈万三,打得也是让沈家去牵制泉州蒲寿庚家族的主意。但从目前的结果上看,沈家的发展重点,显然不是跟蒲家争夺海上贸易路线上,而是全力经营三佛齐,试图海上立国。所以将来对付蒲、麻两家的事情,依旧得由淮扬大总管府自己亲力而为。
正沉吟间,却见逯鲁曾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主公,老臣以为,即便有人大肆收购金元,我淮扬依旧不能停止铸造。一则,主公此举所谋甚远,不能半途而废。二来,以眼下的金银兑换比,咱们大总管府会吃一些亏。但银价不可能永远这么低,只要它慢慢高起来,就能保证收支平衡!”
“善公所言甚是!”朱重九笑着挥挥手,示意逯鲁曾坐着说话。“不过.....”
迅速将目光转向于常林,他低声问道:“户局所存的金锭还多么?假使铸造金元一直像现在这种赔法,还能支撑多久?”
“这......?”于常林低下头,想了好一阵儿,才给出答案,“启禀主公,户部存金甚足。假使金银兑换比一直不变,至少也能支撑个三五个月乃至一整年。只是如此一来,其他方面的支出恐怕就会受到影响。毕竟只有今年下半年我淮扬没大肆向外用兵,而往年却无一日不闻战鼓之声!”
“嗯——!”众人闻听,几乎同时低声沉吟。
淮安军兵锋之利,堪称天下无双。但淮安军打仗时的开销,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所以大伙必须居安思危,存在足够的钱粮备战。而不是稀里糊涂地就把老本儿都花在别的地方。
“嗯!”中兵参军刘伯温,也低声沉吟。但是抬头看了看众人的气色,他又咬着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去年一时没忍住,明珠暗投。虽然再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但至少可以学一学当年的徐庶,终身不为曹阿瞒再献一谋。
“伯温,你可有良策教我?”朱重九很敏锐地看到了刘伯温的神色变化,主动向他咨询。
“微臣,微臣没有,微臣不通此道,所以不敢妄言误国!”刘伯温的脸色瞬息数变,但最终还是决定不继续跟大伙“同流合污”。
“不妨,咱们这里,向来不会因言而罪人!”朱重九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开解。“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有了办法,随时可以说出来。哪怕说错了,也没人会追究。”
刘伯温闻听此言,心里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凭实而论,朱重九对他的确不薄。即便当年他拒绝了大总管府的招募,对方依旧待之以礼,甚至主动拿出钱财,资助他在扬州开办书院,传播先贤之学。
而在他决定加入大总管府之后,朱重九待他更是亲厚有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他提拔到了参谋本部中第二高的位置,仅仅低于老榜眼逯鲁曾。
只是私恩归私恩,朱重九的治国理念,却跟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最初之时,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可以与章溢等人联起手来,将主公拉回正途。却万万没有料到,大伙都低估了朱重九的固执。虽然表面上他仿佛从谏如流,实际上,此人一直在他选定的邪路上加速狂奔,任大伙都筋疲力竭,甚至粉身碎骨,也不可能令他偏离一丝一毫。
第八十八章 战争 (下)
第八十八章战争(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伯温都如坠冰窟。UU小说,www.uu234.com
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过一次,廷议居然开得如此之长。也从没有过一次,屋子里的空气是如此之燥热,。
而大伙兴高采烈的声音,却继续一刻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每一句听起来,都卑劣并且恶毒。
“微臣以为,金子的来源不是难题。当年蒙古人立国,就严禁金银流入。往来商人,必须先到市易署将金银换成交钞才能使用。大总管府也可以参照此例,从即日起,禁止散碎金银在大宗交易中使用。凡外来我淮扬购货者,必须将金银换成了钱币。如此,只要我淮扬的商路不断,金银的来源就不会枯竭!”内务处主事张松依旧保持着大元朝官僚的传统,只管替主子解决问题,不管百姓死活。
这个主意,立刻引起了扬州知府罗本的大声反对,“微臣以为,张主事之计不妥!商贩之所以愿意来我淮扬交易,首先是因为我淮扬货物精美,价廉量足。其次,便是我淮扬规矩简单,官府从不仗势欺人。如果效仿蒙元之故伎,必失天下商贾之心。长此以往,大总管府反受其害!”
“其实也不用担心赚不到金银。如果我淮扬的镜子、冰翠等物,能多出一些。并且规定凡是用金子交易者,都给打八折。自然金子就源源不断地流回来了!”商局副主事李慕白装了一肚子生意经,站起来,摇头晃了地给朱重九出主意。
“不妥,不妥。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镜子和冰翠都是我淮扬的镇山之宝,万万不可杀鸡取卵!”大匠院主事焦玉深知镜子和玻璃的真实造价为几何,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驳斥。
“微臣以为,李主事和焦大匠的话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失妥当!”工局副主事蔡亮作为第三方,迅速给出不同意见,“镜子的确是我淮扬的独门绝技,再卖上几年高价不成问题。但冰翠和玻璃板子,已经有大食人从海上运来,成色虽然比咱们淮扬的差,价格却至少要便宜一半儿。很显然,主公常说的西方诸国,亦有人熟知此项绝技!”
“据老夫所知,威尼斯的商人,至少几百年前早就开始制造杂色玻璃,就是,就是你们说的冰翠!”第二军团副都指挥使伊万诺夫站起来,捋着花白的胡须,故作智者状。只可惜他的棕色头发和满脸横肉,让形象大打折扣。
“又是威尼斯!按你的说法,威尼斯距离咱们淮扬何止万里。大食人万里迢迢运些冰翠来,光路上的消耗就得多少?”
“伊万,怎么什么东西,在你嘴里的极西之地都能找到呢?你不是在顺嘴胡说吧?反正我们谁都没去过你说的那个,那个欧罗巴!”
四下里,迅速涌起一阵质疑声。除了第二军团自己的将领之外,几乎所有其他部门的人,都不愿相信伊万诺夫说的是实话。
“我,我是正教徒,从不,从不说谎!”伊万诺夫立刻涨红了脸,开始在自己身上大划十字架。
这番自命清高的动作,非但没能如愿树立起诚实形象,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讥笑和质疑声。特别是早在徐州就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纷纷开口奚落:“我呸!你上次还说有龙长着翅膀,专门抓黄花闺女吃呢??”
“还有独眼巨人,专门朝过往船只上丢石头!”
“还说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祖宗生的,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是兄妹**?!”
......
这年头,华夏文明虽然经历了一次浩劫,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所以大伙对伊万诺夫嘴里的欧罗巴、东正教以及西方神话,没有丝毫的崇敬感。反而觉得这个棕发碧眼的蛮夷好做惊人之语,说出来的话不具有丝毫可信之处。
伊万诺夫被奚落得体无完肤,只好转过头向朱重九求救,“主公,主公可以作证。我,我说的那些东西,都,都不是无稽之谈!”
朱重九倒是知道,此刻东西方文明的发展程度,正在彼此快速拉近。便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等不要取笑伊万,他那边的确很多传说和习俗,都与咱们这边大相径庭!”
“威尼斯有玻璃,也是真的!”伊万诺夫却不肯就此打住,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强调。
“的确,威尼斯有玻璃。比咱们扬州这边造得早。早很多年。还有咱们的水力冲锻之术,最初也是根据伊万的介绍,才琢磨出来的!在这方面,他与黄主事、焦大匠同样居功至伟!”朱重九点点头,实话实说。
伊万诺夫立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变成了羽毛所造,飘然转头,目光先四下环视了一圈,然后才缓缓坐了下去,满脸骄傲第补充,“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玻璃的秘密保不住太长时间!那大食人最是贪财,发现玻璃的巨利,肯定会想方设法去偷配方出来。即便不能从咱们淮扬偷,也会从欧罗巴那边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见朱重九都肯替伊万诺夫作证,黄老歪不敢再怀疑。赶紧站起身,低声说道:“如此,微臣以为,冰翠和玻璃的产量,的确需要大幅提高!趁着大食人还没动手,先卖个痛快。等大食人从欧,从西边弄来了配方,全国遍地已经全是咱们淮扬货了。他想卖高价都卖不到!”
“嗯!”朱重九想了想,断然点头,“玻璃作坊可以多开一些。此事由工局、商局和淮扬商号一起办。造出来的玻璃,不光要向周围卖,也要想办法往泉州和广州也运一些。价格由负责那边事务的掌柜们酌情考虑。大食商人不是喜欢带着金子前去贩货么,就把玻璃卖给他们,由他们再卖到华夏以外的地方去!”
“臣等遵命!”于常林、李慕白、黄老歪、蔡亮等人同时躬身,齐声答应。
“造币的事情,还是照旧。不要急着停止压制金元,也不必改变成色。还是那句话,首先是建立起咱们大总管府的信誉。至于金元赔本儿问题,可以通过扩大商品销路方式弥补!”四下看了看,朱重九又做出第二项决定。
“微臣遵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站起来,肃立拱手。
“至于接下来的货物贩卖,我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大伙看看行得行不通!”稍微斟酌了一下,朱重九继续提议,“不光着眼于荆州一地,诸位可以总结一下前一段时间在荆州的心得,然后把目标对准大都。咱们从没截断过运河,蒙元需要从南方购粮补贴北方的缺口,所以自打脱脱死后,也没有试图再将运河水道卡死。这样的话,咱们将淮扬各项所产,除了镜子、玻璃和武器之外,统统压价销售,宁可少赚一些,也让货物大量销往北方。如此持续上四、五个月,运河沿岸各地,必然习惯了用咱们淮扬货,而不是自己造的土货。这个时候,咱们再突然开始囤货惜售,沿岸各地物价必然大乱。”
接受了上次苏先生的直谏,他现在彻底抛弃了记忆里那种“种地——开矿——爆兵——进攻——再种地——再开矿----”的简陋路子。而是时刻把战争放在了心上。
在没有足够能力扩张地盘的情况下,战争的手段就不止是沙场争雄了。各种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和国家之间相互倾轧所采用的阴损招数,朱重九都想借鉴过来,轮番尝试个遍!
“主公此计甚妙!”众文武官员的视野,哪有信息爆炸时代的人开阔?立刻纷纷抚掌喝彩。“用对付答矢八都鲁的办法来对付大都,嘿嘿,反复折腾上几回,鞑子皇帝就再也没钱发兵来打咱们了!”
“听商贩说,那边也偷学了咱们的纺纱和织布办法,正在大肆折腾。咱们正好用淮扬货打上门去,让那些养了织工的人家血本无归!”
“善,天底下最有钱的就是蒙古皇帝和那些喇嘛,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去?”
......
也有一两个老成谨慎者,如逯鲁曾,小心翼翼第提醒,“主公施展此计,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我淮扬虽然富庶,毕竟地盘只有半个河南。而那蒙元皇帝,却坐拥十三行省。地大物博,家底丰厚!”
“老长史此言差矣!鞑子皇帝如果动用得了举倾国之力,早把咱们淮扬给灭掉了!何必等到今天?”军情处主事陈基摇摇头,笑着打断,“莫说蒙元朝廷那边,无人擅长打理财货之事。即便有人,他所能调动的,顶多也就是半个中书行省的力量,并且在大都城内还有诸多擎肘。他想跟咱们较量,注定要赔得血本无归!”
“嗯——唉!”老长史逯鲁曾沉吟了片刻,低声轻叹。陈基的话虽然傲气十足,但仔细想来,却一点儿都没说错。大元朝看似地大物博,但朝廷所能调动的力量,却少得可怜。倒是淮扬这边,虽然到目前为止只攻占了小半个河南。可只将策略定下来,就能迅速集中起全部力量。每次都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不光是低价打压当地土货。凡是当地短缺的东西,咱们都可以暗中提价收购,让当地人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见最后一个反对者都没了声息,大伙的热情愈发高涨。纷纷开口,从细节上将朱重九提出来的计划完善补充。
“中书省那边才是真正的缺粮。虽然哈麻组织了大量人手屯田,但效果并不显著。只要咱们在夏收和秋收之时,抬高淮扬地区的粮价。自然有当地商人,会沿着运河把粮食往南卖。而到了青黄不接之时,咱们再暗中截留去北方的粮船,花高价把粮食囤积起来.....”
“光弄粮食肯定不妥当。关键是要将中书行省内不愿意买咱们账的大商号都先干掉。等剩下的都是跟咱们淮扬同气连枝的了,自然想怎么操纵就怎么操纵!”
.....
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此刻能坐到大总管府议事堂上的人,就没一个蠢货。只是大伙先前意识不到,原来平素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商贾之事,居然也能成为杀敌的利器。而朱重九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替大伙推开了一扇窗,紧跟着,一场风暴就开始以议事厅为核心迅速酝酿。
“微臣有个提议,请大总管考量。据伊万说,他们老家那边,教堂会卖一种赎罪卷。凡是购买此物者,死后其罪便可赦免。大总管心怀慈悲,不愿杀俘。所以我淮扬不妨也印一批赎罪卷,卖给蒙元的那些将领。今后凡是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凭着此卷,就可以从容脱身!”
“微臣听闻,哈麻派心腹在直沽大造海船,以备运河被弃之后,取道海上运粮。导致前一段时间北方木材价格飞涨。军情处不妨想办法送几张大福船的图样过去,待哈麻把船造好了。俞通海的护航舰队,估计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刚好去把大船顺手接回来!”
“不必接,就让哈麻留着最好。等他的船队装满了粮食启运,咱们再突然派舰队截杀。大都城那边苦候粮船不至,米价不用咱们来折腾,自己就得飞上天去!”
“贸易是一条路。但铜和金的问题,还是得想办法自给自足。据微臣所知,铜陵自古便生产金铜等物,而彭和尚坐拥宝山,却不懂得如何经营。眼下徐寿辉已经与我淮扬定盟,主公何不派人去跟彭和尚商量一下,由淮扬商号资助他开矿。若有所产,双方平分便是!如此,可解我淮扬燃眉之急,他彭和尚的也不必把日子过得紧巴巴!”
“还有蕲州,也是产铜之地。徐寿辉不懂得经营,不如交给淮扬商号来干。”
“可惜中间隔着个朱重八!”
“就凭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等高邮之约一到期,主公立刻就可以发兵灭了他。”
.....
“轰隆!”屋子外猛然想起一声炸雷,揭开了这一年秋汛的帷幕。黑漆漆的云团,谢裹着闪电和暴雨,从南向北迅速滚动。
第八十九章 诤臣
第八十九章诤臣(上)
窗外风雨如晦。UU小说,www.uu234.com
淮扬大总管府议事厅内,却是温暖明亮若三月春暮的正午。颜色已经接近于透明的平板玻璃,将瓢泼大雨毫不客气地隔绝在外。架在廊柱上的一盏盏油灯,则隔着玻璃罩子,向周围散发着一圈圈的温暖和光明。
灯身是纯玻璃做的,晶莹剔透。隔着老远,就能清楚地看见里边还有多少灯油。灯口则用了上好的白铜,既方便用完之后擦拭,又能满足耐热要求。用来调节纯棉灯捻长短的,则是一根纯铜旋杆,表面镀了一层金,被油灯里的火焰一照,耀眼生花。
像这样一盏冰翠琉璃灯,拿到市面上至少能值寻常百姓家三年之粮资。然而议事厅每一个柱子中上方,都托了六盏。整个大厅内,则是整整四十八盏。同时点燃之后,就像一朵朵凌空绽放的莲花、“尚未成就大业,便如此奢侈!比那徐寿辉,也差不了太多!”被过于明亮的灯光刺激得眼睛发涩,刘伯温抬起手来揉了几下,心中小声嘀咕。
这句话显然有赌气成分,但细算下来,也没冤枉了朱重九。此公非但生财有道,隔三差五总能带领焦玉、黄老歪等人,造出一些可以令人倾家荡产的新奇之物。他自己也性喜奢靡,几乎每造出一样新奇之物,肯定会让他自己和大总管府先用上。
比如可以让屋子不通烟火却四季如春的水炉子,比如可照得人脸上毫末必现的更衣镜,比如这议事厅内散发着淡淡鱼腥味道的冰翠琉璃灯,还有水泥、地砖、四轮马车、自鸣钟等物,如果按照市面的价值上折算,恐怕这小小的淮扬大总管府,造价比徐寿辉的紫云台也不逊多让。
还有他身下可旋转的座椅和手中的空心汲墨笔!还有裹了钢簧的椅垫和嵌了冰翠的书案!就连装墨汁的瓶子都是冰翠所铸,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暴发户一般!
越看,刘伯温觉得朱重九身边的东西越扎眼,自己跟周围的环境越格格不入。而同僚们却仿佛故意跟他过不去一般,个个兴高采烈地给朱重九出着谋财害命的主意,丝毫不以满身铜臭为耻!
这些主意被提出来后,一部分被其他人当场否决,另外一部分则被参谋们登记入册,准备参照执行。而被否决的,里头往往多少还存在着一丝慈悲之意。被登记入册的,则个个听起来都恶毒无比且遗祸无穷。
刘伯温越听心里越烦躁,越听,面前的灯光越刺眼。忍了再忍,终于按奈不住,轻轻推了下面前的桌案,长身而起:“主公,微臣身体有疾,不堪灯油味道,请容微臣先行告退!”
“灯油味道?怎么会,这可是上好的鲲油!”众文武正议论得热闹,猛然被刘基打断,甚感意外。齐齐抽着动鼻子,小声嘟囔。
议事厅内除了非常淡的烤鱼香味儿之外,根本感觉不出任何难闻的地方。而比起传统的菜油灯和牛油大蜡来,明亮而又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鲸油灯,绝对是一种享受。只有那些心怀怨怼的人,才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当即,很多人就将目光转向刘伯温,眉头轻皱。还有人则轻轻地翘起的嘴角,满脸不屑。甚至还有人皱着眉头跃跃欲试,只待时机一到,就站起来对刘基进行弹劾。
在无数双困惑乃至责问的眼神下,刘伯温的脸色慢慢开始发红。但是,他却强迫自己横下心来,继续大声说道:“微臣,微臣此刻心中烦恶欲呕,请容微臣告退,改日再来向主公当面赔罪!”
“够了!”
“刘参军,你这是何意?”
“刘参军,你是故意在发泄心中积怨么?”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质问之声。长史苏明哲、内务处主事张松、还有工局、吏局的官员们陆续站起来,对刘伯温怒目而视。
“好了,大家不要生气。刘参军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就在大伙都怒火上涌之时,朱重九却笑着挥了挥手,低声说道,“说实话,鲸油虽然亮,但味道的确重了些。我自己也不太习惯!”
“主公.....”已经准备弹劾刘伯温的众人失去了目标,一个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异常。
“几点了?噢!是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朱重九迅速回头看了看架在墙壁前的自鸣钟,自问自答,“也罢,今天咱们就到这儿。还有没议完的事情,明天早晨继续。吃饭,吃饭,活不是一天能干完的。扬州城也不是一天就能修起来的!”
这句话,给了在场所有人台阶下。当即,逯鲁曾、苏明哲等大总管府直辖官员,陆续站起身,向自家主公施礼告辞。胡大海、伊万诺夫等军中武将,也纷纷抱拳施礼,转身离去。一边互相打着招呼向外走,一边意犹未尽地嚷嚷,“真过瘾,今天大伙商量的办法,可真都绝了。老子原来以为光是用刀枪杀人,这会儿才明白,有些东西杀起人来,比刀枪可狠多了!”
“那当然,你也不看咱们主公是谁?!”有人习惯性地将所有功劳归还给朱重九,“自打没了外人擎肘,咱们对付鞑子的招数,哪次重样过?有些家伙自己以为聪明,跟咱们主公比起来,他根本不够看!”
“上兵伐谋,末将以前总觉得这是文人在吹牛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有不用刀兵就打垮敌军的妙计!”
“文人么,当然就是嘴把式。咱家主公,可是文武双全。不信,你让别人也做一首沁园春,能比得过咱家主公,老子以后就听他的!”
.....
武将们从不懂得刻意压低声调,而他们的话,听在刘基刘伯温的耳朵里,却丝毫不亚于天空中的闷雷。
能以一把杀猪刀创下偌大基业的人,能与弟兄们并肩而战,誓死不退的人,能放下刀子提笔填词,写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人,如果他不还不值得自己追随,天下还有哪个英雄值得自己为其而谋?!
可是他,却又任人唯亲,刚愎自用且举止无状。轻士大夫而重商贾草民。自己每每直言而谏,都得不到任何结果......
“喀嚓!”一道闪电凌空劈下来,照亮刘基苍白的面孔。
暴雨如注,被秋风吹着泼向人的头顶。尽管有屋檐遮挡,依旧迅速浇透了人的半边身体。
武将们身边都有亲兵,迅速支开了雨伞。文臣们身边也有侍卫或者下属,体贴的递上蓑衣。只剩刘基,自己没有带伞,也没有随从在议事厅外伺候。被雨水泼得倒退数步,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形单影只。
“伯温请暂且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令刘基的心脏猛然抽紧。回过头,他恰恰看见朱重九那略显粗豪的面孔。
“外边雨大,我让洪三备了马车送你!”朱重九笑着加快脚步,与刘伯温并肩而行。右手里的油纸伞,非常自然地就打在了二人的头顶之上。
刘伯温立刻变得不知所措,向屋檐外躲了两步,惊惶地摆手,“主公,折杀了。真是折杀了。微臣何德何能,敢劳主公.....”
雨很大,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淋成了落汤鸡。好在朱重九反应速度足够快,一个箭步追过来,笑着数落,“别废话,不就是举手之劳么?况且伯温今日还是有病在身?!”
说着话,他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自己的胳膊,“呵呵,别的事情不敢说,打伞这事儿,绝对是举手之劳。不举手还真不行!”
“呵呵...”刘伯温一边抬起手来抹脸上的雨水,一边讪笑着回应。但很快,他的笑容就黯淡下去,干瘦的面孔上,重新被落寞之色占满。“微臣,微臣才疏学浅。主公如此相待,让微臣,微臣寝食难安。”
国士之礼,如果亲手打伞相送不算国士之礼的话,刘伯温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主公能为自己的臣子还做到何种地步?!然而,朱重九对他越真诚,他却越恨不得自己立刻远远的逃开。因为他认定了朱重九走得是一条绝路,而他身为人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公往悬崖上走,却无力做出任何拦阻。
“油灯里装的是鲸油。”朱重九却故意不看他的脸色,自顾将油纸伞倾斜起来,挡住遮天风雨,笑呵呵地继续东拉西扯,“鲸就是书中常提到的巨鲲。很久以前,伊万诺夫所说的欧罗巴那边,就以鲸油充当灯油照明。光比菜油灯亮,烟也比菜油灯小。刚好咱们淮扬准备插手海贸,所以我就依照方国珍的提议,派船到近海捕些鲸鱼来练练手。一则可以让船上的人尽快适应风浪,二来,这庞然大物身上油多肉厚,每次只要能捉到一条,出航的本钱就赚够了。根本不用我再为舰队的钱粮补给操心!”
“主公学究天人,连捕鲸炼油之事都通晓!”刘伯温低声夸赞了一句,多少有点儿言不由衷。
“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听别人说过此物点灯比菜油好用!”朱重九举伞缓缓前行,眼睛里跳动着自豪和自信,“只要有用,我就想拿来试试。而不是墨守成规!毕竟规矩都是古人定下来的,而古人在定规矩时,未必知道今天是什么样子!”
注1:继续感冒中......
第九十章 诤臣 (下)
第九十章诤臣(下)
“此乃杨朱之学,孟子以之为禽兽!”刘伯温非常敏感,毫不客气地开口批驳。UU小说,www.uu234.com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将他的面孔照得惨败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刘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扬之政表面遵从孟子,实则完全出于杨朱。言必称利,轻古重今,甚至无君无父。怪不得朱总管不肯承认他自己出身于弥勒宗,怪不得朱总管动辄呵佛骂祖,原来他是杨朱在世间的唯一传人。
而朱重九只用了一句话,就令刘伯温的所有猜测不攻自破。
“杨朱是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恐慌的刘伯温,他非常坦诚的问道。“我读书少,没听说过这个人!”
“轰隆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砸得刘伯温摇摇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朱重九,他低声咆哮,“主公可以填词,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万口传诵。主公,主公竟然跟刘某说读书少。主公,主公.....”
后半句话,他气得实在说不出来了。最无赖莫过于装傻,如果朱重九坚持说他自己没读过书,不知道杨朱是哪个,谁也无法剥开他的肚子,看看里边到底存着多少墨汁!
“我的确不知道杨朱是谁,并非故意相欺!”瞪圆了眼睛与刘伯温四目相对,朱重九脸上的横肉间写满了无辜,“其实孔子和孟子两位老人家的话,我总计知道的也不会超过五十句。至于那阙《沁园春》和那曲《临江仙》,算了,我说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这一词一曲之外,伯温还听我做过第三篇文章?”
“这....?”刘伯温无言以对。从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确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词一曲之人。虽然他的行止也不像个粗鄙杀猪汉,但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能信口吟出《沁园春》的人,其言谈里自然而然会带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样,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话,偶尔带上一两个谁也听不懂的词,也完全属于自编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处。
“但说朱某读书少,的确也是自谦!”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刘伯温,朱重九继续说道,“只能说,我读的书,和你们读的都不同。你们开蒙之后,就专注于四书五经,唯恐对古圣先贤之言领悟不深。而朱某,对四书五经只知道其名字,至于具体内容,恐怕就一个字都没仔细看过。”
“但朱某却知道大地是浑圆如球,知道天空中并没有住着神仙。知道月亮的圆缺变幻不过是太阳的光芒被大地遮挡,知道星空无限,你我所住之地,不过是其中偏僻一隅。论对儒家典籍的专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论广博,请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谦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个能超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谈,脸上写满了骄傲,“你要一个眼睛看到过宇宙星河的人,遇到问题再从古圣先贤的语录中找答案,再对古人的话顶礼膜拜,伯温,这太难,也根本没有可能!”
“轰隆隆——!”又是一阵闷雷从空中滚过,闪电将刘伯温的影子不停地拉长缩短。
主公在说谎!本能地,他想拒绝朱重九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心里却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对方说得全是事实。朱重九不愿,也不屑装神弄鬼,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强调,他自己并非什么弥勒佛的化身,更不会主动与白莲教割断关系。
他也许不够睿智,但对于自己人,却足够光明磊落,从没拿谎言相欺。更没有拿别人不懂的东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刘伯温会做如何反应,朱重九笑了笑,脸上涌起了一缕温柔,“第一次听朱某说类似的话时,只有一个人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因为她的命运,早就跟朱某联系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过朱某可以给你证明,伯温,你擅长于术数。据你所见,朱某在术数方面的造诣,比你如何?”
“这,这......”仿佛面前站的是一个魔鬼,刘伯温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无边风雨,立刻将他再度淋成了落汤鸡。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着朱重九,呆呆的,一眼不眨。
术数!他除了对程朱之学外,最为引以自傲的,便是术数方面的造诣。天元、四元、垛积、招差等术皆有涉猎。但平素在谋划军务和议事之时,他的心算速度,却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庞大的数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纸上勾画上几笔,就能得出答案。然后过上很长时间,司仓参军们才能用算盘给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数字。
原来大伙对此都司空见惯,觉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刘基虽然觉得好奇,也没有认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亲口提醒,才猛然发现,自家主公的算学造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师出名门,潜心于术数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龄却才刚满二十!
“别躲那么远,我又不会吃掉你!”朱重九笑着追过去,用雨伞再度遮住刘伯温的头顶。
后者则双手抱着肩膀,彻底瑟缩成了一团。不光是因为冷,而且是因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没说谎,他说得全是实话。他非但精通术数,并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万里外的欧罗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跟伊万诺夫相谈甚欢。而在中原的大食书籍中,却都找不到同样的记载。
“其实朱某也从未否定过古圣先贤。”见自己把刘伯温震惊成了如此模样,朱重九笑了笑,带着几分歉然说道:“朱某记得圣人有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做学问如此,治国也是如此。只要是别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学上一学。不管来自蛮夷,还是来自华夏。”
抬起另一只手替刘伯温掸去肩头水渍,他微笑着继续补充,“朱某只管它会不会有利于我淮扬发展壮大,却不会考虑它符合不附和圣人之言。因为在朱某眼里,圣人原本就是虚怀若谷,不耻求教于百家。因为圣人有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长后,他的学问依旧自成一系,依旧直臻大道。伯温如果真想继往圣之绝学,就应该有这份心胸。而不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样只会令圣人蒙羞,而不是为尔等今天所为自豪!”
“轰隆隆!”刘伯温耳朵里又响起一声炸雷,脸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红,“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涌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装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愈。但伯温,你没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才是他今天追上来的目的,留住刘伯温,留住这个历史上有名的谋士,而不是显示自己见识有多广博。刘伯温多谋善断,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个非常难得的参谋之才。然而刘伯温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爱钻牛角尖。这导致此人跟整个大总管府的参谋系统很难合拍,日常中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可能还不到其真实本领的十分之一。(注1)“主公,微臣,微臣亦为士林中人。元统元年进士!”被朱重九一语戳破了心事,刘伯温的脸色更红,拱起手来,挣扎着辩解。
“比禄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
“比,不及善公远甚!”刘伯温的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低声回应,“然臣与善公之际遇,也不尽相同。”
同等条件下,刘伯温只中了进士,逯鲁曾却高中过蒙元的榜眼。所以他当然不能说自己的学问比逯鲁曾还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谋臣,而逯鲁曾却是朱重九的长辈,双方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以对同一事情所持的态度自然也会不一样。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让朱重九笑着点头。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个问题就借着风雨而来,如雷鸣般冲进了刘基的耳朵,“伯温所学,是为了谋万民之福祉,还是谋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几何?士绅几何?”
“当然是万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脚步,刘伯温的声音陡然转高。这是他身为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质疑。“只是刘某跟大总管府诸君,道不同,所以难相为谋!”
“何为道?”朱重九的声音也慢慢转高,低头看着刘伯温,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儿?是为了谋万民福祉而求道,还是为了捍卫你心中之道,宁愿将天下万民推进水火?”
“这.....?”刘伯温再度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朱重九质问。
他是个虔诚的程朱门徒,但他却不会闭上眼睛说瞎话。淮扬大总管府的所做所为,明显早已背离的圣人之道。但淮扬大总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过越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强逼着大总管府改弦易辙,将来能否驱逐蒙元朝廷不说,他甚至无法保证,百姓们的生活会始终保持今天这般模样,而不是每况愈下。
接下来的,朱重九的话,却字字宛若惊雷,“朱某好像跟你说过,在朱某眼里,儒家也好,道家也罢,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纳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切切实实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好,能重整华夏河山。这才是朱某的最终目的。只有实现了他,朱某才觉得自己没白来一趟。朱某只会为了目的而选择手段,而不是为了捍卫某一家之言,而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会为了捍卫某一种理念,让全天下的人为之牺牲。哪怕这种理念听起来再完美。那代价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刘伯温,朱某,还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没资格让别人来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闪雷鸣中,刘伯温结结巴巴地回应,“臣最初,亦出于公心。管仲逐利而兴齐,而管仲鲍叔死后,桓公最终为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齐国君臣逐利而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主公不可不察!”
“谁为奸佞?”朱重九摇了摇头,笑着追问,“大总管府上下皆以荆州之盟为善,唯独伯温、三益两人以之为恶,朱某当听从谁?若是朱某否决了满府文武,独纳你二人之言。伯温,你以为,大伙眼里的奸佞,会是哪个?”
“主,主公此言,此言.....”刘伯温被问得又后退半步,把自己第三次暴露进了风雨里。他、章溢,再加上一个态度不甚坚决的禄鲲,总计三个人,却要面对满朝文武。朱重九身为主公,该选择支持哪一方,再明显不过。如果为了他们三人而力排众议,日后万一证实选择错误,他们三人肯定要背上一顶奸佞的帽子,万世不得摘脱。
“况且齐国之祸,皆发生在管鲍死后!”朱重九又追了一步,用雨伞挡住刘基的头顶,“其罪责,怎么能全都按在管仲头上?朱某只记得圣人有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却没听圣人指责他害死了桓公!”
“可逐利之祸根,毕竟是管仲亲手埋下!”刘伯温不肯轻易认输,梗着脖子死犟到底。
“要是有人站在桓公身边,随时提醒他祸根的存在,桓公还会惨死么?祸根之所以称为祸根,就是其爆发于以后而不是眼前。如果有人每当它一露头,就全力剪除之,它又岂能成为祸根?!”朱重九忽然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期盼问道。
“主公,主公此言何意?”刘伯温被问得又是一愣,迟疑着反问。
“留下来,盯着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如果你坚持以为它是祸根的话!”朱重九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发出邀请。“以魏征与秦王之仇,尚能留在其身边日日监督之。朱某与你之间,好像仇恨还没那么大!”
注1:正史上,刘伯温也因为性格原因,在大明立国后不久就迅速被边缘化。以至于被胡惟庸毒死,却有冤难申。直到胡惟庸倒台后,才暴露出其真实死因。
第九十一章 雷雨
第九十一章雷雨(上)
喀嚓嚓——!”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将汴梁城内的雕梁画栋震得摇摇晃晃。£∝UU小说,www.uu234.com
红的,紫的,蓝的、绿的、橙的、灰的,一道道闪电像群蛇般划过夜空,将黑漆漆的夜空划得支离破碎。每一道闪电两起,都将暴雨中的汴梁照得亮如白昼。而每一道闪电过后,整个城池就陷入更深的黑暗,墨一般的黑,浓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电闪雷鸣中,左丞相杜遵道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屋子里点了很多灯,每一盏都跳动着橘黄色的火焰。但是由于书房太大的缘故,这些灯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依旧无法有效地驱逐黑暗。以至于杜遵道每走几步,身子就在灯光与阴影间穿梭,看起来飘忽来去,宛若一只活着的幽魂。
他的声音也冰冰的,隐隐透着股子寒意,“右丞相走到哪里了?他还想赶在少主的寿诞之前回来么?”
“今天正午驿站来信说已经到了中牟。但索河暴涨,把几座木桥全给冲垮了。刘丞相的车驾无法过河!”罗文素弓着腰走上前,低低的回应。
“孽障!”杜遵道低声唾骂,也不知道是骂外边无边的狂风暴雨,还是骂自己的老搭档刘福通。“黄河上的汛情如何?下游出现洪灾了么?”
“据咱们的巡河哨骑查验,开封府周围二百里的大堤皆平安无虞。”罗文素想了想,继续低声回应,“此皆赖北岸新河分流之功。当年贾鲁治河,便采用了先疏后堵之策。先从北岸泄了一半儿的水量,然后才开始着手修复的旧道河堤。”
“孽障!”杜遵道又骂了一句,焦躁地在书房中继续踱步。
刘福通被风雨所阻,未能按时返回汴梁。黄河上的秋汛虽然来势汹汹,却奈何不了南岸的数百里长堤。从汴梁往下一直到徐州,当年的豁口已经全都被堵住。据说朱重九还不惜血本地在豁口处用了大量的水泥。以确保黄河发洪,再也淹不到当年原本属于赵君用的归德府。如今那里经过了一年的开垦,淤积了河泥荒野里,已经重新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麦田。再过上两年,麦田就可以连成片,淮安军就能收获成千上万石粮食!
一旦补上了粮食这个短板,淮安军就彻底一飞冲霄。这种趋势,谁也无法阻挡。除非,除非老天爷再度发威,用洪水将那些农田第二次冲成泽国!
“喀嚓!”“喀嚓!”外边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房梁簌簌土落。当值的相府侍卫们虽然都披着蓑衣,却依旧被雨水浇了个通透,一个个冷得嘴唇发青,身子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这样狂暴的天气,连猛兽都宁愿躲在山洞里不出来捕食,却阻挡不了人类彼此间亮出獠牙。
杜遵道很快就看到了门口侍卫们的狼狈状,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指着当值的百夫长大声喝到,“才三两滴小雨,就把你淋成了如此模样。老夫将来如何仰仗尔等冲锋陷阵?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饶命,丞相饶命!”倒霉的百夫长没想到自己站在院子里执勤也能祸从天降,赶紧趴在泥水中,重重磕头。
但杜遵道却越看越生气,用力一拍门框,“人呢,都死哪去了。老夫的命令,莫非在相府里都没人听了么?”
“是!”两侧厢房里,数名家丁冲出来,架起倒霉的百夫长,倒拖着向外拉扯。
那百夫长依旧不甘认命,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丞相,丞相,属下对您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属下当年颍州起事时就跟了您,亲自替您挡过箭,亲自替您....”
“轰隆隆----”一串炸雷滚过,将他的求饶声吞没在风暴中。
“孽障!”杜遵道冲着声音消失处骂了一句,转过头,继续疯狂地在屋子内踱步。门口的众侍卫兔死狐悲,吓得连哆嗦都不敢哆嗦,努力挺起腰杆,咬紧牙关苦撑。
“要不然......”实在受不了相府内压抑的气氛,罗文素弓着身子追了几步,低声提议,“下官派些教中长老下去,把宁陵的哪个口子再....”
“住口!”杜遵道立刻停住了脚步,对他怒目而视,“你怎么敢打河堤的主意?万一事败,你我岂有葬身之地?”
“是,下官知错,请丞相息怒!”罗文素被打得打了个冷战个,赶紧躬身谢罪。
“你知错了,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你什么都不知道,鼠目寸光!”杜遵道满腹的郁闷,却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将目光转向他,斥责的话语滔滔不绝。“你以为脱脱是被朱重九一个人弄死的么?大错特错!他为了速战速决,炸开了黄河大堤,老天都不能容他!所以不光朱重九要杀他,黄河两岸的百万冤魂要杀他,蒙元朝廷,从上到下,也都巴不得他死。所以他死得窝囊至极,到最后都闭不上眼睛。而你,明明看到前车之鉴,你还要老夫东施效颦,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
“冤枉,下官冤枉。丞相,丞相,下官对你的忠心,天日可表!”罗文素被骂得冷汗滚滚,接连倒退了十几步,“噗通”跪倒,泪流满脸。
见他变成如此窝囊模样,杜遵道心中立刻闪过了一丝悔意。缓了口气,将声音放柔了数分,缓缓补充,“起来说话,我叫你起来!好歹你也是四品高官,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
“下官,下官有罪,请丞相责罚!”罗文素又磕了个头,哽咽着回应。
杜遵道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特别是刘福通出走洛阳之后这段时间,动辄以小错杀人,简直已经到了不分敌我的地步。罗文素可不想因为今晚少磕了一个头,就连明天早晨的太阳都看不见。
“教中那些长老都是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么?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杜遵道见罗文素如此,心中愈发内疚。走上前,伸双手将后者搀起,“甭看他们现在一个个恨朱重九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一旦落到淮安军之手,不待用刑,随便给点儿甜头,就会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第九十二章 雷雨 (中)
第九十二章雷雨(中)
“下官鲁莽了,差点误了丞相的大事。UU小说,www.uu234.com”罗文素先前脸上仿佛还还带着些委屈,闻听此言,立刻跪在地上红着脸拱手,“死罪,死罪!”
“起来,起来,客气的话就不用说了!”杜遵道叹了口气,双臂再度用力,“你我原本都是先主帐下重臣,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辅佐少主。但凡事是要多花些心思,小心谨慎。毕竟眼下不比当年。当年你我造反不成,顶多是自己掉脑袋罢了。而如今,你我如果一招不甚,少主、主母,还有你我各自身边的人,全都要万劫不复!”
“丞相!”罗文素感动得两眼发红,缓缓站起身,低声回应,“丞相所言极是。下官记住了。还请丞相将心思放宽点儿,毕竟,万一哪天您累垮了,让我等,让少主让咱们大宋国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儿,他的眼睛里瞬间滚出了两行热泪,一颗颗落在地上,簌簌有声。
“鞠躬尽瘁耳!除此,老夫还有什么办法?”杜遵道笑了笑,傲然摇头。“你也不必难过,少主乃天纵英才,他总有长大的那一天。咱们,咱们不过是在此之前,为他看好这个家罢了。用不了太长时间,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两三年么,老夫还支撑得住!”
说着话,他真的觉得自己心力憔悴。手扶住廊柱,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咳,嗯嗯,咳咳咳......”
“喀嚓!”又一道闪电凌空劈落,照亮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丞相!”罗文素又动情地喊了一声,靠过去,抬手替杜遵道轻敲脊背。“丞相,那该歇一歇也要歇一歇,养足了精神,才能收拾那群乱臣贼子!”
“睡不着,老夫睡不着啊!”杜遵道叹着气,用力摇头。“老夫当年追随先主起兵,想重建的大宋不是当下这般模样。老夫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先主。他若问起来,大宋国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待啊。”
说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整个人半趴在柱子上,喘得如将作坊里的风箱。
罗文素见状,赶紧加重手上的力气,朝着杜遵道的后背猛捶。接连捶了几十下,总算将咳嗽声止住了。再看杜遵道,脸色由惨白已经变成了紫黑,上下嘴唇,亦是漆黑如墨。
“那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做,就必须做得干净,不能留一丝首尾。”用力推开罗文素,他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朝书案旁走。“最好能着落在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头上,甚至潘癞子和彭大两个也行。教中长老,呵呵,那群没用的东西,你千万别对他们报任何希望!”
“丞相......?”罗文素没想到杜遵道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在这里,而不是自己的计策过于歹毒。一时间竟然没转过弯来,被惊得目瞪口呆。
“对付刘福通不难,难得是如何对付姓朱的!弄不好,你我就是第二个倪文俊!”杜遵道背对着他,好像是在点拨,又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不去主动招惹他,只要咱们动作足够快,事后将少主搬出来,亲自指证刘福通的不臣之罪。那朱重九即便心里再不满意,也会受高邮之约的束缚,轻易不敢兴兵来犯。而你若是想先下手为强的话,那睢、谯、徐、宿四地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待冬天水退,他跟你我之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任谁出面说和都无济于事!”
这几句话,的确全都说在了点子上,不由罗文素不低头。第三次躬身施礼,他心悦诚服地说道:“左相高瞻远瞩,下官佩服。下官这就去挑选死士。重新谋划。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想到咱们头上!”
说罢,他毅然转过身,逃一般走向门口。然而杜遵道却又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回来,此事不急在一天两天!”
“是!”罗文素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缓缓收住了脚步。
“这几天你还是把心思主要放在刘福通身上!”杜遵道想了想,阴阴地补充“虽然他的行程被风雨所阻,但早晚他都会进城。只要他进得汴梁城来,老夫,老夫就不想再看到他活着出去!”
“是!”罗文素被话语里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肃立拱手。
杀刘福通,夺取对汴梁红巾的控制权。是杜遵道带着他和另外几名心腹谋划已久的“大事”。但罗文素心里,却一直有一种预感,此事绝不会像大伙谋划时那样简单。
首先,刘福通身边至少带着四百名护卫,除了进入皇宫的时候外,平素几乎寸步不离。其次,即便可以成功诛杀刘福通,朱重九也不会真的像杜遵道分析的那样,被高邮之约束缚住手脚。毕竟,这将是他插手中枢的最好机会。只要他以给刘福通报仇为名,带领淮安军杀向汴梁,届时,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抵抗他的兵锋。
但是,此时此刻,罗文素却没勇气劝杜遵道罢手。首先,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如果敢在这个节骨眼儿表现出丝毫犹豫,下一个被杜遵道喝令推出去斩首的必然就是他!
其次,即便杜遵道能够悬崖勒马,恐怕刘福通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对杜遵道痛下杀手。毕竟汴梁是整个大宋国的都城,刘福通不可能容忍自己出兵在外之时,后方还埋着一颗早已点燃了引线的掌心雷!
正忐忑不安间,却又听见杜遵道低声询问,“你今天又去见彭大、赵君用和潘癞子他们三个了么?这三家伙怎么说?愿意不愿意跟咱们一道共同辅佐少主亲政?!”
“彭大今天下午冒雨带着他的亲信出城打猎去了,据说半个月内不会回来!”罗文素心中一凛,赶紧今晚最应该该汇报的事情合盘托出,“赵君用给了小弟半块兵符,说只要丞相需要,他麾下的三千重甲,随时可以拉出来匡扶宋王。潘癞子最近生病,不敢见风。咱们派去探望的人只留下了礼物,没带任何消息回来!”
第九十三章 雷雨 (下)
第九十三章雷雨(下)
“孽障!”杜遵道闻听,怒火又往上撞。UU小说,www.uu234.com“什么生病,他和彭大打的是一样的主意,只想袖手旁观。哼哼,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不过这样也好,今后老夫重整朝纲之时,他们也休怪老夫凉薄!!”
“下官也觉得这些人没必要都留着!”罗文素点了点头,非常体贴地附和,“不过是朱重九放出来的孤魂野鬼罢了,要不是丞相好心收留,早就变成路边饿殍了。哪还有机会活到今天?!”
“哼!升米恩,斗米仇,老夫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吃得太饱!”杜遵道撇了撇嘴,眼睛里涌起一道冷光,“传令给御林军崔德,密切监视潘府动静。万一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直接给我冲进去,一个不留!”
“是!”罗文素答应了一声,转身边走。杜遵道却再度从背后叫住了他,“且慢,先不忙着传令,御林军那边,士气究竟如何?”
“自打得知丞相将家中余财尽数发给了他们之后,大伙皆愿为国效死!”罗文素拱了下手,大声回应。
“这就对了,武夫么,就该听从文官调度,别自作主张。我大宋,几时轮到武夫骑在文臣头上指手画脚了?!”杜遵道闻听,满意地点头。
他记忆里的大宋,是文官的盛世。帝王与宰相坐而论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不如东华门外唱名。只可惜天命不济,北方先后崛起了女真和蒙古!如今蒙古人的好运终于到头了,大宋必将重兴。而杜某人,就是大宋复国之相,半本论语治天下,另外半本论语辅佐太子。
只有刘福通这个匹夫,才自以为是,以武将之身,却死抱着右相的权位不放。他以为他的狼子野心别人看不才清楚么?做梦!杜某今天就要替宋王除了他!既然他始终不知进退,也休怪杜某心狠。
“丞相!”正想得血脉贲张间,耳畔却又传来了罗文素的声音,“天色已经晚了,下官,下官欲去代丞相去巡视御林军,不知,不知道丞相还有何吩咐!”
“嗯?没有了!”杜遵道挥了挥手,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去吧!你倒是个有心的!”
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把罗文素留下来,多说几句。此人是自己的绝对心腹,该安抚的时候必须安抚。自己虽然对那些武夫没什么好脸色,但此人却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间,则是另外一套相处之道,与跟别完全不同!
大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彻底将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个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俅、童贯等一干阉人,不文不武,执掌兵权。如果当年司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将王安石的余党斩草除根......
“喀嚓嚓!”门外又闪起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得灯影摇摇晃晃。有狗叫声忽然响起,但很快就又被滚滚雷声吞没。
外边的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院子里已经积水赢尺。当值的侍卫们却谁也不敢擅离值守,双腿站在冰冷的泥浆里咬着牙苦捱。
有人推开了丞相府的大门,一只手拎着灯笼,手里拎着一颗早已失去血色的头颅。“谁?!”侍卫们本能地喝问,但旋即就又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
人头是刚刚被处死的百夫长,则来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只有淮扬产的冰翠琉璃灯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灯的,在汴梁城内也肯定为大富大贵。
两个条件加在一块儿,这样的人物,无论抱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都招惹不起。
更多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更多的灯笼出现了雨幕后。侍卫们刚刚松开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连天空中的雷声都无法将其遮掩。
正堂两侧厢房中,丞相府的家将家丁全都冲了出来。一个个手持长枪短刀,迅速在台阶上摆开一个密集的方阵。“站住,什么人,胆敢夜闯相府?还不速度退出去!”
对方没有回应,挑着灯笼继续大步向院子里走。
被灯笼照亮的头颅上,血迹已经被洗净,先前被杜遵道下令处死的侍卫百夫长双目圆睁。
数百名全身包裹着铁甲的士兵缓步前行,每十个人自动结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着一盏翡翠琉璃灯,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动。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谁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来闹事”,家将杜风扯开嗓子,大声斥责,不求能吓住对方,只求屋子里的杜遵道听见之后,能赶紧从后门逃走。
众侍卫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凑。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敢将刀刃抽出来。来者全身重甲,脸也挡在护面之后。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话,丞相府这些家将家丁,根本挡不住他们的第一轮冲击。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话,最好不要跟着瞎搀和!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调整阵形。以手持头颅者居中,在不算宽阔的相府前庭,缓缓摆出了一个锥形阵列。就像一头猛兽,朝猎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当值的侍卫们手脚发软,再也不敢挪动半步。相府的家将和家丁们也一个个脸色惨白,握着兵器缓缓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屁股顶到了正堂的大门。大门被人从里边猛地拉开。杜遵道终于发现了外边声音的不对,怒气冲冲地探出头来,“怎么回事,谁在外边喧哗!”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数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他身边家将惨白的面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数百具冰冷的铁甲。
来的人是百战精锐,从他们列阵的速度和队形的整齐程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家伙,才会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也只有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家伙,才能在如此残酷的天气里,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铁甲。
“完了!”闪电过后,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杀上门来。
“丞相快走!”有家将杜方用身体扛住他,同时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一支投矛破空而来,将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飞出去,直接钉在了屋子内的地板上。白蜡木做的矛尾去势未尽,在半空中来回摆动。
“哗啦啦!”周围不知所措的侍卫们,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门,能多躲多远就先躲多远。
台阶上的家将和家丁们,瞬间也逃走了一大半儿。剩下像受惊羊群般挤做一团,对着静立于暴雨中的铁甲军,身体颤抖如同筛糠。
“你们到底是谁?难道要谋反么?”杜遵道毕竟是做过丞相的人,基本具备与野心相匹配的勇气。明知道大势已去,依旧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家丁,哑着嗓子追问。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仿佛不是发于自己的喉咙。
“有劳丞相问!”带头的铁甲军主将终于开口,先将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弟兄,然后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只手里的人头,“归德大总管赵君用,奉命前来匡扶宋室,诛杀奸佞,以清君侧!”
说罢,抬手在面甲上一推,露出里边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
“你,赵君用!”杜遵道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你下午刚刚答应过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地......”
“出尔反尔是么?”赵君用接过他的话头,冷笑着回应,“赵某的确曾经说过,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听闻宋王今晚有难,赵某立刻就带领麾下弟兄杀了过来!”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伸在雨里的手,颤抖得如同一支残荷。“你,你,你狡辩,你,无,无耻.......”
“赵某当初,还托人给了宋王半枚兵符。赵某曾经声言,见兵符,则立刻顶盔执戈,任由调遣!”赵君用又笑了笑,声音里面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赵某的兵符在哪里?”
“兵符?”杜遵道被问得微微一愣,随即,就像溺水之人寻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乱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门口,朗声提醒,众甲士迅速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狭窄且整齐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参知政事罗文素手里举着两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队伍前。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诺诺模样,昂首挺胸,高声宣布,“诏令归德大总管赵君用起兵清君侧,擒拿奸佞,迎接刘丞相回城主持朝政!杜大人,还不快快让你的爪牙散去!”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终于全明白了。兵符从始至终就未曾交到自己手里,兵符,从始至终就由自己的政敌所掌控。自己只不过听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后就沦为其针对目标而已。
怪不得今晚罗文素会被吓成那般模样?怪不得姓罗的一直急着离开。原来,原来他早就倒向了刘福通,只是为了赢得更利落,才先过来一探动静。
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个倡优。罗大人,你不做倡优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没想到,没想到平素胆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还有荆轲之勇。哈哈哈,能对着本相都不变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在他疯狂的笑声中,众家将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十几名死士,则用身体挤住杜遵道,不让他自己软倒。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骂个痛快。淅淅沥沥的鲜血,不停地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赵的,姓罗的,你们狠,你们今日敢出卖老夫,看那刘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样对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这满朝文武,又几个肯与尔等同流合污!看......”
“杜大人,你错了。我等不是出卖你,是奉宋王之旨,前来捉拿奸佞!”赵君用岂肯任由他继续挑拨离间,撇了撇嘴,从亲兵手里接过一面玉牌,高高地举在了雨中。“来人,照亮些,请杜大人看个清楚!”
数盏翡翠琉璃灯同时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龙凤花纹。是宋王韩林儿的贴身信物,上面的花样乃为杜遵道前一段时间亲手所选。本想明年改年号时,图个吉利。谁料,今日他竟然被举在了别人手上。
“这是乱命,没有中书省附属!”带着几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挣扎。“尔等挟持少主,构陷大臣....”
“中书省的信物在此!”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随即,刘福通的心腹,中书左丞盛文郁快步穿过了铁甲阵,高高地将一枚金印举到了灯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协助赵总管清君侧!杜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你,你....”杜遵道又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你,你不是被水患挡在了中牟么?你,你怎么也会在城内!”
“一道小河而已!怎么可能挡得住丞相的战马?杜大人,你对军务懂得太少了!”盛文郁笑了笑,摇着头回应。“你平素总觉得武夫卑鄙,天下事情尽该归文臣掌握。却不知道,若没有武夫们阵前亡命,你这个丞相,不过是纸糊的人偶一个而已!来吧!大伙都进来给杜大人看看。否则,他老人家还不会死心!”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门口喊的。随即,雨夜里响起了一阵铁甲铿锵声,李武、崔德、白不信、关先生、沙刘二.....,无论是平素跟杜遵道一个鼻孔出气的,还是对他敬而远之的,汴梁红巾的武将一个不少,顺着甲士们预先留出来的通道,缓缓上前。
“你们?本相平素待,待尔等不薄....”杜遵道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丞相!”李武和崔德拱了拱手,低头不语。
“丞相,宋王有令,末将乃武夫,只懂得效忠朝廷!”沙刘二咧了咧嘴,给他自己找了一个好借口。
“丞相!中原未定,丞相却急着同室操戈。末将虽然是一介武夫,也不敢奉丞相之乱命!”关先生则毫不客气地扫了杜遵道一眼,大声说道。
“是啊,大伙都是自己人,没冤没仇的,丞相怎么怎么忍心下手?!”破头潘跟着走上前,摇着头数落。
“是啊,丞相。你今天杀得了刘丞相,明天就会一言不合再杀别人。我等虽然愚笨,却好歹分得清是非!”其余武将纷纷附和,看向杜遵道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自打刘福通出走洛阳之后,杜某人动辄治人以重罪,弄得满朝文武个个朝不保夕。所以盛文郁这回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取得了大伙的一致支持。谁都不愿意再由着杜遵道胡闹下去,更不愿意看到哪天钢刀砍到自己脖子上。
“你,你们忘恩,忘恩负义。你们,你们,你们这群不知道礼仪廉耻的匹夫,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实在受不了今天的刺激,杜遵道忽然如疯子般推开家丁家将,冲进雨里,指着赵君用等人大声咆哮。“你们,你们都大字不识。杜某,杜某乃国子监的高才。杜某拼着毁了前程来指点你们,你们居然,居然联合起来反抗杜某。杜某,杜某今天就要看看,你们,你们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这个文曲星!来啊,杀啊。还愣着干什么,杀啊!”
“丞相,我们的确没你识字多。我们却不是衣冠禽兽!”盛文郁撇了撇嘴,哑着嗓子回答。
杜遵道却再也听不见别人的话,披散着头发,在雨中跌跌撞撞,“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你们谁来杀我,谁不怕天谴就来取我性命!来啊,不敢了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赵君用摇摇头,转过身,大步离开。
数百名铁甲军齐齐转身,宛若一头吃饱喝足的猛兽,跟着他,缓缓消失在狂风暴雨之中。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杜遵道继续大喊大叫,丝毫没意识到身边的情况的变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溅出一团团耀眼的殷红。
“走吧!”盛文郁怜悯看了一眼继续发疯的杜遵道,向罗文素等人低声吩咐。
众人叹了口气,跟在盛文郁身后缓缓离开。李武、崔德、白不信、沙刘二、关先生.....,谁也不愿意再回头。
“咣当!”丞相府的大门,狠狠地关上。
“喀嚓!”一道闪电从半空中劈落,数朵红云拔地而起。
滚滚浓烟中,有个声音不停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文曲星下界。半步论语治天下,半步论语辅佐太子。我大宋,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非好汉,东华门外唱名才是真豪杰。我大宋......”
第九十四章 迎新
第九十四章迎新(上)
火再大,也终有熄灭的时候。︽UU小说,www.uu234.com正如雨再急,天空也早晚要放晴。
当头顶上的乌云缓缓被秋风吹散,汴梁城又显出了原有的华贵与雍容。街道上的积水迅速顺着汴河褪去,碧瓦灰墙上的积年老尘,也被冲得干干净净。包括街头巷尾很多从来没人打扫的角落,经历了暴风雨的一番涤荡之后,都纷纷露出了原来的面貌,从里到外,透着古朴与典雅。
唯一不会再恢复旧时颜色的,只有左丞相的杜遵道的府邸。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因为闪电引发的天火,将杜遵道满门老小,包括他的心腹家将家丁,幕僚随从,左邻右舍,一共五百四十二人,全部推进了鬼门关。当负责开封府治安的高官罗文素会同五城兵马司的将士赶到之时,任何援救都已经来不及实施。
据说,当时烈焰已经席卷了小半条街。亏得兵马司指挥使崔德当即力断,命手下兵丁拉倒了临近的大批房屋,才成功遏制了火势的蔓延。否则,死在天火中的,恐怕就不止是五百四十余人,而是五千甚至五万!毕竟汴梁城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制结构,一旦让祝融氏烧发了性子,恐怕就是当年的扬州城第二!
天火熄后,宋王赵林儿因为伤痛左相杜遵道之死,三日不餐不眠。多亏右相刘福通赶回来的及时,以国事相劝,才令其勉强忘掉了哀思,重新出面处理朝政。
除了给杜遵道治丧之外,宋王赵林儿振作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重新调整了麾下文武百官的位置,以填补死者腾出来的空缺,保证朝廷正常运转。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将左相的金印,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扬州。
朱重九立刻上表请辞。按照故宋遗留下来的规矩,赵林儿再次颁发圣旨,另外加封朱重九为吴公,以示相待之诚。朱重九再度请辞,赵林儿则三度颁下恩旨,在原来的基础之上,加封朱门禄氏为三品诰命夫人,另外八位如夫人也别有封赏。然后朱重九第三度请辞,谁料宋王赵林儿却没有第四次派人来催促其赴任,而是直接诏告天下,左相之位永远由淮扬大总管遥领,除非他本人驾崩,宋国绝不再做他选。
这可不是既定的话本儿。当年大宋朝文教盛甲天下,如三公、三孤、枢密使等显赫之职的接替,通常都是君臣双方默契地演完三辞三让的戏码,直到第四次圣旨颁下,才最终各得其所。然而突然有一方不按固定套路演了,另外一方准备的所有应对也就瞬间都落了空。于是乎,朱重九的左相和吴公位置,就算彻底定了下来,无人再去问他是到底接受还是反对。
与朱重九晋升为左相的同时,汴梁朝廷的其他官位,也做了大幅度的调整。五成兵马司指挥使崔德因为指挥救火有功,被升为龙武军都指挥使,出镇陕州。御林军统领李武被升为神武军都指挥使,出镇商州。其他百战悍将,如沙刘二、关先生、破头潘等,也各有升赏,分别出任都指挥使、指挥使不等。众武将各领麾下兵马,从睢州到函谷关,沿着黄河一字排开,随时准备杀向北岸,直捣幽燕。
实惠捞得最多的,莫过于原归德大总管赵君用。从寄人篱下的客将,一跃升为大宋国平章政事,带领新任枢密院知院彭大、潘癞子两人出巡荥阳。三家兵马再度合为一体,更名为神策军,都指挥使和左右副都指挥使,亦有三人分头兼任。
如此一来,无论当初刘福通的嫡系心腹,还是闲置于汴梁城中的外围武将,就都有了切实归宿,大家伙儿人人对刘丞相赞不绝口。随即,当初紧紧追随杜遵道脚步的文官,只要没死在那场天火中的,也都分别得到了实惠,个个心满意足。唯一原地踏步的,好像只有刘福通本人。除了头上新增加了一个太尉的虚衔之外,什么新变化都没有。
当然,以上全为官方说法。见诸于红巾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长史,大宋国平章政事盛文郁所主办的报纸,“皇宋正议”。并且有汴梁城内的另外三家民间报纸大肆转载。但坊间巷里,某一段时间却悄悄地流传着另外一种版本,与官方说法大相径庭。
据谣传,天降大火的当晚,右丞相刘福通曾经带领一万精兵从万胜门入城,冒雨直扑延福宫。同夜,居住在相国寺附近的无赖儿们,也曾经听见归德大总管赵君用的府邸内,有铁甲铿锵之声。甚至有人曾经亲眼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在起火之前就围住了杜遵道的府邸,趁着夜黑雨大,对敢于贸然出入的人痛下杀手。中书省参议李晔、左司郎中黄守华等辈十余名高官,皆是死于五成兵马司刀下。其他无辜丧命者,全加起来恐怕有五千之多。
但对于人口高达六十余万的汴梁城来说,猛然间减少五千人和猛然间减少五百人,其实都差不多。反正谣言和传播谣言的人,很快就就一起消失了。青石板上淡红色的血迹没几天就被冲刷干净,街道也迅速恢复了安宁。仅仅在深夜,才有人家会传出一两声哭泣,在连绵更鼓声里,显得微漠而孱弱。
汴梁城的天气向来温柔,即便是深秋,也不妨碍建筑物的施工。特别是采用了淮扬购买来的水泥之后,简直令任何工程的速度都提高了三倍。于是乎,到了腊月初,一座崭新的左丞相府,在废墟上拔地而起。于是乎,连微漠的悲哀也听不到了,四下里都被喜庆的氛围所笼罩。人们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呯!”有焰火在半空中炸开,迅速散落成一个巨大的富贵菊。然后,又是数十朵菊花绽放,将夜幕中的汴梁,打扮得分外妖娆。
“过年喽!过年喽!”孩子们提着纸糊的灯笼,在火树银花下,往来穿梭,且歌起舞。
由朱重九改进过的火药,只有在这几天里,才会变得无比温柔。带来的不再是鲜血和杀戮,而是梦境般的祥和。
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龙凤元年终于姗姗到来。
第九十五章 迎新 (中)
第九十五章迎新(中)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天才黑,扬州城内,鞭炮声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断。UU小说,www.uu234.com
竹节小炮每文新钱可以买到一百个。手指头粗的震天雷每文新钱能买到十个。点着了尾巴就能窜上天空的起花每文新钱刚好能买一打儿。能在半空中绽放的烟花身价不菲,小的每个高达五文,大号的十五至五十文不等。
若是往年有人敢不到午夜就点起烟花爆竹凑热闹,一定会被家中长者用拐杖敲得满脑袋是包,“败家子,败家子,怪不得年年受穷,这种糟蹋法,给一座金山早晚也得败个干净!”
长者们会这样骂,因为长者知道日子有多苦,前路有多难测。但是最近这两年,长辈的脾气就变好了很多。甚至还有白胡子的爷爷手里拿着一挂竹节小鞭儿,专门拆散了发给孙子辈们开心。即便是不小心被点爆竹的线香烧到了胡子,也不会生气,只是扬起头来哈哈一笑。
没什么值得烦躁的,过年么,还不就图一个喜庆热闹?!孙儿们愿意听个响声,就多买些烟花爆竹来玩呗!左近不过是几十文的事情,不值得操一回心。老大出息,已经在作坊里干到了匠师。老二今年成了三级工,等过完年能识够了一千个字,便也有资额去考个匠师当。家里头的老三稍微瓷笨些,至今还是个一级普工。可即便如此,每月工钱也有整整一吊大通宝呢!并且年底还有花红可拿!
三个孩子每月的薪俸加在一起,每月能拿到七吊淮扬大通宝。换成过去那种小平钱,差不多就是十八吊。这可是过去掌柜们一年才能拿到的俸禄,并且还得是城内排得上号的大门脸儿。如今南城人家一个月就拿到了,作为一家之长,老人们又何苦大过年的给儿孙们脸色看?这钱么,该花还是得花。今晚花得越仗义,明年就来得越痛快。
况且这烟花爆竹声,也不是白听。据巷子口那位少了一支胳膊周坊长说,战场上万枪齐鸣,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动静儿。而你忍住惊慌,平心静气地听从长官们招呼,战死的可能就会降低一大半儿。即便不小心挂了彩,只要能熬过牛头马面的催逼,从军队的医馆里爬出来后,下半辈子就基本有了着落。
而吴国公他老人家仗义,凡是替他老人家卖过命的,只要不死,肯定会给个安排。就像独臂坊长本人,早在入伍之前,不过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而现在,却吃上了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非但每月都有两吊半新钱可拿,府衙和县衙的官老爷们,还会时不时前来探望。那人脉,那面子,就让同巷子里住着的街坊邻居,走在路上腰杆都比别人直上三分。
甭看坊长周老爷识字不多,可他平时说的那些话也在理儿。要想不再过鞑子统治下的那种苦日子,就得有人去给吴国公扛枪。谁也甭指望别人家的孩子阵前打生打死,自己家的孩子就该蹲在后边享清福。
所以让孩子们从小就习惯枪炮的动静,长大后才会更有出息。万一能比坊长大人运气更好些,在军队里熬个出身,那整个家族就都跟着一飞冲天了。不信你看吴公他老人家身边的那些大帅们,有几个是天生的富贵命儿。早年间还不是城南住窝棚的命儿,转眼间就阵前取了功名,转眼间就骑上了高头大马,出入皆有亲兵随行!(注1)千百年来,老百姓始终是最好糊弄,也最为实际。你可以忽悠他们一次两次,但你忽悠不了他们一辈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账本儿,日子该怎么过,怎么才能让子孙比自己过得更好,一笔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
原来蒙古老爷当政的时候,谁家孩子想要出息,要么读书考取功名,要么混进衙门去为虎作伥。所以百姓们争先恐后将孩子往这两条路上塞,哪怕是父辈们吃糠咽菜,甚至坑蒙拐骗都在所不惜。
而如今,出人头地的路子多了,大伙便更懂得量力而行。孩子若是聪明好学,那小学、走县学、府学这三级台阶就是首选。孩子若是心灵手巧,百工技校便是捷径。若是孩子生得人高马大,又天生喜欢打架斗殴,讲武堂大门便成为家长们从小给他竖立的奋斗目标。若孩子啥都不灵光,那从小把他培养成傻大胆儿,也不妨剃发从军,凭借性命和热血赌这辈子的功名!
眼前路子看得清楚,心里账本儿算得明白,这淮扬的除夕夜,就过得一年比一年红火。“呯!”“呯!”“啪啪啪啪啪”“呯呯呯!啪啪啪!”.....,烟花爆竹声音谁听在耳朵里也莫嫌烦,别的地方的人倒是想听个热闹呢,他得有这样的家底儿和心情!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充满喜庆味道的鞭炮声中,灯火辉煌的淮扬大总管府的灯火,显得高大神秘。
不过,里边的人,做得事情从传统士林角度,可是一点都不高大。
只见他们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气喘嘘嘘。有的人额头上汗珠滚滚,有的人则息得抓耳挠腮,还有人,双手握拳,呈全身戒备状。仿佛稍有风吹草动,就准备一跃而起。
“本年度,户局在徐、宿、睢、谯四地共设立屯村六百四十个,安置男丁三十一万七千,女子二十九万两千六百,十二岁以下幼童六十三万五千三百二十几九人。按每户授良田十亩,薄田和山地二十亩算,共分出田产七百五十一万亩。其中八成以上人家,年底已经有了存粮,明春不需要大总管府再继续补贴。另外一成半左右人家.....”大厅左侧朝向中央的前排桌椅后,户局副主事李慕白昂首挺胸,将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读得抑扬顿挫。
“另外一成半人家为什么没打下足够的粮食来?户局可否调查清楚原因?”朱重九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大声打断。
“是因为,大部分都是因为家中壮劳力生病!”李慕白先想了想,然后快速给出答案,“各县的户科吏员和屯长,都下去查访过。因为那边很多地方都被黄河淹没过,地里埋着人畜的尸体,阴气太重。而愿意下去分田立户的人家,通常都没什么老人。所以当家的男人一病,地就无法收拾了!”
“张主簿,你将此事列入明春需要追踪的一类目标。李主事,我再问你。户局有什么对策没有?还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呢,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饭吃?”朱重九吩咐幕僚们将此事重点记录在案,然后继续追问。
“有,有!”李慕白听得心头一凛,赶紧大声补充,“户局已经责成各地户科,明年继续按照今年标准,向没饭吃的人家补贴口粮。另外极小的一部分人家,是担心种了原田主的地,今后被蒙古朝廷清算,所以宁愿向附近的寺院租地种,也不愿意动分给他们的田产。对于这类人家,户局已经决定,将分给他们的田产收回来,明年另作安排!”
“还有这种人,那当初他们为什么要报名下去屯田?!”朱重九眉头一皱,心里多少有些懊恼。但转念间,他就将懊恼抛在了九霄云外。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当佃户当习惯了,不适应自己做地主,也说不定。况且睢、徐、谯、宿四地年初才正式转到了自己手里,也难怪有人会怀疑自己保不住它们。
想到这儿,他将目光转向其他人,笑着征询,“对于户局的汇报,大伙有什么意见没有?有的赶紧提,都这么晚了,别等会耽误了回去吃团圆饭!”
“呵呵呵!”众文武会心而笑,旋即,开始七嘴八舌地提问。以李慕白的学识和圆滑,当然将大多数问题都给应付了过去。然而,当轮动内务处主事张松时,后者却出人意料地使了一记阴招。
“敢问李主事,既然明知道黄泛区阴气种,在征募百姓去屯田时,户部为何不多做一些提防?”
“有啊,当时都发了汤药的。但张主事也应该知道,很多汤药未必管用!”李慕白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快速出言自辩。
“那可教导百姓像当年主公初临扬州时,往棚屋里头洒石灰,把水坑都填死,把粪便定点排放收集?可曾指点百姓把水烧热了再喝?”
“当然,下官可是亲眼看着那本,那本防疫条例发下去的!”李慕白眉头紧皱,声音渐渐变得有些硬。
张松在故意给自己出难题,以当年在赵君用麾下的斗争经验,他非常迅速地就意识到了对方来者不善。但张松为什么要给自己出难题,他却是百思不解。按说内务处的开销,根本不走户局,而是大总管的私库直播。户局想得罪内务处都没机会,怎么可能彼此成了仇家?
正困惑间,却又见到张松冲着自己拱了拱手,咄咄逼人地追问,“既然有百姓宁愿做佃户,那户局何不另外拨出荒田来,租给他们耕种?反正田皮和田骨都是官府的,即便将来有麻烦,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李主事这个提议非常及时,户局明年就可以按此提议执行!”不止一个人发觉张松来势汹汹,户局主事于常林也站了起来,抢在李慕白被问倒之前接过对方的杀招。
“余主事虚怀若谷,张某佩服!”张松非常礼貌地朝于常林拱了下手,继续问道,“那张某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有百姓故意装作没打下粮食来,混官府的补贴,户局该如何应对?虽然这种人不会多,但要说当家男子病了,地里头就颗粒无收,恐怕也不太正常!”
“这儿....,他们,他们只是说粮食不够吃,没说,没说颗粒无收啊?!”于常林哪里顾得上如此琐碎的细节,立刻被问愣住了,沉吟了好一阵儿,才喃喃地回应。
“如果我是寻常人家,看到邻居不干活却能从官府拿口粮。而我自己打了粮食,还要交两成的赋。我肯定明年也装着家中有人生病,收成不足!”张松摇了摇头,笑着提醒。
“这.....”于常林和李慕白两个人头上,双双渗出了汗珠。,对方所咬的位置,恰恰是他们日常施政的疏漏之处,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给出合理解释。
“还有....”见二人节节败退,张松鼓起余勇,继续步步紧逼,“年中的时候,主公宣布对有孩子当兵的人家,在税赋方面给予照顾。刚才听李主事的汇报,城里开生意的买卖人,户局的确给减税了。可乡下屯田的这些人家,可没见户局给予任何减免!”
“啊!”张松被吓了一跳,赶紧拿起自己念过的文稿快速翻动。直翻得大汗淋漓,也没翻出相关字样。
他的顶头上司于常林面皮更薄,此刻已经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主动绕过桌子,走到大厅中央冲着朱重九躬身请罪,“启禀主公,是下官做事疏忽,忘记了减免屯田户中军眷的田税。下官知罪,请主公惩处!”
“我事先说过,今天咱们是做年终考评,不是问罪于人。况且你们平素工作卖力不卖力,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笑了笑,摇着头回应。
“多谢大总管宽宏!”于常林闻听,赶紧带领其麾下的属官一起面红耳赤地道谢。
“不过!你们啊,辛苦归辛苦,但来年做事还需要加倍仔细!别出了错,还得让同事帮你们补窟窿!”朱重九又笑了笑,和颜悦色地数落。
“是!”于常林、李慕白等人红着脸,讪讪地回应。
“坐下吧,准备听最终审核结果!”朱重九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大声宣布。“对户局的报告大伙还有什么想法没有?有就快一些,没有的话,就交给评审团做最终考评!!”
“没了!”众人笑着摇头,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将目光对准临时推出来的评审团长苏明哲。
在众人殷切的期盼当中,苏明哲迅速跟逯鲁曾、冯国用等评审专员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站起身来,大声宣布,“根据户局的年终汇报和廷议结果,参照大总管府本月出台的年终考核方案,本评审团最终认定,户局今年的整体考绩为优等偏下。正副主事官员明年俸禄建议上调一级,本年度的分红则按三级丁等派发。该局其他官员的升迁和奖惩,由该局自行审议,然后交吏局和大总管府最终核查后,即可执行!”
“轰!”话音刚落,大厅内立刻响起了一片交头接耳之声。
很多反应快的人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内务处主事张松是盯上了户局的位置,想给他自己换一个不得罪人的差事干,所以才赶在最后的关头忽然发难。但看得出来归看得出来,大伙却谁也无法替于常林和李慕白等人喊冤,毕竟张松那几口都咬在了正地方,并非鸡蛋里挑骨头。
而评审团的所给出的最终结果,却也算公道。于常林等人拿了优等偏下,不会耽误今后的晋升。俸禄上调一级,也算对他们今年所取得政绩的鼓励。
不过,他们金钱方面上的损失,却绝对堪称惨不忍睹。大总管府年底从淮扬商号里头拿到了数十万贯的红利,而这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按照规矩要分给大总管府的核心人物。以一局主事的级别,分红每差一等就是几百贯的区别。从甲等落到丁等,每人至少损失了两千余贯,足够他们几个人牢记一辈子。(注2)听着底下的噪杂议论声,朱重九想了想,将头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中兵参军刘基,“伯温,朱某这个这个办法如何?铜臭味虽然重了些,比推人出去抽鞭子管用多了吧?!”
不愿让对方感到尴尬,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但是刘伯温听了,依旧立刻涨红了脸,“主公这个举措,微臣闻所未闻!!”
深深吸了口气,刘伯温尽量让自己不至于活活被郁闷致死,“连官员尽职不尽职,都能折算成铜钱来衡量,主公算学之精,也的确震硕古今。但是此法否有效,微臣以为,现在说起来还为时尚早!”
“那就留待明年这时候再说,有一年功夫,足够你我看到结果!”朱重九笑了笑,脸上的自信写了满满。
注1:城南。中国古代城市受排水和空气流通等诸多因素影响,通常以北为贵。城南属于下风下水,多为贫民百姓的居住之所。
注2:按照书中当时米价,一斤米为两文淮扬大铜钱。一文淮扬大铜钱的价值,相当于人民币一元。一贯为一千元,两千贯则为200万人民币。想想,也的确够肉痛的。呵呵,小说家戏言,切莫对号入座。
第九十六章 迎新 (下)
第九十六章迎新(下)
不是朱重九盲目乐观,而是根据另一个时空里的历史知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的办法切实有效。£∝UU小说,www.uu234.com
按照朱大鹏同学遗留给他的记忆,蒙元帝国和后来的我大清,在立国之初,都采用了一种标准的绿林分赃模式。即每次作战,都按照出力多少给支持者们分红。万一本轮出征失败,损失也是所有出力者共同承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虽然上述两个团伙的分红算法,远不及淮扬这边严密。但基本原理却是相同的。没有理由适应得了另一个时空的1279和1644,却适应不了这两个年代之间的1355。
此外,非但蒙元和我大清立国靠的是公平分赃,汉初的异姓诸王分封和宋初的杯酒释兵权,里边也都隐隐包含着打下江山后,带头大哥和小弟们共同分红的影子,只是做得远不如蒙元和我大清露骨罢了。
唯一不肯按常理出牌的,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恐怕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叫朱元璋,结果他被从明初骂到了明末,又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成为继秦始皇之后的第二位千古暴君。
朱重九不想做千古暴君,虽然他在另外一个时空的投影朱大鹏,与朱元璋家族有着或真或假的关系。所以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问鼎逐鹿后,就毫无阻碍地,采取了符合传统的做法,而不是像朱元璋那样专门跟传统对着干。
只不过,比铁木真和爱新觉罗两大家族所采取的绿林模式,朱重九又给淮扬大总管府融入了来自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创业公司基因。非但主动为每个部门经理和老员工配发了“原始股”,还根据他们各自的岗位和贡献,评定出了当年的奖金分配等级。让大伙除了股本分红之外,还能再多拿到一笔实惠。真正做到了有福同享,赏罚分明。
到目前为止,事实证明朱重九的办法的确能极大的提高队伍的凝聚力,并且极大地鼓舞了整个淮扬体系的士气。大总管府的所有核心骨干们,对不贪污受惠,就能定期从淮扬商号拿到一大笔分红的待遇,赞不绝口。即便是刘伯温和章溢这种素来讨厌铜臭者,每次拿到分红的凭据,也都是欣然接受,从没说过拒绝的话,也从没将凭据扯碎了掷在泥里以证明自己清高。
而一旦数年后朱重九的“淮扬股份”击垮并且收购了“蒙元牧业”、并且一鼓作气再将“朱氏实业”、“韩刘联营”、“张氏屯垦”、“方氏远洋”和“蒲氏海贸”等众多小创业公司吞并,最终一统天下。他麾下的“核心员工”们只要没有中途主动退股,就全都会变成货真价实的亿万富翁。届时,他想让大伙交出手中部份特权,想必阻力也不会比另一个时空中的朱元璋所面对的更大。(注1)本着上述模式和机制,淮扬大总管府的年终评审会议,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继续向下进行。除了极少数食古不化者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大总管府明年的发展和未来的道路,充满了期待。徐寿辉已经被大总管府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汴梁红巾在内乱中元气大伤;张士诚鼠目寸光,不值得一虑;朱元璋被架在荆州军和淮安军之间,早晚在劫难逃;细算下来,也就是蒙元还能对淮扬构成威胁。而蒙元朝廷在脱脱死后,明显是病入膏肓,再拖上几年,即便淮扬军不主动誓师北伐,它恐怕也会自己轰然倒地。
一切看起来都春光明媚,天下早晚必将姓朱。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皇宫里,妥欢帖木儿显然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半年来的休生养息,不但让淮扬地区蒸蒸日上。蒙元朝廷在黄河以北的各府各路,也在慢慢恢复着元气。特别是大都、冀宁、真定、蓟州等地,因为集中了大量的皇庄和顶级王公贵族的私人田产,在妥欢帖木儿和哈麻这对君臣的苦心经营下,竟然露出了别样的生机。
到年底了,妥欢帖木儿在皇宫里,也会与妻儿们一道,偷偷的计算这一年的收益,并且为来年的日子做一些粗略规划。然而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位从小就过惯的担惊受怕日子的皇帝陛下,惊诧地发现,在失去了两淮这个盐税重地,并且来自南方的大部分税赋都拖欠未交的情况下,国库和皇库,居然双双出现了盈余!
特别是皇家的私库,在与奇氏所控制的几家大商贩做了年终结算后,存金的数额,比去年此时足足高出了五倍还多。这让妥欢帖木儿的手头一下子就宽裕了起来,再也不用像原来那样,为了给寺院的布施,还得亲自出面去跟户部官员扯皮。
“这都军械监郭大人的功劳!”奇氏是个有良心的,看完了账本儿,立刻饮水思源。
“嗯,没错,小六指终究是郭学士的后人!”妥欢帖木儿非常痛快地承认了妻子的见解,笑着点头。
夫妻二人都知道,如果没有皇家作坊里的那六千多张新式人力腰机,日夜不停地织纱成布,皇家私库里边不可能出现如此多的盈余。此外,由六指神童郭恕仿制的水力纱机,秋天的时候在桑干河两岸也大展神威。非但能纺棉纱和麻纱,经过细心调整后,还能将羊毛纺成粗线。如此一来,牧场中所产的羊毛,就不光是用来擀毡子,而是能像棉花一样纺织成布。质地丝毫不比大食人从海上贩过来的毛布差,成倍则不足其售价的百分之一。
所以今年入秋之后,尽管市面上的棉布和绸缎不停的落价,由皇家所控制的作坊和商号,还是大赚特赚。一些头脑机灵,心思活络的王公大臣们,也纷纷派出管家,与郭恕联系,试图从新兴产业中分一杯羹。在他们的联合推动下,一时间,大都、冀宁、真定等地昼夜织布声不断,带动得市面上其他行业,也一并欣欣向荣。
羊毛乃为世界上最最便宜低贱之物,往年大部分都要被扔掉,所以对于拥有众多牧场和庄园的显贵们来说,这东西等同于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意外之财。纺纱机由水力推动,竖在桑干河两岸之后,也无需太多花销。只是水力织布机,到目前为止,六指神童郭恕还没能仿制出来。但他带头仿制的人力腰机,速度也是老式织布机的数倍。
反正众王公大臣家里,都有数不清的奴仆。每天只要给他们口饭吃,就能从早晨干到深夜。凭借人数上的优势,照样能织出成本低廉的布匹,跟顺着运河而来的淮布一较短长。
蒙古人是个擅长学习的民族,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就能从西域带回新式投石车和地狱火。所以当他们再一次发现了敌人的长处后,就立刻不惜代价的进行偷师学艺。非但妥欢帖木儿夫妇和群臣们在努力偷学,民间也有无数有识之士在主动模仿淮扬。这是他们骨子里的自发本能,虽然经历了七十余年的养尊处优之后,被消磨掉了大半儿,剩下的,依旧在发挥着作用,让他们奋起直追。(注2)短时间内,他们的追赶结果就是,国库空虚的危机,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皇家和王公重臣家里,又变得宽裕了起来。御林军的武器和甲胄,得到了大量的补充。各地义勇的粮食补给,也逐渐得到了恢复。
虽然有人还在忧心忡忡地提醒,说织机与民争利,令普通人家女眷,再也不可能凭着一辆纺车和一架梭机帮助丈夫养家糊口。令大都和大都周围的城池街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乞丐和流民。但他们的奏折,没等抵达中书省,就已经变成了废纸。即便偶尔有漏网之鱼成功混到了妥欢帖木儿的案头,也被视作脱脱的余党在故意给朝廷添乱,得不到蒙元天子妥欢帖木儿的任何回应。
“朕不必非得依靠脱脱!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朕就能再度派出三十万大军!这一回朕要亲征,亲手把朱屠户的脑袋砍下来,告慰列祖列宗。”跟家人喝了几碗马奶酒之后,妥欢帖木儿拍打着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的后背,醉醺醺地展望。“到时候,你就留在大都城内监国。你要记得,朝政不能落入权臣之手,哪怕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也必须时刻提防。这人心啊,是天下最靠不住的东西!”
“谢父皇赐教!”爱猷识理达腊听得似懂非懂,却强装出一幅什么都明白的模样,用力点头。
他这番做作,当然瞒不过已经在位三十多年的妥欢帖木儿。于是,这位难得今日不想去采阴补阳的蒙元天子笑了笑,继续说道:“尽管汉人有许多毛病,但他们老祖宗的智慧,却不能小瞧。三国志里,鲁肃曾经劝过孙权一句话,说什么,群臣降得,唯独主公降不得。呵呵.....”
用目光示意奇皇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一边喝,一边笑着摇头,“群臣不过是皇家的伙计,赔光了东家的钱,还能换一家去干。说不定还能拿更高的薪水,甚至混个掌柜来当当。而皇家却是这江山的东家,如果蚀光了本钱,就屁都剩不下。所以,我的孩子,你一定得盯着手下的伙计和掌柜们,免得他们偷了你的钱,还把你当傻子糊弄!”
“啪!”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落樱缤纷,照亮夫妻父子的眼睛。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各家寺院的钟声,同时响了起来。
新的一年到了,无分南北,这一刻,所有人目光中都充满了美好的期冀。
注1:朱大鹏的历史和政治都是体育老师教的,大伙别笑话他。
注2:投石机很早就在中原出现,但蒙古人使用的回回炮,射程和威力,都远远超过了早期的投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