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双赢 (下)
第八十七章双赢(下)
“解决掉脱脱.......最后一笔.....一拍两散......!”雪雪顶着一头草屑,梦呓般,随着朱重九的话缓缓重复。
解决掉脱脱,就算将妥欢帖木儿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儿。然后自己回到大都城去,再也不用面对这个魔鬼般的朱屠户。至于下次谁领兵南来,也与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心里却有最后一分理智在坚持,坚持提醒雪雪不要上当受骗。朱屠户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每一次他提出来的建议看似都对自己有利,但是最后,他却一步步将自己拖入了陷阱。他恨朝廷,恨所有蒙古人,他准备革皇上的命,革所有人的命.......
“我不!”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雪雪将朱重九推开,瑟缩着用膝盖向后挪动,“我不!不能帮你杀自己的同族。你,你现在就杀了我吧,赶紧杀了我吧!你即便杀了我,我也不能帮你杀自己的同族!”
说着话,他以头抢地,放声大哭。
“谁说要你杀你自己的同族了?”朱重九看了他一眼,歪着头缓缓站起。“我连俘虏到的蒙古人都很少加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不愿意跟我做交易你走就是,我保证不拦着。等脱脱做好了准备,希望他也像我这样么好说话!”
“不——!”雪雪再度无力地扑倒,泪如泉涌。朱重九不嗜杀,这是朝廷上下公认的事实。自己之所以活到现在,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脱脱,却恨不能将自己和哈麻等人挫骨扬灰,虽然从血脉关系上,后者比朱屠户距离自己更近。
“要不怎么说你糊涂呢!”朱重九叹了口气,再度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毛巾,替雪雪抹去脸上的鼻涕眼泪,“结束战斗,就一定要杀人么?结束战斗的办法有许多,弟兄们都无战心,不想打下去了。领兵者受到了其主公的猜忌,勒令其班师。还有,最简单的,粮草辎重供应不上,军心浮动。随便哪一条,脱脱不都得撤军?你为什么偏偏就要往杀人方面去想?!”
“你说,中断脱脱的粮草供应?”雪雪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军无战心?如今脱脱麾下这二十几万大军,的确早就对战事生厌。君臣相疑?如果妥欢帖木儿依旧信任脱脱,就不会把自己也派过来。然而这两条,都无法令脱脱撤军,因为脱脱自己心里头很明白,没取得任何结果就班师还朝的话,等待着他本人的,肯定是一场灾难!
所以,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切断大军的粮草供应。这一条,朝廷做不到,百官不敢做,但让朱重九来做,却最恰当不过。
“二十万大军的粮草不是个小数目,肯定会存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并且这个地方,距离前线不能超过一日的路程!有水路的话最好,没水路,则也要与前线畅通无阻,沿途不能有太多的山川河汊!”正迟疑间,耳畔却又响起了朱重九的话,字字如同重锤,敲打着他心中最后的防线。“你告诉我在哪,我派人去放一把大火。脱脱除了撤军之外,就别无选择!”
“黄旗堡!”雪雪一边摆手,一边向后快速缩动身体,直到屁股顶住了一棵野树,“军粮就在黄旗堡。但是你甭想打这个主意!潍河上所有桥梁都有重兵把守!从黄旗堡到各营的防区之间,烽火台一座接着一座。只要一点起来,脱脱的大军就会从四面八方杀到!”
“我的斥候也认为,粮仓应该在那。毕竟是当年淮阴侯韩信的点兵之所,脱脱这个人又特别喜欢附庸风雅!”仿佛根本没听见雪雪后面的话,朱重九笑着分析。
“你,你准备强攻?”雪雪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诧异地追问。
将大军的粮仓所在地说出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心头轻松了许多。但同时,却又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万一朱重九烧粮不成,却被脱脱击败,自己可就彻底把自己给卖了。挟着大胜之威,脱脱肯定会继续高歌猛进。而万一淮安军中哪个不争气的在兵败之后投降了朝廷,自己跟朱屠户的所有交易都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为什么要强攻?让弟兄们换上元军的衣服,偷偷潜过去便是。雪雪,你不会连通行的令旗,都没有一支吧?!”被雪雪的问题弄得微微一愣,朱重九看了看他,理所当然地回应。
“不,不可能!”刚刚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的雪雪,迅速又瘫倒于地。手脚并用,绕过树干,继续连连后退,“不可能,我不能给你令旗,让你的人去烧我自己的军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我凭什么要豁出命来帮你?!”
“好朋友啊,难道不是么?”朱重九低着头,继续诧异地看着雪雪,“如果不是一直拿你当朋友,我何必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的雪雪安达,你不会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时突然又后悔了吧?!那行,你明天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如何带着一万多弟兄,从脱脱的二十几万大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一直杀到黄旗堡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雪雪停止了后退,有气无力地摇头。双方兵力悬殊,是朱重九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否则,他就不会跟脱脱两个耗了这么久,却始终耗不出个结果来!
而让自己派遣心腹死士,拿着令旗去给他带路,去烧自己的军粮。雪雪无论怎么想,都无法不觉得此举荒唐。从古至今,有这么干的将领么?即便跟主帅仇深似海,也不可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朱重九却丝毫不觉得他的要求过分,缓缓向前走了一步,非常耐心的解释,“按照生意人的说法,这叫双赢。事成之后,脱脱只能领军大步后撤,再也没机会拆穿你的战绩。而我这边,也成功地达成了将他击退的目标,可以从容返回淮安!”
“你想得倒是美!”一想到自己的战绩随时会被脱脱识破,雪雪的心脏就不停地往下沉。手抓着地上的干草,艰难地喘息,“脱脱一退,你刚好尾随追杀。益州、潍州、还有济南,转眼又会落到你的手里。我当初,根本就是空欢喜了一场。朱重九,你个杀猪卖肉的奸诈小人。我怎么先前就没看出你的图谋?!”
“你这就不是做生意的路子了!”朱重九也不生气,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驳,“做生意的讲究是,只算自己赚没赚,不要眼红别人赚多少。你敢说脱脱兵败之后,对你就没有其他好处么?别告诉我,你当初来这里,是真心想帮他!”
“我,我,你个奸商!”雪雪举起拳头,冲着干枯的草地砸个不停。自己当初领军前来,当然不是为了帮助脱脱。而脱脱兵败之后,朝廷再解决掉他也易如反掌。只是,只是二十四万大军,二十四万大军没了粮食,怎么可能全师而退。朱重九占尽了优势之后,又怎么可能中途在停下来?
“并且你刚才的算法,明显不对!?”朱重九又缓缓向前踏了一步,苦笑着摇头。“你也不想想,我手下总计才多少兵马,怎么可能去再把济南等地抢回来。打下来是容易,可我得分兵去守吧?城池既然归我了,我得派文官治理吧!老百姓没饭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吧。刚刚得了一个归德,一个宿州,我还地盘不够大么?我是疯了,还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雪雪先前的确没考虑到淮安军膨胀过快,已经濒临撑死的问题。捶打地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官渡之战你知道不?袁绍的粮食被曹操一把火给烧了,他不也全师而退了么。曹操为啥没追过黄河去,不就是力有不逮么?”朱重九缓缓挪到雪雪身边,笑着举例。
受他这只大蝴蝶所影响,罗贯中正在扬州做知府做得有滋有味,根本没时间去写那本举世闻名的《三国演义》。所以世人对汉末三国争霸这段历史,也没被《三国演义》误导得太厉害。而雪雪又受过相当完整的汉学教育,对正史《三国志》中的典故了如指掌。特别是几个著名的战役的过程和结果,简直都耳熟能详。
官渡之战,曹操虽然凭着指挥得当,给了袁绍当头一棒。过后却没有能力尾随追杀,继续扩大战果。而整体实力上,袁家军依旧强于曹家军,甚至在官渡之战的第二年,就平定了治下的内乱,重整旗鼓,准备与曹操再决雌雄。
只是老天爷实在眷顾曹操,让袁绍突然病死。而他的两个儿子又太不争气,手足相残。才最终导致被曹操各个击破,身死族灭的悲惨结局。
而眼下的局势,不正像极了当年的曹军与袁军么?曹操侥幸得胜,奠定了威名,但根基和实力依旧距离袁绍相差很远。而只要袁绍那边,不再出现主君亡故,两子争位的惨祸,未必就没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朱重九只有半个河南及登莱数州,而朝廷,却有二十倍于他的地盘,百倍于他的人口。铲除了脱脱这个权臣之后,政令畅通,上下齐心,一年之内,就能重新组织起三十万大军,再度杀向淮安.....
一丝明亮的火焰,渐渐于雪雪的眼底燃烧了起来。树林中的世界,不再是昏暗无光。他知道,朱重九刚才说得对,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一方赢在眼下,另外一方,却赢得了整个未来!
“我跟你雪雪没冤没仇,甚至还非常投缘!”唯恐雪雪动摇得还不够彻底,朱重九缓缓又向前迈了一步,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之所以要杀脱脱,是因为他派人炸开黄河,令百余万黎庶葬身鱼腹。但我跟你,跟其他蒙古人,却没有不死不休之仇。只要将脱脱逼上了绝路,我就可以立刻返回淮安。你要是仍觉得吃亏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事成之后,一年之内,我淮安军不过潍水半步!”
“当真?”雪雪的眼神瞬间开始发亮,有一抹阴寒的火焰猎猎燃烧。抬起头,盯着朱重九,唯恐自己刚才听到的说法有误。
潍水河发源于莒县箕屋山,上流经莒县、沂水、五莲,从五莲北部进入潍州,最后从昌邑注入大海。将山东东西两道从南向北一分为二,往西,则是益都,济南、般阳等富庶险要之地。往东,则只剩下了登州、莱州和胶州这几个鸟不拉屎的小渔村而已。
如果淮安军只困守登莱,就对中书省其他地区构不成任何威胁。而此战即便由脱脱指挥,再继续打上一整年,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凭着坚船利炮,淮安军可以在莱州和胶州两地,不停地调动兵马,甚至可以直接从淮安运来援军。而脱脱即便再知兵善战,对以莱州和胶州为犄角,背靠大海死守不出的朱重九也无可奈何。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可有没兑现的时候?”朱重九没有直接回答雪雪的话,而是笑呵呵地反问。
这个问题,令雪雪彻底下定了决心。朱重九的确是个魔鬼,的确擅于蛊惑人心,但是他这个魔鬼,却是一言九鼎。所以,在生死关头,雪雪宁愿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这个敌人,也不会选择自己的那些同族!
“没有!”望着朱重九的眼睛,他咬着牙点头。“你这个人,的确非常讲信誉!”
说罢,他猛地一挺身,像个输红眼的赌徒般,跳了起来,伸出手掌,手背上的血管突突乱跳。“多少人,你说个数。我明天傍晚派心腹来接!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咱们两清!”
“成交!”朱重九笑着伸出手,与雪雪的手在半空中相击。
“啪!啪!啪!”黑漆漆的夜里,击掌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第八十八章 陷阱
第八十八章陷阱
三击已毕,雪雪缓缓的收回胳膊.
真的就这样把脱脱卖给淮安军么?可他们分明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脱脱,至少到现在为止,依旧是当朝丞相,整个大元的定海神针!
如果后世有人记载这段历史,自己的形象会是什么模样?有谁会知道,杀掉脱脱是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的亲自授意,而不是自己和哈麻两个嫉贤妒能.....?
出卖自家人的感觉不好受,虽然雪雪此刻心里头有成千上万个理由。因此,他也没勇气在山林间做更多的停留,与朱重九约好了明晚双方麾下的将领接头时间,随即就逃一般离开了现场。
一路上他都垂头丧气,回到自家营地之后,也没心思跟别人做过多交流。命令亲兵打开寝帐,扎进去,倒头便睡。只希望自己能一觉睡到第三天早上,醒来之后,黄旗堡那边已经灰飞烟灭。
然而,事情老天偏偏不肯遂人的心思。半个时辰之后,有道看似魁梧的身影,从他的中军帐附近悄悄溜了出来。悄悄地消失在无边长夜之中。又过了一阵儿,灯火在大元丞相脱脱的中军帐内猛然亮起,黑影带着满身寒气倒映在窗口,令昂贵的雕花玻璃上,瞬间布满了白霜!
“阿木古郎,你可听清楚了。他要派人带着朱屠户去烧粮仓?”脱脱的脸色,也如寒霜般冰冷。
“末将,末将一个字都没敢落下!”黑影咬着牙,用力点头。核桃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愤怒与屈辱。
身为皇帝陛下的禁军达鲁花赤,却暗地里与红巾贼头朱八十一九勾结!如此丑陋险恶的行径,者别的子孙岂能位置隐瞒?若是雪雪勾结得是什么了不起的王公贵胄,黄金家族血脉,也还罢了。可那朱八十一,分明就是个杀猪的屠户,贱到连名字都不配拥有。阿木古郎身为者别的子孙,怎么可能向他低头?
非但他一人怒不可遏,李汉卿,泰不花、龚伯遂、蛤蝲、沙喇班等脱脱的一干文武心腹,也个个火冒三丈。手按在腰间的剑柄和刀柄上,瞪圆了眼睛等着脱脱最后的决断。
二十三万对五千,即便禁卫军当中,从上到下全都是雪雪的嫡系。他们也能保证在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况且以脱脱大人的威名,也许根本不需要武力来解决。只要站在军营前喊上几句令大伙宽心的话,答应只诛首恶,也许五千禁卫军就会当场临阵倒戈。
然而,这一等,却又是半个多时辰。直到众人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化作冰冷的余烬,大元丞相脱脱才终于长叹了一声,低低的说道,“就这样杀了他,终究跟陛下不好交代。毕竟,他前一段时间的战绩都由兵部派专人核实过,济南、潍坊、益州等地,如今也的确控制于我军之手!”
“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难道证据还不够确凿么?”话音刚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立刻瞪起通红的眼睛,大声质问。“他这些日子打的那些胜仗,哪次上缴的首级能超过十个?他最近几次跟朱屠户私下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大人您也全都记录在案,并且旁边还有我等和阿木古朗的亲笔画押......”
“丞相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蒙古军岭北万户蛤蝲,也跳着脚,大声抗议。“他连火烧自家军粮这种“壮举”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做不出来的?只要杀了他,然后把今晚跟着他去见朱屠户的那些狗崽子全住,一股脑解往大都。哈麻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案子再翻过来!”
“是啊,丞相。您下令吧,末将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立刻将他的脑袋给您端过来!”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更是心急,抽出钢刀,在自己手心处抹了一把,鲜血四溅,“如果丞相您怕将来不好跟陛下交代,就全推在末将身上好了。是末将听了阿木古郎的汇报,一时冲动,直接砍了他。如果陛下坚持认为雪雪不该死,末将愿意给他抵命!”
“卑职愿意与沙喇班将军共同承担后果!”参军龚伯遂也抽出匕首,刺血明志。“丞相一再纵容于他,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谁料雪雪却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如果丞相即便这样还不肯痛下杀手,弟兄们知道后,谁还敢再为丞相而战?谁还敢再为大元而战?”
.....
霎那间,中军帐内的气氛,就如烈火烹油一样热闹。忠于脱脱的众文武一个接一个,,都恨不得立刻出手,将雪雪碎尸万段。
然而,无论众人的情绪如何激动,脱脱却依旧叹息着摇头,“好了,都不要说了。大伙都安静一下。老夫,老夫知道尔等,尔等都是为了老夫好。但是,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瞒着大伙。如果光凭着咱们这些人的证词,肯定不够!哈麻、月阔察儿等人,可以反咬老夫嫉贤妒能,故意往雪雪头上栽罪名!而皇上,皇上还有满朝文武,十有**会相信这种说法!”
“怎么可能?!”话音刚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又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反驳,“陛下,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糊....?陛下是天纵之资,怎么可能一而再,再二三地被奸贼蒙蔽!。满朝,满朝文武,又不是个个都是傻子。会任由着哈麻等人颠倒黑白?”
“是啊,丞相,皇上岂会怀疑我等所送上的真凭实据,却偏偏相信哈麻的一面之词?”
“丞相,您是不是多虑了。毕竟雪雪的所作所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
“丞相......”
越说,大伙越是愤怒,越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事情,脱脱因何迟迟下不了决心。
而大元丞相脱脱,却好像已经进入了迟暮之间的老朽一般。佝偻着干瘦的身躯,双手死死地扶着桌案。苍白的面孔,不住地上下抽搐。灰黑色嘴角颤抖着,颤抖着,就是给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卑职解释一二!”一片嘈杂的质疑声中,鬼才李汉卿的嗓音显得格外冷静,“并非皇上和朝中诸公喜欢偏听偏信,而是皇上和朝中诸公需要雪雪是个英雄。就像眼下这大军当中,多少人早已感觉到雪雪每次都胜得过于容易,可雪雪每次出马,诸位可曾听到,那四下里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番话,可是句句都说在了关键处。顿时,就让中军帐内所有文武都哑口无言。不是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好骗,也不是满朝文武全都是瞎子,而是此时此刻,雪雪带来的胜利正是他们迫切所需。
所以,任何疑点,哪怕看上去比磨盘还大,也照样被满朝文武自动忽略。甚至还有人会拿着生花妙笔,主动将那些疏漏之处,给弥补起来,令一个个胜利看上去更贴近于“真实”!
“诸位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李汉卿四下拱拱手,继续冷笑着补充,“皇上身边,小人颇多。而丞相虽然大军在握,却处处都受小人擎肘。若是真能放手一搏,淮安之战,就不会打着打着就无疾而终。山东之战,也不会蹉跎到如此地步?”
“嗨!”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将沾着自己血迹的钢刀,狠狠劈在了地上,入土半尺。“什么皇上身边有什么小人,皇上自己,就是个十足十的小人。否则,战局怎么可能糜烂如此?至于他对雪雪的战功毫不怀疑,分明就是专门为了给丞相颜色看。”
他是个十足十的武夫,说话从来不像李汉卿那般绕来绕去,也从来不考虑什么后果。这回,又和从前一样,瞬间就捅破了大伙谁都看得见的那层窗户纸。顿时,中军帐内众文武的脸色,有白有绿,嫣红姹紫。每个人的心脏,也都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就等着真相被揭开之后,脱脱的最终选择。
杀雪雪,辣手整军,用他的人头向朝廷示威。有二十四万大军在握,皇上和哈麻等人,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重新统一了军队的指挥权以后,大伙再对上淮安军就轻松得多,至少不用天天担心作战方案刚刚一确定下来,转眼就被送到了朱屠户手上。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丞相跟皇帝陛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的转圜余地。将雪雪的虚假战绩公之于众,等同于直接打了皇上和满朝文武的脸。在消灭了朱屠户之后,掉过头去清君侧,则成了大伙唯一的选择。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脱脱,所有人都等着他一言而决。大元丞相脱脱却伏案而立,颤抖得如风中枯叶。
死寂,地狱般的死寂。窗外的北风猛烈地吹着,将地狱里冰寒顺着帐篷的缝隙透进来,深深地透进每个人的心脏的脊髓。
许久,许久,脱脱才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话,“不急。让雪雪放手去做。明晚老夫在潍河西岸,等着朱屠户自投罗网!”
第八十九章 将计就计
第八十九章将计就计(上)
“丞相....”众文武还欲再劝,看到脱脱那佝偻的身体和满头白发,又纷纷含着泪闭上了嘴巴。
眼前的脱脱帖木儿,哪里还像四十岁年纪,分明已经英雄迟暮!如果大伙继续逼迫他现在就去诛杀雪雪的话,恐怕没等将官司打到御前,脱脱已经被他自己心头的压力活活累死!
“抓到朱屠户的人,雪雪就无从抵赖!”仿佛感觉到了众人的失望,脱脱缓缓抬起头,低声解释,“之后,纵使陛下再怀疑于我,在朝堂之上,也不好公然回护哈麻、雪雪他们兄弟两个。而我大元朝人才济济,只要不自己从内部先乱起来,纵使下次换了他人领兵,也未必不能将朱屠户斩于马下!”
“丞相.....”众文武闻听,顿时再也忍不住。望着脱脱,泪如泉涌。特别是太不花、蛤蝲和李汉卿这等平素受脱脱器重的,个个都呜咽出声。
“诸君莫悲,此刻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我与陛下乃总角之交,他顶多是收了我的兵权,让我回家荣养而已。”脱脱自己心里,此刻也是又酸又苦,却强装出一幅气定神闲模样,主动开导众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也愿意,也早该好好休息些时日了。倒是诸君,过了明晚之后,还需同心协力,共保我大元山河无缺!”
“丞相何必自欺欺人?!”话音刚落,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又跳了起来,挥舞着淌满了鲜血的手掌咆哮,“陛下岂是有容之君?若是,当年伯颜一家就不会被斩草除根!燕帖木儿也不会被开棺戮尸!”
“丞相!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丞相一去,我等必死于他人之手。与伸长脖子等哈麻来杀,我等宁愿与丞相一道起兵清君侧!”李汉卿也迅速接过话头,咬牙切齿地鼓动。
“清君侧,清君侧!”众武将原本就已经义愤填膺,被李汉卿一鼓动,瞬间再度热血上头。纷纷将腰间佩刀、佩剑抽出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清君侧!清君侧!龚某不才,愿为丞相提笔传檄,历数哈麻、雪雪等贼的罪行。让天下英雄知晓,丞相此举,乃不得已而为之!”参议龚伯遂带头,李良、穆斯塔法等文职幕僚紧随其后,纷纷表态,愿意与脱脱共同进退。
转眼间,一股名字叫做“清君侧”野火,就又在中军帐内熊熊燃烧了起来。热浪一波接一波,烤得所有人血浆沸腾。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此刻大元朝的空虚。禁军根本不堪一战,辽东各地暗流汹涌,岭北的各族武士被抽调一空,而四大汗国却早已厌烦了脱欢铁木儿的没完没了的求援,不会再派出半粒兵马来。
所以,眼下军营中这二十余万,已经算是举国精锐。如果脱脱带领大伙掉头回扑,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最迟在两个月之内,就能杀入大都,进而杀入皇宫。到那时,所有针对脱脱的阴谋,都将如烈日下的露珠一样转眼不见踪影......
“放肆!”脱脱猛地一拍桌案,大声断喝。仿佛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直接吹在大伙心头的火焰上,令中军帐内的温度急转而下。
“尔等俱为国家栋梁,未曾报效君恩!大敌当前,却念念不忘自相残杀?难道,难道尔等就不知道羞耻么?”烛光跳动,将脱脱的身影映在中军帐的毡壁上,这一刻竟是无比的高大。
他两度为相,多年领兵,此刻虽然落魄了,盛怒之下,依旧威风八面。顿时,就令中军帐内的呼和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沉重的喘息。
“丞相,我等献此良策,正是出于拳拳报国之心!”粗重的喘息声中,鬼才李汉卿仰着头,就像蚂蚁仰望着狮子。
他是唯一能抗住脱脱盛怒的人,虽然此刻的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猥琐十倍。“若君侧不清,丞相必死于奸臣之手。而丞相一死,大元朝社稷......!”
“一派胡言!”脱脱不肯跟李汉卿对视,将头侧开,继续厉声咆哮,“托起大元朝万里江山者,岂是老夫独自一人?尔等太瞧得起老夫,也太看低了朝廷了。老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住尔等,不得倒行逆施而已!”
说罢,他猛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亲自递到了李汉卿之手,“老夫乃当朝丞相,百官之首。你若清君侧,就先从老夫清起!”
“这.....”李汉卿哪敢接刀,被逼得大步后退。脱脱紧追着他走了几步,将金刀直掼于地,深入数尺。“有再喊清君侧者,就将刀拔出来,先杀了老夫。老夫死在尔等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没人敢上前拔刀,所有人都被逼得缓缓后退。刀身震颤,冷光照亮众人铁青的面孔。
“若是能清君侧,老夫岂会等到现在?”知道大伙心里不服,脱脱轻轻吸了口气,将嗓门缓缓降低,“诸位别忘了,我大元,向来是孛儿只斤家的子孙才能为帝。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必将天下大乱。而老夫今日纵使带领诸位清了君侧,甚至行了那周昭之举。日后孛儿只斤的子孙重掌权柄,又岂会放过老夫?放过尔等?到头来,老夫还不是另外一个伯颜,连自家亲侄儿都倒戈相向!”
这段典故,可谓字字血泪。当年丞相伯颜大权独揽,却始终必须把妥欢帖木儿摆在台面上做傀儡。结果待妥欢帖木儿长大之后,立刻联合了伯颜最器重的侄儿,也就是脱脱,趁着春猎之机,关闭大都城门。将来不及赶回来的丞相伯颜贬为河南行省左丞,夺取君权。
伯颜众叛亲离,只能领旨赴任。不久,妥欢帖木儿就又颁下第二道圣旨,将伯颜一家流放到南恩州阳春县。伯颜接了圣旨之后继续忍气吞声,收拾包裹上路。然而妥欢帖木儿却依旧不放心,特地派了爪牙追上去,在驿站里给他强灌了一盏毒酒。
如今脱脱如果带兵回大都清君侧,按照蒙古各部的约定,最好结果,就是废掉妥欢帖木儿,拥十五岁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上位。然后等到爱猷识理答腊羽翼渐丰,重复当年伯颜一党的悲剧!
历史上没有新鲜事,只是世人缺乏记性。想起丞相伯颜及其党羽的最终结局,众文武心中的火头就渐渐开始发冷,握在手里的刀柄,也仿佛重逾万斤。
而脱脱帖木儿却唯恐大伙不肯死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纵使老夫始终大权在握,将两代皇帝都视作傀儡,最终结果又能如何?人寿终有尽时,燕帖木儿当年行废立之事易如反掌,待其死后,他的子孙后代旋即个个身首异处?”
顿了顿,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重,“况且燕帖木儿之前,我大元睿圣文孝皇帝还能颁布通制,废除岁赐,令四大汗国年年入朝。而“南坡之变”后,我大元的国运则每况愈下。若老夫再做一轮燕帖木儿,恐怕不用朱屠户来反,我大元自己也分崩离析了!”
这番话,说得全是历史上的事实。大元朝一直到谥号为睿圣文孝皇帝的英宗时期,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民生也因为战争的终止而得到极大的自然反弹。但英宗皇帝却被权臣铁木迭儿的死党铁失谋杀。新即位的泰定帝不汲取教训,大权尽被燕帖木儿掌握。导致泰定帝之后,燕帖木儿行废立之事如同儿戏,先杀泰定帝之子,拥元文宗登位,不久又逼迫文宗将帝位让给其弟明宗。随即又毒死了明宗,再立文宗复位。而元文宗被其折腾死后,又将明宗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扶上的皇位,视作傀儡。(注1)虽然燕帖木儿到死都一直手握大权。但大元朝却在他的折腾下,迅速由盛转衰。而如今,大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如果脱脱再去做一回燕帖木儿故技,不是唯恐宗庙倒塌得还不够快么?!
脱脱本人文武双全,能被他看得上眼并委以重任的,也肯定不是什么不管不顾的粗胚。因此听完他推心置腹的告白之后,虽然依旧愤懑,却谁也不敢再提“清君侧”三个字了。大元朝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元,再“清”一次“君侧”,恐怕赌上的,就是全天下蒙古人的福祉。这个赌注太大,谁也不敢下。
刹那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又恢复了先前模样,如地狱般压抑而冰冷。所有人都不再说一个字,眼睛盯着地面,心脏和血液,也越来越凉,越来越凉,凉得像外边呼呼刮过的白毛北风。
“好了,谁都不要多想了!”很久之后,脱脱嘴里吐出一口白烟,笑着从地上把自己的金刀拔出来,在眼前反复擦拭。“都振作些,老夫不是还没被皇上撤职法办呢么?老夫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无愧于心。振作起来,咱们都振作起来,一道制定个完整的方案。将计就计,明晚务求将朱屠户派去烧粮的人一举全歼。”
注1:元英宗,名硕德八剌,元仁宗长子,元朝第九代皇帝(1320年—1323年在位),蒙古语称格坚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裁撤冗官,限制回回人权力,令大元朝隐隐有了中兴之相。但他激烈的改革举动,也导致了蒙古贵族和伊斯兰化官员的联手的反弹。1323年,被谋杀于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史称“南坡之变”。他死后,伊斯兰化的官员重新染指朝政,使得蒙古帝国加速穆斯林化。经济迅速走向崩溃的边缘。
第九十章 将计就计 (中)
第九十章将计就计(中)
“全歼,全歼!”
“人赃并获,看雪雪如何抵赖!”
众文武心腹无法说服脱脱领着大伙去“清君侧”,只好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淮安军身上。誓要抓住前来偷袭粮草的将士,拿雪雪一个现行。
“如今潍河已经结冰,朱屠户的无法从水路逆流而上。他想要去黄旗堡,能走的路只有三条。而最方便的一条,就是从雪雪的驻地直插而过,经青石桥,野杏岭,荠菜洼。我军只要.....”见麾下嫡系的军心尚可一用,脱脱抖擞精神,开始给众将分派任务,构筑陷阱。
一整夜时间飞快渡过,第二天上午,脱脱便寻了个由头,宣布暂且停战休整一日,养精蓄锐。然而到了下午申时,他却又忽然命令亲兵击鼓点卯,把麾下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全都召集到了自己中军帐中。
“奶奶的,整天瞎折腾什么?有本事去对付朱屠户!”禁军达鲁花赤雪雪正坐立不安地于自家营帐内踱步,闻听鼓声,忍不住低声斥骂。然而,他却没勇气跟脱脱正面硬扛,发泄了几句之后,便带着麾下的几个核心将领,策马赶去应卯。
待他来到中军帐内,其余各营主将差不多也已经也都到了。大元丞相脱脱在帅案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说道:“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所以本相便想跟大伙共同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将朱屠户尽快擒杀。”
“自然是丞相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雪雪根本不相信脱脱有成功的可能,拱了下手,故作姿态。“相信以丞相的本事,那朱屠户即便肋下生了翅膀,此番也在劫难逃!”
“雪雪将军不要说废话!”脱脱侧过头横了他一眼,鼻孔里冒出两股淡淡的白烟,“本相正是因为拿那朱屠户束手无策,才召集大伙,群策群力。况且剿灭朱贼并非本相一人之责,若是继续放任其做大,待其真正成了气候,将那‘高邮之约’上的条款一一兑现。我等恐怕就只剩下去塞外放羊一途!却不知道诸君如今,谁还吃得了那漠北的风霜!”
此言一出,除了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之外,帅帐中其余众将个个都脸色铁青。甭说漠北了,就是山东道冬天,都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们觉得非常难受。如果放弃了暖洋洋的豪宅到塞外住冰冷的毡包,恐怕用不了两年就得活活冻死。
“此战,已经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全天下的士绅!”脱脱四下又扫视了一圈,憔悴的脸上,慢慢涌起了几分病态的潮红。“所以,诸君心里,有什么私人恩怨,最好都先放一放。即便是想要老夫的性命,也不急在此时。待老夫将淮贼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捆了双手,任你宰割便是!”
“丞相何出此言?”
“丞相一心为国,只有那些丧尽天良的,才会在背后算计丞相!”
“丞相尽管下令,我等愿为丞相赴汤蹈火!”
.....
刹那间,众人的情绪就全都被撩拨起来。瞪圆通红的眼睛,怒不可遏。
一片涨潮般的怒骂声中,雪雪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心中慢慢发狠,“老王八蛋,老奸贼。死到临头了,嘴巴还这么恶毒。老子今天先忍了你,待明天一早,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正在肚子里头骂得痛快之时,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断喝,“来人,把舆图抬进来,把中军帐的大门关上。今日我等不商量出个章程,就都不要离开此处!”
“老王八蛋,就知道瞎咋呼。真的有办法,你早干什么去了?何必等到现在!”雪雪腹诽着抬头,恰巧看到脱脱那回光返照般的面容。
“老家伙好像胜券在握?”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雪雪的警惕性非常高。一瞬间,就感觉到今天脱脱的模样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仿佛突然放下了一具千斤重担般,举手投足间,都显得轻松自如。
“老夫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肉食和马奶,诸君可以边吃边说。不必太拘礼,即便说错了,老夫也绝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脱脱的眼睛好像也恰巧转过来,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碰,然后迅速移开。
雪雪的心脏又打了个突,然后继续偷偷地唾骂,“老不死,老匹夫,大冷天的,谁爱喝你的马尿!老子那边,陈年女儿红还放着好几百坛!”
然而腹诽归腹诽,他却不敢主动提出告辞。只能跟其他各营将领们混在一起,指着舆图上的残山剩水,凭借各自的想象力,胡言乱语。
“此战的关键,是要切断徐贼和朱贼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军进攻时就无法使出全力!”有人指着舆图上靠近胶州的位置,抛砖引玉。
“据说莱州港每年腊月底到下一年正月十五,会有二十几天的结冰期。如果此事为真的话,也许朱贼接下来半个月,很难从容在海上调遣兵马!”也有人突发奇想,准备从天时方面,寻找战机。
“只是靠近陆地处结一层薄冰,距离岸边两里之外,就不再封冻。如果朱贼发动人手,完全可以凿出一条水道供船只进出!”有人立刻根据自己经验,低声反驳。
“海上凿冰,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他朱屠户丧心病狂,把百姓全抓了充役!”
“只有特别冷的年份,冰才会冻住。最近两年,全是暖冬。登莱一带的海面上,根本见不到一粒冰渣!”
....
更多的谋士和武将加入进来,或支持,或反对,从各种角度,探讨击败朱屠户的可能。
这种毫无目标性可言的军议,根本不可能得出什么有效结果。但用来浪费时间,却再恰当不过。随着参与者的增加,中军帐内的气氛就越来越热闹。而在越来越热烈的探讨中,不知不觉,外边的天色就暗了下来。
“不知道哈尔巴拉他们,跟朱屠户接上头没有?”整个中军帐内,雪雪恐怕是唯一一个能清楚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人。望了一眼外边的沉沉暮色,心中暗暗担忧。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底。而万一等会儿黄旗堡方向跳起火头,谁也不敢保证,脱脱在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大人,李四今天怎么不在这里?”正忐忑不安间,他的心腹,禁卫军千户乌恩起端着一盏马奶走过来,以极低的声音提醒。
“李四?你说那个奴才?”雪雪心神一振,本能地顺着乌恩起的话头重复。旋即,就将手掌握在了刀柄之上。
兵部侍郎李汉卿,就是脱脱的一个影子,向来走到哪带到哪里,没有至关重要的事情,绝不分开。而今天,脱脱把全军将领召集起来商议下一步的策略,却偏偏没有让自己的影子出场,此举,怎么可能不令人心中生疑?!
“李四一直不在,太不花也不在?还有龚伯遂,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露过一面儿,然后就......”乌恩起将嘴巴靠近雪雪的耳朵,继续快速补充。
“你去叫上阿木古郎他们几个,咱们现在就离开!”没等他把话说完,雪雪已经迅速做出决定。
此地不宜久留,否则肯定会出变故。而只要自己回到禁卫军的营地,脱脱老贼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想要对付自己,就得冒内讧的风险。而以他的性格和眼界,绝不会在大敌当前做如此选择。
“是!”乌恩起低低的答应一声,放下手中酒杯,快速挤入人群。不一会儿,几个禁卫军的千户已经被他串连了起来,一同来到了雪雪的身侧。众人用眼神彼此打了个招呼,抱成一个团,缓缓走向中军帐门口。
“雪雪将军哪里去?莫非你连丞相的命令都不肯听了么?”才移动了三五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挡在了众人面前。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手里捧着半碗马奶,古铜色的面孔上写满了嘲讽。
“好像不关你的事情吧?”雪雪狠狠瞪了此人一眼,不屑地回应,“老子想做什么,还用向你个契丹崽子来交待!给老子滚一边去,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好像真关某家的事情!”向来就对雪雪极不友善的沙喇班猛地将酒盏丢在了地上,顺手从腰间拔出了弯刀。“奉丞相命,留诸位在此用饭。识相的,就都给我站住!”
“你说什么?”雪雪也迅速抽出腰刀,隔着两三步距离,与沙喇班白刃相对。“契丹崽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假传军令,威逼同僚,以下犯上。老子即便当场宰了你,过后都不会有人追究!”
他有意把水搅浑,所以扯开了嗓子嚷嚷,,顿时,就将中军帐内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不少蒙古将领出于本能,果断站在了同族的立场上。七嘴八舌地开口,对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大声斥责:“契丹崽子,把刀放下。雪雪大人去哪,用不着你管!”
“别以为丞相护着你,你就可以爬到我等头上。这大元朝的天,毕竟还是咱们蒙古人的天!”
“沙喇班,谁给了权力在中军帐内拔刀?”
“沙喇班,你......”
“是老夫给了他权力!”猛然,丞相脱脱的声音在帅案后响了起来,瞬间压制住所有嘈杂。“老夫得知,今晚有贼人即将去黄旗堡烧粮。所以提前在路上布置下了陷阱。老夫不知道谁把大军存粮之处透漏给朱屠户,也不知道诸君当中,哪个与朱屠户暗通款曲。所以,只能想了个笨办法,把大伙全都集中在这里,以防再度走漏消息!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诸位如果问心无愧的话,就跟着老夫,去看那些蟊贼如何自投罗网!”
一步步从帅案后走出,脱脱的目光如刀锋般,在众人脸上缓缓走过,“沙喇班,让你的探马赤军保护着大伙,一道前去观战。有抗拒不前者,直接给我杀了他!”
第九十一章 将计就计 (下)
第九十一章将计就计(下)
“是!”沙喇班等了好几个月,才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立刻大声领命。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玉做成的哨子奋力吹响,“吱——”
“吱——!”“吱——!”“吱——!”中军帐四周,无数道凄厉的哨子声相应,紧跟着,雕花玻璃窗子被人从外边强行拉开,数十支早已上好了弦的神臂弓探了进来。
“这.....”一些平素跟雪雪走得近的将领,原本还想聚集到一处给脱脱来个法不责众。看到冒着寒气的弩锋,个个都傻了眼睛。
神臂弓乃大宋太宗时代创造的利器,有效射程高达三百余步。被如此多的弩箭对上,神仙来了都得被射成刺猬。
“老夫不愿同室操戈,让朱屠户看了笑话!可诸位也别逼老夫下死手!”大元丞相脱脱仿佛换了一个人般,以近年来少有的矫健,一步步走向雪雪等蒙古贵胄,浑身上下都包裹着无尽的寒意,“沙喇班,把他们几个的兵器都给我下了。然后伺候他们上马!”
“是!”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再度大声答应,从挥手军帐外叫进来一群膀大腰圆的契丹武士,将雪雪、乌恩起、阿木古郎等禁卫军将领,以及一些平素作战消极,又跟雪雪交好的其他贵胄,全都搜走了兵器,控制了起来。
“丞相,丞相这是何意?!末将可从来没有得罪过您的地方!”真定府蒙古军万户布鲁方仗着朝中还有一些人撑腰,结结巴巴地质问。
“丞相,末将,末将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隆兴路蒙古军千户满杜拉图,也佝偻起腰,低声表白。
这种时候,可不能考虑什么义气不义气。门口和窗外的武士,全都出自探马赤军的契丹人,一个蒙古人都没有。可见,脱脱是被彻底逼急了,根本不会再念什么同族之情。
“丞相,丞相,我等冤枉,冤枉!”其他被下了兵器的各族将领反应也不慢,也纷纷大声哀求。一时间,中军帐内喊冤声不绝于耳,连窗外的北风声都给盖了过去。
“住口!”脱脱大声断喝,锐利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看看尔等,都成了什么样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儿咱们蒙古人的血性?”
“冤——!”众将的求饶声骤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以更洪亮的幅度响了起来,“冤枉,丞相,我等从来没想过帮别人对付您。我等冤枉!”。
血性算个什么东西!这当口哪里有小命儿重要!况且大伙以前巴结雪雪,不过是看中了他在朝堂上的后台,想在将来多一条退路而已。漂亮的话说说便罢,死到临头了,谁会真的跟他共同进退?
看到众人如此孬种模样,大元丞相脱脱的心里愈发愤怒。这种脓包软蛋,还配做蒙古人的子孙么?一旦自己亡故之后,指望着他们,怎么可能撑得其大元朝的残山剩水?
唯一还有几分为将者气度的,只剩下雪雪本人。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有恃无恐,他居然半句废话都没多说。交出了兵器之后,就将双手抱在了自家肩膀上,冷冷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中军帐内所有动作,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倒是个有种的,就是心思没用在正地方!’见雪雪始终不肯向自己服软,脱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都给我住口!老夫向来没冤枉过任何人,哪怕他跟老夫有生死之仇!尔等如果内心没有鬼的话,今晚就跟老夫走一遭。待抓到了前来劫粮的淮安贼,谁是内奸,自然会清清楚楚!”
说罢,也懒得再跟众软骨头们多废话。冲探马赤军沙喇班挥了下手,大步流星走出中军帐外。
“几位大人,也请麻利些,别逼着老子动粗!”沙喇班先目送脱脱离开,然后转过头,冲着雪雪等人阴阴地吩咐!
被几十张神臂弓对着,众将领谁也不敢再多废话。满脸幽怨地看了一眼雪雪,垂下头,缓缓挪动双脚。
中军帐外,早有人备好了坐骑。在两千精挑细选出来的探马赤军和千余丞相府家丁的保护下,所有军中文武,不分嫡系还是旁系,快速涌出营门。沿着最近一段时间人脚和马车踩出来的通道,奔向距离禁卫军营地最近的一处山谷。
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夹着草屑和尘土,打在铠甲上啪啪作响。很快,众人的眉毛,胡须上就结满了暗黄色的冰霜。而脚下道路,却仿佛没有尽头。纵使把人全身力气耗尽,也未必能达到终点。
“这么冷的天,朱屠户很可能不会来了!”被六名契丹武士用战马夹在中间,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咬紧牙关给自己打气。“他那个人向来机敏,这么大一队人马在黑夜里行军,他那边不可能听不到动静。只要他能派出足够的斥候.......”
“唏嘘嘘-----”一声低沉的马嘶,打断了他的自我安慰。是有士卒走夜路不小心,连人带马掉进了临近的河谷。谷底的潍河早已上冻,从数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谁都不可能幸免!
“朱屠户手下的人都悍不畏死!他们即便陷入包围,轻易也不会投降。只要没有重要将领被抓住,脱脱就无法确定我跟朱屠户之间有勾结。那样,他就不敢杀我。顶多跟我去打御前官司......”用力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貂裘,雪雪继续给自己壮胆儿。同时,偷偷从衣领处摸索出一个硬硬的药丸儿。那是大食人秘制的断肠丹,据说比鹤顶红还好用十倍。只要将其往嘴里一吞,就可以将所有秘密彻底掩盖。
“雪雪,丞相叫你过去!”仿佛察觉到了雪雪的小动作,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突然从黑暗中探出一个布满冰霜的大脑袋,“上老爷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贼军如何自投罗网!”
“末将不胜荣幸!”雪雪将手指紧了紧,悄悄捏碎药丸外边的蜂蜡。催动缰绳,跟在沙喇班身后,缓缓走向队伍正前方的一处高坡。距离太近了,平时没留意,他几乎没有发现,脱脱的中军,距离禁卫军的营地居然如此之近。骑在马上也就需要短短半个时辰,还是在走夜路,不敢急行军的情况下。而自己先前居然还答应了朱屠户,让他的人马在脱脱的眼皮底下横穿而过......
“噤声!”“噤声!”“噤声!”低低的命令,从队伍前端传过来,逆着雪雪行进的方向,一直传到队伍末尾。
“全体下马!”“全体下马!”“全体下马!”
“用布把马嘴巴扎起来!”“用布将马嘴巴扎起来!”“用布将马嘴巴扎起来!”
“衔枚!”衔枚!”衔枚!”.....
陆续还有新的命令传来,揭示着整个队伍已经移动到位。探马赤军不愧为脱脱最为器重的精锐,很快,就与周围的石头和野树融为一体,即便有夜枭从半空中飞过,也发现不了半丝破绽。
“请大人也下马!”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再度回过头,目光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小心些,一旦掉进山谷,神仙也救不了您!”
“将军今日之恩,某一定没齿难忘!”雪雪冷笑着回了一句,翻身跳下坐骑。
已经存了必死之心,他就认为自己没必要再低三下四。而只要自己一死,所有罪责就都可以独立承担。兄长哈麻那边不会受到太大牵连,妥欢帖木儿陛下念在自己到死都没敢泄漏当初君臣之间的谋划的份上,说不定也能对家小网开一面。
脚下的道路很崎岖,他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而脱脱却已经在山顶,好整以暇地等着欣赏他的绝望。“老子不会让你如意!”雪雪用力捏了捏手指缝隙里的断肠丹,咬牙切齿。“老子被你欺负了半辈子,最后却一定要昂着头!”
用力挺直了脊梁骨,他强迫自己走好最后这段路。眼角处隐隐有水珠在往外涌,却被他用鼻子狠狠吸了回去。“不能哭,不过是一死而已。即便脱脱平安逃过了此劫,早晚,他还会被妥欢帖木儿抄家灭族。那是皇权与相权之争,自武宗时代就已经开始的无解之局,已经争了近七十年。只要脱脱不肯主动放弃,他就必死无疑!”
想到脱脱早晚都得为自己陪葬,雪雪脸上忽然涌起一股残忍的笑意。自己背叛朝廷,勾结反贼,死有余辜。脱脱呢,他倒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等他死的时候,恐怕墓碑上照样要写着奸臣两个字,哈哈,哈哈,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一串夜枭的鸣叫。这种该死的鸟儿,据说是地狱里的怨气所化。凡是听到它的叫声者,很快就要噩运临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更多的夜枭声,在山间回荡。仿佛数不清的鬼怪,在架着北风夜行。
“呜————!”有一声龙吟般的号角,将夜枭声猛地打断。
一点火光紧跟着在距离雪雪不远处的山顶跳起,流星般窜上半空,在身后拖起一道长长尾巴。
“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
号角声与夜枭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令脚下的山坡战栗不止。
无数点火光雪雪的身边,对面,还有目光能及处亮起,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寒风中埋伏了数个时辰的大元将士蜂涌而出,冲下山坡,杀向那支刚刚从禁卫军营地穿过,就一头扎进陷阱的敌军!
第九十二章 猎杀
第九十二章猎杀
正沿着山谷匆匆前行的敌军顿时乱作一团,首尾不能相顾。蓄势已久的蒙元将士,则充分利用地利之便,或者骑着战马,或者手挽弓弩,从各个方向朝目标迅速靠近。
“轰——!”“轰——!”“轰——!”“轰——!”数枚开花弹接二连三山谷中爆炸,将落入陷阱的敌军炸得晕头转向。“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弓手隔着一百多步距离,抢在自家骑兵进入攻击位置之前,泼下一轮箭雨。山谷里的世界骤然变暗,变模糊,随即,又明亮而清晰。无数妖艳的血光在羽箭落处溅起来,刹那间,仿佛万朵桃花盛开。猩红色的花海背后,则传来受伤者凄厉的哀嚎,“啊——!”啊——!”啊——!”“救命——!”,第二轮箭雨转瞬又至,将哀嚎声淹没在无边血海当中。
“七号炮位、八号炮位,九号,看我旗帜,轮流发射!”参军龚伯遂兴奋跳上一块岩石,将一面明亮的三角形旗帜反复挥动。在他的指挥下,更多笨重的青铜火炮投入战斗,朝猎物的头顶倾泻各种弹药。
“轰——!”“轰——!”“轰——!”“轰——!”橘黄色的火光闪动,黑色的烟雾卷着血肉,扶摇直上。一炮手迅速抄起长长的拖把,沾着马尿塞进炮膛。“嗤——!”滚滚白雾带着恶臭的味道从炮口冒出,熏得周围的人涕泗交流。
“麻利着,麻利着,别耽误功夫!”蒙古炮长挥动粗大的皮鞭,打在高丽填药手的脊背上,一下一道血印。挨了打的高丽装填手不敢抬起手来擦泪,用特制的木勺从身边的火药桶中舀起慢慢的一勺,然后再用另外一支木头铲子找平,对准刻在木勺内部的黑色标准线。最后,将火药装进已经用拖布清理过的炮膛当中。
二炮手则俯身捞起一枚末端带着圆盘的木杆,从炮口探进去,将火药反复捣实。没等他的工作结束,三炮手已经抄起一枚弹丸,准备装填。二人的配合稍稍有些冲突,但很快就在皮鞭下得到了矫正。黑色的铸铁弹丸被填入炮口,短短的捻子被塞进炮身后的引火孔。四炮手和五炮手在蒙古炮长的指挥下,用肩膀将火炮重新推回原位。点火手用嘴巴将手中的艾绒吹了吹,用力按在了引火线上.....
“轰——!”“轰——!”“轰——!”“轰——!”又一轮炮击开始,打得山谷内血肉飞溅。龚伯遂的声音紧跟着炮击声再度响了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一号炮位,二号炮位,三号炮位看我的旗帜。四号,五号,六号准备!瞄准山下敌军主帅位置,开火!”
“开火!”“开火!”“开火!”.....蒙古炮长们兴奋地重复。将第三轮弹丸砸向猎物。弓箭手则将第十二支破甲锥搭上弓臂,扬起一定角度,朝着特定区域抛射。被淮安军的远程火力压制了好几个月,今夜,他们终于都得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因此,一个个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绝不肯半点藏私。
谷底的猎物们,则被火炮和羽箭打得溃不成军。每个人都抱着脑袋四下乱窜,稍微聚集得紧密一些,就成了火炮和弓弩的重点照顾目标。一些残兵败将试图掉转头,朝来路突围,却被迂回到位的轻甲骑兵牢牢堵住。一些亡命徒高举着盾牌,打算从正前方杀开一条血路,沙喇班麾下的探马赤军则用神臂弓和长矛来招呼他们。很多人在冲锋的途中就被射成了刺猬,还有很多人一头撞在矛阵上,被捅成了筛子。火把带来的亮度有限,谁也数不清山谷里到底有多少人被杀。但浓烈的血腥味道却盖过了火药的燃烧味道和马尿蒸发的臊臭气,一股股钻进人的鼻孔,熏得人五腑六脏躁动不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战场最高处,又响起一阵激昂的号角声,宣告战局开始进入收宫阶段。岭北蒙古军万户哈剌带领一千重甲骑兵,正式进入了距离敌军一百步的攻击位置,三尺上的枪锋倒映着暗红色光芒。
“#¥%%&88!”猎物的队伍里,有人用标准的蒙古话大声叫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说什么,对于已经结局注定的战斗,他们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长长的骑枪平压了下去,紧贴着战马的脖颈。浑身上下包裹着铁甲的骑兵开始加速,锐利的枪锋变成一排排梳子。根本没机会列阵防御的猎物们,迅速被梳子一层层推倒,要么被刺死,要么被踩死,尸横遍野。
“噢噢,噢噢,噢噢......”山坡上,得到休息机会的炮手和弓弩手们,用欢呼声替重甲骑兵喝彩。胜利就在眼前,每个人都兴奋的不能自已。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上下牙齿相扣声音,显得该外独特。大元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脸色煞白,身体抖若筛糠。
战斗结束得太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决定是否立刻自尽,就已经看完了猎物全军覆没的整个过程。规模足足有上万人,都穿着他的禁卫军铠甲。被当场杀掉了至少三成,剩下的七成则彻底被吓破了胆子,丢下兵器,任凭脱脱的手下处置。而大获全胜的铁甲重骑,却不想俘虏他们,挥舞着长长的骑枪,将他们一个挨一个挑飞。
“自作孽,不可活!”负责贴身监控雪雪的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点怜悯。“别老以为就你自己聪明,你那些小花样,什么时候逃脱过丞相大人的眼睛?他老人家一直忍着你,是为了大元。而你这厮.....”
“停下来,赶紧停下!别杀了,赶紧停下!”已经成了砧上之鱼的雪雪,忽然跳了起来,双手死死揪住了沙喇班的脖子,“不要杀了,那不是朱屠户的人。朱屠户的人,纵使败了,也不会如此狼狈。快,停下来,让脱脱下令,赶紧停下来!”
“你这是白日做梦!!”沙喇班猛地一弯腰,给雪雪来了个大背摔,然后冷笑着摇头。雪雪疯了,肯定是疯了。都输得连裤子都脱了,居然还试图撒谎骗人。被击溃的不是淮安军,不是淮安军他们又是谁?在方圆几百里内,还有谁能不听脱脱丞相的号令,就横穿禁卫军的营盘?
“停下来!快停下来,老子命令你停下来。老子命令你带老子去见脱脱!”雪雪被摔得满脸是血,却像野兽般在地上翻滚咆哮,“那不是朱屠户,朱屠户没地方找那么多禁卫军衣服。老子麾下只有五千多弟兄,拿不出那么多衣服给朱屠户!”
“你说什么?”沙喇班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俯身从地上揪起雪雪。“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雪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哭腔。红色的眼泪顺着满是泥土的面孔淋漓而下。“你问我我问谁去?赶紧带我去见脱脱!”
“走!”沙喇班拖着雪雪,大步流星朝山顶飞奔。他希望雪雪是在撒谎,但理智却告诉他,对方也许说的就是实话。被歼灭在山谷里的敌军,至少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打的是禁卫军旗号,穿的也是禁卫军袍服。而雪雪手中的将士只有五千,根本不可能凑出如此多的辎重。
当他们来到山顶之上,整场战斗已经终结。除了垂死者的哭喊之外,山谷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多余动静。满足了报复**的重甲骑兵和探马赤军、蒙古军、汉军们联手,将还活着猎物们从石块后,树干后和尸体堆里扯出来,成群结队押上周围山梁。最大的一头猎物,今晚敌军的主帅和他的帅旗、侍卫们一道,被包裹着,也缓缓押向山顶。
“丞相,雪雪那厮说.....”沙喇班将雪雪狠狠掼在脱脱的帅旗下,急切地汇报。然而,很快他就诧异地闭上了嘴巴。脱脱的状态不对,两眼僵直,身体佝偻。完全靠身后的亲兵扶着,才能勉强保持站立。而周围李汉卿、太不花等人,也个个失魂落魄。任何人的脸上,都找不到丝毫大胜后的兴奋。
“丞相,丞相!”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骑着一匹被拔掉铠甲的战马,沿山道急冲而上。满脸是汗,头顶的镔铁战盔和身上的精钢板甲都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别一惊一乍的。山下的人,到底是谁?!”作为山顶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人,沙喇班主动迎了上去,伸手拉住蛤蝲的战马缰绳。
“是月阔察儿!太尉月阔察儿!”蛤蝲一头从战马上滚下,跌跌撞撞继续向着脱脱跑去。“丞相,上当了,咱们全上当了。跟朱屠户勾结另有其人。他拿着您的将令.....”
“胡说。月阔察儿早就死在了朱屠户手里!今晚丞相消灭的是朱屠户麾下的悍将吴良谋!”脱脱的心腹李汉卿忽然跳了起来,冲着蛤蝲大声咆哮。“他找了别人冒充月阔察儿,试图行刺丞相。你立刻去杀了他。不要让他上山。快,立刻去!”
“是!”蛤蝲愣了愣,转头就走。这是唯一的办法,杀掉月阔察儿和今晚所有俘虏,将罪责推到朱屠户头上。只要布置得当,朝廷那边就死无对证。
然而,没等他再度爬上马背,身后却又响起了脱脱的声音:“站住,休得胡闹!本相命令你,不准再胡闹!”
“丞相!”哈喇、李汉卿、沙喇班以及一干脱脱的心腹将领,全都跪了下去,冲着脱脱深深俯首。不杀月阔察儿,就得给朝廷交代。再加上数月劳师无功的罪责,足以让大伙都万劫不复。
“杀一个月阔察儿,于事无补!”用力推开身边的侍卫,大元丞相脱脱仿佛彻底解脱了般,缓缓坐在了地上。“知道月阔察儿已经到了附近,并且能拿着老夫令箭调动他的人,一共能够几个?知道今晚作战方案的人,一共能有几个?莫非,老夫还能将你等,也都一并杀光不成?算了,既然他们都想要老夫的命,老夫给了他们就是。何必再搭上山谷里那数千禁军弟兄?!”
“丞相?!”除了雪雪之外,山顶上的其他文武将领,全都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毫无疑问,脱脱的话句句属实。想要丞相死的人不止是雪雪一个,导致今晚灾难的真正幕后黑手,就藏在他们中间。而除了将他们全都杀掉之外,脱脱找不到其他任何封锁消息的办法。
“这样也好!”脱脱轻轻摇了摇头,展颜而笑。忽然像看穿了世态炎凉的老僧般,两只眼睛里头不再带有任何波澜。“老夫走后,至少你等还能全师而退。不会过分拖累尔等,不会牵扯更多的人进来!”
“丞相,那个月阔察儿是假冒的。肯定是朱屠户派人假冒的!是他,是他派人假冒月阔察儿太尉,带着先前被俘虏的禁卫军,来偷袭粮仓。”李汉卿猛地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抽出佩剑,就朝山下跑去。“丞相稍带,末将这就去替你杀了他!杀了他,咱们班师回济南,重整旗鼓,等待朝廷命令!”
“末将知道怎么做了!”蒙古军万户蛤蝲,也跳起来,紧紧跟在了李汉卿之后。杀了月阔察儿,带领大军返回济南,然后拥兵自重。这样,只要脱脱不奉旨班师,朝廷就不敢逼他造反。拖上一段时间,待朝廷对付不了朱屠户的威胁时,自然会对今晚的事情不了了之!
“站住,你们两个孽障给老夫站住!”然而脱脱的反应速度,却丝毫不比他们两人慢。猛地从腰间抽出御赐金刀,果断地横在自家脖颈上,“你们两个再向前走一步,老夫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们!”
“丞相——!”李汉卿和蛤蝲两个踉跄数步,转过身,伏地大哭。大元丞相脱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缓缓将金刀插在了地上。“别再杀了,今晚死得人已经足够多了。就这样结束吧!朱屠户连月阔察儿都能算计进去,怎么可能没有后招?没有军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是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山腰上,又响起了一阵惊呼。紧跟着,有道橘黄色的光芒,就在十几外另一处山顶上跳了起来。
“是黄旗堡,黄旗堡失火了,粮仓失火了!”有人尖叫着冲向光芒起处,然后又绝望地停住了脚步。距离太远了,等他们赶到,粮食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想要救火,除非身边这数万人,个个肋下生出翅膀。
“轰!”有团巨大的烟柱腾空而起,瞬间,橘黄色光芒,变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把,将周围的山川谷地。照得亮如白昼。
“是朱屠户!是他!他早就另有安排!”雪雪猛然尖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喜是悲!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缓缓蹲了下去。一直夹在手指缝隙里的“断肠丹”落在地上,顺着山坡滚了几滚,转眼消失不见。
第九十三章 困兽
第九十三章困兽
没有了粮食,甭说占据济南拥兵自重。就是将手下这二十几万大军平安撤离潍水,都成问题。那朱屠户虽然号称佛子,却不是宋襄公那样的蠢货。在烧粮得手之后,后续招数必然接踵而至。更何况,就在官军不远处,还有徐达和胡大海两人虎视眈眈!
一时间,李汉卿、蛤蝲和沙喇班等脱脱的嫡系将领,全都变成了泥塑木雕。任由各自手底下的士卒乱作一团,却谁都没心思去约束。而被探马赤军押解着走上山岗的那名“敌将”,则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身边的看守。带着自己的亲兵,大步流星冲向了脱脱本人,“老贼,月阔察儿跟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在路上布下重兵,非要置某于死地?”
这几句话,可是如假包换的蒙古语,并且带着非常浓重的大都腔。脱脱和他身边的众心腹们,登时被问得无言以对。
想要说是有人假传将令,误导了太尉月阔察儿吧,却根本找不出是谁从脱脱身边偷走了令箭。想要说是脱脱发现了雪雪与朱重九互相勾结,所以才将计就计,在贼军必经之路布置下了陷阱。却又解释不清楚,为何雪雪被扣在了脱脱身边,朱屠户却依旧没有落网?反而并且成功地迂回到了大伙身后,将黄旗屯的军粮付之一炬?!
“当啷!”一名百户精神恍惚,手中的钢刀悄然落在了地上,溅起一串暗黄的火星。
“当啷!”“当啷!”“当啷!”几名兵卒丢下兵器,无力地蹲了下去,头晕目眩。
先前周围情况太乱,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还能浑浑噩噩地勉强支撑。而现在,却豁然发现,自己砍杀了半个时辰的目标,是大元朝最尊贵的禁卫军。被辛苦抓获的“贼首”,是大元朝极品太尉,心脏怎能还承受得住?要知道,凡是能在禁卫军当差的,家中非富即贵。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其靠山岂能善罢干休?
“你,你怎么会从潍河对岸过来。为何事先没有派人联络?”稍微还剩一点思考能力的,只有兵部侍郎李汉卿。只见他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挡在脱脱身前,冲着月阔察儿厉声反问。
“废话!”月阔察儿把眼睛一瞪,王霸之气四射而出,“潍河东岸地形平缓,视野开阔,当然更适合长途行军。倘若沿着东岸走,那么多山山沟沟,天知道老夫会死在哪一路假冒的贼寇手里!至于为何事先没派人过来联络,老夫自然有老夫的考虑。你一个小小的汉官,有什么资格参与军机?!”
汉官不得参与军机,是脱脱在朝中主政时,亲自定下的规矩。针对目标是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等一干汉臣摆设,从没把李汉卿也包括在内。于脱脱眼中,李汉卿也从来不能算是个汉臣。
然而脱脱没把李汉卿当作汉臣,却不等于别人也不拿李汉卿当汉臣。所以月阔察儿一句“你一个小小的汉官,有什么资格参与军机?!”就把李汉卿的所有话头都彻底堵死。憋得后者面色发黑,眼前金星乱冒,却无计可施。
“老四,退到一边!”脱脱毕竟是一代枭雄,即便落魄时候,也不肯让手下人帮忙挡灾。伸手搭住李汉卿肩膀,将其轻轻推到一边。然后冲着月阔察儿轻轻弓了下身,大声说道:“老夫人今晚于这里布下陷阱捕捉恶蛟,却不料太尉大人自己跳了进来!其中是非曲直,恐怕一句两句很难说得清楚。但太尉大人带着兵马悄悄赶来军中,恐怕也非一时兴起。所以.....”
深深吸了口气,他努力将自己干瘦的身躯再度挺直,像一只护崽子的母鸡,于老鹰面前尽力张开翅膀,“所以老夫敢问太尉,汝今日因何而来?可是奉了圣旨,手中可有兵部的相关文书?”
“呼啦啦!”闻听此言,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等武将,全都手按刀柄长身而起。从四面八方,将月阔察儿的去路牢牢封死。
“当然!”月阔察儿冷笑着点头,脸上不带丝毫畏惧。“丞相大人可要当众验看?”
说罢,将手朝貂裘内袋一探,将整套兵马调动文书全都掏了出来。
“事关重要,请恕老夫失礼!”脱脱轻轻皱眉,接过文书,挨个查验。众心腹将领则个个全神戒备,随时等待脱脱的命令。特别是河南平章太不花,干脆将自己的亲兵直接调了几个百人队过来,只待脱脱一声令下,就将月阔察儿碎尸万段。
然而让大伙绝望的是,月阔察儿拿出来的文书当中,竟然没有丝毫的纰漏。从出征时间,行军大体路径,到随行兵马人数,装备情况,都用八思巴文和汉文写了个清清楚楚。
“文书验看无误,太尉大人的确是奉了圣谕!”尽管早已心如死灰,脱脱依旧保持着最后的自尊,不肯闭着眼睛说瞎话,“只是既然是来支援老夫,为何不派遣信使提前联络?”
“因为老夫,奉了圣谕!”月阔察儿的回答,则又冷又硬,仿佛此刻从北方吹过来的白毛风,“圣上命老夫前来宣旨,没抵达军营之前,不得走漏任何消息!”
说罢,将身体猛地一挺,大声断喝,“圣旨下,着蔑里乞氏脱脱帖木儿,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以及全军将佐,上前听谕!”
“陛下洪福齐天,臣等洗耳恭听!”周围的众将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走到脱脱身后,躬身下拜。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大元皇帝有圣旨下!”月阔察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另外一份卷轴,徐徐展开,脸上的表情如寺庙中的金刚一样肃穆庄严,“脱脱帖木儿出师半载,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又其弟也先帖木儿庸材鄙器,玷污清台,纲纪之政不修,贪淫之习益著。朕念其往日之功,一再宽宥。然其兄弟却不知进退,再三因私废公.....”(注1)“冤枉!”没等月阔察儿将圣旨读完,蛤蝲、沙喇班、龚伯遂等人已经大声替脱脱鸣冤。“丞相大人劳苦功高,三军将士有目共睹。只有那奸佞小人,才会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蒙蔽圣听......”
“住口!”月阔察儿根本没打算听众人的反驳,将眼睛一瞪,王霸之气四射而出,“脱脱帖木儿,你要带头抗旨么?”
“臣,不敢!”尽管脸色被气得铁青,脱脱却礼貌地躬着腰,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敬。“请太尉继续宣读,诸将刚才的不敬之处,臣愿替彼等领任何责罚!”
“丞相——!”参军龚伯遂红着眼睛大叫,“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丞相,您出师前,也曾经奉了陛下的密旨!”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跟着大喊大叫,“陛下许诺过,军国大事,您皆可阵前自决,无须启奏!”
“丞相休要自误,临阵换将,乃取死之道。我等恕不敢从!”李汉卿、沙喇班等,也纷纷手按刀柄,大声提醒。
既然是密旨,拿不出来也没任何关系。那么,众将就可以奉脱脱之命令,干掉月阔察儿,令他手中的圣旨彻底失效。
然而,脱脱内心深处却彻底倦了,根本不想做任何挣扎。笑了笑,冲着众人轻轻拱手,“诸君高义,脱脱心领。然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下抗也,君臣之义何在?还请诸君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让脱脱全了这份体面!”
只有绝对嫡系才知晓的作战方案,居然会提前走漏出去。本应落进陷阱的朱屠户,居然能绕过二十几万大军的重重封锁,烧掉远在黄旗堡的粮草。而奉命前来宣读圣旨的月阔察儿,居然与朱屠户配合的天衣无缝,直接将万余蒙古子弟送到了自己的刀下。而今晚被自己设伏杀掉的那数千禁卫军将士,背后又有多少蒙古家族?
如此多的阴谋,一环接一环套在一处,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在大元朝内,很多人恨自己更甚过朱屠户。为了剪除自己这个权相,他们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跟朱屠户暗中勾结。如果自己继续挣扎下去的话,不知道还要牵连多少无辜的蒙古儿郎......
想到那么多人都已经死在了这场倾轧当中,脱脱就心如死灰。再度向月阔察儿手里的圣旨躬身下去,大声说道:“罪臣脱脱,辜负圣恩,愿领任何责罚!”。
“丞相----!”李汉卿等人再度红着眼睛大叫,却无法令脱脱回心转意。只好也躬身下去,继续陪着他受辱。
月阔察儿却愈发得意,手捧圣旨,一字一顿地用力念道,“然其兄弟却不知进退,再三因私废公。阵前丧城失地,有辱国威。朝中隐瞒军情,阻塞言路。朕为江山社稷计,不敢再念私恩。忍痛下旨,夺也先帖木儿官职,令其归家,闭门思过。除脱脱帖木儿丞相之职,贬为亦集乃路达鲁花赤。除脱脱大军主帅印,令其去任所戴罪立功。圣旨到时,各路大军交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暂摄。钦——此!”
拉长的声调,月阔察儿将圣旨最后两个字读完,然后冷冷地看着脱脱,等待他拜谢圣恩。
“此乃乱命,丞相不可接!”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红着眼睛走出来,挡在了月阔察儿和脱脱之间。“丞相若奉旨,我辈必死于他人之手!”
“丞相,此乃矫诏,其中必有曲折!”李汉卿也豁出了性命,瞪圆了眼睛开始说瞎话。“月阔察儿来得蹊跷,丞相不可不小心。”
“来人,将此人拿下,把圣旨收了,以作罪证!”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更为直接,干脆越俎代庖,替脱脱下达了此刻最为“恰当”的命令。
“是!”附近的一队探马赤军,大声答应着,就要往前扑。谁料,河南平章政事太不花却忽然拔出腰刀,冲着身边的亲兵大声喝令,“保护钦差!敢上前者,杀无赦!”
“得令!”早已蓄势以待的几个河南行省蒙古百人队齐齐抽出兵器,将奉沙喇班之命扑过来的探马赤军砍了个落花流水。
“你——?”沙喇班大怒,手指太不花,就要骂起忘恩负义。然而还没等他将斥责的话说出口,周围已经有几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冲过来的探马赤军士卒见状,立刻顾不上再去捉拿月阔察儿。掉过头,舍命上前相救。然而,他们的人数却比太不花悄悄调来的兵卒少得太多,转眼间,就被纷纷砍翻在地。
周围更远处,有人听到动静,试图过来参与。也被脱脱的心腹爪牙之一,汉军万户李大眼带着弓箭手射了下去,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靠近。
迅速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收起刀,大步流星走到月阔察儿面前,深深俯首“臣,太不花,恭谢陛下知遇之恩!”
“太不花大人免礼!军情紧急,切莫在乎这些繁文缛节。马上控制局面为要!”月阔察儿收起圣旨,双手虚虚地做了个搀扶动作,然后哑着嗓子地催促!
“遵命!”太不花拱手施礼,然后再度抽出钢刀,跳上一块石头,大声呼喝,“圣上有旨,脱脱劳师无功,解除兵权,贬为亦集乃路达鲁花赤!”
“圣上有旨,脱脱劳师无功,解除兵权,贬为亦集乃路达鲁花赤!”其麾下的蒙古亲兵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将圣旨上最基本的内容,一遍遍送入山上山下所有人的耳朵。
众将士正因为误杀了自己人而忐忑不安,听到这个圣旨,抗争之心立刻降低了大半儿。太不花把握住机会,继续让自己的亲兵大声呼喊,“圣上有旨,各路大军,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暂摄。各级将佐立刻整顿各自麾下兵马,无太不花大人的将令,不得上山!”
“圣上有旨,各路大军,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暂摄。各级将佐立刻整顿各自麾下兵马,无太不花大人的将令,不得上山!”冰冷的回音,在群山之间,反复激荡。
平章政事乃从一品官职,级别仅次于脱脱这个丞相。而最近几个月在军中,脱脱又对太不花信任有加,让其名副其实地执掌了仅次于自己之下的权柄。因此山坡山谷中的蒙元将士们听了,愈发没有心思抵抗。纷纷收起兵器,聚集到各自的直接上司身侧,等待着山上的争执出现最后结果。
“将被冤枉的禁卫军弟兄,全都放上来!各路将士,到自家千户身边整队,等候命令!各千户整队之后,将部属交给副千户掌控,自行上来拜见传旨钦差,太尉月阔察儿大人!传阅圣旨!”太不花见状,行事愈发有调理。几道命令接连发出,迅速就掌控了局面。
从始至终,脱脱本人,都没做任何干涉。各级将领们只能听到太不花一个人的声音,即便心中存在疑虑,也只能低头奉命。很快,月阔察儿麾下那些刚刚被俘的禁卫军,就都获得了自由。一个个从地上或者周围的看押人员手里取了兵器,满骂咧咧地汇集到山顶周围。与太不花的亲信们一道,将蛤蝲、沙喇班、龚伯遂、李汉卿等一干脱脱的心腹,全都监视了起来。
脱脱的亲兵家将们虽然有心护住,奈何寡不敌众。只能抽出兵器,在家主身边围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不准太不花和月阔察儿的人靠得太近。然而,随着局势的倾斜,月阔察儿的胆子越越来越大,主动上前数步,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钢刀,冲着脱脱厉声喝问。“脱脱,你布置伏兵截杀老夫在先,又纵容手下抗旨于后。你,难道真的要造反么?”
“罪臣不敢!”脱脱依旧没有任何怒色,再度朝月阔察尔手中的圣旨施了个礼,然后大声宣布,“罪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等呢,是否还要胁迫上官抗旨?!”月阔察儿得理不饶人,将刀子一般目光转向李汉卿等人,冷笑着质问。
“你.....”龚伯遂、李汉卿和沙喇班等人气得两眼冒火,却无力回天。
“太尉,不要难为他们!”脱脱轻轻横跨了一步,如一堵高墙般,挡住了月阔察儿的无边官威。“他们都是为了老夫,才在情急之下,说了几句过分的话。老夫既然已经奉旨,还请太尉别再跟他们计较!”
“他们刚才声言要抗旨!”月阔察儿撇着嘴巴,继续狐假虎威。
“老夫说,不要难为他们!”脱脱的声音猛然增大,身体仿佛瞬间长高了数倍。月阔察儿身上的王八之气立刻被撞了个粉碎,接连后退了几步,才勉强重新站稳了身形。
看到他那幅怂包模样,脱脱轻轻摇头。随即,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亲兵和家将,“尔等,也把刀都给老夫收起来!老夫对陛下忠心耿耿,尔等,莫要毁了老夫的声名!”
“丞相!”众家将和亲兵放声大哭着,手中的兵器接二连三掉落于地。
“哭什么哭,老夫不是还没死么?是男人,就都给老夫把眼泪擦了!”脱脱眉头一皱,大声喝令。
周围的嚎哭声嘎然而止,众家将和亲兵红着眼睛,看着月阔察儿和太不花等,就像被逼到绝路的群狼。
“胡闹!”脱脱叹了口气,爱怜地摇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全身戒备的太不花,“平章大人,老夫欲保手下人无罪,你意下如何?”
“末将,末将.....”太不花心脏猛地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拱手,“本官,本官当然没有异议!丞相受了委屈,他们心中有点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大人放心,本官发誓对今晚的事情绝不追究。过后,过后对大伙也都做到一视同仁!”
“你......”月阔察儿被太不花的软骨头举动气得咬牙切齿,然而看到周围将领们眼里压抑着的怒火,又果断地放低了身价,“也罢,既然你想一力承担,老夫就给了你这个面子。脱脱帖木儿,老夫此番,乃是为了国事而来。私下之间,却依旧对你佩服得紧!”
“谢两位大人宽宏。罪臣也对太尉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脱脱轻轻拱了拱手,向月阔察儿表示谢意。
再度迅速侧过头,他又冲着太不花微微一笑,“你也不错,老夫,老夫往日未曾看差了你!但愿你这份心机,日后都用在叛匪身上。切莫手足相残,平白便宜了那朱屠户!”
如果看不出谁是阴谋的发起者,就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很显然,今天这场争斗中,太不花收获最大。非但成功上位,从自己手里夺取了兵权。并且还同时得到了月阔察儿和皇帝陛下的赏识,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只可惜,那数千禁卫军将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谁人之手!
“不敢,不敢!”太不花立刻连连摆手,尴尬得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直接丢到了闹市中一般。
“不敢就好!你我,毕竟还都是蒙古人!”脱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说罢,径自走到自家战马前,从亲兵手里取过帅印、令箭等物,逐一在火光下照清楚了,当着月阔察儿的面儿,挨个交接给太不花。然后,又朝着围的众文武团团做了一个揖,倒背着双手,缓缓下山。
“丞相慢走!”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猛地一把推开身边的监控者,举刀横在了自家脖颈之上,“待蛤蝲活着无力侍奉左右,死后鬼魂,却可为丞相开路提灯!”
“拦住他!”脱脱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丝波澜。回过头,冲着自家的亲兵大声断喝。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迅速将刀刃一抹,“噗!”红光飞溅,当场气绝身亡!
“蛤蝲——!”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抱住蛤蝲的尸体,放声大哭。就在昨夜,二人还一道谋划着,当粉碎了朱屠户和雪雪的阴险图谋之后,如何一道保卫着脱脱去对付朝中的奸佞。谁料,只过了一个白天,奸佞们就大获全胜,而蛤蝲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蛤蝲,好兄弟,是老夫不好,是老夫耽误你!”脱脱也没想到蛤蝲做得如此果决,转过头,分开周围被惊呆的人群,双手从沙喇班怀里抢过尸体,老泪纵横。“老夫带你一起走,咱们兄弟,生不相离,死不相弃!”
半年多来,他一面要跟朱重九等人作战,一边又要提防着朝廷里射过来的明枪暗箭。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此刻将蛤蝲的尸骸抱在怀中,竟像个未发育完全的侏儒,抱着头公牛一般,对比鲜明。然而,周围的各族将士,无论是他以前的部属,还是太不花和月阔察儿两人的心腹,却谁也笑不出来。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一条通道,目送他一步一个踉跄缓缓往山坡下走。
“丞相,李某给你生死相随!”趁着周围的人被蛤蝲的激烈举动震慑住,李汉卿也推开监控自己的兵卒,大步追上脱脱。
“丞相,龚某帮你抬者蛤蝲将军!”参军龚伯遂将佩刀解下,朝对面士卒怀里一丢。也大步追上去,从脱脱怀里接过蛤蝲的一条大腿。
“丞相.....”
“丞相.......”陆续有几名文武出列,追上脱脱,与他一道抬起蛤蝲的尸体。百余名丞相府家丁,也从山坡上冲过来,脱脱重新保护起来,缓缓脱离太不花的掌控。
一行人就在数万大军的注视下,缓缓而行。从头到脚,没有半分畏惧。而每当他们从一支队伍面前走过,就有无数颗头颅低垂下去,无数双手捂住嘴巴,哽咽出声。
“为什么不拦下他?”直到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太尉月阔察儿才终于重新振作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质问。
“不要将孤狼逼得太急!”太不花用一句草原上的谚语,低声回应。
“也罢!”月阔察儿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悻然点头。能将脱脱成功驱逐,他已经能向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以及其他同党交差。剩下的事情,可以慢慢来,没有必要引起对手的临终反扑。
“两位大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末将可以效劳的,尽管吩咐!”李大眼堆着满脸的笑意凑上前,低声暗示。如果背后插上一根尾巴,与竖起前腿走路的野狗,已经没任何两样。
今天的事情,主要由太不花以及另外几个蒙古将领操控。但是他也劳苦功高。至少,麾下那数百弓箭手,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令脱脱的一些支持者,根本无法靠近山顶。
“滚!”谁料太不花和月阔察儿两个,却不约而同地斥骂,根本没给他半点儿好眼色看。
李汉卿、龚伯遂等真正有本事的汉人,都跟着脱脱走了。而李大眼这个既没本事,又没骨头的家伙,却留了下来。两相比较,让人心里头没有办法不堵得慌。
“那,那末将就下去巡视了。两位大人慢慢商量,慢慢商量!”李大眼马屁拍到马腿上,却丝毫不觉得羞耻。抬手向太不花和月阔察儿做了个长揖,然后倒退着走下了山坡。
当将头转向黑暗处,他却是满脸狰狞,吐着猩红色的舌头小声嘀咕,“德行,你们吃肉,居然连口汤都不给老子喝?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让你们跪下舔老子的靴子底儿!”
骂过之后,他又被自己想象中的情景,鼓舞得热血澎湃。倒背起手,施施然走向自己麾下的弓箭手。这年头,有啥都不如手里握着一支兵马强。只有脱脱那种傻子,才会主动往绝路上走,若是他昨晚听了大伙的话,果断起兵清君侧,哪可能落到今天这种下场?!
想到这儿,他又迅速低下头,从群山的阴影下追寻脱脱等人的背影。却只见一座一座丘陵之间,树木摇曳,鬼影婆娑,哪里还能找得到人?倒是不少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汉军兵卒,趁着月阔察儿和太不花两人忙着召集高级将领问话,而底层军官个个六神无主的当口,悄悄地溜进了树林,转眼就不见踪影。
“吓,老子觉着么,这件事不会这么痛快就完了么?!不用老子,你们早晚有后悔那天!”李大眼回头扫了扫志得意满的太不花和月阔察儿,心中好生快意!
注1: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大元皇帝有圣旨下。这三句,是元代圣旨的基本格式之一。整体上,元朝的圣旨都比较随意。但根据重要性不同,也分为圣旨,诏书、册文、宣敕四类。其中以圣旨级别最高,通常为皇帝亲自书写,或者亲自口述,由近臣记录誊抄。而诏书等,则为臣子起草,最后交皇帝过目即可。
第九十四章 无题之二
第九十四章无题之二
“华夏二年冬十二月,蒙元至正十三年腊月,北帝妥欢帖木儿以“劳师无功,纵弟祸国”之罪,罢脱脱丞相之职。着太尉月阔察儿领禁卫军一万前往军中宣旨。途中,伏兵四起,炮弹箭矢如雨而下,禁卫军死伤过半。幸得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及时驰援,方澄清误会,于老爷山顶得见脱脱。”
“时脱脱军粮被淮安军悍将俞通海所焚,进退两难。见月阔察儿至,无地自容。参军龚伯遂劝脱脱拥兵自重,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且丞相出师时,尝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进讨可也。诏书且勿开,开则大事去矣。”脱脱曰:“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下抗也,君臣之义何在?”不从,遂交出兵权,由河南行省平章泰不花代为总兵。”
“岭北蒙古万户哈剌愤然曰:“丞相此行,我辈必死于他人之手,今日宁死丞相前。”言毕,拔刀刎颈而死。脱脱与李汉卿、龚伯遂三人收其尸,葬于老爷山下。众将士得知脱脱被罢,人心惶惶,遂四散而走。及至天明,太不花方得捡校各军,二十五万兵马所剩不及十万。”
“太不花知势不可为,乃领大军移驻济南。留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断后。恰天降大雪,呼气成冰,沿途将士冻死者无数。幸淮安军亦被风雪所阻,追之不及。待雪晴,雪雪已入潍坊,凭城据守。淮安军师老兵疲,无力强攻,掉头东返。至此,徐睢会战结束。总计历时六个月又五天,双方伤亡将士逾十万,受洪水波及百姓两百余万,数十载后,昔日战场之上,依旧有鬼火连绵不断!”
“雪雪,中书右丞哈麻之弟。其母为宁宗乳母,故受北帝宠信。善得军心,有勇将之名,曾于淮安军之手夺取城池十余座。越明年,与其兄俱因构陷忠臣脱脱获罪,获赐毒酒而死。子宝奴被流于泰宁,元亡后牧羊为业。同年,太不花全家流于云南大理,途中与其家丁杀解差,投于陈基帐下,为其招降州郡,建树颇丰。华夏十年致仕,取早岁在元庭为官时所藏财货,经营西域商路,富甲一方......”《庚申外史.脱脱列传》......
后人翻阅史书,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由淮扬籍学者修纂的野史当中,在记述元末年代时,都本能地排斥了朱重九力主的公元纪年。而采用了元代年号和华夏历并列的方式。并且总是将华夏历,置于蒙元末帝妥欢帖木儿的年号之前。
实际上,当时淮安军只占据了半个河南行省及山东半岛一角,谁也不敢保证天下的最总归属。但当时的淮扬学子却认为,他们已经立国。而华夏立国的起点,就是《高邮之约》颁布之日。以其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则为华夏元年。随后,则为华夏二年,三年,直到他们期盼中的永远......
由于被蒙元殖民的七十多年里,教化不兴的缘故。无论是官方修著的正史,和私人们修纂的野史,相比于其他各朝的史册,都显得极为粗疏。其中缺漏,矛盾和令人费解之处,比比皆是。特别是关于山东之战时,雪雪在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与淮安军暗中往来?以及朱重九究竟对雪雪等人做了那些承诺等,都讳之莫深。然而无论当事者如何回避,后世的新兴历史学家们,依旧能从只鳞片爪的记载中,挖掘出许多“真相”。如“脱脱乃大元朝最后的忠臣”,“月阔察儿在第一次战败时,就已经与淮安军暗通款曲”,“雪雪乃军情处第一间谍”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在承平年代,许多蒙元遗民回忆起当年家族的辉煌,甚至还信誓旦旦的确定,脱脱为什么明显用兵本领高于朱重九,却依旧在山东战场束手束脚,就是因为朱重九无耻地采用了间谍战术。而除了雪雪、太不花、月阔察儿之外,在妥欢帖木儿身边,甚至还潜伏着一个最大的细作。那个人,就是为荣禄大夫,加资正院使,后来权倾朝野的太监统领朴不花!其因为爱侣奇氏入宫做了皇后,所以自宫相随。毕生以推翻大元为志。所以才将妥欢帖木儿那边的决策,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淮安。并且多次在关键时刻误导妥欢帖木儿,令其自断臂膀,葬送大好局面,直至仓惶北狩。
这个推断,实在太荒诞不经,所以一直相信者聊聊。有些人甚至讥笑说,“天下无人不通淮”。但有名姓崔的书生,却总结根据民间传闻,编纂了一本口述历史。更近一步,证明真正通淮的,乃是大元第二皇后,高丽人奇氏。而朱重九实际上也是高丽人,与奇皇后乃表兄妹,自幼海誓山盟。痛恨爱侣被夺,才起兵反元。所以华夏自蒙元之后,应该算是高丽国的一部分。高丽疆域,也再度赶超了传说中的檀君时代,达到旷绝古今的巅峰!(注1)......
无论当时的真相到底如何,最终会被演绎到什么地步。后世社会学家翻看那段历史,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当一个政权走向腐朽时,其中的核心人物,大抵上都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继续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直到大厦倾覆。一类却猛然惊醒,试图力挽狂澜,直到自己粉身碎骨。而第三类,却是最为聪明的一类,就是趁着大厦将倾未倾时刻,抓紧一切时间推墙挖角,加速这个进程。然后拿着推墙得来的财富投奔新朝,从此将所有罪责彻底清洗干净....
毫无疑问,第三种人,是最聪明的人。事实为证,太不花的后代,日日就远远好于脱脱和雪雪的遗脉。而第二种,无疑最为愚蠢。总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东修西补,去避免大厦倒塌,却不知道身边大多数同僚,却已经打算将墙壁推倒之后,拎着大包小裹另起炉灶。结果,其非但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且在新朝和旧朝,都落不下什么好名声。顶多在后人翻阅当时的历史时,博得几声轻叹。然而历史却最为健忘,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注1:此乃异时空的故事,非本时空,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章 立春
第四卷浪淘沙第一章立春
再大的风雪,最终也要停下来。
过了腊月就是新年,而一年中第一个节气,立春,也总是于大年前后姗姗到来。阳和起蛰,春气始建,气温、日照、降雨,都逐步开始增多。冷气北移,蜇虫始振,青草、冬麦还有百花都开始复苏。
每年这个时候,也是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最忙碌的时候。作为长生天的宠儿,连接世俗与神明的重要通道,他必须一大早爬起来,带领满朝文武到东郊迎春,举行祭祀仪式。然后亲自扶着犁杖,跟在一头黄牛身后在地里走上几步,宣告春回大地,天下可以恢复生产耕种。接下来还要回到皇宫,在大明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然后再赐予百官,金银、绸缎等物,以酬鼓励其在新的一年里继续鞠躬尽力去贪赃枉法,勿负皇恩。再然后还要去寺院向喇嘛们送上几大车金银细软,命其代替自己向佛祖祈福。让佛祖保佑大元朝江山万代,保佑自己福寿绵长。
但是今年,各项礼节都被有司主动压缩到了最短时间,花销也被消减到了妥欢帖木儿亲政以来最低,除了最后一项献给寺院的功德钱大体与去年等同之外,其他诸多开支,都是能省则省,略具意思就嘎然而止。
没办法,去年那场历时六个多月的战事,将国库给掏得一干二净。而以往能向朝廷输送大量金银的两淮和吴松,又被朱屠户和张贼士诚窃据,收不上半文钱来。要不是泉州路达鲁花赤偰玉立联合泉州路总管孙文英两个,向市舶司施压。强逼着蒲家船队从海路向直沽港运送了一批今年的舶课,恐怕朝廷连孝敬佛祖的钱都拿不出来。那样的话,妥欢帖木儿这个皇帝,就真的没信心再干下去了!
妥欢帖木儿信佛,是虔诚的喇嘛教徒。从幼年时被安置到高丽,到少年时被伯颜视作傀儡,再到他熬死燕帖木儿,斗垮伯颜,喇嘛教都给了他极大的鼓舞。虽然拿了钱财后就满口吉祥话,是大部分喇嘛们的一贯伎俩。但如果没有那些吉祥号支撑着,也许妥欢帖木儿的心神早就垮在了半路上,根本不可能坚持到了最后。
而现在,喇嘛教给予他的,就不止是精神上的安慰了,还有**上的极大放松。在与国师伽璘真一道修炼了演蝶儿秘法,汲取了四个妙龄女子的原阴之后,早逝的青春仿佛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体内,心智在此刻也显得无比清醒。
“国师暂且回寺,等待朕明日相召!”心智恢复了清醒之后,妥欢帖木儿就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了一点负疚。挥挥手,示意辅导自己修炼演蝶儿秘法的伽璘真可以先行告退。(注1)那国师伽璘真曾经在市井中招摇撞骗多年,对人心的把握极具分寸。见了妥欢帖木儿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猜到后者内心的不安。笑着念了声佛号,满脸宝相庄严地离开寝宫。
“你们几个,也下去歇息吧。先到朴不花那记下名字,待朕有了空,再度宣召!”扭头看了看全身**的宫女们,妥欢帖木儿继续说道。演蝶儿秘法讲究的是机缘,并不强求处子之身。所以这些宫女用完一次之后,今后还可以根据她们给主修者留下的感觉,再次启用,无须立刻“处理”掉。
只是后宫中的品级和名分,是绝对不能给的。并非妥欢帖木儿寡恩,而是在他眼里,修炼秘法,算不得行夫妻之实。更何况修炼秘法时,要经常跟喇嘛们一道进行,才能获得后者的法力“加持”,他这个大元天子再不济,也得保留一些皇家脸面。不能封一个跟别人共享过的女人作为后妃。(注2)“谢陛下隆恩!”那四名被视作修炼物资的少女,从没经历过人事。虽然朦朦胧胧中觉得刚才皇帝陛下和番僧的做法,与自己被选入后宫之前,家里女性长辈悄悄教授的东西大相径庭。一时间,也没办法去对证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夫妻行为。只好拖着酸软的身体施了个礼,然后在冲进来的一大堆高丽太监的催促下,穿好衣服,匆匆离开。
“佛爷,请用参汤!”前脚采女们刚走,后脚,朴不花就双手端着一个漆盘跑了进来。漆盘正中央,放着一个带着盖子的掐银瓷碗。隔着老远,就散发出浓郁的高丽参、枸杞和其他草药混煮的味道。
“嗯——!”妥欢帖木儿端起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道佛气。有股柔和的热流,迅速沿着嗓子直达丹田。然后又从丹田里跳起来,随着血液涌遍全身。四肢百骸中的舒适感觉,在原来的基础上,迅速又增加了数倍。令他愈发觉得自己耳聪目明,精神抖擞。
“佛爷要是觉得还合口,就多喝一些!”朴不花将托盘交到随行的小太监之手,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用体温捂热乎了的毛巾,轻轻替妥欢帖木儿擦掉额头上的暗黄色汗珠。“这是二皇后按照国师进献的秘方,亲手替陛下熬制的。足足熬了六七个时辰,将草木之精华全都熬了出来!”
“嗯,二皇后有心了!”妥欢帖木儿笑着端起茶碗,细细品味。朴不花在替同为高丽人的二皇后奇氏邀宠,这点儿他心知肚明。但是他依旧觉得非常受用,毕竟,能称为多个女人的全力竞争目标,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满足。况且奇氏已经跟别人争夺他争夺了这么多年,从青梅竹马一直到现在。
“这块汗巾,也是二皇后亲手所织。质地上,丝毫不比南边来得差!”朴不花非常擅于把握机会,看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继续笑着替二皇后奇氏邀功。
“是么,拿来我看!”妥欢帖木儿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了毛巾上,一把将其从朴不花手里抢过来,对着灯光仔细观瞧。
上面图案很简单,不过是常见的鸳鸯戏水。但汗巾本身的厚度和松软程度,却跟贵胄们偷偷从淮扬走私来的汗巾相差无几。特别是正面的细纱提花,又密又软,整齐得如同初生羔羊的皮毛。一看就是女红行家所为,绝非一般村妇所能比肩。
“所用的机器,也是从南边买来的么?朱屠户那边,已经开始向外卖机器了么?”作为一个睿智的帝王,妥欢帖木儿很快就意识到,这块汗巾,是采用了和淮扬那边差不多的技巧纺就。那就意味着,奇氏手里,至少已经拿到了一整套纺织器械。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对于把各类机关器械封锁得密不透风的朱屠户,简直就是一记响亮的打耳光。足以替朝廷把去年劳师无功的面子给找回一部分来!
“不光是拿到了一套纺纱、织布和提花的机器,内廷制造局那边,还自己造了两套差不多的出来。这汗巾,就是二皇后拿着制造局所造机器纺的。总计才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大功告成了!”朴不花得意的笑了笑,大声宣告。
能完整的仿制出淮扬那边的纺织机器,就意味着也能仿制出其他东西。妥欢帖木儿闻听,心情立刻比连做两次“演蝶儿”秘法还舒爽。拿着汗巾,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大笑着吩咐,“来,给朕更衣。去二皇后那,看看朱屠户视若珍宝的机器,到底是什么模样!”
“奴婢遵旨!”朴不花非常应景地,拖起长音回应。然后率领一群小太监,将妥欢帖木儿收拾打扮,再用厚厚的貂皮大衣裹将起来,搀扶着走向殿门。
外边的夜风仍带着浓浓的寒意,但妥欢帖木儿的心思却是滚烫。按照他跟文武百官多次探讨总结出来的论断,朱屠户之所以能为祸两淮,凭得就是那些奇技淫巧。而一旦那些奇技淫巧,都被朝廷所掌握。先前失去的平衡,就会重新向皇家倾斜。再经过一段时间养精蓄锐,新的大军就可以带着新的火器,再度赶往益都。先解决掉半岛上那股朱屠户的爪牙,然后挟大胜之威一鼓作气杀向徐州!
“机器是二皇后派出的高丽商人,花费重金从淮扬商号购得。制造局的郭大人,见到实物之后,立刻带领能工巧匠,不眠不休地拆解、测量、仿制,前后花了足足两、三个月,才终于破解了其全部奥秘。”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兴奋,朴不花一边给妥欢帖木儿提着灯笼引路,一边低声汇报。“二皇后说,只要陛下准许,她就立刻让这东西卖得满大街都是。狠狠打击一下淮人的嚣张气焰!”
“已经到手两三个月了么,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朕?!”谁料,妥欢帖木儿却敏锐地从他的话语里找到一个细节,皱起眉头,大声质问。
“陛下,陛下恕罪!”朴不花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出言补救,“是二皇后和大皇后商量说,要等机器仿制出来之后,再给陛下您一个惊喜。当时,当时郭大人立了军令状的,说,说他如果仿制不出来,就任由奴婢割了他的第六根手指头!”
“他倒是会说!”妥欢帖木儿立刻被逗的展颜而笑,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自打脱脱的心腹李汉卿被赶出兵部后,军械监和内廷制造局的差事,就都由深受妥欢帖木儿宠信的勋贵子弟,六指神童郭恕兼任。而后者,两只手都天生有六根指头,割掉多余的那个,对其根本没任何影响。
“他当时可没跟奴婢说好,要从哪边数起!”存心逗妥欢帖木儿高兴,朴不花吐了下舌头,小心翼翼地补充。
六指通常都生在大拇指旁边,从小拇指数起,刚好第六。可如果从大拇指一侧数起,第六根手指就是正常的小拇指了。割掉之后,郭恕肯定就再也干不出任何像样活计。
同为制器之道的爱好者,妥欢帖木儿当然清楚,这对“六指神童”郭恕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笑了笑,摇着头说道:“你也别整天给他挖陷阱。那小子是个奇才,他只要用心去琢磨,没有完不成的道理!即便时间上稍微向后拖了拖,也无需苛责!朱屠户那边,肯封一个无名杂工为大匠师,朕这边,不会连他的气度都比不上!”
“陛下乃真佛爷,当然气度抢过他那个假佛子的一百倍!”朴不花连连点头,大拍妥欢帖木儿的马屁。
“嗯,朕不跟他比、朕是大元天子,他不过是个草寇!”妥欢帖木儿笑着点头。最初被喇嘛们称为真佛转世的时候,他的确存了在辈分上,占一占朱屠户便宜的念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心思就慢慢淡了下来。不肯再让后者做自己的晚辈!
主仆两人尽捡着高兴的事情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二皇后奇氏的住处,位于皇城内湖上的广寒殿门口。
那奇氏原本住在延春阁,但最近因为忽然喜欢上了一部关于月宫嫦娥的折子戏,所以向妥欢帖木儿讨了旨意,搬去了广寒殿中。至于她真正搬离延春阁的原因,是倾慕嫦娥的美貌,还是受不了“演蝶儿”秘法修炼时的动静,就没人敢深究了。妥欢帖木儿自己,细想起来,也觉得心虚紧,根本不愿细问。
早就跟朴不花商量好了,要在新春伊始这天向妥欢帖木儿献宝。所以奇氏已经做足了准备。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立刻带着宫女和太监迎了上前,盈盈跪倒,口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陛下又得一镇国利器,造福万万子民。愿陛下早日整顿兵马,涤荡群丑,还宇内太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妥欢帖木儿被奇氏所创造的新鲜说辞逗得开怀大笑,快走几步,身手拉住奇氏的手指,“起来,起来,皇后起来。有你在朕身边,朕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得?快起来,让朕看看,你最近是不是累瘦了!”
“只要陛下开心,妾身瘦一些算得了什么?即便舍了这幅躯壳,也是甘之如饴!”奇氏顺着妥欢帖木儿的搀扶,缓缓站起。灵动的眼睛里头,隐隐带着几分幽怨。
妥欢帖木儿的心脏,立刻像是被蜜蜂轻轻蜇了一下,又痒又痛。他知道自己最近频繁修炼秘法,冷落了两位皇后,所以觉得十分内疚。但那双修秘法,却也给他提供了精神和**上的双重愉悦,让他根本不可能下定决心割舍。
“朕,朕会永远记得你这份情谊!”与民间大多数做了亏心事的丈夫没什么两样,妥欢帖木儿的应对之策,就是甜言蜜语。“就像咱们小时候在高丽时,你帮朕缝补衣服,朕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模样。朕,朕此生永远不会遗忘!”
说起幼年时共同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又动了真感情,昏黄的双目之中,隐隐亮起了泪光。奇氏见了,鼻子立刻一酸,低下头去,拉着妥欢帖木儿的手嗔怪,“陛下,陛下说这些干什么?妾身为陛下做任何事情,不都是应该应份么?陛下请跟妾身过来,郭大人仿制的机器,就在妾身的寝宫里头。如果能推行天下的话,不但可以打击朱屠户,对您治下百姓,也是一件无上功德!”
“嗯?”妥欢帖木儿虽然很欣慰郭恕能仿制出淮扬的整套织纺器具,却没重视到如此地步。听奇氏说得夸张,忍不住轻轻皱起眉头。
“妾身听闻,那朱屠户治下,早已经开始向扬州城内的百姓贩售此物!”知道他心中必然有困惑,二皇后奇氏继续低声补充。“寻常人家,只要把机器买一整套回家,就能让女人坐在家里纺纱,织布,织汗巾,甚至织锦。速度至少比原来快了五倍。如果家中女人肯勤快些,光凭着纺纱织布,就足以让全家老小吃上饱饭!”
“啊!这么厉害?”妥欢帖木儿从没想过,一套完整的纺织器械,居然能涉及到千家万户的生活。加快脚步,跟着奇氏大步流星往寝宫里头走去。
入眼的,是三套样式各异的物件,有手柄,有梭子,还有皮带和圆圆的轮子。最古怪的一件,则是半人多高箱子,中间拉着横梁,下面带着一个踏板。看上去充满了神秘味道。
“这个是手摇纺纱机,可以同时纺十二根纱。中间哪个是脚踩提花机,可以在布面上钩纱生绒,一个时辰可钩织一整匹。最大那个,是横厢腰机,也是用脚踩着动的,专门用来将纱纺织成布。妾身亲手试过了,速度非常快。如果普通人家有妯娌三个,刚好一人负责一台。忙活两个晚上,就够全家穿一整年。再多余的布匹,就能让男人挑出去换钱换米!”
注1:蝶儿秘法是喇嘛教中一些邪派创立的双修术,讲究采阴补阳。元顺帝曾经沉迷此道,使得大批喇嘛可以随便出入后宫,与他一道跟各地进献的采女“修炼”。后军头孛罗帖木儿起兵清君侧,血洗大都城内的寺庙。这项秘术的修炼才被迫停止。
注2:元代后宫女子,只有皇后和妃子两个等级。而皇后又可以按数字排序,分为第一,第二,第三乃至第无限皇后。
第二章 余恨
第二章余恨
若是换做前几年,妥欢帖木儿一定会捏住奇氏的鼻子,取笑她小气。堂堂大元第二皇后,太子之生母,居然放着母仪天下的大事不做,天天算计小门小户的妯娌们如何织布赚钱,真是没眼界到了极点。
然而,经历了一段府库空空的日子之后,妥欢帖木儿对于国计民生的认识,却比以往清楚了许多。知道珍惜起一针一线来。
北方各地天气寒冷,物产原本就不如南方丰富。再加上开国功臣们的后代们占用了大量的田产来养马养羊,导致粮食、布匹等生活物资,都很难自给自足。虽说朱屠户和张士诚都没有掐断运河,还准许商家正常往来。但朝廷却不可能再像往年一样,以淮扬的盐税和吴地的稻米来填补国库。为了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除了加税之外无其他办法可想。
而这些新增的税款,一文钱都摊派不到贵胄和官吏们身上,最后肯定还要由普通百姓来承担。所以老百姓的日子,这两年每况愈下。若是朝廷没有战争之外的手段去解决的话,就很难保证,在大都、冀宁这些心腹要地附近,会不会冒出另外一个芝麻李和刘福通,将周遭杀个血流成河!
所以二皇后奇氏能亲自动手纺纱织布,想方设法替寻常百姓家开流,无疑是在急他所急,令妥欢帖木儿无法不大受感动。猛地伸出手,将奇氏的手指捞起来,抚摸着上面的明显的茧子,柔声说道:“是朕,是朕这个天子无能,让你也跟着受累了。你放心,朕,朕早晚会把今天的苦,加倍给你补偿回来!”
“陛下说什么呢?妾身跟陛下之间,还需要什么补偿!”奇氏的手轻轻地在妥欢帖木儿的掌心点了点,拖着长声嗔怪。“况且妾身才织了几尺布啊?寻常百姓人家女儿,往往要三日断匹才称得上贤惠!”
“那是读书人瞎写的,不能当真!”妥欢帖木儿汉学造诣颇深,立刻明白了典故的出处,“他们还说轮台九月的风,能吹得斗大的石头到处乱滚呢!如果真的有那么大,早就把人都给吹上天去了,怎么可能还能放牛放羊?”
“不一样的。一川碎石大如斗,肯定是夸张。但三日断匹,却不一定。妾身试过,如果用这个织机来织布的话,只要手脚勤快些,两天一匹绝对没问题。”奇氏却非要较一次真儿,摇摇头,笑着反驳。
“当真?”妥欢帖木儿的注意力,瞬间就又被吸引到横箱腰机上。凭着自己在制器方面的经验和天分,很快,就发掘出此物的优点来。
与他以前在内廷制造局见过的织机样品相比,眼下这一台,明显要宽出许多。那就意味着同时可以放下更多的纱线,织出来的布更宽,更适合剪裁。除此之外,在织布机中央,还有两根可以来回移动的纵轴,用以根据所织物品的类型调整相应宽度。真正做到了一机多能,随心所欲。
更难得的是,新式织机用了踏板、导向杆和皮带轮来传动。底部高度与奇氏的腿长大抵相仿。操作者只要坐在椅子上,双脚踩动踏板,就可以推着导向杆上下往复。而导向杆则推动一个大圆轮快速转动,拉着一根皮带,驱动另外一个小轮和数个木制的齿轮。将飞梭和纵纱的移动协调起来,快速准确地织出一寸寸布面儿。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正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妥欢帖木儿作为能工巧匠的水平,远远高于他的治国水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弄明白了整台织布机的工作奥秘。扶着六指神童郭恕特地用枣木打磨出来的横杆,赞不绝口。
“这才哪到哪儿!”难得见到自家丈夫如此聚精会神的做一件事情,奇氏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着补充,“郭大人说,这只是朱屠户特意拿出来给寻常百姓家用的,真正作坊里头,完全可以用水轮来驱动。那样的话,纺纱机的锭子更多,织布机的幅面可以更宽,速度可以更快,提花机也可以提得更细致!”
“水轮驱动?!”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妥欢帖木儿自己以前做过水钟,对水力运用丝毫都不陌生。听得到水车两个字,眼前立刻就浮现了织布机和纺纱机被放大数倍后,一台接一台耸立于江畔的情景。那就已经不是三日断匹了,一个时辰一匹有可能都不成问题。怪不得朱屠户那边日子过得如此富庶!守着黄河、淮河的扬子江,等同于麾下抓了十几万不吃饭的劳力,日夜不停地替他纺纱织布,他怎么可能不变成一个暴发户?!
“水轮呢,郭六指造出水轮来了么?”想到这儿,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红着眼睛大声追问。
“没,还没?”二皇后奇氏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补充。“高粱河刚刚开河,永定河上面还有浮冰,他即便造出了水轮,眼下也用不上!况且小户人家,哪里有地方摆那么大的水车?”
“小户人家摆不下,朕摆得下!”妥欢帖木儿握紧拳头,鼻孔里喷出粗重的呼吸声,“朕可以用来给火炮磨膛,用来开织布作坊,用来打铁、开磨坊、锯木头,总之,用的地方多着呢!嗨,真是气死朕了。军械监和内廷制造局那帮废物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这点小事情都没想到!早要是想得到,朕去年就是让脱脱去抢,也能抢几台样子回来照着造!”
“他们,他们哪里有陛下这般睿智?!”好好的一次献宝行为,居然又偏离到刚刚结束的战事上,二皇后奇氏非常不情愿。犹豫了数息之后,柔声安慰。“况且陛下现在替他们想到了,也不算晚啊?!大元朝那么多有山有水的地方,一齐开始造,肯定能把那个该死的屠户比下去!”
“嗨,该死的脱脱!就是他推荐的那个李汉卿耽误事!”妥欢帖木儿根本听不进去,紧握着拳头,低声痛骂。“朕要是早让郭六指替代姓李的,大水车早就竖起来了,哪里用等到现在?!”
“还有你!”原本就因为打了一场烂仗,他心里憋着许多邪火。一发作起来,立刻殃及池鱼,“狗奴才,你刚才不是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此物么?为何皇后这里,又说朱屠户那边,早就随便买卖了!”
“陛下恕罪!”朴不花没想到自己无端就挨了火星子,赶紧跪在织布机旁,大声辩解,“朱屠户那边是早就开始卖这三样东西了,但也不是随便买卖。要凭票,还优先供给军属,就是家里有男人当反贼的。等军属们轮完了,然后才轮到一般百姓。并且机器上面都编了号,谁要是敢往外流传的话,就全家都抓去挖煤!”
“这个是臣妾没交待清楚!”不愿让朴不花被冤枉,二皇后奇氏主动解释,“是臣妾的族人,花费重金买通了几家当地的短视妇人,才勉强凑齐了一整套。在带着东西返回时,还遭到了淮扬那边探子的截杀,被坏了七八条性命,才又送到了大都城里!”
“噢!”听奇皇后解释得从容不迫,妥欢帖木儿轻轻点头。“也倒是,以朱屠户那狡诈性子,岂会轻易放任此物外流?不过他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居然想出了优先提供给当兵家的女眷这个法子!”
话虽然这么说,有了用水力推动纺车和织布机想法,眼前这三样人力推动的东西,就不再如先前一般令他觉得稀罕了。然而为了抚慰奇氏的拳拳之心,他却强装做很兴奋的样子,大声追问,“这一整套下来,要多少钞?多少铜钱?郭六指跟你汇报过没有?”
“好像要十来贯的样子!”二皇后奇氏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应。“寻常人家肯定一口气买不起三件,但是可以先买一件。等着赚回本钱后,再买第二件。总之劳碌上七八个月,也就能凑齐了!”
“那倒真是不错的前景!”妥欢帖木儿继续笑着点头,然后用脚踢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朴不花,大声命令,“还不滚起来,装什么装?朕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谢陛下宽宥!”朴不花立刻像狗儿一样在地上打个几个滚,然后才缓缓站起。“奴婢皮糙肉厚,不好吃。还是留着替陛下看家护院吧,至少还能及时叫唤几声!”
“你个该死的老狗!”妥欢帖木儿被朴不花的滑稽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又上前踢了对方一脚,大声补充,“滚出去看门吧,朕没叫你,就别进来!”
“是,奴婢这就去院子里蹲着!谁敢乱闯,就咬死他!”朴不花顺着妥欢帖木儿的力道,向门外踉跄了几步,然后撅起屁股,快速跑了出去,顺手轻轻掩住了宫门。
“这老东西!尽耍小聪明!”妥欢帖木儿笑着啐了一口,再度将奇氏的手指握在掌心处,轻轻揉搓,“不过也算是有心的,知道提醒朕常过你这边来看看。最近一段时间,辛苦皇后了!”
说着话,他就轻轻地将奇氏往后殿方向拉。准备凭着刚刚喝下的人参枸杞之力,抚慰一下妻子的寂寞。
谁料奇氏的身体,却猛地一僵。然后快速跟了几步,强笑着求肯,“陛下,陛下请恕罪。妾身,妾身最近几天,不太方便!”
“嗯?”妥欢帖木儿原本心里没太强烈的**,但被奇氏的月事阻了一下兴头,反倒觉得内心深处火烧火燎了起来。眉头紧皱,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怒色。
“要不然,要不然妾身,妾身叫几个宫女进来伺候皇上?都是妾身的同族,个个一等一的模样!”心里头实在虚得厉害,奇氏赶紧想方设法补救。她不是不愿尽妻子之责,只是一想到同床共枕的事情,眼前就会出现自家丈夫与番僧共用女人的场景,有股排斥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算了!”妥欢帖木儿意兴阑珊地挥手,制止了奇氏的进一步举动。“朕今天刚刚修炼过佛法,不想再多浪费力气!”
奇氏的身体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红着眼睛摇头,“那陛下,陛下注意节省些体力。演蝶儿秘法虽然好,却也不能急于求成!”
“朕知道,朕知道!”妥欢帖木儿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烦躁,挥手打断了奇氏的劝谏。“朕不也是为了能精力充沛一些,好多处理一些事情么?你也知道,朕现在手下,根本没有几个堪用的!”
“唉!有时候,妾身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儿,可以随时替陛下分忧!”奇氏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附和。
“你要是男儿,肯定是朕的左膀右臂!”妥欢帖木儿立刻又意识到,自己发作的很不是时机。笑了笑,大声夸赞。
说罢,又主动将语调放柔和了些,继续补充道:“不过皇后也别太担心,一切还都在朕的掌控当中。什么事情,都需要按部就班地来才好。朕能熬死燕帖木儿,除掉假太后,除掉伯颜,除掉脱脱。就不信还怕了他一个杀猪的粗胚!你看着好了,待朕这回整顿完了朝纲,两年之内,必然会将反贼犁庭扫穴!”
“妾身知道,先前都是脱脱弄权,耽误了国事!”奇氏轻轻抽了抽鼻子,柔声安慰。有些话,自家丈夫明显是诿过于人。但作为妻子的,却不能不顺着丈夫的话头来说。否则,夫妻两个之间原本就已经存在的裂痕,就会越来越明显,直到彻底无法弥补。
虽然做皇后的日子,不开心的时候比开心的时候多。但好歹也算品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二皇后奇氏不可能舍得放弃。没等妥欢帖木儿说话,又笑了笑,狠起心来补充,“那老贼脱脱呢,他这下知道悔改了吧?!”
“怎么可能,他那个人,向来倔强的狠。仿佛全天下,就他一个对,别人都是错的,包括朕,也是混蛋糊涂虫!!”妥欢帖木儿肚子里的不快,立刻找到了宣泄目标。接过奇氏的话头,大声抱怨。
“那陛下为何还留着他?”如果能牺牲一个脱脱,换取丈夫的更多宠爱,奇氏就毫不犹豫。“早点赐给他一杯毒酒不就行了么?难道他还敢造反不成?”
“他不会造反,朕知道他不会!”妥欢帖木儿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非常无奈。“他在等着朕杀他,这样,他就可以做大元朝的岳武穆和伍子胥,而朕,就是赵构和夫差。朕偏不,朕就晾着他,让他看看朕如何放手施为!”
“陛下分明是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只是那个蠢货不懂陛下的一番苦心罢了!”明知道妥欢帖木儿说的乃是实话,奇氏却偏偏往其他地方引申。在脱脱罢相这件事情背后,她自己也出了很大力气。如果给了脱脱东山再起机会,恐怕非但月阔察儿、太不花和雪雪等人会遭到报复,后宫当中,也会面临许多麻烦。所以,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讨好妥欢帖木儿,她都不希望脱脱继续活在世上。
“朕,朕不是念旧情!朕,朕真的想留着他看看朕如何自己重整河山!”被奇氏说得有些心虚,妥欢帖木儿尴尬地解释。
“那陛下留着他可是留对了,他那个人自诩满腹经纶,如今闲着没事情做,刚好著书立说,为朝廷培养贤才!?”奇氏笑着点了点头,贝齿轻启,露出一段绯红色的舌头。
第三章借刀
第三章借刀(上)
“嘶!”妥欢帖木儿的眉头迅速皱成了川字。瘦削的脸上,彤云密布。
脱脱文武双全,本领在朝中群臣中无出其右,这些他心里头都非常清楚。然而他之所以冒着毁掉二十几万大军的危险,也要支持月阔察儿等人取代脱脱,就是因为脱脱这个人太有本事,太有才干了,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脱离掌控的地步。
相权太重,是大元朝自开国时起,就留下的痼疾。为相者越是有本事,对君权的威胁也越大。曾经做了多年傀儡的妥欢帖木儿,这辈子不想再做第二次。所以他必须在脱脱羽翼未丰之前将其拿下,哪怕明知道对方忠心耿耿。
况且忠心这东西,只能保证一时,保证不了永世。妥欢帖木儿清醒的知道,脱脱的权力**有多强。所以他相信,即便在自己生前,脱脱能念着彼此之间的交情,不行谋篡之举。当自己驾鹤西归之后,脱脱也难免做燕帖木儿第二。
而他孛儿只斤家族,除了世祖忽必烈之外,就罕有长寿者。从至元九年灭宋到如今,短短七十六年里竟然换了十四任皇帝!
妥欢帖木儿今年虽然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经做了二十二年皇帝。比起在他前面的英宗、泰定、文宗、明宗、宁宗等接连五位皇帝,都算是长寿和有为。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英宗之后发生了一系列惨祸,更为忌惮。宁可牺牲掉脱脱,也绝不愿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再回到当年前辈们的老路上。(注1)然而在妥欢帖木儿内心深处,却清楚脱脱是被自己冤枉的。是自己为了解决君权和相权之间的死结,不得不献出去的祭礼。所以在脱脱主动放弃兵权后,他便不忍心再继续逼迫。哪怕是月阔察儿、太不花和雪雪等人的奏折当中,异口同声指证脱脱曾经设下埋伏,截杀保护圣旨的大军。
但是,今天奇氏的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又深深的刺痛了他。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著书立说,为朝廷培养贤才。司马迁当年一部史记,让大汉数位天子蒙羞至今。以脱脱的才华去专心学问,将来肯定是一代大贤,而这样一代大贤却被自己两度弃用,自己这皇帝,岂不成了千古昏君?
况且那脱脱原本在朝中党羽遍地,如果他表面蛰伏,暗中再努力培养继承人的话。自己这个皇帝根本就是防不胜防。要维持朝廷的运转,就要选用贤能;而要选用贤能,就难免要被脱脱的门生弟子混入其中。一旦这些人再度形成势力,脱脱在野和在朝,还有什么分别?自己今天做得种种努力和牺牲,还有什么用途?
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心中最后一点儿旧情,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紧握起奇氏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亏了你提醒,否则,朕这回又差点上了别人的当!你说得对,既然朕不想用他,就不该再留着他。否则,早晚会被他看了朕的笑话!”
“妾身,妾身好疼!陛下,你弄疼妾身了!”二皇后奇氏向后倾斜着身体,娇声提醒。
“啊?!”妥欢帖木儿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气愤之下,居然没有控制力道。低头再看,奇氏被自己握住的四根手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差一点就筋断骨折。
“不妨事,不妨事!等会儿妾身自己找点活血的药擦擦就好!”没等他把歉意的话说出口,奇氏已经主动收回手指,一边用嘴巴吹着,一边低声安慰。
“朕,朕......”看着奇氏强忍痛楚,曲意逢迎的模样。妥欢帖木儿心里的愧疚更深。伸开胳膊将奇氏揽在怀里,大声说道:“是朕不好,一着急就什么都忘记了。朕.....”
“陛下.....”奇氏轻轻侧了侧柔软的身体,用另外一只手缓缓捂在了他的嘴巴上,“陛下和妾身之间,用不着说这些。陛下如果在妾身这里,还强撑着,心里的不痛快连发泄地方都没有。那岂不是太苦了些?这样的皇帝,做起来还有什么味道?!”
这一句话,又实实在在地打在了妥欢帖木儿的心窝子上。令他无法不感动。轻轻的将奇氏被自己弄伤的手指抓过来,再度放在掌心处,一边缓缓揉搓,一边低声道:“只要身边有你,朕即便现在就不做这个皇帝,也知足了。你不知道,朕这些年来,每每回想其当年在高丽,跟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心中,心中,就是暖暖的,就不会再想别的事情!”
“妾身也是!”奇氏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偎在妥欢帖木儿怀中。
很暖和,比起当年那个搓衣板一样的身体,如今这具身体,明显更宽阔,更值得依靠。但是,她却不想再依靠着任何人了。
她是大元朝的二皇后,照理应该拥有自己的班底,而事实上,她也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整套班底。这套班底可以让她在不获得妥欢帖木儿的支持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一定的权力和地位。这套班底一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早晚必然成为参天大树。
“皇后舒服一些了么?”妥欢帖木儿的手臂紧了紧,声音里充满了温柔。
“舒服多了!陛下,让臣妾靠一会儿!就一会儿便好!臣妾,臣妾心里好暖和!”奇氏将身体又挪了挪,柔若无骨。
夫妻两个各自想着心事,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竟然显得无比温情。直到桌案上的蜜蜡忽然跳了跳,爆出一串明亮的火花。才霍然都被惊醒了过来,异口同声地喊道:“来人!都干什么去了?蜡芯这么长了都不过来剪?”
“奴婢,奴婢在!陛下,陛下饶命,是奴婢怕打扰了陛下和皇后,所以才没敢进来!”一直在门外等待召唤的朴不花赶紧冲了进来,趴在地上大声告罪。
“干活去,少啰嗦!”妥欢帖木儿看了自家妻子一眼,缓缓松开胳膊。有些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他来说。二皇后今天反应太迅速了,迅速得与其先前的慵懒模样格格不入!
奇氏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表现出了格,红着脸坐直身体,继续做出一幅柔柔弱弱模样,“陛下,妾身,妾身刚才不是故意,故意......”
“你的地方,你说得算!”妥欢帖木儿挥了下胳膊,非常大气地打断。然而心中,却再也找不到片刻前的那缕温柔。
“要不,要不陛下今晚就歇在妾身这里。天都这么晚了,陛下把国事都放在明天吧!”奇氏的感觉非常敏锐,猛然意识到双方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增大。想了想,扬起烈焰般的红唇求肯。
“嗯....”妥欢帖木儿顿时觉得心头一热,然而,想起先前奇氏说身体不方便,又有些兴趣索然,“皇后既然身体不方便,朕还是去别处安歇吧!朕,朕手头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抓紧时间处理!”
说罢,他心里又是一阵发虚,不愿看奇氏失望的神,站起来,走到奇氏费尽心力派人弄出来纺车和织机旁,犹豫着说道:“这东西如果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妨让郭六指先去做一批出来。所需要的开销,你派人直接去内库领便是。如果他能弄出水力推动的机械来,也赶紧汇报给朕。朕,朕现在很需要这些东西!”
“是!妾身一定督促他们早点把水力推动的弄出来!”见妥欢帖木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回到了正经事上,奇氏知道自己今晚已经留不住他了。悄悄在心中叹了口气,强笑着回应。
“那皇后早点歇息了吧!朕继续去处理事情!”妥欢帖木儿笑着又吩咐了一句,转过身,缓缓走向宫门。
“起驾,皇上要回御书房!”朴不花扯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随即抄起灯笼,快步追了上去,“陛下,这边。天黑,让奴婢这条老狗去替陛下去做开路先锋!”
“你个老没正经的,除了会拍朕的马屁之外,还会做什么?”妥欢帖木儿被逗得昂首而笑,迅速将心中的不快忘在了脑后。
“老奴是陛下的走狗,当然要全心全力做好份内之事。至于辅佐陛下治理国家,那是外边宰相和大臣们的职责,老奴可没本事管!”朴不花弓着身子,继续嬉皮笑脸。
“你个老东西,还算有自知之明!”妥欢帖木儿抬起腿,朝着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个脚印儿。然后又回过头来,默默地朝被抛在身后的广寒殿看去。
二皇后奇氏带着一干宫女送出了门外,娇小的身体,在灯光和水影的交映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然而,妥欢帖木儿却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再回头。有些东西,是不能跟别人分享的,哪怕是妻子和儿子,也绝对不能。
奇氏虽然一直安分,但今夜的表现,却已经隐隐让他感到了一丝危险。虽然妥欢帖木儿不知道这种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他却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因为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特殊本领,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没出现过错误。正是凭着这种神秘的本能,他才能在跟权臣和太后的争斗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直到将所有对手,都踩得粉身碎骨。
“陛下,需要老奴把身后的路也照亮么?”朴不花非常及时地问了一句,话语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妥欢帖木儿迅速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冲着朴不花命令。“回御书房,把定住、桑哥失里等人的奏折拿来,朕要连夜批阅!”
注1:大元朝的架构极不稳定,英宗于1323年,被权臣所杀,时年21岁。泰定帝在位5年,稀里糊涂离世。天顺帝在位1月,战败逃亡,不知所终。文宗做了两任傀儡皇帝,总计在位五年,死时只有29。明宗在位8月被权臣毒死,时年30岁。宁宗在位一个月,稀里糊涂死掉。元顺帝妥欢帖木儿虽然落得了个出奔漠北的结局,却在位36年。执政时间接近其他十四任皇帝的总和。
第四章借刀 (下)
第四章借刀(下)
“是!老奴将陛下送回御书房后,就去找奏折!”朴不花赶紧大声回应,随即,又回过头来,满脸惶恐地提醒,“陛下,这可已经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折取来给您摆案头上,您明天早晨过目也不迟啊!”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莫非你还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朴不花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首不止,“老奴,老奴没有这个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没有这个心思啊!”
“谅你也不敢有!”妥欢帖木儿回头向广寒殿处扫了一眼,声音陡然增高了数倍,“该给你的,朕一份都不会少了你。不该给你的,你也别太贪心。否则,即便朕念旧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骂过之后,抬脚将朴不花踢在一边,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来人啊,赶紧给陛下掌灯!”朴不花在地上打了个滚,大喊大叫。
立刻有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捡起灯笼,小跑着去追妥欢帖木儿。朴不花自己,则趁着大伙不注意,悄悄爬了起来,冲着广寒殿外轻轻摆手。
“回宫!”广寒殿通往外边的木桥上,二皇后奇氏的脸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还要冰冷。
“是!”众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搀扶住她的胳膊,战战兢兢地走回殿内。大门“吱嘎!”一声关闭,将内外彻底隔断为两个世界。
“这是何苦来哉?”望着广寒殿紧闭的大门,朴不花摇了摇头头,满脸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讨好妥欢帖木儿,加强二人在宫中的地位。谁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谱,居然把一锅熟粥给硬熬成了夹生饭。这下好了,非但宠没邀成,反而引发了皇上的警觉,稍带着让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鱼之殃。等过后哈麻大人知晓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归惋惜,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分得明白轻重。不惜代价地讨好二皇后奇氏乃是为了变相地讨好妥欢帖木儿,当奇氏与妥欢帖木儿之间起了冲突时,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后者站在一起。
而妥欢帖木儿今晚突然要直接调取中书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里二人的奏折,明显是对新晋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朴不花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自己坚定的立场。撩起棉袍子下摆,飞一般地朝远处的灯笼追去,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头前开道!”(注1)毕竟是从小就坚持练武的人,他的身手远比妥欢帖木儿敏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后者的身影,故意装作筋疲力尽的模样,继续补充,“陛下,老奴,老奴刚才跌了一跤。君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行了,别耍花样了!”妥欢帖木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撇嘴,“二皇后回宫去了?!”
“回,回去了!”朴不花微微一愣,然后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般,满脸通红,“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担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边,多,多瞭望了几眼!毕竟,毕竟老奴从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边,心里,心里头....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里头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后一句话,让妥欢帖木儿顿时又是一阵难过。“你能念旧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计较!”
当初他落难高丽,朝不保夕。身边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几个同样不受待见的小太监。朴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虽然对奇氏心生警觉,当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却依旧在,不愿意让后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朴不花能主动留在后边,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恼怒。反而给他一种此人重情重义,并非见风使舵之辈的感觉。
“谢陛下洪恩!”朴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眼角处悄悄闪过一抹得意。但没等任何人察觉,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抬起头来,脸上写的全是真诚。
主仆等人加快脚步,转眼回到了御书房内。自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和宫女,小跑着准备茶汤,点心,燃起各种提神醒脑的香料。朴不花则亲自动手,从靠近墙壁的一个特制书橱里,选出妥欢帖木儿先前提到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案头。
“替朕磨墨!”妥欢帖木儿满意地点头,然后将奏折拿起来,亲自动手批阅。其中有好几份,都是新晋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预先梳理过,他也表示了赞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却发现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还有几份,则是定住和桑哥失里二人根据各自负责的领域,书写的条陈。还没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决意见。所以妥欢帖木儿前几天也习惯性的没有细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朱批。
“嗯?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仔细之下,很快,妥欢帖木儿就发现了问题。右手的食指关节压住其中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是,是前天桑哥失里大人的请求变钞书,丞相大人说他是胡闹,给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就送了过来,请求陛下做最终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经亲自在后面写了字!”正在磨墨的朴不花凑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欢帖木儿抬起手,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过这份奏折上面的话,今天再看第二遍时,却未必没有道理。国库空虚,但地方上大户人家却建了仓库来储藏金银。这要是在世祖时代,私藏金银而不更换为钞票的话,就是死罪啊。朝廷为什么不严肃一下法纪,重申世祖时代的律法,严禁金银的流通?如果趁机再颁发新钞,以五千兑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经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钞。则当前国库空空如野的窘况,立刻能得到缓解。民间那些土财主,也没有机会拿着手中的钱粮,暗中与反贼们眉来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变钞,乃脱脱在任的恶法。民间五千贯钞,都换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欢帖木儿的秉性,一见他开始做思考状,朴不花就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惨白着脸补充。
“有这么回事儿?”妥欢帖木儿抬头看了看朴不花,将信将疑。至正交钞发行不久后就剧烈贬值,是群臣先前弹劾脱脱的罪名之一。但妥欢帖木儿却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钞居然已经贬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贯钞票换不来一斗粟,那五千贯钞,摞起来称一下,恐怕比一斗粟还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该如此啊?!
“陛下,老奴平素也负责宫中采买,这,这纸钞到底值不值钱,老奴可是清清楚楚!”朴不花被看得满头大汗,跪下去,大声补充。
“那宫中采买,平素都用什么来支付?”妥欢帖木儿还不愿意相信,皱着眉头继续刨根究底。
“当然是先把纸钞拿到国库去兑了金银和铜钱!”朴不花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珠,声音变得极低。“如果,如果是向普通百姓买,并且只是少量买的话,有时候,有时候就随便给点宫中淘换下来的旧衣服烂布头什么的,反正他们也不敢不应!”
“你怎么不去明抢!”妥欢帖木儿长身而起,拍打着桌案大叫。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责晚唐当年宫廷采买官吏对百姓的掠夺所作,自己读书时能倒着背,并大声讥笑过所谓盛唐,不过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这帮家伙,居然比比晚唐时代的官吏更为不堪,直接丢一堆旧衣服去抢百姓的财货!
“宫内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没办法啊!”朴不花吓得打了个冷战,大实话脱口而出。“那些大商号,背后站的都是达官显贵,老奴自然不敢让人胡乱盘剥他们。可,可纸钞根本就不值钱了,金银还要拿来布施给寺院,老奴也只好捡些不要紧的小商小贩下手,好替陛下节省些开销!”
“你,你.....”妥欢帖木儿气得直打哆嗦,却无脸命人将朴不花拖出去治罪。脱脱上次推行新钞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银去布施寺院,也是他本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朴不花眼看着宫内没钱可用,除了去抢劫小老百姓,还能有什么办法?朝那些达官显贵们勒索,他有那本事么?自己这个当皇帝的都无法从那些人手里抠出一文钱来,朴不花抱着脑袋冲上去,不是找死么?
“老奴,老奴丢了陛下的脸,老奴该死!”朴不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不断刺激着妥欢帖木儿脆弱的神经。当丞相的欺上瞒下,当皇后的忙着揽权,当百官的忙着贪赃枉法,唯一还在努力替自己分忧的,只有这个高丽太监。虽然他的手段,是那样的无耻!
“你起来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气,妥欢帖木儿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会跟哈麻商量。让他从国库中尽量多拨一些钱财来,缓解宫里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后也进来别再明着去抢了,至少,别在大都城里头抢。朕这个皇帝,不能一点儿脸面都不顾!”
“是,老奴记下了,老奴谢陛下恩典!”朴不花又磕了个头,站起来,轻轻抹眼泪。
“老东西,朕又没拿你怎么着!挤什么猫尿?赶紧给朕擦干净了!”妥欢帖木儿笑骂。随即,又沉吟着问道,“照你这么说,这新钞,是发不得了?”
“老奴不敢!”朴不花拿出块汗巾,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老奴没资格干涉朝政!”
“别胡扯,是朕要你说的!”妥欢帖木儿把眼睛一竖,厉声逼问。
“老奴,老奴只是觉得。前年脱脱大人开钞法,硬生生就将交钞变成了废纸。如今百姓们心中余悸未去,桑哥失里大人又急着变钞。也许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朴不花转了几下眼珠,用尽量简单的方法语气解释。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的眉头再度皱紧,脸色杀气陡现。“你收了哈麻多少好处,居然一再替他说话!”
“老奴不敢!”朴不花再度“噗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陛下明鉴,老奴是仗着您的势,才能在宫内宫外横着走。哈麻大人权力再大,能给老奴的好处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点,却没傻到连自己该护着谁都不清楚啊!”
这几句,里边可没有一句是废话。妥欢帖木儿听了,说话的口气立刻放缓了许多,“滚起来,别跟个磕头虫一般,朕看着烦!”
“是,老奴遵旨!”朴不花脑门上顶着一个青色疙瘩爬起来,继续拿手巾抹眼泪和冷汗。
“没用的东西!”妥欢帖木儿又横了他一眼,低声责骂。随即,又长长地叹气,“看来这钞,是不能再变了。朕的穷日子,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记性都不会太长。您再等上两年,等脱脱当年变钞的事情被他们忘了,新钞就可以发行了!”朴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深深吸气,“朕还以为,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杀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觉得朕天性凉薄,连总角之交都不肯放过!”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别人嚼舌头!”朴不花也跟着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全力安慰妥欢帖木儿。“况且陛下要杀脱脱,有很多办法,根本用不着赐给他什么毒酒!”
“很多办法?”妥欢帖木儿皱眉。他不是不懂阴谋,可对付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任何阴谋都看起来非常多余。好像自己心虚了一般,根本不敢将处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来!
“陛下不急,这事儿尽管交给老奴。只要陛下决心已定,老奴保证把事情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让外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朴不花声音从耳畔传来,隐隐带着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栗。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从一品。中书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钞,脱脱主政时,为了弥补国库空虚,力推发行的纸钞。仅仅是将用旧日的中统交钞加盖“至正交钞”四个字,就以强行将面值增加一倍。导致纸钞彻底失去信用,没人敢留。史载,京师料钞十锭(每锭50贯),易斗粟不可得。
第五章 催命
第五章催命
正所谓,蛇钻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一件让妥欢帖木儿都感到为难的事情,到了朴不花手里,却变得容易万分。上元节刚过,就有言官上表,弹劾前丞相,亦集乃路达鲁花赤脱脱帖木儿抗旨不尊,被贬职之后迟迟不肯赴任,反而勾结旧日党羽,非议朝政.....
脱脱在位时几度重手打击政敌,可是没少得罪了人。如今失了势,那些仇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众人对他的党羽一直都心存忌惮,怕受到报复,所以谁也不敢率先动手而已。此刻突然御史台的言官挑了头,立刻全力跟上去,墙倒众人推。把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两兄弟以往犯下的所有过失都翻了出来。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也先帖木儿以丧师辱国,结党营私,构陷同僚等数项大罪,被赐毒酒自尽。前丞相脱脱帖木儿则以劳师无功和包庇族弟等数项罪名,被从亦集乃路达鲁花赤的位置上,再降于某地下千户所从六品千户,接到圣旨后即日出发上任,不得耽搁!
再说那前丞相脱脱,去年底在山东交出兵权之后,就快马加鞭地返回大都。结果他的府邸却被朝廷下令给封了,成了软禁其弟弟也先帖木儿的囚牢,令他有家回不得,就只好从昔日下属龚伯遂手中借了一个小小的宅院,暂时安歇。
只是龚伯遂的财力也非常有限,临时腾出来的院子连丞相府的十分之一大小都比不上。脱脱自己住了进去,又想办法接来了受到牵连而丢官的两个儿子及他们各自的家眷,就再腾不出多余的地方了。他的家将、幕僚和大部分家丁,则只能自己花钱在附近租了民房去住,没几天,就辞别的辞别,逃走的逃走,做鸟兽散了。
还有不少旧日下属,本着烧冷灶的心思不断前来慰问探望。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麻的丞相位置越来越稳,这些人也渐渐都不肯来了。只剩下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等绝对心腹,还在继续留恋不去,誓于脱脱同生共死!
正月十六,四人正坐在家里围着桌子饮茶,忽然就听见外边一阵大乱。紧跟着,脱脱的大儿子蛤蝲章就满脸惊慌地闯了进来,一把拉住脱脱的手,大声喊道,“阿爷快走,阿爷快走,皇上派人来杀你了!”
“慌什么慌,为父平日教你的那些东西,莫非都教到狗肚子里头了?!”脱脱一抖胳膊甩掉自家儿子的手臂,皱着眉头呵斥,“君子死而冠不免!况且为父两度拜相,临难之时,岂能学那市井无赖行径?”(注1)“呜——”蛤蝲章的哭声哽在了嗓子里,羞愤难当。
“你这孩子!”脱脱抬起手,给自家儿子理了理衣服,叹息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父又不是那平头百姓,谁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纵使今日逃了,又能多活几天?行了,别哭了。去,带人把院子门开了,准备香案吧!以陛下的性情,应该不会殃及于你和你弟三宝奴!”
打发走了儿子,他又回过头来,冲着李汉卿等人轻轻拱手,“劳烦了诸位小半辈子,这圣旨,老夫就不请你们陪着接了。诸位请各自还家,等候消息。将来若是能照应两个孩子,就再烦劳照应一下。老夫半辈子忙碌国事,一直没好好教导过他们。结果他们两兄弟一个不如一个!”
说道两个儿子的前程,他铁硬的心肠里,终于涌过了一股酸涩。又笑着摇摇头,低声道:“算了,算我没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以陛下的性子,相信在老夫死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想起他们哥俩!”
“丞相!”前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虎目含泪,一个箭步窜上前,俯身于地,低声求肯,“末将,末将还有一些弟兄,就安置在附近。丞相只要点个头,末将这就保护着你和两位少主杀出去!”
“你啊!”脱脱摇摇头,双手将沙喇班从地上搀扶起来,“性子还是如此鲁莽。老夫要是想造反,何不在手握兵权时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光是你知道往这附近埋伏兵马,人家哈麻和雪雪兄弟两个,就是傻子么?人家就等着灭我九族呢!”
“丞相——!”沙喇班猛地打了个哆嗦,面如死灰。
“不过,老夫还是承你的人情!”脱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将目光转向李汉卿和龚伯遂,“老夫得意时,也曾门庭若市,堂上堂下,凡是能说几句蒙古话的,都是同族。哈哈,哈哈,一朝落难,最后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契丹人和两个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已经满脸是泪。抬起手来抹了一把,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走了,走啦,不啰嗦了。一死而已,人生自古谁无死!比起文丞相来,好歹老夫不曾做了朱屠户的俘虏!”
“丞相!”李汉卿、龚伯遂起身相送,双双泪流满面。
在他们两个看来,脱脱乃是千古贤相,文武双全的不世俊杰,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虽然杀伐果断了些,一场洪水就令数百万黎民葬身鱼腹。可那些人都是红巾军治下,与反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站在敌人的立场,如何对付他们都算不得残忍。
就这样一个柱石之臣,妥欢帖木儿和满朝文武却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这大元朝,要是不亡,还有天理么?杀了脱脱,将来谁来替朝廷去抵挡朱屠户的十万大军?
正悲愤不已间,外边已经摆好了香案,有几句刀子般的话,借着料峭的寒风,直接扎进人的心窝,“....贬脱脱为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下千户所千户,两个月内,必须抵达任所。若是再蓄意耽搁,罔顾圣恩,则前罪并罚,再无宽宥。勿谓言之不预也!钦此!”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是孔夫子的门人子路临终前的话。当时卫国内乱,子路本在城外,却杀回城内去救孔悝。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于是放下武器,从容整顿衣冠,坦然就死。
第六章 赴会
第六章赴会(上)
“不能接!”李汉卿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抬腿踢翻了香案,“要死,咱们两个也一道死在大都城内,绝不能再往南去,受那红巾贼的羞辱!”
“东翁!往云南去的路只有两条。西路两个月内肯定无法赴任,东边这条的话,从洛阳往下,哪里还有咱们几个的活路?”龚伯遂的反应,只比李汉卿稍稍慢了半拍,也冲了出来,用身体挡住了脱脱。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也顾不上再讲什么冠冕堂皇的道理,大实话脱口而出。圣旨上对脱脱的处理结果,看似宽容,实际上却是在将他往绝路上逼。从大都到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最安全的选择就是绕道陕西,然后纵贯四川,前往永昌。沿途道路加起来恐怕有四千余里,并且中间还有近千里举世闻名的蜀道,甭说两个月,能在半年内赴任已经算是及时。
而想按时抵达的话,就只能选择东路,自大都沿运河南下,在抵达徐州之前掉头向西,绕到刚刚被官兵收复的孟津,渡过黄河,再穿过河南江北行省的南阳、襄阳、安陆等地,从汉阳渡过长江,取道湖广,最后从南宁前往永昌。
这条路相对平坦,只要出发前备足的沿途更换的坐骑,两个月时间绰绰有余。然而,眼下河南江北行省内,朝廷和红巾的势力犬牙交互,以脱脱的身份,恐怕刚刚渡过黄河,就得被数万双仇恨的眼睛盯上。就算他走鸿运,能侥幸躲过其他豪杰的追杀,在渡江之时,恐怕淮安军水师也早早堵在了前头。
“想害丞相,先过老夫这一关!”第三个冲出来的是沙喇班,他是纯粹的武夫,脑子转得远比文官们慢。待听完了龚伯遂的话,才明白朝廷方面到底打得是什么恶毒主意。拔出佩刀护住脱脱和李汉卿、龚伯遂三个,对前来传旨的太监怒目而视!
“大胆!”前来传旨的小太监朴哲元没想到脱脱这头死老虎身边还藏着两头恶犬,被吓了一哆嗦,随即,便扯开嗓子叫喊了起来,“脱脱帖木儿,你可是要抗旨么?咱家如果把看到情形汇报上去,下次来的,可就不是这么几个人了!”
“有种就来,左右是个死,大不了拼个干净!”沙喇班晃了晃手中钢刀,抢先替脱脱回应。
“胡闹!”脱脱的声音紧跟着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冰冷得如半夜时的寒风。“让开,别给老夫添乱!”
“丞相!”沙喇班习惯性地奉命侧身,然后满脸焦急地跺脚。
“退下,老夫做了一辈子忠臣,不能只差了这最后几天!”脱脱用肩膀顶开他,傲然补充。随即,亲手将香案扶起来,冲着太监手中的圣旨再度跪倒,“臣,脱脱帖木儿接旨。谢主隆恩!”
“谅你也不敢不接!”小太监朴哲撇着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拿着,咱家回去交差了!”
“恭送天使!”脱脱将手臂张开,拦住欲上前拼命的沙喇班、李汉卿和龚伯遂三人,然后深深俯首。
“东翁!”龚伯遂急得火烧火燎,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脱脱的胳膊推开。谁料脱脱的胳膊,此刻却像钢铸铁打的一般,任身后的压力再大,都纹丝不动。
直到负责传旨的太监和怯薛们都离开了院门,他才回过头,用双臂将沙喇班、龚伯遂、李汉卿三个挨个抱了抱,笑着说道:“这样不是很好么,老夫求仁得仁。最终死在红巾贼之手。而陛下,依旧是有情有义的千古明君!”
“丞相!”沙喇班缓缓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八尺多高的汉子,就像一个与父母走散了的娃娃般失魂落魄。
“唉,你这厮....”脱脱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再度将目光转向龚伯遂,“你文武双全,老夫本想提携于你,让你能早日独挡一面。谁料却是今天这个结局!。也罢,老夫此去,永无再归之日。你也不必再为老夫所累了!早早去中书左丞韩元善那里,觅一份清闲官职才是正经。他素来对你欣赏有加,又与你同为汉人,想必不会过于刁难!”
“东翁莫非是嫌龚某当日没同蛤蝲将军一道赴死么?若不是,何必说出此等话来?!”龚伯遂将眼睛一瞪,流着泪反问。
脱脱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红着眼睛拱手赔礼,“是老夫唐突了,老夫谢罪!”
待再直起腰,便说不出让其他三人各谋生路的话来。看了看李汉卿,笑着吩咐道,“老夫记得,在从淮安城下撤军之前,曾经与那朱屠户有江上相见之约。老四,你能不能先行一步,再去替老夫问他一问,当初的约定,如今还愿兑现否?”
“丞相,射雕手......”李汉卿闻听,立刻低声提醒。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脱脱和也先帖木儿兄弟两个双方落难之后,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幕僚、家将以及各族武士,早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此刻再去与朱屠户江上相会,非但奈何不了对方分毫,恐怕连全身而退,都没有了任何可能!
“这个时候,还想什么射雕手啊!”脱脱自己,倒是洒脱到了极致。笑了笑,摇着头补充,“老夫是不想将自己的大好头颅,交到庸才之手。反正死在别人那里也是死,还不如直接去送给朱屠户,倒也不算辱没了老夫半世英名!”
“丞相——!”李汉卿的眼睛立刻又红了起来,热泪滚滚。但是他毕竟是脱脱的影子,很快,就明白了自家主人的意思。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咬着牙点头,“丞相放心,小四这就出发。只要朱屠户敢来赴约,小四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给咱们兄弟殉葬!”
“去吧,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别勉强为之!”脱脱根本不愿意幻想自己还能有机会拉着朱重九一起去死,挥挥手,笑着吩咐。
“丞相保重,属下在任城西北的刘家大宅里等着您!”李汉卿又跪了下去,给脱脱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快步离开。行事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前一段时间专职负责替蒙元朝廷刺探消息,向四下安插细作。此刻虽然不再掌权,但昔时积累下来的人脉还残存着一些。再凭着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手段,很快,就与漕帮的人搭上了线。
漕帮的众位长老和当家得知,个个都被吓了大跳。谁也弄不明白,这脱脱都眼看着要被朝廷给活活逼死了,还想折腾些个什么花样。然而念着守着一条运河吃饭的几万口子帮众,他们在明面上,也不敢将蒙元官府得罪得太狠。只好放出话来,让李汉卿稍等,他们想办法将信投递到淮扬那边。
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到底送不送这封信,却令众人好生委决不下。早在朱重九尚未崛起之时,漕帮就与他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关系。如今淮安军的两支水师内部,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的将领,是原来的漕帮弟子。所以可以预见,如果将来朱重九真的坐了天下,漕帮的地位势必扶摇直上。即便不能公开称为天下第一大帮派,至少在南北大运河沿岸,再没有任何人敢随随便便欺负到头上来!
但要是不送这封信,谁知道李汉卿会藏着什么后招?他既然敢托人辗转找上门来,手里肯定握着漕帮的一些把柄。一旦将其惹急了,通过脱脱以前的人脉,将这些把柄送到朝廷高官手中。恐怕对漕帮来说,肯定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要我说,送一封信没什么大不了的!”副帮主龙二向来以机智闻名,思前想后了好长时间,皱着眉头提议。“毕竟,最后肯不肯赴约,主动权还在朱总管手上。只要他断然拒绝,脱脱即便有再多的妙计,也是白耽误功夫!”
“就怕朱总管不肯拒绝!”副帮主常三石与朱重九交往最多,对后者脾气秉性也最了解。看了龙二一眼,用力摇头。“如果他不知道脱脱想见他,也就罢了。如果知道脱脱想在死之前再见他最后一面,恐怕肯定会答应对方的请求。”
“那不一定吧。脱脱现在又不是大元朝的丞相了,有什么资格约他相见?”大当家江十一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犹豫着问道。“老三,你不是觉得,朱总管依旧还跟两年一般模样?不管跟什么人,都讲究一诺千金!”
“恐怕就是这样!”常三石接过话头,轻轻叹气,“两年前什么样,现在差不多就什么样。以前脱脱当丞相时,他未必在乎此人的官大。如今脱脱落了难,他也未必在乎脱脱地位低下。有些东西,就像长在他骨头里边,根本不可能改变!”
对于朱重九和淮安军,恐怕没有人的感觉比他还复杂。如果按照彼此之间的关系,他早就该成为淮安军的一员了,至少在军情处的顶层,能有一席之地。然而事实上,虽然他明里暗里为淮安军做了很多事情,却至今没有加入进去。倒是他的亲戚和门生,前前后后被送去了几十个,并且几乎每个人目前出息得都不错!
“那他至少有防人之心!”副帮主龙二晃晃手中羽扇,不服气地批驳。“能做得了一方诸侯的人,怎么可能蠢到不管不顾的地步?明知道脱脱恨不得拉着他同归于尽,还自己送上门来?!”
“问题是,如果他一直与脱脱惺惺相惜呢?”常三石抬头看了龙二一眼,没好气地回应。“他们这些人的行事,你我怎能猜得出来?”
“老三,你.....”这话就有点儿瞧不起人了,没法让龙二不生气。然而真的想反驳,却无从反起。毕竟朱重九以区区千把人起家,两年多一点时间,就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反贼。而他们手底下空有数万帮众,却要天天看各方脸色做事!
“咱们自己别吵,见不见,都是别人的事情!咱们兄弟争起来,算个什么?”大当家江十一见状,赶紧站起来给两名好兄弟打圆场,“要我说,咱们现在没这必要瞎操心。把信先送过去,把咱们的提醒也同时带到,然后看朱总管如何反应。大不了,在双方见面时,直接安排几个本事好的兄弟跟脱脱站在一条船上。发现不对,立刻出手!我就不信,玩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谁还能玩过咱们这些老江湖!”
第七章 赴会 (中)
第七章赴会(中)
这也是个没办法的选择,至少不至于让漕帮在黄河以北的基业受到太大冲击,同时也不会让漕帮和淮安军之间原本良好的关系,瞬间变成水火不容。
但是,裂痕肯定会出现的,并且短时间内很难被弥补。不过在双方共同的利益面前,这些细微的裂痕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影响。充其量让那些已经在淮安水师中担任显赫职位的原漕帮子弟脸上无光罢了!
于是乎,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漕帮就派遣专人乘坐快船,将李汉卿替脱脱写的书信,以及最近掌握得一些北元方面的秘密情报,还有自家对脱脱不怀好意的猜测,一起送到了淮扬大总管府邸。并且还再三提醒朱重九,要提防脱脱使诈。在会面的时候,来个玉石俱焚!
果然如三当家常三石所料,信到了淮扬大总管府后,朱重九几乎想都没想,就笑着答应道,“你回去跟三位帮主说,我朱八十一多谢他们的提醒。然而脱脱跟我有约在先,我要是不去,岂不令他大失所望?所以还得烦劳你们漕帮替我给脱脱带个口信,就说十天之后,我在徐州城外的黄河上等着他.....”
“不可!”一句话没等说完,老夫子逯鲁曾已经“腾”地跳了起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总管如今身系三路两府数百万黎庶的祸福,岂能再以身犯险,给那无赖小人可乘之机?”
“是啊,大总管三思!眼下脱脱早已不是大元的丞相,有何资格请大总管去履约?!况且即便他还没有丢官罢职,当初大总管答应与他会面,也是为了慢其战心而已。哪有目的已经达到了,还去履约的道理?!”参军章溢紧随老夫子之后,大声附议。
“据军情处所掌握的情况,李汉卿在脱脱帐下时,曾经拉拢了一批是非不分的江湖人为朝廷效力。如今虽然树倒猢狲散,但难免会有一两个选择留下来!”军情处主事陈基第三个表态,从另外一个角度,劝朱重九收回先前的决定。
“主公威名,来自两军阵前及百姓的餐桌。而不是江湖上的随口一诺!”扬州知府罗本,反对的理由更为现实。“无论去与不去,都对大总管的声名无损”
刚刚令朝廷的三十万大军铩羽而归,又趁机夺下了登莱一隅,如今天下群雄,谁的声名能与自家大总管比肩?非但如此,随着洪水的退去,百工作坊的飞速扩张,以及徐州、宿州和安丰等处大规模的土地重新分配,难民们的日子也都有了盼头。如今在市井百姓口中,朱总管已经成了切切实实的慈悲佛子。偶尔失信一两回,根本没任何影响。
“诸位误会了,本总管其实不是为了践诺!”见一众文官的反对声音越来越高,朱重九不得不摆摆手,硬着头皮解释,“那脱脱虽然是个敌国宰相,领兵打仗的本事,却不在我等之下。对蒙元那边的虚实,也了如指掌。所以本总管才想趁着跟他会面的机会,跟他讨教一番。纵使得不到任何收获,至少能从其嘴里探听出一些朝廷那边的秘闻来!”
这根本就是在敷衍大伙,事实上,朱重九目的,根本不是这些。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受朱大鹏的严重影响。对于朱元璋、刘福通、张士诚、刘伯温等曾经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物,都有一股强烈的,把盏论交的冲动。对于脱脱这个评书中红衣太师,大元朝的擎天之柱,也是爱屋及乌。巴不得能早日见上一面,看看此人到底像不像小说中说那样,脑后光芒万丈?(注1)偏偏他的真实想法,根本无法公然宣之于口。并且这个时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追星族”这一名词。
好在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朱重九在淮扬系内部的权威已经基本确立。大伙虽然不希望他由着性子胡闹,却也不能把话说得太重。只能采用迂回策略,一点点打消他的念头。
做这种拐着弯儿劝人的事情,冯国用在一干文臣当中肯定最是在行。笑了笑,站起来冲着朱重九轻轻拱手,“如今我淮扬百废待兴,主公哪有时间去见他。那脱脱若是想履约的话,尽管乘船前来扬州便是!反正主公昔日连俘虏都不曾乱杀,更不会难为他一个主动送上门来的落魄小吏!”
“的确如此!”没等朱重九开口,逯鲁曾就抢先补充。“那脱脱与其到别处送死,还不如直接到扬州城来,至少主公不会杀了他!”
“这.....”朱重九想了想,刚要再解释几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嗯哼!嗯哼!苏先生忽然一口茶水没喝顺气,俯下身,肩膀上下耸动。
“末将附议冯参军!”第五军长史逯德山立刻心领神会,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主公您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肯让脱脱到扬州来,已经给足了他脸面!”
“冯参军之言有理,末将附议!”吴良谋反应也足够快,紧跟着就站起来表明态度。
随着淮安军的实力日渐庞大,他远在黄河以北的家人就越来越安全。甚至有地方官吏主动上门拜访。明着打的旗号是查访被吴家某个被从族谱上除名逆子之根底,暗地里,却纷纷向吴良谋的父亲做出保证,只要朝廷不强迫,他们绝对不会动吴家庄分毫。即便哪天朝廷方面真的发了疯,他们也会提前告知消息,让吴家有足够的时间逃往黄河以南。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吴良谋都不希望朱重九再出任何事情。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朱大总管就把扬州城当作他的国都,轻易都别离开半步!
其他几位武将的心机,虽然没有吴良谋这么深。但对于自家主公跟曾经的寇仇会面,也觉得不太妥当。在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人的暗示下,陆续都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末将也附议冯参军。脱脱如果敢来,主公就好吃好喝朝招待他,然后派船送他过长江。等他平安到了任所,看看那够皇帝会不会气死!”
“末将觉得冯参军和胡将军两个的话有道理。都督肯在扬州城内见他,已经是给了他很大面子。他如果不敢来,也怪不得都督!”
......
紧跟着,参谋部中被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们,也纷纷出言凑起了热闹。说出来的话各种各样,但归结起来核心只有一个,朱大总管不该守那个什么“千金一诺”。要见,就让脱脱自己来扬州。以淮安军现在的实力和自信,大伙绝不会对一个已经被朝廷抛弃了人下狠手。
转眼之间,在座当中,唯独没有说话的,就只剩下刚刚加入大总管幕府没多久的刘基刘伯温。只见他右手里拿着一把市面上最近很是流行的折扇,在做掌心反复扣打。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自己早就成了世外神仙。
“师叔——!”扬州知府罗本偷偷朝刘伯温所坐的椅子腿儿上踢了一脚,以示自己的不满。
对于这个便宜师叔,他是一百二十个头疼。当初明明舍不得离开扬州,却非装出一幅“不食周粟”的模样,死活不肯接受朱总管的招揽。转头朱总管派人拿了一笔钱资助他办学,老先生立刻毫不犹豫地就收了下来。还大言不惭的说,开办书院的宗旨,就是正本清源,打击淮扬三地所盛行的各种异端邪说,“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结果书院开起来的,前来求学的人,却寥寥无几。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孩子上官办的县学、府学、是为了结束学业后能进入大总管帐下,谋求功名。小门小户的孩子上百工技校,是为了学好手艺,将来赚一份令人羡慕的高额薪俸。谁吃饱了撑的,才跟刘某人去继承什么古圣先贤的真正学问,出来后再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专门跟大总管府对着干?
于是乎,书院自然开得半死不活。然而刘师叔却能沉得住气,继续每天吟诗做赋,寻章摘句。偶尔出去走动,结交的也都是曾经的顶级大户,根本不屑跟淮扬新贵为伍。
谁料想就这么一头倔驴,在关键时刻,却突然站了出来,替第四军指挥使吴熙宇稳住了扬州城的士绅之心。然后又以身犯险,前往方谷子的军营内,陈说厉害。使得方国珍在关键时刻,掉头站在了淮安军这边,配合着淮安第四军一道,将董抟霄的浙军打得全军尽墨。
立下了如此大功之后,刘师叔自然再也做不成局外人。于是便顺水推舟,在吴煕宇、罗本和逯鲁曾等人的联名举荐下,正式进入大总管府,成为继冯国用之后,第五名有专门职位的参军。
只是当了参军之后,刘师叔的老毛病很快就又犯了。看什么都几乎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牢骚。而每当正式议事时,又总好像进了曹营的徐庶般,紧闭嘴巴,只听不说。
好在朱总管气量大,从不跟此人计较。否则,依照苏长史的性子,早踢出门外,让他继续当光杆山长,自娱自乐去了,怎么可能尸位素餐到今天。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罗本都得逼着自家师叔张嘴说句话。哪怕跟着大伙随波逐流,也不能任由他继续拿捏下去。否则,大总管早晚会对其心生厌倦,罗本自己卡在那里,也里外都不好做人。
谁料以前怎么折腾都不开口的刘伯温,今天只被踢了一下,就猛地跳了起来。将纸扇当作手笃朝着朱重九举了举,大声说道:“主公认定了脱脱是个英雄,那就去好了。何必再此瞻前顾后?!微臣纵观史册,还没见到两国相争,靠刺客来决定胜负。想那脱脱,也不会如此愚蠢!!”
注1:在本时空的传统评书《明英烈》中,脱脱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成功。除了选错了阵营之外,几乎把智、勇、忠、义、信、礼六项占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