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旁观者 (下)
第七十二章旁观者(下)
“什么?”妥欢帖木儿再度长身而起,眼前一阵阵发黑。“哪个,哪个姓朱的?你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你说明白一些!”
“陛下小心!”平章政事哈麻反应极快,赶紧扑过去,抢在妥欢帖木儿倒下之前,紧紧搀扶住他的胳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小小的安庆,无关痛痒!”
说罢,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一眼朴不花,“你这高丽奴才,消息到底是从哪得来的?还不赶紧说个明白!”
“是,是二皇后,二皇后命奴才组织高丽人,四处替陛下打探军情!”朴不花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去,急切地解释。“奴才那些同族,都对陛下忠心耿耿。他们在长江上得知安庆失守的消息,立刻想方设法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了回来!”
‘原来陛下在机速局之外,又让二皇后私下招募了一批高丽细作!’平章正事哈麻偷偷看了妥欢帖木儿一眼,又看了看与自己同样满脸诧异的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脚底板隐隐有些发冷。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这个平章政事居然一点都不知情。看表现,恐怕脱脱之弟,另一派系的首脑人物也先帖木儿也是第一次听闻。谁说陛下昏庸糊涂来着,谁说陛下怠慢朝政来着?如果他再勤快一点,做臣子的,哪里还剩下什么活路?
“你这狗奴才,朕让你找那些做生意的高丽人刺探淮扬反贼的消息,你怎么连安庆的事情也管起来了?”妥欢帖木儿的反应也不慢,强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大声呵斥。“事情到底是哪一天发生的?有具体的密报么?”
“有,有,在这儿,奴才已经带来了!”高丽太监朴不花立刻明白过味道,迫不及待地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份被汗水润湿的密报,双手捧过头顶,“奈曼不花大人是五天前在庐江战没的。随即另外一个朱贼,伪和州总管,朱贼元璋就扑向了安庆。奴才知错了,奴才记得陛下当初的叮嘱,只管去对付淮扬朱贼。但,但奴才的族人都是些小商小贩,什么都不懂。请陛下念在他们一片为您效忠的赤心上,饶恕奴才和他们这一回。”
到底是个人精,一番话,非但将紧急军情说了个清楚。并且同时替妥欢帖木儿向群臣做出了解释。以二皇后奇氏和朴不花两人为首的高丽细作们,只是针对朱屠户而临时招募。没打算关注除了淮扬地区之外的任何事情。
最近一年多来,朝廷派往淮安和扬州的细作,一批接一批的失踪。而朱屠户那边,对待失手的细作,也远不及战场抓到的俘虏那般客气。要么直接推到城外用火铳打烂脑袋,要么送到窑场和矿山服十年以上苦役。导致整个机速局上下,早就将潜入淮扬地区视为送死之旅,只要有办法,谁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妥欢帖木儿如果只是针对淮扬布置下高丽探子的话,倒也没损害任何臣子的利益。当然了,即便有损害,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指摘妥欢帖木儿绕开满朝文武的行为有失恰当。否则,妥欢帖木儿只要把脸色一拉,质问众人为何奈曼不花战死这么多天了,朝廷却现在还没得到任何消息?众当臣子的,一样要面临说不清的麻烦!
能爬到一二品大院位置上的,没一个是傻子。哪怕是最以耿直闻明的侍御史汝中柏,权衡完了利弊之后,都没有主动跳出来直谏。而是轻轻吸了口气,低声向妥欢帖木儿说道:“安庆乃水上咽喉,上接江州、武昌,下俯太平、集庆。万一让朱贼,朱贼元璋站稳了脚跟。江西和江浙俱危矣!”
“卿且稍安勿躁,朕正在看!”刚刚命人从朴不花手中将密报替自己拿过来的妥欢帖木儿白了侍御史汝中柏一眼,没好气地回应。
有些废话根本没必要说。整个河南江北行省的东部都被朱贼重九所掌控。另外一个朱贼则卡住了安庆,随时都可以封锁长江水道。朝廷今后甭说派遣官员和兵马到两浙了,想知道那边的消息,恐怕都得先从陕西、湖广两省绕个大圈子,或者派人冒死从海上直接泛舟到松江。这两条路线中任何一条,来回少说都得半个月。哪怕江南发生天大的变故,待朝廷插手之时,黄花菜也早凉了。
“陛下.....”汝中柏闹了个大红脸,濡嗫着嘴巴讪讪退到一边。原本跟他属于同一个阵营的兵部侍郎者别帖木儿,却顾不上替队友抱打不平。拱了下手,急切地提议,“陛下,那朱贼元璋,虽然名义上归朱贼重九统属,但据说其巢穴内所行之政,却与淮扬那边有诸多不同。其对天下士绅的姿态,也远比朱重九这个屠夫要有礼数。”
“嗯,卿此言何意?”妥欢帖木儿刚好将密报完整地看过了一遍,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恢复镇定。
“镇南王叔侄去年冬天被朱贼重九所败,至今元气未能恢复!”兵部尚书者别帖木儿还是比较有眼色的,开口先摆脱了劝朝廷重新启用镇南王叔侄的嫌疑。“所以,他们叔侄,能保住半个庐州已属于不易,根本没有力气去阻挡朱贼元璋。而达失八秃鲁和帖木儿父子,眼下又鞭长莫及。所以,眼下朝廷对于朱贼元璋,只适合智取,而不宜再出兵征剿!”
“嗯!你继续说!”妥欢帖木儿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哈麻,缓缓坐回龙椅。
者别帖木儿的话很委婉,既隐晦地点明了眼下朝廷兵力捉襟见肘的事实,又杜绝了镇南王叔侄东山再起的可能。不由得他不耐着性子给予重视。
“既然朱贼元璋并不甘心被朱贼重九掌控,又肯礼敬士大夫。那朝廷何不派一个德高望重的文臣,前去招安于他?正像先前几位大人所说的那样,无论成与不成,至少都在他和朱屠户二人之间打下了一根巨刺!”
“嗯,卿言之有理!”妥欢帖木儿再度点头。然后目光转向御书房内的其他文武重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如果没听到朱元璋打进安庆的消息,哈麻肯定依旧要带头极力反对。而眼下前一个姓朱的还没解决,第二个姓朱的已经站起来了。他就不能不权衡轻重了。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之后,很谨慎地回应道,“臣以为,者别大人所言有理!眼下朝廷的确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安庆。而那安庆又与徐寿辉的老巢比邻,朱贼元璋如果能洗心革面的话,无论对朱重八,还是南派红巾妖孽,都成了极大威胁!”
“臣附议!”难得哈麻没有反对自己这派人的谏言,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赶紧敲砖钉脚。
“臣附议!”月阔察儿虽然很不满哈麻的行为,但也不好公然跟自己属于同一阵营的人唱反调。耸了耸肩,上前回应。
“臣以为,者别大人所言,乃老成谋国之策!”中间派桑哥失里想了想,第三个表态。
其他众人,要么属于脱脱一派,要么属于哈麻一派,更不可能出言反对。纷纷跟着表态,赞同朝廷拿出高官厚禄,尝试对朱元璋进行收买。
“那就烦劳韩卿,替朕去招安朱元璋。算是千斤买马骨吧,给其他反贼也做个样子!”见朝臣们难得不再对着干了,妥欢帖木儿冲着中枢左丞韩元善挥了下手,满脸疲惫地吩咐。
“臣誓不辱命!”韩元善立刻跪倒,大声回应。
“爱卿平身!”妥欢帖木儿冲着他抬了抬胳膊,强挤出一丝笑容。“那朱贼元璋既然装作礼贤下士,即便不肯招安,应该也不会为难韩卿。只是苏贼那边......”
“臣有一子名峥,蒙陛下之恩,进士及第。如今在通州组织民壮屯田。陛下如果不嫌其粗鄙,可以先将他召回来,替臣去扬州开道。想以他个屯田使的身份,倒也不至于抬高了苏贼,令其得意忘形!”韩元让用力磕了个响头,大声回应。
“这,这,朕岂能让你父子同时去冒险?!”妥欢帖木儿大为感动,摇着头否决。
“若无大元,岂有臣父子的富贵荣华?臣一直惭愧无法回报陛下知遇之恩,如今,终于得到机会。臣父子愿意为陛下粉身碎骨!”韩元让眼含热泪,大声表白。
如果妥欢帖木儿再拒绝的话,可就寒了忠臣之心了。于是他想了想,咬着牙答应,“也罢,朕给你父子这个机会便是。无论出使结果如何,只要你父子活着归来,朕定不负你父子的耿耿忠心!”
出使安庆,也许还能像者别帖木儿分析的那样,平安而归。出使淮扬,却绝对是九死一生。韩元善身为一个牌位汉臣,能为大元做到如此地步。哈麻、月阔察儿等蒙古、色目大臣即便心里非常不痛快,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当即,君臣等人就把出使细节,以及能许给朱元璋和苏明哲两人的好处给定了下来。然后公开下旨褒奖韩元善父子,以壮其行色。
韩元善自然又是泣谢君恩,随即出宫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其子韩峥,也被朝廷派遣快马轻车,专门接回了大都。父子两个见了面后,又是一阵豪言壮语。待朝廷派来的马车和官员全都离开了家门,彼此却相跟这来到书房内,对坐垂泪。
“我儿,你可记得我韩家祖先崛起之事?”半晌之后,韩元善忽然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站起身,关紧了门窗。
“父亲大人可是说,十代曾祖晋王隆运公?”毕竟是进士及第,韩峥立刻从熟悉的家谱里,找到相应答案。
韩家虽然是大元朝的汉臣,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其十代高祖韩隆运,就是历史上辽国南下的急先锋韩昌。在大辽国自统和元年到统和二十年间,六次对北宋的大规模战争中,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赐姓为耶律,封晋王,子孙后代显赫了上百年。
辽国被女真毁灭之后,韩家子孙又恢复了就姓。出仕大金,辅佐完颜宗弼攻入汴梁。女真被蒙古所灭,韩家进入大元,凭着地战场和官场的无双适应能力,渐渐在大元朝里也站稳了脚跟。虽然数十年来,韩家子侄都是清贵官儿,没有掌握任何实权。但该有的土地、俸禄以及各项好处,却半点儿都没少捞!
如今到了回报朝廷的时候,韩元善岂能忘了祖宗遗训?冲着自家儿子勉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正是!吾儿,你莫怪为父心狠。硬生生拆得你妻离子散。实在是咱们韩家,几百年来,就是靠此才绵延不绝,富贵不断!”
“父亲大人放心,儿此番出使淮扬,必舍命报效朝廷。以为我韩家换取日后风光!”韩峥在回来的马车上,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冲着自家父亲勉强笑了笑,低声宽慰。
谁料,中书右丞韩元善却是大急。走到门口,迅速朝外边看了几眼,才死死关紧门,返回自家儿子身边,低声呵斥,“胡扯,为父让你想想祖先所为,岂是让你前去送死。为父今天苦苦在陛下面前讨了这个差事,不是嫌自己和你都活得太长了。而是我韩家,又到了选择的时候!当年晋王殿下正是看出了大辽国运上升,而大宋自高粱河之战后兵马一蹶不振。才舍命报效辽国。而如今,那朱屠户连战皆胜,已经露出一代霸主迹象,我父子怎么能去做那螳臂当车之举?”
“父亲大人.....?”没想到转折如此之大,韩峥愣了愣,满脸错愕。
“你个痴儿!”中书右丞韩元善气得连连摇头,“枉你读了那么多书,居然如此愚钝!为父叫你去淮扬,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寻找机会,投靠朱总管。你见了苏长史后,只管将朝廷的所谋和盘拖出,他们便无法再拿你当朝廷的使节对待。而为父到了朱元璋那边之后,则全力说服他效忠朝廷,并尽力留下你弟在他那边。无论其答应不答应,咱们韩家父子兄弟之间,从此都老死不相往来。待他日江山重定,自然,自然有一支会重新崛起,让我韩家的富贵荣华,代代不断!”
第七十三章 是非
第七十三章是非
“阿爷!”韩峥低低叫了一声,眼睛迅速开始发红。父子三个一人选择一家,看似万般稳妥。但父子兄弟三个今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骨肉分离,甚至某一天要在沙场上面对面举起刀枪。这种选择,真的就必须么?
“你我父子并不是第一家,当年女真灭辽,和元灭女真,咱们韩家都做出过同样的选择!”韩元善惨然笑了笑,伸出干枯的大手,轻拍儿子的肩膀。“咱们父子能鲜衣怒马,那是你当年大元灭金时,你曾祖,曾叔祖他们用性命换来的。咱们既然享受了,就得为这个家族做出牺牲。你也是读书人,为父大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告诉你一句话,历史上这样做的,肯定不是咱们韩氏一家。这世间从没见过传承千年的国运,却存在传承千年的家族!”
“阿爷——!”韩峥又低低叫了一声,两眼中缓缓落下泪来。父亲大人说得没错,当年三国鼎立,诸葛家兄弟就各侍一主。并且三兄弟在魏蜀吴都身居高位。再往下,隋炀帝远征高丽,追随杨玄感抄了他后路的群臣里头,就有虞世基、杨雄、来护儿等人的儿子。纵观史册,多头下注,简直是大家族生存的基本技能。韩氏远非这一策略的始作俑者,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家!
“你去了淮扬那边之后,不要急于表现!”中书右丞韩元善在这种时候,却没时间去伤感什么离别之苦。努力冲着自家儿子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无论苏长史那边要你做什么,都先答应下来,多听多看,少做惊人之举,更不要故意表现自己的本事!”
“嗯,孩儿记住了!孩儿断不会连累父亲!”杨峥知道父亲叮嘱的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抬手在自家脸上抹了抹,用力点头。
“糊涂!”韩元善瞪了自家儿子一眼,轻轻皱眉。终究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孩子,根本不懂得轻重缓急。但是这当口,他也没时间再从头教导儿子了。只好强压住心中的失望,仔仔细细地解释道,“为父要你先蛰伏一段时间,却不是说连累不连累。为父既然送你过去,自然会对朝廷这边想好说辞。况且你是被朱贼扣下的,辅佐他并非出于本心。朝廷这边即便知道你已经替朱贼效力,也不好拿为父怎么样!”
“为父叫你先多听多看,是为了你的将来。”轻轻吸了口气,他继续补充,“那朱屠户能在不到三年时间内,从芝麻李麾下的一介小卒,跃居红巾群雄之一。风头和势力甚至远远居于刘福通和徐寿辉等贼之上,自然有他的长处。并且他的种种施政手段,也与朝廷这边大相径庭。你投奔过去之后,如果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施展,肯定会给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烦。而如果耐下性子来多听多看,从头适应。以你进士及第的底子,将来的前途,又怎会在那些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的人之下?!”
老辣,这就是老辣。韩元善虽然不像后世的学者那样,懂得什么叫智力优势。却懂得将这种优势发挥到最大。而历朝历代的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未必都是人才。但那些能高中者,在智力方面,却肯定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毕竟是名字列过左榜的青年才俊,韩峥稍微仔细一琢磨,很快就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然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大困惑却从他心底缓缓上涌。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看自家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低声提议,“既然您如此看好朱屠户,何必不趁着大元皇上没注意,咱们全家都投奔过去?”
“傻话!”韩元善爱怜地看了看儿子,苦笑着摇头。“为父毕竟吃了大元朝这么多年俸禄,危难之际,不能一点儿事情都不为他做。况且咱们韩家如此大的基业,岂能说舍弃就舍弃?为父在大都城里替你们兄弟俩守着,等将来,你和你二弟两个自然有一人来取之。而那时,看在你或你二弟的情面上,人家也不会太难为我这个尸位素餐了一辈子的糊涂官!”
“二弟?”韩峥心中一团疑云为散,另外一团疑云又起,“您让二弟去了安庆,难道那朱重八,将来有机会跟朱重九逐鹿天下么?”
话音落下,大元中枢右丞韩元善身体微微一僵,整个人瞬间仿佛又老了二十岁。“唉,为父哪里知晓得如此多啊。为父只能看到,这大元朝,肯定是要玩了。但将来天下是属于哪个,却真的看不明白。本来,那朱重九是风头最劲的,然而他却重草民而轻士大夫。却不知道,这天下,终究还要与士大夫共治才行。倒是那朱重八,出道而来,一举一动都甚有章法。非但能勤学淮扬之长,而且不忘我儒学根本。虽是后发,前途却未必比那朱重九差得太多!”
“那朱重八居然有如此眼光?!”韩峥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对于朱重九和淮扬大总管府,通过邸报、报纸以及坊间巷里的传闻,他的确了解得不少。但对于另外一个姓朱的,却从没重点关注过。更不知道,此人做事,居然如此条理分明。
“岂止是有眼光?!”韩元善对朱重八的观感,却远不止是这些。咧了下嘴巴,继续低声补充,“此人虽然已经脱离的郭子兴,却始终将郭子兴视为上司,有情有义。此人虽然出身于红巾,其治下,却不准明教妖人随意行走。此人虽出身草莽,大军所过之处,却对士绅大族秋毫无犯。并且还延请了枫林先生为谋士,甚得南方士林之心!”(注1)“可那朱重九也懂得将商贸红利,与治下士绅分享。儿听闻市井谣传,淮扬大户们,去年从商号分得的钱财,远远超过了以往朝廷免掉的那点赋税!”既然被自家父亲安排去投奔朱重九了,韩峥本能地,就开始替自己将来的主公辩解。从利益分配方面,指出淮扬大总管府与士绅们的关系,并不像父亲说得那样水火难同炉。
“痴儿,老夫以前说你读书读傻了,你还不高兴!”闻听他的话,韩元善忍不住又冷笑着摇头。“这天下士绅,在乎的岂是区区赋税?说实话,能称为一地望族的,谁家也不差那点儿钱粮。他们在乎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权。我儿,你明白否?”
注1:枫林先生,朱升的号。朱升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四岁开始著书立说。并且一直远离大元官场,以隐士形象示人。所以很受当时的读书人尊敬。历史上朱元璋得到他的效力之后,在士绅阶层眼里的形象立即大幅改观。
第七十四章 局中
第七十四章局中
“他们不是一时糊涂。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权!”淮安,都督府临时行辕,长史苏明哲苦笑着咧了下嘴,缓缓将手中名单凑到蜡烛上。
火焰跳动,写满名字的白纸慢慢变成灰烬,同时将无数秘密,彻底吞没。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长史逯鲁曾、内卫处主事张松、工局主事黄老歪、大匠院院正焦玉,还有几个早在徐州起就追随朱重九的人,眼睛望着蜡烛上方缓缓生起的青烟,脸上写满了愤怒与不甘。
董抟霄所率领的浙军被全歼于江湾城下,方国珍带着与淮安军的盟约全军撤回了温州,脱脱的三十万大军丢下了三万多具尸体后,铩羽而归。淮安军自独立门户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已经彻底被化解。然而,在座众人,却是谁的心情都不轻松。
根据内卫处和扬州府衙联合访查,在最危险的时刻,淮扬三地居然有上百号大户人家,暗中与董抟霄或者脱脱建立了联系。随时准备里应外合,将淮扬大总管府推翻在地。而这百余大户人家里头,居然有一半儿以上,都有子弟在大总管府或者淮安军中担任着不低的职位。而剩下的那一小半而家族,这两年也没少从淮扬诸多工坊和淮扬商号的中获取红利!
但是这些职位和红利,却换取不回他们的忠诚。因为淮扬大总管府目前所推行的政令,与他们坚信的理念格格不入。
他们坚信,帝王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天下向来就不是百姓的。而是皇帝和“才俊”们共同所有。至于后者,在古代也叫做贤达、君子、士族,北宋以降则统称为士大夫。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据说最早出自文彦博之口。当时北宋神宗皇帝认为新法有利于百姓,只是遭到的士大夫的反对。而文彦博则非常诚实的回应:陛下非是与百姓治天下,而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而在此之前,北魏孝文帝就曾经说过:“今牧民者,与朕共治天下也。”
上逆到更早,魏武曹操也曾经对着全天下人诏告,“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
对钟鸣鼎食之家来说,钱财得失,不过是个数字。而特权的减少,却是切肤之痛。
没有了特权,就让他们失去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没有了特权,也同时让他们损失了无数巧取豪夺的机会和白吃白占的可能!
他们读书多,比草民更聪明,也拥有更多的人脉和治政经验。
他威望高,个个在乡间都是一言九鼎。普通庄户除了追随他们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能言善辩,还懂得著书立说。把黑的写成白的,把白的写成黑的,然后指着上面的谎言,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这才是被掩盖的事实。
所以自古以来欲得天下者,哪怕其如汉高祖一样出身于社会的底层。想实现自己的目标,都必须与贤者、士大夫们共享利益,否则,他就是独夫民贼。哪怕他有天大的功勋,哪怕他曾救无数普通百姓于水火,他都是,也必须是个暴君。把他推进泥坑,,再不断泼脏水,以儆效尤就是士大夫们的共同责任!
而那些外来入侵者们,如五胡,如女真,如蒙元,无论他杀了多少人,烧掉了多少汉家典籍,毁灭了多少城市的乡村,只要他们肯分权与士大夫,他们就是千古一帝。
于是就有很多士大夫,引经据典,推断出。夷狄入华夏则华夏。
于是就有很多士大夫,挥毫泼墨,千方百计为大屠杀涂抹。将其描述为汉家子孙咎由自取。
于是,一个又一个雄主,一个又一个盛世,就在血泊中诞生了。哪怕当时的百姓十室九空,哪怕活下来的人口锐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反正,士大夫们依旧可以与入侵者们一道高高在上。
反正,被杀的和被侮辱的,不是他们自己。
.....
尽管内卫处的权力被严格限制,并且非经两个指挥使及以上级别官员同时签字,不准对任何人动用刑讯。调查出来的结果,依旧触目惊心。
故意散布谣言制造混乱,故意囤积货物哄抬价格,故意将淮安军的机密泄漏给敌军,甚至还有人故意制造防御疏漏,给脱脱创造机会渡过黄河!
一件件,一桩桩,如果全都追查到底的话,估计能将淮扬三地原本就没剩下太多的大户人家,再度砍掉一大半儿。而如果连他们的子侄辈儿也挨个过关的话,淮扬大总管府、淮扬商号将同时瘫痪。甚至连出征在外的第二、第三和第五军,士气都要受到严重影响。
所以,反复权衡之后,苏明哲只能采用了扬州知府罗本和明理书院山长刘基两人的意见,仿照三国时官渡之战后曹操的故伎,将内卫处辛苦查探出来的名单付之一炬。
“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关键是稳定人心!至于其他,军中之事,自有各军指挥使去按军律追究。工坊之事,则有工局各级主管处理,淮扬商号,也有自己的一套监管章程!”感觉到屋子里的压抑气氛,苏明哲笑了笑,低声解释。“总之一句话,凡事都按规矩来,不纵不枉。毕竟在当时,谁都不知道咱们淮扬大总管府能不能坚持得住。所以想法多些,也有情可原!”
这几句话,也引自刘基刘伯温给他的谏书,并非他的原创。出身于小吏的他,想不出来如此“高明”的主意。放过绝大多数暗中与蒙元有联系者,只追究那些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家伙。而后一类人的罪名,也尽量不往“谋逆”、“勾结外敌”等条目上靠。只是根据其行动事实,援引相关的律法和规则进行处置。
“妈的,真是便宜了他们!”有人大声唾骂!更多的与会者,则是报以低低的长叹,“呼——!”
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眼下朱大总管正在大清河畔跟脱脱兜圈子。而徐达、胡大海两人则带着弟兄们在脱脱身后寻找机会。如果大伙在淮扬三地突然展开一场清洗行动的话,恐怕最高兴的就是鞑子朝廷。
“除了那些身居要害职位和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的,其他,相关案卷也都一并烧掉!”第一军长史逯鲁曾只是心理承受能力差,政治经验和手段,都远远超过了苏明哲等。见后者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干脆把“好人”替朱重九做到底,“烧的时候,别藏着掖着,摆在内卫处院子里,或者大街上烧都行。让某些人彻底安了心,不用再怕大总管回来找他们秋后算账!”
“哼.......!”刘子云、黄老歪、焦玉等人皱眉。
“是!属下明白。属下这就派人去办。保证让想看的人都看见!”曾经做过一任蒙元知府的张松,却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下来。
“慢慢来,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知道刘子云、黄老歪和焦玉这些朱重九的铁杆支持者们不甘心,逯鲁曾看了几人一眼,继续低声补充。“老夫会把咱们今天的决定,留一份给大总管。如果他回来之后觉得咱们的处置不妥当,还可以让内卫处继续追究。反正,那些人暂时肯定舍不得自己跑掉。”
“关键是杀了他们之后,换上的人来,也是一样!”远道赶来议事的扬州知府罗本,从角落中站起身,苦笑着帮腔。“眼下淮扬三地,读书识字的,基本上全出自士绅之家。短时间内,大总管府根本离不开他们。但等县学、府学和百工技校的第一批学生结束学业之后就会好得多。学子们会更明白事理,也对大总管更忠心。这次扬州之战就是个好例子,讲武堂的学兵和受过讲武堂培训的将佐,远比那些没受过训的人表现好!”
后一句话,让大伙脸上的表情立刻轻松了许多。县学、府学、百工技校和讲武堂,当初朱总管拿出大笔大笔金钱去投入其中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非常困惑。上学非但不交束蓨,学堂还负责发衣服管饭。学手艺不给师父白干活,每月还有工钱可拿。这大总管,对娃子们也太宠溺了些!
然而,危机来临之时,这些学堂的作用,却立刻显现了出来。坊间巷里主动跳出来驳斥大总管已经战死谣言的,十个里头有七个是县学和府学的学子。工坊里边日以继夜帮忙打造兵器的,十个里边也有八个以上是百工技校的后生。而讲武堂的学兵对大总管府的回报更为直接,他们干脆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战场。与淮安军共同进退,百死而不旋踵!
如果识文断字就可称才俊的话,这些学生,则是大总管府自己的才俊,自己的士大夫。只要他们一批批成长起来,大总管府就不会再面临像今天这样打落牙齿吞进肚的困境。哪怕他们当中很难出现“卧龙、凤雏”这般惊才绝艳人物。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他们也可以令大总管府在将来问鼎天下的战斗中,碾压任何敌人!
第七十五章 黄雀
第七十五章黄雀(上)
“今后年的县学和府学,还有百工技校,学生录取数量至少增加一倍!”笑过之后,素以吝啬闻名的淮扬大总管府长史苏明哲,忽然斩钉截铁般说了一句。“钱不成问题,只要各府各县能招到教习和学生,需要加拨多少钱。老夫砸锅卖铁也给你们凑出来!”
“哲公,这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如果学生太多的话,难免,难免会良莠不齐!”扬州知府罗贯中愣了愣,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的表情。
以往秀才和举子们之所以在民间备受推崇,就是因为数量稀少。而把县学、府学和百工技校的录取名额加倍的话,则需要大幅降低录取门槛。如此一来,各级学校的神秘感和崇高感势必受到影响。读书人的地位也必将越来越不值钱。
“子曰,有教无类!”苏先生也是读过书的,引经据典不费吹灰之力。“昔日圣人门下弟子三千,能称贤者不过七十有二。但剩下的两千九百二十八人,却又何尝不是圣人故意洒下的儒学种子?!”
这话,就显出老吝啬鬼的真实水平了。先用拔苗助长方式,将读书人的整体数量成倍扩大。至于其中能产生多少真正的大贤,暂且不必去管。反正在新式学堂读过书的,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新政的影响。而一旦他们学成之后分散到各地,就等同于让淮扬新政将种子撒了出去,早晚有机会开花结果。
“这.....”罗贯中还是觉得苏先生的办法不太妥当,求援般将目光转向了逯鲁曾。
谁知道,中过榜眼的逯鲁曾,却对苏明哲的提议大为赞赏,点点头,笑着说道,“苏长史之言有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才是昔日圣人办学的主旨。眼下某些人有恃无恐,不就凭着物以稀为贵么?只要新学的学子略有小成,他们还有何底气再嚣张下去?况且这些人,也不过也是粗知句读而已,怎么有面孔称贤?!”(注1)身为一代科举榜眼,老夫子对自己的某些儒林同道们,是打心眼里失望。不过会写几首歪诗,调几句酸文,就自视高人一等,就非得把族人踩在脚下。这种人首先在心术上就不正。而真正的儒者讲究的是“正心、修身、齐家”,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为了自己做人上人,而不惜出卖主公和同僚者,与乡间流氓混混没任何分别。
况且跟他比起来,眼下淮扬三地的大部分读书人,也的确只能算是刚刚学会如何断句儿的雏儿。科举制度再粗陋,再埋没人才。但只要是入了考场,就等于大伙在同样的规则下竞技。能名列三甲者就是比名落孙山者技高一筹。
“你放心,如今如今我淮扬的读书人,只嫌少,不会嫌多。即便他们学有所成之后,扬州、高邮和淮安三地安置不下,还有徐州、宿州和睢阳呢。日后我淮扬大总管,又岂会只限于淮扬一隅?!”听逯鲁曾支持自己,苏先生再接再厉,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合盘托出。
这下,罗本彻底没理由继续反对了。今天大伙在淮扬所遇到的难题,将来肯定也会在徐州、宿州和其他大总管府即将纳入版图的地方遇到。新的地区依旧需要设立官府,设立作坊,设立商号的仓库和门面,一样需要用到大量的读书人。而眼下,只要是读书人,就免不了与地方上的士绅之家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普通人家的孩子,从七八岁起就得被视为一份劳力。要么去砍柴放牛,要么进作坊当徒弟学手艺,哪有闲钱来读书识字?
而随着大总管府治下的地盘不断扩大,人才的缺口也会成倍扩大。若是无法将足够多的,对大总管府忠贞无二的学子填补进去,各级地方官府就将完全被当地的士绅和他们的子侄把持,新政恐怕很快就要变得和旧政没什么两样,任朱总管有拔山之力,也无法将其挽回!
想到这儿,扬州知府罗本不敢再做丝毫犹豫。用力拱了拱手,大声承诺,“哲公和善公说得极是,下官的眼光终是浅了!下官回到扬州之后,立刻着手安排来年的学校扩招和入学事宜!”
“淮安府老夫亲自去安排。高邮府少不得就要劳烦令师!”逯鲁曾捋了下胡须,笑着做出安排。“咱们三个人都不懂得领兵打仗,但总得在后面把粮草兵源给大总管操办好!”
“百工技校,还要劳烦黄主事!”苏明哲迅速接过话头,给工局主事黄老歪布置任务。“还有大匠院那边,火枪和火炮的改进还得抓紧。第五军宋长史和参战的学兵们都以为,神机铳虽然射程远,但装填麻烦,击发复杂,遇上雨天和雾天还容易哑火,战场上形同鸡肋。而四斤炮的作用也越来越小,吓唬人的作用大于杀伤。反倒是大抬枪和虎蹲炮,装了散弹之后都是一打一整片。”
“是!”被逯鲁曾和苏明哲两个点到人,纷纷起身领命。
“钱不成问题!需要的话,你们两个尽管说!大都督出征前曾留下话,缺了谁的,都不能缺了工局和大匠院的!”苏明哲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对着黄老歪和焦玉二人叮嘱。这两个都是朱总管一手提拔起来的,忠诚度绝对无可怀疑。只是本领方面略有欠缺,越来越跟不上大总管府整体的发展脚步。
闻听此言,黄老歪和焦玉两个齐齐红了眼睛,咬着牙发誓,“请长史转告都督,三个月之内,我们一定解决掉神机铳的击发难题。如果做不到,甘受任何责罚!”
“责罚两个字,就不用提了!”苏明哲又看了二人一眼,笑着摇头,“你们也知道,咱们家都督的性子,向来不会难为咱们这批老人儿。但咱们这批老人儿,也得替他涨脸。否则,无关事情大小,都得让他亲力亲为才能解决。让其他弟兄们,如何看待咱们?!”
这番话语气很缓和,内容却重逾万斤。百工坊和大匠院,都是在朱重九的亲自指点下建立起来的。如今于淮扬大总管府中的作用和地位,也越来越重。但最初的板甲也好,火炮也罢,一直到最新推出的拉丝机和神机铳,几乎都是朱总管一直在领着大伙干。拿了那么高俸禄的大匠、匠师和普通工匠们,基本上都是在打杂。很少能独立拿出一样新武器,或者独立开发出一种新机器设备。
黄老歪和焦玉两个听了,心中更是惭愧莫名。双双拱起手来,大声说道:“苏长史不提,我们也知道自家的斤两。没别的法子,只能以勤补拙罢了。如果真的到了干不动那一刻,断不敢尸位素餐下去,辜负了大都督的知遇之恩!”、“也不用说得这么严重,你们努力就好。无论缺钱还是缺物,我这边一力给大伙担着!”苏明哲要的就是这个态度,点点头,笑着安慰。
他们三人说得热闹,内卫处主事张松,却是越听越眼热。他是去年十二月份临阵倒戈过来的,资历比在座任何人都浅,干得却又全是得罪人的活,所以心里特别在乎自己的存在感。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上前说道:“五天前从百工坊带走的那个姓赵的制炮匠师,已经招供了。他有一个本家哥哥在朱重八手下做事。数月前朱重八那边也仿照咱们淮扬大总管府,开办了一个百工坊,封了他那个哥哥一个昭武将军头衔。他那个哥哥就想以死回报朱重八的恩情,所以就派人带了信来,请他帮忙打探如何把火炮铸得更轻,射程更远!”
“嗯!”苏明哲不高兴地皱眉,“知道了,这件事等下我会亲自处理!”
“长史,黄某驭下无方,愿领军法!”黄老歪却是在心血最炙热的时候,被人当众打了脸。红着眼睛,躬身请罪。
“姓赵的又不是你亲儿子,你领个狗屁军法!”苏先生又是好气,又是觉得黄老歪可怜。摇了摇头,笑着骂道。“况且咱们这边造炮之术,已经不是被人偷第一回了。要是次次都拿你工局主事来开刀。你黄老歪即便有九个脑袋,也早砍成秃桩子了!”
骂过之后,终究不好过分回护对方。想了想,继续补充道:“还是咱们都督当初看得远,咱们防备不了别人偷,但咱们却可以永远领先一步。只要不是老想着一招鲜吃一辈子,就没什么可怕!还有.....”
将头转向张松,他声音急速转冷,“把那吃里扒外的工匠,还有他的全家老小,都送到矿井里去挖煤。什么时候都督回来,定了他的罪,什么时候再按律处置。至于朱重八那边的细作,统统砍了脑袋,然后把人头给朱重八送回去。顺便问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注1:学有小成,据《礼记·学记》记载:论学取友,谓之小成;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也就是说,有独立见解和择友能力,这就是小成。意味着已经掌握了基本的知识和技能。
第七十六章 黄雀 (中)
第七十六章黄雀(中)
“是!”张松举起手,向苏明哲敬了一个蹩脚无比的军礼。
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大总管府长史,要比大总管本人还要畏惧三分。后者即便对他不满意,顶多也就是让他坐几天冷板凳,不会想着把他撤职查办,更不会要他的命。而前者,真的发起狠了,却绝对会让他万劫不复。
“善公,还得麻烦您老给毛总管去一封信,让他带着麾下弟兄尽快返回滁州!免得那凤阳假和尚狗急跳墙!”苏明哲点了下头,迅速将目光转向逯鲁曾。
“没什么麻烦的,既然察罕帖木儿已经北撤了,毛总管也该回和州休整几天了!”逯鲁曾笑着点头,然后又继续补充,“顺便让水师到江上打打江匪,免得日子久了,有些人以为咱们火炮都生锈了!”
这两位,可不是朱重九,对历史上驱逐蒙元的朱元璋没有分毫敬仰之心,也不知道后者在另外一个时空的那些光辉事迹。只是觉得姓朱的既然不顾自家大总管多番提携之恩,趁着淮扬三地遇到危险的时候,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必须付出代价。否则,如果其他诸侯人人都以他朱重八为榜样,就是把内卫处的人手再增加三倍,也阻止不了各家细作对武器作坊的窥探。
黄老歪、焦玉等人,对朱重八的观感更差。大伙都清晰的记得,此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的时候,就得到了自家都督的折节相待。而此人后来之所以能从十夫长一跃成为郭子兴的亲军指挥使,然后又一步步拥有了自己的地盘,也跟淮扬方面的大力支持密不可分。欠下如此多的恩情,他却不懂得回报,反倒想将淮安军的镇军之宝偷回家中,这厮的人品可见一般。大总管府如果不尽早给其点颜色看看,少不得此人今后还要蹬鼻子上脸!
当即,大伙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制定了对朱重八的警告兼惩罚策略。然后由逯鲁曾执笔写了一封措辞极其严厉的信,交苏先生用印之后,派遣信使乘坐水师的战舰,将几个细作的人头与书扎一道,星夜送往了安庆。
那朱元璋刚刚拿下安庆,正忙着出榜安民,恢复秩序。猛然接到了逯鲁曾亲笔书写的质问信和一大堆石灰浸过的人头,立刻火冒三丈。然而,看见淮安军信使那幅有恃无恐的模样,一肚子无名业火又迅速被压了下去,拱了拱手,讪笑着说道,“上差容禀,这事实在有些冤枉。末将前一段时间与元将奈曼不花打生打死,忙得无暇他顾。根本不知道有人居然打着末将的名义去扬州做下如此丑陋勾当!”
“你是说,你对此毫不知情喽?”奉命前来下书的信使张悦,乃是内卫处的一名御侮副尉,平素没少处理过类似的案件,早猜到朱重八会一推二五六,冷笑着质问。
“不敢,大人息怒,末将断然不敢!”朱重八赶紧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赔笑,“既然大人那里已经掌握的切实口供和凭据,末将也绝不敢替手下人遮掩。请大人先去驿馆休息数日,且容末将把此事从头到尾查个明白。如果真的是朱某麾下有人做出如此下贱勾当,末将定会给大人,给朱总管和苏长史一个交代!”
有道是快刀子难剁老牛皮,碰上朱重八这种软硬不吃的态度,信使张说也没太多办法。况且如今之际,淮安军也不宜与和州军同室操戈。因此皱了皱眉头,冷笑着道:“朱将军最好快一些,张某等得,可吴、陈几位将军,却未必像张某这么好说话。你家驿馆张某就不去住了,我淮安水师的战舰此刻就泊在城外的江港当中,船上自有张某的住处。什么时候朱将军把事情查清楚了,派人知会张某一声就好!”
“那,那是自然。放心,不敢让大人等得太久!来人,取些安庆的土特产来,给大人一并送到船上去!”朱重九强忍怒气,继续从容应对。先命人取了一盘金锭作为礼物,然后又亲自将张说送出了安庆城外。
待信使的马队去远,他转过身来,却是满脸寒霜。从腰间抽出佩剑,一剑砍在城门之上,“当啷——!”,金星乱冒!
产自扬州的宝剑受不了如此巨力,从正中央折为两段。大门上铜碗扣也被劈裂,有片巴掌大的铜板倒飞而回,擦着朱重八的耳朵掠过,带起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大总管!”临近的亲卫们吓得魂飞天外,一股脑地涌上前,抱住朱重八的肩膀。
而朱重八却像一头发了狂的老虎般,咆哮着转动身体,将侍卫们一个接一个摔到了门洞之外,“滚,都给老子滚开。老子想活动活动筋骨还不成么?老子闲得手痒痒了,想剁几下门板听个动静还不成么?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全都赶紧给老子滚蛋!”
侍卫们哪里敢离开?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继续上前劝阻。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被朱重八摔出门洞之外,鼻青脸肿。
好在朱重八神智尚未完全被怒火烧毁,下手时多少都保留了一些分寸。所以暂时才没闹出什么人命来。饶是如此,连续三、四次被掼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众侍卫依旧被摔得嘴角见血,头晕脑涨。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耳畔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嗯哼,嗯哼,嗯嗯!”。紧跟着,一辆外表包着白铜的四轮马车缓缓从城内驶进了门洞。透过推开的车窗,露出一张苍老且威严的面孔,“大总管这是操练士卒么?只是地方选得不太好吧?莫非大总管想要教导弟兄们如何夺取城门,所以才特地亲自演示给他们看?”
“这......?”朱重九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被质问声浇熄。抹了把满是汗水的额头,讪讪走到车窗前,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被自家长辈抓了现行的顽童般,“先生怎么来了?先生勿怪,朱某只是心中积了一团火,需要想方设法发泄出来而已!”
“那大总管现在可是发泄完了?”坐在车中的老汉看了朱重八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嘴巴动作的幅度再小一点儿,俨然是道观里的木头神像。
“当然已经完了!没想到会惊扰了先生!”朱重八讪讪地笑了笑,拱手赔罪。然后迅速将身体转向侍卫们,团团做了个罗圈揖,“朱某刚才鲁莽了,请各位弟兄海涵则个。”
“不敢,不敢!”众侍卫呲牙咧嘴地站成一排,齐声回应。
自家主公就是这点好,易怒,但绝不殃及无辜。并且醒悟过来之后懂得赔礼,而不是好像做属下的,就活该被他当成土偶丢来丢去一般。这让大伙谁都不好意思太较真儿,反而由衷的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真性情。
坐在马车中的朱升也是如此,看到朱重八身为一军主帅,居然向众侍卫们拱手施礼,眼睛中立刻涌起一股浓浓的赞赏。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责备道,“竖子,欲成大事者,岂能喜怒皆形于色?!昔日韩信忍了胯下之辱,方有后来三齐王之功业。勾践卧薪尝胆,终能一朝灭吴。若是唐高祖起兵之初,就不肯认李密为兄,反而主动去招惹瓦岗。岂会有大唐三百年江山?你看看这些古圣先贤,哪个像你?连几句无礼的话,都听之不得?”
“先生教训的是,小子知错了!请先生勿要弃我!”朱重八顿时被教训了冷汗淋漓,将手抱在胸前,对老者执晚辈之礼。
“胡闹,老夫几时说过要弃你而去了。老夫这条命,早晚被你个竖子活活累死!”朱升被朱重八惶恐的模样逗得莞尔一笑,捋着胡须骂道。
“先生真的不是要离开?”朱重八又惊又喜,手舞足蹈。
“当然不是!老夫怕你耐不住性子,才过来看看。还好,你居然还知道等那厮走了之后再发作!”朱升又看了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发泄够了没有?发泄够了,就上车吧,咱们坐在车里边慢慢说!”
“是!”朱重八高兴地拉开车门,纵身而入。随即,大气万分地冲着自己的侍卫们挥手,“都散了吧,不用跟着。在安庆城内,还用担心有人对付朱某不成?若是有人受了伤,就自己去找郎中诊治一下。等忙完了这阵子,朱某再亲自给尔等赔罪!”
“不敢,不敢!”众侍卫再度躬身,目送朱升和朱重八二人,坐着同一辆马车离开。然后互相看了看,快步追了过去,紧紧地护住了车厢左右。
“这群混账!居然敢不听老子的命令,真是皮痒了!”朱元璋武艺高强,当然听得见车厢外的脚步声。低声骂了一句,笑着摇头。
“为将者,要恩威并失。光是有恩无威,则必被小人所乘!”看他这个举动非常不顺眼,朱升皱了下眉头,低声告诫。
“小子受教!”朱元璋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拱着手回应。“今日之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什么事,什么良策?老夫怎么不知道你遇到事情了?”朱升忽然板起脸来,非常认真地追问道。古井无波的面孔上,不带任何人间烟火色。
第七十七章 黄雀 (下)
第七十七章黄雀(下)
“那苏明哲做事向来谨慎,如果不是拿到了真凭实据.....”朱重八心中着急,一串大实话脱口而出。随即,便又快速闭上了嘴巴,愣愣地问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要小子诿过于,于.....”
“成大事者,岂能被小节所拘?”朱升长长吐了口气,摇着头打断。
自家的主公其他方面都好,就是性子中,始终难以摆脱一股子江湖之气。总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只要你坐上了某个位子,便早已不是一个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可独力承担之事!
“此事乃胡惟庸与汪广洋二人议定,具体执行者则是拱卫司主事扬毕。扬州那边既然把几个拱卫司的细作全给砍了,想必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朱重八讪讪地垂下眼皮,低声补充。(注1)淮安军对外出售的火炮价格居高不下,淮安军自身所装备的火器,也远比对外销售的要精良。而和州军这边,在研制远射程火炮方面,却始终一筹莫展。所以迫不得已,他才采纳了一个风险极大的下策,派人去扬州偷师。没想到刚刚取得了一些眉目,就被淮安军的内卫处连瓜带蔓给抄了个干净!
损失几个细作不算什么大事,拱卫司已经步入正轨,很快就能重新把触角伸进他们想去的地方。但如何给淮扬大总管府交待,却令朱重八十分挠头。凭心而论,以自家目前的实力,朱重八真的没把握跟淮安军一争短长。哪怕是在淮安军的主力大部分都被脱脱所吸引的情况下,留守后方的第四军和毛贵所部滁州军联袂西进,依旧能给安庆带来灭顶之灾。
“那拱卫司主事杨希武曾经是你的贴身书佐吧?”朱升的语调,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家与淮扬方面的实力对比一般。“从其平素行事风格上看,应该是个能忍辱负重的性子。亦分得明白缓急!”
“这......?”朱重八愣了愣,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忍之色。
按照朱升的提议,拱卫司主事杨毕杨希武,就是自己拿给淮扬大总管府的交代。把他的人头交给使者带回去,就可以平息苏明哲等人对自己窥探火器制造秘笈的愤怒。可杨毕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因为顶不住淮安军的压力,就将他抛出去做那只十字教所说的替罪羊,今后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麾下其他弟兄?
“杨毕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实在不好。毕者,网罗也。杨者,巨木也。毕之罗之,飞鸟皆尽!”见不得朱重八没有决断的模样,朱升又轻轻横了他一眼,非常平淡地补充。
“您老是说.....?”朱重八的脸上,立刻阳光万道。瞪着一双丹凤眼,手舞足蹈,“找一个跟杨毕长得差不多的家伙杀掉,把人头给淮安军的使者带回去!然后让杨毕改个名字,去别处先多几天。待这场风波过去了,再慢慢补偿他不迟!”
“嗯!正是!”孺子可教,朱升的老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如果你能拿出一些让淮扬那边动心的东西补偿他们更好。毕竟两家现在是盟友,而非仇敌。只要你这边的存在对他们依旧有利,他们应该也不愿意担上兄弟阋墙的恶名!”
“嘶——!”朱重八轻轻吸气。
自己这边能让淮扬总管府动心的,恐怕就是粮食和铁矿了。特别是后者,更是发动战争的必需物资。而淮安、扬州和高邮等地,偏偏都不产铁。
但眼下淮安军与和州军之间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自己还上赶着送铁矿过去,不是唯恐死得太慢么?那淮扬的百工坊拿铁矿炼成精钢,打成兵器,刚好再提着杀上门来!
正犹豫间,耳畔却又传来了朱升那沙哑的问话声,“以我军如今之实力,能禁止两地商贩往来否?”
“当然不能!”朱重八想都不想,非常干脆的回应。淮安军那边,固然需要和州、安庆一带所产的粮食和生铁,和州军对淮安方面的依赖性却更强。虽然自己在有了独立的地盘之后,已经竭尽全力去建立各类作坊,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淮安偷师学艺,但武器、铠甲和各类攻城器械的产量和质量,依旧远远不如对方。远远满足不了兵力扩张和发动对外战争的需求。
“王克柔、张士诚和郭子仪等人,能否听从你的提议,减少向淮扬输送各类物资?”朱升神秘地笑了笑,明知故问。
朱重八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紧闭上嘴巴,无言以对。
答案很明显,无论为了自家生存和扩张,还是为了获取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奢侈之物,其他群雄都不会停止向淮扬运送粮食和生铁。而自己,也没任何勇气,去提出一个共同针对淮扬的倡议。否则,恐怕头天把书信送出去,第二天,上述几家诸侯,就联手打到安庆城下来!甚至自己的名义上司郭子兴,都会立即大义灭亲!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里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过分逼迫,轻轻叹了口气,闭目不语。
从实力对比上,朱重八与朱重九之间的差别,丝毫不比赤壁大战前的刘备和曹操之间的差距小。在名气和人望方面,此朱亦远不如彼朱。但此朱却知道礼贤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纲。知道复礼义、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边,却是纲常失序,礼义无存,从百官到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贤许衡曾云,“以权治国,不过当世;以利治国,不及三代;以德治国,长治久安。”(注2)纵观史册,以利治国,数千年未闻其一。昔齐之管仲开女闾,重商贾,齐遂称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丧奸佞之手。齐军出战,亦再罕见胜迹。甚至有人在阵前广抛财货,乱其军心。而齐将纷纷抢夺,置军令于不顾。随即一溃数百里....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远,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将礼乐崩陷,道德沦丧。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学,耕者弃其田,权钱勾结,虎狼遍地。而无钱无势者,百死却无处诉其冤声.....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头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发的强烈。古圣所预见的那种人竞相食的乱世就要到来了,其惨烈景象,甚至有可能会超过蒙元当年血洗江南。而作为继承了往圣之学的儒者,自己必须要站出来,必须辅佐一个英雄,力挽天河,拨乱反正.....
下午的阳光从透过雕花玻璃窗,照进车厢内,在人脸上投下色彩斑斓的影子。随着车轮的移动,窗外阳光忽明忽暗,人脸上的色彩也变幻不定。
在沉默中过好久,车厢中的宁静,才被朱重八的叹息声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趋亦趋,却望其奔逸绝尘!”(注3)“汝心已死乎?若死,则现在归附,日后必不失齐、梁之位!”朱升终于抬起眼皮,双目中露出两道精光。
齐王韩信和梁王彭越,当年都是汉高祖麾下大将。在汉军扫平天下的战争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汉高祖,也如现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却气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后不久,齐王韩信就被降职为淮阴侯,虽然小心翼翼地闭门谢客多年,最后依旧难逃一死。而彭越,则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汉高祖派出军队袭击并擒获,最后诛了三族。
朱重八虽然是个赳赳武夫,肚子里墨水却不比寻常书生少。闻听此言,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抬起头,从牙缝里回应道,“小子以尚父之礼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拨云见日之策,尽管说出来便是。小子定言听计从!”
尚父之礼,乃周武王待姜子牙,齐桓公待管仲,项羽待范增。都是尊崇无比,一言九鼎。朱重八虽然势力单薄,自打请得朱升出山相助以来,却无时无刻拿后者当作一个睿智的长辈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里对他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动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故而此刻听朱元璋说出尚父两个字,朱升的眼眶便开始发红。沉吟半晌,低低地说道,“看你这急性子,老夫有说过不帮你么?只是此刻,我和州军战力,尚不及淮安军十一。许多计谋,都无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只能暂且隐忍,该服软的之时,必须服软。该拿好处给人家,就竭尽所有。一点点慢其心,惰其谋,让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边。然后以安庆为基业,内修政治,外炼甲兵。以儒为本,以百工杂学为用。然后高筑墙,广积粮,静待天时之变。”
顿了顿,他又说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轻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为士大夫乎?生死之际,人皆以性命相托,顾不上起什么私心,当然其政令通畅,每出一策,从上到下皆全力执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后,那苏、徐、胡、刘诸人,谁还肯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称的那样,人无高低贵贱,皆生而平等?那诸将舍死作战又是为了谁?若贩夫走卒亦可与百官坐而论道,那贤臣良将禅精竭虑又有何图?故外患一缓,其内必乱。待其乱生,则是我和州军问鼎天下之机!”
注1:杨毕,杨希武。后改名为扬宪。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贴身书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监督百官。后因为得罪了李善长,被李善长和胡惟庸联手弹劾,论罪处死。
注2:许衡,元初大儒。就是给蒙元屠杀洗地,并提出夷狄入夏则夏的那个。
注3:出自庄子。是颜回对孔子的话,说自己这辈子都追不上老师。
第七十八章 算计
第七十八章算计(上)
内修政治,外炼甲兵。以儒为本,以百工杂学为用。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躲在朱重九身后,静待天变。当淮扬系的内乱爆发之时,趁机取而代之。
这,就是朱升给朱重八指明的道路。其重要性,不亚于当年诸葛亮给蜀先主的隆中对。而朱重八的魄力和心胸,也的确不亚于当年的蜀先主刘备。稍作权衡之后,就将朱升的策略全盘采纳下来,并且动用一切力量去付诸实施。
胆大妄为,“背着”和州军主帅和重臣,“私下”向扬州派遣细作的拱卫司主事杨毕被处以“极刑”。
拱卫司副主事赵雄被撤职查办,其下校尉五人,副尉十余人被踢出军中,发往矿山戴罪立功。
杨毕的直属上司胡惟庸和汪广洋二人官降两级,一年内不得再入都督府议事。
朱重八亲笔写信向淮扬大总管谢罪,以从弟和下属身份自居。再度申明和州军与淮安军之间的依附关系,发誓随时听候淮扬大总管府调遣。
与“杨毕”的首级、书信一道,随使者张说返回扬州的,还有十船经过粗炼的生铁。朱重八在信中申明,这批生铁乃和州方面的赔罪之物。如果大总管府仍然觉得诚意不够的话,他愿意倾尽所有。
此外,和州、安庆两地所产的铁矿,今后凡是商贩运往扬州,只需要向都督府缴纳一成税。并且只此一次,沿途任何厘卡不再重征。而任何从扬州贩运到和州、安庆两地的货物,除了“冰玉”这类顶级红货之外,也只需要向都督府缴一次税。任何地方官府和厘卡,都无权再征收第二次。如有违者,商贩可以直接到安庆路的都督府衙门举报。
.....
如是林林总总,共二十余条,每一条都对淮扬大总管府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如果放在国家与国家之间,足以引发轩然大波。
然而,朱重八发出了“丧权辱国”的书信之后。和州军上下,却没有任何人说出什么不满意的话来。在朱升、李善长、胡惟庸、汪广洋等一干谋臣的联手努力下,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明白了,自家都督是被淮安军的战舰逼着才不得已而为之。要想洗刷今日之耻,大伙必须一道卧薪尝胆。
这些细小的动作,当然不肯能完全瞒过淮安军敌情处的耳目。几乎跟使者张悦前后脚,一些相关消息就送了回来。然而眼下北方战事未定,徐州、宿州和泗州三地之间,还有大片曾经被洪水和元军蹂躏过的区域需要去光复。短时间内,淮扬大总管府也的确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专门打压和州,所以只能暂且对朱重八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苏明哲和逯鲁曾两个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军事上不方便对朱重八采取行动,其他方面却没有这么多羁绊。很快,一封以淮扬大总管名义,推举郭子兴为安、庐两州大总管的信,就送往了汴梁。同时,孙德崖也被举荐为庐州都督,负责与和州都督朱元璋一道,辅佐郭子兴,从南北两侧尽快向盘踞在六安的镇南王叔侄发起进攻。
消息传回安庆,朱元璋气得咬牙切齿。随即,便采用了李善长的策略,向彭和尚、孙德崖、毛贵、彭大、张士诚和王克柔等人派出信使,携带礼物修好。
书信到了众诸侯之手,有人看过之后,仅仅是付之一笑。有人私底下,却起了诸多心思。特别是几个最近风头正盛的人物,治下地盘大小已经不亚于淮扬,再要求他们继续像原来那样对大总管府唯命是从,予取予求,也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江南,平江城外,吴山大校场。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般的火铳声,连绵不绝。
摆在军阵正前方五十步处的靶子,被打得木屑飞溅。而发射完毕的火铳兵们却对目标看都不看,在百夫长的指挥下,迅速将火铳竖起来,快步后退。
第二排的火铳兵,则在另外一名百夫长的指挥下,缓缓前进,与后退的自家袍泽在左肩处交错而过,将手中的火铳架在刀盾兵的巨盾上,冲着五十步外的靶子发起第二轮打击。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九十余名白亮亮的铅弹飞出,将原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靶子打得四分五裂。
火药燃烧的白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军阵。凄厉的铜哨子声,却如利刃一般,刺透烟雾,刺进人的耳朵。第二个火铳兵百人队在哨子的指挥下,也收起兵器,缓缓后退。第三个百人队,则擦着他们的右肩膀迅速插上,毫不犹豫地朝目标区发起第三轮攻击。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轰!”“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有一记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出现于自队伍中央偏左方的某个位置。苏铁打造的火铳炸膛了,将持有者的脸皮掀去了一大片。伤者倒地惨叫,临近的几个火铳手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抱起兵器就向两侧闪避。跟在队伍后的督战兵却迅速发现了他们。数根长鞭抽过去,将试图逃走者抽得倒翻在地,鬼哭狼嚎!
“住手!”正在不远处观礼台检验训练成果的张士诚皱了下眉头,将造价昂贵的单筒望远镜,重重地摔在桌案上。“不要打了!他们既然不适合做火铳兵,拉下去,做划桨手就是。何必当众打得这么狠,伤了士气?!”
“是!”新任昆山都督,张士诚的弟弟张世德非常干脆答应一声,跳下观礼台,大步走向军阵。坐在张士诚身后的李伯升、吕珍等人,却忍不住轻轻皱眉。
庄户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挨上一顿鞭子,用不了三天就能爬起来,继续参加训练。但被刷到划桨手队伍中,却是彻底没了前途。虽然划桨手在水战之时,不用与敌军去拼命。然而划桨手这辈子,却一直被固定在船只的底舱,出最大的力气,吃最差的伙食,拿最低军饷。一旦受伤或者累垮了,就会被踢出军队,任其自生自灭。
张士诚本人,却无暇考虑几个小兵蛋子的前途不前途。正所谓慈不掌兵,正沉迷于权力滋味中的他,眼睛始终都望着远方。那里是如画卷般壮丽的河山,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江山如此多娇!怪不得如朱屠户那样的粗鄙人物,在喝酒之后,都能信口吟出如此佳句。这与文彩无关,更大取决于其气度与见识。朱屠户当年一战定淮安,从而彻底海阔凭鱼跃。当然是豪情满怀。而张某人如今,心情与朱屠户初下淮安恰恰相似。也是终于打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膏腴之地,也是终于可以不受擎肘地挥洒自己的心中所想。
与淮安类似,平江,又名姑苏城,也是能工巧匠云集之地。早在数千年前,干将莫邪夫妇两个,就曾经在这里给吴王阖闾铸剑。而平江路这里,却不像淮安那边,除了盐卤和芒硝之外,不产其他任何矿藏。在姑苏大地下,铁、铜、锡、铅一样不缺。甚至有的铁矿周围,还能挖出大量的金银来!
而因为守着个巨大的太湖,平江、昆州一带,同时又是鱼米之乡。根本不用像淮安那样,每年都指望着从运河往内高价购入粮食。平江路的稻米根本吃不完,承平时节,每年可以用大漕船拉着,一船船运往遥远的北方。
拿下了如此一个帝王之基,如果张士诚心里还不生出些雄心壮志的话,可就白来世上走一遭了。所以他几乎照搬了除了军制之外,淮扬大总管府那边所有的东西。包括参谋部、百工坊、大匠院和讲武堂这种别出心裁的机构,都照葫芦画瓢不误。
但是麾下的谋臣和官员们,显然没领略到淮扬那边的精髓。与第五军一模一样的兵器和战术,却打不出后者在江湾城下的精气神儿。同样是才俊之士云集的参谋部,对死守嘉兴的朱亮祖,就拿不出任何办法。同样是集中了能工巧匠的百工坊,用天下闻名的苏铁,照着高价从扬州购买回来的火铳仿制,却避免不了频频炸膛......
想到自家在武备方面,与淮安军的巨大鸿沟,张士诚就又忍不住一阵心烦意乱。同样是精铁打造的铳管,为什么淮扬那边的火铳,就敢保证四十发持续射击不炸膛。而自己这边的仿制品,却意外频频?工匠们的手艺能差到如此巨大么?姑苏人可是以心灵手巧而闻名天下,姑苏匠人打造了各类饰物,无论精细程度和花色,早年间都甩了淮安那边不知道多少条街。凭什么照着猫画虎,却依旧画出条土狗来?!
“把那支炸了膛的火铳,给百工坊的饶主事送过去。让他根据铳管上的编号,找到制造者,罚其四个月薪俸。”背对着自家谋臣,姑苏大都督张士诚沉声吩咐。“还有,在百工坊和大匠院同时悬赏,能造出连射四十发而不炸膛铳管者,封大将军。嫡传子孙与国同休!”
第七十九章 算计 (中)
第七十九章算计(中)
“主公慎言!”话音刚落,长史黄敬夫立刻站了出来,大声进谏,“主公初下吴越,诸事未定。万不可如此之早,就授与他人显职。”
“此例万万不可轻开!”副长史蔡彦文紧随其后,极力劝阻,“与国同休,乃不世之殊荣。主公今日轻予一杂工,他日为主公开疆拓土者,将如何封之?”
“臣附议!”
“末将觉得黄长史说得有道理!”
“臣弟附议蔡长史!”
.....
周围的文武官员,包括张士诚最倚重的弟弟张士信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阻。
说一千,道一万,众人的观点归结起来无非是两条。第一,出头的椽子先烂。眼下张家军的实力还远不及淮扬,千万不要打自立为王,分封百官的主意。第二,即便封官,也不能把大将军这么显赫的职位,封给区区一名工匠。否则,其他文武官员再立了大功,将无法可酬。给的官职低了,大伙会觉得自己的重要性还不如一个工匠。给得太高了,则满朝都是大将军,大丞相,官职转眼就不再值钱,被外人听说后,也会留下千秋笑柄。(注1)谁料原本有从谏如流之名的张士诚,今天的表现却极其固执。用力拍了两下桌案,大声呵斥,“住口,都别给老子瞎嚷嚷了!不就是一个大将军职位么?如果你们能给老子造出不炸膛的火铳和火炮来,老子甭说封你们做大将军了,就把这个平江总管之职拱手相让也心甘情愿!一群没远见的东西,光看到大将军的职位荣耀,就看不到我军眼下局面尴尬!”
“这.....”
“臣.....”
众文武都被骂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见到大伙六神无主的模样,张士诚忍不住又长长地叹气,“唉!要我怎么说,你们才能明白呢?这大将军只是个千金买马骨的诚意,光给一份荣耀和俸禄,不可能让他真的去领兵打仗,也不可能让他与诸位同列,给张某出谋划策!”
众人闻听,这才集体松了一口气。纷纷堆起笑脸,做着揖赔罪,“原来如此,臣冒昧了!”
“主公英明,末将刚才多嘴了!”
“一个大将军的位置,还能传给子孙。无论怎么说,那工匠都赚到了!”
“可惜臣不懂打铁,要不然,哈哈....”
......
“行了,别瞎嚷嚷了。”听到周围乱哄哄的声音,张士诚忍不住再度用力拍打桌案。“尔等不要看不起工匠。若不是当日造出了火器,朱总管怎么可能席卷两淮?况且张某自己,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论贵贱,煮海烧盐,又能比抡锤子打铁高到哪里去?”
“主公当时乃龙困浅滩!”
“自古成大事者,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主公乃盖世英雄,当然吃得这苦中苦。那百工之流,终日不过为两餐所谋,怎么会如主公一般困厄之时,依旧胸怀天下?”
“就是,就是。那汉昭武也曾制鞋贩履,但毕竟是帝王之后。时机一到,便一飞冲霄。”
....
四下里,又响起一片充满恭维味道的反驳声。谁也不肯再准许张士诚自轻自贱,将身份与“巫医乐师百工之流”同列。
张士诚自打受淮安军支持渡过长江之后,幕府之中就收集了大批江南的读书人。一些被他抓获的蒙元文官,也纷纷投效。在这两类人的全力支持下,他非常轻松地就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并且实力每一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因此,他对这些人所说的话越来越重视,不知不觉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依赖。
此刻听众人说自己并非天生的贫贱之辈,而是蛰伏的潜龙,心里虽然觉得十分荒唐,却也不好当众反驳。笑了笑,非常大气的摆手,“制鞋贩履的话不要再提了。张某何德何能,敢与蜀汉开国帝王相提并论?倒是诸位,若想将来不至于委屈了自己的才华,还是请从现在起,就好好替张某谋划出个长远之策来才好!漂亮话虽然好听,毕竟不能当饭吃。咱们常州军如今虽然在占据了一块膏腴之地,但是南面有老贼达识帖睦迩负隅顽抗。西有陈友谅、彭莹玉等虎视眈眈。这北边么,就不说了。大总管虽然待张某不薄,但张某毕竟只是个外臣,非其嫡系。所以么,诸位若想富贵久长,还是多拿出点儿干货来。张某先前要厚赏造铳工匠,无非也是这个意思!”
“这.......?”众文武一时语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常州军在最近十几个月来固然高歌猛进,可北面的淮安军发展速度更快。特别是成功将脱脱逼退之后,连芝麻李、赵君用两个人当初的地盘,都尽数收归了囊中。如今,从睢阳到扬州,差不多四路两府之地都归其所有。周围,还跟着一大堆唯其马首是瞻的爪牙。常州军跟他相比,无论地盘和兵力、声望,都是萤火虫比月亮,小泥鳅比巨鲸。
“过去张某照搬淮扬,开工坊、立商号,办武学,尔等都觉得张某是东施效颦。但除了步亦步趋亦趋之外,张某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尔等都是饱学多闻之辈,尔等若是不喜张某处处效人故伎,何不趁早给张某献条良策出来?”见众人都不说话,张士诚用手指关节在桌案上敲了敲,继续笑着催促。
这话,可就有些刺耳了。常州军众文武听闻,个个额头见汗。特别是出身于江南的读书人,脸色红得几乎滴下血来。以目互视了数下,由行军长史黄敬夫带头,大声说道,“主公何出此言?那淮扬之政,惑乱纲常,混淆贵贱,乃饮鸩止渴也。短期易见奇效,久则不攻自败。主公若是不信,尽管拭目以待!”
“我只见到它抗住了脱脱的百万大军,然后从容北上登莱!”同样的话,即便再有道理,听上几十遍后,也会令人生厌。张士诚皱了皱眉头,笑着回应,“且不说他将来如何?敬夫现在可有良策教我?”
你别说淮扬之政如何如何不好,你如果有好办法,尽管拿出来啊?张某听着便是?
那黄敬夫也有几分急智,被张士诚逼得无路可退,咬了咬牙,大声回应,“微臣心中的确已有一策,不敢称良。本欲与同僚反复斟酌之后,再献于主公。今日既蒙主公折节相问,且容微臣细细禀之!”
不是我没办法,是还不成熟。既然你催得急,我就直接告诉你便是!
“张某洗耳恭听!”见对方说得如此自信,张士诚心中忍不住涌起了几分期待。一味地照猫画虎,肯定会被淮安军甩得越拉越远。如果真的有捷径的话,谁都不吝啬冒险走上一走。
“蒙元代宋以来,不修德政,科举亦时断时续。豪杰无出头之机,百姓无隔夜之粮,不得已,纷纷揭竿而起!”黄敬夫轻轻点头,开篇名义,点明了蒙元落到今天这般窘迫地步的原因。
“而如今天下堪称豪杰者,一为徐寿辉,二为刘福通,三为朱重九。主公起兵稍晚,只能暂列其四。余者,皆不足道也!”第二句,则着重指出张士诚的盟友兼未来的对手。
“嗯!”张士诚听了,手抹着光溜溜的下巴点头。在他心中,天下豪杰也就是这么几个,至于毛贵、彭莹玉、郭子兴、朱元璋之流,只是别人的打手和爪牙,根本不值得去给予过多关注。
“今朱重九麾下带甲十万,又刚刚将脱脱逼退,声望一时无两。主公昔日曾受其恩惠,疆土与扬州也只有一水之隔,所以断不可轻易与其相争!”见张士诚肯认真听自己的剖析,黄敬夫大受鼓舞,清了清嗓子,继续大声进谏,“而徐寿辉,刘福通等辈,与主公相距甚远,暂且也只宜被视为盟友。如此,只要朱重九不染指江南,主公所面临的对手就只有一个,蒙元官府!”
“的确如此。以朱大总管往日所为推测,接下来,他估计会安稳很长一段时间。”张士诚轻轻点了点头,快速插了一句。据他所知,朱某人去年南下扬州,就是受了朱重八的蛊惑才兵行险招。否则,以此人的优柔寡断,恐怕还要在淮安蛰伏很长一段时间,把兵力攒足,粮草辎重攒够了,才会稳稳当当南下。
“吴越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杭州为故宋行在,黎民恨蒙元苛政以久。趁着朱重九无力过江之机,主公亦倾力南进,克杭州,夺温、台金华,然后直扑泉漳。背靠大海,自成一国。然后开商路,造巨船,往来高丽、琉球、东倭与西洋诸蛮,广取海贸之利。然后以重金修甲兵,招募良将,打造无敌之师,拒敌于国门之外。对内,则开科举,选贤能,广开言路。肖两宋故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仁义安抚百姓。令百姓明礼仪,知廉耻,闲时夜不闭户,战时死不旋踵。如此,霸业可成。待时机一到,取九鼎如探囊取物!”
注1:正史上,焦玉献火铳给朱元璋。朱元璋就封了焦玉为大将军。所以明初的诸侯当中,朱元璋部火器配备最为精良。在吞并张士诚和击败陈友谅的战斗中,火炮和火铳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第八十章 算计 (下)
第八十章算计(下)
“啪!啪!啪!”张士诚听得两眼发光,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拍打。
这一段时间,他算是见识了江南的富庶。在北方三十亩地才能养活一家人,在吴越差不多五亩就足够。如果家里的男女稍微勤快些,农闲时再捕鱼、打猎和织布补贴一下的,拥有五亩水田,足以过得相当滋润。
而随着地盘的快速的扩张,他也像的婴儿般,以吸奶般的速度补充着自己的知识厚度和广度。明白吴越乃南宋的菁华所在,知道南宋朝廷在只拥有小半壁江山的情况下,依旧远比大金好蒙元富庶,凭得就是海贸。更知道吴越之地,比天下任何地方文气都盛,都推崇士大夫。得了士大夫之心,就令此膏腴之地风平浪静。
所以黄敬夫所谋,在他听起来,几乎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吴越量体裁衣。字字句句,都落在了实处。如果真的完全执行下去的话,其意义,绝对不亚于当年诸葛亮的《隆中对》。只是最初的立足点,选取得略有差异罢了。
“蒙元精兵,皆集中于北方。若想南下,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朱重九,第二个面对的则是刘福通。由朱、刘二人做屏障,我军可以从容操演士卒,厉兵秣马。而那朱重九之所以能在两年时间内雄踞淮扬,窥伺天下,所凭不过有二。”受到张士诚的表现鼓舞,黄敬夫头脑愈发清晰。非但将献《隆中对》时的诸葛亮给取而代之,并且迅速化身为官渡之战前的郭嘉,比较其自家主公和竞争对手的优劣之势来。
“其一,火器犀利,至今天下无出其右。其二,财货之丰,亦堪称富甲天下。然此二项皆不可持久,脱脱此番南下,元军所携带火炮就突然从无到有,并且数以百计。而徐寿辉、朱重八、刘福通等人,亦在自行铸造枪炮,虽然此刻各方所造之物,俱不及淮扬精良,但日积月累,差距会越来越小。而朱重九所得财货,皆依仗四下贩卖火器之暴利。一旦各方皆领悟到了制造火器之秘,谁还肯以超过十倍本金的价格,从他那边换取自己唾手可得之物?”
“黄大人所言甚至!”
“然也,然也!”
“听黄大人之言,顿有拨云见日之感!”
......
没等黄敬夫把话说完,四下里,已经传来一阵喝彩之声。高启、徐贲、张羽等一干江南名士们,纷纷抚掌而赞。
此时江南的文气,远浓于北方。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虽然因为商贸发达,吸引了一小批读书种子,但人才储备厚度,依旧远逊与吴越。打个具体的比方,在淮扬,读书人的入门标准是识文断字。而吴越,却是能吟诗作赋。二者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注1)出于上述原因,朱重九费了尽了力气,甚至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聚集起来的幕僚班底规模,张士诚非常轻松就达到了。并且从名望上看,还远远超过了朱重九。
淮扬大总管府,至今能拎出来提一提的名士,只有老榜眼逯鲁曾,参军陈基、叶德新,施耐庵和罗贯中师徒和宋克、章溢。而张士诚这边,除了黄敬夫、蔡彦文、宋濂等谋臣之外,还将吴中四杰中的高启、杨基、张羽、徐贲一网打尽。此外,闻名遐迩的北郭才俊,除了一个宋克之外,也都尽数落入了其囊中。
亦不像当初朱重九初下淮安那会儿,只有极少人才能看出大元朝气数已尽。如今,只要是眼睛没长在脚后跟上的,恐怕都不认为蒙元能够再度中兴了。所以,吴越各地的读书人们被张士诚拉入幕府之后,不管最初是被迫还是主动,都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准备辅佐张士诚成就帝王之业。一则,大伙可以有机会尽展心中所学,治国平天下。二来,与天性固执的朱屠户相比,从谏如流的张都督,也更值得追随。至少,他得了江山之后,会与士大夫们共享权柄。而不像朱屠户那样,试图混乱纲常,让贩夫走卒和读书人平起平坐。
“此外,那朱重九眼下气势虽盛,然刚不可久!”受到同僚们的鼓励,黄敬夫清清嗓子,继续指点江山,“俗语云,欲壑难填。凡以利驱人者,利尽则心散,心散则势衰。其二,淮扬军得运河之便,亦受运河之苦。蒙元只要能集中起兵马,从大都出发,水路最多一个半月,就能抵达徐州。而粮草补给,亦可以凭漕运源源不断。所以蒙元每次拿下,朱重九都首当其冲。两虎相争,必有一死,存者亦筋疲力尽矣!其三,淮扬自古缺粮,徐宿刚刚经历一场大水,山东则成了战乱之地,朱重九治下各地,数年之内,粮荒会始终如影相随。而如今天下豪杰或者有求于他,或者迫于其兵势,或者因为唇亡齿寒的缘故,不得不向他输送粮食。日后却不会永远如此。万一蒙元威胁已经不再,而朱重九又试图问鼎逐鹿,呵呵.....”
黄敬夫手捋胡须,傲睨顾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文士们,则又纷纷抚掌击节,喝彩连连。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真的到了需要争夺天下那天,傻子才会再卖给朱重九半粒粮食?甚至不用到了那天,只要待到实力足够与朱重九同场竞技,张家军恐怕就会立刻想出各种借口,减少对淮扬的粮食供应。到那时,朱重九手中的火器再强又如何?没有粮食,士兵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况且只要蒙元那边不被拖垮,朱重九就绝对不敢倾力南下,否则,一旦他露出破绽,曾经被他击败的那些蒙元将领肯定要立刻露出牙齿。
“好,好!”在一片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中,张士诚心情大悦。四下看了看,笑着说道,“黄先生真乃孤之子房也!咱们吴,咱们常州军,就按这个方略办。不过得悄悄的来,不要大张旗鼓。有些事情,做可以做得,眼下却万万说不得!”
“愿与主公一道重整河山!!”黄敬夫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朗声回应。
“愿辅佐主公,救苍生于水火!”众才子也是豪气干云,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
武将如张世德、张士信、潘原明、吕珍等,或者为张士诚的弟弟,或者为其亲戚,当然希望张士诚做皇帝才好,大伙也能跟着一道享受荣华富贵。但是当初与张士诚一起临阵倒戈的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李伯升,却相对有些胆小。努力将文士们向两边推了推,走到张士诚近前,低声说道,“将来之事,总要将来再根据情况再定,没必要连卤水都没打出来,就先想着如何分盐巴!眼下横在大伙面前的嘉定,就是一道坎儿。如果连它都拿不下,我军就摸不到杭州城的大门,更甭说什么南下泉漳,自成一国的大话!”
“老李啊,你就会给我填堵!”张士诚的眼睛立刻眯缝了起来,换了个粗豪口吻回应。“不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么?大伙考虑长远些,有什么不好?!”
“怕是好高骛远!”李伯升皱了皱眉头,继续不客气地大泼冷水,“社么想法都总得实际一点儿吧?如果攻不下杭州,我军所据之地,不过常州和平江两府。太湖之西各地,按照此番出兵前的约定,则要交给王可柔。他那边若不是隔着一个独松关,说不定比咱们先一步还把杭州给拿了去!”
这一桶水的确有点满,非但浇得张士诚脸上喜色消失不见,周围的文臣武将,也是好生尴尬。从北往南攻取杭州,向来是要绕着太湖走。一条路是走湖西的宜兴、湖州、临安,中间卡着一个天下闻名的独松关。另外一条则简单得多,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途中没有任何险阻。
此番南征,虽然打的是张士诚一家的旗号,但队伍实际上却是两支。如今西路在王克柔率领下,已经攻破了湖州,随时准备跟张士诚在杭州城下会师。而常州军这边,却先是在无锡城下被拖了整整十天,然后又朱亮祖带着一伙残兵败将挡在了嘉定城外,多日无法寸进。就这战斗力,还提什么日后跟朱重九争江山呢,不被王克柔一口吞了,就得烧高香了!
然而,好不容易才在张士诚心目中确立了士大夫们的完美形象,众幕僚们岂肯被李伯升几句话就将其破坏掉?当即,黄敬夫和蔡彦文两个互相看了看,把心一横,齐声回应,“李将军休要涨他人志气,只要张都督肯依某等之计,嘉定城唾手可得?!”
“呀,李某倒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二位能有如此本事!”李伯升草莽之气未脱,对黄蔡二人没有任何礼敬之心,冷笑着耸肩。“也罢,从明日起,李某就将弟兄们从嘉定城外后撤三十里,任由二位随意施展!”
“老李!”张士诚气得紧握拳头,大声喝止。“他们两个的本事在于运筹帷幄,而你的本事在于阵前争雄。从古至今,你看到谁曾派读书人拎着刀子上阵来过?”
“不妨!”黄敬夫凛然摆手。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他如果再往后躲的话,先前一整年的努力,就要彻底白费了,“主公且给黄某一道军令。黄某愿意拿着它去那嘉定城中,向那朱亮祖摆明厉害,说举城来降。此计若成,则主公非但转眼即可兵临杭州城外,并且麾下再添一员猛将!如若不成,则黄某之头,必会挂于城墙之上,也免得李将军日日看了生厌!”
注1:此为史实,非杜撰。南宋与金元对峙期间,淮扬为战场,人口损失极大。而吴越一直没遭到太大破坏,南宋朝廷最后也是在谢太后的带领下选择了集体投降。保持了比较完整的两宋文化传承。
第八十一章 歧路
第八十一章歧路(上)
“使不得,使不得!”张士诚大惊失色,站起来,一把拉住黄敬夫的胳膊。“老李他,他是怕咱们妄自尊大,不,不那个思,不思进取,所以才出言,出言刺激,刺激一下。老黄,黄爱卿何必如此较真儿?”
他是真心替黄敬夫着想,怕后者一旦嘉定城,就没命活着回来。谁料黄敬夫却越劝越来劲儿,向后退了两步,摆脱他的拉扯,然后再度躬身施礼,“臣,愿立军令状!若是不能替主公取来嘉定,愿持头以谢!”
“这个?嗯......,老李,你...啧啧!”张士诚被逼住了,一时间,急得满脑门子全是热汗。那朱亮祖岂是轻易可被说服之人?当年朱重九挟大胜之威迫他和廖大亨二人归附,他都找借口一拖再拖。最后毅然强渡长江,逃回了蒙元那边。如今张家军只不过跟他打了个平手,他怎么可能反而会投降?
正手足无措间,却又听李伯升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声说道:“姓黄的,你不要自己去找死了。如果面子上下不来台,李某向你赔罪便是!”
说罢,退开数步,非常僵硬给给黄敬夫做了个长揖。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李是个实在人,不会说话,黄卿你别跟他计较!”张士诚如蒙大赦,擦着额头上汗水,继续补充。“来来来,咱们今天不谈嘉定。咱们找地方先喝几盏酒,舒缓一下心情!”
“主公且慢!”黄敬夫根本不肯领情,又做了揖,然后继续请缨,“黄某原本就打算亲自往嘉定一行,并非完全为言语所迫!”
随即,他又转过头,非常傲慢地向李伯升拱了拱手,继续补充道:“李将军的好意,黄某心领了。但君子言出有信,这个嘉定,黄某是非去不可!”
这就有些过于死较真儿了,张士诚虽然尊重他,心里不觉也有些窝火。然而黄敬夫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就令火苗熄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由衷的佩服。
“朱亮祖肯不肯归降,是他自己的事情。能不能守住嘉定,却是全嘉定士绅的事情。”黄敬夫非常淡定地整了整衣衫,从容补充,“他这个义兵万户,兵马粮草来自地方,而不是朝廷。如果地方士绅都愿意归降主公,他即便自己不愿意投降,也只有挂印而去一条路可走。反之,地方士绅皆不愿降,即便他自己想把嘉定城献给主公,恐怕也是有命去谋划,却没命去付诸实施!”
“嘶——!”不光张士诚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他常州军的高级将领,也个个倒吸冷气。
与盐丁们无牵无挂的境况不同,所谓“义兵”,与眼下的“毛葫芦”兵、团练相似,都是地方士绅为了镇压红巾义军而自己组建的乡勇。非但其兵刃器械,粮草辎重,大部分要由士绅们分摊,连军中士卒,也全是地方士绅大户家的佃户、长工乃至私奴,对主人家有着根本无法割断的依附关系。
而义兵中的各级将佐,也完全由士绅大户之家那些有出息的子侄担任,彼此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如果他们铁了心要抗命的话,瞬间就可以令一整支“义兵”瘫痪在地。除非主将有绝对魄力和本钱,能痛下杀手,把所有营头清洗一遍。否则,除了向他们妥协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黄敬夫即将去做的事情,就是以张士诚的名义,去拉拢嘉定城内外的士绅大户。凭着他以往不错的才名,凭着高启、宋濂、杨基、张羽、徐贲等人在读书人中的声望以及他们各自背后的庞大宗族,只要张士诚给出的条件合适,此行的成功机会,绝对在六成以上。而即便双方谈不拢,文人和文人之间,自有一套相处法则。出于给自己留退路考虑,地方士绅们,也会想方设法保证黄敬夫平安离开!
“善!大善,孤得敬夫,如鱼得水!”没等众武将们从震惊中回过心神来,张士诚已经再度大笑着抚掌。若不是皮肤因为风吹日晒略显健康了些,与戏台上的大汉昭武皇帝扮相别无二致。
“请主公效仿当年大汉高祖,与江南百姓立约,复宋制,兴教化,与百姓秋毫无犯!”蔡彦文立刻带头躬下身去,替黄敬夫拾遗补漏!
“请主公效仿当年大汉高祖,与江南百姓立约,复宋制,兴教化,与百姓秋毫无犯!”杨基、张羽、徐贲等人也心怀激荡,一并躬身敦促。
“哈哈哈哈......”张士诚仰起头,放声大笑。“准,孤准奏便是。黄卿,你和大伙替孤起草一篇檄文,传给江南各地的父老。具体该如何写,你们这些饱学才子们商量着来。只要能赶走蒙古人,咱们自己跟自己之间,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这天下,原本就该与有本事的人共治?否则,孤自己即便累死,恐怕也忙不过来!”
“主公圣明!”黄敬夫再度抢先躬下身去,对张士诚郑重施礼。
“主公圣明!”蔡彦文、杨基、张羽、徐贲等人紧随其后。
宋濂、高启等稳重之人,虽然觉得张士诚答应得有些轻率。但如果能将蒙元用武力打碎的“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念重新粘合起来,并且能替儒家在新朝中争取到了无可替代的地位,他们也乐见其成。
只有李伯升、吕珍和一些盐帮头目出身的武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失落。但在读书人面前,他们原本就有些自卑。如今后者还声言能兵不血刃拿下他们牺牲了数千兄弟也没能得手了嘉定,更让他们鼓不起继续别苗头的勇气。只能尴尬地退在一边,听周围的人声如何鼎沸!
“报——!”一个来得非常及时的小校,彻底解决李伯升等人的困窘。
看台上的热闹声嘎然而止,黄敬夫回过头,非常不满地询问,“汝有何事,居然如此大呼小叫?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军法二字么?”
“这,这.....”小校被质问得满脸通红,将目光转向张士诚,求饶般补充,“是,是王克柔,王克柔将军在辕门外求见。他命令,命令小的过来先向主公告知。小的,小的不知道黄大人正跟主公有要紧事商量。小的知罪,请主公宽恕!”
“你起来吧!”张士诚此刻心情正好,摆摆手,和颜悦色的吩咐。“回去告诉王将军,就说孤家,就说本都督马上亲自出去接他!”
说罢,双手扶住桌案站起身,大步流星跳下看台。
黄敬夫等人虽然被传话的小校给扫了兴,但是也知道怠慢不得。互相看了看,与李伯升等武将一道,紧紧跟在了张士诚身后。
然而,才走了二十几步,蔡彦文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加快速度,贴近张士诚的右耳,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主公可知,那王克柔今日为何而来?”
“那有什么难猜的。他攻不下独松关,孤这边也被嘉定城给挡住了。所以他想必是过来商量,跟孤再度合兵,集中力量从一个地方下手!”张士诚在兵略方面,还是有一定心得的。稍稍一琢磨,就给出了答案。
“那主公可愿意跟他合兵?”蔡彦文不动声色,继续低声诱导。
“当然,人多力量大么?先前分兵各走一路,原本就是为了提防被元军给堵住,没办法的办法!”张士诚想都不想,笑呵呵地回应。
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就是一变。愣了愣,停住脚步,“你是说,既然咱们有希望拿下嘉定,就没必要跟他搭伙?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让本都督被人骂么?”
“臣不敢!”蔡彦文笑了笑,轻轻摇头。眼睛里边不带任何畏缩。“臣还想知道,倘若合兵一处,将以谁为主?谁为从?主公的承诺,那王克柔将军可会奉行?”
“当然是以孤为主,这是过江之前,朱总管那边早定下来的!”张士诚皱了皱眉头,毫不客气地说道。随即,双手交叉,在胸前反复屈屈伸伸,“嘶,你说的也是。这小子对朱某人佩服得紧,叫他往东绝不会往南。孤这边的承诺若是有跟淮扬那边对不上号的地方,他还真不会听!”
“呵呵...”蔡彦文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黄敬夫等人也纷纷停住脚步,围在张士诚身边,目光中充满了期盼。有些选择,肯定是要做的。如果做了,就不能再回头。对一个普通人如此,对一城一国,恐怕也是如此。
周围的气氛,瞬间就紧张起来。校场上的火铳声,也激烈如爆豆子般响。缕缕硝烟飘过,张士诚被刺激得大声咳嗽。然后,用力抹了一下嘴巴,咬着牙道,“尔等不必如此看孤!孤今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不会轻易改口。一会儿见了面,孤会想方设法,让王克柔跟孤一道走。跟着孤,一道去取嘉兴和杭州!”
“就怕仓促之间,王将军恐怕很难如主公这般,做出决断!”蔡彦文又笑,目光里缓缓涌上几分阴毒,“况且他那个人,眼界也浅得很。万一与主公起了分歧,两军再想合作下去,恐怕就难了!”
“是啊,王克柔将军麾下,也有两万多兵马呢。如果自行离开,我军就会被断一臂!”黄敬夫看了看蔡彦文,笑呵呵地补充。
“孤明白,孤这边自有主张!”张士诚的手指在胸前曲曲张张,不断发出“咯咯”“咯咯”的关节错位声。有点疼,但是带给他更多的,却是一种杀伐果断的快意。“士德,士信,你们两个,去中军帐准备一下。等会儿,咱们在那边招待王将军!”
第八十二章 歧路 (中)
第八十二章歧路(中)
“得令!”回答的声音格外响亮,也不需要张士诚仔细叮嘱该如何去准备。张士德与张士信两人,垂涎王克柔手中的兵权与地盘已经很久了,巴不得立刻就取而代之。
“九四,那可是咱们在高邮就同生共死过的老兄弟!”旁边的李伯升却是大惊失色,喊着张士诚没发迹前的名字,大声劝阻。“你想想,当年咱们一起出来的老兄弟,如今还剩下了几个?”
“李将军不得无礼!”没等张士诚回应,黄敬夫抢先一步,大声呵斥。
“李将军,主公之名,你我岂能直呼?还不速速退下,找个地方闭门思过!”蔡彦文也紧随黄敬夫之后,义正词严地给李伯升上起了礼仪课。
张士诚原本就觉得李伯升最近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对自己有许多擎肘。被黄、蔡两个人一提醒,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个婆婆妈妈问题,根子还在对方心里头,依旧没把自己当作主公来看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双目中闪出一道冷光。
李伯升顿时被这道冷光逼得满头是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了脚跟,向张士诚深深俯首,“主公勿怪,末将不是有意冲撞于您。但是,主公您即便不念当年旧情,也应该记得,那高邮之约的第一条,写得是什么?”
“高邮之约......?”张士诚愣了愣,紧握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松开。
如果李伯升不提,他还真的把这份盟约的存在给忽视了。但一经提醒,有些话却立刻在耳边敲响如洪钟大吕:
吾等起义兵,志在光复华夏山河,鞑虏未退,豪杰不互相攻杀。有违背此誓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逐胡虏,使民皆得其所。必约束部众,无犯百姓秋毫。有残民而自肥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
同室操戈,乃朱重九最痛恨的事情。当初据说他之所以拉着赵君用、毛贵和郭子兴等人立约,就是为了避免蒙元未退,而汉家豪杰兄弟相残。如果常州军今天把镇江军强行吞并掉,除非让朱重九死在黄河之北,否则,他回到扬州之日,就是淮安军杀向江南之时!
“那高邮之约,张某当然记得。李老哥,你这是想哪去了。我是让士信他们两个去把中军帐收拾一下,免得让王将军看了笑话。怎么可能包含别的意思?!”数息之后,张士诚又变回了原来那个义薄云天的张九六,笑呵呵上前扶住李伯升,拍打着后者手背说道。
“是啊,是啊,李将军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黄敬夫、蔡彦文二人,也干笑着打趣。
一干谋士当中,他们两个追随张士诚时间最久,清楚地知道高邮之约的整个制定过程以及上面的每一段文字。更清楚的知道,常州军即便吞并了镇江军,短时间内,实力与淮扬那边相差依旧巨大,根本挡不住对方全力一击。所以,心中一些蠢蠢欲动的念头,立刻被吓得缩了回去。再也不敢继续怂恿张士诚,去行什么杀人夺军之策。
“嘿!”李伯升却冷笑着将头扭到了旁边,不肯再接黄、蔡二人的话茬。对于这个两个所谓的饱学之士,他现在是打心眼里头厌烦。甚至觉得之所以张士诚变得越来越凉薄,也是受到了这两个家伙的蛊惑的缘故。但是,以他的能力和影响力,却已经无法再阻止张士诚对读书人的倚重,所以只能自己敬而远之,以求将来能问心无愧。
黄敬夫和蔡彦文二人被当众扫了面子,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互相看了看,打着哈哈说道,“走了,走了!主公说是出来迎接贵客的。被几句废话一耽搁,又耗费了不少功夫。王克柔将军不知道内情,保不准会以为主公是故意怠慢于他呢!”
“走了,走了。咱们自己人之间,有争执难免,但谁都不准往心里头去!”张士诚也趁机大手一挥,结束掉刚才的话题。掉转头,继续大步流星走向辕门。
那王克柔早已得到了通知,正在营门口跟当值的小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猛然间看到军营里冲出了一大群人,知道是张士诚到了。赶紧将战马的缰绳丢给亲兵,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向前急行了数步,拱着手说道:“张都督,我有急事找你。所以才事先没约一下,就匆匆赶过来了!怎么样,没耽误你的大事吧!”
“咱们兄弟,你还跟我扯这个?”张士诚则又换了第三幅面孔,冲上前,与王克柔相对见礼,“再大的事情,能比你来了还大么?那句话说什么来着,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不什么来着?看我这个脑袋瓜子,简直比榆木疙瘩好不到哪去!”
“不亦乐乎?”黄敬夫赶紧接了一句,替张士诚掩饰尴尬。“见过王将军!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半月不见,王将军这举手投足间,可是更具名将气度了!”
“见过黄夫子,蔡夫子,还有诸位兄弟!”王克柔笑着拱手还礼,随即,冲着张士诚身后的众文武团团做了个罗圈揖。
“见过王将军!”
“王兄弟客气了!”
“王将军威武!”
众文武根据各自与对方的关系远近,纷纷拱手相还。有的还故意向前挤了挤,以示自己跟周围的文人们有所不同。
王克柔目光从大伙脸上迅速掠过,惊诧地发现张士诚几乎把常州军的所有核心人物都带了出来。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又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弟兄们,客气,客气!我不请自来,给大伙添乱了。”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张士诚,“张都督,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如此郑重?早知道你这么做,我干脆不亲自来,写信商量就是了!董抟霄死了,咱们此番出兵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想把湖州让给你,自己带兵返回镇江去。不知道老哥是否能抽出几千兵马来,过去与我交接?”
第八十三章 歧路 (下)
第八十三章歧路(下)
“这......?”张士诚和他麾下的众文武俱是一愣,脸色慢慢开始发红。特别是李伯升、吕珍等以前与王克柔交往颇多的武将,简直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真是太丢人了。自己这边先前还在悄悄地谋划,如何摆鸿门宴,吞并人家的队伍和地盘儿。谁成想,人家王克柔自己主动把地盘送上门来了?!两相比较,谁君子谁小人,一目了然。
“这次出兵仓促,老窝那边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好。万一被贼人所趁,咱们就有些进退两难了!”王克柔却不知道刚刚发生在常州军内部的争执,见张士诚迟迟不肯回应,还以为此人是跟自己见外,笑了笑,继续补充,“所以呢,既然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小弟我就准备返回镇江去了。一方面根据最近战场上所收获的心得,把手底下的兵马好好整顿一番。另外一方面,也能替老哥你看着点儿身后,让你放心地跟鞑子周旋!”
“这,这,兄弟,兄弟你真是太,太客气了!”张士诚的脸皮再厚,听到此处,也惭愧得两颊涨血。大手在身前搓了几下,结结巴巴地回应,“那湖州是你带着弟兄们舍生忘死才攻下来的,哥哥我怎么好意思白拿?你尽管放心回镇江,湖州随便留两三百人就行。我另外派两千兵马去归安县替你看着。等你什么时候腾出手来了,我的人马再撤回来就行!”(注1)“不可,不可,张大哥麾下的兵马也不充裕。况且小弟我也不懂治理地方,还不如直接把湖州城给了你!”王克柔闻听,立刻用力摆手。
“那怎么行?你把我张九四当成什么人了,居然厚着脸皮从自家弟兄手里抢地盘?”张士诚也突然客气了起来,死活不肯接受对方的大礼。
眼见着二人兄友弟恭,推让个没完。常州军长史黄敬夫心中大急,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笑着打岔,“主公,难道你不请王将军进营中坐坐么?这大冷天的,都堵在辕门外说话总不是道理!”
“啊?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怪我,怪我!”张士诚立刻朝自己脑袋上狠拍了一巴掌,大声道歉。随即,用另外一只手拉住王克柔的胳膊,大声说道,“湖州城归谁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今天难得兄弟你有空来,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上几十大碗!”
“我这点酒量,哪是哥哥的对手?”王克柔被扯得踉跄了几步,笑着摇头。
“你小子别装,都是当年推盐包的弟兄,咱们谁还不知道谁?”张士诚却不肯松手,继续拉着王克柔,大步流星往军营里头走,“你放心,今天你喝倒了,我派八抬大轿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愿意住哥哥我这儿,我找四个美人儿来给你暖床。放心,全是没被碰过的清倌人,绝不会拿残花败柳来糊弄你!”
“张大哥,张大哥你真是太客气了!”王克柔无奈,只好跟着张士诚继续往军营深处走。
须臾来到中军帅帐,张士信和张士德两人,早已提前在里边安排好了宴席。大伙分宾主落座。王克柔的亲兵,也被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带进了军营内,在紧靠着中军帅帐的位置另外设酒席款待。
吴地自古就是鱼米之乡,饮食文化甚为发达。再加上张士诚如今正春风得意,从没考虑过量入为出。因此这顿酒席,极尽奢华之能事。把个王克柔吃得眉开眼笑,几度差点咬了自家的舌头。
饭桌上,宾主谈得也十分融洽。除了最近一段时间各自于战场上的收获之外,还共同展望了天下大势,都坚定地认为,大元朝已经日薄西山了。纵使有神仙帮忙,也不可能再度获得中兴。
“蒙元的漕粮,半数为江浙行省供应!”见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说来说去,始终都没涉及到正题。黄敬夫心里头着急,找了个自认为恰当的机会,大声插嘴:“而南面的处州、温州山多地少,物产并不丰富。所以只要主公和王将军合力拿下杭州,就等于卡住了蒙元朝廷的粮袋子。稍微将手收得紧一些,就可以令一粒米都不会再运到大都去!”
“正是此理!”蔡彦文与黄敬夫二人向来是心有灵犀,端起一盏酒,笑呵呵地补充,“虽然两位将军身处江南,但只要能断了蒙元朝廷的粮食供应,大都城那边,就不可能继续募集兵马南下。无形当中,亦是帮了朱总管一个大忙!”
“那是自然!俗话说,皇帝也不差恶兵么?”张士德迅速接过话头,将酒盏转向王克柔,“所以我想多一句嘴,王家哥哥其实不急着现在就返回镇江。咱们两家兵马合在一起,先把杭州给端下来。待分了杭州城内的钱粮,王家哥哥你再整顿兵马,也会容易许多!”
“这话有理!!”王克柔先是举起酒盏跟张士德碰了碰,然后一边慢慢细品,一边笑着解释,“黄先生,蔡先生,还有九六,你们说得肯定有道理。我在这之前,也曾经起过同样的念头。但我昨天,却听到了一个消息。大总管又开始整军了,先前的五个军,都要扩编为厢,朱总管叫它为军团。并且王宣的黄军,已经直接在山东改编为第六军团,总兵力接近七万,军械粮草供应,都与其他五个军团一模一样!”
“这?此话当真!”在座的常州军文武,俱是微微一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最近一段时间忙着筹划自立门户,他们还真没怎么关注淮扬那边的变化。只知道朱重九、徐达和胡大海三个都杀过了黄河,与脱脱、雪雪、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四将在泰山脚下杀了个难解难分。却不知道,在放手与脱脱恶战的同时,朱重九居然还有精力来重新规划他的淮安军!
“我何必骗你们?!”王克柔又喝了一大口酒,脸色因为酒精de刺激,现出几分温润的微红,“所以我琢磨着,干脆参照王宣的办法,直接带着麾下弟兄们并入淮安军算了。要不然眼瞅着被人家越落越远,将来主动送上门去,人家也不愿意要了!”
注1:湖州因为特殊历史原因,府城内分为两县。乌程和归安都是治所。
注2:扁桃体急性发炎,呜呜呜.....
第八十四章 远谋
第八十四章远谋(上)
话音落下,整个中军帐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常州军文武,包括张士诚自己都愣在了当场,手中的酒杯歪歪斜斜,里边的酒水被洒了大半儿都没人顾得上去管。
主动归附,将地盘和兵马全都交给朱重九。放着好好的一方诸侯不做,却只求去做区区一介指挥使!这,与常州军日前图谋的完全自立门户动作,根本是背道而驰!姓王的莫非脑门上刚刚被射了一箭?还是他在故意试探常州军的虚实?!
“我知道张老哥你志向远大,所以愿意把湖州留下来给你做基业,以全咱们两兄弟这些年来的情谊!”明显是有些酒意上头了,王克柔根本不管别人到底愿意不愿意听自己的陈述,继续啰啰嗦嗦地补充,“但我这个人呢,跟老哥你不一样。没啥大志向,所求不过是自己有口安稳饭吃,顺带着再给孩子们弄个好前程。而最近这几仗打下来,兄弟我也明白了,这打天下和治天下,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干脆趁早投奔到朱总管帐下,落个下半辈子踏...!”
“王将军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你怎么知道,这天下将来一定就会姓朱?”黄敬夫猛然惊醒,迫不及待地出言打断。
不能让姓王的继续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难免张士诚会受到他的影响。如果常州军也走了回头路,自己心中那些抱负怎么还可能有机会舒展?吴越士绅的利益,又要依靠谁来保障?!
“是啊,王将军,还请三思!”
“王将军最好再观望一段时日,再做决断!”
“王将军不愿治下百姓将来再受刀兵这苦,可谓大仁!然朱大总管那边,却未必有王将军一席之地!”
不光是蔡延文,高启、宋濂等几个很少开口说话的江南名士,都陆续出言劝阻。在众人眼里,淮扬之治,只能起到一时之效。随后,便会是大乱的开始。所以,无论是为王克柔本人着想,还是为了常州军的安全着想,大伙都必须阻止镇江军的内附。
谁料那王克柔却是个心志坚定之辈。认准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只见他端起酒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红着脸四下里拱手,“诸位哥哥的好心,王某这里领了!诸位哥哥勿劝,王某做出这个决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心里念着跟九四的交情,所以在北去之前,才特地亲自过来说一声!”
“既然你决心已定,说与不说,还有什么分别?!”被王克柔的拗劲儿气得火冒三丈,张士信将手中酒盏用力往桌案上一拍,歪着脖子叫嚷。“无非将来领着兵马来征讨我兄弟时,心里能少些不安罢了!行,你尽管去,我兄弟洗干净的脖子,就在这里等着你就是!”
“可不是么,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畏惧淮扬那边火器犀利,自己先软了腿肚子而已!你尽管走你的阳关道,以后沙场上见了,咱们各不留情!”
“还说什么交情不交情。你要是真的念着跟我家主公的交情,何不把兵马也都留下,自己只身过江!”
....
张士德、张士贵、潘越等一干将领,也都红着眼睛附和。仿佛王克柔曾经欠了他几十万贯钱一般,需要当场追还回来。
“住口!”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张士诚不得不狠狠拍了下桌案,厉声打断。“王兄弟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那地盘和兵马都是舍命换回来的,自然他想给谁就给谁,什么时候轮到尔等替他来拿主意?都给我坐下,倒满了酒水向王兄弟赔罪!”
骂过之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王克柔,“兄弟你别往心里头去,都是我平时将他们惯坏了,一个个没大没小。你在去投奔朱总管之前,还记得跟哥哥我说一声,还,还给我留下一大块儿地盘儿,哥哥,哥哥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个情儿!”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也红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而落。“哥哥我不拦你,也没资格拦你。只希望你到了朱总管那边之后,千万还记得你在这边还有一帮子弟兄。若是有着一日飞黄腾达了,能帮着说几句好话,就帮着说几句好话。真的到了两家势同水火那一刻,领兵前来交锋的,也千万不要是你!”
说罢,双手掩面,肩膀不停地耸动。
王克柔看了,眼睛顿时也开始发红。抬起手来胡乱抹了几把,低声道,“九四,九四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头也难受!按道理,咱们俩相交这么多年了,你想独自去打天下,我该更向着你一些才对。但,但九四你别生气,我说句实话,我看不出你的胜算在哪儿。甭说胜算,连希望,我都看不到一点半点儿。所以,你这边张罗得越紧,我也只好走得越急。这些都是大实话,临别之前,我直接跟你说了。好听不好听,你都别介意!”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张士诚立刻止住了悲声。旁边的张士德、张士信等人虽然仍不满意,但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如此明白的地步,也没法再继续胡搅蛮缠了。
你常州军不谋求自立门户,我镇江军也许还不急着北附。而既然你张九四心里已经生了青云之志,那就不能再怪我王克柔跟你划清界限了。毕竟,争天下是要赌上全家人,连同手下众谋臣武将性命的。我王克柔虽然跟你交情好,看不到你赢的希望,当然不可能拿全家老小的性命陪着你去送死!
唯独黄敬夫脸大,见张士信等人都被王克柔说闭了嘴。摇摇头,冷笑着说道,“王将军这是哪里话来?你怎么知道我家主公就没有任何赢面?想在一年之前,那朱屠户不过也只占据了区区一个淮安而已。情况还远不如我家主公现在!”
“的确,一年半之前,朱总管只占据了淮安!两年之前更是不如,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左军都督,麾下兵不满千,将不满五,谋臣更是半个也无!”王克柔用泪眼瞥了他一下,冷笑着接过话茬。他看出来了,张士诚本人未必有多大野心,但黄敬夫、蔡彦文等谋臣,却个个都有当宰相的念头。所以很多问题,关键都不在张士诚本人身上,而是在他周围。
“但两年前,谁曾经知道这世上还有火炮?”顿了顿,他的声音陡然转高,“一年半之前,谁曾见过能五十步外贯穿重甲的火枪?还有那些花样不穷的攻城掠地利器,看起来每一件都非常简单。但在朱总管之前,诸位有谁曾经想到?”
“这......?”黄敬夫被问得放下酒盏,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
对于读书人来说,巫医乐师百工之流,俱属贱业。除了朱屠户这天生的杀猪汉,凡是上得了台面的大户人家,谁还会把心思放在那种地方?但火炮、火枪还有攻城车之类武器的犀利,却偏偏又是大伙有目共睹。若硬将其贬为奇技淫巧,恐怕非但说服不了王克柔,连常州军的将士们,恐怕也都不会答应。
“恐怕非但想不到,给了模子让诸位照葫芦画瓢,都未必做得出来吧?”王克柔却不肯见好就收,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借着几分酒意说道。“且不说以前我等受了朱总管多大恩惠,我镇江军练兵之术,学自淮扬。火炮、火铳,运自淮扬。身上穿着的铠甲,脚下蹬的战靴,连同弟兄们的中衣,也都产自淮扬。真正跟朱总管翻了脸,他把供应一断,我就得光了屁股上战场。你们说,我王某人有什么勇气,跟朱总管去逐鹿问鼎?”
这话,问得可太诛心了,让常州军内一众文武个个都面颊绯红,耳根子发烫。的确,大伙这一年多来没少往淮扬那边运粮食,但随着船回来的,却是武器、铠甲和各类军需。并且从价值上看,所得到的,远远超过了所付出的。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用着朱重九提供的兵器,穿着人家朱重九给制造的铠甲,还想掉过头去跟人家争夺天下。恐怕没等开战,自己这边士气已经先掉了三分!
但是,想让黄敬夫等人一下子就放弃各自的野心和执念,显然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因此,很快,宋濂就接上茬来,笑着说道:“的确,镇江和常州两家,对淮扬依赖颇多。但我两家也不是平白受了他的好处。至少,出兵牵制董抟霄的任务,我两家都做得全力以赴。并且拿下吴越之后,等同于断了蒙元朝廷的粮道。同样也是给朱总管提供了大力支持!”
“淮扬与镇江、常州两家,同气连枝。互相帮忙乃是份内之事!”高启接过宋濂的话头,继续笑着补充,“恐怕三、五年内,都将是这个样子。而三五年后,我常州军坐拥吴越,兵器甲杖,未必不能自给自足!”
“对,不就是火炮火枪么?我们自己也能造!未必永远求着他扬州!”张士德用力拍了下桌案,长身而起。“不信王哥就在我常州军的大营里等着,哪一别去,就住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保证给你造出和扬州那边一模一样的火枪来!”
“对,王哥,你就在我军中住上一个月,然后再想去哪里,我们都不拦着你!”张士信更是直接,干脆把强行留客的话,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信,我信!”王克柔却好像丝毫没听出二人话语里的恶意,笑着敲了下桌子,大声回应。“不过,你总是照猫画虎,别人岂会站在原地等你?有一样新鲜玩意儿,不知道九六你们见过没有?”
说罢,轻轻将罩袍一撂,从腰间露出一拍密密麻麻的木柄。
“这是......?”众人谁都没想到王克柔身上还藏着秘密,一时间,看得满眼迷雾。
搜身,只可能针对有敌意的人。必要的防范措施,也只能做到贴身侍卫那一级。像王克柔这种主动送礼上门,又跟张士诚有着多年交情的一军主帅,哪个有资格去搜他的身?而万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柄是什么杀人利器的话,在座众人,恐怕个个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手雷!”在众人疑问的目光中,王克柔说出了两个令大伙心惊肉跳的字眼。
然而很快,大伙就纷纷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头,一个摇头晃脑,乐不可支。特别是武将们,简直恨不得将王克柔叉到桌子上,拿酒坛子嘴对着嘴巴大灌特灌。
手雷那东西谁不知道啊,威力大是大,可不点燃捻子,就屁用没有!况且军中常用手雷,个个有小西瓜般大,装药都在一斤半之上。而王克柔腰中所别,却只有儿臂粗细,连木柄都算上才尺把长,并且连捻子都没有安在上面!
“诸位莫笑,这是淮扬新出的手雷。原来那种西瓜大小的,已经不再造了!”王克柔知道大伙发笑的原因,从腰间拿出一个手雷来,慢慢把玩。“原来那种威力大是大,但非膂力和勇气具备之士,根本发挥不出其作用。而越是往南,人的身材越矮小,膂力也越弱。所以大匠院那边,特地改成了眼下这种!”
“这么小的一个,能有啥用。总不能照着脑门上砸吧!”张士德一把抢走,摆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这前面是个铁管,后边是木柄。里头顶多装半斤火药,临战之前,还得现打孔装引线....”
“九六小心,不是那么玩的!”王克柔赶紧起身往回夺,却没有张士德力大。根本不可能再从后者掌握中将手雷夺走。气得连连摇头,大声说道:“要不说,咱们只会被落得越来越远呢。这手雷虽然比原来那个小,但使用起来方便多了,威力也不比原来的差。不信,大伙跟着我到外边看!”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答应不答应。从腰间又摸出两颗手雷,倒拎着,大步流星朝中军帐外走去。
张士诚、张士德和黄敬夫等人,连忙跟上。以免被王克柔与周围不熟悉的人起了冲突,恶了两家之间的感情。
转眼来的帐外,王克柔又朝空旷处走了十几步。指着一处被当作常州军当作校场的空地,大声道,“诸位停步,且看我来露上一手。这东西动静有些大,九四,你千万有个准备!”
说罢,也不用什么火媒火链,只是将木柄手雷尾部的蜡纸挖破,从里边抽出一根白白的细线。然后猛地用牙齿将细线一扯,挥臂第一枚手雷丢了出去!
“轰!”四十余步外,火光闪烁,照亮张士诚等人煞白的面孔!(注1)注1:手榴弹站姿投掷达标距离为35米。多年前的标准是40米。现在四十米为优秀。50米为能手。pla的记录为88米。
第八十五章 远谋 (下)
第八十五章远谋(下)
“轰!”“轰!”“轰!”王克柔扔了一枚还不过瘾,将腰间木柄手雷接二连三抽出来,朝着先前的爆炸点附近扔过去,把个常州军的营内大校场炸得浓烟滚滚。
他当年能靠个人勇武被官府提拔为义兵千户,膂力当然不可能太小。七八枚木柄手雷扔出去,落点隐隐形成了一条横线。若是恰巧有一队敌军从前方四十步处经过,少不得被拦腰切成两截。(注1)“好了,好了,别扔了。王哥,别再扔了!”刚才还在质疑手雷威力的张士信,双手捂着耳朵,大声劝阻。
这哪里是什么手雷,跟王克柔搭配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座人形火炮。还是连续发射的那种,根本不用清理炮膛!
“别,别再扔了。容易,容易引发误会!”张士德的胆子虽然比张士信大,却也惊得脸色煞白。手里捧着一根没打开尾部蜡封的手雷,丢下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进退两难。
再看其他黄敬夫、蔡彦文等文职,这功夫,就再也顾不上讥笑淮安军的火器只是一招鲜了。一个个手脚发软,两股战战。如果不是耐着自家主公那张铁黑色的面孔,恐怕早就掉头逃之夭夭。
不光是他们被吓呆了,周围一些正在巡逻的常州军将士骤然听到滚滚惊雷,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也被吓得脸色煞白,紧握着兵器茫然不知所搓。而正在军帐内喝酒镇江军亲卫闻之,却敏捷地跳了起来。趁着负责陪酒的将佐被爆炸声弄得魂不守舍的机会,三步两步冲到了王克柔身侧,把战袍的摆往起一撩,每个人腰间都露出齐齐的一排!
“这,王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快,快把手雷收起来,赶紧收起来!”张士诚这才如梦方醒,摆着手求肯。“老哥我对你绝无恶意,如果言不属实,情愿天打雷劈!”
“九四你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王克柔劈手从张士德手里抢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手雷,一边把玩,一边笑着对张士诚回应。“只是麾下弟兄们说你们常州军可能没有新式手雷,临行前非要我带上几个给大伙开开眼。怎么样,的确非同一般吧?根本不用什么火媒子,在这里把油纸挑开,一拉里边的绳子头.....”
一边说着话,他又迅速拉动了手雷木柄内的引线。然后将最后一颗手雷奋力向正前方扔;出去。
由玻璃粉和硫磺组成的引火药摩擦生热,迅速被拉燃。深藏在木柄内部的引线冒着青烟钻进铸铁压制的战斗部,点燃里边的颗粒化黑火药。“轰隆”,手雷在接近五十步远的半空中炸开,炸得周围的地面上烟尘滚滚。
“这样的手雷,才真正适合掷弹兵!虽然威力没有先前那种大,可有二十名掷弹兵跟着,千军万马里边也能走上一遭!”好像是在对张士德等人示威,又好像是在像张士诚证明着什么,王克柔拍了拍空空的腰间,大发感概。
此时此刻,他腰间虽然已经没有了一颗木柄手雷。给人的感觉,却远比先前危险。非但将黄敬夫、蔡彦文等一干谋臣吓得连连后退。即便张士诚本人,也悄悄向后挪动了两步,然后强打起精神回应,“可不是么,这,这都快赶上一门四斤炮了。还远比四斤炮打得快,打得准。要是落到那些丢石头出身的放羊娃手里,这,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说着话,他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朝王克柔身边的亲卫手臂上瞄。越看,越觉得这二十几人都是专门挑出来的掷弹高手,一旦受到什么威胁,就会跳起来,用手雷硬生生替后者开出一条血路。
“这就是我说,别人不会停在原地等你的原因!”知道自己的示威效果已经达到了,王克柔又深深地看了张士诚一眼,非常诚恳的劝告,“你只看到了火炮和火枪,却不知道,下一个月,朱总管那边又会拿出什么杀人利器来。等你学会了造枪造炮,并且适应了跟拿着火枪火炮的淮安作战,人家那边,估计早就又推陈出新了。一步晚,步步晚,你还能怎么追?!”
“嗯....!”张士诚沉吟不语。他知道王克柔是出于一番好意,怕自己将来生了跟朱重九争天下的念头,所以才苦苦奉劝。但是,野心这东西就像坟茔里的鬼火,只要冒一个头,轻易就无法熄灭。直到将能烧得东西统统烧光,或者被苍天打下来的惊雷劈成齑粉。
“不过依旧是火器之利而已!”黄敬夫唯恐张士诚被说动,硬着头皮凑上前,大声辩驳。“光凭着刀兵之利,就能定得了天下了?如此,暴秦又何来二世而斩。我等又何必舍死站出来,誓要推翻蒙元?!”
“那先生以为,天下以何而定?难道靠嘴巴来吹么?”王克柔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反问。
“当然!当然不是!”黄敬夫气得胡子上下乱跳,喘息着摆手,“当然不是光凭口舌之锋。亚圣有云,仁者无敌于天下。若仁者在位,必尊儒重道,亲君子,远小人。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四民各守其序,各安其业,而后域内大治,上下同心,众志成城.......”
“打住,打住,你说这些,我听不懂!”王克柔皱起眉头,连连摆手。“你就直接跟我说一句,打天下不靠刀兵靠什么?”
“除了兵戈之利之外,还要内修仁德,外积信誉!”黄敬夫是秀才遇到兵,满肚子大道理没人听。只好用尽量简练的语言,概而述之。
“那什么叫内修仁德?”王克柔看了他一眼,继续追问。
“刚才已经说过,其意有三。尊儒道、施善政,兴教化。”黄敬夫毫不畏惧,摇头晃脑地解释。
类似的话,他已经跟张士诚说了不下百遍,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种内在的连贯性和逻辑性,听起来毫无破绽可击。谁料王克柔此人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又摆了摆手,大声打断,“行了,行了,你说得再多,我也听不懂。我就是想问你一句,那朱总管在淮扬三地,先救下了扬州百姓六七十万,今年又从洪水中救下睢阳、徐州、宿州等地灾民一百三十余万,算不算仁德?”
“这-?”黄敬夫再度语塞。想要承认,却不甘心被人牵着鼻子走。想要否认,偏偏又鼓不起任何勇气。
“我再问你,朱总管在淮扬三地兴办作坊,让那些没有田地的闲汉,每月都能赚到一、两吊钱养活老婆孩子,算不算仁德?”
“这.....?”黄敬夫又是一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能让街头闲汉都找到个差事干,能赚到比当佃户还多的钱粮,当然不能算是恶政。但这些作坊,却严重动摇了士绅们在乡间的根基。谁想要将田租定得高一些,都将面临佃户门阖家逃入城中找活做工,不再替自己陇头刨食的风险。
王克柔却丝毫不体谅他的难处,像个大胜归来的将军般,继续刨根究底,“我还要问你。朱总管拿出钱财来,办社学,办县学,办府学,办百工技校。拿出钱来资助别人广开书院。让淮扬的孩子凡是父母肯答应的,都能有书可读。这算不算施仁政?”
“这.....”黄敬夫接连后退数步,牙关紧咬。淮扬之政,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就是这一条。将读书从一件高雅且困难无比之事,彻底变成了人人都能为之。虽然这种遍地开花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读书人未必能与自己这些“大贤”比肩。但久而久之,必将导致读书人的价钱彻底烂了大街。长袍秀才与市井小贩,地痞流氓同争一份钱粮,却丝毫不会觉得羞耻。
“这,这朱总管乱开学堂,胡解诗书,将儒门经典与打铁之书同列,岂能称仁?”蔡彦文性子远比黄敬夫要急,见后者迟迟驳不倒一个武夫,忍不住跳出来帮腔。“非但不能称仁,大乱之世,必从其始也!”
“呀——!”王克柔可能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说法,惊得两眼瞪起老大。“这可就奇怪了。救民百万不能称为仁,授人以渔不能称为仁,教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也还不能称为仁。反倒成了滔天大罪?敢情这仁义不仁义,全在你们这群人的嘴皮子上!给了你们这些人好处就是仁义,没给你好处都是暴君!如此,我看这部歪经,不听也罢!让开,让开,别污了王某眼睛!”
说完,伸手将黄、蔡二人向旁边一划拉。然后冲着张士诚说道,“有些话,我就不多啰嗦了,估计你也不爱听。明天一早,我就离开湖州。留下当地衙役在那里值守。你想要此城的话,尽快派人来取。别动手晚了,白白便宜了蒙元官府。”
“老王,你真的多留几日么?”张士诚心中此刻百味陈杂,轻轻拉了一把,低声挽留。
“不啦,不啦,再留下去,我怕赶不及这次整军!”王克柔侧了下身子,轻轻摆手。“九十四,咱们山高水长,后会,后会无期便好!”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猛然就觉得一阵轻松。再也不肯做任何停留,带着自己亲卫,大步流星朝军营大门走去。
“后会......”张士诚猛地地举起手臂,想了想,又无力地垂下。所谓后会无期,是知道他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不欲将来跟他战场上相见。而这种事情,有谁能决定得来?
“主公,那王克柔今日对我军知晓颇深。如果就这样让他回了淮扬,怕是对您不利。”潘元绍悄悄地走上了,在张士诚耳边低声商量。“那手雷虽利,射程却比不上弓箭。待会儿我带两百弓箭手追上他,事成之后后往蒙元那边一推,就说他出来饮酒时防护不周,被蒙元鞑子给杀了。然后您再起兵为他复仇......”
“啪!”张士诚抬起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将潘元绍打得倒飞出去,满嘴吐血。“复,复个屁!你等着给我复仇的是不是?!滚,你给我滚远点儿。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九十六,给我把宝剑挂在辕门上,今天如果谁敢出营追杀王兄弟,你就给我直接取了他的人头!”
注1:有了玻璃粉之后,简易引火装置很容易搞定。因为安全需要,这里没写详细配方。非纯军事说明文,大伙一笑而已,别往细里头琢磨。
注2:张士诚,又名张九四。前文多处写成了九六。正版中已经做了修改。
第八十六章 双赢
第八十六章双赢(上)
“轰轰!”“轰轰!”“轰轰!”岞山北侧一处丘陵旁,炮击声此起彼伏。黄褐色的烟尘被炮弹一团接一团送上半空,将人的视线遮挡得模模糊糊。
“滴滴嘀嗒嗒嗒哒哒哒-----”清脆的唢呐声响起,无数黄绿色的人影在丘陵顶端闪动。是淮安军发起冲锋了,他们好像中了什么巫术般,一听到这种怪异的唢呐声响,就都变得奋不顾身。而蒙元将士,无论是正在与淮安军交战者,还是远远地作为后备力量观战者,都两股发紧,头皮一阵阵发麻。
丘陵上的元军将士迅速后退,就像阳光下的残雪一般土崩瓦解。而淮安军却越战越勇,很快就将阵线推过的山丘顶端,朝着另外一侧快速下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危难之际,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突然响起,宛若海面上半夜里吹过来的北风。一杆写着“康”字的羊毛大纛从山丘另外一侧竖了起来,无数手持举盾,身披重甲的禁卫军将士,迎着淮安军顶了上去,将自家溃兵和对手,一并牢牢遏制。
“是雪雪大人!”有人尖叫出声。
“雪雪!”
“雪雪!”
四下里,欢声雷动。禁卫军、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还有从塞外各地征召而来的罗刹人、康里人、孛烈儿人、捏迷思人,个个喜形于色。
能挡得住朱屠户倾力一击的,只有禁军达鲁花赤雪雪麾下那百战余生的那五千精锐。其他各部,包括脱脱丞相的两万嫡系,都没同样的本事。这已经是连续一个多月来,屡经检验的事实,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
而脱脱北返之后这一个多月来,官军的所有能拿上台面的胜利,也都是雪雪大人所取得。其他众将,根本无法在朱重九、王宣和徐达、胡大海这两对组合中取得任何便宜。
“滴滴答答,嘀嘀嘀,哒哒哒.....”山丘上唢呐之声再响,却是换了另外一种相对柔和的曲调。淮安军的阵线开始主动收缩,缓缓后退,而雪雪大人的队伍,则追着他们的脚步收复战场上的几处要地,羊毛大纛起起落落,万众瞩目。
“雪雪!”“雪雪!”“雪雪!”“雪雪!”,四下里,欢呼声更加高涨。将士们崇拜英雄,特别是在战局对自己一方明显不利的情况下,他们更需要一名英雄来振作军心。而雪雪,无疑就满足了大伙的这种要求。出身不算太高贵,却文武双全。家世不算太雄厚,却能年青青就身居高位。并且在战场上,也屡屡取胜。即便偶尔受到挫折,也很快就能重新爬起来,通过击败对手来洗刷前耻。
仿佛听到四下里传来的欢呼声,羊毛大纛举得更高,挥得更急。数千禁卫军将士迅速翻过山丘顶,一人高的巨盾,包裹住身体所有要害的重甲,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就像钢铁怪兽。
淮安军的火枪不停地打在盾牌上,打得盾牌表面木屑飞溅。但是,高速而来的铅弹却始终无法穿透盾牌表面。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禁卫军将士越发勇敢,排着整齐的方阵,继续快速前推,包裹着钢铁的战靴落在山坡上,震得地动山摇。
“轰轰轰轰!”淮安军的火炮开始发射,杀伤力却大不如前。很快,火铳兵和炮手们,就放弃了继续浪费弹药。赶在双方发生实质接触之前,果断后撤。禁卫军则高举着大旗追了过去,收复半面山丘,收复丘陵顶的高地,追着淮安军的脚步杀向山丘另外一侧,咬着淮安军的尾巴杀进一道密林。火炮的轰鸣声和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
“雪雪,雪雪,雪雪!”无数因为地形限制,无法及时冲过去给自家袍泽提供支援的蒙元将士,臆想着羊毛大纛下那个伟岸形象,喊得愈发大声。只有雪雪能对付得了朱屠户,其他人都难当此重任。只有雪雪才能尽快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半年多,枯燥而乏味的战事,其他人只会继续拖拖拉拉。只有雪雪,才能.....
“雪雪,雪雪,雪雪!”厚重的羊毛大纛下,大元禁军达鲁花赤雪雪双手捂住耳朵,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胜利来得如此轻松,几乎是兵不血刃,他就收复了友军先前失去的数道阵地。然而,他却清楚的知道,每多一次胜利,自己的脚步,就距离鬼门关又近了数尺。
淮安军是故意在示弱,朱重九的示弱对象,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多月来,只要自己的战旗出现的地方,淮安军就主动退避。用一个接一个虚假的胜利,将自己的威望推上了顶点。然后,他们必然会在某一天,突然松开手.....
雪雪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他却清醒地知道,那一天来得越晚,自己死得越惨不忍睹。连续逆势收复了六座城池的大英雄,朱屠户的宿命之敌,大元天可汗妥欢帖木儿钦点的无双国士,禁卫军重新崛起的唯一希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会出现一幅什么情景?那摧毁得已经不仅仅是他雪雪一个人的形象,整个康氏家族,一个月来始终为他摇旗呐喊的月阔察儿、郭恕、二皇后奇氏以及其所有党羽,甚至大元可汗妥欢帖木儿本人,都将瞬间被全身上下泼满污水。而那些明面儿上的政敌,那些潜在的对手,那些曾经的盟友,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露出雪亮的牙齿!
“大人,朱贼退出林子,往下一座土山去了,咱们还追不追?”禁卫军千夫长哈尔巴拉凑上前,黄褐色的小眼睛里头写满了兴奋。
这种仗太过瘾了,敌军不战而退,自己这边则毫发无伤。大笔大笔的战功,大笔大笔的奖赏,就像冬天的雪片一样,轻轻松松落满每个人的头顶。而自己这边所要付出的代价,却只是偶尔让雪雪大人去跟朱屠户碰上一面,随便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追什么追,归师勿扼,你难道不懂么?”雪雪忽然怒火上撞,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鞭。然而,当看到千夫长哈尔巴拉那惊诧的表情,他顿时又觉得浑身发软。手中的马鞭,无力地掉在了地上。“你想办法去给朱屠户送个口信儿,我要见他。我今夜就要见他。地方随便他定,我要见他最后一次!”
“是!”哈尔巴拉低声回应,随即警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再度将手中弯刀高高地举起,“雪雪,雪雪,雪雪!”
“雪雪,雪雪,雪雪!”成千上万人呼喝响应,声音如松涛般,在层峦迭嶂间反复激荡。
与朱重九做得交易多了,双方都已经是轻车熟路。当天后半夜,雪雪就在距离战场五里外的另一座山丘后,见到了自己的邀请对象,淮扬大总管朱重九。
“雪雪,我的老朋友,好兄弟。多日不见,你可越发风流倜傥了!”隔着十几步远,后者就遥遥地张开了双臂,以标准的蒙古人招呼朋友礼节,向雪雪表示欢迎。
白天在万马军中宛若天神的雪雪,却忽然好像换了个人般,怯怯地停住了脚步。然后猛地躬身下去,低声说道:“不敢,雪雪何德何能,敢跟朱总管称兄道弟?!您放过我吧,我,我求您了。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拿来!”
“什么意思?莫非你嫌我白天败得还不够快么?!”朱重九被雪雪谦卑的举动弄得一愣,停住脚步,双臂僵在了半空当中。“那你给我个信号啊,我看到后,肯定尽力帮你的忙。咱们兄弟谁跟谁啊,你还用为这事儿亲自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不是!”雪雪被朱重九的话,刺激得无地自容,一边摆手,一边呻吟般祈求,“你,你不能,不能继续这样做了!求,我求求你,别再这样做了。真的不能了!算我求你了!你这,这不是拿我往火上烤么?”
“怎么,雪雪大人不想打胜仗了?你看我,好心偏偏办错了事情。”朱重九诧异地看了雪雪一眼,满脸歉然,“不过想改过来也简单,洪三,去给王宣将军传令,明天一早,全军向雪雪大人的驻地发起猛攻!”
“是!”徐洪三痛快接令,举起唢呐,就要奋力吹响。然而雪雪却像突然被马蜂蜇了屁股办跳将起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别,别吹!别吹!我求你,别吹。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你让我再想想,一会,一会就行!”
“你看,你这人就没个准主意!”朱重九走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来坐下喝杯茶,夜长着呢,你尽管慢慢想!只要别耽误了明天早晨的战事就行!”
雪雪像被抽了筋的狗熊般踉跄了数步,借着他的拖动力量,缓缓前行。额头、鼻尖、两鬓,汗出如浆。“大总管,大总管,放过我这一回,再放过我这一回。我,我下次,下次肯定不敢了!”
“行,咱们俩啥交情。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演戏给人看。赢、输,还是平局,都随便你挑!”朱重九非常豪爽地点点头,然后将目光再度转向徐洪三,“派人给王宣将军传令,明天一早,捡距离雪雪大人最远的那个元军营头发起进攻。咱们不给雪雪大人添麻烦!他演累了,需要好好歇息几天!你亲自去传令,大半夜的,别吹唢呐吓唬人。告诉王宣将军,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徐洪三再度大声领命,然后飞身跳上战马,疾驰而去。
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离开,雪雪用力推开朱重九的胳膊,缓缓蹲在了地上。
“别这样么,我又没把你怎么着!”朱重九笑呵呵走上前,扶起他,缓缓走向一个事先布置好的毡凳。“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咱们俩打这么久交道了,你还不明白么,我这个人最喜欢直来直去。你要是真的想跟我断绝来往,也行。从明天起,两军阵前再相遇,我就拿出全部本事跟你的兵马硬做一场。反正,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为难!”
“你.....”雪雪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朱重九坦诚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那是一只魔鬼,喇嘛经中所说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永远陷入沉沦的魔鬼。自己当初,就是因为相信了他这双坦诚的眼睛,才答应跟他做第一笔交易的。自己当初只是为了挽回朝廷颜面!自己当初,原本跟他说好了,做过一次之后就停手,然后谁都不认识谁、谁料,做英雄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让人品尝过一次之后,就忍不住要品尝第二次。于是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自己就带领着五千禁军残兵,创造了一个传奇。每五天收复一城,从济南一直收复到了益都,然后又收复到了安丘和潍州。虽然因为友军配合迟缓,在平度城下吃了一场小败,但转过头,就又当着脱脱本人的面儿,在密州把场子找了回来!
而获取这些胜利,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至今未曾威胁到大军的安全,也未曾涉及到核心军机。
然后,整个事态就脱离了掌控。没有人能在硬碰硬的战斗中,挡得住朱重九。只有自己能,自己麾下这五千多兄弟,每次只要一出场,就能吓得淮安军战斗力降低大半儿,然后不得不且战且走。一场接一场的胜利,铸就了自己的常胜美名。然后每获取一场胜利,脱脱的脸色就冰冷一分。
雪雪不敢猜测脱脱看没看出来,朱重九在故意跟自己两个配合着演戏。也不敢猜测倘若脱脱知道自己先前那么多骄人战绩也都是朱重九有意想让,会怎样收拾自己。他甚至无法让这场戏停下来,让两军之间的关系恢复到原本正常的状态。因为一停下来,自己麾下这五千“精锐”兵马就会被彻底打回原型,等着他的,肯定是一把冰冷的断头刀。
唯一的希望,就是脱脱能迅速打败朱屠户,让所有秘密都淹没在一场大胜中。然而,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背靠着登莱的朱重九,随时可以从海上获得支援。用兵老辣的徐达,又像一块牛皮糖般,死死缠在脱脱身后。一个多月来,脱脱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将朱重九逼退了五十余里。而徐达却在脱脱身后,将察罕和李思齐等人打得落荒而逃。
再继续这样纠缠下去,真相早晚会大白于天下。而只要那一刻到来,雪雪相信,自己和哥哥哈麻,都会被皇帝陛下果断抛弃。到那时,脱脱,可以将其丧师辱国的罪责,一股脑的全推到自己身上,然后果断跟朱屠户握手言和,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大都城中,以清君侧!
如果当初自己不接受朱屠户的好意.....,猛然间,一股悔意涌上雪雪的心头。那样的话,顶多是自己一个人死,不会拖累哥哥哈麻,不会拖累禁军中这帮兄弟。想到陪自己做戏做了这么久,却从没走漏丝毫风声的阿木古朗、哈尔巴拉、乌恩其等人,雪雪就恨不得以头撞树。每个人身后都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每个人身后的利益都盘根错节。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折子戏中的一个白鼻子小丑,无论在戏台上跳得多么欢,卸了妆后,就一文不值!
“至于么,你?”一块洁白的拉花棉布手巾,忽然从眼前落下。同时传入耳朵的,还有朱屠户那魔鬼一样的声音,“打胜仗总比打败仗强吧?难道你们那边,打了胜仗,反而成了罪名?”
“你——!”一把推开手巾,扬起双通红的眼睛。魔鬼,朱屠户就是魔鬼,自己已经出卖了灵魂,自己绝不能继续接受他任何好处。
然而,魔鬼的声音,却继续往他的耳朵里头钻。不疾不徐,充满了诱惑,“把这一仗结束吧,咱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死得人已经够多了。继续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没任何意义。脱脱打不垮我,我也同样没本事现在就打败他。不如算作平局。咱们各自撤兵,等积蓄足了力量,再重新打过!下次你多带些兵马和火炮从大都过来,咱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再联系。就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结束——?”雪雪瞪圆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重复。
让这场战争就此结束,让所有交易也就此终止。然后,掩饰掉一切痕迹,等下一次重新来过。也许,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但,自己又怎么可能做得了脱脱的主儿?
“是不是觉得脱脱不会答应,我要是他,也不答应。否则,你回去就是英雄,而我则成了万夫所指。”朱重九将手巾折了折,继续递到雪雪面前。“所以,我要是脱脱,就一定要死撑下去,能让你战死沙场最好。即便你不战死沙场,也想办法抹掉你以前的功劳,以掩盖我自己的无能。”
“别说了,别说我,求求你别说了!”雪雪像疯了般,一把抢过毛巾,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我闭上嘴巴简单,但别人怎么做,却不受我控制!”朱重九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最近感觉很不对劲,脱脱好像是故意在派你来跟我作战。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你。所以才努力把你往高处推,直到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战绩难以置信!”
“别说了,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聪明!!”雪雪忽然跳了起来,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在等着我把牛皮吹破。然后当着十几万人的面儿,打我,打我哥哥,打皇上陛下的脸。他就是这么个人,他绝对就是这样想的!我,我.....”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他又缓缓软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确,真相其实早就被脱脱看出来了,只是,只是他在将计就计,准备利用此事,达到最大的目的。而自己,一步步被推向悬崖却不自知!
“结束掉它,你有这个能力。雪雪!我相信你!”朱重九也缓缓地蹲下去,双手抱住雪雪的肩膀,像对待好朋友般,用自己的胳膊,给对方提供勇气和力量。“咱们俩最后做一笔交易。你帮我结束掉这场战斗,然后我帮你解决掉脱脱!最后一笔,咱们两个从此一拍两散!你回你的大都,我回我的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