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下放
郑泽如大笔一挥,许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原来只是单位自查的右派,现在变成真正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妥妥的戴上了帽子。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些情面,将陈南的极右分子的大帽子减轻了一些,划成一般右派分子,而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龚梓君被免去财政厅长的职务,发去江北盐湖劳改农场改造;阮铭川也被开除公职,在家听候处理,随叫随到;林文龙被民盟开会撤销副主席职务,发配到江大茶炉房烧锅炉去了。
陈南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带职学习的报社干部,出了这种事情,报社不会留他,江大也不会留他,经组织决定,将他下放到江北第一中学去工作,右派分子当然是没资格教育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分配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吧。
组织决定下达之后,陈南很委屈,他至今搞不懂为什么风向突然就变了,自己也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对劲,带着鄙夷和仇视,就连自己的女朋友也提出了分手。
陈南的女朋友是江东大学中文系的团支部书记,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两人刚确立恋爱关系没有多久,陈南就被打成了右派,女朋友一直没露面,委托同事送来一封分手信,要和陈南划清界线。
工作没了,学业没了,爱情也没了,还被打成了右派,陈南遭受多重打击,苦不堪言,可又无人倾诉,父母在北京,大姐醉心医学研究,大哥在北泰工厂里上班,小妹年纪还小,家里有夏姨,林姨,光舅舅的事情就够让她们头疼的了,不忍心再添乱,所以陈南的苦闷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
他尝试着去找组织辩解,可是求告无门,他现在不是陈省长的儿子,而是右派分子,所有的大门都对他关闭。
陈南一夜白头,背起简单的行囊,下放北泰。
北泰这个地名是陈子锟取的,现在已经渐渐淡化,因为是江北地委和行署所在地,所以通称江北,一些单位的名称也做了相应改变,比如原先的国立北泰高级中学,现在叫江北第一中学。
这是陈南的下放单位,身为右派是不能教课的,根据上级指示,他被安排在图书室当管理员,中学的图138看书网馆不能相提并论,一共就几千本书,每日里也没几个人来借书,所以工作清闲的很。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对这位省城来的右派都另眼看待,没人和他聊天说话交朋友,就连中午在食堂吃饭,别人也都躲着他。
陈南从没体验过这种屈辱之感,时时刻刻如芒在背,他甚至觉得连中学生们都在自己背后指指戳戳的,他真想大声呐喊,我不是右派!但那样做的结果只能让别人更加鄙视自己。
深深低下头,端着饭盒向前走,前面座位上一个敦实汉子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陈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饭盒里的稀饭都洒了,邻座几个女同事的裤脚鞋子被弄湿,陈南的眼镜也摔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南忙不迭的道歉。
那几个女同事没说话,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端起饭盒茶缸子走了。
陈南捡起眼镜戴在脸上,转头看那个伸腿绊自己的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脸横肉,袖子卷起露出黑粗的汗毛,不是善茬!
“你这个同志为什么绊我?”陈南质问道。//.//
汉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右派分子!你哪只眼看见我绊你的,有谁作证?”
陈南回头看看那几个女老师,她们都装没看见,远远的低头吃饭。
汉子拿起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丢下一句骂:“***的右派,还敢血口喷人,明天就开会斗你!”说罢扬长而去。
陈南气的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自己是右派,而对方分明是工人阶级,政治地位有差距,这个道理没处讲去。
食堂勤杂工走过来悄声说:“别惹那个人,他叫聂文富,是咱学校的茶炉工,狠着呢。”
陈南点点头:“谢谢你。”
中午饭没吃上,陈南也一点不觉得饿,先用胶布粘好眼镜腿,回图书室继续写申诉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写上省委郑泽如同志亲启,贴上邮票,锁上图书室,前往邮局。
将信投入邮筒,仿佛投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陈南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车上有两个中年妇女在聊天,一人说她邻居的儿媳妇生了个女儿是残疾,脚掌外翻,将来肯定是瘸子。
“啧啧,真可惜,咋不一生下来就丢尿盆里淹死呢,反正是个赔钱货。”另一人叹息道。
陈南插嘴道:“脚掌外翻是可以矫正的,我小时候不但脚掌外翻,听力也很差,后来经过针灸也痊愈了,要相信医学。”
两个妇女白了他一眼,不搭茬。
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人却回头深深看了陈南一眼。
到站后,陈南下了车,忽听身后有人喊:“这位老师。”
一回头,不认识,是个陌生妇人,约莫五十多岁,面貌端庄,衣着朴素但很整洁。
“您叫我?”陈南道。
“您是第一中学的老师吧,我儿子就在一中读书。”妇人搭讪道,口音带一些南方味道,没来由的让陈南觉得一丝亲切。
“是啊,我刚调来的。”
“老师您贵姓啊?”
“免贵,我姓陈。”
“看您的样子,今年有二十七岁了吧?”
陈南有些纳闷,这位阿姨猜的真准,自己是1930年生,周岁正是二十七。
“是啊,您有事?”
“没事,随便聊聊,您教什么课程?”
“我在图书室。”
“是这样,我刚才在车上听您说,小时候曾经得过病,脚掌外翻和耳朵的问题,正巧我有一个亲戚小时候发烧,耳朵聋了,想打听有什么好的医生。”
两人边走边聊,直到学校门口陈南才说声再见,径直进了单位,那妇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
……
省城,淮江日报社,这里是右派泛滥的重灾区,社长阮铭川被打倒之后,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兼任社长一职,并且给社里定了个指标,必须揪出残余右派,人数定为全体职工的百分之五。
各部门开始自查,编辑们互相揭发检举,但怎么都凑不够百分之五,还差那么几个人。
张广吟所在的第四编辑室也在开会揭发右派,不过大家平时关系都不错,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样干坐着,因为中午吃了半个大西瓜,张广吟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飞快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小便之后回来,编辑室的右派已经确定了人选,就是他。
晚上,张广吟步履沉重的回到家,告诉妻子刘媖,自己也成右派了。
“这不胡来么,怎么随便把人打成右派,我找他们说理去!”刘媖当即就要出门,被张广吟死死拉住。
“千万不能去,不然连你都得连累,咱家一个右派就够了,两人都右派,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张广吟是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遇事忍气吞声惯了。
刘媖道:“好,我不给你惹麻烦,我去找大姐,这总行了吧。”
张广吟道:“大姐回来了?”
刘媖道:“今天中午刚到,小南被打成右派下放江北,她这个当母亲的能不着急么。”
张广吟道:“大姐接触的高层人士多,兴许能帮上忙,咱俩一起去。”
两人这就去了枫林路陈家,不过刘婷不在家,据说是去了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家。
“那咱们等一会吧。”刘媖两口子不敢去郑书记家打扰,就在陈家等待。
刘婷风尘仆仆赶到省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热爱政治的儿子小南被打成了右派,而且是罪证确凿,上面钦点的大右派。
反右运动风起云涌,轰轰烈烈,就算陈子锟亲自出面,怕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是江东省的一把手,给几个右派摘帽子还不算难事。
刘婷和郑泽如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早在北洋时期,郑泽如潜入江东发展地下党,麦平和刘婷两个在校生就是积极分子,刘婷更是奉命打入敌人内部,收集军阀陈子锟的情报,只不过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反而被陈子锟俘虏,做了人家的情人,和组织的关系也就中断了,直到解放战争时期才恢复。
除却这一层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件事已经在刘婷心底隐藏多年,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
但郑泽如却不愿意见她。
小洋楼门口,第一书记的爱人潘欣饱含歉意道:“真是不巧,郑书记去外地调研反右工作,不在家里。”
刘婷道:“我下午去省委,他还在开会,怎么这会儿就去外地了?”
潘欣道:“开完会去的,最近工作太忙,你也知道,事无巨细都要他这个书记操心。”
刘婷多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郑泽如不愿意见自己,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请转交郑书记,务必让他看到。”
潘欣道:“好的,我一定转交。”
二楼窗口,郑泽如掀开窗帘一条缝隙,看刘婷黯然离去,心中略有歉意,但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陈南的申诉信,心中又充满了不耐烦,这个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好歹,组织上已经对他宽大处理了,还不断写信申诉,仿佛冤枉了他似的。
潘欣上楼,轻声道:“她走了,留下一封信。”
郑泽如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看见了,潘欣不敢打扰丈夫的思路,留下信封,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第一书记到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终于做出决定,把陈北的申诉信信转给陈南现在的单位,江北第一中学,让一中的教职员工们好好帮助陈南反省。
至于刘婷送来的那封信,他根本就没打开看,直接丢进了纸篓。
……
江北第一中学有自己的浴室,一三五男职工洗澡,二四六轮到女职工,也可以带家属一起来,到了晚上,还面向住校学生开放。
星期二的傍晚,一群住校女生抱着脸盆拿着毛巾和香胰子,一路叽叽喳喳来洗澡,九月份刚开学没多久,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女生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显出青春诱人的曲线来,锅炉工聂文富刚把水烧开,蹲在门口叼着一支烟看女生们经过,喉头一阵蠕动,他在吞咽涎水。
女生们进了澡堂子,脱了衣服抱着盆,各自寻找淋浴头冲起来,互相打量着身材,彼此开着玩笑,浴室里充满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蒸汽。
忽然,一个女生不经意看到墙上的通风口处有一双yin邪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她们。
一声凄厉的惊叫,脸盆咣当落地。
女生们大喊:“抓流氓,快抓流氓!”
附近的教职员工听到声音,迅速赶过来抓流氓。
陈南正心事重重的走在校园中,想着郑书记的回信也该到了,忽然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被踢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
锅炉工聂文富威风凛凛,一只脚踩在陈南背上,大声嚷嚷道:“流氓抓到了,就是这个臭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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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母亲
孙主任一眼就看见了被打成了猪头的聂文富,登时大惊失色,再看锅炉房里一帮陌生面孔,一个赛一个的凶狠狰狞,慌忙回头拉住民警的胳膊:“民警同志,快把这些歹徒抓起來。”
刚才孙主任回家路上正遇到巡逻民警,就把他们叫來押走陈南,这两个公安是辖区派出所的人,穿着白警服,带红裤线的蓝警裤,头顶警徽,威风凛凛,别看就俩人,但震慑一群地痞流氓绰绰有余。
为首的中年民警上前一看,乐了,伸出手道:“陈处,怎么是你啊?”
陈北和他热情握手,胡传峰很有眼力价,立刻掏烟敬上,给两位民警同志点燃,介绍起案情來。
各单位的保卫干事经常到公安局进行业务培训或者开会,大家都是熟人,更何况陈北大名鼎鼎,在公安系统内部无人不知,四年前就因为逮了他,地区公安处的头头脑脑全部免职,这教训还不够深刻啊。
再者说了,人家晨光机械厂的级别高,又是国家重点工业企业,保卫干事的配枪都是新出厂的五四式,派出所民警的配枪用的还是老掉牙的王八盒子哩,陈北是副处长,级别比他们派出所长高了不止一级,普通民警能管得了人家么?
胡传峰虽然喝了二两,但脑子很灵光,滔滔不绝把案情介绍一遍,民警相当重视:“这个这个聂什么,简直太可恶了,自己偷看女澡堂不说,还倒打一耙,污蔑好人,非严办他不可。”
说着将陈北拉到一边商量:“陈处长,这案子咱保卫处就别插手了,交给我好了,保管让姓聂的不死褪层皮,再不然直接办他两年劳教,到盐湖农场吃沙子去。”
陈北掏出半包中华烟塞过去:“老宋,那就麻烦你了。”
“这就外了。”老宋往外推了两下,还是收了烟,掏出铐子要拷聂文富。同事说:“他这个样子根本爬不起來了,怎么带回所里?”
老宋直接扭住起聂文富的胳膊,将他拷在锅炉房管道上,拍拍巴掌道:“先让他在这反省反省,明天开车來提人。”
聂文富今天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本以为是个软柿子,沒想到踢到了铁板,被暴揍了一顿不说,还要吃官司,好在他是个滚刀肉,这些都不算事
陈北搀起弟弟,招呼道“弟兄们,撤。”
保卫干部和民警们正想离开,教导处孙主任挡住了去路,气的胸前一起一伏,声音都颤抖了,指着陈北的鼻子喝问:“你哪个单位的?”
民警老宋刚要解释,孙主任又指向他的鼻子:“你们还是不是人民公安,竟然和犯罪分子沆瀣一气,殴打我校职工,还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还是不是**的天下!”
义正言辞的一番质问,老宋哑口无言,怎么忘了孙主任这茬,她可是远近闻名的难缠角色,结过两次婚,男人都忍受不了她的欺压,一个上吊自杀,一个逃走至今未归,第一中学从初一新生到校长,哪个不怕她。
陈北拍拍老宋的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站在孙主任面前,居高临下抱着膀子看着这位怨毒的教导主任。
“你是一中的领导吧,我告诉你,栽赃陷害殴打辱骂我弟弟这件事,我和你们沒完!想知道我哪个单位的是吧,小胡,告诉她。”
胡传峰上前傲然道:“臭娘们,站好了,别吓着你,这就是曾经击落二十八架日本飞机的空战英豪,起义英雄,朝鲜上空的王牌飞行员,我们晨光机械厂的保卫处副处长,陈北同志!”
孙主任眼睛都不眨一下:“晨光厂的就能欺负人是吧,副处长就能打人是吧,行,我找你们领导!”
陈北鄙夷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起开。”
孙主任拦住去路:“不许走!”
陈北一脚将孙主任踢飞,砸在聂文富身上,有个肉垫子做缓冲到沒摔伤。
“咱们走。”陈北扶着弟弟,带领众人扬长而去,到了校门口,和两位民警握手而别,然后将弟弟送到了晨光厂医务室。
晨光厂医务室和车间一样,是24小时都有人值班的,医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素质高的很,帮陈南检查了身体,只是一些皮外伤,无甚大碍,涂了碘酒,包扎了伤口,就可以回家了。
学校宿舍是不能回了,陈北带弟弟回家,同事们也各自回去睡觉。
回到高土坡的家里,马春花正陪着红玉说话,见丈夫带着鼻青脸肿的小叔子回來,赶紧上前道:“沒出人命吧?”
陈北道:“小的们下手有分寸,那瘪犊子死不了。”
马春花松了一口气,丈夫是个火爆脾气,而且近年來一直见涨,两口子在家里也沒少干仗,出去更是一个火药桶,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好在厂领导护着他,保卫处的同事们也都服他,倒也沒惹出什么无法收场的大祸來。
陈南情绪很低落,面对嫂子的询问不想多说什么,马春花也不再多嘴,给他收拾床铺去了。
陈北道:“要不是这位大婶來报信,你今天就彻底歇菜了,还不谢谢人家。”
陈南认出是那天在公车上遇见的大婶,便向红玉鞠躬道:“谢谢您了。”
红玉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失散了近三十年的儿子,但此刻却不是相认的时候,她哽咽道:“沒事就好,我回去了。”
陈北道:“我送您。”
“不用,照顾好陈老师。”红玉害怕自己再多呆一秒钟都会失态,忙不迭的走了。
“这位大婶真是好心,这样的好人不多了。”陈北也沒往心里去,张罗弟弟休息。
“明天先别上班了,在家修养几天再说。”他拍着弟弟的肩膀道。
……
孙主任简直都要气疯了,若不是天色已晚,她现在就要去地委告状,但黑天半夜的地委不开门,她只能忍下这口气,化愤怒为力量,回家去写举报信。
聂文富被拷在暖气管道上,孙主任打不开手铐,救不了他,她说:“聂师傅,你先委屈一下,明天我叫人來救你。”说完匆匆走了。
可怜聂文富半蹲着身子,不能站不能坐,腰疼的要命,漫漫长夜才刚开始,难熬的还在后头。
孙主任回到家里,拿出稿纸和钢笔,奋笔疾书,不吐不快,将满腔义愤化为笔墨,一篇铿锵有力的战斗檄文很快出炉,她觉得还不够力度,又拿出毛笔砚台,以淮江日报为稿纸,写下一张大字报來。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孙主任來到学校,将大字报贴在校门口必经之路的宣传栏里,然后跑到邮局,一口气寄出去六封举报信,分别给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厅、省教育厅、人大政协等单位。
江北地委和公安处当然也不会落下,孙主任亲自去递交了检举信,至于教育局就先不去了,毕竟要给本校留点面子。
等孙主任办完这些事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暖瓶倒了一杯茶,就看见一辆三轮摩托从校园后面锅炉房开过來,开车的是一位民警,车斗里坐着戴手铐的聂文富,一大群学生跟在后面围观,教学楼的每个窗口都探出脑袋來看热闹。
同事们交谈起來:“听说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是聂师傅哩。”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孙主任将茶杯重重一放,茶水四溅,同事们顿时不敢说话了。
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还是日本人时期留下的,用了快二十年的老货了,刚开出学校大门就趴窝了,老宋很窝火,下车猛踢马达两脚,对聂文富道:“下车,推着走。”
聂文富只好爬下车斗,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在后面推着摩托,老宋在前面扶着车把,警察和犯人一起前行,后面一群学生在哄笑。
迎面走來一个女人,整洁的列宁装,挎着皮包,一看就是省城來的干部,她狐疑的看了看老宋和聂文富,继续前往进了学校,向门卫打听陈南的办公室在哪里。
门卫道:“同志,你是陈南老师的什么人?”
女人道:“我姓刘,是陈南的母亲,从北京來。”
门卫道:“原來是陈老师的家里人,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昨天晚上……”
听门卫老头絮絮叨叨说了昨天的事情,刘婷心中巨震,道声谢匆匆赶往高土坡。
來到陈北家,马春花和陈北都上班去了,孩子送厂幼儿园,只有陈南一人在家,打开门,见到母亲的他并沒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喜或者委屈伤心什么的,只是淡淡的一句:“您來了。”
陈南脸上的伤还沒好,一个眼镜片碎了,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脸色晦暗,颓唐无比,刘婷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來:“孩子,你受苦了。”
邻居们在探头探脑,陈南道:“妈,进來说话吧。”
进了家门,刘婷道:“小南,别灰心难过,妈有办法帮你。”
陈南凄然一笑:“大哥也说能帮我,但是他把聂文富打一顿又能怎么样,澄清事实又能怎样,那些都不算什么,我的原罪在于右派身份。”
刘婷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平反。”
陈南道:“我的案子,中央都是挂号的,就算你找省委第一书记出面都沒用。”
刘婷正要劝慰,忽然外面传來敲门声。
陈南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昨天來过的王大婶,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鸡蛋。
第三十八章 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陈南有些纳闷,他和王大婶只是一面之缘,算不上多厚的交情,而且自己并不是任课教师,照顾不到王大婶的儿子,于情于理,对方都沒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
但他还是很客气的将王大婶请了进來,不但因为人家救过自己,更因为他对这位中年妇女有着一种说不出來的好感,熟悉而陌生,似乎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王大婶走进屋子,有些局促,因为她看到了刘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刘婷早不是当年的青春少女,但面容轮廓和当年区别不大,而且她的气度和打扮,都表明她就是陈南的养母。
陈南介绍道:“妈,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王大婶,一个学生家长,幸亏她及时报信,不然我就完了。”
刘婷赶紧招呼:“多谢您了,快坐下,我给你倒水。”
红玉沒料到刘婷会在,计划被打乱,预备好的说辞也泡汤,心中慌乱不堪,但想到陈南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的胆气又上來了,坦然坐下,和刘婷谈笑风生。
刘婷道:“您也真是,还拿东西來,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去登门谢您才是。”
红玉道:“您这话就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孩子是无辜的,怎能让他受这么大的冤枉,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最见不得这个。”
刘婷起身去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皮,随口问道:“您孩子多大了?”
红玉道:“高三了。”
刘婷道:“那是1938年生的了,跑反那年生孩子可真是受了大罪了。”此刻她想到的还是同年降生的陈姣,这孩子今年也上高三。
红玉道:“可不是嘛,孩子生在北泰市政厅地下的防空洞里,所以取名叫北泰哩。”
“咚”苹果落在地上,刘婷失态了,因为她知道在防空洞里生下的孩子是现任省委书记郑泽如的儿子,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郑泽如的前妻了,而当年小南襁褓中留下的字条分明写的是:父泽如,母红玉。
刘婷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迅速恢复了常态,捡起苹果,很镇定的问道:“大姐怎么称呼?”
“我姓王,王红玉。”
刘婷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嗓子眼发紧,陈南察觉不对,上前扶住母亲:“妈,你怎么了。”
“孩子,你出去走走,我和王大婶有话说。”刘婷扶着桌子道。
陈南狐疑不已,但还是乖乖出去了。
听到儿子脚步远去,刘婷才道:“一晃咱们有二十七年沒见了吧。”
当年在南京街头,刘婷从红玉手中买下残疾婴儿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沒留意红玉的模样,依稀只记得那女人穿一件绿色的旧旗袍,但红玉却将刘婷的相貌深深印在脑海里,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需明说,尽在不言中。
红玉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刘婷沒有去扶她,二十七年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该來的还是來的,红玉來讨要儿子了。
陈南是郑泽如的亲生子,这件事刘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连陈子锟都沒告诉。
这个孩子从小可怜,耳聋口哑脚掌外翻,现在不聋不哑腿脚也正常,其中刘婷付出的精力与心血不可计数,甚至为了这个孩子,她毅然选择不生自己的孩子。
身为母亲,红玉自然明白刘婷的心思,她泣不成声道:“我沒别的意思,就是感激您照顾孩子这么多年,您永远是这孩子的亲娘,我沒别的想法,就是能时不时看看他就好。”
外面咣当一声,窗台上腌菜的盆掉了下來,刘婷一惊,出门看去,院子里不见人影,出了大门,陈南正拔腿狂奔。
“小南!”刘婷大喊一声。
陈南头也不回。
红玉追了出來,两个母亲面面相觑,儿子已经知道了真相,究竟该如何收场?
陈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來到淮江岸边,茫茫江水汹涌东去,他拿起一枚石子尽力扔去,只在江中激起小小涟漪。
他坐在草地上,久久望着江水,直到黄昏。
……
省委,一封举报信直接送到了第一书记郑泽如的案头,举报右派陈南在北泰一中仗势欺人耍流氓,纠集一伙自称晨光厂保卫干部的歹徒疯狂殴打本校茶炉工,叫嚣打倒党委,信末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为何右派分子如此猖狂,为何政法部门不作为,究竟是谁在包庇右派,与人民,与党做对?
举报信是署了实名的,北泰一中教导处主任孙玉凤。
关于这封信的内容,其中不免夸大其词,但基本事实应该出入不大,他有些愠怒了,陈南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组织上已经宽大为怀,从轻发落他了,分配到中学工作还要闹出事端,激起群众不满,这孩子是从小惯坏了。
他拿起笔來在举报信末尾进行批示“严肃处理,以观后效。”,然后按铃叫秘书进來,吩咐他将信件发回江北。
一天过去了,郑泽如下班回家,从省委到枫林路高级干部家属楼之间只有五分钟路程,但他还是选择坐车,而且要在城内绕上一大圈再回去,这是多年从事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
回到家里,就看到妻子潘欣静静坐在沙发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潘,怎么了?”郑泽如有些疑惑。
“这是从你字纸篓里捡來的。”潘欣朝茶几上的一封信努努嘴。
这封信正是前几天刘婷送來的,郑泽如连看都沒看就丢进了字纸篓,而出于保密习惯,他的所有废弃文件都不会乱丢,而是由妻子亲自销毁,看來潘欣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
郑泽如有些好笑,潘欣这两天正和自己闹别扭呢,因为她的老同学刘媖的丈夫张广吟都打成右派,而自己不愿意出手帮忙,今天怕是又要借着刘婷的事儿和自己发脾气哩。
“你呀你,还是小孩子心性。”郑泽如坐下,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这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纸,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父泽如,母红玉,生于民国二十年五月初八。”
郑泽如的手有些颤抖,这是第一个儿子的生辰八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的问妻子。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潘欣反问道。
郑泽如忽地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几步,道:“这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第一个孩子是残疾,耳聋而且脚掌外翻,但刘婷的这个儿子却很健康,决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况且世间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巧合的事情。
“什么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到底娶过几个老婆,生个几个孩子?”潘欣忽然发飙,抓起沙发上的垫子扔过來。
郑泽如苦笑着说:“小潘,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潘欣径直上楼,抱着小杰夫下來,还背着一包行李,脸上泪痕依旧:“我回娘家去了。”
郑泽如道:“回去住几天也好,我让小李开车送你们。”
潘欣就这样回娘家了,第一书记的家里恢复了平静,郑泽如点燃一支烟,开始细细回忆陈家二儿子,越想越觉得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自己的,他拿起电话,那端响起轻柔的声音:“首长您好,要哪里?”
“给我接十号。”郑泽如道,这是陈子锟家的代号,电话局的小丫头们都是烂熟于心的。
电话接通,刘婷却不在,家里人告诉郑书记,刘婷去江北了。
……
天色已晚,陈南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里,王大婶早已回去,哥嫂也下班回來,正和小侄子一起玩,刘婷坐在院子里,神色如常。
“妈。”陈南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來的那个人,其实才是我的生身母亲,对不对?”
刘婷点点头。
这个问題,陈南在江滩上已经想通了,但得到妈妈的亲口承认,还是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想哭又哭不出,想喊又沒力气喊。
“好吧,其实爸爸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他继续问道。
刘婷再次点头:“小南,你听我说,当年……
陈南道:“不要说当年,我不想听那些借口,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孩子,其实你的亲生父亲你早就见过,他就是郑泽如。”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陈南的预料,他本來估计自己的亲爹应该是一位烈士,早就离开了人世,临死前托孤给刘婷也就是自己的养母,沒想到生父竟然还在,而且是省委第一书记,更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郑书记亲自批示将自己打成的右派!
“这不可能,这不科学。”陈南喃喃自语着走开了,眼神有些恍惚,显然接受不了双重刺激。
刘婷沒有去劝他,这种事情总要慢慢消化才行,她相信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只是这个儿子以后再不是自己一人独享的了,他会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父亲,而且那位父亲未必相认……
高土坡宿舍地方不大,刘婷回地区招待所去住,说明天再陪着儿子去见他的亲娘。
次日清晨,陈北起床刷牙洗脸,马春花去叫醒儿子,却不见小叔子的身影,问儿子:“叔叔呢?”
“上班班去了。”小陈光答道。
马春花喊道:“陈北,弟弟回学校了。”
陈北道:“这小子,回去也不打声招呼。”
……
陈南早早來到学校,却见所有人见到自己都绕着走,背后还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再看宣传栏里贴着大字报,言辞犀利,字字句句直指着自己,他心情愈发沉重起來。
回到图书室拿了暖壶去茶炉房打热水,只见聂文富脸上包着纱布,胳膊上打着石膏坐在门口,恶狠狠盯着自己。
这个恶棍竟然被放出來了,陈南吓坏了,顾不得打热水,仓皇逃走。
回到图书室,一个老师來传话:“小陈,校长让你去一下。”
來到校长室,校长和颜悦色,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最后道:“小陈啊,我前几天去省里开会,沒想到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來,这件事影响很大,很不好,省委主要领导都亲自做出了批示,我也保不了你了。”
省委主要领导这六个字深深刺痛了陈南,把自己打落凡尘的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么,他是江东一把手,想保护自己的儿子绝非难事,可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校长道:“你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你的改造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地区教育局已经决定,下放你到南泰县城关镇中心小学去。”
陈南平静道:“我听候组织处理。”
第三十九章 雾茫茫的世界
谈话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校长站起来伸出手:“小陈,那我就不送你了。【,138看书网”
陈南和校长握握手,没说别的,转身离去。
看他落寞背影远去,校长深深叹了口气。
陈南的行李还放在学校宿舍,回到宿舍门口,只见自己的被褥脸盆衣物鞋子还有一大摞书籍都堆在门口,屋门已经上锁。
宿舍楼门前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陈南,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离开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行李太多拿不完,只能拿了几本重要的书籍放进包里,匆匆出了学校,回到高土坡哥嫂家里。
到家的时候,陈北和马春花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刘婷一个人在。
陈南道:“妈,不是说今天去见她的么?现在就去吧。”
刘婷很欣慰,儿子终于愿意见亲生母亲了,她并未注意到陈南的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
两人出门,正遇到红玉来迎,于是三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车去红玉家,一路上陈南默不作声,刘婷和红玉没话找话,也颇多尴尬。
到了地方一看,红玉居住环境还不错,一栋两层小楼,窗明几净,院子里摆着十几盆鲜花,打扫的一尘不染,屋里摆设简单朴素,但该有的都有,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只有高级干部家庭才能拥有的东西,红玉家一样不落。
招呼刘婷母子落座,红玉忙着倒茶递水削苹果,殷勤的不得了,时不时看陈南一眼,目光中带着慈母的温馨,但陈南始终躲避着生母的眼睛,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
谈到当初抛弃儿子的经过,红玉的眼圈红了,拿着手帕不时擦拭泪水,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最终感慨道:“菩萨保佑,孩子遇到贵人,不但活了下来,还这么有出息。”
刘婷也跟着一番唏嘘,陈南依然一言不发,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是怎么过的。”刘婷看到墙上的合影,年轻的郑泽如正向自己微笑,不由得问起。
红玉道:“这年头陈世美遍地都是,他抛弃我们娘俩,我们还是得活下去啊,好在他还算有点良心,每月都寄钱来,日子过得还行。”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红玉说我已经买好了菜,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刘婷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红玉很高兴,道:“孩子,今天让你尝尝娘的手艺,红烧狮子头。”
陈南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刘婷责怪道:“小南,你怎么这样。”
陈南扭转脸,呆呆望着外面。
红玉赶忙劝道:“没事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始至终,陈南也没有喊红玉一声妈。
今天阳光明媚,外面车水马龙,陈南和刘婷慢慢走远了,红玉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悲是喜。
回去的路上,陈南没坐公共汽车,而是一路步行,昔日的博爱大道已经改名为中山路,路两旁梧桐树遮天蔽日,树影婆娑。
“妈,郑……郑书记他知道么?”陈南终于打破沉默。
刘婷道:“我给他留了信,现在他肯定是知道的。”
停了一会儿,陈南道:“今天学校通知我,下放到南泰去。”
刘婷一惊,县里生活极为艰苦,电灯自来水都没有,吃水都成困难,儿子从小锦衣玉食,怎能受得了这种折腾。
“你先别去,我会找你父亲想办法的。”刘婷道。
陈南苦笑一声:“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从小就给爸爸添麻烦,长大了也不消停,妈,你当初就不该收养我。”
刘婷怔了一下,道:“小南,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儿子,没有父母会嫌子女添麻烦的,你最近经历的事情多了些,还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不行妈带你去北京,换个环境也好。”
陈南淡淡道:“再说吧。”
……
省委,郑泽如坐在办公桌前已经一个小时没动了,桌前摆着那张泛黄的纸,此时他已经基本确认,陈南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长子。
对于这个儿子,郑泽如是始终心怀愧疚的,但他却从不后悔,因为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历史时期,革命者朝不保夕,随时会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甚至处决,又怎能确保一个有残疾的婴儿健康成长。
幸运的是,这孩子被陈子锟收养,让他过上了远超一般人的幸福生活,甚至连残疾都医治好了。
父子相认,本是人生一大喜事,但造化弄人,陈南卷入政治漩涡,被自己亲手打成右派,而且他的养父陈子锟身为民革高层,也许是下一步被打倒的人,在这种时候和陈家牵扯上关系,对郑泽如的政治前途是很不利的。
沉思良久,郑泽如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点燃这张泛黄的纸,盯着它慢慢卷曲,燃烧,变成灰烬。
按响电铃,秘书进来听候差遣。
郑泽如道:“省里对右派分子的处理要及时跟进,了解他们的改造及工作,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秘书道:“我这去了解一下。”
郑泽如点点头,继续伏案工作,秘书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门,出去直接打了几个长途电话分别到盐湖农场和江北地区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对陈南的情况格外关注。
做秘书的都是极有眼色的,郑书记突然关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关于陈南的检举信有关,考虑到领导和陈家的关系,估计是以保为主。
他心里这么一想,语气中不由自主就带了出来,对方也是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精,焉能听不出来,说教育局本来打算让陈南下放到南泰去,不过具体也要看他近期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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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泽如陷入沉思,秘书不敢打扰,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郑书记这么久,他从没见过领导如此长时间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县城的环境不免过于优越,我建议把陈南下放到比较艰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里的一些小山村,这样才有意义嘛。”
秘书有些不解,不过看到郑书记熠熠生辉的双眼,忽然明白了,领导是在真心为陈南好,只有置于死地才能后生,只有经过艰苦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书走后,郑泽如来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滚过,隔了几秒钟,一连串闷雷响起,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就要有一颗坚韧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风骤雨的能力。”第一书记按灭烟蒂,自言自语道。
……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饭,对于弟弟的下放问题,陈北两口子的态度截然相反,陈北强烈反对把弟弟下放到县里去,而马春花却说县城比农村的条件好多了,吃点苦对成长有利。
陈北将酒杯重重一放,瞪着通红的眼睛道:“臭娘们,你懂个屁,若是组织委派去乡下锻炼,那是对成长有利,可是这算什么?是发配,是左迁,是流放,小南已经这么惨了,还要把他弄到乡下去受罪,这不是整人么。”
马春花虽然是政工干部,但论讲道理却不是陈北的对手,孩子慢慢长大,她的火爆脾气也改善了许多,不和丈夫争论,抱着孩子到一边去了。
但刘婷却能看出,马春花不是吵不过陈北,而是让着他,便劝道:“小北也少说两句吧。”
陈北一仰头又干了一杯,道:“反正别想把我弟弟发配到乡下去。”
忽然传来敲门声,马春花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拿出工作证自我介绍说是地区教育局的,要送陈北下乡。
他们身后停了一辆嘎斯吉普车。
马春花将二人领进来,说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陈南下乡。
陈北一听就爆了,摔了筷子道:“还追到家里来了,我倒要问问是哪个做的决定,下放我弟弟到县城?”
教育局干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陈南下放地点不是南泰县城,而是苦水井乡,其次,我们只是来通知一声,顺便把陈南丢在一中的被褥送来,并不负责下放人员的交通问题,最后告诉你,陈南的处理,是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同志亲自批示的,你有意见,找省委说去。”
说罢,两人留下一纸调令和陈南的行李卷,扬长而去。
家里人面面相觑,陈南的问题似乎又严重了,直接被贬到江北最穷最艰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连喝水都成问题,要到十几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这个苦?
刘婷很惊愕,她万没料到郑泽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不挽救亲生儿子,还变本加厉的无情打击。
陈南却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本来他就没怎么吃饭,此时将饭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陈北想去劝两句,被刘婷拉住:“让你弟弟静一静。”
陈南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这一年来的整整遭遇浮现眼前,自己从上海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泰,现在又要到南泰县乡下去,生活上的落差远不如心理上的落差大,以前他是天之骄子,现在是过街老鼠。
更让他倍受刺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竟然如此绝情。
深夜,辗转反侧的陈南披衣起床,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封信,分别用信封装好,压在墨水瓶下,自己的手表和钢笔也放好,然后穿戴整齐,悄悄出门。
黎明的街头,薄雾笼罩,只有清洁工扫大街的沙沙声传来,陈南来到市政厅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大楼,上到四楼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雾茫茫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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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永离
w工人文化宫是苏式建筑,虽然只有四层,但层高五米,整体很高,陈南求死心切,头朝下栽下來,脑袋先着地,落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当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只装满水的暖水瓶,立刻引來了附近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婶,大婶在跑反的时候见惯了死人,对满地红的白的并不恐惧,扯开嗓子道:“有人跳楼了!”
晨练的,上班的,上学的,下夜班的,都聚拢过來,在陈南身边围成一个圆,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还是扫地大婶厚道,找了一张破草席将尸体盖住,但血已经弥漫开來,满地血红。
派出所民警姗姗來迟,掀开草席检查一下,尸体身上沒有任何证件,也沒有遗书,看年纪二十來岁,却不知为何寻了短见。
民警发动群众,问围观人群谁认识死者,大家就都摇头,都摔成烂西瓜了,本來认识的这下也不认识了。
沒辙,只好先找一辆平车拉到殡仪馆去慢慢处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里,就接到了报案,來人是晨光机械厂的党委副书记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遗书人不见了,想请求民警帮着找人。
民警告诉马春花,半小时前工人文化宫楼上跳下來一个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亲戚。
马春花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说好。
派出所沒有汽车,只有一辆老掉牙的三轮摩托,所长亲自开车送马副书记到火葬场殡仪馆,此时尸体才刚送到还沒來得及处理,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脸别了过去,她认出这就是自家小叔子陈南,昨晚还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今天却阴阳两隔,即便是心硬如铁的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
“对,他就是我弟弟。”马春花哽咽着说。
殡仪馆工作人员说:“确认了身份就好办了,让单位处理吧。”
马春花沒说什么,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马春花却喊小叔子吃饭,却发现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几封信,还有手表和钢笔,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赶紧喊男人过來,陈北打开信封一看,末尾是“陈南绝笔!”大叫一声不好,弟弟要寻短见,赶紧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厂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码几十个人出來帮忙,陈北招呼了一帮人到处去找弟弟,主要搜寻地域是淮江沿岸,因为投江自杀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却万沒料到,陈南选择了跳楼。
当马春花找到陈北的时候,他还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在江边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都嘶哑了。
马春花告诉丈夫,人找到了,在殡仪馆。
陈北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按还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來,喃喃道:“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呢。”
现在最大的问題是怎么这陈南的死讯告诉刘婷,陈北比陈南大十岁,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刘阿姨亲生,但抚养多年与亲生无异,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怎么承受的住。
刘婷住在地区招待所,凌晨时分就开始心绪不宁,洗漱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连早饭也沒吃就直接赶往高土坡,可是陈北家门紧闭,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陈南不见了,刘婷就觉得脑子轰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來。
她意识到,儿子凶多吉少。
在邻居家如坐针毡一般等了两个小时,陈北两口子终于回來了。
“小南呢?”刘婷该还抱有一丝希望,不甘心的看着后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给您说。”陈北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就在这儿说。”刘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楼,人现在殡仪馆。”
刘婷沒说话,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马春花早有预料,一把扶住她,抱起來送回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刘婷终于悠悠醒转,但她沒哭,而且很冷静。
“你弟弟有留下遗书么?”
“有。”陈南递上几封信,给父母家人的一封,给省委郑书记的一封,给生母红玉的一封,还有给唐阿姨的一封。
刘婷只打开了给郑泽如的那封信,只见开头是这样写的:敬爱的郑书记,很冒昧给您写这封信……”
信件内容只字不提郑泽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诉信而已。
刘婷长叹一口气,将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儿子。”
陈北迟疑一下道:“殡仪馆还在化妆,现在不方便看。”
刘婷凄然一笑:“我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变成什么模样不能看,现在就去。”
陈北道:“好吧,我这就安排车。”
晨光厂派了一辆吉普车,送刘婷去了殡仪馆,陈北夫妇陪伴左右,殡仪馆和火葬场连在一处,地处北郊,远远就看见大烟囱在冒烟,四下一片荒凉,触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恸。
陈南脑袋碎了,殡仪馆的化妆师正在为他拼接,不让家属观看,刘婷不管那些,推开工作人员的阻拦,走到停尸台前看了看,忽然挥拳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懦夫,胆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陈南僵硬的躯体毫无反应。
大家急忙劝阻,刘婷猛然转身,杏眼圆睁,怒吼道:“谁也别拉我!”可说完这句,她又昏厥过去,幸亏这次陈北早有预备,带了厂医跟车,又是一番抢救,刘婷悲伤过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经恍惚,陈北强行将她送了回去。
陈南的后事主要由大哥陈北负责,他忙前忙后,通知家人,准备追悼会,先到邮电局发了两封电报,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后又通知了陈南的大舅刘骁勇。
刘骁勇已经转业回地方,本來说好担任粮食局局长的,但由于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地区主要领导发话,说右派家属不适宜担任单位一把手,于是局长变成了副局长。
陈南的单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长得知陈南自杀后,长叹一声,摘下老花镜揉着鼻梁,说不管怎么说陈南也算咱们学校的人,组织得出面为他开追悼会才行。
教导处孙主任当即表示反对:“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这种人死不足惜,学校不能为这样的人开追悼会。”
孙主任很强势,校长也沒辙,只好摆摆手说再说吧。
孙主任回到自己办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挥毫又写下一张大字报,对陈南的畏罪自杀表示了强烈愤慨与鄙夷,写完后亲自张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聂文富虽然身上还缠着绷带,但听闻这个喜讯后还是让人扶着來到宣传栏前,打着快板扯着破锣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來死的妙,死的那叫一个呱呱叫。”
校园里回荡着他沙哑的嗓音和快板声,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帮郑书记整理文件,偷眼看书记心情似乎不错,便不经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电话來报告,说下放右派陈南跳楼自杀了。”
郑泽如伏案工作,笔走龙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书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区区一个右派自杀也拿來影响郑书记的思绪,实在不应该,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郑泽如心情很乱,他万沒料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脆弱,区区打击就让他选择了死亡,毕竟是一条生命啊,而且还是陈子锟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如何善后,如何抚恤,都是难題。
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决定还是不介入此事。
……
陈南的遗体在江北火葬场进行火化,追悼会沒开,一中也沒有來人,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沒送,只有陈家和刘家人來送别陈南,秋雨潇潇,落叶满地,天地间一片萧瑟。
陈子锟是第三天从北京飞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刘婷强大的多,在葬礼过程中沒掉一滴泪。
陈南的遗体送别仪式很简单,家属草草绕了个圈就算结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陈南穿着中山装,兜里别着钢笔,年轻的面庞依旧栩栩如生,睫毛长长的,仿佛随时都会醒來一般。
红玉带着王北泰也來参加葬礼,她万沒料到刚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就要面对阴阳两隔的惨剧,再想到儿子种种可怜之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遗体被送入火葬场,陈子锟亲自去为儿子扒骨灰,遗体烧了很久才化成灰烬,用铲子铲出灰白色的骨灰放进盒子里抱了出來。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边。”陈子锟将骨灰盒捧给陈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里?”陈北喊道。
“去省城。”陈子锟头也不回的答道,一阵风吹來,掀起他的风衣下摆,陈北发现父亲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偻了一些。
……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接电话,忽见前省长陈子锟驾到,赶忙撂下电话起身迎接。
“郑泽如在么?”陈子锟问道,脚下也不停,径直推门进去。
秘书紧随其后进了办公室,郑书记正批阅文件,见陈子锟闯入,摘下眼镜很客气的说道:“來了,坐吧。”
陈子锟不坐,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秘书大惊,上前死死抱住陈子锟,制止他进一步的举动。
陈子锟随手一推就把秘书掀了个四仰八叉。
郑泽如沉声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沒我的命令不许进來!”
秘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來,出门抓起电话急促道:“省委警卫局么,马上派人到第一书记办公室來,带枪!”m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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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泽如很久沒和人动过手了,上一次动拳脚还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会里,他是练过迷踪拳的,但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过陈子锟,而且他也沒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记大耳光。138看书网
陈子锟喝道:“你怎么不还手!”
郑泽如擦擦嘴角的血迹道:“等你打完了再听我解释。”
陈子锟又是一记重拳掏在郑泽如腹部,疼的他整个身子佝偻起來像个大虾,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來,人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起來,别装死。”陈子锟冷冷道。
忽然屋门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卫冲了进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年轻的战士们精神高度紧张,手指搭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后面是一群匆匆而來的高级干部,包括警卫局值班干部,办公厅主任,省委秘书长,还有來省委开会的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老徐,带他们出去,沒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郑泽如忽然站了起來,声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挂着血丝,眼睛通红。
“首长!”警卫排长愤懑的大喊一声,枪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公安厅副厅长,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声下令:“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警卫战士们还是坚决服从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枪,出去了。
徐庭戈道:“郑书记,我就在门外,有事招呼一声。”然后略带警示意味的看了陈子锟一眼,带上了门。
警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徐庭戈道:“都闭嘴!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半个字,这是高度政治机密,都听清楚沒有!”
“是!”战士们虽然不理解,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第一书记被殴打的事情他们只会烂在心里,绝不会在外面乱嚼舌头。
陈子锟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來,到底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些年疏于锻炼体质下降,再加上心情郁闷悲伤,揍了郑泽如一顿,体力就有些不支了。
郑泽如道:“你打够了么,要是不够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有怨言。”
陈子锟道:“如果打死你能换來陈南的生命,我一进门就会开枪。”
郑泽如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婷,更对不起孩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确实沒想把他逼死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党的高级干部,郑泽如哭了,哭的很伤心,哭的毫无掩饰,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于色,见惯了生离死别,肝脑涂地,早已心硬如铁,解放后担任高级领导,在群众面前高大伟岸,在妻儿亲属面前公正无私,在下属面前大义凛然,在更高级的官员面前谨小慎微,从不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唯有这个时候,在多年老友陈子锟面前,他真正敞开心扉,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释放出來。
看到郑泽如哭的鼻涕眼泪横流,陈子锟一点也不同情,他知道对方只是借机宣泄情绪而已,别说是死了一个早年丢弃的儿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儿横死,恐怕这种人都不会落泪的。
哭了一会儿,郑泽如的情绪终于稳定下來,他说:“我是想保护这孩子,却沒考虑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遗恨,人死不能复生,我说什么也沒有用了,只能尽量将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顾好,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陈子锟掏出一封信丢过去:“陈南给你的遗书,你看看吧。”
郑泽如看了两遍,道:“小南至死也不愿认我,这也在情理之中……”
陈子锟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郑泽如苦笑道:“我沒有办法帮他如愿,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签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陈子锟**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说罢摔门而去。
外面走廊里站着许多带枪的警卫,但他们不敢阻拦陈子锟,这位昔日江东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气场,凌厉的眼神和满身的霸气压制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
徐庭戈站在了陈子锟面前。
“打算抓我?”陈子锟鄙夷的问道。
徐庭戈摇摇头。
“那就起开。”
徐庭戈侧身,目送陈子锟离开,忽然开口道:“老陈,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做事留点余地。”
陈子锟头也不回。
徐庭戈这才进了办公室,帮第一书记收拾被砸坏的办公用具,捡起满地的文件。
郑泽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谁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郑泽如叹口气,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间洗脸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來,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摸摸牙齿,有几颗松动了。
虽说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郑书记的爱人潘欣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见丈夫被打得鼻青脸肿,夫人的眼泪就下來了,责怪道:“怎么这么不注意,凶手抓到沒有?”
郑泽如摆摆手:“沒你的事。”
潘欣大怒:“谁愿意关心你!”
两人吵了起來,徐庭戈见状悄悄退出,回到一条街外的省公安厅,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道:“给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电话通了,徐庭戈拉上窗帘,拿起话筒压低声音道:“首长,有件事我觉得需要汇报一下……”
……
陈子锟去了江东大学,他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开着专车带着警卫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龙,这一手弄的江大党委很尴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装不知道。
林文龙已经得知陈南的死讯,整个人都呆滞了,坐在茶炉房里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从系领导变成茶炉工,身份差距极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们都很尊敬他,这个面子也丢不起。
见姐夫來找自己,林文龙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沒有反党,我是响应号召才提意见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陈子锟见他精神已经恍惚了,叹口气离开,找到江大校长提出给林文龙换个清闲的工作。
校长马上答应将林文龙调去图书馆做管理工作。
随即陈子锟又去了阮铭川家里,虽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毕竟是淮江日报的创始人,待遇还在,家里住着大房子,有保姆有电话,见到陈子锟登门拜访,阮铭川诚惶诚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纸说:“这是我写的检查,请帮我转交省宣传部。”
陈子锟道:“老阮,你被错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铭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错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该,这段时间我在家闭门思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对不起组织的培养。”
陈子锟道:“好了,我來不是听你说这个的,咱们多年老朋友,我就是來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阮铭川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陈子锟道:“你是民主党派啊。”
阮铭川道:“我要退出民主党派,和他们划清界线。”
陈子锟看着这位多年老友,觉得很陌生。
阮铭川眼中闪着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许的期待。
陈子锟叹口气,说我帮你转交材料,说完起身离去。
回到枫林路的家里,陈子锟觉得浑身疲惫,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傍晚时分,黄昏晚霞斜射进书房,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喊爸爸,扭头一看,是少年时期的陈南,穿着背带裤和回力鞋,戴着眼镜,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儿子……”陈子锟哽咽了。
十年前,自己还是国民政府高官的时候,日理万机奔走各处,每次回到家里,儿子都会來请安,小南性格内向,很害羞,也很惧怕父亲,陈子锟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欢这个养子,但确是真真切切把他当成亲儿子來抚养的。
眼前一阵昏花,少年陈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思念。
……
过了一周,郑书记脸上的伤痕不太明显了,肿胀淤青也消退了,便启程前往江北视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开个会,谈个话,然后寻了个由头到第一中学去调研。
江北第一中学是省内重点中学之一,不过也就是在教育系统内部有些名气,省委第一书记前來视察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事儿事先沒有通气,搞得学校领导层很被动,临时打扫卫生,组织学生涂脂抹粉列队欢迎也晚了,只能校长领着一帮中层在校门口迎接。
省属第一书记是乘坐一辆苏联进口的“金鹿”轿车,闪闪发亮,气派十足,前面有公安处的三轮摩托开道,后面跟着地委的嘎斯吉普车,來到一中校门口,郑书记笑容满面的下了车,热烈的掌声响起來。
“不请自來,给你们添麻烦了。”郑泽如风度翩翩,主动和校长握手,然后又和教导处孙主任握手。
孙主任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她自认为和郑书记是有些交集的,起码写过检举信,搞不好郑书记就是为这事儿來的哩。
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郑泽如往校园里走,迎面就是学校的宣传栏,白纸黑字大字报上写着毛笔字:特大号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郑泽如停下脚步,和颜悦色问校长:“大字报是哪位同志写的?”
校长还沒回答,孙主任就挤上來道:“报告郑书记,是我写的。”
郑泽如点点头:“嗯,不错。”
国士无双41_国士无双全文免费阅读_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时代更新完毕!
第四十二章 大跃进
郑泽如在一中的视察行程很短几乎是浮光掠影沒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够让一中领导们欣喜万分了据说时候教育局方面也很重视此前一中申请维修校舍的资金一直压着沒批这回立刻就批准了
最得意的是孙主任就因为郑书记那句“不错”让她飘飘然好几天觉得自己的仕途忽然光明起來校长、教育局长这些位子都不远了(首发:)
不过一个月后孙主任就倒了霉她先是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右派份子后來又被公安机关逮捕判了十五年徒刑发到盐湖农场改造去了孙主任熬了沒几年就死了临死前还在不停地写申诉信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受过郑书记接见的优秀人民教师云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淮江岸边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陈南”以及生卒年月
红玉几乎每天都來上坟她欠这个儿子太多太多了生前不能弥补死后总要补偿这个可怜的母亲带着自己包的饺子一瓶酒來到坟地摆上一饭盒的饺子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柔声道:“孩子娘今天包了饺子你弟弟吃了二十个你能吃几个放开吃娘下回再包”
忽然红玉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马尾辫列宁装长的很漂亮胸前红校徽上写着江东大学四个字
“你是小南的朋友”红玉问道
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摇摇头道:“我……我是他的同事特地來看看他”
红玉道:“孩子同事來看你了”
江风呜咽似乎是陈南的回答
远处公路上一辆伏尔加轿车静静停着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坐在车内看着坟地里的一老一少心情很复杂他很想去坟前上一炷香但自己的身份却不允许这样做
“走吧”郑泽如道
伏尔加驶离了江边秋风又起一片萧瑟
……
陈南不在了日子还要继续陈子锟本想告老还乡但陈家最小的女儿陈姣高中毕业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为了女儿在京生活方便他还是去了北京自从儿子死后刘婷精神接近崩溃在疗养院恢复了很长时间才稍有好转
夏小青去了江北和儿孙住在一起林文静陪女儿去了北京鉴冰依旧生活在上海她皈依佛教每日吃斋念佛日子过的素净的很
这样以來偌大一个枫林路十号官邸就只剩下陈嫣一个人了而且她也不经产回家住经常留宿在医学院实验室或者在医院的单人宿舍里凑乎一晚以免影响工作
终于有一天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登门了要求收回枫林路十号的使用权正好这天陈嫣回家拿衣服她很惊讶的问道:“这房子是我家自己建的你们凭什么收回”
干部很尴尬说:“新中国了哪有什么你家我家土地房产都是国家的枫林路这些小楼都是省里的公共财产登记在册的你不信我拿文件给你看”
陈嫣道:“可是房子是二十年代建的啊那时候新中国还沒成立呢”
干部说:“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是国民党敌产沒收充公的这样说你总明白了吧”
陈嫣道:“那我更不明白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起义将领有功之臣他们是敌人么”
干部说不过陈嫣只好悻悻离去
此事汇报给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批示特事特办照顾起义将领陈家的房子可以保留于是将隔壁枫林路八号原來阎肃一家人住的房子收回分给了新來的省委副书记马云卿
陈嫣在自己花园里看新邻居搬家这家女主人很洋气也很年轻漂亮指挥工人搬东西小保姆带着孩子在后院玩耍小男孩长的挺可爱跑到栅栏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嫣
“喂你是谁”小男孩问
“我是陈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京生”
“你生在北京还是南京”
小男孩不回答陈嫣的问題看着陈家的大房子和更加宽敞的花园忽然回头喊道:“妈妈我要住这边”
女主人忙得很哪有时间理儿子
马京生问陈嫣:“你爸爸是几级干部凭什么住大房子”
陈嫣道:“因为这本來就是我家的房子啊”
“你骗人你又不是高级干部”马京生忽然发脾气朝陈嫣吐口水然后撒腿跑了正好他妈妈从屋里出來看见这一幕根本不向陈嫣道歉抓住儿子进屋关门的时候还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
有这样的邻居陈嫣更不想回家住了
……
江北南泰县苦水井公社已经升任县委书记的杨树根乘坐嘎斯吉普车风尘仆仆來到这里一进大门公社书记李花子就迎了上去热情洋溢的握住杨树根的手说:“杨书记我们全体社员早就盼着您來指导工作了”
杨树根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带着鸭舌帽兜里别着两杆钢笔很矜持的和李花子握手道:“咱们苦水井公社是全县农业生产的一面红旗啊又是我的家乡要不是县里工作忙我上个月就來了”
李花子道:“对对对杨书记统领全县的各项工作日理万机啊”
杨树根倒背手说:“中央号召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cháo咱们公社可不能落后啊当然了要比也是和其他县区比在南泰咱们苦水井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干部群众们就都呵呵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辉
李花子道:“时间还早我陪杨书记下去走走”
杨树根饶有兴致的说:“好先去走走”
公社驻地附近的农田长势喜人农民头上缠着洁白的毛巾在田里耕作见县里大领导來视察都直起身子來打招呼
杨树根很高兴地向大家挥手问李花子:“高级社成立起來群众的反应怎么样?”
李花子道:“那是绝对的拥护绝对的赞成各大队都开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老百姓的干劲那还不岗岗的干活都比以前有劲了”
杨树根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李花子看看日头道:“晌午了杨书记吃饭吧尝尝咱大食堂的饭菜”
杨树根抬起腕子來看看手腕上的英纳格瑞士表这还是分浮财的时候组织分配的工作用品时针指向十二点确实该吃饭了
苦水井公社就是以前的苦水井乡各大队就是以前的村子各村都开了大食堂全村一起吃饭不过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大小牲口包括田地都成了集体财产
公社驻地也开设了大食堂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窗口里摆着四口大锅今天的菜很丰盛猪肉炖粉条子香喷喷油光锃亮大肥肉颤巍巍的沒吃光看都流口水
主食是白面馒头跟小孩脑袋一般大的馒头可劲的造不够尽管拿还有麦仁稀饭也是管饱几百口子在院子里一起开动那声音就跟饲养场一样
杨树根和秘书嘎斯车司机被安排在屋里用餐饭菜和群众是一样的李花子带着公社妇女主任陪坐大伙吃的都很开心
司机是个复员转业的小伙子饭量大的很大馒头吃了一个又一个还要去拿杨树根看了他一眼李花子忙道:“敞开吃管够咱公社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年年大丰收粮食都快堆满了屯子了”
妇女主任附和道:“是啊喂猪都用细粮”
李花子干咳一声制止妇女主任进一步胡扯道:“杨书记这次下乡有什么重要指示么”
杨树根道:“好你个老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现在全国都在掀起大炼钢铁的浪潮争取在明年钢产量翻一番追上或者超过英国咱们县也不能落后既要抓农业也要抓工业两手都要硬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李花子有些愣了:“炼钢咱们农民不会那个啊”
妇女主任不识时务的问道:“北泰不是有钢铁厂么怎么还要咱们炼钢”
杨树根道:“只靠大钢铁厂是远远不够的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就得全民动手中央提出以小为主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土中出洋的小土群方针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大炼钢铁我就不信了咱们劳动人民发动起來还比不过北泰钢铁厂那些喝洋墨水的右派”
李花子热情四溢道:“杨书记您说的太好了听了你的话我的干劲又足了沒的说请杨书记下命令吧您指到哪里我们苦水井全体社员就打到哪里杨书记我给你立个军令状我苦水井公社别的不敢说钢产量绝对全县第一”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我就知道找老李你准沒错”
县委书记走后苦水井公社立刻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李花子担任总指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乡里竖了三座一立方的土高炉找了几十辆平车运來铁矿石和焦炭开始炼钢
哪知道开炉后光淌瘤子别说钢了就是铁都炼不出(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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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钢铁元帅升帐
看着千疮百孔的铁瘤子,公社书记李花子傻了眼,找來内行人一问才知道,练出來的东西含硫量高,杂质多,别说造钢枪大炮了,就是打菜刀锄头都不行,纯粹废物一块。
李花子不傻,他知道泥腿子们不会炼钢,要想练出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钢铁,就得请北泰钢铁厂的老师傅出马。
他立刻派出公社最强阵容,亲自带队,妇女主任压阵,一群社会敲锣打鼓赶往一百里外的北泰,去钢铁厂请求技术援助,说土点就是拜师学艺。
按照李花子的打算,北泰钢铁厂就算不派出支援团队,也会热情接待,然后找几个技术员來指导一下,到了地方才傻眼,钢铁厂人人忙的团团转,哪有人搭理他们。
北泰也在进行大炼钢铁,到处都是土高炉和洋高炉,钢铁厂的新式马丁炉更是日夜不停,干部群众彻夜加班,还派出几十个工作组到处技术支援,帮兄弟企业炼钢,北泰市区都支援不过來,哪有人力去百里外的南泰帮忙。
苦水井公社拜师团失望而回,面对派不上用场的自家小高炉,李花子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泡,他想到一句谚语“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于是召集各大队支部书记來公社开会,商讨如何炼钢。
群策群力果然有效,一位支书说邻县用废铁炼铁,效率很高,一天能出几百斤铁水哩。
李花子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号召群众,上缴废铁!”
公社大喇叭不停的广播,号召社会上缴废铁,公社书记李花子亲自带队各家各户征缴废铁,忙的脚不沾地,很多群众积极响应,把家里不用的烂锄头旧镰刀拿出來,更有一户后进的人家在组织的劝说下将刚炒完菜的铁锅捐了出來,男主人豪爽的说:“都入社吃大食堂了,还要锅干什么。”
不出两天,收集了一大堆废铁,李花子重新找了块偏僻的荒地,垒砌十座土高炉,各大队负责一座,公社预备了三面流动旗帜,红旗白旗黑旗,完成任务自然是红旗,不达标或者出现事故,就挂白旗和黑旗,又组织了戏班子唱大戏给大伙儿鼓劲,大炼钢铁再次上马。
李花子将炼钢大队编成部队,一座高炉是一个连,一个小组是一个排,人人都是战士,他自己担任炼钢总指挥,倒背双手到处视察,给战士们鼓劲,黑夜的野外,灯火通明,大喇叭里播出豪迈的誓言:“人人争上游,炉炉放卫星,苦战一昼夜,不获全胜不收兵!”
天亮了,朝霞万里,红旗翻卷,第一炉铁水终于流出,铸成一个漆黑的大铁疙瘩,捷报传來,李花子迅速赶到现场,让人用大秤一称,好家伙,足有一百零八斤!
李花子忙了好几天,嗓子都哑了,此刻他激动万分,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同志们,苦水井公社的钢铁卫星,上天了!”
社员们欢呼起來,一个个热泪盈眶,苦战十几个昼夜的他们眼圈都是红的,衣服也被火星燎出一个个洞眼,但沒人叫苦,沒人说累,都为卫星上天感到由衷的骄傲。
第一炉铁卫星用红绸子布包上,放在木板上,找四个青年社员抬着,敲锣打鼓送往县城,李花子喜气洋洋跟在后面。
到了县城,杨书记亲自接见了他们,书记來到钢铁卫星旁,颇为内行的看了看颜色,敲了敲,侧耳听听动静,满意地说:“不错,这是很优质的高碳钢,适合造大炮,打台湾就靠它了。”
群众们惊喜万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本來心里还七上八下,担心炼出來的钢铁质量不足呢,现在放心了,谁不知道县委杨书记念过大学,肚子里墨水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炼钢区区小事,他能不懂?
杨树根穿着白衬衣,斜披着中山装,伸手压了压,大家静了下來。
“同志们,社员们,战士们,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收下你们的钢铁卫星,这块优质高碳钢,县委会联系解放军兵工厂,送去造大炮,造炮弹,运到东海沿海,打到金门岛上去,消灭美帝和蒋匪!同志们,你们为解放台湾立了一大功啊!”
李花子很善于配合和渲染气氛,他当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社员们情绪都调动起來,都跟着他喊。
杨树根再次压了压,现场稍静,书记提高声调道:“我宣布,授予苦水井人民公社,卫星公社的荣誉称号!”
现场再度沸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干劲更足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群众,杨树根吩咐县委工作人员:“把东西抬到仓库里去。”
钢铁卫星抬进了县委仓库,库房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铁疙瘩。
“杨书记,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工作人员请示道。
“先放着吧。”杨树根道,他确实是懂一点冶金知识的,知道这些玩意连铁都算不上,唯一质量好点的就是苦水井的铁疙瘩,那还是因为是废铁炼成的。
……
北泰,高土坡晨光厂家属院,深夜时分马春花才回來,陈北拉亮电灯呵斥道:“你还知道回來啊!”
马春花道:“地区开会,我能不去么,现在钢铁挂帅,各单位都要上马大炼钢铁,咱们厂也要起高炉。”
陈北道:“好好的机械厂去炼钢,这不胡闹么。”
马春花道:“所以说你觉悟低,不光机械厂要炼钢,各机关单位企事业都要炼钢,大到政府党委机关,小到学校医院家属院,都要起高炉,北泰的面粉厂、化肥厂、造纸厂、纺织厂都起了高炉,就是咱们高土坡宿舍,也要组织起群众來上一个小高炉,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陈北道:“这不叫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给社会主义添乱,好好的大炼什么钢铁啊,纯属蛋疼。”
马春花道:“可不敢这么说,大炼钢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口号,要说为什么大炼钢铁,地委书记在会议上都讲了,我给你传达一下,目前咱们在国际上的处境很艰难,苏联自从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就卡我们的脖子,走修正主义路线,美帝在南朝鲜陈兵十万,在台湾海峡摆着第七舰队,阻止我们解放宝岛,为啥他们都敢欺负咱,就因为咱实力不够,现代战争打得是钢铁,钢产量上不去,谁都能对咱说三道四。”
陈北道:“可钢产量也不能靠不专业的人员土法上马炼出來啊,那是浪费铁矿石和焦炭。”
马春花道:“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歧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我还就告诉你了,南泰县已经练出了优质高碳钢,有力的支援了国家建设,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咱厂的炼钢任务我承担了,以后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我吃住都在工地上。”
陈北揶揄道:“工地在哪儿,要不要给你送饭?”
马春花道:“全市统一大炼钢铁起高炉,各单位的高炉都在江边,你可以去看看,震撼一下你的心灵也是好的。”
陈北冷哼一声:“沒兴趣。”上床睡觉去了。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逃不过任务,保卫处一帮小伙子都是壮劳力,自然充当了机动力量,拉着平车为炼钢工地运送铁矿石和焦炭,忙的不亦乐乎,陈北站在高处俯视江滩,平地起了数百座小高炉,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铁流奔涌。
“真壮观啊。”就连最不积极的陈北也被热火朝天的场景所感染了。
江北地委成立了大炼钢铁总指挥部,由地委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带领江北人民炼钢,宣传车拉着大喇叭整天在大街上播音,号召群众献出废铁,人们踊跃拿出家里的门鼻子、插销、破锅水舀子,有些积极分子把墙上的洋钉也起出來,门的合页也拿下來捐献。
红领巾少先队员们最积极,整天在家翻箱倒柜,连一截铁丝也不放过,家里所有金属玩意能捐献的全捐献,一时间拆毁了不少有用的电器、家具等。
高土坡家属院也起了一座高炉,老头老太太们和少先队员一起炼钢,他们能力有限,搞不到铁矿石就用废铁,弄不來焦炭就用木炭。
不光高土坡的人这样干,全市企事业单位都在土法上马,到处都是炼焦炉,城市乌烟瘴气,但很快就发现煤炭供应也不足了。
江北有很丰富的煤铁资源,但那是国家管控的,除了江北钢铁厂自己使用之外,还要供应外地,各单位搞不到煤炭,只好用木炭,但木炭需要用木材烧,于是那些大树都遭了殃,先是行道树梧桐树,被砍伐一空。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江北日报上刊登了几则群众大炼钢铁的新闻,有人用一斤煤炭就练出了三斤铁,还有人用三十斤木炭练出了一斤铁,这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江北大地,处处高炉,人民群众,热火朝天,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就是北泰钢铁厂总经理慕易辰。
慕易辰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來留学德国法兰克福,学的是冶金,后來一直担任北泰钢铁厂的领导职务,解放后留任,几次政治风波他都躲过去了,但这回却忍不住要发言。
他找到行署专员直言,说这种土法上马大炼钢铁会造成极大浪费,耗费了大量矿石焦炭木材和人力物力,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堆垃圾。
新任行署专员麦平当即严厉驳斥了慕易辰的这种说法,下令免掉他的职务,从此靠边站。
慕易辰心灰意冷回到家里,夫人车秋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据实以告,车秋凌责怪道:“你呀你,这时候乱说什么,这是群众运动,你懂不懂。”
慕易辰望着窗外江滩上大片的香樟树,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懂,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远处江滩上,一群工人拿着斧头和大锯兴冲冲而來,开始砍伐香樟树。
慕易辰当即出门,一溜小跑过去制止:“你们干什么,为什么砍树?”
工人们义正词严道:“我们砍树烧木炭炼钢啊。”
慕易辰道:“乱來,江滩上的树能砍么?”
工人们嗤之以鼻:“哪儿的树砍不得?你不要妨碍我们,不然办你个恶意阻挠钢铁元帅升帐的大罪,判你个劳改你就老实了。”
慕易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人们将这些繁茂的大树一颗颗砍倒,拖走。
只用了三天时间,昔日绿茵一片的江滩香樟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滩,只留满地树桩。
第四十四章 大丰收
w不光江滩上的香樟树被砍伐一空,西郊云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长了百年的大柏树也被锯断,拖下山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
建设土高炉需要耐火砖,北泰附近几座砖厂加班加点也供应不上,于是群众就用普通红砖砌高炉,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搬來外地经验,说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砖有耐火效果,邻县都是拆老房子盖高炉,但北泰是新兴城市,沒有古代建筑,这个招用不上。
事实证明沒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人民群众,云山上有一座古塔,具体是元朝还是明朝已经不可考,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來考察过,还画了图,年头肯定够久,就它了!
西郊面粉厂的干部群众们带着锄头、大锤來到云山上,开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來劝阻,说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后了,咱们这不是乱拆,是有目的的,拆了这古塔建高炉炼钢铁,造炮弹,兴许打台湾打到最后就差这两颗炮弹了,对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湾重要?”
老人们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夕阳西下,一座七层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砖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狼藉,朽木佛像,凄凉无限。
面粉厂院子里,古青砖砌成了一座土高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去。
要说炼钢,第一自然是江北钢铁厂,人家干这个是专业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绩,其他企事业单位里,晨光机械厂排头位,晨光厂是大型企业,底子扎实,有技术有实力,他们一方面干好本职工作,一方面组织工青妇等脱产人员大炼钢铁,挂帅的就是厂党委副书记马春花。
马春花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炼出真正的好钢必须请名师指导,于是她将钢铁厂靠边站的总经理慕易辰请來做老师,慕易辰倒也不吝赐教,在他的指导下造了一座比较先进的马丁平炉,也就是俗称的洋高炉,配套的还有大功率鼓风机等设备。
晨光厂利用自身优势,组织了一批优质铁矿石和焦炭,炼起了钢铁,陈北也不甘示弱,亲自上阵,日夜在炉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防护眼镜,手拿钢钎,架势和真正的钢铁工人沒啥两样。
地委总指挥部一声令下,汽笛长鸣,又一炼钢铁开始了,前方加紧生产,后方粮草支援,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工地,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红领巾小学生,全都投入到生产中來,青年劳力炼钢,女同志在家做饭,老人孩子推着小车,用饭盒、保温桶将饭菜运到工地上,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打三大战役一样支援亲人大炼钢铁。
负责文娱表演和鼓舞士气的女同志打着快板站在高处唱着自编的快板书:“土高炉,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惊得嫦娥挺胸望,溅她一身落铁花”。
马丁平炉前,陈北手持前半截烧的通红的钢钎,在炉子里投來投去,铁花四溅,烧的他的衣服千疮百孔,皮肤被烫出一个个大泡,但他毫不退缩,毫不理睬,一心炼钢。
晨光厂的钢水出來了,暗红色的钢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里,铸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还有五个钢铁大字,**万岁。
钢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却,从红色变成蓝色,这是钢铁的颜色,敲一敲,当当响,战士们欢呼起來,抬起钢五星前去地委报喜。
一旁的总指导慕易辰却暗自叹气,这种练出來的钢根本不清楚质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弹,实在落后,就这样还是最高端的产品哩,有些单位的人员一辈子沒见过高炉,化学分子式完全不会,只是來学习观摩了几个小时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当导师,这样乱來,简直是儿戏。
不过晨光厂练出了一炉好钢,地委领导相当满意,将流动红旗授予晨光厂钢铁突击队,并命名为火箭单位。
……
几家欢乐几家愁,晨光厂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争上游,可是一些集体单位就沒这么幸运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炉的西郊面粉厂就出了事故。
一个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沒睡觉,恍惚中用带水的钢钎捣入火红的炉膛引起爆炸,人被当场炸死,周围工友轻伤重伤十余人,房子也塌了一座,还引起火灾烧了好几间屋。
传言四起,说是拆古塔的报应,菩萨降罪什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组织迅速出面,抚恤死者家属,慰问伤员,面粉厂党委给死者定了个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厂食堂上班,十六岁的儿子进厂接班当工人吃大集体饭,好歹压住了事情。
但炼钢炼死了人,纸里包不住火,江北日报來记者采访,问了一些事故经过,年轻的记者回去写新闻稿,忙乎半天终于写出來,标題是“炼铁岂能不顾安全,我市西郊面粉厂发生一起严重事故。”
正准备到总编室交稿,忽然背后传來声音:“这样写可不行。”
小记者回头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铭川,这人以前在省报当总编、社长,可是个厉害角色,于是他很谦虚的问道:“前辈,依你看应该怎么写?”
阮铭川忍不住技痒,从兜里拿出派克钢笔,划掉稿纸上的原标題,重新写下一段话:炼铁岂能怕牺牲,我市西郊面粉厂涌现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钢铁英雄!
记者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写?”
阮铭川道:“听我的沒错。”
小记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辈的指点重新写了稿子,送到总编那里,总编看后当即签发,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轻人成长的很快嘛。”
见报之后,地委宣传部介入,这场面可就大了,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西郊面粉厂采访厂领导和死者家属,地委领导亲问,授予死者炼钢烈士的荣誉称号。
面粉厂因祸得福,得到了钢铁厂的技术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风风火火的炼起铁來。
阮铭川是自愿下放到北泰报社來发挥余热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制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传大戏,岂能不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但地委宣传部的领导却不喜欢阮铭川这个人,说这个人被打成右派还不甘寂寞,上窜下跳,一纸批示又将他发配到南泰县报社去了。
下乡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阮铭川本來心情有些郁闷,坐在骡车上看到道路两旁金色的庄稼,顿时豁然开朗,忍不住赞道:“金秋十月,丰收的季节啊。”
与此同时,南泰县委书记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南泰县以农业为主,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抓农业促生产上,大炼钢铁只是顺带着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干活更起劲了,不丰收才怪,杨书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披着中山装,叉腰站着,两个干部手拿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供县委书记指点江山之用。
“咱们公社工业上放了卫星,农业上也要放卫星才行啊。”杨树根对苦水井公社书记李花子说。
李花子拿着小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着,实际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是装个样子而已。
“是,杨书记,我估摸着今年的亩产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杨树根摇头,“我看不止,群众干劲这么足,大食堂吃着,还不力争上游,翻他个几倍。”
“对对对,我保守了,起码八倍到十倍之间,亩产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横飞道。
杨树根皱皱眉,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实行深翻土地,高密种植,采取优良稻种,社员精耕细作,亩产五千斤可真不值得夸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杨书记这是闹哪样啊,按说他也在基层干过,庄稼怎么个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经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么杨书记还嫌牛皮不够大?
“杨书记,您给提个醒,到底该亩产多少才算合适?”李花子到底是个农民,竟然直接问出这样沒水平的话來。
杨树根自然不会回答他,县委书记微笑一下,扭头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乱晃,可那件披着的中山装怎么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紧跟其后:“杨书记,请您指示。”
杨树根道:“老李,你的思想还是保守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完这句话,杨书记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妇女主任、会计、民兵队长等人合计,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从全公社最好的麦田里取长势最好的麦苗,连根带土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麦苗之间不留间隙,越密越好。
社员们立即行动起來,在最短的时间内移植出一亩高产试验田來,麦穗个个饱满,排的密不透风,弄好以后立刻派人飞马报告县委。
杨树根再次前來,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着手在麦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点头,嘴角挂着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个滚?”李花子察言观色,冲一个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爬上麦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麦田岿然不动。
“好,很好。”杨树根非常满意,一招手,秘书过來了。
“向地委和省委报喜,说咱们县放了一个农业卫星,具体产量还不清楚,要请地委省委领导,会同新闻单位一起來验收,监督。”杨树根意气风发的说道。m
第四十五章 万斤粮田是如何炼成的
.tbsp; 李花子很心虚就算他当二流子的时候也沒吹过这么大的牛逼现如今吹出天大的一个牛逼來还要请地委、省委领导、新闻单位记者一起來监督验收那还不要了亲命造假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如果只是在本县宣传李花子倒也不怕毕竟有杨书记罩着可闹大了他真有些担心很心虚的问:“杨书记您看这样好么”
杨树根心里是有底气的毕竟他是看了内参的各地都在大丰收放卫星亩产五千斤已经算不得新闻了此前地委领导特地打电话來说北泰在工业上已经放了卫星南泰县向來是农业大县这回也不能落后
领导的意图杨树根心领神会所以才有这么大胆子至于省委方面他也不担心自有地委领导去做工作: 想到这里他淡淡的笑了笑对李花子说:“老李你还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杨书记我大老粗一个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说咋整就咋整”
杨树根说:“留一亩高产试验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组织民兵巡逻注意防止地富反坏右分子捣乱还有田鼠麻雀什么的也要防着社会主义的麦子要颗粒归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运动中咱们公社的麻雀已经消灭的差不多了祸害不了庄稼”
杨树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阶级斗争的弦时刻不能放松”
李花子马上检讨:“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组织少先队员再掀起一场打麻雀消灭田鼠的运动”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这一亩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着腮帮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道:“以我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來看一万斤是肯定有的至于是一万零多少还要具体过磅才知道”
杨树根道:“不错”
……
苦水井公社放了农业卫星的消息先在南泰县传开立刻引起争论很多人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尤其是县农业局的一些技术员他们认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据往年的资料來看每亩地收三百斤都算是丰收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树根对这种传言很恼火但是又不便亲自出马辟谣正在此时南泰日报 第 774 章 洋洋洒洒数千言从科学和政治的角度论证了亩产万斤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題为《大丰收背后的思考》署名为忘川一看就是笔名
文章写的很好说苦水井的小麦大丰收是从不断斗争的道路上走过來的为了战胜各种形形的保守思想党领导着广大群众开展了大鸣、大放、大辩论全公社一共贴出大字报达五万张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干部带头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试验田的土壤就深翻达八尺以上田间管理也抓得紧组织民兵严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此外还组织群众挑水浇田战胜了干旱……
文章最后说质疑苦水井公社试验田的产量就是质疑社会主义就是质疑党的领导对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机关和人民群众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写得好酣畅淋漓”杨树根拍案叫绝当即叫通讯员把县委宣传部长叫來问他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宣传部长也很疑惑说本县沒有这样的人才啊
“你去报社查一查必要的话让县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杨树根说
宣传部长很当回事立刻着手调查可这篇文章是以笔名寄來的而且沒有寄信人地址报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谁于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介入用信封上的邮戳倒推查到具体的邮筒然后一个一个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个可疑名字很快进入视线
这个人叫阮铭川是省里臭名昭著的右派头子曾担任省报领导更是知名老报人北洋时期就是名记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稿子來
公安人员找到了阮铭川他现在是县里报社的一名勤杂工对于民警的造访阮铭川似乎并不惊讶不用严刑逼供不用比对笔迹他就承认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写忘川是自己的笔名
右派头子居然写出歌颂社会主义农业大生产的稿子实在奇怪公安机关和宣传部都不敢擅自落上报县委书记
杨树根说我县的笔杆子太少在宣传上力度不够缺少这样能写稿子的人啊
宣传部长说:“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杨树根说:“沒关系让他写但不能用他的笔名换一个名字稿件要经过三层审批报社总编先看宣传部再看我终审确定沒有问題可以用要严防出现类似藏头诗之类的政治问題”
宣传部长说:“还是杨书记有办法”
……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县的喜报后决定实地考察亲自验收县里接到地委的通知后立刻进行部署杨树根亲自挂帅在全县征集红旗和锣鼓把各乡的宣传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统一管理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气氛來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麦田附近临时搭了个观景台上面盖着遮阳布中间是**的画像两边是红底白字宣传幅:“农业大丰收”“工业放卫星”
会场上插遍红旗锣鼓喧天小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纸红旗站在道路两边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严防出來咬人
全县各公社的领导都事先來到了苦水井场地旁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有通信员专门看守要知道每个公社最多有两辆自行车这可是最宝贵的财产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还沒资格骑所以谁要能骑一辆自行车招摇过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点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來跳下车來气喘吁吁道:“书记來了來了”
李花子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烟尘滚滚是省里和地区的领导所乘坐的车队來了他赶紧一挥手:“奏乐”
公社中学的鼓号队开始演奏各乡的唢呐队也开始吹奏洋鼓洋号的进行曲和唢呐的百鸟朝凤混杂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车队越來越近打头的是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后面是县委的嘎斯吉普车再往后才是乡下人很少见到的进口大轿车而且不是解放前遗留下的而是新进口的苏联货车头上一个腾飞的金鹿标志不懂的人说这叫金鹿牌轿车懂行的知道这是苏联伏尔加轿车整个江北地区才两辆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辆伏尔加轿车他想帮领导开车门哪知道扑到跟前却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门随行警卫从副驾驶位子上下來礼貌的将李花子拨到一边拉开车门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笑容满面的下了车
郑泽如穿着白色的短袖衫西裤笔挺皮凉鞋锃亮平易近人的笑着主动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种粮状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郑书记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郑书记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钟省里的记者们纷纷拍照还有个摄影师扛着笨重的电影摄像机在不远处录影哩
“我这手起码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书记握过哩”李花子暗想
地区领导和县里的领导都下了车一行人先登上观景台休息片刻郑泽如说:“小杨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树根早就打好了腹稿干咳一声道:“我县苦水井公社粮食大丰收破了有记载以來的产粮记录这是充分挥**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是**教导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领导下的成果……”
郑泽如对这些套话不太感兴趣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完了直接问李花子“李书记你介绍一下具体是怎么取得这样丰产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杨书记已经说过你说说技术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轻轻嗓子声情并茂的用南泰官话说道:“我们公社的这块试验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 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
这回郑泽如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做着笔记地委和县里的领导们交头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气象台的天气资料南泰干旱了九十天你们是怎么做的防旱工作”郑泽如忽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題
李花子道:“我们采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麦苗移到有水的地区对于试验田采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办法老天爷不想让我们丰收我们偏不让他得逞”
郑书记笑道:“你们这一招是藐视天公气死龙王啊”
大家都被书记幽默风趣的话语引笑了
“很好那咱们就开始验收吧你们说呢”郑泽如左右看看大家都点头
县里早已准备好了割麦队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镰刀磨得风快一声令下就下了田几百人一起割麦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收割完毕
第二天领导们重新登台试验田已经大部分收割完毕只剩下一分地留着不割给外地参观团看
五台磅秤准备好称重社员们來來回回的过磅磅秤前有专人监督杨树根悄悄给李花子使了个眼色李花子又给社员们打个手势于是一些人将过完磅的麦垛子又搬回去重新过磅以便增加“产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员现了这种现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郑书记做了汇报
杨树根的心一下悬了起來:
第四十六章 农业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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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杨树根欣慰的是,郑书记并沒有任何不悦的表示,依然谈笑风生。 )
由于收割的粮食太多,光过磅就用了很长时间,五台磅秤一刻不停,每台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干部监督验收,还有省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机跟随拍摄,丝毫做不得假。
一声锣响,终于出具体产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擞,來到台前用洪亮无比的声音汇报道:“苦水井卫星公社试验田的亩产量为一万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两三钱!”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很多社员的巴掌都拍红了,大家热泪盈眶,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而骄傲。
“这个数字不对啊。”郑泽如淡淡的说,脸上挂着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杨树根心里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毕竟是假的啊。
“不是还有一分地沒割么,加上那一分地,亩产两万斤应该是有的,要实事求是嘛。”郑泽如说道。
“对对对,亩产两万斤,妥妥的!我太激动了,把最后一分地给忘了,请领导批评。”李花子挠着后脑勺,很憨厚的说道。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这关是过去了。
郑泽如当场发表讲话,他先高度赞扬了南泰县委县政府在抓农业促生产方面的成绩,继而将话題转向苦水井的试验田。
他风趣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万斤产量的麦田,我想大家也都是头一次见到吧,这在我国乃至国际粮食种植历史上也是开天辟地的,万斤粮田确实不简单,远看像城墙,近看象稻场,实在喜人啊。”
群众们交头接耳,“我说吧,咱中国人种麦最在行,就是苏联也沒这么高产的小麦啊。
”
郑泽如接着说:“老实说,我临來之前是不相信的,为什么呢,省农科院的教授告诉我说,丰产作物每亩叶面积不过四亩,总干物重不过两千斤,产量不过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这个圈里打转。现在这个高产的一切的数据都超过了它们十几倍至二十倍,这是一个新领域,其中有新的技术和新的理论,等待我们深入探讨,再进一步提高。”
杨树根带头鼓起掌來,群众们也热烈鼓掌。
郑书记伸手四下里压一压,道:“劳动人民以盖世的革命气魄,冲天的干劲,无穷的智慧,创造出來这样的巨大成果,替我们打开新的途径,科学工作者必须虚心地向他们学习,跟他们结合一起,共同前进。”
掌声再次响起。
李花子忽然道:“郑书记,俺想求您个事儿?”
杨树根心里一沉,这段台词可沒预备啊,李花子临时加戏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郑泽如微笑道:“你说,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李花子道:“俺有两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农业生产任务之外,还要大炼钢铁,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劳动力,要搁以往,人手是够的,可今年丰产,比往年多太多了,实在沒有人力,俺想请郑书记派苏联进口的康拜因來帮俺们割麦。”
郑泽如点头道:“这个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粮食太多,仓库不够用了,想请省里、地区支持一些物资盖粮仓。”
郑泽如爽朗大笑:“这个你不用担心,多收的粮食可以收归国库,咱们吃不完,就支援国际上的朋友,咱们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谢谢郑书记了。~悠bsp;杨树根又松了一口气,心说李花子这家伙临时加戏效果还不赖。
郑书记又询问道:“试验田之外的普通田地,产量能达到多少?”
李花子现在胆子也大了,信口开河道:“一般的麦地,亩产也就是个五六千斤的样子。”
这个数字比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要多两倍,郑书记很满意,说:“很好,看來农业卫星的红旗,非你们莫属了。”
省里预备了三面红旗,当场奖励给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体社员从省委书记手中接过红旗,激动的哽咽了,眼里泛着晶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來。
场面再度沸腾,杨树根一颗心终于妥妥帖帖的放回肚里。
……
省领导日理万机,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搁时间,直接去北泰视察去了,杨树根带着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远,望着车队烟尘远去,杨树根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为咱县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还是心有余悸,道:“书记,咱这样糊弄上头,真不会出事?”
杨树根自信满满的说:“老李,这是政治,你不懂。”
伏尔加轿车上,郑泽如对同车的麦平道:“杨树根这个年轻人你觉得怎么样?”
麦平道:“很有党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养。”
郑泽如点点头,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昔日苍翠的山坡变成光秃秃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见了踪影。
“群众为了大炼钢铁,拆了宝塔、寺庙和牌坊建高炉,砸了石碑、石像烧石灰,家家户户还捐出铁锅、插销、铁铲,甚至箱子上的铁皮和墙上的铁钉,都拿來大炼钢铁,这些树木是砍伐用來烧木炭的。”麦平解释道。
郑泽如道:“炼出來的钢铁质量怎么样?”
车里除了司机沒别人,麦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废品,堪用的极少。”
郑泽如叹口气道:“还是要坚持下去啊,这是群众运动,不能寒了群众的心。”
车到北泰,郑泽如注意到江滩上昔日郁郁葱葱的几万株香樟树全都变成了树桩,知道这也是为了烧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阵悲叹,但嘴上却沒说什么。
北泰是工业城市,大炼钢铁自然不会落后,钢铁厂是部属企业,成绩不算在当地,所以晨光机械厂拔了头筹,郑泽如将三面红旗奖给了晨光厂,并发表讲话,勉励大家再接再厉,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早日赶超英国。
……
南泰县赢得了农业大生产三面红旗,杨树根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李翠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义和,和李花子家的儿子李治安同岁,两家大人都说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杨书记双喜临门,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是沒过多久他就高兴不起來了。
人民日报上喜讯频传,广西、湖北的稻子大丰收,麻城的早稻亩产高达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与之相比,南泰的两万斤就有点小儿科的意思了。
思想还是保守了,杨树根懊恼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个十万斤,还不上达天听,搞不好主席还能接见自己哩。
虽然杨树根很生气,不过也沒办法,懂政治的干部又不止他一个,只能等明年大丰收把这个场子找回來了。
秋种开始,杨树根下乡亲自指导播种,他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传达的八字农业宪法,以此來作为今年秋种的指导思想。
“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主席亲自定的农业八字宪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层,要把深层土翻出來才行;肥,合理施肥,我们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识分子蒙蔽,以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够;水,兴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们县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來嘛,挖水渠灌溉盐碱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种,培育和推广良种,这个就不展开讲了,老农民都有经验;密,合理密植,这个要讲一下,高产靠的是什么,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产量可以是无限的,咱们县的试验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种,要把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县去;保,植物保护,防治病虫害,不但要防止害虫,更要防备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恶毒破坏;管,田间管理;工,工具改革,这个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來的法子可以向全县,全地区,甚至全国推广……”
会议后,各公社开始布置秋种工作,社员们用锄头、铁锨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夸张,翻个三尺是必须的。
县农业局的老专家说土壤只有表层熟土是肥沃的,深层土反而贫瘠,这话传到县里,老专家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盐湖农场改造去了。
按照上级指示,必须密植下种,每亩地根据土质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种子,有些老农民就发牢骚了,以往每亩地最多下十斤种,今年多了好几倍,这怎么播?
公社不管那个,组织青年社员播种,在深翻过的地里撒上种子,上面盖一层粪土就算完成。
各大队都有试验田、高产田、卫星田,田间地头插着木牌,上面写着第几号试验田的字样,派基干民兵拿着红缨枪看守,严防坏分子捣乱,少先队员们也组织起來,监视村里的地主余孽,以防万一。
根据上报的粮食产量,开始上缴国家粮库,南泰县吹出一个天大的牛皮來,宣称全县丰收四亿八千万斤,实际只有一亿两千万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体粮來弥补,总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兑现。-無彈窗閱讀_m
第四十七章 苏联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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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收获的粮食作物分为三个去向,首先是国家征购,然后是集体提留,最后也是最大头的是社员自留口粮。
五八年全面大丰收,农业放卫星,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的比例不变,但根据上报的浮夸产量來算,数字大大增加,只好从集体粮和口粮里扣,社员们也不在乎,反正吃饭有大食堂,国家管饱。
一九五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大炼钢铁运动在次会议后悄无声息的终结,土高炉拆除,炼钢突击队返回原单位该干啥干啥,练出來的铁疙瘩百分之九十都是废品,放在仓库占地方,丢到外面影响不好,只能悄悄拉到江边丢了。
拆掉的宝塔、古寺、砍光的行道梧桐树和香樟林,却再也恢复不了,北泰郊外光秃秃一片,沒有树,只有疯长的野草。
天开始干旱,一连三个月沒下雨,南泰的试验田每亩撒了三十斤到八十斤的麦种,结果什么都沒长出來,反倒是正常播种的麦地里长出了稀稀疏疏的麦苗,因为干旱缺水,也比往年低矮许多。
社员们干活的积极降低,下雨刮风不下地,出工不出力的风气非常严重,反正干活不干活都一样吃大锅饭,谁也不是傻子。
又到了割麦的季节,因为干旱缺水和不合理密植,南泰县近半粮田颗粒无收,县委书记顶着白花花的大毒rì头到处视察,心急如焚,今年的国家征购无法完成,怎么先上级交代。
灾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流不止的大王河已经断流,河底干涸,偶尔有几条晒干的鱼躺在龟裂的河底上,淮江的水位也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航船搁浅,船运都停止了。
杨树根视察了全县各公社,情况都很严峻,据说邻县的收成也很差,别说比去年了,就是比解放前也不如。
地委召集县处级干部开会,杨树根怀着忐忑的心前去参会,他打算提出今年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少一些,给农民留给足够的口粮來,小时候的饥饿记忆让杨树根对粮食歉收始终有一种恐惧。
可是地委会议上,其他县区的领导都斗志昂扬的提出,今年交公粮依然按照去年的杠杠來,少一斤都不行,地委书记高度赞扬了他们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革命
杨树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觉悟还是太低了,对不起党的教导和培育。
“小杨,说说你们县的情况。”地委书记笑眯眯的点了他的将。
杨树根站起來道:“今年的情况是比较特殊,但我们有信心,有把握,有能力克服困难,不但不给国家增添负担,在夏粮征收上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比去年多缴百分之五的公粮。”
地委书记道:“不要勉强啊,有困难就提出,组织上会考虑的。”
杨树根斩钉截铁的说:“沒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沒底,但形势不由他不这样说,如果这时候退缩,作为一个干部在政治上的前途就沒了。
回到县里,杨树根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向他们下达了夏粮征购任务,说完之后,现场一片死寂,书记们都闷头抽烟不说话。
“都表个态吧,总之这话我已经在地委说过了,你们看着办。”杨树根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避开了他的眼神,但也有人站了起來。
“沒说的,杨书记的话就是命令,就算饿肚子也要完成国家夏粮征购任务,完不成任务,我李花子甘愿受罚。”
关键时刻,还是李花子支持了杨树根。
杨书记心头涌起一阵暖流來。
既然有人开头,剩下的工作也好做了,杨树根软硬解释,终于让大家都接受了任务,开完会他把李花子叫來,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
“沒有困难,一切都好,感谢杨书记照顾,就是我爱人一直在家闲着,想找点事干干。”李花子学着城里人的派头,把老婆称作爱人,显得很时髦。
杨树根道:“县妇联还缺人手,我看先让嫂子來干着,以工代干,把编制和户口解决了,然后慢慢解决干部身份问題。”
李花子心花怒放,老婆孩子进城吃户口粮,这可是鱼跃龙门啊,不枉自己对杨书记一腔忠诚。
“杨书记,我个人再表个态,有啥事您尽管招呼,赴汤蹈火一句话。”李花子胸脯起伏,声音高亢。
杨树根微笑着点点头:“老杨啊,等忙完了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准备,挑更重的担子。”
当李花子从杨树根办公室里出來的时候,胸脯挺得老高,如同打了胜仗的公鸡,看其他公社书记的眼神已经从平视变成了俯视。
夏粮征收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倒也沒什么阻力,不过一核算,倒把李花子吓一跳,交完公粮,社员的口粮只剩下每人每天不足半斤,农民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吃半斤怎么够。
公社的会计拨拉着算盘,迟疑的问李花子:“书记,咋办。”
李花子抽着城里带來的香烟,皱眉想了半天困难就克服,少吃一两顿也沒啥,解放前还吃树皮草根呢,如今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啥。”
夏粮足额上缴。
……
省城,枫林路一号,省委第一书记风尘仆仆的从庐山开会归來,他告诉爱人潘欣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彭德怀被打倒了。
“什么,彭老总被打倒了。”潘欣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彭总竟然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提出了批评,这是他咎由自取啊。”郑泽如坐在藤椅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庐山上批判彭德怀的场景历历在目刀立马的大将军也只得屈服。
“要引以为戒,时时刻刻与持高度一致。”郑泽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潘欣说话。
潘欣只是省委办公厅的普通工作人员,对高层政治不太感兴趣,她岔开话題道:“南泰老家寄信來,说今年粮食收成不好,搞不好要挨饿。”
郑泽如轻笑:“笑话,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饿到老百姓,今年天气干旱粮食歉收的情况,组织上是了解和掌握的,如果某些地区缺粮的话,国家可以返还一部分公粮,再不行还有救济粮嘛。”
潘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家的乡亲们人心惶惶呢。”
次泽如來到办公室,特地让秘书查一下南泰的粮食产量,询问一下是不需要国家救济。
秘书笑道:“南泰今年还是丰收,不但不用国家救济,交公粮还再创新高哩。”
郑泽如哦了一声,心里感慨,小杨是个好同志,困难自己背,不向领导伸手,值得培养。
但今年粮食歉收的大环境是确定无误的,城镇居民的口粮供应都受到了影响,这一点郑书记是知道的,他对秘书说:“拿三十斤粮票,给他们母子寄过去。”
秘书点点头:“我立刻去办。”
郑泽如寄來的粮票派了大用场,红玉正愁怎么给上大学的儿子增加营养呢,城镇居民虽然有粮食计划,但配额极少,王北泰是师范学院篮球队的队长,每天都要锻炼,体力消耗很大,那点定量进肚子就消化,到下午就饿,每月能多三十斤粮票,起码不会象有些同学那样饿得浮肿。
江北师范学院的学生们一个个面有菜气无力,他们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子女,家里条件不宽裕,又是二十岁左右活动量大的年纪,每天四两的定量怎么够吃。
王北泰却和别人不同,他虽然也住校,但经常回家,而且是骑着自行车來回,这年头有自行车的可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而同学们从沒听说王北泰家里是干啥的,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北泰还经常从家里拿來饼干、肉包子等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这些可疑的因素引起了同宿舍团支书叶谦的注意,叶谦是龙阳乡下农村人,祖辈都是赤贫,根红苗正出身好,虽然脑子笨学习不好,是组织保送上的师范,但政治上一直很积极,是俄语系的团总支。
叶谦是团干部,但威信远不如王北泰,尤其是那些女同学沒事有事都爱和王北泰來往,甚至有戏称说王北泰是师范学院俄语系的白马王子,这倒不失偏颇,王北泰继承父母各自的优点,生的高大英挺,一米七四的身高玉树临风,皮肤白皙,笑容迷人,尤其俄语说的呱呱叫,能和苏联专家直接对话不打怵。
而且王北泰是篮球场上的投篮冠军,话剧舞台上的罗密欧,他总是一袭洁白的衬衫,一辆锃亮的进口自行车,多少女生都梦寐以求坐上那辆自行车的二等座啊,其中就包括叶谦的梦中情人郭妮娜。
这些都是次要的,王北泰在同学中威信甚高的最重要原因是在这个困难年代,他会把家里的吃食拿來和同学们一起分享,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叶谦感到自己的光芒被压制,不由得嫉恨起王北泰來,他开始悄悄关注王北泰,想找出对方的把柄來,比如这些副食品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和女同学私下里搞不正当关系什么的。
王北泰依然每天乐呵呵的,沒有察觉中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自己。
叶谦盯了很久,沒有找到什么证据,正在懊丧之际,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題,王北泰为啥俄语这么好,因为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苏联广播。
叶谦的心剧烈狂跳,怪不得啊,中苏关系破裂,他还坚持收听敌台,他不但支持苏修,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安插在江北的一枚重要棋子,刺探我**事工业的情报,以换取大量的副食品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团总支叶谦同学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他连夜奔向校保卫科,向保卫干部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师范学院保卫科的干部们平时沒啥业务,正闲的蛋疼,听说学校里出了苏联间谍,顿时打起十二分拿着棍子和手电筒,前往校园大附近的小花园,将正在收听俄语播音的王北泰抓个正着。
王北泰被押进保卫科,叶谦立了大功,他得意洋洋的说:“王北泰一直试图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反而引起我的这才抓到他的现行。”
这个案子太大了,保卫科不敢擅自处理,都夜里九点了,还是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学校抓了苏联间谍。
派出所的边三轮摩托立刻开來,所长亲自带队,他板着一张铁面孔,沒有去提审王北泰,而是将保卫科长拉到一边问他:“你知道该生什么家庭背景么。”
保卫科长说:“不清楚,档案上填的是一般城镇居民,咋了,另有玄机。”说着给所长递了一支烟。
派出所长说:“我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省厅主要领导发过话要长期特殊照顾的,每月他家都有省城寄來的邮件,面粉豆油衣服鞋子都有,邮戳是省委家属院的,你懂了吧。”
保卫科长眼睛眨巴眨巴,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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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旧货行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派出所和保卫科还是对王北泰进行了询问,当然是非常和蔼可亲的,绝非对犯人的审问。
王北泰本來是上了背铐的,现在也解开了,一头雾水的蹲在角落里。
“坐下吧。”科长招呼王北泰坐下,拿出香烟來点上一支,钢笔记录本摊在桌子上,开始问话:“小王同学,你不要有jing神负担,照实说就好,有人举报你偷听苏修电台,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苏修电台。”王北泰很纳闷,“我这是中波收音机,哪能听到苏联广播。”
“可我们都听到了,你听的是俄语广播。”科长道。
“那是咱běi jing的zhong yāng广播电台的俄语频道广播。”
“哦,这样啊,那说说你的自行车和肉包子从哪里來的。”
“是我家里的。”
“听说你是单亲家庭,你母亲寡妇失业的,怎么能给你买得起自行车,每月还能提供那么多副食品。”
本來很淡定的王北泰忽然竖起了眉毛:“谁说我妈妈是寡妇,我有爸爸。”
“那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科长拿起了钢笔,炯炯目光盯着王北泰。
王北泰却不言语了,似乎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秘密。
派出所长干咳一声道:“小王同学,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我和张科长都会替你保密,我们以党xing担保。”
说着看了看张科长。
“对,以党xing担保,不会泄露。”张科长心领神会附和道,他也很想知道,王北泰这个神秘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爸爸是……”王北泰低声道。
长和所长都竖起了耳朵,沒听清楚。
“是郑泽如。”王北泰略微提高了声调。
科长和所长面面相觑,果然是大來头啊,惹不起。
“我身上还有爸爸写的信,不信你们可以看一下。”王北泰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印着江东省委的字样,应该不是假的。
真相大白,王北泰无罪开释,爆料人叶谦却被保卫科的同志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说他无中生有,诬陷同学,给社会主义高校建设添乱。
“我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保持高度jing惕xing,难道有错么。”叶谦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向张科长叫板,他还就不信了,一个资产阶级少爷能有这么大能量,让学校保卫科都甘当他的走狗。
“回去写一份检讨,一定要深刻。”张科长才不屑和他一个学生辩论叶谦忿忿不平的走了,回到宿舍,王北泰正和室友们吃饼干呢,热情招呼他:“小叶,來吃nǎi油饼干。”
“不吃。”叶谦生硬的拒绝道,自顾自爬上铺位拿被蒙着头,下面的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实在受不了,拿了钢笔和稿纸走了,出门前还狠狠摔了下门,心里骂道:“这帮被糖衣炮弹腐蚀的可怜虫。”
“叶谦今天咋的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大家都很纳闷,王北泰也很奇怪,他并不知道今晚被抓是叶谦告的密。
叶谦來到外面路灯下,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举报信,第二天亲自交到学校党委。
过了三天,沒有回应,正当叶谦想找去理论的时候,学校团委免掉了他俄语系团总支的职务。
叶谦这才醒悟,王北泰身份不一般,他痛定思痛,放下心结,开始接近王北泰,向他靠拢,沒事借个笔记,帮打个热水什么的。
学校领导知道王北泰的生父乃是当今省委第一书记后,对这个学生给与了极大的照顾,在团委安排下,王北泰当选为下一届俄语系团总支书记。
王北泰兴奋之余,拿出钱來请同学们到解放路上的莫斯科餐厅在吃西餐,一大男女学生兴高采烈的來到冷冷清清的西餐厅,却被服务员告知,吃西餐不但要钱,还要粮票。
“粮票我有。”王北泰拿出一叠粮票來甩在柜台上。
同学们进入餐厅各找位置,拿起餐单來浏览一番,口水都滴出來了,不过服务员告诉他们,这上面写的都沒有,只能供应面包和罗宋汤。
“那就面包加罗宋汤,每人一客,再來两瓶红酒。”王北泰豪爽无比。
同学们再次欢呼起來,叶谦也在他们其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当同学们大快朵颐所谓的西餐时,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也來到莫斯科餐厅,点了一份面包和罗宋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慢慢吃了起來,最后还用面包将汤底子都擦干净吃下去。
这对夫妇,正是江北钢铁厂的前总经理慕易辰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车秋凌,他俩都是上海人,圣约翰大学毕业,从少年时期就养下每周要下一次馆子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惯,如今老了依然如旧,但每月吃一次不现实,只能每周來吃一次。
慕易辰已经靠边站,不再担任钢铁厂的领导职务,但退休工资还在,而且不低,但他需要养活的人太多,孙子孙女一大帮,都需要老两口接济。
家里人口多,房子再大也不够住,孙儿孙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吨吃饭都喊饿,可粮票是定量的,想多买粮店也不卖,幸亏慕易辰家底子厚,衣柜里呢料西装大衣可不少,皮鞋靴子几十双,首饰盒里金银珠宝,瑞士手表,都能拿來换钱买高价粮。
每隔一段时间,慕易辰就会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去旧货店,换來钞票直接去副食品商店买高价糕点给孙子们打牙祭。
旧货店其实就是以前的当铺,北泰经济发达,当铺不少,解放后有些当铺老板被镇反处决掉了,剩下的也关门大吉,等到公私合营的时候被zhèng fu收去,改成了旧货店。
国营旧货店最近出台一项规定,卖旧货必须持有户口本,卖一样东西就在户口本上盖一个小戳子,不出三个月,慕易辰家的户口本就快盖满了,他只好借來已经另立门户的大儿子家的户口本,继续倒腾旧货。
家里的旧衣服旧皮鞋倒腾的差不多了,就该轮到细软了,俗话说穷玩金子富玩表,穷人好不容易挣点钱,忙不迭的换成黄金藏在箱子底,以备不时之需,而富人就沒这个顾虑,可以买一些昂贵的奢侈品,比如各种牌子的瑞士手表,慕易辰就拥有朗格、宝柏、伯爵、劳力士、浪琴等手表,低端的英纳格、梅花等卖完了,就该轮到好表了。
慕易辰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哪一块都舍不得,但不卖表就沒得吃,孙子孙女就得象别人家孩子那样浮肿,最终他还是拿出了劳力士去旧货行出售,來到旧货行,营业员早就认识他了,热情招呼道:“老同志你又來了,这回卖什么。”
“手表。”慕易辰拿出劳力士的表盒,真皮盒子里面是丝绒衬底,很华贵,很高档,这个营业员擅长鉴定呢料丝绸质地的好坏,对手表沒有研究,需要请专业老师傅出马才行。
旧货店还是养了一些高人的,这些老师傅旧社会的时候在当铺当朝奉,什么好东西沒见过,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劳力士手表,保养的还不错,起码卖个一百块。
店员说:“老同志,店里沒这么多钱,您稍等一下,我们去银行拿钱。”
慕易辰点点头坐下等候,外面又进來一个顾客,拿着件褐sè的皮夹克,一看认识,这不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么。
原來陈北也來旧货行卖衣服,他当年在国民党空军服役的时候搞的轰炸机飞行员穿的b3外套,皮毛一体,暖和的很,就是有些虫蛀。
“这么好的衣服,留着冬天穿多好。”慕易辰摸着皮衣,很是可惜。
陈北道:“冬天有厂里发的棉大衣,用不着穿皮衣,再说这是国民党空军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了,但不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穿出去还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还是换钱给儿子买点nǎi粉好。”
店员看了陈北的皮外套,给开出三十块钱的高价,陈北痛快答应了,收了钞票继续和慕易辰聊天。
正聊着,外面进來两个公安民jing,鹰一般的目光扫过两人,店员指着慕易辰道:“就是他,三天两头卖旧货,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跟我们走一趟。”民jing揪住慕易辰就走。
“同志,等等。”陈北出手阻拦,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晨光厂保卫处的,这个老同志我认识,不是坏人,他卖的都是家里的旧东西,他家人多,吃不上饭,所以经常往旧货店跑,这也是沒办法的事情。”
民jing看了陈北的工作证,还真给面子,虎着脸道:“下次注意。”说完就走了。
慕易辰搞得心情很差,也不卖手表了,出门而去,陈北一道走,劝道:“慕叔叔别生气,现在都这样,一个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沒有敌人也想造出敌人來。”
“我哪敢生气啊,我们家成分不好,户口上都注明着呢,资本家家庭,营业员怀疑我投机倒把也在情理之中。”慕易辰哀叹一声。
陈北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昔ri玉树临风的慕叔叔,才不到六十岁年纪,却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慕叔叔,我帮你卖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陈北追上去道。
慕易辰道:“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沒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九章 娘,吃糖
陈北又找了一家旧货店,用自己的户口本帮慕易辰把那块劳力士手表卖了一百块钱,总算了结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陈北也拿着钱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买了一罐全脂nǎi粉,想了想又买了一斤硬糖,这玩意便宜又耐吃,给邻居孩子们增加营养最合适。
回到高土坡家属院,正给儿子冲nǎi粉,隔壁钢铁厂大院的陆二喜带着娃娃來串门,小孩子比陈光小两岁,今年四岁,生的瘦小干枯,两只眼睛紧盯着玻璃杯里的牛nǎi,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陈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nǎi,国营第一nǎi粉厂生产的齿轮牌全脂nǎi粉质量就是好,冲出來的nǎi液稠厚挂杯,nǎi香四溢。
陆二喜正和陈北唠嗑,说孩子要上育红班,该起个名字,向陈北取经來的,陈北想了想说:“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陆天明吧。”
“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义。”陆二喜很高兴,掏出烟來请陈北抽,十年前他是钢铁厂的搬运工,连媳妇都娶不起,现在已经是钢铁厂炉前班长了,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老婆肚里还有一个,虽然炉前工有补助,rì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看小天明邋里邋遢的样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着小陈光手里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陆二喜沉下脸來,在儿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声。
“二喜,干啥呢。”陈北一把抓住陆二喜再次扬起的巴掌。
“这孩子,沒出息。”陆二喜气哼哼道,觉得儿子丢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脸通红,继而嚎啕大哭起來,泪珠啪啪往下掉。
陈北俯下身子抱住陆天明:“娃儿,想喝牛nǎi是吧,大大给你冲一杯。”
小天明流着泪抽泣着,胆怯的看向父亲,陆二喜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不看儿子。
陈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冲了一杯牛nǎi递到小天明手里,小孩子还是耐不住nǎi香诱惑,咕咚咚两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sènǎi沫,一伸舌头舔干净了。
陈北看了心酸,从兜子里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里,陆二喜嘴上说不要不要,却并不阻拦。
闲扯了一会,陆二喜带着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來身患重病,1947年就该死的,却被陈嫣带來的医疗队救活了,一直活到现在,还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妇,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妇正怀孕,家里七张嘴需要吃饭,光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
忽然闻到厨房飘來一股香味,接着媳妇端來一盘喷香的豆渣饼來,说:“快吃吧,加了猪油渣的,可香了。”
陆二喜道:“哪里弄的。”
媳妇道:“我听人说长风豆制品厂每天早上四点半都会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捡了一盆回來,用水冲冲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场捡來的菜叶子,做成饼子,营养价值比人参鹿茸都高。”
陆二喜皱起眉道:“我知道这回事,那是豆制品厂的生产废料,郊区农民拉回去喂猪的,你怎么能这样,这不丢我的人么,我好歹也是个班长哩。”
媳妇道:“那你说咋办,粮食计划不够吃,孩子们饿得都浮肿了,我这个当娘的看着都心疼。”
陆二喜嘴上硬,心里也难受,媳妇沒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劳肯干,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钢铁厂的班长,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怎么能干。
“以后不许去了,我会想办法的。[]”陆二喜道,拿起豆饼子咬了一口,确实很香,但他只咬了这一口,剩下的再也沒动。
吃完了饭,陆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从兜里拿出硬糖來分给弟弟妹妹吃,还给娘一个。
“真甜。”娘做了一个吃糖的夸张架势,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实连糖纸都沒剥开。
今天陆天明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点钟,媳妇爬起來,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來,瞪着小眼睛问道:“娘,你干啥去。”
娘拿了一个钢jīng锅,说:“娘去抢豆渣给你们做饼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时候咱娘俩一块抢。”
媳妇拿着钢jīng锅,小天明拿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碗,娘俩披星戴月來到长风豆制品厂后门附近,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看來豆渣的秘密传播的极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抢到豆渣了。
到了四点半左右,两个工人抬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渣出來,往地上一倒,等他们一进门,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们立刻冲了上去,天明娘也端着锅挺着大肚子跑过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直接踩着她的肚子过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鲜血从裤腿里弥漫出來。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这并不耽误他们抢豆渣,陆天明哭嚎着走过去,娘已经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來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剥开一粒硬糖,塞进娘的嘴里。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着头看着天明,瞳孔渐渐发散。
……高土坡钢铁厂家属院,孤零零摆着几个花圈,哭声中夹杂着孩子的笑声,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带领在花圈旁玩耍。
陈北和马花前來吊唁,看到无忧无虑的孩子,马花眼圈红了,低声问陈北:“多烧一点吧。”
“你拿主意。”陈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俩人工资都高,经济上比这些工友们宽裕多了。
“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骄傲的指着花圈对吊唁的亲朋说道。
陆二喜的媳妇死了,一尸两命,法不责众,他沒得到任何赔偿,以后的rì子更加难过了,他几乎是一夜白头,穿着满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里,目光空洞,地上烟蒂一堆。
邻居大婶们大嫂们都唉声叹气,二喜娘哭天抹地,陈北将钱包里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來装进白纸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进來,是钢铁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见到组织上來人,一直憋着的陆二喜终于哭出声來,扑上去要给车间主任下跪磕头,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恸道:“二喜,我來晚了。”
“主任,我这rì子咋过啊。”陆二喜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哭的像个孩子,也难怪他发愁,养活老娘不算,还要养活四个孩子,他还要三班倒干活,哪有时间哪有jīng力哪有粮食啊。
“二喜,你的困难组织上已经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儿所,另外每月多给你一些补贴。”工会主席道。
“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组织,党的恩情我陆家时代不忘,下个月钢铁大会战,我绝不落后,力争冠军。”陆二喜忽然亢奋起來,拍着胸脯发下誓言。
“走吧。”陈北对马花说。
马花眼中闪烁着晶莹,感动地说:“二喜同志真不愧是党培养出來的工人阶级,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啊。”
……南泰县委书记杨树根站在江北第三国营旧货店柜台前,端详着一块jīng美的劳力士手表,营业员略有些不耐烦,公私合营之后,昔rì受剥削的当铺小伙计变成了吃国家饭的工人,社会地位迅速上涨,尤其是旧货店这种有油水的单位,走到外面都比别人高一头。
但营业员不敢表示出不悦來,旧社会那点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派得上用场的,眼前这位顾客虽然三十來岁不显山漏水,但他衣着整洁,手上沒老茧,脚上沒烂泥,说明不是体力劳动者,腕子上戴着一块英纳格,说明他是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马路上停着一辆县区牌照的嘎斯吉普车,这年头有资格坐专车的,起码是十三级干部,这人兴许是县里的副县长之类,区区旧货店营业员哪敢开罪。
“同志,这块表是德国劳力士,质量很过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爱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块,价格也很公道。”营业员介绍道。
杨树根点点头,他虽然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在陈子锟家当过园丁,见识过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对手表这种东西很感兴趣,身为县委书记,十三级干部,每月工资一百多块,又沒有太多家人要养活,买个手表还是绰绰有余的。
“拿出來看看。”杨树根道,劳力士在手,拧拧发条,听听声音,不错,就它了。
“我要了。”杨树根沒还价。
“好嘞。”营业员迅速写了一张单据,挂在一根悬在屋梁上的铁丝上,哗啦一声,铁夹子划到收款台,杨树根去付了帐,收款台又将收据飞过來,这块手表从此就归杨树根了。
杨树根是到地委來开会的,地区传达省里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歉收返销粮和救济粮。
南泰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第一个表态,就算再苦再难也不向国家伸手要一粒粮,一分钱。
其他县的领导也不甘落后,纷纷表示不需要救济粮,
第五十章 小英雄
杨树根是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已经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就连县里的干部口粮都削减了,但这话他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国家伸手,这是原则问題。[]
一九五九年在饥饿中渡过,国家进入了节衣缩食的时期,连解放军都换了五八式军装,大檐帽和金肩章收了起來,重新戴起了解放帽,穿起了布军装。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连夜雨,苏联宣布撤回全部专家,并且索要抗美援朝时的武器货款,国家沒有外汇支付,只能用农产品充作货款。
南泰县已经出现饿死人的情况,还有个很不好的苗头,一些农民竟然预谋外出逃荒,消息报告到县委,杨树根当即下令县公安局封锁车站码头,发现类似盲流人员,立即抓捕遣返,同时命令各公社出动基干民兵,封锁交通要道,金质人员外出。
“再苦再难大食堂也要坚持办下去,粮食不足就瓜菜代,还能难倒咱们无产阶级革命者。”杨树根在县里的会议上对公社干部们说,现在他的会议演讲稿都由阮铭川代笔。
虽然杨书记也是个才子,但在写稿方面比阮大记者还是稍逊风sāo,阮铭川写发言稿很有一套,同样的題材,面对干部、群众、工人、农民、部队,都有不同的写法和措辞,该高cháo的地方还会有注释:此处略停顿三秒钟,等待掌声。
杨树根很欣赏阮铭川的才华,虽然不能直接任用这个右派,但在生活上给与了一些照顾,比如每月多给十斤粮票,阮铭川感激涕流,甘心情愿的当杨书记的编外秘书。
有一次,杨树根半开玩笑的说:“老阮,你真是咱们江东的头号笔杆子,以前陈子锟那些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吧。”
阮铭川道:“真不是,陈子锟发言从不要稿子,张嘴就來。”
杨树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个军阀有这样的才华。”
停了几秒钟,阮铭川道:“呵呵,还是杨书记说的对,陈子锟虽然沒让我替他写稿,但肯定有别人帮他写,很可能是他的情妇刘婷。”
杨树根沉下脸道:“陈将军现在还是国家的高级干部,你怎么能在背后说人家的作风问題呢,就算再荒yín无耻,也不能摆到桌面上说啊,让群众听到影响多不好。”
阮铭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杨树根很满意对方的态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开会,你不是家在省城么,跟我一起回去吧,还能省一张车票。”
“太感谢杨书记了。”阮铭川感恩戴德。
……杨树根到省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大办粮食代用品”,省农科院的一个教授给來自全省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讲课,让这些领导们大开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麦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亩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国普遍推广,以玉米根、小麦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话,全国可得几十亿斤的粮食代用品。”
戴眼镜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横飞,在上面说的起劲,县委书记们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是很懂政治的干部,这些玩意骗老百姓还行,骗干部还差点火候。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
中午食堂开饭,吃的都是农科院发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叶蛋白,小球藻,这些东西都被省委党校的大师傅做成肉的模样,还浇上一些肉汁,看起來很是赏心悦目。
教授继续做讲解:“小球藻含大量叶绿素,蛋白质,对人体健康极好,多吃能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血管疾病的发作,应该大力提倡,全面推广。”
干部们都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杨树根更是当场拿出笔记本做了记录。
事实上党委将这些县级干部集中起來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干部们补充营养,省里拨了一批黄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额供应,半个月下來,干部们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浮肿都消了。
学习班结束,杨树根临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楼买了二斤鸡蛋糕,用的是特供券,这年头买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沒有票证,哪怕官儿再大也沒有,县官不如现管,县长也比不上食品店的营业员,大食堂的厨子。[]
……陈子锟以前的副官双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还是个中层干部,管仓库,很有油水。
双喜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二儿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爹的哪舍得孩子饿肚子,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双喜终于将手伸向了仓库。
他带了十斤鸡蛋回家,进门的时候老婆正在发牢sāo,骂骂咧咧嫌自家男人沒本事,这个老婆还是当年他强娶來的,一直以來都在闹别扭,哪怕生了俩孩子还是这样。
“你看看这是什么。”双喜和颜悦sè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开盖布,顿时惊喜万分:“鸡蛋。”
“嘘,小声点。”双喜赶紧将手指竖在嘴上,老婆会意,快速奔到窗边拉上窗帘,压低声音道:“哪搞的。”
“账目上做点手脚,沒事的。”双喜道。
老婆喜滋滋将两枚鸡蛋拿起贴在脸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葱花炒鸡蛋。”
“低调,一定要低调啊。”双喜道。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老婆道。
当晚,双喜家吃了一顿葱花炒鸡蛋,俩孩子吃的满嘴流油,开开心心,大人倒沒怎么动筷子。
晚上,俩孩子都入睡以后,老婆洗了澡爬到双喜身上,主动拨弄他,双喜已经半年沒过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烦,催促他赶紧完事,这次却是例外,温柔的很。
“双喜,俺娘家两个弟弟rì子过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后,老婆细声细气的问道。
“我尽量想办法吧。”双喜道。
“就知道俺们双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脸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点,已经熟睡的双喜发现老婆披衣起床,问道:“大半夜的干啥去。”
“倒鸡蛋壳去,被邻居发现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点,扒垃圾的清洁工老王的大嗓门在巷口尽头响起:“谁家这么阔气,吃这么多鸡蛋。”
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邻居们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鸡蛋壳,足有四五个鸡蛋的份量,都啧啧称奇:“真败家,鸡蛋这么个吃法。”
双喜老婆煮了两个白水鸡蛋,给俩儿子一人一个,吩咐他们下第二节课再吃,千万别让同学看见。
俩孩子手拉手上学去了,大儿子陈忠上四年级,已经很懂事了,等到第二节课下课之后,他偷偷将鸡蛋从书包里拿出來塞进裤袋,來到学校公共厕所后面,蹲在地上剥鸡蛋壳。
忽然yīn影笼罩了他,抬头一看,是少先队中队长王小飞带着几个中队委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忠,你背着大家干什么呢。”王小飞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脚踩在一块砖头上,威风凛凛的质问道,他的一条胳膊叉在腰间,两道杠的标志格外醒目。
陈忠不是少先队员,因为家庭成分问題,他一直沒被组织接纳,是班上沒入队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另外两人一个是资本家后代,一个是恶霸子弟。
“我……我吃鸡蛋。”在两道杠威严下,陈忠不敢撒谎。
“你哪來的鸡蛋。”王小飞继续质问。
“我妈给的。”陈忠怯生生道。
“别人家都吃不起鸡蛋,就你家吃得起,你这个资产阶级少爷羔子。”王小飞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阶级,举手投足都带着霸气。
同学们跟着起哄:“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嗷。”
陈忠拿着鸡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还是递给中队长:“我请大家吃鸡蛋。”
王小飞接过來,直接丢在地上道:“还想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们,做梦吧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头明显耸动,在吞咽口水。
洁白的鸡蛋沾上了灰尘,陈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捡,王小飞一脚将鸡蛋踢飞,落进了茅厕粪坑。
少先队员们欢呼着跑远了。
回到家里,陈忠闷闷不乐,爹娘问起他也不说,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带來的,他就特别的难受,心想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里九点,双喜骑着自行车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驮回來一口袋面粉,对老婆说:“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给你娘家送去,让他们千万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惊肉跳:“一百斤这么多,不是让你小心点嘛,细水长流多好。”
双喜道:“我下个月就不管仓库了,现在不下手,就沒机会了,你放心,账目我做平了,只要沒人揭发,就绝对不会出事。”
隔着一道布帘子,他的大儿子陈忠将这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里吃面疙瘩汤,两个孩子吃的饱饱的上学去了,走在路上,陈忠对七岁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当红领巾。”
弟弟陈实傻乎乎的点点头。
“你跟我到校长室,我说啥你说啥,管保你当红领巾。”
陈实还是点头。
來到学校,陈忠拉着弟弟直奔校长室,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心里怦怦直跳。
校长看见俩学生來找自己,有些纳闷,道:“进來吧。”
陈忠走进校长室,手足无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校长道:“小同学,有什么事么。”
陈忠鼓起勇气道:“校长,我要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