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3)
律偎恩在犹豫。在他十几年的军事生涯当中。这样的乳…不
犹豫是因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不安八路军布了一个反万字形的大阵,这行阵型。在冷兵器时代很少见。
两只步兵部队交错呈横阵摆开,一支骑兵部队被部署在东北角上,中军大寨设在两个步兵军寨之间的一片高地上,步兵军寨没有修筑寨墙,反倒纵横交错挖掘出了许多几乎看不出规则的沟壑,沟叁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宽有窄,且沟壑之间以及后面还设置了许多大大小的土堆和石堆。耶律限恩可以想象,这些看似星罗棋布毫无规律可言的土堆石堆后面。都躲藏着周军的弓箭手。
耶律偎恩知道。在这看似一团乱麻毫无章法可循的防御阵地当中,一定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杀机。他只是有些奇怪。这么复杂的设置,固然能够增强防御力,但是同时也会给守军的反击带来很大困扰。他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这片阵地上有什么路标式的设定,阵型复杂到这种程度,已经不仅仅是在给敌人制造困难了,己方的士兵恐怕都很难在这片地域中自如地穿行,难道说李文革就根本没有想到要反击?
若是别个。在契丹铁骑的兵锋前如此谨慎倒还有情可原,可对方是李文革啊。
是那个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灭掉了平夏党项、并且肆无忌惮生生从大辽脚后跟上将河套平原割去的李文革啊!
大辽的威慑,在这个人面前是无效的,耶律限恩深信这一点。
不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狂妄到主动来打大辽的草谷。
打劫了辈子。如今却被人打劫了,敢抢大辽的人物,会是个,谨慎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角色吗?
耶律偎恩绝不相信。
当然,这个阵型也绝不是无懈可击的,耶律偎恩虽然诧异,但是很快就想好了如何击破李尖革的部署。
右侧的步兵正面阵线虽然拉得很长,但敌人的兵力毕竟有限,以骑兵的机动力绕过尖兵阵地右翼用不了多少时间。只要绕过去从侧翼向敌军阵地后方的插重兵和杂役兵发动冲击,就能很轻易撕开敌军的部署,只要打乱了敌人的建制,剩下来的骑兵对步兵之战就是单方面的屠杀,没有阵型和建制指挥的步兵在骑兵面前脆弱的便如同一张纸。
复杂的阵型未必有用,周军花费了将近十天的时间设置了这样一个阵地,其实是很吃力不讨好的。
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垒,靠阵地战想占便宜是很傻很天真的。
只要自己右翼的骑兵部队能够看住敌军左翼骑兵一个时辰就够了。
“你认识希特勒吗?”
细封敏达对于自家这位太尉时不时蹦出口头的古怪字眼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在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只是淡淡纠正道:“那不叫“特勒”应该念做“特勤”即契丹语的“怯稳”比“设。低一等。统军千人左右,也算是大族长了,不过“希,这个姓氏倒是很少见,突厥和契丹、回鹘都没有这个姓,难道是奚族的?”
李文革:”
他郁闷地望着己方军队摆出来的阵型,自言自语道:“这明明是元首的符号嘛…”
将佛家的万字符反过来,便恰好是北路军此刻所摆出的阵型,两个骑兵团被部署在上下两个角上,成机动冲锋阵型,两个步兵团则被部署成两个开口相反的“”型,开口方向在两翼,两个团的位置前后错开,这样四个团正好形成了一个的阵型,步兵军寨的纵深并不算太宽,大约只有不到五十步宽,这种部署将辅助的厢兵部队严密地包裹在作战部队的保护之中,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发起突击,厢兵都不至于直接面对敌军的攻击。这个阵型的缺点是步兵的防守密度不高,不利于集结兵力反击。但布置在两翼同样错落布局的两个骑兵团则弥补了这个。缺陷。这是一个充分体现出了冷兵器时代“纵深”概念的战术阵型。
阵地的设置也十分讲究,那些对于耶律偎恩看来杂乱无章的沟壑实际上中间留有步兵反击的通道,但是这些通道并不是按照这个时代最惯常的三才五行四象八卦布局设置,而是按照自然数和素数的规律进行布局。横取自然数,纵取素数,便是安全的通道,反之其他的貌似无害可以通过的通道上都设置有陷坑铁蒺藜等防御骑兵冲击的东西,最后一道防线前还有一道鹿角路障,当然路障之间也留有反击的通道,不过这些通道就都是明设的了。
“这是虞侯们布的阵,我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些玄虚!”细封敏达解释道。
辽军的布置相对要简明一些,左翼是耶律偎恩亲率的两千五百名宫卫军,右翼则是部族顺”也有将近二千人的骑兵兵力,谅差不多是耶律限恩剐么引…以来能集结的最大兵力了。单纯论战斗力,那些部族军无论是装备士气还是作战经验都远不能和宫卫军相比,因此耶律偎恩并没有指望这些骑兵能够充当主力,他只希望他们能够拖住被部署在左翼正面的保安骑兵团,只要有一个。时辰,宫卫军就能从侧后击穿敌军的大阵。
“传令左军进击!”
呜嘟嘟的号角吹起,辽军左翼开始疏散队形,为加速冲击做准备。
李护遮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抿了抿嘴唇:“总算动了!”
他的副统制张孝恪也点了点头:“再拖一眸子,日头就要转到我们这边了,向阳冲阵乃是骑兵的大忌”。
张孝恪走出身前营甲队的老兵,参与过两次芦子关战斗,第一次参战慌乱的他没有刺中敌人,结果还是李文革亲自把着他的木枪教他将一个敌人刺落城下。如今两年过去,昔日的新兵蛋子如今早已是沙场老手。他是第一批六韬馆肄业的军官,原本
延川独立团担任都正,经过平灭党项和收取灵州的战争,又赶上大扩军,直线升任肤施步兵团的副统制兼虞侯,挂上了诩麾校尉的军衔。他原名叫张驴儿,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沈寒在回乐之战中给他取的,仿效初唐名将郭孝恪。
肤施步兵团是八路军组建的第二个步兵团,下辖两个弩兵都八个步兵都外加一个骑兵队,统制由李护担任,监军由当年的前营督战队队正王十八担任。这个团的所有什伍军官都是经过六韬馆的初级班培刮的老兵,指挥力量可谓十分强悍。
李护望着对面辽军的动静,口中命令道:“弩兵准备!”
张孝恪冲着掌旗官扬了扬下巴,掌旗官挥动令旗,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两个弩兵都都正和四个弩兵队队正立即下达了命令:“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
军寨中口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那些以什为单位围成圆圈坐在地上一直在休息保持体力的弩兵们纷纷站起,纷纷以认为单位排成两行。
“厢兵准备”。监军王十八下达了命令。
那些第一次参与战斗的厢兵们随着口令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列队,手中抱着沉重的弩机和大捆的制式箭矢,手指关节紧张地有些发白。
相比之下,两百名弩兵就显得平静悠闲多了,在李护和张孝恪的注视中这些弩兵按照口令依次披甲开始准备进入阵地。
那些在远处看来杂乱无章的隆起土包和石堆实际上都是弩兵的预设阵地,这些阵地之间以低于地面的堑壕相连通,每个土堆和石堆中部都有一处四陷,供射击的弩兵和观察的弩兵容身,而土堆和石堆的后面则以简陋的坡装道与堑壕相连,负责上弦的厢兵就躲在堑壕中。
辽军的骑兵开始向左侧机动。他们远远绕着八路军的阵地开始兜圈子,间距拉得很开。
李护默默注视着辽军的动向,却始终没有下达弩兵就像的命令。
王十八几步走上了指挥位置,望了望远处拉成一线的敌军骑兵,道:“都虞侯司料的不错,辽狗果然是想绕开正面。”
李护没有答话,他远远望着辽军的动向,口中却在默默地数着数。
“三百八十,,九十,,四百,,皿百一十,”
等到辽军左翼全军都拉开了疏散队形,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不错,看来辽狗果然是要来攻击我们!”
张孝恪点了点头:“弩兵可以就像了!”
李护却轻轻摇了摇头:“再等等,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拉成一条线突入左翼,总还要集结一下形成一定兵力密度,我们的弩兵体力很宝贵!”
辽军开始绕过肤施步兵团的阵地左侧,鹿角后面依然还是只看得见披甲持枪的木枪兵,弓箭手依然全无踪迹。耶律陨恩皱了皱眉头,一般汉军面对这种骑兵迂回早已开始反应动作了,步兵跑得慢,机动力差,因此必须对骑兵的动作反应极其灵敏快捷才能跟得上战场的节奏,然而眼前的这支汉人步军却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自己的骑兵都已经绕过了左翼,他们居然还没有做出反应,这究竟是迟钝还是稳重啊?
耶律限恩发现这支步兵的阵型很薄,东西宽最多不超过五十步,正面那么长侧面却这么浅,耶律限恩不禁摇了摇头,这是谁布的阵,这种阵型太容易被击穿了。
步兵军寨后方同样密集杂乱的沟壑和十堆让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之后他旋即又放下了心,敌人居然在自己的后方还设置阵地,这虽然有些出人意料,却也同时说明敌人的胆怯,对面的敌人无疑没有与辽军骑兵野料助皂的勇才费了众么大,夫将阵地挖得沟漆纵横小亦在这些工事的后面弄鬼。
就在此刻。在八路军左翼的保安骑兵团中,跃跃欲试的杀牛悉摩不断扭头望向中军的弈向,不耐烦地道:“为何还不吹号?”
他的弟弟。只有十岁的杀牛勿施跟在他的身边。听了哥哥的话笑笑,道:“大约是在等他们先发动吧!”
杀牛悉摩随着弟弟指的方向转过头望去,那是被保安骑兵团遮蔽在后方的一片阵地;那阵地上摆放着五十架小型的木制战具,看形状很像是攻城用的投石机,既所谓的抛车,只是外型上整整小上一号。
杀牛悉摩撇撇嘴:“那玩意对骑兵能有什么用?辽人又不是死人木头,用那东西碰运气,还不如直接冲上去正面击溃!”
杀牛勿施笑笑,却没有反驳哥哥。
检校八路军炮军都指挥使的周全此刻很是紧张,他是八路军司马周正裕的堂侄。进六韬馆学习军事乃至到丰林书院旁听数算都是托周正裕的关系走的门子。周正裕原本不愿意让他到军队当中做官,原本两人说好是学好数算以后去考个功名某个文职。周正裕虽然权重,但却极为谨慎小心。他深知自己的资历镇不住魏逊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监军们,也不愿意给李文革留下用人唯亲的印象。
谁知道后来在组建炮兵教导营的时候秦浩然一眼就相中了在六韬馆中军事科目成绩平平但却于几何数算颇有几把刷子的周全,经过几个。月的练之后在秦浩然的举荐下周全被任命为炮兵教导营的指挥,军衔一下子升为宣节校尉,这到是令周正裕颇为意外。李文革在几次视察炮兵之后对周全的业务能力很是满意,因此在年前炮军都指挥使司设立时干脆便任命周全为检校都指挥使。
这项任命当时得到了周正裕和魏逊两个“人的反对,魏逊甚至拒绝在任命命令上副署。
李文革利对他们说:“资历确实很重要,只要你们能够找出一个打得比他还准的人来,我便任命此人为都指挥使!”
最后这项任命勉强通过,但监军司却不可能授予周全相应军衔。
魏逊在和周全面谈时告诉他,目前的炮兵只有一个教导营,这支军队在战场上究竟顶不顶用还未可知,因此他这个炮军都指挥使只能是个。宣节校尉,若是被证明炮兵无用,教导营建制撤销。那么他就啥也不是。若是炮兵被证明有用,扩编为团,那么他这个都指挥使也就相应升到致果校尉,扩编到五个团,他就是昭武校尉,扩编到十个。团,他就是将军。等到炮兵扩编到二十个团以上,他就可以去掉都指挥使前面的“检校”两个字。
这是八路军炮兵的出山幕一仗,还是野战面对骑兵,这几乎是冷兵器时代的投石兵不可能岩成的任务。
周全眯缝着眼睛默默地测算着距离,手中拿着炭笔不停在一块石板上写写画画。
在杀牛悉摩已经等到不耐烦的时候,周全终于测算完全,他拿起笔在石板上写下了四组数据,交给传令官。
随着传令官和各都都正各队队正的接触,保安骑兵团阵地后方想起了一连串的数字口令声,都队军官们根据周全划定的攻击范围和自己都队的攻具位置修正着数据值。
炮兵们一个个根据长安的命令紧张地摇动着手柄。调节着抛车的抛臂弧度。
眼看着所有数据修正都已经完成,抛臂调节也已经就像,装填手们捧着一个个黝黑黝黑的铁球站到了装填位置,周全这才松了一口气。
“都小心点。别打飞了,这可不是石头,贵着呢!”
铸造这些铁球所用去的铁,足够打造一个团的武器了,这是周正裕私下向周全透露的!
“吹号。向中军报告,炮兵准备完毕!”
一个号兵拿出小铜号,鼓着腮帮子吹了起来。
这号声很是古怪,根本不成曲调,只是一个个十分枯燥的平音,听得敌我双方都有些莫名其妙。
远远的号声令耶律偎恩迟疑了一下,他仔细的听着,却发现这号声总共只有两个音。一长一短,两个音反反复复吹奏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在秦浩然的身边。一个虞侯军官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号声,手中的笔在纸上画着。每当那号声吹出一个短音,他就在纸面上点上一个。点,每当那号声吹出一个长音,他就在纸面上划下一道横扛。
八路军阵地右翼,耶律偎恩摇了摇头,不再去琢磨那枯躁无聊的号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一个契丹喊令官高喊道:“全军冲阵”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5)
二室军第二次张弓的时候,绝大部分战十都认为占将是自“凡本次战斗中所射出的最后一支箭。有些作战经验丰富的勇士更是将白刃搏杀所用的阔面平脱刀叼在了口中,只待收弓之后便持刃揉身扑上,趁着正面的敌军还来不及反应的当口越过那些路障和拒马,只要能够杀入拒马后的敌军阵中,就算为大军突击打开了缺口,只要缠住敌人使其不能随时对他们留出的通道实施反击,这场战斗的胜负便已见分晓。
就在这些皮室勇士张弓搭箭等候带队军官的射击命令的时候,耳边却隐隐听到了一种沉重的物体在空中高速飞行摩擦空气所发出的破空
这声音显得很是沉滞。显然空气阻力给物体本身造成的速度衰减十分巨大,以至于上方气流的流动产生了明显的混乱。
皮室勇士们纷纷抬头疑惑地望向天空,他们正好看到了那片正朝着他们的队列覆盖过来的黑色云彩。
没有人动,到不是为了严守纪律,而是这些皮室军中没有人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间对这片黑云做出正确判断,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东西即将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样子的。
噼噼啪啪的砸击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仿佛一个身大肉沉的壮汉一头冲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转瞬之间便撞折了不知多少树木枝干,又如同一柄沉重的大铁锤敲击在务土的城墙之上。
随之,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一个皮室兵满面惊恐地望着在自己面前摇晃着的无头尸身,一枚铁球很轻松地便砸碎了这个可怜战友的头颅,然后带着浓重的血浆和肉屑继续沿着斜线前行,从自己的胯下钻过,落在自己身后。随着一声尖厉的惨叫,他回过身去。看到身后战友满面的肌肉已经扭曲,他的视线下滑。看到了那枚血淋淋的铁球,铁球已经停止了运动,不过在铁球的下面他看到了一只牛皮靴子的靴面,这是皮室勇士们常穿的快靴样式,他自己也穿着一双这样的靴子,所不同者,铁球下面这只靴子很明显已经被进行了物质还原,破裂的靴帮下满是四下飞迸开的鲜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散落在周那是一个人的大脚趾。
五十枚铁球从半空俯冲入辽军队列,便如同一只拳头在瞬间穿透了无数层灯笼纸构成的隔离层。契丹队列的中段一片狼藉,方圆百步之内到处都是惨叫呻吟的伤残皮室兵和欲惨叫呻吟而不能的辽兵尸体。
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受伤。
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皮室军官们,他们很明显地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也仅仅是迟疑了一下。
远远的后方,传来了呜嘟嘟的号角声。
耶律偎恩在这一时刻做出了极为快捷地反应。
只有冲过去,迅速和敌人绞成一团,敌军这种可怕的武器才不能继续发挥威力。
辽军不知道这种武器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拥有多少这种武器。更不知道这种武器究竟能够打多远。
一切恐惧都源于无知。
如果辽军了解了目前八路军这支炮兵的虚实,他们会立刻摆脱恐惧,说白了这种武器和以往的投石车相比不过是投射射程略有所增加,投射的不是石弹而是铁弹罢了。
没有人曾经用投石机来攻击步兵,那是攻城战才需要配备的重兵器。
因此步兵也从未受到过投石机的攻击,今天是第一次。
这是因为敌军的三面四形阵地限制了步兵的展开空间。
号角声响起,还处于懵然中的辽兵军官们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们大声喊着口令,拔出刀朝着六十步开外的敌军拒马冲了过去,在他们身后,那些被吓懵了的士兵们也纷纷反应了过来,抛掉手中的弓箭,拔出刀擎着盾朝着正面的敌军冲了过去。
在他们后方,蹄声滚滚,辽军骑兵大队开始动了,这些骑兵拉着马缰控制着马匹以小碎步缓慢加速,逐渐缩短着与前军之间的距离。
只要前军能够打破敌军的正面,辽军的骑兵大队便会汹涌而入,直接将敌军的勒小从中央撕开。
在战场上。一种新式武器或许能够让人惊讶一下,但若想仅仅凭借一样两样新式武器便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毕竟是唐末五代,一个远离“高科技”的时代。
就在这时候,在督战队刀下持枪战战兢兢守在拒马后的八路军士兵终于如释重负地听到了撤退的命令,几个早已被辽军的弓箭攻势吓破了胆的新兵蛋子扔掉手中的木枪掉头就跑,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被一个督战的军官伸腿绊倒在壕舟边缘上。
那新兵还未曾抬起头来。督战军官的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颈项,厉声喝道:“去捡回你的武器!”
几个丢掉了武器的新兵此刻也被其他的督战队士兵拦住,众人这才看清那绊倒人的督战军官竟然是肤施团监军王十八。
在督战队的疏导下。据守拒马一线的新兵们沿着壕沟卜川与沥道缓缓后撤,那几个新兵连滚带爬回去取回了自只胁,”灰头土脸地跟在袍泽的后面缓缓撤向后方。
紧接着,随着一名年轻的指挥官的口令声,一排身披细鳞甲的八路军老兵手持弩箭出现在拒马后。
他们是沿着壕沟外侧的斜坡成排进入战位的。
冲击的辽兵此刻已经冲击到了阵前二十步的距离上。
皮室勇士们眼睁睁看着拒马后的敌军士兵纷纷后撤,拒马后面的人渐渐稀疏,正面的敌人越来越少,刚刚被五十枚大铁球砸下去的士气顿时又提了起来。敌人没有和自己进行面对面白刃搏杀的勇气,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心理暗示更能让士兵们勇气百倍的了,只要冲进敌寨,剩下来的便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发了疯一样大步朝着八路军的阵地冲过来,几乎连一口气都不喘,要喘气,冲破敌方防线后有的是机会。
然后,四十名身披铁甲的敌兵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其中有二十个人手中端着上满弦的净张弩。
“自由射击”
随着一声命令。早已各自选好目标的老兵们扣动机簧射出了手中的
辽军前军的攻击箭头顿时一顿。
十几名皮室勇士中箭倒地,让辽军的攻击队形稍稍乱了一下,皮室军官愣了一下,正要发令整顿一下队伍,耳边又听到了弩箭机簧被扣动的声响,随后他便觉得右肋下一阵灼热,翻身栽倒。
两侧的敌军阵的上,射来了两拨弩箭。
便这么短短一瞬,倒在敌军弩箭下的皮室兵足足有五十人之多。
前方和左着两翼。端着弩机射击的敌兵有六十人之多。
弩兵们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之后,根本不看眼前不顾弩箭射击还在疯狂惯性前冲的辽兵。纷纷转身将手中的弩机扔在了壕沟的外侧斜坡上,等候在壕沟里的厢兵们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捧着已经上好弦的弩机沿着斜坡走上两步,将弩机递给弩兵。同时另外一些厢兵弯下腰检起被弩兵们抛下的弩机。在同伴的帮助下将弩箭插入箭槽,摇动手柄迅速张开。转眼之间,拒马后的弩兵一转身,又是一波箭雨撒了出去。
两拨箭雨下去。辽军的前军便消瘦了一大块下去,此时最前面的皮室勇士已经冲到了拒马前。
眼见着那些拿弩机的家伙们再度转过身去将后背亮给自己,皮室勇士们奋力一跃,抓住那由简单的木料构成的拒马便要翻过去。
便在此刻,一杆木枪冲着身在拒马上无处躲避的皮室兵刺了过来。
惨叫声连连响起。试图翻越拒马的皮室兵在二十名手持木枪的八路军老兵的攒刺下纷纷到在拒马前。
此刻,弩兵们已经再度转回身来,,
皮室兵转身便,,
潮水般涌上来的辽军又潮水般退下去,只有少许尚存一些理智的人手中还拿着武器和盾牌,挡格不断飞来的弩箭。
几乎转瞬之间。冲上来的骑兵便和疯狂逃窜的步兵混作了一团。
慌不择路之下。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冲上来的时候小心翼翼探索出的安全路径,为了能够躲避开弩箭的攒射,退下去的皮室兵纷纷散开,不断有人踩中陷坑或者被铁蒺藜扎到脚,成队列冲上来的骑兵前锋被己方的步兵挡住,后面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往上涌,耶律偎恩还没有从这令人震惊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八路军阵地前的辽军步骑已经挤作了
周全的炮兵发动了第二次齐射。
密集的铁球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血胡同,周全的口中飞快地报出经过计算修改的参数,炮兵们满头大汗地飞快地摇动着手柄,将一枚枚铁球打向事先标定的区域。
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将近两千人猬集在宽约两百步长不过一百步的狭小地域内,无论是炮兵还是弩兵只要大略有个方位感随随便便扔出一枚铁球或者射出一箭便能够伤到人。
金铁交鸣之声在辽军阵后响起,耶律限恩发出了退军的命令,仅剩的八百余名骑兵迅速集结起来,准备为已经溃不成军的友军们断后。
随着辽军的退军鸣金,八路军阵地南北两侧同时响起了滴答滴滴答的军号声。
阵前的部族军一阵骚动,正面的保安骑兵团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开始散开攻击队形。
两个骑兵都快速展开,朝着契丹部族军的右侧席卷包抄而去。
耶律限恩的左翼,一支骑兵突然绕出八路军阵地的边缘,通过一直绵延到金河泊边上的拒马间通道,开始缓缓形成件列。
那支骑兵集结了约百人的阵列,而后开始给战马的眼睛带上眼罩,而后缓缓加速。
耶律限恩的心变的一片冰凉。
敌军将这支骑兵隐藏在侧后方,直至此时方才出击,无疑便是打着抄自己后路的主意的。
自己手上目前还有八百皮室骑兵,阵战到未必吃亏,但是目前前军兵败如山到,己方的士气和局面糟糕到无以复加,眼前这支骑兵仅只百人便敢做川一注马眼向只方发动白刃冲锋的架势,而且在他们后面煌啤怀在源源不断涌出,转眼间又是一个百人的骑兵集群开始催马加速,
敌军到底有多少骑军?
周全的炮兵终于打光了全部两百枚铁弹,炮兵们纷纷的工具将固定投石车的楔子起出来准备拆卸装车。
站在中军刁斗上面观战的细封敏达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忙碌的炮兵们,眼睛连扫都不去扫正在接战的敌我骑兵,口中对百无聊赖靠在刁斗栏杆上打哈欠的李文革说道:“这种炮车,若是能够再轻便些,一匹马就能拉着跑。步兵的阵型便再无纵横之能!”
李文革揉了揉眼睛。兴趣缺缺地朝着忙碌的炮兵们扫了一眼,撇撇嘴道:“这才哪到哪?不过是增加了一点射程而已,比原先的投石机也就强那么一点点,能在野战中使用并发挥效力,完全是建制和指挥的缘故,只要有完善的机制和条令,剩下的问题就仅仅是钢铁和火药的产”
细封敏达看了这位太尉一眼,摇着头道:“你那脑袋里究竟装着多少东西?我想不出,一个在临敌应变上几乎一无是处的人,怎么能将一支将寡兵疲的军队搓猜成如今这个模样。”
李文革笑嘻嘻地道:“这是制度的威力,你知道从去年打垮拓跋家到现在的半年多时间我们生产了多少具弩机么?”
不待细封敏达回答。李文革便舔着嘴唇答道:“譬张耸两千八百具,伏远弩八百具。手弩三千五百具,还制造了两百具铁甲,一千八百具步兵甲,一千具骑兵甲;战争的本质双方比拼的是生产力,没有这点底气,我怎么敢打契丹人的草谷?”
细封哼了一声:“你攒下的那些家当,大多都被你用来装具军队,若是今年不出来抢一把,只怕到今年下千年你的府库便要穷得跑老鼠了,”
李文革摆了摆手:“灯钢要用在刀刃上,那些财帛、粮食、牲畜、人力,在他们手里也是浪费,既然如此,拿来用用岂不是方便?我们现在坐拥七州之地。人口不足百万,不靠着打劫。日子怎么过?”
细封敏达想了一阵。远远地望着怀安骑兵团的骑兵已经向耶律偎恩的骑兵射出了弩箭。这才转过头凝神问李文革:“你准备拿大同府怎么办?我们就这么点兵力。能打开大同已经是极限,大辽不可能放弃云中,守是守不住的!”
李文革点了点头:“其实你们都猜到了的。把大同拆掉,把雁门关拆掉,然后我们拍拍屁股回家!”
细封的目光扫向中军大寨里一个被两个步兵都防守得密不透风的帐篷,颌首道:“你准备的那些宝贝,便是用来拆城墙用的吧?”
李文革无奈地点了点头:“在灵州开发起来之前,我们的钢铁产量始终受到限制。没法子。这宝贝东西虽然威力很大,但目前的作用还仅限于拆城墙。”
随即他兴奋地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我的故乡,常年负责拆毁房屋的衙署是全城权力最大也最令人恐惧的衙署”
《辽史穆宗本纪》:应历四只二月丙午朔,周攻汉,命政事令耶律敌禄援之,丙辰,汉遣使进茶药。三月乙丑,幸南京,赐南院大王挞烈绢百匹。举酉,周八路节度使李文革寇西南。大掠朔、应。壬午,西南部招讨使偎恩战文革于金河泊,矢石如雨,军稍退,文革悍勇,诸部不能敌,丧师千余,限恩仅以身免,还上京,诏夺职。
《周书世祖本纪》:显德元年三月举百,右卫大将军文革引兵击辽西南河清军,战西南招讨使耶律限恩于金河泊,斩首千余级,大破之,偎恩败走,文革遣军追袭。收可汗、云内二州,诸部奉表归附。
《周书北唐世家》:显德元年三月,世祖伐汉,猎高平。诏王西取以为援应。王以沈发出朔州,亲征可汗州,旌麾所指,胡骑咸附,立行营于金河泊畔。辽西南路招讨使耶律偎恩纠合部众来犯。王遣细封敏达、李护、秋怀威、叶吉”雉、杀牛悉摩等击之,限恩以步射逼阵,炮军都指挥使周全以炮矢迎。敌大溃;王师携强弩,皆用机括之力,击之可透重甲。偎恩不能敌,败退可汗州,细封敏达以轻骑相邀,追偎恩四百里。西南诸部遂右衽请降,王悉得其部众、牛马。
《周书李护列传》:显德元年正月丁丑,擢肤施统拜
二月,从北唐王东征,兵出金河泊之侧。三月壬午,辽西南招讨使耶律偎恩引兵来战,侧击王师,护以强弩应之,杀伤者重,辽军溃,偎恩远遁,斩首三百。还。议功。勋轻车都尉,晋振威副尉,擢行营副都虞侯。
《本朝会要炮军典制》:……初成军,立营号于丰林,王以典制授宣节校尉周全。检校指挥。金河泊之战,炮军长击两百步,敌属毙伤者众,众将讶然,细封敏达以之间王,王曰:初试锋芒耳!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6)
“你查探清楚了?那粜米儿只带两万人便敢来朕面前耀武扬威?”北汉国主刘旻不能置信地追问单膝跪在御帐中央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不仅仅是他。帐内的北汉文武大员一个个面面相觑,显然对张元徽禀报的军情抱着相当大的疑问。老将白从晖和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尤甚。白从晖是直接撇嘴扬头,看都不看张元徽,王得中却拱手询问道:“主上疑的是,郭荣父子久居军中,并非不知兵之人,我军倾国而来,更有辽师数万相左,郭氏只以两万人来拒,也未免过于托大了,殿帅可曾查得详实明白?须知兵凶战危,不可轻忽!”
张元徽抬起头瞟了王得中一眼,却将头转向刘旻,昂然道:“陛下是知道末将的,自幼便在军中营生,写文章说漂亮话,末将没有那本事,阵前察敌这种事末将却是万万不会弄错的。贼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大迁素来与末将有旧,他是周军重将,从他那里来的消息,想必不假!”
刘旻目光一霍:“何超?张卿与他有所往来?”
张元徽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郭荣小儿新膺伪位。后方未稳便急匆匆领兵来和陛下争衡,殊为不智。何超说得明白,非但此刻郭荣手上之兵不过两万人之数,便是再过上一月两月,也不会再有援兵前来,只要陛下能于阵前小锉郭贼的锐气,其国中自然有变,到时候主上还都大梁饮马汴水亦未必是不可期之事……”
刘旻盯着张元徽的眼睛,缓缓站了起来,一颗苍白的头颅微微发颤,沉声问道:“曹英托何超带话了?”
张元徽摇了摇头:“没有,这种事曹世勋不会留下半个字的实在话,然而若无他在幕后默许,何大迁和樊爱能是不敢私下与末将交通的,此辈背主之贼的话,自然是信不得的,然则其所说的敌军军力,还有朝中之事,倒是和末将得到的军报暗合,应该相差不多!”
刘旻紧皱眉头,缓缓转身踱了两步,扭转头喃喃自语道道:“孤悬前方,后无援兵,朝中又有心怀叵测之将,如此局面下郭家小儿还能这般好整似暇与我从容对垒,丝毫不急着交兵决战,难道其另有所恃?”
张元徽看了刘旻一眼。抱拳道:“主上无须疑虑,郭氏所依仗者无非邺下旧将,如今王峻病死,王殷受诛,曹英郭崇充投闲散置,与郭家嫌隙已生,粜米儿不顾朝野非议,不纳冯道等人讽谏,强自出头以弱兵临险地,就兵家而言已是失势在先,如今虽然被其抢先一步占据了高平关地利,所争者不过一山一野之形胜尔,棋道云金角银边草肚皮,郭家眼看着折杨李三家崛起关中不加遏制,已失其角,主上坐拥河东十二州,好歹也是条银边,以边线之利对中原腹地之失,这才是定鼎天下之大形胜!法术技巧,终是小道,以之御部众。或许能得一时之利,以之争天下,武侯之材尚且困居一隅,何况郭氏黄口孺子?”
刘旻默默听着张元徽的分析,嘴角渐渐绽开了一个笑容。
一旁的王得中却是眉关紧锁,眼眸中全是焦虑和不安。
……
“禀太师,秦王来拜!”老门子躬身在二门下站定,拱手冲着内堂方向行礼,说话声气低弱,跟在他身后的折从阮不禁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这么小的声音里面那位年高耳背的太师能否听见。
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虑,那老门子很快回身,躬着身子一摆手:“秦王请——”
折从阮迈步进了门,眼前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他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自从上一遭冯道在朝堂之上顶撞了柴荣之后,这位老太师便再度称病将自己关在了府内,京师谣传这老家伙因柴荣不听谏劝不买自己的老面子气得吐血,在外人看来,这位荣宠四朝的老妖怪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这条老命这番恐怕是来日无多了。却不料前脚柴荣刚刚离了京城,老家伙便公然差人关白中书门下,凡重大军国庶务,皆付相府请示进止。他是郭威明诏托孤的顾命大臣,先帝在时便是有特旨允许在自家府中听政的,虽然柴荣继位以来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四朝元老当朝相父,却也并没有明诏夺其权柄,因此这老家伙此举虽然明显嚣张逾矩,中枢和枢密却也并没有谁公开站出来反对。中枢三相当中范质李谷皆出自冯道门下,自然不必说。便是去年拜相朝野风闻与冯令公多有不合的王溥对此也毫无非议,每日间不辞辛劳地将需要处置的重大奏折表章送至相府。这位冯令公却越发托大了起来,范李王三位宰相,居然连相府的二门都进不去,只能将表章公文送至二门为止,由这个引折从阮近来的老门子递进二门,冯道加了处分批注之后再发往二门外,三位宰相每日轮值来取。
这老家伙,刚刚顶撞了皇帝,皇帝刚出京城,他自己却公然在府中做起了皇帝了……
京中文武百官,对此腹诽者颇多,但是敢于公开站出来指责的,却一个都没有。
三位相公都不敢说什么,其余人不在其位,自然更加不会自讨没趣。
同样是托孤重臣,折从阮在枢府却是另外一番做派,皇帝前线传来的军报制文,各地各军的军情信报,折从阮一律不理,统统推给枢密都承旨王仆和枢密副都承旨魏仁浦去处理,将自己变成了个瞎子聋子高级摆设,每日只是安排调动自己的三千子弟兵巡查宫禁街市。
柴荣离京后第一桩令朝野侧目的大事件。便是经太师府和中书门下合印发布的一道任命敕文,敕银州刺史折德源权知开封府事。
皇帝离京前的安排是:范李王三相守中书,尚书令折从阮守枢府,兼东京留守,宣徽使郑仁诲兼副留守。
这个布局下折德源出知开封府,实际上便将京畿控制权完全放到了折家手上。
放在外人眼里,冯道和折从阮这两个顾命老匹夫,简直是揽权揽到了极处。
偏偏这两个人自皇帝出京后便各理各事,从不相往来,今日是折从阮两个月来第一次造访太师府。
折从阮吃惊的是,冯道非但没有被皇帝斥责后的衰败愤慨模样。在府中养了一个多月的“病”,脸色反倒越加红润,眼神分外明澈,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前线有战报?”冯道看到折从阮的第一句话,并无半分寒暄客套之意。
折从阮淡淡摇头:“可道兄问的若是潞州方向,某却没有甚么好消息教兄宽心……”
“若天下尽是好消息,黎庶要朝廷何用?朝廷又何必设宰相?”冯道放下手中正在认真批注的公文,缓缓站起身轻轻捋着胡须,眼中带着些感慨和遗憾自嘲道。
说罢,他望着折从阮,平静地道:“说罢,可是曹世勋等人有些不安分了?”
折从阮笑了笑:“既然某家坐在京里,曹某纵然有些许不安分的心,也只能暂时收束着。某担心的并不是京里,而是两军阵前!”
冯道听了,沉吟了片刻,微微趋眉道:“前线将弁,与京中有往来?”
折从阮不客气地坐在老仆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轻轻点头道:“这不稀奇,乱世倚仗的是长枪大剑,带兵带久了的人,谁能没有些耳目私人?只是此事于前线军事的利害得失,我却有些想不透,特来与可道兄商议!”
冯道默默沉吟,半晌方问道:“若前线军事是公主持,军有异心,将不用命,当如何处置?”
折从阮摇了摇头:“若是某领军,此刻便要借人头来立威了!只是主上初膺大位,人心未稳,他只怕未必肯仓促间用严刑峻法来整顿军心士气。话又说回来,老夫久历沙场,与士卒甘苦与共,老夫杀人,士卒们只会震动警惕,主上年轻,又没有真个领兵厮杀过。若骤行军法,恐怕反倒会激起将士离心,军有怨心,则主帅如立危墙之下。此时此刻,我惟愿皇帝能够体察士情,洞悉彼我,却不愿他妄动杀伐!”
“既如此,公又何必忧心?”冯道反问。
折从阮愣了愣,叹息道:“非是某无故忧心,带兵多年之人,深知如今主上面临局面之险恶。国中兵将虽然奉调,然而一个个动静缓慢,迟疑不前,主上率两万孤军悬于前,面对的却是三倍于己的汉胡联军,后援迟迟不能跟上,朝中宿将,要么不服气主上年轻,一门心思要看他的笑话,要么心怀叵测,与前线军将暗中往来,欲有所图。某虽自负久历戎机,遇到这么个局面,却也只能尽力维持京城安定不出大的乱子,于前线军事却不得半分助益。某尚且如此,主上年轻,真不知他如何应付得来!我又岂能不忧心?”
冯道淡淡一笑:“京中的人,如此想者非只公一人。大凡诸公所虑,无非是主上年轻这几个字罢了!所不同者,曹世勋等人是坐等生变,公等却是惧怕生变,其实与其如此,倒不如好好想一想,真个生变,该当如何处断?”
折从阮一愣:“真个生变如何处断?”
冯道点了点头:“主上若兵败于潞州,你我当如何处断?”
折从阮认真地想了想,半晌长叹道:“种种措置,皆属非常,若主上战胜还都,则一切事端便都可消于无形;若真个兵败,只怕这天下,便不再复为大周之天下了!”
冯道冷冷一笑:“不尊姓郭的,还有何人可尊?”
折从阮又是一愣,冯道却不容他细思,追问道:“曹世勋也好,郭崇充也罢,哪一个堪为人君?”
折从阮连连摇头:“老兄说笑话了,京中这些军头,不要说曹某郭某,就是故去的王峻王殷,也是极难镇得住朝堂的!主上若是兵败,只怕国中立刻便要四分五裂了,那些骄兵悍将,此刻便人心浮动,还能指望着他们顾全大局体念社稷?那是做梦了!,真有事变,京内只有药元福或许可信,其余人等,都是祸乱之源……”
冯道点了点头:“所以若要天下安定,主上一旦兵败,你我两个老头子,少不得要借曹世勋的人头来安定朝野人心了……”
折从阮顿时惊得跳了起来:“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冯道晒笑道,“凭借折家三千子弟,老夫不信老令公安定不下京师局面!”
“一时安定京师局面,自然不难!”折从阮反驳道,“然则主上回朝之后,却要面对天下群情汹涌的繁难局面,到时候,只怕主上便是再贤明,也难免要借你我的人头来安天下人心……”
冯道洒然一笑:“若真能安定天下人心,冯道又何惜这颗头颅?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帮得上主上多少年?”
折从阮大张着嘴,傻傻地望着冯道。
冯道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折从阮的肩头,语调轻飘飘地道:“令公,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做事何须许多顾忌?朝中的权位荣华,于令公而言便那么重要么?事有不谐,令公只管回府州去养老,有李怀仁在,天下想必无人有胆去扰令公的天年。冯道虽然不才,却是对大行皇帝有所承诺的,我既保定了当今,他战胜了我固然要保他,他一时有所小挫,我也依然要保他——冯道无意愚忠于一家一姓,然则举目国中,某并没有比当今天子更好的选择……”
“为天下苍生计,大位……一动不如一静……”
冯道负着手,望着门厅下柳树枝条上生出的嫩芽,颇为感慨地叹道。
折从阮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一阵阵口干舌燥,不住地咽着吐沫……
“我并不看好当今……”冯道却不理会折从阮的心思,随口又说出一句令他头晕目眩的话语来,“今上志存高远,刚勇有余而仁守不足,若假以时日,倒不失为唐太宗,奈何如今天下板荡,远甚于大业,某只怕以今上的才略,能取天下却未必能守天下,世道人情,皆不容主上徐徐图之,尤其如此,更应审时度势,以缓图疾,住上性情刚烈操切,是万分耐不得的!先帝倒是有此明白心肠,惜乎天不假年……”
“虽然如此,郭荣却依然是当今天下最好的选择……”
冯道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当今天子的名讳,早已被他的话语惊住的折从阮此刻除了苦笑,再没半分反应,对一个早已在心间存下了死志的人而言,此刻这只字片语间的名讳冒犯又算的什么?折从阮甚至可以断定,即便是冯道当面这么称呼柴荣,柴荣也只能隐忍——谁让这老家伙的资历实在是老得不像话了呢?
“我坚信如此,因此实际上前线的事情我并不担心,若当今应付不了这个局面,他便不配大行皇帝的托付之重!”冯道淡淡道。
“那你还在金殿上大加谏阻——”折从阮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纵然当真是唐文皇再临尘世,当谏之时,魏郑公又岂会犹豫不前?”冯道冷笑道。
“他能不能打赢这一仗和他该不该去打这一仗是两回事!作为君王,他应该用治道来收朝野之心,天下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他这个天子便自然而然坐得稳;天下百姓流离凄苦,他便是西楚霸王,最终也只有乌江自戕一途而已!能打胜仗并不能证明他便是个好皇帝,充气量只能证明他是个好将军……百十年来,会杀人杀人杀得好的人难道还少了?倒是爱惜民力少杀慎杀会做养人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冯道撩起袍子缓缓坐下,轻轻摇着头道。
折从阮无语,这位老兄在郭威死后似乎突然间豁出去了,越来越敢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颇有点把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折从阮不知道冯道是突然间变成了此刻这般模样还是原先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和事老冯道本身就是个假象,是这老家伙用来迷惑天下人的自保之道。
“我那儿子这辈子醉心音律,劝也劝不来,我也不指望着他能光大门楣继承衣钵,有令公在,保得他一世平安想必还是不难的!便是令公不在了,只要有折家在,冯家想必也不至有灭族之祸……”冯道望着折从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托付道。
折从阮却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不吉利的言语,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道:“李怀仁要掩人耳目,故此表章还在慢吞吞发来京城的路上,此刻出了潼关没有都不好说,倒是私信来了一封,他没有去河东,倒是出兵伐辽,抄那杨衮的后路老家去了!若是成功,倒是能够缓解主上在潞州的些许压力……”
冯道伸手接过信函,展开来默默看了,轻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似有说不尽的感慨……
折从阮皱起眉头望着冯道,冯道却是自失地一笑,轻声道:“蜀有武侯,却与司马宣王并存于世,这是武侯之悲,还是世人之悲呢?”
折从阮有些莫名其妙,却听冯道喃喃道:“他日若见到怀仁,还望令公转达,冯道一生之短长荣辱,便拜托他了……”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7)
夯土结构的关墙早已不见踪影,高大的门楼已经被拆成了一狠狠粗大的木料,大批的土坯和石块被堆砌在道路的两边等待清理,八路军厢兵都指挥使司直辖的工兵团正在紧张忙碌地将从敌楼上拆下的一切有用物件装车。这个工兵团是在之前的工兵营基础之上扩充组建,是目前八路军军中编制规模最大的一支工兵部队,下辖三个工兵营一个转运营和一个轻重营,总人数多达两千八百人。这些人前前后后忙碌了整整七天,其战绩就是,一代雄关雁门关从此彻底成为了历史名词,晋北咽要从此洞开。
爆破都是工兵团中一个极为特殊的编制,这支一律由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是此次拆迁工作的主力,这个都人数并不多,两个队加在一起才只有不到八十个人,然而这八十个人却都是从丰林书院中肄业的学童,其中一部分甚至至今梳着道髻。
场地上四处弥漫着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刺得漫步巡视的沈裳和魏逊等人一阵阵皱眉。
“造孽啊”沈震一面四处查看一面发出阵阵不和谐的音符。
“三百年雄关要塞,便这么毁于一旦沈震轻轻摇着头感慨道。
“先是统万城,如今是雁门关。据说还耍拆掉云中,,大人拆墙拆上瘾了魏逊此番难得地附和了沈定一句。
“失了这晋北屏障,日后契丹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纵横代、忻,大人逞一时之快,却为后人添却无边烦恼了”折御卿苦笑着道,他是一直不大赞成这种到处拆东西的战略的,胜利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靠看到处拆东西就能赢得战争,这道理当真是闻所未闻。
然而沈忿却并不认同他的话,淡淡摇头到:“区区一道关墙,是愕不得万世安康的,咱们汉人自家不够强。纵有长城万里,也不过是个纸糊的笑话,咱们自家足够强,便只有咱们欺负契丹人的份,要这雁门关又有何用?大人拆掉雁门关,其实拆掉的并不只是一道木石屏障,拆掉的是咱们汉人心中的那点侥幸,靠着一堆木石土块过自家的安稳日子,那日子其实走过不下去的。”
折御卿犹自不服:“大人虽能。却也难左右天下人心,天下人皆懈怠。岂是没了这区区一个雁门关,便能一夕之间变得过来的?”
“变得过来自然最好,变不过来;那就活该被人欺负魏逊冷冷地道。
折御卿反驳道:“话虽如此,单就军事而言,有这道关墙和没有这道关墙还是大有不同的,就是咱家大人,还不是依托芦子关起家,没有芦子关,只怕面对拓跋家铁蹄。大人也未必就能从容应对
魏逊断然反驳道:“高家掌政的时候也有芦子关,结果如何?党项还不是照样年年南下?挡住了党项八部铁蹄的是大人,不是芦子关!土堆石砌的关墙毕竟是死物,军事胜负。终归依靠的还是人!”
折御卿还欲继续争辩,沈定却开口打断了他:“其实我本不赞同此次出兵,大人新有七州之地,根基未稳,兵力不足,山前山后之地纵然拿下,也难固守,最终还是要丢弃。
雁门关拆掉也好,没有了这道关墙。我军进出河东如履平地,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太原刘氏的兵力要放在南线,其余力根本不足以阻我兵锋,除非辽国在朔州驻扎重兵,否则这块地方便是我军嘴边上的肉。随时都可以咬上一口。自河套出兵经略此地,总比自上京或者析津府出兵救援来得方便。只要没有了雁门关,折扬两家纵横苛岚便再无侧翼之忧,我们再不须将太原视作威胁。反是太原刘家要来着意巴结安抚大人,大人在延州跺跺脚,太原城也要抖上三抖
这话一说出来,折御卿顿时不再说话,毕竟这其中李文革本人的得利并不明显,但折家和杨家的得利却是实实在在的,前年折德衣也曾一度攻陷岚州,可惜党项和北汉夹攻,很快便放弃了,如今有李文革支持。雁门关又被拆掉,北线的契丹军队势必被牵制得死死地,北汉独木难支,岚州便是折家垫板上的鱼肉,此次东征大军一路行来,硬仗没打几场,然而在战略上却已经占足了便安,单凭这一点,折御卿便已经无话可说,李文革的战术能力或许不值一提,但战略上的眼光确实令人不得不服气。
沈震转过头问折御卿:“上次商议好的事情,监军司布置下去了没有?”
折御卿点了点头:“据巡逻的骑兵报告,这几日陆陆续续潜越山谷南下的契丹人有二十多股,攻玉他们只是做了做样子,拦下了其中四股。其余的都放过去了。”
沈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魏逊皱起眉头道:“大人和细封此囊还在北线,这些人南下,消息走露,辽军势必星夜回兵,大人那边时间够么?”
折御卿解释道:“潜越山谷的辽人分属不同部族,耶律敌禄手下多是临时集结的部族军,这些部族老家被咱们端了,势必要逼迫其主帅回师相救,到时候耶律敌禄即便想要按兵不动都做不到,辽军军心不稳,南线的朝廷大军压力便要小上许多。”
沈定却淡淡摇了摇头:“耶律敌禄镇守西南多年,并非无能之辈。想要乱他的军心恐怕不忍话又说回来,他若真的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也就不足虑了。不过拖得时间越长,消息泄露的机会便越大,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望他急速回军,以定军心,这样我们在此处以逸待劳,折扬两家在侧翼袭扰。这一仗便有把握的多了,耶律敌禄麾下乃是大辽西部最能战的武力,打垮了这支兵,我们纵横云代便再无阻碍,甚至驻兵云中也不是不可能。我所虑者,只怕我们能看到的,耶律敌禄一样能看到,其未必肯遂我意急切回兵与我决战,其若沿着浮沱河谷向河北易州方向撤军,我军虽然也能出兵从侧翼骚扰,多多少少以不,但想要仓歼其军却不可放这支军回到易州必洞州,韦府方面的援军会合,云中便只有放弃”这到还不怕,怕的是敌禄铤而走险。自长平向东而去,从井熙越太行直出河北,骚扰大周的河北州郡,皇帝新即位,朝局还不稳固,河北又是王殷经营许久之地其故将亲兵较多,对当今本就不满,到时候局面就殊难逆料了。若是敌禄手段高明,战抚并用,只怕河北之地,将不复为中国所有”
“郭氏本尧山布衣,豪滑扰乡里。执戟闹营戍,犯法当死,幸的高祖垂顾,擢于卒伍之间,得秉旌节,承命托孤,先帝遂以枢密委之。恩被两朝,盗徒感悟,惠泽三代,顽石涕零;而郭某竟弑先帝,禽兽尚不肯为。岂得以人心论之,,?”
一篇不过千字的战书,窦仪读的汗流浃背,坐在帅案后的柴荣默默听着,脸上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这位新皇帝与郭威在性情上大不相同,郭威虽然聪明得自天生,喜怒哀乐却全都挂在脸上,毫不掩饰;这位新天子却全然相反,性情激烈勇决,然而喜怒却极欢形于颜色;刘崇在战书中将他们父子骂得狗血淋头。他却一丝一毫的怒意也没有,倒是安仪这个翰林学士越读越是觉得口话燥,汗水也自额头上涔涔而下,”
“宴卿何须如此,又不是你在骂”柴荣淡淡笑着,望了窦仪一眼。
窦仪一声苦笑,明知战书里面没有好话。却偏偏还要命自己当众宣读,这不纯粹是难为人么?
“还有多少?”柴荣问道。
窦仪看了看:“陛下,还有三百多字,
柴荣点了点头:“时间,地点!”
窦仪楞了一下,又看了看战书。这才反应过来,忙答道:“后日,巳时三刻!”
柴荣抬起眼看向站在帅案对面的王得中,低声问道:“你来我营中。下书辱我父子,难道真的不惧死么?”
王得中淡然拱手:“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情谁不惧其死?得中众人也,能死国事,是重于泰止;也
柴荣默默注视着王得中,轻轻指着那份战书:“这个东西,是你写的?”
王得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得中不敢掠人之美,此为赵相手书!”
柴荣笑问:“若是你写。当如何写?”
王得中一拱手:“战书非枚文,但战降二字可也!”
柴荣轻轻点头,他两只眼睛盯视着王得中:“那就劳烦你这位下书人。将联的答复转复刘氏,”
窦仪急忙整理袍袖,欲到一边录下柴荣的回复,一抬头却正好撞上柴荣凌厉的目光,内中明晏是阻止之意。顿时吓了他一大跳,动作也停了下来。
柴荣目光转向王得中,一字一顿地道:“你回去告诉刘崇,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刘显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浮现出几许怅惘神色。
郭威用手段阴死了自己的长子。自己与郭家不共戴天,天经地义”
只是自己那位侄子,发起疯来居然将郭家一门老小尽行诛戮殆尽,郭威的全部家人,加上眼前这位大周朝新天子柴荣的全部妻儿子女,在乾佑之祸中尽数罹难,郭家要与刘家不共戴天,原也不足为奇,
看起来,当年的郭威虽然弑君。却终归对刘氏一族手下留情,并未大开杀戒,其所为所行,倒也堪称仁厚君子,,
郭威真正不厚道的,乃是为表谦逊,假意推举自己的长子湘阴公刘贷继位,事后为遮掩谋篡之行暗中纵容部下害死刘攒灭口,广顺一朝的权臣大将当中,大多于此事上讳莫若深,其中不乏为刘资感到冤枉遗憾之人,只是事情过去三年有余,刘显虽依旧念念不忘杀子之恨,旁人却渐渐淡了。
让刘显不爽的是,赵华起草的这份战书虽说中规中矩,却提也未提湘阴公之事,全部笔墨都用来指责郭威以臣弑君的大逆之罪。这也难怪柴荣对此毫不感冒,硬梆梆八个字扔回来,汉隐帝刘承佑被诛。完全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人家郭威在前线。他却在后方灭人家满门,如此行径除了“找死”二字以外实在无以形容。此事之上国家父子可以说毫无心理负担,无论是谁被欺负到这个份上若是还能忍耐,天下人只怕人人都要戳着脊梁骨骂这人没骨头……
郭威杀了湘阴公,柴荣却并没杀过刘家的人,反到是其自家妻儿被刘承佑一锅绘了,因此郭威或许还在湘阴公的问题上心存一丝愧意,眼前这位新天子却完全没有这份心理负担。因此这句“联与尔家,不共戴玉”便说得格外明白爽利。
两军对峙之际发下这样的狠话。起码证明了一点,此番柴荣亲征,并不是摆摆姿态做做样子,人家是真正实心实意来了解恩怨的。
无论柴荣能否打赢这场战争。起码其作战决心已经表现得极为坚定
白。
刘显苦笑之余,心中却也生出一丝怒意。这小辈如此狂妄。难道我便怕了你不成?
周汉之间虽然实力相差颇多。然而柴荣新即位不久,朝中局势尚且不稳,内外人心尚未服膺,后方还有权臣大将居心叵测坐观成败,真正抵达前线的军力并不多,就算比起北汉一家来看都居于劣势。刘崇自己镇守河东多年,也称得上久历战阵熟谙军事,在以多打少的情况下他自信没理由输给一个小辈后生。更何况还有契丹强援在侧?
刘显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不共戴天?
那便到底看一看,这个,“天”究竟是在汉还是在周?
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柴荣的战争宣言令御帐中的众将一个个心情沉重,没有人敢于质疑柴荣的决断,然而张永德还是在委婉表达自己的意见。
“军卓不同民政,讲求的便是庙算。…算可胜,亦算不可胜!刘氏遣人下战书邀战,足证其赎愕小,河东地域狭民力匿乏,再加上还要供应数万契丹军队军资,必然支应不掇。故此刻氏利在速战,而朝廷与之相衡,利在久战。战事拖得越久,对刘氏愈加不利,对我则越发有利
柴荣认真倾听着这位麾下头号大将的意见,面色平静,一语不发。
窦仪是文臣,却没有张永德那般顾忌,直接向柴荣谏言道:“陛下富有四海,刘氏狂犬吠日,大可不与其一般见识。因怒兴兵,更是兵家大忌,兵者国之大事,不可擅兴擅止。临敌决战,尤须谨慎。众将皆非不知兵之人,还望陛下能察纳雅言!”
柴荣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李重进却不大赞同张永德的说法:“狭路相逢勇者胜,短兵相接考较的首先是士气,刘氏邀战,陛下若避而不战,有损士气军心,两国交兵。岂有一战而定胜负的道理?我朝国力强盛,带甲数十万,刘氏地只河东十余州,兵不过三四万,这是大势。既然刘氏要对决堂堂之阵,朝廷便还之堂堂之阵,没什么大不了的!”
柴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曾经有希望与自己竞争大位的外弟,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赵匡胤此番担任了行营都虞侯,已然有了参与军议的资格,然而他却紧皱着眉头始终未曾说话。
张永德不同李重进,他是深知这位郭威身边的老牌亲兵的军事能力的。此刻见连连向他打眼色其都视若不见,只得开口问道:“元朗怎么看?”
赵匡胤抬起头,望着柴荣道:“陛下,臣奉先帝遗诏出使延州,曾经参与怀仁太尉军议,其时北汉尚未兴兵,然而今日局面,却已经全然被太尉料中,”
“哦
”一直面色从容听着文臣武将议论的柴荣此番猛然坐直了身躯,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赵匡胤苦笑:“末将不敢欺君,当时怀仁太尉等延州军将便断言,陛下将与刘氏决战于高平关
这句话说出来。不要说柴荣,帐中的人无不被赵匡胤勾起了好奇。
李文革居然在两个多月前便料到了今日之战局,这倒是桩新鲜事,难道这些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高平为上党以南第一要隘,无论是刘氏南下还是我军北上,要取主动必先控制高平,此为知兵者所共见。也算不得多么高明出奇的见识,”众人好奇,柴荣反到重新镇定了下来。
赵匡胤点了点头:“陛下英睿。末将所见亦诚如是,怀仁太尉乃是命军中将并在木图上推演潞州战局,将北汉和契丹兵要一一列明,条分缕析测算摆布,这才有所判断”臣想的是,怀仁太尉既然已经算得先机,若末将是他,当如何运用这一先机?”
柴荣脸上浮现起一丝赞赏颜色:“说来听听
赵匡胤道:“怀仁太尉既然知道双方大军将会战高平,那么以其用兵之精准,辄必不会长途绕路来高平凑这个热闹
柴荣轻轻点头,不过还是说了一句:“自龙门渡河,路到也不算远”
赵匡胤苦笑,自己总不能直说李文革这种藩镇对于千里迢迢勤王护驾没有兴趣吧,他咽了口吐沫,道:“臣料怀仁太尉不会自龙门东渡,其出兵道路无非两条,一条走出府州袭扰苛岚,一条则走向北渡过大河。进攻辽国腹地
他讲到出苛岚时,柴荣的神色倒还正常,这说明这条进军路线并不令他感到意外,然而当他说到北渡大河进攻辽国腹地时,柴荣的神色剧变。他皱起眉头道:“辽毕竟是大国,李尖革不似弄险之人
赵匡胤叹息了一声:“这条路倒也未必是弄险,辽西路诸部多是部族军,并非其精锐皮室,杨衷南来。必然要带上军中精锐,如今辽军云中、朔、应及西南招讨司所辖诸州并无强草守卫,以八路军之战力,长驱直入并非不可能之事
“李怀仁连辽国出兵也料到了?”柴荣的脸色顿时再次阴沉起来。
“诸将并未议及,怀仁太尉执意要末将来说,这是末将陋识浅见,不过末将倒是觉得,怀仁太尉自家也是如此计算的,他只不过是想要考量末将的斤两罢了”臣想,怀仁太尉既然能够计算及此,想必不会坐视这等大好机会无所建树,这位太尉。是不同别的藩镇的
柴荣神色雾和了一点,他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这便是我答应刘氏后日阵战的缘由”抱一说的不错,从高平看敌众我寡,从全局看周强汉弱,刘氏利在速战,我军利在久战。
可实际上呢?此番亲征,多少人等着看联的笑话?又有多少人在暗中串联掣肘?我军目前人少,粮资暂时还可支应,若是战事持久,谁能保得后方不生变故?当面的数万刘军。不过是站在明处的敌人,联的敌人。却并不全然是站在明处的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联也料李怀仁不是坐视联孤军奋战之辈,只要他和折扬两家联手,苛岚方向的刘军是断然挡不住他们的,辽军劳师远征,深入代、忻之南,若李文革和折扬两家断其后路,杨度还能如此悠闲坐在高平看戏么?”
他冷笑了一声:“莫说辽军此刻并无战心,便是没有李怀仁这个粤援,联这一仗也是非打不可,联若不能在战场上实实在在打垮刘氏。不要说朝野,便是契丹。只怕也便存了轻视中国之心,翌日再度南渡。饮马大河,那便是华夏衣冠之大劫了,”
他站起身,缓缓道:“秦汉以下。长城早已残破,胡马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石敬瑭失幽蓟,更是使中国屏障尽失,联没有秦始皇的资财民力,但联今日便是要在这里,在高平,在契丹人的面前,重新修筑起我汉人的万里长城,”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5)
看着摆在眼前的这份《延庆宥夏盐灵河诸州礼教札子》,即使冷静自持如秦固,也不由得倨案动容。
“周公作礼制,规矩天下;孔子行教化,典育苍生;礼教者,社稷气脉所系,军国之政,无重于此。凡稼穑、物器、矿冶诸道,皆以文字存续,数术、天文、地理众学,具因竹册留传。礼之所下,虽匹夫亦足明廉耻,教之所及,尽垂髫也得识文字。经、史、诗、书,不以舜存,法、术、道、理,无为桀亡;煌煌治世,四维勤勉,吏存节操,民识进退,知所不为,知所必为;纷纷乱国,八荒懈怠,上有贪心,下生虐民,无所不为,无所必为……是故将谋强富,先行礼教而固本,欲清政治,必积民智以待远……”
这份由节度参军会议拟制的礼教札子,核心内容只有八个字——官商并举,礼教复兴。
对于复兴礼教,无论是秦固这种正宗的儒生还是李彬这种骨子里的管学门徒,都是高举双手赞成的,天下乱了这许多年,残民之贼如过江之鲫前赴后继似无穷尽,文章学术让位于矢刃刀矛,实在是文明的大倒退,正所谓军阀不可怕,就怕军阀没文化——自家没文化的执政者,指望其能够尊重文化重视文化,岂不是痴人说梦?
郭威之所以得人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粗野军汉不但重视读书人重用读书人,甚至以九五至尊向圣人行叩拜礼,仅凭这一点,道统在周,便已是天下读书人默认的大势所趋。
因此李文革尊重文化人,甘愿与士人们互为盟方,在延州这块地皮上,他的麻烦就比高家父子少出几个数量级。
然则这份札子里的礼教复兴,却并不是“劝学兴教”这么简单。
礼教复兴的核心,是“有道无禁,有教无类”。
所谓有道无禁,是指不禁百家之学,不仅孔孟之学在延庆七州可以广为传播尊奉,诸子百家,皆同孔孟,无所禁者。
一句话,在延庆七州,不存在学术禁区。
所谓有教无类,是指不分士农工商,教育政策不针对任何一个族群集体,而是要惠及全民,上至达官显贵,下至稼穑之家,不分男女,无论贫富,皆在其中。
说白了,就是教育不再单纯地面对士人这个社会精英阶层,而是面向全民。
这两条基本原则,说说容易,放在秦固眼中,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份札子的细则里面,明确提出,五年之内,要在延庆七州所辖四十二个县治筹建八十八所蒙学,按照人口划分上中下三等,上县四所,中县两所,下县一所。所有蒙学必须设置文字、数算、图画、礼制、天文、地理六门学科,儒家的经史却并不在其中;五年之内,七州州治要各设一所州学,设置经义、诗文、数术、史纪四门学科。
秦固轻轻摇头:“画饼充饥……”
坐在客席上的陈素面色淡然,坐在她下首的杜勉却略显局促不安。
杜勉是此次春闱状元及第的进士,尽管李文革不在,延州军政集团还是按照去年秋闱周茂生的例子暂授其为检校节度府教谕参军事一职。
此次春闱在文章和陈素的携手合作之下以平淡开端,以平淡收尾,从始至终也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尽管昭文院系统向七州四十二县发布了此次春闱“男女不禁”的州命,然而七州范围内却并无一名女子应试,这并不仅仅是观念问题,在这个时代,读过书认识字的妇女凤毛麟角,识数能算的也少之又少,一般妇女所擅长的操持家务料理膳食采麻制衣又不考,因此即便从政策法令上放开了口子,也并不能真正改变甚么。
公允地说,此次春闱,作为副考官的文章是颇识大体的。
他以五品州判的职衔给陈素这个七品参军做副手,无论是事前还是事中,都未尝有半句怨言,甚至还在暗中做了许多动员工作——李彬秦固都很担心因为女官主考会导致延州的许多读书人抵制此次考试。
这种抵制也许暗中曾经酝酿过,但是并未成为现实。一方面是在延州颇有些根基的文章做副主考,另一方面则是这年月要当个公务员委实不容易,再牢固的气节观瞻在公家饭的铁饭碗面前也显得不值一提。
显德元年的延庆春闱共取士三百一十八名,令人颇感意外的是,此番科试夺魁的状元竟然不是延州人也不是庆州人,而是来自最遥远的灵州。
杜勉以一个刚刚被列入八路军治下的子民身份状元及第,这令延庆诸州的上流社会大跌眼镜,倒不是说延州本地人有多么排外,只是纯粹的没想到。
灵州被正式收入延州治下,不过是一月份的事情,而春闱开在三月份,以灵州和延州之间的距离,怎么也得走个半个月二十天,这中间还要刨去应募、录名等等一系列手续要花费的时间,而且灵州初定,肯定是无力组织初试的,杜勉只能到州府来参加初试,这么算下来,几乎是灵州刚刚被拿下,这小子就跑到何岩的州判署去应募录名,估计若何岩是个脑子糊涂做事反应迟钝的,都不一定能弄明白这小子说的是什么事。
这么一算,有心人自然明白,只怕这小子还在冯继业没有倒台的时候,就开始惦记延庆诸州的科举了……
李太尉去年搞的那场乌龙科举,在整个关中地区传为笑谈,凡是有点身份有点资财的门第世家乃至藩镇,私下里都在悄悄取笑这位关中第一节镇的没文化,就是儒生们,提及此事也不由得一个个摇头叹气。
然而从这个杜勉的身上看来,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绝对……
这个名声虽然不好听,却莫名其妙的成了个“千金市马骨”的当代典范……
说书先儿都可状元及第,会写几个字会算几个数都能做官,这样的好事,才高八斗如杜勉(自以为)之流,如何能够不动心?
最起码秦固自己就知道,高家姚家的各房子弟原本对李文革的科举不屑一顾,去年秋闱更是严谨自家子弟下场去丢丑,除了老幺高绍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间临时报名参考以外,这两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没有出现在去年的秋闱中。然而这种情况到了今年的春闱,却突然间变了风向,高允文和姚公望的长子姚士存联袂来访自己,为族中子弟说项——作为副主考的文章那边更是门庭若市,上门请托之人络绎不绝。
大约也只有主考官陈素那边,大家知趣地没有上门。
这也无形中减轻了秦固和文章的压力,恶人自有陈素去做,到时候中与不中,对这些请托的事主都能有个搪塞之词。
此次科举延州高姚王韩四大家族中第谋取了功名者多达八十三名,几乎占到了春闱取士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只是均在二甲三甲之列,一甲进士及第的三名骄子,均被外地生员夺去。
灵州回乐生员杜勉以七门科目总分五十九分的成绩状元及第。
庆州乐蟠生员郑鹏远以七门科目总分五十二分的成绩榜眼及第。
庆州庆阳生员卫瑀以七门科目总分五十分的成绩探花及第。
对这个结果,秦固也十分的无可奈何,李太尉这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科举取士方法最大的一个麻烦就是题目和分数相制,使得考官从中动手脚变得十分困难。
就像现在,明明所有人对这个考试结果很不满意,然而分数如山,谁也说不出什么,要去改分数,不要说这事情做起来很难查起来容易,做了之后后患无穷,现下那位韩夫人就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却有谁愿意去冒这个风险跳这个陷坑?
这种绊马索一样的制度设计下,文章会乖乖配合陈素一点都不奇怪。
杜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愿以偿以状元身份入节度府为教谕参军——当然,暂时还是检校,因为有权发布正式任命文告的那个人目前正在云中城下吃沙子……
陈素点了点头:“这份札子,其实不过是于周昭文去岁应试制文之一变,主旨并无差异!”
“周昭文”指的是周茂生同志,去年以一篇白话的《论教育》被太尉大人亲笔点了个满分的幸运儿,现任八路军节度昭文参军事,在节度府中分管“舆论宣传及意识形态工作”(太尉语)。
秦固笑笑:“韩夫人,节度度支,一向由尊驾总理,当知今年的入出如何,就是此刻,吕易直疏浚无定河河道的公文还压在长史书房的案头没有批复,咱们这位太尉,是个只会张着手散财的粗疏人,他哪里知道七州之地百余万生民都要吃饭,赋税全免,又要疏浚河道修缮道路开垦荒地流通商贾,如今更是干脆带了浩浩荡荡数万大军去辽境炫耀兵威,兵马一动,粮库全空,朝廷又在限制我们自淮南买粮的粮船——朝廷也在河东与北汉交兵,也要粮食。这份札子里要在各州县设八十八所蒙学,糜用何来?又哪里去寻那许多夫子去?”
陈素点点头:“杜教谕拟的这份札子,可商榷者确实颇多,本也不指望使君能批复,故此题头便是札子,并非正式行文,使君有意见,尽管与杜教谕明言,待太尉回府,才好正式具文禀上!”
秦固点了点头,看着杜勉:“励之,你算过没有,八十八所蒙学,七所州学,总共要花费几何?”
“励之”是杜勉的字。
杜勉点了点头:“承蒙使君垂问,学生核算过,以延州货值物价论,一所蒙学最少要花费十五缗制钱,庆州略少,也要十三缗到十四缗,灵州须十缗以上,盐州大约须六缗,宥夏两州约核四到五缗,河州情状学生所知甚少,不能估算!”
秦固赞许地点了点头:“励之终归是用了心的,这个花算,大致不差,依你所言,越是上县,靡费越多,且非偶一为之,岁岁均需拨付,你也当知晓,节度现下亏空甚巨,这项开支,是万万担负不起的……”
杜勉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秦固一眼,咽了口吐沫:“学生有个愚见,以为此事大可不必官家出钱……”
……
赵匡胤松开已经几乎全然没了知觉的右手手掌,对面的一个汉军都校斜斜栽倒,肩头上嵌着一柄刃锋上满是缺口的直刀,这是赵匡胤在一个时辰内砍残的第四柄刀。
此刻仍旧围在柴荣身周的,还有不到六百人马。
骑兵冲阵,没了速度也就没了优势,因此历来骑兵冲阵,必着重甲,必积初速,否则便向契丹骑兵一样,列阵不战,生生拖死敌军为止!
可惜的是,这些兵法上所教授的内容,和此刻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全然相反。
柴荣御驾前出,两百牙兵在前,四个指挥的兵力侧卫左右,直直冲向正面的敌阵,距离过短,不但不能加速,反倒要极力控制马速,否则一旦拉散了队形,零零散散撞上去非但无效,反而会被敌军觑到空隙,赵匡胤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带着两百牙兵将柴荣的战马团团围在了当中,便那么压着马速以随意溜达的步速缓缓朝着汉军阵线中央靠近。
张永德率领的十七个指挥的兵力出阵慢了一线,然而却先于牙兵与汉军接战。
赵匡胤带着一队牙兵,将自己的皇帝死死压在身后,怒火满腔的柴荣不断策马朝前挤,都被一个个咬着牙绷着劲的牙兵们毫不犹豫地挤了回来。
周军御帐部队便这么“从容不迫”“好整似暇”地与正面的汉军接战了。
这场鏖战没有像右翼那样顷刻之间分出胜负,一个时辰过去,双方还在纠缠厮杀。
周军兵力不多,总共只有不到一千四百人,汉军中军前线仅手持长矛的步军就多达十个指挥。
一个时辰下来,周军只剩下不到一半人马,所有的指挥全部打残,向前推进了大约不到百步之遥,柴荣依旧被死死困在军阵中央位置,几乎连外面的敌军旗子都看不到。
赵匡胤带着挡在皇帝法驾之前的都队如今还剩下八个活人,几乎人人带伤,赵匡胤砍翻了面前的汉军都校,伸手回去接兵刃,却接了个空——那个位置上只剩下一匹空马。
马蹄下最少踩着两层敌军或自己人的尸体,这支六百来人的小股部队还在缓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朝着既定的目标方向一步步推进——那个位置竖立着北汉主刘旻的大纛。
左侧张永德的战况如何不得而知,这么大的战场,这么紧张的战况,各支部队之间根本来不及相互联络统一步调,右翼的史彦超能否顶住张元徽?一直引而未发的辽军究竟何时才会出手?这些问题赵匡胤根本无暇去想,他此刻唯一比较着急的一件事情是……手上没家伙了,得找件家伙……
一杆马槊挂着风声从左前方刺来,赵匡胤扭动着腰肢闪了一下,马槊的刃锋在他胸甲前滑了一下,将他护心镜右上方的一片甲页子连片挂了下去,赵匡胤翻起右肘夹住了马槊前端,左手握成拳头重重捶在木制的马槊枪杆之上,胸中攒一口气奋力“呸”的一声,一口吐沫冲着对面那敌将的面门啐了过去……
对面那敌将马槊被夹住,正欲奋力回夺,手中的枪杆突然剧震,双手险些拿捏不住,正在用力捏紧之际,抬头便见白蒙蒙一片冲着自己的面庞扑了过来,惊惧之下不自觉地一只手抬起遮挡……
赵匡胤腰背用力,夹着马槊在马上猛地一转腰身——
对面敌将连着马槊被拽落在马下,摔了一个七荤八素。
还没等那敌将挣扎起身,赵匡胤胯下的战马铁锤一般的马蹄子已经踏了上去……
赵匡胤将夺过来的马槊轮了一圈,刃锋冲前提在了手中,看也不看地上那七窍流血抽搐的敌将。
北汉中军副都虞侯郑诩殁于阵。
一支羽箭飞来,射在一名牙兵面孔之上,那名牙兵仰面栽下马去,柴荣右侧前方终于露出了一线空隙,这位大周天子眯缝着眼睛透过这个空隙冲着外面扫了一眼。
便这一眼,柴荣分明已经看到了写在每一名汉军士卒脸上的恐惧。
大周皇帝曲臂拨弄马缰,准备挥剑冲上去填住这个阵型上的口子。
一道黑影莫名其妙飞来,“啪”的一声抽在了柴荣的左手上,柴荣吃痛,不由自主松开了马缰,马儿转了一半,随即便偏着头又转回了原位。
柴荣大怒,一错眼间,一道人影已经填上了那个露出来的空子。
内殿直马仁禹竟然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地给了皇帝陛下一鞭子!
柴荣咬着牙甩了甩手,低声恶狠狠骂了一句:贼厮鸟——!
冲在最前面的赵匡胤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挥舞着马槊扫了两个来回,臂膀略略有些发麻,咬着牙挥出第三下,却意外地感到轻飘飘的。
赵匡胤愕然抬头看过去,却见眼前空出来一大片地方,对面的汉军士卒手中端着长枪,枪矛直指着自己和身周的同袍,只是脚下却在不住地缓缓朝后挪动……
没见过这样的……
汉军步军此刻最想说的便是这句话。
一千多号人冲上来二话不说就打,没有任何花巧,不讲任何战术,就那么硬碰硬上来短兵相接,死了一个填上一个,中间死光两侧再填上一排,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但却不容丝毫的阻滞,正面交锋的不过几十个人,眨几眨眼睛,便换了几十个人在交锋,原先交锋的人大多已经被踩在脚下……
周军的攻势并不凌厉,几十个人几十个人的死法在这么大的战场上只能算中规中矩的伤亡率……
只是……
一个时辰以来,一息未停……
就这么几十个人几十个人地死伤,一个时辰以来,周军战损七百多人,汉军则有一千两百人倒了下去……
部署在最前面的四个指挥,已经有两个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空番号。
连开国勋臣郑老相国的嫡子郑副都虞侯都已经战殁,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这么消耗下去,再打一个时辰,只怕前军步阵就全都死光了……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6)
“太烂了……太烂了……”李文革一面摇着头一面发着牢骚,这位八路军节度使脸上很罕见地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神色,这令半年来一直负责宿卫工作的张桂芝很是诧异。
此刻李文革面前摆放着十二张百里堪舆图,这是东契丹公社努力了一个月的成果,这十二张图目前大多数还只是传统的山川河流图模式,只有两张由秦浩然手下的虞侯军官手绘的堪舆图使用了坐标系和等高线等新玩意,不过李文革倒并不是对这方面不满意,毕竟目前能使用现代几何规则作图的人少之又少,加上战争正在进行中,这样的人才无论是沈宸那边还是自己这边都是需要的,能抽出两个人,秦浩然和虞侯部门已经很给面子了。令李文革郁闷的是,这么多人忙活了一个多月,为此北路行营专门抽调了十个骑兵都的兵力去护送他们,最终结果居然就是拿到了这么十几张界限相互交叠、远近规制不一的信笔涂鸦……
“东契丹公社不是摆设,去非,这件事情你们太不上心了……本末倒置……这是本末倒置……在云中北路,八路军最大的战略任务不是作战和打仗,而是为东契丹公社未来的活动奠定坚实的基础……”
李文革在帐中大步来回走着,一面走一面大声发泄着胸中的不满,站在他身侧的的崔去非神色颇为尴尬。这位节帅大将军平日里脾气虽然古怪,却是极和气的一个人,特别是对文官,颇为礼遇,自建镇以来与文官之间发生的最大规模冲突也不过是去年八月那场“女官辞政推恩封建”风波,崔褒给他做掌书记几个月以来,也极少像今日这般被他当众埋怨,一时之间,崔褒面上颇有些下不来。
李文革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他仍旧摇着头道:“契丹是大国,国力强盛,我们打垮他一个军,他还有二十个军能调上来,我们灭掉他一个部族,他还有无数个部族能够征发,我们炸掉他一座城池,他还有一百座城池立在那里……仅在幽云一隅,大辽就有十六个州,我们只有七个州,不足大辽疆域五分之一,要打倒这样一个大国,仅靠军事手段是不行的。”
他转过头,认真地道:“不要以为东契丹公社是开玩笑,不管这次东征我们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几年之内这里都将是我们的游击区,未来的东契丹公社面对的不仅仅是周围这些居心叵测的夷狄部族,还要随时准备面对契丹大军的劫掠和清剿,最初几次规模或许不会很大,但只要你们能扎下跟来,将要面对的就将是契丹的举国之兵,能不能让东契丹公社在云中以西站稳脚跟,能不能让这片土地草原成为大辽身上永远在流血的伤口,就看你们对这片土地的掌控程度究竟如何了……一个月时间,才弄了这么点东西出来,不要怪我发脾气,这和我们的要求差得实在太远了……”
被他劈头盖脸数落的不仅仅有崔褒,连陈哲和细封敏达也在内。
陈哲苦笑着道:“万事开头难么……大家对山后诸州都不熟悉,一时间弄成这个样子,已然不容易了,地理不熟,部族林立,以前我家的商队也极少走这么远……”
李文革连连摇头:“这些都有道理,但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望着三人道:“设立东契丹公社,本就不是常法,故此我才会给所有的人发放腰牌,承诺铨叙迁转优先,他们未经制科考试,也未曾经过州府审覆,此事本已不合规矩,只是以公府僚属身份挂职,倒还不至完全说不过去!然则若是诸公没有劳绩功勋拿出来说事,却又凭什么超迈前人优先铨叙?去非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这富贵若是这么舒舒服服便能求来,哪还用得着这些人?”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细封敏达却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明日我带这些废物出去……”
他抿着嘴唇道。
李文革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细封,皱了皱眉头:“你去?行营里面谁来主事?”
“秦浩然——”细封敏达毫不犹豫地道,“左右大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无论是耶律敌禄回师,还是耶律挞烈西来,没有一个月光景,想都不要想,我便用这一个月的空闲,带着你弄来这些牛鬼蛇神好好做一番功课……”
李文革还是有些迟疑,毕竟细封此刻是北路行营主将,一旦离开,许多事情秦浩然未必能够抓得起来……
李护、狄怀威、杀牛悉摩诸人,或许在细封手下乖得像一头头小绵羊……一旦换了秦浩然,这几个家伙只怕谁都不肯心服吧?”
李文革有些头痛——秦浩然料理不了,许多事就会很自然堆到自己头上来,偷了这么长时间懒,他已经有点习惯万事大撒手的感觉了,此刻再让他负责一些具体的实际性的事务,他很觉得不舒服。
“换个人!”他翻了翻眼睛,对细封道。
细封摇了摇头,反问道:“你的队伍里,有比我更好的鹞子么?”
……
望着前面滚滚而来的汹涌人潮,镇国军节度使刘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地名为望颇岭,距南北交兵的巴公原不足十二里路程,隔着高高耸起的山包,刘词甚至隐隐已经听到了山北面微弱的嘶喊声。
眼前的败兵大多骑马,身上的盔甲早已在逃命的路上脱下扔掉了,手中还拿着兵刃的连一半都不到,一个个脸上汗水淋淋,目光呆滞迷茫,刘词的亲兵一路拦截了十余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前面的战况,高平的情况、皇帝的安危、张永德的位置、汉军的兵力部署……这些刘词最想知道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他。
直到刘词亲自率领着亲兵队伍迎头拦住了殿前禁军的副都指挥使樊爱能。
“败了?”
望着连连摇头的樊爱能,刘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也难怪他将信将疑,樊爱能身上的盔甲倒还整齐,只是半点血渍也不曾见,不大像是经过了一场惨烈的战事的样子。
“主上法驾何在?”
刘词压下心中的疑惑,厉声问道。
樊爱能转眼间已是涕泪交流:“主上于乱军之中中了流矢,坠马而下,生死不知……”
他的话引发了刘词军中亲军的一阵骚动,皇帝都已经没了,这仗看来是没得打了,刘词冷眼打量着樊爱能,口中却不说话,他的目光扫过樊爱能身边的将弁,诸人却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所及,均侧头躲了开去。
刘词冷冷一笑:“你这是准备退到哪里去?”
樊爱能垂头丧气道:“某这一路,都在收拢败军,回朝去求援兵……如今枢府乃是折令公当家,也只有指望他了……”
刘词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淡淡应道:“如此也好!”
他回头看了惊异不定军心浮动的镇国军亲军们一眼,冷然道:“传令下去,给禁军袍泽们让开一条道路,且让他们过河去歇息,俺们继续向前……”
说着,他催马便往前行,樊爱能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节帅不可——”
刘词淡淡笑着望着樊爱能,却不言语。
樊爱能低声道:“节帅,刘氏有契丹人助阵,其先锋张某颇为勇悍,圣驾不在,军心浮动,此时杀去,只怕凶多吉少,不如暂退河南之地,待援军齐聚,再行北上……”
刘词移开了目光,远远望着高平方向默然不语。
樊爱能盯着刘词的脸:“曹帅的信函……节帅当也收到了吧?”
刘词嘴角一挑,回过脸看着樊爱能:“老兄以为,曹帅会要你我退兵么?”
樊爱能笑笑:“曹帅自然不会明说,只是其中原委,节帅也当明白——”
刘词摇了摇头:“老子懒得明白——”
他在马上坐直了身躯,对麾下的亲兵们道:“都听好了……自河阳出来,十五日来,每日行军,皆不过二十里,枢府的折老令公催促某家,要咱们昼夜行军赶赴高平,某家体恤你们,皇帝老子体恤某家,让咱们慢慢走了这许多日……今日两国交兵,皇帝带着禁军,挡在在咱们前头,也冲在咱们前头。老皇帝活着的时候,也是这般,每逢临敌,必亲冒矢石,某家读的书少,不知道甚么叫做忠义,只是皇帝对得起咱们,咱们也须对得起皇帝……此番上前,哪个若是惜死,某家是断断不饶的……”
樊爱能听着这话,缓缓松开了手,脸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好谦,我一番好心好意,你却当做放屁,也罢,你自家愿意送死,谁来拦你?只是你要想好,皇帝此刻,自身尚且难保,大梁城中,日后是哪个说了算,此刻尚未可知,你这点兵马家当,若是尽数扔在高平,纵然曹帅愿意保你,你自家又如何立足?皇帝若是侥幸未死,你自家或可加官进爵,只是手下兵将折损过甚,朝廷能给你补充么?死去和伤残的弟兄,中书会有恤典么?皇帝若是死在高平,你这一番忠义血性,却又给谁看去,某是念当年在河中的情谊,提点于你,换了老何,说都懒得说你!”
刘词微微抬起了头,道:“放手……”
樊爱能一怔,刘词已经反手一个巴掌抽了过来,这一日樊爱能在两军阵前呆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见了血——他嘴角淌着血又惊又怒呆呆望着突然间翻脸的刘词,张着少了几颗牙齿的大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词两只眼睛圆睁,腰杆在马背上挺得笔直,回过头大喝道:“若皇帝还活着……爷爷们便将皇帝救出来;若皇帝死了——爷爷们便砍了姓刘的给皇帝报仇——走——”
说着,他打马扬鞭,一路绝尘而去。
在他身后,两千镇兵前锋滚滚而过,将樊爱能等败军败将淹没在漫天的尘埃中。
……
不知不觉间,柴荣距离刘旻的中军大纛只有不到百步之遥了……
柴荣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死了多少人,总之随着他的御前牙兵缓缓向北移动,战马的蹄子下面便不那么便利了,除了死人就是死马,踩到盾牌上还会滑上一下,这些人当中有敌人也有自己人,具体数目谁也说不清,柴荣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变化,便是挡在自己面前的牙兵队列越来越稀疏,透过他们射向自己的箭矢逐渐密集了起来。在前方开路的赵匡胤手中的兵器此刻已经换成了一杆长柄铁骨朵,原先那杆马槊早已折断,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一箭飞来,自赵匡胤已经散开的左肩甲叶处透入,卡在了锁骨缝隙内,赵匡胤无暇裹扎,铁骨朵在马鞍上横着放了一下,腾出右手闪电般攥住箭杆,手腕用力,咬着牙闷哼一声,生生将箭杆撅断,此时铁骨朵顺着马鞍大头朝下滑将下去,还未曾触地,赵匡胤的右手已然回到肋下,攥住了长柄尽头,肩臂用力,铁骨朵再度扬起,正砸在一个挥刀欲砍马腿的汉军士卒下巴上,骨裂声在喊杀震天的沙场上依然清晰可闻,那士卒满口的牙齿带着血渍自口中飞出,下颌被整整拍进去一寸有余,连惨叫都来不及便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此时柴荣周围还活着的人已经不足三百,仗打到了这个份上,柴荣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插不进手去,牙兵们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的周围,周围射来的箭矢几乎全部被挡掉,即便偶尔有几支射到眼前,要么已经歪歪斜斜失了准头,要么便是力道不够撞在他的盔甲甲片上然后弹落在一边,初时他手上还提着一柄剑,提了一阵之后便发现几乎没有能够用上的机会——没有一个人会放人过来和皇帝本人肉搏——他干脆便还剑入鞘,摘下了挂在马鞍子上的拓木长弓。
柴荣本人并不是以武勇见长的君主,不过这也分跟谁比,和赵匡胤那种陷阵型的猛人较量,十个柴荣也万无幸理。不过作为跟随郭威征战多年的马上储君,于弓马一道却也并不陌生,固然达不到细封敏达那种指哪射哪的程度,比之某位号称勇武以叔宝敬德相谓却连骑马都刚刚学会的废柴太尉,却是好得太多了。
原本前排的牙兵护卫得密密实实,柴荣手中持弓,却也并没有实用的机会,此刻长时间白刃搏击的效用开始彰显,面前无论是周军还是汉军都开始有些稀疏起来,反倒是两翼的人越发密实,战斗也越发激烈,周军居中一击,已经将将击穿了汉军的中军阵型……柴荣终于觑到了一个空子,搭箭引弓,嗖的一箭,射了出去。
他射的是远处的汉主大纛……
刘旻早就坐不住了,柴荣亲身犯险发动的正面冲击虽然凶猛,但因兵力较弱,他初时并未在意,便是此刻,汉军中军正面的十个指挥,已经全部被击溃打残,也并未能令见惯风浪的刘旻心志动摇,无论是他还是柴荣在心中都明白,中央这场王碰王的殊死厮杀实际上并不是战局的核心,决定这场会战胜负根本的不是中央,而是两翼。
究竟是张元徽先打垮史彦超,还是张永德先打垮李存环,这才是刘旻此刻最为紧张的。
双方数万大军搅做一处厮杀,此刻什么高明的计也不管用了,汉军在兵力上略占优势,而且又有契丹友军在侧掠阵,开战以来可谓稳稳占据着上风,甫一接战,周军机动力最强的右军骑兵数千人便瞬间崩溃,这一意外不但出乎柴荣的预料,连刘旻也颇觉措手不及,一时间兵力调配上便出了点问题,郝超贵接到命令,率领三千步卒自东侧出阵,支援张元徽所部,动作终归还是慢了一线,周军方面史彦超率领一千多人加入右翼的乱战,自西侧攻击张元徽部,令已经几乎控制了东面占据的张元徽颇感头痛——石守信所部尽管只剩下不到两百残兵败将——却仍像一根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周军右翼的阵地上,旗号始终不倒。
汉军中军的变化削弱了正面的防御力,前军李存环部正在面对张永德所部的猛烈进攻,腾不出手来拦阻柴荣所部的禁军,这才使在牙兵重重保护之下的柴荣一步一步蹭到了刘旻的鼻子底下。
周军汉军在眼前的交锋,刘旻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明白,这种惨烈的厮杀绝难持久,中军虽然已经近乎被击穿,危险其实并不大,真正的危机在西侧,前军李存环的部队在张永德的攻击下阵脚已经开始略显散乱,崩溃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张元徽却依然没有在短时间内速战速决的迹象,这才是令北汉主最为焦心的事情。
看着远方那身材胖大的敌将轮着铁骨朵将己方一名都校的鼻梁骨生生砸断,他心中微叹了一声猛将,那名都校他也认得,兵部侍郎段常家的二小子,刚刚娶了枢密副使王延嗣家的小女儿,新婚还不到两月……
然而很快他就没心思再感叹段家的不幸了……
距他只有不到十步之遥的大纛突然之间呼啦啦倒了下去……
掌纛的旗官是薛继恩最喜欢的一个假子,此番上阵,薛继恩荐了他来做掌旗官,原本也是混一份军功的心思。对此,刘旻本人并不以为意,这些干孙子们之间相互的明争暗斗不少,只要无伤大雅,一般他是不会去管的。
其实柴荣的那一箭并没有射中他,距离实在太远了,箭矢勉强到了跟前,便落到了地上,落在了那旗官的眼前。
这是开战以来,落在大纛和掌旗官面前的第一支箭……
于是,这位论辈分也算刘旻本人重孙子的掌旗官坚决果断的松手、转身、撒开腿飞奔……
这一刻,刘旻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
就在御前的亲军们一个个惊诧莫名的时候,白发苍苍的北汉皇帝本人动作敏捷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大纛前,弯腰扶起了大纛,对射到身边两支箭矢视若无睹,他将大纛竖起之后,远远望着越来越迫近的周军,容色如常;一名士兵过来想要接过大纛,刘旻却摇着头拒绝了。
中军方面已经很危险了,此刻每个兵力都是宝贵的。
下一刻,年迈的北汉皇帝将大纛挥动了起来,猎猎飘动的纛旗标示着皇帝的存在,远处近处的汉军士兵一个个打叠起精神,奋力向前。柴荣瞄着刘旻射了几箭,没有射中,紧接着北汉军士上前,将周军的正面再度封死……
赵匡胤将一个敌将连同刀手中的刀一并砸下马去,粗重地喘息着望着周围的敌军,右肩伤处已经基本麻木了,这场战斗究竟何时才会结束,这个问题他已经根本不想了……
就在此时,站立在后面一直观察着整场战局的王得中突然脸色沉了下来,眼中全是怒火。
即便在中线战斗最激烈的时刻,王得中也不曾朝着这边看过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西面的动静……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7)
尽管开战以来北汉方面从未将耶律敌禄统率的几万人马计算在内,基本上已经打定主意依靠自己的力量击破周军,但当契丹方面撤军的态势明显到再也无法掩饰之际,汉军从上到下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冰凉——那是绝望的感觉!
几个时辰以来一直在关注契丹大军动向的王得中是第一个发觉出辽军在退军的人,耶律敌禄的部署十分持重,先动的都是居于后阵的军帐,精锐的宫卫军一直在他的统带下列阵于前直面周军,因此到目前为止李重进和白重赞的部队始终未敢轻动,柴荣就算胆气再壮,也不可能做出面对辽汉联军不留预备队的战略部署,从这个意义上讲,辽军就算不参战,仅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就能给周军造成绝大压力。
同理,当辽军放弃这种态势开始撤军的时候,这种压力便翻转过来,一分不少地反压在了汉军的身上。
刘旻的心中如坠冰窖,白发苍苍的脑袋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耶律敌禄为何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背弃自己,战局发展到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起初试图凭借汉军自己的力量击败柴荣的方略实际上并不现实,事实证明,即便没有了老于兵事的郭威亲自统军,即便在兵力上自己占据着绝对优势,面前这个距自己不足五十步的粜米小儿也依然不是能够轻易击败的。
难道耶律敌禄便因为自己今日这一刻的怠慢,便擅自更动了契丹援汉制周的国策?
刘旻不愿意相信这一点,耶律敌禄虽然也是契丹国内的名臣重将,统带节制一方,但涉及大辽国本的核心政策,他还没有资格说话,哪怕仅仅是与闻都不够资格。
是镇守南京的耶律挞烈变心了?还是大辽宫帐之内又发生了大变?
以刘旻对契丹国情的了解,后一种的可能性恐怕要大一些。
张元徽与石守信之间的缠斗仍在继续,史彦超的拦腰侧击给张元徽造成的指挥混乱短时间内依然没有改观的迹象。张永德的中军主力在战场上已经全面压制住了李存环的团柏兵,前军的阵脚已经散乱不堪,几十个指挥被打散了建制,没有半个时辰以上的时间很难恢复,而柴荣身边的御前牙兵虽然此刻兵力已然寥落无几,却依然步步紧逼,汉军的中军已然乱作了一团,人数上虽然占据着压倒性优势,却始终只能被周军压着打。这场大战打到此刻,双方的底牌已经揭得差不多了,刘旻手中现在只剩下后军段常和蔚进统率的后军五千兵马还没用上,周军方面李重进所部也还没有动,兵力也在五千人上下。
刘旻知道,后军的五千人,和李重进手中的五千人并不在一个级数上。
这些兵力都是从太原以北的郡县临时征调而来,素来少经战阵,平日里固守城池弹压盗匪勉强还能有点模样,但也仅此而已了,要他们上阵去和敌人死磕,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李重进所部,却是禁军的精锐,前些日子初战,与张元徽所部鏖战竟日也不坠下风,仅凭这一点便可以明白,这支军队绝非段常蔚进的后军可以应付。
张元徽所部,乃是北汉国中主力中的主力,精锐中的精锐。
白从晖是自从石敬瑭时代开始便追随刘家兄弟的老将了,当年在河北对阵契丹铁骑,也从未落过下风,然而今日开战以来对方那庞大身材的大将的表现依然惊着了他,此人自午时到现在已经在阵前冲杀了将近两个时辰,浑身上下负伤最少十几处,却依然挥舞着那锤头上沾满了汉军士卒血迹的铁骨朵酣战不已。
撇开勇武不谈,单凭这份体力,白从晖就感到一阵阵心悸,他是吐谷浑人,身材高大体魄雄壮,即便如此,要连续在阵前厮杀两个时辰,也早已累得筋酥骨软了。
白从晖叹息了一声,扪心自问,若是一上来自己便和此人面对面交战,只怕也难是敌手。
不过现在么……白从晖催动战马,挥动手中的马槊,朝着刚刚砸折了一名汉军士兵长枪枪杆的周军勇将刺去。
赵匡胤确实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手中的铁骨朵越来越沉,汗水不住从额头淌下,刺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他喘着粗气凭着直觉砸开了一个汉军士卒的木枪枪杆,手中的铁骨朵却险些脱手飞了出去。
便在此时,白从晖的马槊刺了过来。
白从晖是沙场老将,马槊刺的位置颇高,并不是朝着赵匡胤的心口,而是朝着没有甲胄和护心镜防护的咽喉,赵匡胤眨了眨眼功夫,马槊锋利的刃锋距离他的颈动脉便已不足四寸。
赵匡胤激灵灵一个冷战,浑身上下瞬间被冷汗荫透了,危急关头,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抢来的铁骨朵,胖大的身躯猛地一个后仰,马槊枪尖挂住了他的头盔上沿,将头盔挂了下去,在他眉心处蹭出了一道血痕,赵匡胤的马再也承受不住,后腿一软便趴卧了下去。
白从晖一枪刺空,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想不到赵匡胤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还能躲过自己的攻击,他甩掉挂在马槊刃锋上的头盔,正欲抽回马槊,却突然间发觉一股大力向下拉扯,不由得身子前倾,身子离开了马鞍,紧急关头,白从晖大喝了一声,两腿小腿肚子猛然收紧,夹得自家的战马稀溜溜一声惨痛的嘶鸣,这才稳住了身形,没有被连人带马槊从马上扯下去。他定了定神,看向赵匡胤,却见仰面朝天躺在战马身上的赵匡胤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马槊枪杆,居然还咧开嘴冲着自己笑了笑。
旁边一个汉军士兵挥刀冲着赵匡胤的头剁了下去,赵匡胤眼睛都没眨,只是轻轻偏了偏头,那心浮气躁的汉军的刀便剁在了地上,刀刃几乎擦着赵匡胤的耳朵,却连根汗毛都没碰到。
那汉军士兵愣了一下,正欲提刀再剁,胸口突然间开了一个血窟窿,一杆木枪自背后将他刺穿。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白从晖一阵羞恼,大喝一声,马槊枪杆回抽,然而黏在枪杆上的那股大力却无论如何都甩不脱,就在他浑身紧绷准备用尽全身气力之际,一支羽箭透过甲叶丝绦射穿了他的右手手肘……
白从晖倒吸了一口凉气,呲着牙松手撒枪,又惊又怒转过眼去,却见十几步外,周军甲士稀稀疏疏的人影后方,满面寒意的大周皇帝左手提弓,右手又已经认了一支狼牙箭在弦上。
就这么一错愕间,赵匡胤翻身便站在了当地,那一身沉重的甲胄似乎没给他造成丝毫的负担,赵匡胤起身之际已然掉转了马槊,黑亮的刃锋斜斜指着端坐在马上的白从晖。
白从晖冷哼了一声,伸手从背后拽出一根熟铜锏来……
无论赵匡胤此刻表现的多么彪悍勇武,白从晖都绝不会相信他到此刻仍然还有和自己一战的气力,自己即便此刻只有左手能用,也有把握在几个回合之内解决掉面前这长大的汉子。
然而他却并没有动,左手提着熟铜锏,眉毛皱了起来。
剩下的很少的周军御前牙兵们渐渐聚拢了过来,在自己抽出熟铜锏的时候,有三名披甲的牙兵端着矛枪站到了赵匡胤的身边,三个人都气喘吁吁摇摇晃晃,身上挂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血迹,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其中一个人像赵匡胤一般丢了头盔,三个人喘着粗气,站在赵匡胤身边,如同他一般举起矛枪斜斜指着白从晖。
白从晖的牙关一下子咬紧。
双方缠斗了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余力将尽,汉军在兵力上占优势,因此两个时辰以来周军一直是处于以寡击众的不利局面下,周军将士一旦落单,便会被汉军汹涌的人潮所吞没。越到后来,周军的兵力越单薄,如今已经少到了除了护卫皇帝柴荣的数十骑始终还保持着完整的阵型之外,其余周军已经很难集结成阵列。
然而眼前这几个步卒牙兵……
白从晖下意识去看两侧,空空如也,竟然看不到半个汉军。
就在前一刻,还有汉军步卒挥刀朝着赵匡胤的头部砍下……如今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白从晖转过头去,大批汉军步卒正在踉踉跄跄后退,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和惊惧,他们的目光望向的是同一个人,那个端着马槊,指着白从晖微微喘息的黑脸胖子。
这光景,又有五名周军牙兵聚拢在了赵匡胤身边,五个人排成了一排,矛枪指向白从晖。
白从晖咬着牙,左手握着熟铜锏微微颤抖,军心败坏如此,这场仗不用继续打下去也能知道胜负了……
赵匡胤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住了自己不住哆嗦的两条腿不要软倒,至于白从晖抡着熟铜锏上来搏命的时候该如何应对,他反倒已经不想了。他仰着头,脑后大椎位置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方才白从晖那一下虽然只带飞了他的头盔,但铁盔被挑飞时强大的扭力还是让他的脖子和大椎受了伤,疼痛刺骨,他此刻只能那么一动不动扬着头呆着,低一下头,恐怕眼泪鼻涕都要痛出来了。
他板着脸,扬着头,举着槊,抬起腿向着前方迈出了一大步。
明晃晃的刃锋晃得白从晖的战马一阵阵战栗,不由自主嘶鸣着向后倒退了几步,白从晖猛地拉紧了马缰绳这才止住。
与他并排而立的七名士兵们同时跨步向前,再次与他并排,一排枪尖依旧指着白从晖。
白从晖气得脑门上青筋暴起,这吐谷浑勇将何时受过这等腌臜气?当即左手的熟铜锏高高扬起——然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拨打。
七八枝箭以他作为目标歪歪斜斜射了过来,准头不咋样,但由于距离太近,力道倒是都很足,若是中上一下,难免也要难受上好一阵。
白从晖抬起头去看周军,却见周军仅余的不足百余名步骑正在缓缓聚拢压上来,尽管这些人几乎人人带伤,却依然在以原先的速度毫不动摇毫不妥协地朝着汉军方向平推过来。
白从晖再次回头——这一回他看得很清楚,汉军士兵们已经在自己身后空出了将近二十步的一大片空地。
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皇帝正站在后方大声斥骂,提剑砍人……
赵匡胤再次提腿,上前一步。
马槊枪尖几乎碰到了白从晖的马头,那战马稀溜溜一声长嘶,扭头就欲转身避开,白从晖两腿猛夹,这才将那畜生拨转回来。
周军阵中,马仁禹引弓搭箭,他身边的十几名牙兵亲卫随之引弓,十几枝箭再度劈头盖脸朝着白从晖射了过来。
这次白从晖拼尽了全身气力才在箭雨中硬挨了下来,然而还是有两支箭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一枝射中了他战裙下大腿根部位,另外一支射在了他的右手小臂上。
这一次白从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硬撑下去了,右臂连中两箭,此刻他已经很难攥紧缰绳了。
就在白从晖拨马开始掉头回窜之际,高平战场之上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直隐忍未出的李重进所部突然间旌旗连动,号角急鸣,转眼之间,数千军马便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冲着汉军的中军冲了过来。
这突然的变故令周汉双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张永德急得直跳脚——汉军后军依然还没有动,这个时候周军左军擅动,这是提前亮宝,殊为不智。
张元徽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到李重进的左军后方隐隐的有旌旗和骑兵扬起的烟尘。
疑兵之计?张元徽瞥了已经合兵一处犹在苦苦支撑的史彦超和石守信一眼,心中犹疑不定。
很快,张元徽就知道了,这并不是疑兵之计。
两千多跑得浑身是汗的周军骑兵突然间自两翼方向席卷而来。
这些骑兵一个个满脸烟尘浑身透汗,就连坐骑也疲惫绵软丝毫没有杀气,接战过程中不断有坐骑自家软倒,将主人从马上抛将下来。
尽管如此,张元徽还是被惊得睚眦俱裂。
粗粗一数,便是这短短半刻功夫当中,出现在战场上的周军骑兵数目,已经超过了三百骑。
“这是谁的兵?”张元徽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个问题。
在双方都已经打得焦头烂额之际,一支周军援军突然间出现在战场上,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难道说,樊、何二将的放水溃逃,是周主暗中设下的诱敌之计?
柴荣自然是知道的,自己从来便没有安排什么诱敌之计,就在李重进左军大举进击之际,他的心头也是一紧,他倒是不担心李重进吃亏,他是担心李重进搞错了攻击目标。
因此眼见着李重进率部一头扎进混战中的汉军前军,柴荣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他也看到了后方突然出现的骑兵和烟尘,这位大周天子见状干脆收起了一直拿在手中的弓箭,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刘词终于上来了,这场仗,基本上打得差不多了!
……
“援军或者偏师指挥员的选拔,对于战局态势的改变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如上所述,若抢先赶到圣约翰山战场的不是布吕歇尔将军,而是被皇帝寄以厚望的格鲁希元帅,那么滑铁卢的结果就将完全不同,应该说,布吕歇尔虽然打了败仗,但他在战略上赢了,格鲁希虽然打了胜仗,在战略上却输了个一塌糊涂……”
军帐内,李文革手拿教鞭侃侃而谈,秦浩然以降,一众大大小小的八路军军官坐在胡床上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睛盯着挂在一块木板上的白布,白布上画着山川河流的图形,上面写着一行字:华餮路战役山川河流图。
“报告——”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李文革看了看举手的那个“娃娃”:“说——”
那少年起身,特制的短小军服上缀着小一号的肩章,赫然是个致果副尉。
那少年面色稚嫩,神态却说不出地老成:“大人,卑职却以为,吕太尉的军马先到,纯属运气使然,纯论兵法,葛太尉也未必就比吕太尉差了,说到底还是为君者托付失人,以大国之君,亲御夷狄之将,本已失却先机,胜不能称喜,败则国灭身死,这拿氏之君此举,可比得上唐太宗征高丽了,劳民伤财,实在是大可不必……”
少年侃侃而谈,却不见李太尉眼前已然是金星乱冒了,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王承美,这是战略课……你若想改行做政工,滚到隔壁帐篷去……”
……
“成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曹英叩见圣人!”
望着身形消瘦的昔日殿帅一板一眼给自己行礼,符氏百感交集,仅仅在数月之前,此人还是自己父辈的权臣重将,见面之际贵为王妃的自己还要向他执晚辈礼,如今君臣名分既定,上下尊卑几乎顷刻间便颠倒了过来。
“德帅平身!”
曹英撩着袍子站起身来,面色虽然苍白,却颇坦然。
符氏摆了摆手,黄门搬过坐席,符氏笑笑:“德帅请坐!”
曹英拱手:“当不得圣人一个‘请’字!”
说着,他也不客气,撩起后摆坐了下来。
符氏望着曹英苍白的面孔,叹息了一声:“两位老令公都误会德叔是伪恙称病,侄女却知道,德叔是真的病了!”
曹营抬起头,看了皇后一眼,缓缓答道:“真病假病,都是病,病了的人,无须圣人挂怀,倒是筋骨壮健气血旺盛的老弟兄,还须陛下与圣人多多留意……”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三十章:一代天骄(1)
“白盐?那不是药材么?”骆一娘看着眼前木盒子里的结晶体,略有些疑惑地问道。
陈素与祖霖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莞尔一笑,陈素开口解释道:“此白盐非彼白盐,陶通明《本草经集注》中所载之白盐,其实是大青盐,又叫戎盐,与叶夫人所制白盐全然不同,戎盐乃明目良药,这白盐么,却是件毒物……”
骆一娘听得心中一惊,仔细打量着盒子里那白色的结晶体,口中道:“看去倒是干净得很,可惜了的,竟是件毒物。”
祖霖迟疑着开了口:“此物原本是太尉与图南真人所制,其物理究竟,连真人都不大明晓,唯太尉深知。不过太尉当时说的乃是硫精,硫磺之精,阳气旺盛,齐烈尚在炭火之上;然则此物却阴气逼人,虽然亦能伤人,却含而不发,隐而不显,故此妾身与真人暗中揣度,只怕是出了甚么岔子,种瓜得豆了,因此暂且将此物取名白盐,今日与韩家娘子冒昧拜访,便是想请教骆姑娘,太尉平日言语之中,可曾说过这等物事?”
骆一娘一头雾水地摇着头:“这却是不曾,太尉平日话语不少,却是从未曾说及此物。”
看着祖霖面上淡淡的失望之色,骆一娘心中略有不忍,脱口道:“或许太尉平日所著手札当中载有此物也未可知……”
“手札——?”祖霖眼睛一亮,随即却又黯淡了下去,“太尉手札,干系延州军国之重,我等妇道人家,却是不能私窥的……罢了,还是等太尉回师,当面请教便是了!”
骆一娘当即笑道:“这个却是不必的,太尉平日所记手札,日后是要印成书册刊行天下的,只是至今都还未能著完,故此未曾付版,若是其中有甚么军国之秘,太尉平日里,便不会以之示妾身了……”
一旁冷眼旁观的陈素皱了皱眉:“骆姑娘,不是这个说法,内外有别,太尉不避讳姑娘,不等于此物可以以之示外人,此事非我等妇道人家私下可决。”
陈素看得明白,祖霖实际上是耍了个小花样,她此次前来分明便是冲着李文革的手札来的,却偏偏还要以退为进,诱使无甚机心的骆一娘主动相邀,这也还罢了,她拉着自己前来,分明是连自己这个总典内事的录事参军事也算计了进去,表面上看不过三个女人在一起闲话,实则有骆一娘这个‘机要秘书’在,有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在,观看李文革的手札手续一应俱全,就算李文革回来后不满也不好怪罪,她却是不满自己一贯自诩聪明,却被祖霖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先生算计了进去,还当她真的以为骆一娘在李文革内宅伺候,耳濡目染或许见识过此物也说不定。
果然,她话一出口,骆一娘便全无心机地一笑:“韩家娘子乃是帅府内典事,有韩家娘子在,便算不得私窥,这些手札虽尚未刊印,太尉却说过日后是要刊行院塾育化蒙童的,并非甚么军国机密,叶夫人乃是书院先生,便是先睹一时也是应该,录事也不必为难,这点事情,一娘还担待得起……”
说到最后一句,骆一娘看了陈素一眼,微微颔首示意。
陈素怔了一下,不由得顿时对骆一娘另眼相看起来。
这个骆姑娘聪明与否姑且不论,这份爽利果决自信却是难得,听她话中语义,分明是洞悉了祖霖和自己的心思,却全然不以为意,在表达了成全祖霖所求的善意的同时,同时也暗示了体谅自己的难处,更重要的是,她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凿实了与李文革之间“敌体”的关系——这是在明明白白向二人昭示,虽未曾议及婚嫁,她骆一娘其实已经是这内宅当仁不让的女主人……
外间关于李文革婚事的种种议论说法,陈素自然是知道的,这种事情,没有人会去贸然告诉李文革这个当事人本人,陈素虽然是录事参军事,但却毕竟身为女流,这等非关枢务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不好向李文革嚼舌头根子。骆一娘平日里表现得本分低调,就连对李文革此举极不以为然的李彬和秦固两位大佬也从来没挑过她什么错处,然而现在看来,这个狠厉起来能持刃夺人性命的女子绝非软弱可欺之辈,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家看得紧着呢。
……
进了李文革的书房,骆一娘直接从一张办公案几的抽屉里面取了三本册子出来。
这办公案几也是李文革自家设计的,宛如后世的办公桌,每个抽屉上都上着一把锁头,骆一娘打开的是靠右手那个抽屉,陈素看得清楚,那个抽屉上镶着一个小铜牌,上面刻着几个屈溜拐弯的蝌蚪文字,鬼画符一般的字体让陈素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明白那是什么。
祖霖却是认得的,这是李文革传授给他们夫妇的几十个数学符号中的几个,组合起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Science——
铜牌上明明白白标示着这样一个符号。
骆一娘递给祖霖的三本册子,封面上分别写着《数学》、《物理》、《化学》的字样。
祖霖毫不犹豫便翻开了《化学》册子,一篇一篇翻阅着,读得很是艰涩。
这倒不怪祖霖,李文革的手札全用白话文写成,这也还罢了,他用的字体全是简化字,而且是从左向右横向书写,读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倒是期间那些完全用字母数字组成的化学公式祖霖看起来反倒更清晰明白些。
骆一娘神色笃定地站在一侧,陈素暗中打量着她,心中感慨,不管未来太尉府上的正妻是哪一位,这位骆姑娘都不可小觑,就算家世出身真的是个大问题,此人终归难以修成正果,但先入为主,即便做不了名副其实的新妇,稳稳当当一个管家娘子却是跑不了的……
骆一娘的心中却是淡然得很,李文革的办公桌并排三道抽屉,左面的是“Military”,中间的是“Economy”,右面的是“Science”,平日里李文革对这些手札的态度很是随便,经常是想起来就写上一点,从未将这些文案当做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唯一李文革走之前仔细叮嘱过要仔细保管的东西,并不是这些手札,而是他的日记——也是李文革每天都要写一点的东西,有时候可能只写几十个字,但自骆一娘在洛阳初识李文革一年多以来,日日如此,风雨无辍。
骆一娘牢牢记着李文革无意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些文稿,是我要告诉天底下所有人的东西,日记,则是我自己的东西。
……
自春秋始,太原便是中原王朝的北方重镇,南北朝时更是有霸府之设,朝廷军国庶政,帝京垂拱而悉决于此。隋朝末年,唐国公李渊起兵与此,太原成为龙兴之地,故而有唐一代,太原贵为北都,成为庞大帝国的北部支撑点。当中原王朝强盛之时,太原是讨伐北方蛮夷的前哨阵地,贞观四年李靖平灭突厥的关键之战定襄战役,作为作战主力的三千骑兵便是以太原为出发阵地发兵的。而一旦中原王朝衰落下来,太原又会成为抵御北方蛮夷南下牧马的坚固屏障,太原不失,则天下不失;太原失守,江山危殆。
五代十国,梁唐晋汉周,太原居其三。
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三代开创之主皆先后据太原而有天下,在当时的人看起来,这并不是偶然。
古人论棋,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棋盘之四角两面缘边,摆在角上的棋子要应对的只有两个方向,是为“金角”;而靠在棋盘四边的棋子只有一面缘边,要同时应对三个方向的威胁,因此比之金角逊了一等,是为“银边”;居于棋盘中央的棋子则四边不靠,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威胁,形式最劣,是为“草肚皮”。在战略层面上看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军事,这个规律同样适用。古人论兵讲求“形胜”,便是这个道理。关中、川蜀,居于天下之角,群山大河环绕间杂,易守难攻,而中有沃野,可养民,可练兵,是名副其实的“金角”;而河东则为两道大山东西护持,沟通南北,是天设地造的“银边”,而河南、河北诸道,乃至大梁、淮上,则为四战之地,被视为“草肚皮”。
唐末以来,因关中和川蜀战乱频仍,加之水利不修,田地荒芜,人口凋零,导致“金角不金”,而历代君主因粮运便利不得不在运河之畔的大梁建都,前者徒有形胜却失了帝业基础,后者虽有基础却失了形胜难以自守。故而太原这条“银边”便越发显得重要起来。
从后唐开始,能为太原守臣者,要么是皇帝的儿子,要么是皇帝的女婿,要么是皇帝的结义兄弟——然而不管是儿子、女婿还是把兄弟,无一例外都会对皇权本身构成直接威胁。
柴荣在继位之前的爵号,是“晋王”,再之前,则是“太原郡开国侯”。
柴荣这个太原侯,也就是个名号而已。
堂堂皇储的食邑,却是敌国的都城。
郭威即位以来,始终居于内忧外患之中,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河东。另外,当年湘阴公之死,说到底还是郭家负了刘家。杀掉郭威全家的是汉隐帝,刘崇父子手上,却并未沾染血迹,无端被卷入腥风血雨,固然有刘崇利令智昏觊觎大位的因素在,到底还是郭威王峻等人为了所谓的“程序”做下套子引人入彀。自然,当年的刘崇,今日的刘旻,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的贪心害了儿子的,他宁愿将全部的责任,都推到始作俑者的郭威身上。
对此,郭威自然是无所谓的,自己做了初一,便怨不得人家做十五,就像刘承佑做了初一,他郭威同样做了十五一样,没什么本质差别。
对此,柴荣并不认同。
在这个年轻的大周天子心中,妻儿之死,丧家之痛,这笔账每一分每一厘都要着落在刘家父子头上。
盘踞太原的刘家,是昔日的晋王太原侯,今日的大周皇帝不共戴天的仇人。
高平大战已经过去整整三日了……
刘旻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中拿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粗粮饼子,两眼直勾勾望着西面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皇帝的头盔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身后的斗篷已经撕去了半幅,身上的甲胄还算齐全,上面却挂着不少擦都擦不干净的血迹污渍,护心镜向里凹了进去,白苍苍的头发乱蓬蓬垂了下来,花白的胡须上凝结着一层露水,身边平放的一柄直刀上到处都是缺口,一旁的战马无精打采用蹄子刨着地面,低头啃扯地面上的草根。
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呢?
刘旻并不惧怕失败,他这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当年儿子遇害的时候,他也曾痛彻心肺,还不是挺过来了?与这老来丧子的切肤之痛相比,前日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兵没有了可以再募,将没有了可以再选,只要还活着,就不算失败,他要让柴荣这个粜米出身的黄口小儿好好看看,自己绝不是一个软弱无能谁都能踩上来欺负一把的孤寡老头子……
然而这两日来的境遇,却让老皇帝的心境坠到了谷底……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这是常态,这年月做军头,手上若是没了粮草军资,当兵的还肯跟着你跑才怪,因此前日撤下来的时候还有三四千兵,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不到七十个人,这一点都不奇怪,刘旻也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有的人投降了,有的人跑散了,有的人死掉了……这都很正常,身边跟着上千人,刘旻反倒心中不安,这么大的队伍,根本跑不快,那才是正等着周军追上来束手待毙呢。
就算军心还在,也一样要分兵,这点军事常识,刘旻还是有的。
就算昨日左殿值徐继平试图趁他熟睡砍了他的脑袋去投周,刘旻也没当一回事,树倒猢狲散,此系平常事,徐继平也是他的干孙子又如何?这年月连亲生儿子都靠不住,更何况只是个干儿子的干儿子?被王得中叫醒禀明之后,他什么也没说,亲手砍下了徐继平的头便罢了。
他知道队伍中有不少人是徐继平的同谋,也知道还有不少人在暗中窥探他,他们想等到老虎打盹的时候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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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他一律嗤之以鼻。自己是老了,可还轮不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蚊子蚂蚁惦记。
他伤心的,是手中的这块粗粮饼子。
三天了,逃了一百多里路程,总共只找到三个村子,有两个村子基本上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王得中带着人拼了命地搜寻,才在第三个村子里面找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从长相上根本看不出年纪,身上裹着一个到处漏风的麻布片,这块粗粮饼子,便是从她家的一个破墙洞里面搜出来的。
老百姓逃了,这他能理解,谁都害怕兵乱,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自家的县城,治下的乡间坞堡拒绝他入内,甚至派出家丁来搜索他,试图将他绑缚给周军,这他也能淡然处之。圣人早就说过小人难养,他若与这些人致气,早就气死了。
只是,在他的治下,黎庶怎么就穷苦成了这个样子呢?
自己这三年多时间以来,念念不忘地便是复仇,要为自己的大儿子报仇雪恨,要将杀子的仇人挫骨扬灰。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面对契丹的征索忍辱负重,自己节衣缩食,甚至连臣子们的薪俸禄米都发不出,虽然不敢说是孜孜求治,起码也是夙夜忧心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他原本也不求国富民强,也没想过像做个像唐高祖神尧皇帝那般的开创之主,尽管自己的尊号当中有着“神武”二字,却也从未想过治平黎庶扫平四海……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自己一概没有,自己的要求也并不高,只是想报仇而已,就这么点索求,怎么便将老百姓都折腾成这个样子了呢?
“介平,朕错了么?”
侍立在侧的王得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望着皇帝,却摇摇头没有答话。
他也将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肠胃中火烧火燎一般难受,然而他却不能放松,扈从南下的上百文武大员,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还陪在皇帝身边,他若倒下了,只怕这位皇帝就真的没希望活着回到晋阳了。
“陛下没有错,然则为君者逆兴军旅,山野间却饥馑困窘率兽食人,此乃宰相之失!”
他说的是标准答案,刘旻却苦笑着摆手:“怪不得旁人,自古从来没有个君王昏聩宰相还能贤明的!”
他突然间抬起头,望着王得中:“介平,若你我君臣能够生还晋阳,朕惟愿退居太上,颐养天年,将皇位传给承均,若如此,枢密使一位,你可愿意屈就?”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三十章:一代天骄(3)
谏议郎?谏议大夫?
参与这一日会议的庆州士子和乡绅们面对知州高绍元口中吐出的两个官名,不由得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舞。
谏议大夫是大家都听说过的,朝廷规制自三公九卿演变到三省六部再演变到如今,所谓谏官,已经生出了许多分支,如正言、拾遗、补阙等等,然而追踪溯源,却都和这“谏议大夫”有着或明或暗的血缘关系。自秦朝定鼎,设立谏议大夫一职,专掌论议,至今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秦汉时候谏议大夫不过是官俸六百石的小官,到南北朝时期,北魏北齐均置此官,品秩定为从四品,隋大业年间废置,唐初复置,定为正五品上,德宗贞元四年分置左、右,各四员,分隶门下、中书两省,升正四品下,掌谏议得失,侍从赞相。
谏议大夫虽然没什么实权,却历来被视为清要显贵的职事官,宣麻拜相的终南捷径,是文官体系中最抢手的闲差。其具体执掌,顾名思义,一个是“谏言”,一个是“议论”,都是动嘴的差事。
到显德元年为止,从这个职位上走出去最终入阁拜相的牛人比比皆是,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大唐贞观年间权重一时的郑国文贞公魏徵。
这样一个职事,却和庆州乡下一群土财主落第士子有什么干系?
谏议大夫虽然品级不算极高,却是中枢朝廷才有权任命的,李太尉在西北跺跺脚惊天动地,却终归还没到能够无法无天自立朝廷的地步吧?
尽管……他的小朝廷早就成形了……
谢昰望着在上面解说的高绍元,心中的惊讶愈来愈甚。
高绍元连说带比划,说了许久才让众人对这个延庆七州的“谏议大夫”有了基本的认知。
由八路军节度参军会议拟定的这个札子里,将传统的“谏议大夫”分成了两级,低档的是“下大夫”,每县只有一个名额,各县的下大夫们并不在县里办公,而是集中到州府,在州府之外,另辟官廨,谓之“谏议房”;而高级的“中大夫”,每州有两个名额,并不在州谏议房办公,而是集中到延州治所去,也不归节度府统辖,而是在李彬相公的东府内新设了一个机构叫做“谏议厅”。
至于品秩,下大夫定为正七品下,中大夫,则定为正五品下。
所谓下大夫、中大夫,三代已有之,不过那时候这些属于半爵位半职事的性质,大大小小也是封君,直接和土地挂钩。然而如今这个,却绝对和土地没什么关系,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在高绍元的讲解中,下大夫和中大夫的拔擢,将由县州两级的谏议郎们推举,而不是官府册封,而推举的对象范畴,也仅限于在延庆七州科举初试当中通过的生员。更重要的是,这下大夫和中大夫,非但不能世袭惠及子孙,就是本人,也不能终身任职,中大夫只能任职三年就要重新推举轮换,下大夫更短,一年就要重新推举一次。
对朝廷典章制度稍有了解或者史书读得稍多一些的人,不自觉地都想到了一件事。
春秋古制,诸侯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大夫分三等,上中下……
中大夫之上,还有一等爵衔——上大夫!
然而高使君却并不曾提到上大夫……
县举下大夫,州举中大夫,上大夫谁举?
下大夫在州里任职,中大夫在观察东府任职,上大夫……到哪里去任职?
冉傕与谢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中都带着些许不能置信的震动模样……两人显然都看透了这道新颁文札的内在用意,李太尉这司马昭之心,也未免过于直白了吧?
谢昰摇了摇头,低声苦笑道:“倒也不足为奇,延庆的官制、贡举,早就都改了……”
冉傕叹息了一声:“太尉肯纳谏,总归也算一件好事……”
两人对视的目光当中同时闪过了一道神采,生逢乱世,读书识字的士子在政治嗅觉上远比其他人要敏锐的多,两个落第的背晦书生几乎同时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终南捷径”。
相比较这个变了味道的“谏议大夫”,倒是这个“谏议郎”的设置更加令人觉得莫名其妙一些。
谏议郎的官秩只有从九品下,这个可以先不论,关键是这个郎官的产生和两级谏议大夫迥然不同,谏议大夫需要科举初试合格才有资格出任,而且需要由谏议郎们推举产生;而谏议郎则是按照散官品秩来算,一县之内只要是获得了从九品下将仕郎散秩然而却没有实际职事或者差遣的人都将被授予此官,这个规则,实在是古怪到了极点。
这个规则中最古怪的一点,便是其平均,只要身上带着文官散秩,无论品级,皆为谏议郎。换句话说,不管你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还是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只要你没有担任实际的职事官,那么你就是谏议郎——从九品下的谏议郎,也就是说谏议郎这个职务从副股级到副国级的干部都可以担任,前提条件只有一个,你没有其他的职事官衔或者差遣。反过来说,哪怕你是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来屈就这个谏议郎,职事品级也只有从九品下,执掌与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完全相同。
当然,这是很夸张的说法,目前延庆七州的文官散官只到正二品的特进光禄大夫——那是李彬的散秩,为的是能够配得上他的职事本官——侍中,而按照这个规则,李彬本人并不能做谏议郎,因为他身上有侍中和延州观察处置使的职事。实际上如果不算上李彬,延州的文官散秩最高只到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那是秦固的散秩。
李文革改革官制之后,相应的大小官员都有了相应的行政级别,也就是散秩。不过能够得到相对高品的散秩的官员寥寥无几,文官当中,李彬是正二品的特进光禄大夫(唐制特进光禄大夫从二品,李文革改为正二品,从二品散秩定为光禄大夫),秦固是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其余的文官最高只有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散秩,那是几个实任州官,比如说文章,他的官称全称便是中散大夫权知延州政事。
而没有实际职事或者差遣的文散官当中,不少都是在去年的土地税收新政当中因为“被出售”土地田亩而相应得官的地方氏族族长,比如高允文,作为第一大地主,他的散秩就是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也有个别特例,比如祖霖,她因为发明了新的水坝灌溉系统被授予朝散大夫散秩作为奖励。
最多的是第三种,就是庆州和夏州实行农社制度之后被推举为农社知事或者同知事的“东事”们,这些人当中级别最高的是乡社的知事,被授予正八品下征事郎散秩,级别最低的是亭社的同知事,被授予从九品下将仕郎散秩。
按照目前的游戏规则,这三种人将自动成为延庆七州的“谏议郎”。
谏议郎的职权有两项——参议县政和推举谏议大夫。
所谓参议县政,具体实施起来有两条,一是任何一道县命布达之前,必须召集全县三分之二以上的谏议郎进行会议,谏议郎可以对县命进行议论,并记录在案,但谏议郎无权否决县命;二是十名以上的谏议郎联名,可以对县治内的任何一名职事差遣官员提起质询案,质询案之发起缘由、内容及其答复案记入官员资序,但质询案同样不能否决县命。
推举谏议大夫就相对好理解一些了,在下大夫和中大夫的推举过程当中,初试合格的士子相当于拥有被选举权的候选人,而这些“谏议郎”们,就是拥有投票权的选民。
不过这项职权,受到了很多坑爹的限制。
比如说,谏议郎不能被推举为谏议大夫,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兼任着所在亭社甚至乡社知事或者同知事职衔的“蒙生”(指通过了县级初试的科举考生),那么你首先必须先辞去在农社中担任的职务以及因此获得的散秩官衔,才能成为谏议大夫的候选人。
再比如说,具有实际职事差遣的人不能被推举为谏议大夫,也就是说如果你好不容易通过科举或者其他的途径在县、州两级甚至是节度府观察府谋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事官或者差遣,那么你得先辞掉这个来之不易的实权官缺,才能成为谏议大夫的候选人。
好不容易获得了实权位置的行政官僚们,谁肯轻易放弃到手的实权官缺去换一个空有好名头却实际上除了能张嘴说话啥实际权力都没有的虚名头呢?
而目前的科举,除了复试被刷下来的落第考生之外,所有进士均会被录用,最差的也能混一个令史的位置,这是实实在在的公务员编制,比起那个还要推举投票才能确定的“谏议大夫”来,到手的东西总是更稳妥的,这也就实际上决定了,凡是中了进士的人,都不会成为谏议大夫。
谢昰有些明白高绍元为何要召自己这样家境贫寒却又在春闱复试当中落了第的士子前来了,这个知客厅内,能做“谏议郎”的人不少,但是符合这个“谏议大夫”标准的人却并不多,自己恰好是其中之一……
反观冉傕和方才被他称之为“宁三郎”的那位同学,却是脸色有些发黑,冉傕自家是通远寨的同知事,身上带着文林郎的散秩,至于宁三郎,那更加的不得了……他是周治庆阳县治下镇原集的知事,那也是庆州八县当中唯一的一个乡级农社,作为镇原集的知事,宁三郎身上的散秩是正八品下的征事郎。
三个人都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同样都是在复试当中被黜落,冉傕和宁三郎家中各有产业,倒是不愁生计,大可继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待半年以后的秋考,谢昰的日子却是颇有些难捱。
然而如今在这知客厅中,冉傕和宁三郎却都恨不得自己此刻能够与谢昰异位而处。
乐蟠县来的农社知事同知事不少,落第举子倒也有五六个,然而身上没有散秩却又通过了县里初试的,却只有谢昰一个,若是现在推举下大夫,谢昰根本没有竞争对手,几乎可以直接当选……
这他妈的简直是等额选举……
尽管冉傕并不知道啥是等额选举,此刻却同样对谢昰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羡慕嫉妒恨……
同为一个寨子出来的同乡,同为一个考场上灰头土脸败下阵来的草鸡,谢昰眼见着即将是从七品下的谏议下大夫了,这个身份比起宁三郎来都要高上一头,更有甚者,若是运气好,撞上一个从五品下的中大夫说不定都有可能,然而自己却只能混一个没滋没味的“谏议郎”。
望着满脸兴奋的谢昰,冉傕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胸中不住发出阵阵嚎叫——这做人的差距,咋就这大捏?
……
晋阳城内,万籁俱寂,黑沉沉的夜空上遮着乌糟糟一片云彩,不要说星星,就连月光都透不出来,这个时代的大都市都还保留着初唐的夜禁制度,但凡入夜,城内里坊便纷纷关门闭户,大街上禁止闲人走动,有巡丁武侯沿街巡逻警戒,一是防火,二是防贼,四周的城门更是落锁,吊桥拽起,要等天明才能重新开放。
平日里尚且如此,如今战火频仍,晋阳作为国都,警备更为森严。
杨重贵站立在城头上,仰首望着黑沉沉的苍穹,默然不语。
他的身后,一个身披铁甲的青年军官蜷缩着身子靠着城墙的垛口在熟睡,沉重的铁盔就放在身侧,一杆长柄木枪贴着胸墙的根放在身后。
那军官没有像其他士卒官弁那般梳髻子,反倒将头发剪到了齐耳的长度,这在这个时代是颇为少见的,即便是作为穿越者的李文革,也都入乡随俗留着长发梳着髻子,至于理发,他也曾想过,毕竟那样洗起头来总要方便些,可惜的是他刚刚穿越那段时间,实在没有标新立异的本钱,后来一番拼命,总算有了这样的本钱,他却又习惯了留着长发的日子,何况进京见皇帝老子,理个平头或者分头实在不太像话。等到从京城回来,却又交了骆一娘这个女朋友,对于连拉个手都要鼓起无限勇气的李太尉而言,每日里坐在那里听任一娘给他梳头可是难得享受的“亲密接触”机会,自然就更加淡了留短发的心思。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文革现在还没有纠正这种不挨边的陈规陋习的闲工夫。
再说,披发左衽,那是蛮夷的习俗不是?就连定难军拓跋家,大多数人都在头上挽起了髻子,细封敏达一个日日都要在野地里打滚挣命的鹞子,每日里都要用上好的牛筋将头发结束得整整齐齐……
咱可是文明人……
若是李文革见到杨重贵身后的这个青年军官,一定会咂舌感叹——前卫的人果然是啥时代都有啊……
更何况——这个短发军官的脸颊圆润,眉目如画,肤色莹白,除了微微有些下翘的嘴角稍微破坏了一点美感之外,这张脸上几乎再也找不到半点瑕疵。
这留着齐耳短发的军官……赫然是个女将。
城门下护城河对岸的嘈杂声顿时让睡得本来便不沉的折逾华醒了过来,她从睁开眼睛到翻身站起,用了不过短短一息的光景,几乎转瞬之间,她已经手拄长枪站在了丈夫身侧。
城门下,有人正在喊门……
喊城的人倒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叫刘继廷,在太子刘承钧的九个义子当中排行第八,虽然没有封爵,平日里倒也颇受刘承钧和刘旻父子两人的喜爱,北汉朝廷上下文武,大多都对其客客气气,就连宰相们,平日里说起话来也要称他一声“八郎”,这小子倒也知道轻重,在重臣面前并不敢太过放肆,对位份卑微的小臣们虽然跋扈些,却也并没有人告到刘旻父子跟前去。
作为一位纨绔衙内,这位刘八郎平日里倒是也并没有太多的劣迹,只是一桩——他酷爱骑猎。
这小子的文韬武略不值一提,骑术却是不错,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出城去飞鹰走狗,时常打一些野味来讨刘旻父子的欢心,比起那些暗中争宠喜欢在朝堂上搅闹的刘家假儿子们,无论是皇帝太子还是朝廷重臣,倒是对这个平素没什么机心只是爱玩乐的刘八郎更加喜欢一些……
这些日子虽说打仗,毕竟汉军是进攻方,晋阳的城防固然加强了警备,却也并不禁城中的百姓白日间出城打柴粜卖,自然也不会拦着刘继廷出城打猎。
刘继廷本人倒也知道好歹,虽然好玩,却总是能守着基本的规矩法度,每日都赶在日落之前回城,因此这些日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端。
只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却一直耽搁到半夜方才回来,站在护城河外叫门。
杨重贵原本便白得像雪一般的面色此刻越发显得凝重肃然,听着外面刘八郎越来越气恼急促的叫喊声,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折逾华望着胸墙外黑沉沉的一片,眼神冷冽。
已经进了四月份了,然而天气却依然阴寒,晚间下了雾,站在城上连护城河的反光都看不真切,护城河对面的情形更是灰茫茫一片,只能凭着声音大体判断出刘继廷的方位。
城上没有人说话,寂静的夜空中只听得到刘继廷越来越急切的叫骂声。
折逾华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冷冰冰自口中吐出了四个字:“人数不对!”
杨重贵嘴角扬了一下,干巴巴说道:“八百人,三千马,最少!”
折逾华冷然发令道:“敲钟,戒备!”
悠远的钟声在太原城上空响起,对面的刘继廷却骂得越发急切了,杨重贵并不答话,径自摘下了背后的拓木弓,开弓如满月,嗖的一箭射了出去。
对面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护城河对岸,耶律楚思看着捂着咽喉在地上挣命的刘继廷,凝眉无语。
刘继廷气管喉管已经为箭矢伤透,虽然一时不得死,却呵呵地再难说出话来,耶律楚思摇了摇头,一摆手,一名部将上前,一刀割开了刘继廷的颈项,鲜血喷出,刘继廷彻底解脱。
耶律楚思皱着眉,低声问那部将:“你不是说他是汉主的孙子么?”
那部将脸色尴尬:“南蛮子做事不可理喻……谁想得到那边说动手就动手,半分假借也无……”
耶律楚思冷冷哼了一声,下令道:“全军后退百步,既是赚不开城门,今夜不能强攻了……你去回报元帅,白日克城,我手上的兵不够……”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在夜色中隐隐能看出个轮廓的晋阳城:“派出远探栏子马,去上游勘察打探,想办法将护城河里的水引走……”io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二十一章:银绥线(5)
远处河滩对面,黑压压两个步兵方队正在缓缓向着河滩齐步前进,站在城墙上看去,两个方阵如同两片郁郁葱葱的密林,这一半依赖于方阵中士兵身上绿『色』的军服,另外一半则是由于这两个方阵中步兵人与人之间那恰到好处的间距。
城墙上的党项战士们有气无力地望着这些敌人,却没有半分恐惧或激动的神『色』。
守城的勇士们身上都披着皮甲,四百步长的城墙上密匝匝站着两排战士,总数估计在六百人上下,防守密度算相当大了,然而这些勇士人人面『色』苍白,神情中充满了疲惫之意。
这已经是关北军围城的第五天了,也就是说,这些上县的守卫者已经有五天五夜没有正经睡过一觉了。这些日子城外敌军没日没夜的折腾,虽然并未给城内守军造成任何实质『性』危害,却也令党项军民苦不堪言。下层的战士私下里已经颇有怨言,敌军五天来从未尝试攻城,这么折腾的目的明显就是想用这种卑劣的伎俩将城中守军拖垮。这么明显的诡计,作为绥州主将的拓跋彝林却不能识破,五天来竟然亲自披甲在城头督战,丝毫不曾懈怠。很多战士都不明白,既然敌军并无攻城的意思,那么自己为何还要没日没夜在城楼上苦熬。
为了激励士气,这几日拓跋彝林每日都将城中的羊羔宰杀五十头来为麾下士卒维系士气,既便如此,五天下来。几乎所有的党项战士都觉得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
与下层地战士不同,拓跋家那些带队的贵族军官们此刻却表现得出奇的团结,没有一个人违抗拓跋彝林的军令带着自己的部众下城休息。
经过这几日的围城,拓跋家上上下下都已经对局面极为明了,斥候出不了城,根据目测估算。关北军此番集结在上县城下地部队最少有五千人拓跋彝林私下点算过城外先后出现过的不同颜『色』字样的营旗,足足有十八面之多,也就是说,上县城外此刻集结了十八个营头的关北
拓跋彝林心中明白,关北军的真正实力恐怕还在这个数字之上,那些诡异的出现在城外实施战场遮断的骑兵就是明证,尽管没有旗号。但拓跋彝林判断。延州地骑兵兵力应该绝不少于一个营。
牙将拓跋光启心事重重跟在拓跋彝林身后,绥州局面危殆,这是啥子都能看地出来的,偏偏拓跋彝林严令不许出战也不许弃城向北撤退,天天在城上这么死撑,拓跋光启担心,这样下去只怕用不到敌人攻城,拓跋家自己就要把自己拖垮了。
“丁卢,今夜必须让一半士兵下城去休息,否则明日城头上还能站着的人连一半都剩不下了……”拓跋光启眉头紧锁地对拓跋彝林道。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护城河对面正在建造的望台。那个台子是昨日开始搭建的,今天已经搭起了将近三丈,只要再有一日时光,那些八路军劳役营的厢兵们就能将这座望台搭到五丈以上,那时候上县城内的虚实对敌军而言就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拓跋彝林也在死死盯着那个望台看,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嘴唇,用力过大导致嘴唇已经出血。他本人却没有丝毫察觉。
“丁卢我今夜带人出城。端掉它!”拓跋光启咬着牙说道。
“不行!”拓跋彝林干脆地否决了拓跋光启的请战,他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夜战儿郎们都是瞎子。能不『迷』路已经是万幸了,敌人大军环伺,这个风险不能冒!”
“可是”
“没有可是敌人正等着我们出城去硬拼”拓跋彝林低吼道。
“李文革不攻城,就是因为他不愿意硬拼增加伤亡,他想在野战中击溃我们,在追击中消灭我们。我们不能遂他地心意,他不想硬拼,我们更不能硬拼,我们拼不起……”
拓跋光启无奈地咽了咽吐沫:“他们是想拖垮我们,围而不攻,天天夜里滋扰,这明摆着是想把我们累死然后夺城……”“真是这样,反倒是幸事!”拓跋彝林无奈地苦笑,“我只怕李文革根本没有把咱们看在眼里,他围上县五日而不攻,只怕是另有所图。”
“他想围城打援?”拓跋光启眼睛一转已经明白了过来。
拓跋彝林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如今敌强我弱,李文革手中突然有了大批骑兵,我们信息阻隔,城外是何情形一无所知,坐困孤城。按道理说,敌军主力即便全军出动,总兵力也不应该超过五千五百人,超过了这个数字,延州地防卫便空虚了。可是敌军如今已探明的实力就已经在五千人以上,还不包括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这样的力量,已经是我银夏党项八大部族举族动员所能够拿出的精锐战士总和了,虽说骑兵或许不多,但要围城打援,并不是做不到的。”
拓跋光启点了点头:“将统万城主力吸引到横山以东来进行野战,以逸待劳,反客为主,确实比强攻统万城要高明得多……”
拓跋彝林轻轻吁了一口气:“我现在担心的是,派往夏州告急地信使能否安然抵达,家主若是不明东线敌军虚实,贸然来援,只怕要吃大亏!”
“这个李文革究竟是什么人?”拓跋光启沮丧地问道。
“……自从此人崛起在延州以来,我们八部落便厄运不断,两次在芦子关下铩羽而归也就罢了,去年秋天居然被这个手中能战之兵不过千人地新军头一举袭占了银州,去年冬天”
拓跋光启声气急促,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
“这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到延州来作甚么?”
拓跋彝林目光忧郁地望着远方“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地节旗。口中怅然道:“上天降下此人,是降下了拓跋家的魔星……”
骆一娘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莫名其妙。
自中原返回西北的一路之上,李文革再不复来时一路亲身勘察探视的辛勤,终日只是躲在马车里与骆一娘聊天,时不时还会哼出一个小调,让骆一娘弹奏。
自从被李文革救了之后。骆一娘初时也没有觉得如何,这年月这种事情也不算少,即便是朝廷官宦一方藩镇,收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也不算出格。一开始的时候骆一娘便是这样以为,这位年纪不算大地大将军既然救了自己,自然是准备收自己入室为妾侍奉枕席的。
李文革那晚在蔓菁院的表现并不像个好『色』之徒,反倒还勉强算是个风雅之辈。骆一娘对这个归宿倒也还算满意。尽管也算出身名门。但年纪轻轻就坠落风尘的骆一娘看得很清楚,自己这样的人这辈子是没有希望登堂入室的,虽说前朝有李卫公和张初尘的例子,但那红拂女终归也只是家『妓』,不能算是风尘中人。
这时候班昭地三从四德说还未曾成为天下地普世价值,不过对于女人而言,身份地位上的悬殊也仍然是极重要的。
关键倒不在于骆一娘做过『妓』女,而是因为罗家根本不会承认她的身份。
这时代的男人,并不大在乎自己的女人究竟和多少男人睡过,但是却很在乎自己女人的家世和血统。
那些家世血统均不算显赫的女人。若想找个好归宿。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己很有钱。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骆一娘的杀父仇人,唐庄宗的皇后张氏就是这么一位出身寒微地贫家女。不过此人成为皇后之后,却深以这一点为耻,曾经将找上门地亲生父亲毒打一顿赶了出去,连庄宗本人都有些看不过眼。
这件事情说明,在这个时代。没娘的孩子固然像根草。没有家世的女人却也比一根草强不到哪里去。
骆一娘不但没娘,更没家世。
罗家不会承认一个『妓』女生下的『妓』女为家庭增添耻辱。因此骆一娘的命运就此注定。
令骆一娘心存感激的是,李大将军对于自己的出身似乎并不是不以为意,而是很在意,在李文革看来,骆一娘似乎是一位出身名门地淑女,而非一位自出生便与青楼结缘地『妓』女。
但这位大将军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从蔓菁院中那颇为荒唐混『乱』的一夜到现在为止,李文革一个小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
开始地时候骆一娘曾经有所误解,以为李文革只不过是看上了自己承袭自娘亲的一手高明琴艺,准备蓄养一个稍微还算拿得出手的家『妓』。
骆一娘自己知道,自己的相貌身材均不过中人之姿,即便在蔓菁院中都不算出『色』,见多识广的大将军自然更加看不上。
然而李文革给他的待遇却又不同,在京师的时候,李文革不仅不让自己像蔓菁院里的那个早晨那样为他梳头,甚至连迭被子洗衣服这种下人的工作也不让自己做。唯一勉强算得上对自己的索求的就是听自己弹奏,就算听琴,他也要先问问自己舒不舒服方不方便。骆一娘曾经试过一次,故意说身体不舒服拒绝弹奏,李文革居然就那么罢手,丝毫没有强求的意思。
这才是最令骆一娘百思不得其解的,李文革对自己的尊重,似乎并不仅仅是做做样子。
妾室也好,婢女也罢,就算是家『妓』,骆一娘也都有接受的心理准备,自己欠李文革一条命,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说的。
每次与李文革孤男寡女相处,李文革的索求都很简单,除了听琴,就是聊天。
聊天,什么都聊,甚至有些军国大事。李文革也并不避着她,骆一娘倒没有自负到会认为李文革想让自己参与讨论这些事情,李文革每次说起这种话题,不是当做笑话来说就是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厌倦,骆一娘心中隐隐有些感觉,这位大将军面对自己的时候与其说是在聊天。倒不如说是在休息。
在那时候,李文革是完全放松地,他的口中经常会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说一些骆一娘所无法理解的事情,甚至会说起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骆一娘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大将军经常提起自己地祖父,似乎是位战功卓著的将军,尽管骆一娘没有听说过。
对于当初李文革那个“交个朋友”的提议。骆一娘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将心比心,李文革没有拿她当做一个卑贱的奴婢看待,这一点她却是明白的。
除此之外,骆一娘对自己的未来却仍然『迷』茫。
李文革挺身用那么大排场救下自己,又千里迢迢带自己来到延州,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不速之客便上门了。
骆一娘住在节度府的西跨院,这里也是李文革地寝室,不过李文革住在正房,而一娘却被安排在北厢房。除了一娘之外。整座节度府中全是文官和亲兵。没有半个女人,李文革不要女人伺候,也没有想起买个丫鬟婢女来伺候一娘,因此许多事情一娘便不得不与亲兵们打交道。若在其他地宅子里,这当然是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在节度府中,上上下下都理所当然地将一娘看作了“大人的女人”。即便未来不是主母。也是姨娘。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怠慢。
李文革本来便是草根出身,延州有头有脸的豪绅世家心里面都看不起他。因此这种情况虽然也招来了非议和笑话,却也并不强烈。
李文革所做的叛经离道的事情,远比这多多了……
这天负责府门值班的一个亲兵来禀报姨娘:“节度府衙韩参军的内室前来拜谒骆姑娘。”
骆一娘愣了好一会神,皱起眉问:“这个韩参军,可是那位驼背的韩大人?”
亲兵答是,一娘却更加糊涂了,默然半晌之后,才答应请见。
小心翼翼地将原先的陈家大娘现下地韩陈氏接进了西跨院,骆一娘这才尴尬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待客地地方。请韩陈氏进李文革的房间说话当然不合适,进自己的屋子……一娘稍有些犹豫,自己的身份在延州并不是什么秘密,谁知道这位延州世家的女子会不会介意呢?
陈素兰心慧质,眨眨眼睛就猜到了一娘心中在犹豫什么,她淡淡一笑:“罗姑娘若是不介意,可愿闺房待客?”
她叫的不是“骆姑娘”,而是“罗姑娘”,在关中话中这两个字分别不大,但在中原口音中却并不一样,陈素这声称谓,是用地地道道的关东官话说地。
看来这位韩家娘子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了,骆一娘也是冰雪聪明地内秀之人,淡淡一笑之下,也就不再踌躇,大大方方将陈素让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素近些日子听了不少关于骆一娘地传闻,如今延州城中谁都知道李大将军进京述职带回了一个女子,就养在节度府中,听说还是个青楼女子。
外面猜测得沸沸扬扬,均以为能让李文革看上眼的女人,自然是貌若天仙自有一番风『骚』韵味的,却不料竟然是这样一个相貌身材均不算出众的寻常女子。
陈素只打量了一眼,顿时便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认定,李文革不避嫌疑将这个女子养在宅中,要么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子,要么就是别有用意的。
她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罗姑娘不要见怪,妾身此来,是为一事,想请罗姑娘指教!”
“不敢”骆一娘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神『色』如常,她也看出来了,这个美丽的少『妇』贸然前来请见自己,显然是有些重要事情的。
陈素看着骆一娘道:“罗姑娘跟了大将军这些时日,想必对大将军有些常人所不及的熟悉……”
说到“常人所不及的熟悉”,骆一娘的脸上顿时阵阵发热,她略有些羞恼,不过嘴上仍然答道:“韩夫人只怕要失望了,大人与妾身,并无儿女之私,说起来,不过是个音律上的知己罢了……”
这话任谁都是不会信的,骆一娘原本也没指望陈素会信。
然而陈素却当即点头:“原来如此,妾身也以为,李大将军胸怀大志,当不是喜好女『色』的人……”
这话虽然令骆一娘颇有被人信任的知己之感,却又有一层暗示骆一娘吸引力不够的意思在里面,令一娘眉头微皱。
然而下面陈素的问话,却令骆一娘大吃一惊:“大将军可有封罗姑娘一个官做的打算?”跳至!~!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5)
跋仁禄手中的全部兵力只有不到五百人,两个枢铭,马,唯一让老头子心中稍稍觉得踏实一些的,是拓跋彝殷留给了他三十八名鹞子,两倍于他所拥有的兵力应该编制的斥候数目。
这次大举进攻府州的行动,在拓跋家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许多拓跋家高层人士,包括历来有定难军第一智囊美誉的拓跋光琇在内的高级将领认为延州局势的发展已经改变了定难军四周的地缘政治格局。李文革的意外崛起,高家政权的迅速倒台,这两件在历史上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区域力量对比。虽然这个新崛起的李文革手中充其量不过有数百能战之兵,但其所造成的影响颇为巨大。目前定难军在与以折家为首的反党项联军作战中已经不具备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了。
因此相当一部分人认为,继续依附北汉已经没有价值,只有向汴梁方面称臣才是唯一出路。
然而拓跋彝殷最终还是决定搏上一搏。
关键不在中原的汉人,而在于府州的折家。折掘家和拓跋家之间征战五十年,两家之间的血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化解的。拓跋彝殷明白,即便自己归附了郭周,汴梁方面也不会舍弃折家来支持自己。折家面对北汉和契丹的强硬态度是中原的汉人王朝必须支持他们的根本原因。从地缘上讲,拓跋家在这一点上无法与折掘家竞争。
即使要投降汴梁。也要在灭掉折家地老根据地府州之后才有可能,一个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的党项民族即使内附,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
为了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拓跋彝殷集中了八大部族七千精锐正兵,同时还有五千副兵为大军提供后勤支援并且承担非战斗性任务。
在党项人的历史上,除了拓跋思恭奉命下关中参与勤王与黄巢的农民军作战那次之外。还从来不曾集结如此庞大的一支军事力量进行越境攻击,在拓跋彝殷进攻府州地同时,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统率大军进攻年初刚刚被折家攻克的岚州,务必要牵制得永安军首尾不能相顾。
在府州方向,北线上定难军和北汉集结了三万多人的军马,而折家联军在北线的兵力却仅仅只有折德扆率领的三千兵马,而且要卫戍府、胜、岚三州之地。这位折三郎必须以只有敌军总兵力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卫三个州,情势几有累卵之危。
然而在南线。定难军却必须依靠四个部落的老弱妇孺和数百拓跋家兵与折从阮率领的五千联军进行周旋,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此刻无论是守卫统万城还是守卫绥州地都是临时征募起来的奴兵,且不说战斗力,就连忠诚度都无法保证。而地处西陲的宥州则干脆没有军队守卫。负责坐镇夏州居中策应的拓跋光琇在和留守的老臣拓跋仁禄商议之后认为,以目前的留守兵力,若与折家联军正面交战,手中这点能战之兵会很快便被消耗掉,一旦这两个枢铭的正兵被歼灭,银夏四州便几乎变成了不设防之地。因此凭险固守与敌军硬拼是不可取的,只有将敌军逐渐诱入自家地界。凭借夏州独特的地形将敌军的前军与后勤辎重部队分割开来,切断敌军地粮道,才能够真正守住统万城。
阿罗王已经将近七十岁,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十几处伤疤,然而这老家伙此刻却没有丝毫老年人该有的衰老疲惫之态,一顿饭能够喝掉两大袋酒。吃掉整整一条羊腿,身体结实得像头牛,骑着马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却丝毫不显疲态,令跟在他身边的拓跋家小伙子们都深感钦佩。阿罗王之名,果然不是白叫了这许多年。
眼见太阳即将落山,拓跋仁禄终于最终确定今天不再迁移宿营地点。
最近今日折家联军的斥候骑兵对己方的侦查行动有所放松,不再千方百计找寻己方地宿营位置。这令拓跋仁禄微感困惑。他有些想不明白联军究竟想要做些甚么,因此更加频繁地派出己方的鹞子,随时关注监视联军的动向。
联军的斥候这几日开始加强结队巡逻,对联军行军纵队的左翼进行适当的情报遮蔽。一些过于靠前的鹞子编组开始发生一些伤亡。
这几天的联军斥候部队对始终徘徊在行军纵队左翼地党项鹞子展开了剿杀行动,斥候队队正细封敏达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组成了一支剿杀队。鉴于双方单兵作战素质相去甚远,细封敏达采取了最稳妥也是最有效地战术,即剿杀队一次只盯一组鹞子,绝不贪多,一口咬上去便绝不松口,第一击绝对保证雷霆万钧之力,务求一击致命。
延安团斥候队训练马上发射张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有年轻的斥候们在平时一律被要求以双腿控马,进行对移动靶的奔跑目视射击训练。
因此虽然现在斥候们的骑射功夫还远远不能和鹞子们相比,但是凭借武器地先进性以
,还是比较有胜算的。
斥候剿杀队的攻击战术很简单,发现敌军鹞子编组之后,细封敏达鸣镝发出信号,剿杀队员立即奔出行军队列,按照细封敏达鸣镝所指示的方向进行追击,只要能够看清楚敌军,则纷纷取下已经上好了弦的张弩,对目标进行自由射击。射击完毕之后直接扔掉弩机拔出马刀冲上去肉搏。
斥候队使用的张弩是厢兵团兵工营的新产品,兵工营的木匠和铁匠们称这种张弩为乙弩,这种张弩在尺寸上比步兵使用的甲弩小了一号,但是弩片数目与甲弩相同。弩身采用复合式结构,虽然尺寸比之步兵甲弩要短小,但弩身平均消耗铁量却在甲弩之上,因此有着不逊于甲弩地射程,更加具有革命性的突破是,在精通几何术算的祖霖参与了这种新型张弩的设计改良工作之后。不但在弩片上标上了阿拉伯数字的刻度,还调整了望山与卡槽及弦挂点之间的位置,真正实现了其三点成一条直线。
基本上,这种经过改良地骑兵张弩在两百步的有效射程内能够给敌军骑兵造成极度可怕的杀伤,经过测试表明,以皮革为主要结构的骑兵甲对两百步距离内发射的张弩完全无效。也就是说只要射中,敌方骑兵非死即伤。
细封敏达采取的战术是,一旦发现目标。在鸣镝发出信号之后,若敌军在五十步以内,基本上所有剿杀队员只需瞄准目标发射弩机,敌骑在十几架弩机的射击之下是必死无疑的。若是敌军在五十步以外,细封敏达在发射完弩机后便会策马驰出,一面向敌军接近一面连续开弓放箭与敌骑对射,吸引敌骑地注意力,而其他队员则趁机快速接近使用弩机攒射将敌骑射成刺猬。
若是敌军在一百步开外,细封敏达会率领剿杀队成扇面或者散开队形向敌军快速接近,若敌军不动甚至上前。张弩的有效射程远高于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细封敏达基本上可以抢先一步将敌骑狙下马来。若是敌军转身就跑,剿杀队会成散开队形进行追杀,延安团的战马天天吃的是粮食,比起每天吃不了多少粮食又没啥时间吃草的党项马体力上要充沛许多,五里地之内。双方距离会迅速拉近到百步以内。
一旦敌人逃到了五里地以外,剿杀队便不再追杀,回到行军纵队等候下一个猎物。
这种战术对付单兵作战素质极高的鹞子再合适不过,先进的武器加上人数优势,三天之内剿杀队付出了两阵亡三人负伤的代价,连续干掉了十四名抵近观察的鹞子,这个损失率实在太高。从第四天开始,便再没有鹞子靠近联军左翼行军纵队一里方圆以内了。在这个距离上,斥候队成功实现了讯息情报遮蔽。
因此这几天鹞子们报告给阿罗王地情报也越来越不够精细,基本上只能大概地知道个敌军的行军方向,更加详细的情报便越来越少了。
阿罗王震惊于鹞子的损失速度。因此严令这些侦察骑兵不许过于接近敌军,这也就限制了自己所获得情报的详实程度。不过好在敌军的兵力情况己方基本上一清二楚,现在能够打探出敌军地行军方向和行动轨迹便已经足够了。
阿罗王的计划是,等联军全军进入草甸区之后,组织两个枢铭的骑兵大队对敌军左翼的步兵展开三天到七天的袭扰作战,敌方的斥候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是还不至于对于大队的党项骑兵形成太大威胁。在袭扰令敌军相对十分疲惫之后,则己方全军将全面撤进南部山区,伺机袭击驻守青岭门的延州厢兵和折家守军。若是能够拿下青岭门自然是最好地,若是拿不下来,就在长城以北一线打转悠,伏击过往为大军运送粮草的厢兵。
阿罗王估计,以联军的人数和行进速度判断,军中所携带的粮食,最多只够半个月用度,也就是说芦子关方向最慢也要半个月向前方运送一次粮食,否则联军便将断粮。
从青岭门到这里,联军已经出来六天了,也就是说再过九天,第一批后续粮草便将通过青岭门运往夏州境内。
那时候正好袭扰作战结束,骑兵从南部山区地隐秘峡谷当中迂回过去,正好能赶上。
有了这批粮食打底子,自己便有得是时间与耐性慢慢和联军的运粮部队耗了,只要拖上一个月,前线的联军只怕就要崩溃了。
这个战术最关键的地方是一方面要尽可能拖住联军的行军速度,以为拓跋光琇和拓跋彝玉争取编练士卒安顿部落牧民的时间,联军的行军速度每被拖慢一天,统万城的守卫便坚固一分,联军攻克夏州的可能性便降低了一分。
拓跋仁禄在南部山脉的北部边缘扎下营寨。把战马驱赶到北面地草甸上去吃草,明天开始要进行骑兵大队袭扰作战,必须让战马保持充沛体力。
在远方监视敌军行动的鹞子们纷纷回转,带来了敌军先头部队已
草原地带的情报。
就在此时,东方腾起了几道清晰明显的烟柱……
烟柱越来越粗,随着太阳渐渐落下西山。东方的天际开始出现红色的光亮,随着火光越来越明显,党项骑兵们一个个不安地向着东方凝望起来。
远方地火光冲天,拓跋仁禄的心却是越来越凉,前方的鹞子们脸色惊慌且愤怒地回报,敌军的先头斥候部队向大部分植被已经变得枯黄的草甸投掷火把,草原东部已经是一片火海。
万恶的折家联军,他们竟然纵火焚烧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意味着生命的草原!
还没等又惊又怒的阿罗王反应过来。远方地火光已经连成了一片,后续回来的鹞子们一个个面目黢黑,有的连衣袂眉毛胡子头发都被燎去,身上也多多少少带着些烧伤。
在并不强劲的东风中助威下,火场开始缓缓向西蔓延。
到晚上戌时三刻,党项骑兵的营地已经燥热无比,热浪还在一股一股自东面源源不绝地席卷而来。此时鹞子们已经完全被火场隔绝在西面,对火场东面的联军部队完全失去了侦查能力。党项士兵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出了惊慌绝望的神色。
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谁都明白这场草原大火将意味着什么。
未来的这个冬天,将是整个党项族群地噩梦。
将有无数的人在寒冷和饥饿中死去。
拓跋仁禄此刻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士兵们的心情了。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人一面全神贯注留意着火场的扩展速度一面仔细计算着风力。
他手中只有不到五百人,靠这点人力要将火场和未被波及的草原隔离起来是根本不可能地。大火只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够烧过来,这么点时间只够部队转移,根本不够在火场西面建立起一道空旷的隔离带。
阿罗王不敢等着风停下来,这是拿不准的事情,一旦风力越来越高。火场移动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一旦东南风大起,五百骑兵就算拍马狂奔也赶不过火势蔓延的速度。
只有向西撤退,退出一百到两百里地,趁着火势蔓延的速度还不算太快撤退到西面远一点的地方,动员全军奋力割草,才有可能在火势延烧过来之前建立起一个隔离带。
动作够快的话,或许这片草原还能保住一部分。否则的话,这场火只怕要一直烧到无定河边才可能停下来。
“全体上马——扔掉所有帐篷和可能造成负重地装备和物资——带着你们的刀,向西撤退——!”老人悲愤地下达了命令。
……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细封敏达望着西方已经染红了整个天际的大火,双拳紧握。身体不能遏制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身体不住地在马上摇晃着,仿佛就要摔下去一般。
“师傅,这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用左手攥着缰绳控制着战马地康石头脸色淡然地劝慰着自己的党项老师,他的眼神平静得仿佛这场即将烧掉大半个草原的大火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李文革当面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细封敏达当场便跳了起来,重重抽了自己这个汉人主人一记耳光,打得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半边脸肿得像个茄子。
李文革没有发怒,也没有处置细封敏达,他只是平静地告诉细封敏达:“……这是战争,在党项人开始决定南下延州烧杀抢掠的那一刻,今天这个结果便已经注定,党项人必须为他们在延州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你不执行命令,我会换一个人去执行这个命令!”
那时候的李文革,一点也没有了细封敏达初见时那种温和的笑容和近乎猥琐的表情,他的眼神很安静,但却很坚定。
就象现在的康石头。
“你知道吗,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因此而饿死……其中大部分是年纪比你还小的孩子……”
细封敏达咬着牙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说道。
“……已经有很多人饿死了……”康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道。
“延州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因为没有粮食而饿死,因为他们过冬的口粮被党项人抢走了……这不过是报应,师傅!”
“报应?”
细封敏达绝望地苦笑,一直以身为勇士而自豪的他,第一次开始对战斗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恶。
因杀戮别人而成为勇士的人,终有一日会遭到别人的杀戮,这就是战争。
细封敏达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有那么一天,这个世道上再也没有这该死的战争,再也没有所谓的勇士……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6)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娘亲带着我和他辛苦度日的候娘隐居在北邙,每日除了替人家缝缝补补,并没有其他的进项,娘的积蓄早在替爹爹收尸立碑的时候便已经用尽了,家中一贫如洗。若不是庄姨那时候在洛阳城中正当红,时不时接济一些,日子早便过不下去了。所以那时候娘亲总是竭尽所能节俭,所有的好衣服都或当或卖,首饰便更不必说,只有这具琴乃是爹爹所赠,娘舍不得,这才留了下来……”
一娘一面静静地讲述着往事,一面轻轻抚弄着琴弦,叮咚的琴音此时不成曲系,然则夹杂在她的讲述之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那时候不懂事,因为吃不饱,总是哭,娘便抱着我哄我,一面哄一面弹奏些曲子,因此我自懂事开始,音律便已如同日常饭食般熟稔。”
“即便是那么艰难的岁月,娘也唯恐委屈了他,有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便是拼着自己饿上几日,也一定要让他吃饱。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只能吃些他吃剩下的饭食,当时不懂事,心中十分怨恨娘亲厚此薄彼,学琴的时候,经常带出些怨怼之音,娘是弦道国手,自然能够听得出来,白日间她佯做不知,一入夜,待罗彦杰睡去,她便抱着我默默流泪,有的时候一哭便是一宿……”
骆一娘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讲述的是对母亲地不满。眼中却全然是甜蜜孺慕的神采。
李文革斜斜倚在马车的角落里,一条腿盘着,另外一条腿曲立起,手中轻轻抚摸着那柄本来应该作为凶器呈上河南府入库的短刀,那是一柄刃身极薄的利器,从其乌亮的光泽上便可判断出这柄刀乃是经过了淬火锻炼的好家伙,并非寻常铁器可及,却不知这个一娘从何处觅来。
“等我长到三岁。便开始随着娘亲为人缝补浆洗。那时候罗彦杰已快七岁。全然不记得自己的亲娘了,只管娘亲唤母亲,那时候父亲地案子还未曾昭雪。娘亲怕惹事情,便暂时没有告知他真相。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娘亲为了要我时时刻刻谦让于他,便在一个下雪地晚上,对我讲述了父亲地事情。其实那时候我也还小,许多事情都似懂非懂,后来的许多事情,也是从庄姨口中得知的,那晚唯一记得的,便是彻骨的寒冷……”
“好容易等到张全义老贼身死,等到昏君被乱兵杀掉,等到了奸后外逃。新来的皇帝终于下诏书为爹爹平反昭雪了……官府张出文告。寻访爹爹的后人,说是要授予官职。娘初时害怕事情反复,便等了一些时候。直到彦英、彦俊两个人被授官地消息传来,娘这才求了庄姨帮忙,将罗彦杰齐整装扮起来,送回太原罗家认祖归宗。”
“那时候娘不方便带着我去远行,便将我寄放在庄姨处,自己亲自带着彦杰去了太原……”
“几个月后,娘回来了,人却更加瘦成了一把骨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其实娘在太原罗家受了冷遇,罗家的两位公子和各房的老爷都不肯承认娘的妾室身份,更加不肯承认我是爹爹的女儿。不过他们认下了彦杰——他毕竟是爹爹的嫡出子息。娘虽然很失望,却并不伤感,我能看的出来,当时娘虽然吃了许多苦,眼神里却全是欣慰和满足。将彦杰送了回去,他能够认祖归宗了,这大概便是娘最高兴的事情了吧?”
“……在娘看来,她总算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了,总算能够松开这口气,卸下这副担子了!”
“之后地几年,娘便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教我识字练琴,母女相依为命,虽然清贫了些,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地日子了……”
一娘满眼迷醉的神情令李文革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抽痛,眼前这个青楼女子性情始终淡淡地,遇到什么事情既不兜搭也不避让,不管面对什么人,始终保持着一副平常的心境,即使和自己这种掌握一方生杀予夺大权的节帅在一起,也丝毫没有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媚态,一颦一笑虽然都很简单,却有着青楼女子少有的真实感,那笑容并非因自己的存在而存在,而是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天地之间一般。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便是这样一个无欲无求超脱出了悲喜境界的女子,在面对自己同父异母兄长的那一刻,竟然有着挥刃夺命决断恩怨的刚勇。
“……好景不长,就在我十岁那年,罗家的几位公子回洛阳祭奠父母,就在那一年,母亲终究没有忍住,带着我来到罗家老宅前,想看看那时候已经将行冠礼的罗彦杰……”
“罗彦杰从角门里
,身后的仆人们抬着几匹绢,一一摆放在我和母亲面十三岁了,已是一脸的小大人气,眼神中看着我和母亲,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兴奋。我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神情是嫌憎,是厌恶,仿佛惹上了甚么难以摆脱的麻烦,我和娘亲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对流落街头的乞婆母女罢了,和他这个官宦家的少爷毫无干联,更没有半点恩义……”
“母亲那时问了他许多话,过得好不好,身子骨如何,小时候的喘病还犯不犯……等等诸如此类。他只回了一句话:‘拿了这些去,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了……’!”
一娘笑吟吟地说着,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婉之意,却也并不是恨恨的感觉,李文革觉得,那种眼神很奇怪,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伤感。
“母亲回去之后,便一病不起……两只眼睛里空空的,再没有半点神采。我那时候不知道,母亲地心死了,爹爹的含冤下世没能让娘亲倒下,可是罗彦杰,他那轻轻的一句话,便将娘全部的生机活路全都断送了……”
一娘淡淡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李文革听得阵阵唏嘘,良久方道:“罗家的人。也忒势利了些!书香门第世家。不当如此的!”
骆一娘摇了摇头。轻轻笑道:“彦英和彦俊,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当时爹爹坏事,他们逃回太原老家,过的也是寄人篱下地日子,在族中也并没有多少位置。后来父亲地案子昭雪了,才算好了些,经过这番大变。人都走了形,些许世态炎凉,无论是母亲还是我,都并没有放在心上!”
见李文革不解,一娘又是一笑:“他们和彦杰不同,他们没有受过母亲地抚育恩德,在娘和我看来,本来便是外人。不足道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本来便不是一个天地里的人,又有何恩怨可谈?”
李文革点了点头:“不错。罗彦杰不同!”
“是不同,所以我才要取他的性命,不为旁个,只是要为娘亲讨个公道,他这条命乃是娘亲给的,我替娘亲取了,天公地道,谁也怨不得谁!”
骆一娘轻轻梳理着琴弦,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杀了他之后,自家伏了法,这段恩怨也便算有个了解了,不想……”
“不想被我横插了一杠子,搅了个稀里糊涂?”
李文革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一娘抬头看了李文革一眼:“大人还真是奇怪,明明与大人毫无关系地事情,为何一定要揽在自家身上呢?一娘自问与大人非亲非故,自身这点姿色也不足以打动大人,竟然蒙大人动用天子旌节藩帅仪仗,像个傻子一般招摇过市……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像是一场梦呢!”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和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女人都有所不同,不自卑也不自傲,亦没有这时代女子的礼教矜持,却也并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的豪放浪荡,达观知命随遇而安,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从容不迫的大气味道。
“罗家现下乃是北汉治下的臣民,罗彦杰从根子上说也算是敌国之臣,所以虽然他也算是忠良之后,无论是河南府还是洛阳县,都不肯在这桩案子上认真。大家反正都算准了罗家的苦主未必有胆子从太原跑来洛阳告状,没有苦主,这终究也是一桩没有头绪地案子。张澹和武行德都是成了精地人物,偌大一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他们才不会觉得为难呢!”
李文革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道。
一娘想了想,缓缓道:“这些我不懂,这一路上妾身便一直在想,大人或许是看在故去的爹爹的面子上,才要施援手救下我吧!”
作为一娘而言,这是唯一她觉得说得通地理由,不过李文革顿时大摇其头:“令尊的大名我确是久仰的,不过我却不会因为他的缘故来救你,就像你不会因为他的原因原谅罗彦杰一样!”
一娘皱了皱眉头,旋即点了点头:“也是这个理……”
李文革舒展了一下身体,问道:“曼青院中诸人,为何肯上下一口替你遮掩隐瞒?我看得出来,张澹他们一直在为此困惑不解……”
一娘抿着嘴唇道:“青楼中都是靠姿色和身体吃饭的苦命人,生逢乱世,糊口不易,曼青院便是大家的避风巷。越是青楼中人,越发知道情义之可贵,娘亲生前虽然名声不显,但其所作所为在洛阳十七家烟花所在当中却是广为称道的。无论是鸨儿还是茶壶,其实都是活得极辛苦的,平日里在权势金钱之间辗转来去惯了,越发珍惜
一点点的方寸之地。郑端娘他们其实与我关系平代为隐瞒遮盖,一者是看在过世了的母亲份上,二来毕竟都是吃同一口饭的同业,天生总有几分偏向……”
李文革点了点头:“是了,于今之乱世,文人无节操可言,武将亦称不上忠义,反倒是在这九流之下的青楼里能看到些让人心中暖暖的东西,在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一娘抬眼诧异道:“大人便是因为这个出手?”
“喔。那倒不是!”李文革搔了搔头,他略有些为难地看着一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下面地话。
以他此时的身份,更兼于一娘有恩在前,张嘴要这女子服侍自己起居是极为便当的事情,这一娘既然肯陪着自己离开曼青院前往汴京,对此恐怕也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不予点破罢了。自己此时开口。她应该绝不会拒绝才是。
双方身份悬殊。她根本就没有回绝的余地。
明知如此。李文革那句话就是说不出口。
面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女子,李文革倒是完全没有在其他女人跟前那种紧张忐忑的感觉,身心均极为坦荡松弛,特别是,一娘的琴声能够令他真正的放松下来,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忙碌和各式各样地斗争当中。李文革虽然嘴上不说,心理上早就已经负担颇重了,只有在听到一娘地琴声时,他才似乎能够放下一些心事,静静地沉浸在那几根震动地琴弦所构成的美妙世界中,享受几分难得的宁静。
也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是比较主动地想将一个女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个不会给自己带来压力。只会缓解自己压力的女人。
可是尤其如此。他更加显得笨口拙舌起来。
这个时代娶亲的规矩大得很,要行所谓的“六礼”,当然那是指娶正妻而言。一娘地情况完全不属于这种情况,没有一个节度使会娶一个妓女做正妻。
李文革根本没想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前半辈子基本上很少接触异性的穿越者而言,“娶媳妇”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更不要说“纳妾”这种火星概念了。
李文革昨天晚上曾经悄悄请教过经常流连于青楼等烟花之地的吕端,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开口,吕端用打量火星人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之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直接吩咐这个女子随身伺候他的生活起居便可以了,也就是说先做侍女,在吕端看来,一娘这已经是一步登天了。然后他告诉李文革,待日后娶了正妻,征得正妻同意之后,可以将一娘收房为妾,这是一娘这一辈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待遇了。
同时,吕端极为严肃地和李文革谈了一大套关于女色与前程的话题,这个终日流连青楼地老牌嫖客正襟危坐地向李文革罗列了沉溺贪恋女色地害处,并举出了无数个例子来说明问题。他的观点十分明确,在青楼如何玩耍都无所谓,风流罪过根本不算罪过,但是若是将真性情沉溺其中便是本末倒置了,李文革算是深切体会到了这位在后世名噪一时的北宋名相那份“大事”上地不糊涂。
然而说说容易,李文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要他张嘴吩咐一个大活人给自己当一辈子奴婢兼暖床工具实在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情了。他倒不是不好意思张口,而是不要说当面和一娘去讲,便是在脑海中想一想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是一种罪孽——别人怎样无所谓,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主动地去奴役别人,这绝对是犯罪。
“……你琴弹得好听,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琴声……”
他说了一句牛头对不上马嘴的言语。
“大人过奖了……妾身的琴曲和心境干联过于紧密,大多数客人是不喜欢的!”一娘略有些奇怪地看着李文革,口中答道。
“大人是因为妾身的琴声中意?”
“……你手刃亲兄的举动虽说过于骇人,却也颇有卫无忌之风范……”
越来越离谱了……
“……”
一娘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卫无忌”是谁,眼中疑惑不解的味道更加浓厚了。
李文革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啥好办法了,只得苦笑一声,缓缓向着骆一娘伸出了一只手,涨红着脸,眼睛偷偷瞄着这困惑的女子,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记忆的残片中关于自己那个时代追求女孩的步骤和方式,口干舌燥地低声道:“一娘,咱们交个朋友好么?”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三章:西北的军阀(5)
汴梁,大宁宫,万岁殿。
郭威一身素服,毫无天子威仪地踞坐在席上,头发披散未着冠带,两只眼睛薇薇合拢,大殿内的香炉中氤氲缭绕,除了周天子之外,整座寝宫内连一个人都没有。
周天子!周天子!
春秋诸侯倡乱,礼乐崩坏,周天子穷坐洛邑,变成了泥塑佛龛高级摆设,当其时也,那些诏命不出都城的天子们,比之一千多年后这个马上得天下快意恩仇的周天子,际遇境况,似乎还要稍好一些的吧?
有的时候,郭威倒是宁愿自己能做那样一个周天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有大群妻妾子嗣围拢膝下,扰得他行不得政务,理不得军事……
天下事自有诸侯卿大夫们操心,天子垂拱,闲暇无事走走亲戚,吹吹牛皮骂骂街,训斥一番小王八蛋们,那是怎样一番快意的光景啊。
他的面前,摆着三缕头发,手中还攥着一缕。
面前摆着的,乃是圣穆皇后柴氏、贵妃张氏、淑妃杨氏的头发,手中攥着的,则是刚刚下葬的德妃董氏的头发。
孤家!寡人!
此刻郭威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萦绕回旋。
这个半辈子在营伍中度过的武夫天子,一生中曾经正式迎娶过四个女人为妻室,如今,这四个女人都一一离他而去了。郭威不同寻常出身显贵的天子,自幼穷困的他少年时终日为衣食奔忙,从来没有出入烟花场所的闲钱和闲暇。若非在当年驿站中邂逅佳人的那惊鸿一瞥,他这辈子前半生连媳妇都娶不到也不是啥稀奇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那个胆色气度均令人心折的女人就那么一身荆钗布袍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盯着他告诉他:“我要嫁给你!”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人并不穷,最起码,她当时携带的首饰资财。足够她和她的父母兄弟过上好一段富足地日子。^^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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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个女人却将这些资财分作两份。一份留给了她地父母,她带着另外一份作为嫁妆嫁给了自己……
那是郭威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
驿站中的新婚之夜,是这个在后世被尊为后周太祖的莽夫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刻,被甜蜜和幸福包裹在其中的郭威几乎忘却了全世界,满脑子都是一件在自己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自己成亲了,自己有了家室了……
后来郭威渐渐发迹,做了将军。做了节度使,做了枢密使,做了皇帝……
然而这些,对郭威而言却都如同过眼云烟……
对他而言,这一生中最深刻地记忆,不是将军。不是节度使。不是枢密使,也不是皇帝,而是当年驿站中的那个新郎……
作为一个皇帝,一个贵人。郭威在女色上的成就实在乏善可陈,皇后只有一任,还是追封,贵淑德贤四夫人只凑齐了三个。
已经够了,郭威这么认为。
据说后蜀和南唐的皇帝们对于女人的需求十分精致而专注,每年都要广选佳丽以充后宫。
而郭威,这个时代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一生中只有这么可怜兮兮四个女人。
这四个女人。圣穆皇后柴氏和唐庄宗李存瑁睡过;贵妃张氏和武从谏地儿子睡过;淑妃杨氏和赵王王乃至农夫石光辅睡过。最后地德妃董氏,则和乡下郎君刘进超睡过……
郭威的女人。都是寡妇出身……
对于南唐和后蜀的那些超级强调品味的皇帝们而言,郭威实在是个超级没有品味超级不忌口地山野村夫。对这个莽夫而言,大概以为天下女人在吹熄了灯烛之后都一个样吧……
不一样……
只有郭威知道,这四个女人,真的是很不一样的……
柴氏的坚定果决,大气爽利,是这个时代的许多男子都不具备的独特气质。\\\\\\
暗夜扪心,郭威曾经不止一次自省,没有柴氏的协助与提点,自己是否能够有今日的功业成就。
杨氏悲天悯人,心肠柔得仿佛一潭水,族中老幼孤穷,在其生前无不受惠,在她活着地时候,郭府上下大小诸事,从来没有让郭威操心过。
贵妃张氏,晓大体通文墨,管束子侄从容得法,她调教出来地子侄们虽然性态不一,却是一般的雍容有度,曹彬就是个典型地例子。若不是乾佑殉难,张氏当是立朝之后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德妃董氏是郭威最后一任妻子,也是唯一赶上了他做天子的妻子,是后周朝廷实实在在的六宫之主,然而这位天下最贵的女子两年多以来却从未穿过一次绸缎衣服,从未佩戴过一次昂贵的珠宝首饰,后宫的饮食用度,简约如农家,在那些新朝显贵们的妻妾们看来,这位德妃娘娘,简直就是个小家小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娘们……
这便是郭威的全部女人,也是这位大周天子人生的全部。
对于郭威而言,所谓幸福,其实也不过仅此而已……
争权逐利,郭威从未引为快事,若命运可以选择,郭威倒是很愿意和四个老婆若干儿女隐居乡下,渔樵耕读也好,买卖商贾也罢,平稳安顺地过上一辈子……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只剩下他手上的四缕头发……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已经有些时辰了,郭威却一直懒得回过身去,这阵子尚医局上上下下均提心吊胆,昼夜在大内伺候值班。每日亥时,换班下值的医官和起居舍人都会被相公们召到中书门下去细细盘问,皇帝吃了东西没有,吃了多少,脉搏正常不正常,体温如何,大小便正常与否,治理天下的宰相们对这些琐事一样样仔细询问不肯疏忽。\\\\\宫中的御医们自然更加战战兢兢不敢怠慢。尽管皇帝下旨不许宫人宦官靠近。他们却也不敢过分远离。
郭威没有病,只是身体全部的零件都在发懒……
眼皮懒得睁开,臂膀懒得提起来,手懒得写字,腿脚懒得行动,舌头懒得说话,鼻口懒得呼吸。心脏懒得跳动……
实在是懒得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君贵来了?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
郭威没有转身----他懒,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他转身的事情实在是不多了……
柴荣的两条腿站得已经有些麻了,听了皇帝的话。他丝毫没有客气。就在皇帝地身后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有甚么事情?”郭威懒洋洋问道,他知道柴荣,这个孩子很是能干,某种程度上比王峻还要能干。这几个月以来,中枢地朝政很少出现纰漏,柴荣秉政之后加大了在河工和农事上的投入,这令原本似乎忧心忡忡的冯道老头子也无话可说。中书门下有他打理,使得郭威这阵子在朝政上操的心越发少了。
没有大事,他是不会来打扰自己的。
郭威虽然懒了,却还不糊涂。
“西北折从阮李文革联衔奏捷,银夏的事情了结了……”
柴荣很清楚郭威此刻的心境。尽可能平淡地述说着西北地战报:“上月十五。李怀仁以骑兵偷袭统万城得手,举火焚之。定难军失了根基,数战失利,折杨李三路大军合围,李彝殷奉表请降。平夏三千残兵解甲束手,在折令公押解下来京,如今已在途中。\\\\\李文革表奏折德源为银州刺史,杨重勋为绥州刺史,并三家有功将弁的叙功折单,都已经呈到了中书枢密……”
他平淡地说,郭威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的表示。
柴荣说罢,静静地等着郭威说话。
“不仅是这些吧?”郭威轻轻抚着手中的头发,语气萧索地道,“若仅是捷报,封赏擢晋中书应该已经议过了,说罢,还有什么大事?”
柴荣咽了口吐沫:“冯继业出兵占了白池,李文革在契吴山西麓布兵警戒,因为冯家也是国朝藩属,没有诏命,李文革不好出兵驱赶,因此上表请伐……”
郭威嘴角一扯,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个桀骜的李怀仁,何时变得如此守规矩了?进兵的方略,只怕他早就谋划好了吧?”
柴荣也笑了:“李大将军地顾虑也不为无因,范相以为,平夏覆灭之后,八路镇已然节制延庆宥夏四州之地,若是再命其出兵白池,则盐州乃至灵州,恐怕也将落入文革之手。这个藩镇太大了,比原先地定难军还要大,若是连折杨两家一并算进去,三家联军盘踞的地盘有十余个州郡,比北汉国土面积还要广大……”
“范质想怎么处置?”郭威依旧懒洋洋问道。
“朝廷遣大将、出禁军,以李文革料理粮秣后方,攻伐灵州,迁冯继业于内镇,在灵州任命刺史,一举解决这个毒瘤……”柴荣苦笑着道。
郭威听了,并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阵方才道:“李谷一定是反对了……”
“不错……”柴荣叹息道,“李相以去岁泰宁军之役糜耗国帑粮秣过甚为由反对用兵,自京城到关中,再到朔方,运一万兵上去最少需要三万民夫运送粮草,实在是不划算。若是李文革能够独立解决,自然还是用他的兵好……”
“王溥没有说话?”郭威问道。\\\\\
柴荣道:“说了,王相支持范相,他说自今春以来,折从阮李文革用兵,虽然没有动用禁军,但延州方面自淮南买粮幅度加大,造成关东一带粮价持续上涨。实际上也是给朝廷财政增加了困难的,既然如此,索性此番盐州之役以朝廷禁军为主力,西北盐道,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比较放心!”
“枢密方面,是什么意见?”郭威继续问道。
“王仁镐是主张动兵地,他是禁军出身,闲得久了自然想动。不打仗,这群丘八就没有晋级升爵的出路。”柴荣解说道。
郭威点点头。又问道:“冯府呢?去过了没有?”
柴荣一怔。答道:“冯令公这两天据说身子不大好,他久不问政的,便没有去!”
郭威终于转过了身子,目光略带责备地看着柴荣,道:“你上门去请教,他难道还会把你赶出来?”
柴荣赧然道:“是孩儿的错!”
郭威强打精神道:“不算错,是你过于自信罢了!冯道虽然老朽滑头。心思却是极清明的,看人也准,见事明白。这两条,中书内如今无人及得……”
柴荣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郭威缓缓道:“范质王溥李谷三人,都是书生见识。王仁镐是武夫。这些事不懂的。他们的意见,也就是做个参详,不可全听全信。”
柴荣有些糊涂,一句话把三个宰相地意见全都否了。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郭威叹道:“李谷全副心力都在钱粮上,满心思都是账本,反对动兵不足为奇。范质反对地理由虽然充分,是非过于分明,先已将李文革当作朝廷地敌人来看了。王溥的话说得貌似有理,实际上却糊涂。难道朝廷用了兵,设了官,灵州和延州。便能摆脱李文革地控制了?平夏一灭。西北诸阀李怀仁已是一家独大,无论朝廷派不派兵。设不设官,青盐的盐道,灵州的贡道,都要仰延庆鼻息过活。这是大势,小手段解决不了的!”
柴荣沉默半晌,答了一声“是!”
“解决李文革地问题,和解决冯继业的问题是两回事,不能往一起扯。一码归一码,弄在一处,被动的只有朝廷。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柴荣欠身道:“孩儿懂了!”
郭威略微有些气促,歪着身子靠在垫子上,说道:“秀峰去后,朕升郑仁诲为宣徽北院使,枢密院仅以王仁镐权知,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柴荣道:“枢密使这个位置,是父皇留给李文革的!”
郭威点了点头:“西北边陲安定之日,便是李文革入朝之时。他是豪杰,是廊庙之才,放在关中是种祸,放在身边则是栋梁。要让国士安心,必须以国士待之,移镇之法,对李文革是不适用的,要使他效命,就得给他实实在在的东西。秀峰之后,枢密之实非他莫属。对李文革这种人,甚么平衡驾驭之术都是不好使地,唯有以诚待之才是正道。”
柴荣点着头道:“孩儿知道了!”
郭威问道:“对李文革地封赏,中书是怎么定的?”
柴荣沉吟了片刻,道:“他已经是右卫大将军检校太傅,晋上将军资历过浅,中书和枢密合议的结果是晋检校太尉,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爵霍国公。”
郭威点了点头,合上双目道:“还算妥当……”封赏札子,连连咂舌。
“折从阮晋尚书令,李彬拜侍中,李文革加衔同平章事,平夏一战,朝廷可真是花足了本钱了!”范质苦笑道。
王溥却另外拿起一张纸道:“那张是要主上亲览的,虽然煊赫,也不过尔尔;真正地玄机,在这张附表上!”
范质拿过那张附表,觑着眼睛瞧时,入目的却是柴荣那一手精巧的小楷。
平夏之战有功将士封赏擢晋附表
折德源:拜银州刺史知本州事
杨重勋:拜绥州刺史知本州事
周正裕:拜彰武军节度使
沈宸:拜定难军节度使
魏逊:擢庆州防御使
折御卿:擢夏州防御使
陆勋:擢宥州团练使
秦固:擢庆州观察使细封敏达:擢夏州团练使
范质越看越是心惊,抬起头看王溥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过分了点吧?平夏之役,李文革毕竟是功臣啊……”
王溥笑了笑:“越是功臣,越要防范,这是枢府那位状元新贵的逻辑……”
范质苦笑道:“不妥,这份东西不经御览,要出大麻烦!”
王溥摇头道:“王仁镐已经签名署印,文素不要给自己种祸……”
范质还是有些犹疑:“签发之前,请教一下冯令公如何?”
王溥轻轻叹了口气:“文素,主上身体不好,多年至交,我劝你一句,若要保住相位,令公府上,还是少走动一些为妙……”
范质还要说话,却见李谷手拿一份表章面色铁青大步闯进了政事堂,这位钱粮宰相浑没了往日那份从容淡定,脚步带风直入中厅。
“惟珍,出了何事?”范质暂时放下了那份附表,上前迎住李谷问道。
“邺都,王殷的表章,刚刚递到枢密,王仁镐和王朴托我带过来的!”李谷满面阴霾地道。
范质一愣,与王溥面面相觑。
“九月永寿节,王殷请求入觐----”李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4)
消荣法驾抵汰行营的时候。赵匡胤率领的两百大中宫敏瞬月亡已经占据了高平山的峰顶。
柴荣网在临时搭起的御帐内坐稳当,水都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御前行营前军都指挥使李重进就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进来,要求柴荣处置殿前军副都虞侯赵匡胤。柴荣愣了愣。抬眼看时却见御前行营中军都指挥使张永德一脸无奈苦笑,而右军都指挥使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柴荣心中顿起疑窦。
原本今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李重进为前军都指挥使,率领前锋五千人进迫高平,与北汉骁将张元徽所部激战竟日,最终将张部击退,占据了省冤谷谷口的有利地势,这是自汉兵南犯以来朝廷打的第一场胜仗。柴荣颇为欣慰,李重进虽然和自己有嫌隙,终究还是识大体的。
不料他刚刚抵达行营,还没等张口表彰,李重进就径直进来告御状。
李重进说了半晌,柴荣才算听明白。原来赵匡胤率领两百亲卫抵达之时,前军与张元徽部激战正酣,李重进已经将自己的亲兵都派了上去。手中再也没有能够投入的预备兵力。因此见到赵匡胤这支生力军前来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便下令要赵匡胤率兵参战,不料赵匡胤在观察了战场形势之后断然拒绝了李重进的命令,李重进大怒之下欲行军法诛杀赵匡胤,却不料在汴梁忠厚谦恭的赵匡胤此剪却变了脸,竟然拔刀与李重进相向,声称自己隶属殿前司,除了皇帝和殿前都指挥使曹英、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永德三人之外不接受任何其他人的命令。
李重进虽然盛怒,却无奈手上无兵;无能奈赵匡胤何,只得暂时隐忍。等待柴荣和张永德的到来。
弄清了前因后果,柴荣却没有发怒,他转过头淡淡问张永德:“赵匡胤何在?”
张永德躬身道:“元朗在山上!”
柴荣点了点头,回转头看了看李重进,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赵元朗送了你如许大一个功劳,你却不领情,反倒要杀他,为将者不可如此玄薄寡恩!”
见李重进兀自瞪着眼睛不明就里。柴荣缓缓道:“张元徽本是骁将。临阵相逢,其勇略并不逊于我军,激战竟日不能取胜,皆因其斗志未消。前军与敌兵力相仿,谁的援军先到。谁便占了先机。刘家老儿欺我君臣年少,仅遣张元徽孤军来取省冤谷断我军进兵之路,却并未派遣援军。张元徽与你竟日激战,便是为了能够在我军援军抵达之前占领谷口先机。赵元朗虽然没有上阵助你,却将兵占据高平山,居高临下对张部形成威慑。张元徽一来担心赵元朗部借着山势以弓箭伤人。二来又以为我军大军已至,故此元朗才率兵上山遮蔽谷口,先机已逝。故而消饵了斗志,这才挥军退去;赵某此举,未损一军一卒,却助你打赢了这出兵的第一仗,少顷出帐,你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柴荣的话令李重进面红耳赤,正窘迫间,行营都监向刮大步走进了御帐,向柴荣行礼。
柴荣看着向脸上的神色,皱起眉问道:“蒲帅如何回话?”
“蒲帅”指的是如今主持枢密院日常工作负责调兵遣将督运粮草的王仁稿,他的节度封地治所在蒲圾,因此被尊称为蒲帅,王仁稿是郭威时代的老将,柴荣亦不得不敬重。
向吊抬起身,道:“曹国华押运着粮草已经抵达,另外捎来了蒲帅给末将的信函!”
柴荣目光炯炯盯着他,向踌躇了一下,道:“蒲帅要末将转奏陛下。征发援军,只怕还要些时日,望陛下切勿急躁冒进,只要有一个月缓应时间,当可征调五万援军上来!”
柴荣默默注视着向,半晌方道:“宣曹彬入帐回话”
向刮领命出账,他一出去,柴荣的脸上便凝重起来,他转过脸看着李重进道:“此刻在大梁,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这个时候,正要爱养士卒、凝结人心。你却与赵元朗生分。大战在即。朝中不稳,前有强敌,后有掣肘。若是我们兄弟自家都不能一心。还能指望谁来为我们舍命?”
李重进脸色变了变,想要争辩,却又不知该如何争辩,柴荣叹息了一声:“你xing子毛躁,要和抱一学着点。为将者有何等的心胸格局,方可做下何等的事业!”
樊爱能在一旁听着,心中隐隐冒出一丝寒气。本站已夏改为:脚联鹏欲圆读
这时曹彬进账向柴荣行礼。柴荣摆了摆手:“不必拘礼,折令公有何交代,你但管转述!”
曹彬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樊爱能。道;“秦王命卑职转奏陛下:不必忧心京里,也不必忧心契丹,只要能击败刘崇,天下便是主上之天下,杀猪各有杀法,没了曹屠户。咱还有李屠户;谁想看主上的笑话,他自己便是最大的笑话!”
这番奏对说出来,张永德神色复杂的望了脸色变得铁青的樊爱能一眼。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柴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挥手命曹彬站在一边,开口道:“潞帅那边已经独自支撑了两月有余。上党城内此刻只怕盼救兵如盼云霓。要等到援军大至再交兵,只怕潞帅那边支应不得了,一旦上党陷于敌手,要收复晋南便再不容易,而刘家却可以联合契丹从井险关兵出河北,与幽州的耶律挞烈合击河北州郡。如此则师下以北,不复为朝廷所有一联决意不等援兵,明日休整一日,后日出兵
婪爱能面如土色。他自然明白柴荣和曹彬之间对答的真意,然则却没有想到面对契丹和北汉六万联军,这位新登大位的年轻天子居然敢做出以两万多禁军正面迎敌的决定。
张永德心中却明白。柴荣一直在犹豫,这个郭威一手调教出来的继承人根本不怕北汉,即便是己方兵力弱势,他也丝毫不惧;唯一令他心存顾虑的便是耶律敌禄所率领的契丹骑兵,这支骑兵人数众多战力强大,而且代表着大辽的政治态度,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均不容轻忽。柴荣一直不能下定决心。便是在等远在汴梁的曹英和郭崇充等老军头的态度,这两个军中大佬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军方势力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只要军方同仇敌忾举国动员,以大周的军力和战争潜力柴荣并不怕与耶律敌禄正面交锋。但枢府方面王仁稿的奏陈无疑表明曹郭两位老帅的态度并不是那么乐观,这才是令周军目前战和两难进退失据之大敌。
而曹彬带来的折从阮的奏对却解除了柴荣的顾虑,折从阮证实了曹英等人的态度暧昧。却同时表明了作为西北第一藩的李文革的政治态度,并暗示契丹方面自有这位李屠户牵制,柴荣尽可专心致志对付刘
因此柴荣转瞬之间便拿定主意孤军与北汉决战便毫不奇怪了!
“重进所部前军编为左军,殿前军主力,侍卫亲军主力,合编为中军,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编为右军,国华所部编为后军兼粮道督运。”柴荣简单明快地下达了临战部署编制命令。
还没等樊爱能反应过来,柴荣又道:“张永德为中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为左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为着军都指挥使,曹彬为后军都指挥使,向为临阵督战,执掌阵前军法!”
樊爱能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开言道:“陛下,敌众我寡,速战于敌有利,不如坚守塞垒,以沮敌士气,待敌军疲惫,自可破之!”
柴荣站起身,缓缓走到大帐门口,掀开了毡幔,道:“联也不欲速战,此不得已而为之耳!”
他转回身,目光炯炯盯视着舆爱能:“天下有不少人,不服气联做这今天子,面前的刘崇是一个,已经故去的秀峰相国是一个。战功赫赫威名卓著的曹帅或许也是一个”不过联要昭告天下的是,不论大家服不服气,联都已经是天子了。以前的事。大家各尽臣子的本分,大位统绪是国家大事,大家各持其论,无所谓对与不对;然则北汉乃是国家大敌,此战乃是国战。守卫国土,保护黎庶,乃是联这今天子份内之事。天下人如何看待联。联不在乎,也不介意,满朝文武是否真正服气,联也不打算深究。阵前克敌,有功联必赏,有过联必罚,诸卿好自为之!”
两千八百宫卫军分成了两部,一部千余骑拉开了队形,长刀出鞘;另一部一千八百余人下马列阵,将背上背的步兵硬弓取在了手中。
宫卫军身上均装备了两副弓,一副是轻便的骑弓,另一副则是弓柄长大的步弓。
在一串急促的口令声中,一个营约四百人的方阵越众而出,迈着稳健的步伐朝着八路军的侧翼即设阵地缓缓压了过来。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气温渐渐升高,周全满头满脸全是汗水,却全然顾不上擦,只是眼睛紧紧注视着缓缓逼近防线的宫卫军,一面数着敌军的步子,一面拿眼睛对着早已在布防图上标好了编号的阵地。
与此同时,在肤施步兵团的阵地上,李护终于下达了弩兵就像的命令。
两个都两百名弩兵迅速扛着弩机顺着早已挖掘好的低于地面的坑道向着阵地后方运动了过去,数百名负责进行战场后勤支援的厢兵跟在后面列队准备。
从耶律偎恩的位置,看不到沿着坑道运动的弩兵,然而面对四百皮室步步紧逼泰然不动的敌军大阵再次令这位大辽西南招讨使心生疑实。从以往对汉人作战的经验中,还从未看到过临阵如此从容不迫的汉人军队,面对己方优势骑兵的迂回和侧击,对方竟然营伍不乱阵型稳固。尽管还没有接触。耶律偎恩已经断定面前这是一支并不那么好惹的
不过他也并没有下令停止冲击若是这么简单就被敌军的表现吓回去,那自己可就要成为大辽立国数十年来最大的笑话了,敌军的表现尽管不俗,总归还是要面对面碰一下才知道虚实的。
若有选择,耶律限恩并不愿意选择和这支敌军正面交锋,契丹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xing强。可以选择列阵不战,消耗敌军的体力和士气,等到敌军粮草不济不的不撤军时随后掩杀,撂取最大战果。
然而现在即律偎恩却没得选择,朔州已经举州糜烂,南方的那些部族被掌握了优势兵力的沈寥一家一家击破洗劫,大辽部署在朔州方向的军事力量几乎被扫荡一空,由于军力不足,漫山遍野都是推着独轮车赶着轻便两轮马车往回运送物资的八路军厢兵和征发的民夫,运送的货物从粮食、皮革、木器、铁器等战略物资到牛羊马骡等牲畜无所不有,陈哲在灰水河南岸设置的西京南路转运使司忙碌异常,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员和车辆在这里被编组发遣。朔州的山区内,在大军的后方,四处遍布着萧涯离实民使司管辖的警察,这些提着棍子的准军事人员部署守卫在大的岔路口,为向后方大运输的队伍指示方向,维持本站斩抽址月晏改为:联卿崩语臀陆圆读钥滑二朔州方向的契丹部族失尖了统的指挥和统渊公”十力部队打击下不得不将地盘和道路控制权拱手让出,偶尔会出现在后方联一些散兵在康石头的骑兵搜索打击下也纷纷覆灭,陈哲这一次是打定主意要将朔州整个搬空。
在大河柳林渡口,八路军水军都指挥使司集结了将近三百艘运输船只,将西京南路转运使司卸下的货物转运大河西岸。在河对岸,八路军水路转运使尹士英和延州转运主事张文衡组织的民夫队伍将物资重新装车一路运载南下。沿着秦直道将物资运回延庆。为了这场战争。延庆七州动员了将近八万人的民夫,李文革治下将近十分之一人力被投入到这场资源大战当中来。
耶律偎恩实在是躲不起了。
耶律敌禄出兵是奉了上京的旨意,板子打不到他的身上,到时候上京御帐和那位瞌睡虫天子要追究责任,只有拿他这位承担留守职责的宗室详稳来安抚那些损失惨重的部族贵人。
步弓的射程是一百五十步,要充分发挥威力则需要迫近到一百步的距离上,令耶律限恩稍微心安的是,直至此刻为止敌军大阵的鹿角拒马后面依然还是只能看到披着步兵甲的木枪兵,八路军的弓箭手还不见踪影,等到四百皮室组成的战阵迫近到一百步,就算敌军的弓箭手上来也不影响大局了。
四百张步弓齐射的威力,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能小觑。
只要清理开那些守在拒马后面的敌军步兵,己方这个前军方阵就能够从容不迫探明阵的前的那些设置虚实,清理出供骑兵和步兵进行突击的通道。
只要枰开突破口,将这支敌军拦腰斩断的战略便实现了一半,到时候拼的就是双方战士的勇气和士气了。
论兵力、论战力。耶律限恩对自己的军队还是有些信心的。
两千八百皮室勇士,三千部族军,这支力量面时任何一支汉军都应该足够瞧了。
就在双方紧张的对峙中,契丹战士方阵已经拉着弧形越过了一百五十步的最大射程距离。契丹战士们纷纷从箭壶中取出羽箭,认在了弦上。箭间低垂着,没有人拉开弓。
这个距离上射出的羽箭很难给敌军造成太大伤害,要给敌军以打击,就必须进入一百步的最大威力射程。
一般的汉军这个时候早就开始胡乱射击了,然而面前这支军队的士兵只是在拒马后面小心翼翼用盾牌护着身体观察着己方的动向,丝毫没有想要放箭的意思。
随着距离逐渐拉短,皮室军官喊起了口令,契丹战士们随着口令站住了脚步,仰面拉紧了导,射出了第一波箭雨。
鹿角后的八路军步兵们纷纷用盾牌护住了身躯。第一波箭雨由一百多支箭组成,分别落在八路军大阵的两个侧面上,尽管有盾牌和盔甲的保护,还是有二十多名士兵中箭到地,中箭的士兵迅速被后面的厢兵抬下去救治,他们空出来的战位则由战友们补了上来。
皮室军官高喊着口令,契丹战士们的脚步再动,又开始迫近。
又走出二十余步,契丹士兵们再度站定,射出了第二波箭雨。
这次整个方阵四百余名士兵将箭全部放了出来,射击的方向集中在敌军阵线中部,正面的鹿角后的步兵顿时到下去一片,在这次覆盖xing射击中被射中的士兵多达五十几人,其个人当场被射死。
再有一次,再有一次这样的射击,敌军的士气便可以崩溃了,,
耶律偎恩握紧了拳头。
八路军依然没有反击!
大约他们永远不会反击了,位于前列的契丹战士们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些南朝的蛮子看来被吓破了胆,便这么被动挨打却没有一个敢于还击。本站已夏改为:聊联鹏聊嵌圆读
前军的脚步再动。整个阵型渐渐开始突入到八路军大阵所形成的四形之内,两翼的拒马后敌军脸上恐惧愤恨的表情都逐渐能够看得清清楚
便在此时,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周全终于转过头,大声下令道:“全体都有。射击准备!”
一个个围在投石机周围的帐子被掀开,露出了峥嵘。
耶律偎恩皱起了眉头,远处那一台台高出阵列的恐怖武器令他迷惑不解,作为一个军事传家的契丹贵族,他当然明白投石机的作用。尤其如此,他才感到迷惑。
西南招讨司内并无一座坚城,李文革把这玩意拖来何用?
投石机的作用在于攻城,其最大射程也超不过一百五十步。由于其本身近战无力。必须列于阵后以便步兵保护,而且这种武器对快速移动的目标没有任何作用,用这种武器野战杀伤步兵,无异于用门板拍蚊
只简单的目测了一下,耶律限恩便判断出投石机阵地距离己方步兵突击群最少在两百五十步以上,在这个距离上飞大石,落点将在敌军自己的阵地上。
就在此刻,周全大声喊出了他的第二道命令:“全体都有,目标七五,投射力标尺十。一发,两百斤!”
“预备一放一”。
“嗡一”一阵铁片交叠震撞引发的共鸣声在两军阵地上空响起,随后,一群黑黝黝的影子如乌云般飞速“飘”过八路军的步兵阵地,朝着正立定脚步第三次拉开长弓引箭欲射的契丹皮室勇士们扑去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8)
八路军节度府的内宅原本是高家当政时期后院值房,李文革进驻节度使府之后,一开始是住在高允权原先的书房,很快便不耐了,作为一方重镇的机密重地,书房外层层叠叠的院墙让二十一世纪来的穿越者有一种坐监牢的感觉,再加上内外严密的军事关防,李文革越发不爽,于是住了没几天便搬到了后院的值房去住,那里虽然也自成一个小院落,但相对空间比较广阔,而且紧贴后院院墙,隔墙便是街道,往来的车辆行人较多,白日里能闻人声,仅此一点便颇得李太尉青睐。秦固等人私下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这位太尉什么都好,却是酷爱耍宝出奇,行为举止往往出人意表,是个好热闹的性子,用太尉自家的话说,半夜里听不见人声,连觉都睡不着。
李文革搬过去后,住宅正堂以及书房和卧房便腾了出来,延州改革官制之后,原先的书房便成为八路军节度长史书房的办公地点,卧房则成为节度司马书房的办公地点,正堂则是平日里节度使召集僚属会议之所,二门外的白虎节堂职能照旧,依然是军事会议之所。原本节度府即是高允权的衙署,也是高家宅院,经过这一番变故,赫然成了延州小朝廷的“宫禁”,李文革光杆一个人,虽然近期谈了个女朋友,却始终未曾论及婚嫁,更无子女族系依附,有个值房小院住着已经绰绰有余,小院外两排厢房,有个十一二间的样子,如今是节度参军署的办公地点,各参军分房理事,内卫关防上与前院相隔绝,隐然形成了内廷外朝之分。
这个邻着后院街道的小院子,便是延庆诸州文官武将心目中的“后宫”了,尽管这个“后宫”里目前只住着骆一娘这样一位“预备役娘娘”。
对于这位骆姑娘和李太尉之间的关系,延州集团内部诸公心中是有数的,虽然那位没心没肺的太尉自家浑然不觉,暗中的议论却从未休止,延州的文官们也好,武将也罢,对于自家主公未来的终身大事都有着天然的关注。在家天下的时代,家的概念与国的概念没有本质区别,君主的家事就是最大的国事,这一点无论李文革如何纠正,都不会有人真当一回事,李文革的嫡妻,将是延庆七州四十余县八十万军民未来的女主人,这样一个角色,要让在李文革手下混生活的一众文臣漠然视之是不可能的。延州的大部分人对骆一娘的青楼出身并不介意,但普遍认为自家主公明媒正娶的嫡妻还是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哪怕是寡妇都无所谓,延州的豪门世族之前对李文革一直嗤之以鼻,以其粗鄙而耻与与其为伍,然而这两年来,被李文革种种层出不穷的手段实在是修理怕了,公田均赋之后,延州再也没有能够和李太尉掰腕子的所谓世家门阀,韩姚诸家,早已在暗中悄悄询问门路,试着与李文革改善关系,他们已经认识到,不管他们喜不喜欢这个做事荒诞不经行为怪异乖张身份卑贱粗鄙的八路军节度使,此人已然成了西北的第一号人物,其地位甚至已经超远了原先在西北地位最高的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冯晖,尽管在使相衔上李文革尚与冯晖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在实力上远逾之,这一点连大梁的朝廷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何况延州这些土的掉渣的所谓豪门世家?
因此,若是嫁出一个女子便能将整个家族牢牢绑上李太尉的战车,那些口上如今还不依不饶非议李文革的族长家老们心中实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的,只是这样的机会,实在过于渺茫了些。
阻力并非来自于李文革本人的态度,李太尉虽然从关东带了个出身不明的女子回来,但那什么都说明不了,以李文革西北第一藩的实力地位,家中蓄养一个半个家ji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便未来骆一娘真的过明身份,充其量也就是个妾室,就算李文革偏心专宠,也毫无登堂入室的可能——最起码延州豪门及州府重臣们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延州世家要与李文革联姻不存在丝毫障碍。
最大的障碍,便是自李文革崛起以来,强势出位几乎把持了州府大部分权力的延州文官集团。
受够了世家豪门近百年打压欺凌的文官们,内部或许有着各种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与李文革之间也远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在面对高韩姚王等延州豪门的时候,却是出奇地一心,再不容这些吸血蠹虫染指延州的政权与治权。
李文革若娶了延州世家女子,会引发文官集团的恐慌和离心,对于这一点,作为延庆文官集团的两大核心,李彬和秦固看得最清楚不过。
秦固曾经私下里向李彬建言,李家小女儿尚且待字闺中,而李文革尚未婚配,二李合一李,于公于私,都是美事。
李彬原本也不是没动过心,然则在和自家女儿试探了一次之后,便将此事搁置不谈,让秦固颇为无奈。李彬道学传家,对儿子的教育极尽严厉之能事,而小女儿却因为幼年丧母,颇得李彬宠护,即便是婚嫁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可定的家事,堂堂的侍中领延州观察处置使却似全无主见。
李彬给秦固的解释让秦固郁闷得险些吐血——怀仁年长
李彬竟然是嫌李文革的岁数太大了……
秦固是一直留心此事,李文革娶李彬的女儿,在他看来实在是再般配不过,也不易在延州内部引发动荡,只会使目前本身也还相对稳定的州府局势变得更加清晰稳定,但李彬不太满意,秦固自然也不好强点鸳鸯谱。然而除了李彬的女儿,文官系统内其他人的地位和身份现在明显都不大配得上做李文革的岳家,政务繁冗之余,秦长史想及此事便不住摇头叹息。
相比起秦固和李彬这两位局中人,和李文革之间关系微妙的州府三号人物文章却恰恰对事情看得更加明白些,去年八月因陈素事件引发的一场政潮让文章对自己侍奉的这位主君有了旁人所不及的认识。说起来,一世雄主的心胸气度,乃至权谋胆略,李文革一样不缺,然而这却不等于李太尉是一位愿意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人,有的时候,这位太尉比谁都要大方爽利金帛权势毫不吝惜,但有的时候,这位节帅却小气巴拉半点委屈也受不得……
女官一事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自家的终身大事?
这位太尉连翘班撂挑子披发入山(到山里去找老牛鼻子陈抟,确实有点跳出三界外修行在山中的意境)都要带上骆一娘,可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其心中的地位,有了去年碰了一鼻子灰的前车之鉴,文州判早已打定主意,在这个明显侵入了李太尉个人领地的问题上自己坚决不置一词。
同样眼明心亮的人还有一个,那便是如今实际执掌延庆集团“内廷”事务的八路军节度录事参军事陈素。
祖霖跟着陈素走进延庆七州的“后宫”的时候,饶是她对李文革早已颇为了解,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怔忡了一下。
去年秋天李文革对这个小院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改造,两侧的两间小耳房没有动,正房北房却拆除重盖,原地起了一栋二层的小楼,这小楼一点也不像南方和大梁洛阳的楼台格局,装饰性的飞檐画栋一律没有,正正方方两层楼,一眼望去宛如一个城墙望楼,全部为砖石结构,混以那种灰色调的粘合土料——也就是如今被称之为“丰裕水泥”的建筑材料。
整栋建筑为青灰色,给人一种冷淡肃杀之感,这种色调的房子如今在延州不少,据说城外很多乡里民老都建了这样的房子,又便宜又实用。只是城里的住民却还秉持着一贯的优越感使用着原来的土坯房或木质结构堂屋。
为了建这栋小楼,李文革卖掉了李彬当年为了奖励他而酬给他的两百亩坡田——那田原本就是隶属周正裕手下的军屯所,也是当年丙队最早拥有的军屯田,李文革拿出当年李彬给的地契要求厢兵司给钱,很是让老周郁闷了一回,哪有这么抠门的,富有七州之地,这么两百亩产出有限的坡田如今却翻回手来要钱。
还是魏逊私下劝了周正裕——那田日后说不定便算是“皇田”,军中占了这许久,原本便已经大大不妥,如今未来的天子要将“皇田”换成“内帑”,这已是极厚道的了,再要罗嗦,说不定日后就会有个“大不敬”的罪名扣上来。
在魏逊的劝说下,周正裕这才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做了这笔交易,不过老周很明显对李太尉这一行径颇为不满,这样的情绪体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就是李文革郁闷地发现自己必须面对军工司购置曹主事刘衡那张锱铢必较口若悬河头头是道的利口,刘致果毫不客气地一一列出了一大堆理由和说辞,笨嘴拙舌的李太尉终于发现自己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在十世纪都不能算是一个善于讨价还价的人,眼见着刘衡一句句将每亩田的单价从三缗一步步压低到八百五十文,当朝太尉八路军节度使几乎毫无办法,若不是最后骆一娘见势不妙及时加入这场谈判,估计李文革每亩田连五百文都拿不到。
于是,最终李文革卖掉了两百亩坡田,从司马书房的账目上支回了一百七十缗现钱。
李文革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修建了自己的“寝殿”——也就是现在这栋两层楼房。
这两层楼的建筑格局很是简单,每层被从左到右分为三块,中间最大的一间是客厅,左面那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小间,是浴室,右面那间是书房或者琴房。
李文革自己住在楼下,楼上则是骆一娘的居所,小楼两侧外面各有一道回折式楼梯,方便上下,客厅里还有一道楼梯通往楼上的客厅,以方便李太尉偷香窃玉之用——尽管到目前为止李太尉也还未曾生出这样的胆子。
对于这个李太尉为自己特制的居所,外人看来自然觉得丑陋无比格局怪异,倒也颇为符合这个粗野丘八的品位和形象。当然,李文革自家是十分满意的,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李文革曾经对骆一娘十分得意地炫耀,咱们俩一人一套两居室,每套光使用面积超过一百四十平米,虽说是复式,也很不错了。
有句话李文革没敢说,等咱们结了婚,上下两层一合,那就是一套复式结构的四室两厅两卫,使用面积接近三百平,绝对的高干待遇……
……
赵匡胤袒胸裸怀,两腿叉开坐在平地上,任凭军中的医官给他裹扎着身上的伤口。
远处的战场上此刻一片狼藉,人马尸体交叠错落,到处都是散乱残破的兵刃旗帜,刘词的河阳兵虽然强行军之后已经十分疲惫,此刻却还在勉强打叠精神搜检打扫战场,远处不住传来呻吟惨叫之声,呻吟者是两方重伤未死倒卧在战场上的士卒,惨叫者则是被河阳兵补刀的汉军伤员。
这个年代,粮食比人命更加金贵,周军兵力寡弱,没有余力收容战俘,更何况许多汉军士兵所受伤创在这个医疗条件极端落后的年代根本无药可救,便是抓回来,最终也是个死,反倒不如一刀结果了,于人于己都方便痛快。
河阳兵打扫战场也是逼不得已,周军全军出击,今日在战场上力战整日,早已一个个累得筋酥骨软,倒在地上便瘫软如泥,连回营歇息进食都十分艰难,再要求他们强撑着打扫战场,实在不现实。
李重进的部队今日倒是一直没怎么参战,还保留着颇为充沛的体力,然而此刻,这支军队正在对汉军残军啮尾追杀,追击中的交换比是一比十,这种情况下不捡便宜就是傻子了。
刘旻的大纛已经彻底在战场上消失,赵匡胤到底没有能够抢到这标志性的战果,他能活到现在,已是侥幸,方才当医官用刀子从他的左肩将箭头剜出来时,即便是他这般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得仰天一声惨嚎,惹得周围的王政忠刘庆义等老兄弟一阵窃笑,好在医官随即告诉他箭头无毒,在上过药之后,嘱咐他不要受风,便背着箱子转身去了。
赵匡胤环顾左右,看到一个头上裹扎着布带子的满面征尘的步卒站在左近不知所措,其余的牙兵们都散坐在边上,赵匡胤有些诧异,他没见过这个步卒,但却记得方才最后时刻,此人是端着步矛与自己并肩站立的士兵之一,御前牙兵当中的每一个士兵赵匡胤都很熟悉,但此人却并不认识。
“扶我起来——”赵匡胤冲着那年轻的小兵蛋子咧嘴笑了笑,却牵动了脖子后面的伤处,随即一阵呲牙咧嘴。
那士兵傻愣愣上前扶起了赵匡胤,赵匡胤在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在地上转着圈走着,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受了伤最忌躺倒,身子一松懈,伤病创痛便都会一股脑涌上来欺负你,能动还是要动,只要动起来,血脉便能流转起来,伤病看你强悍,便自然躲得远远的,伤病这东西,欺软怕硬,最是势利……”
那士兵傻傻听着,扶着他转着圈子,却并不答话。
赵匡胤笑道:“你是哪个指挥的?敢站上来呛咱老赵的风头,也不怕俺一口啐死你?”
那士兵脸色一垮:“俺是跟着邹指挥的,上来得急,有些晕,俺找不见人了……”
赵匡胤闻言点了点头:“是老邹那一都,全都打没了?”
那士兵沮丧地道:“指挥没了,俺却到哪里吃饭去?”
赵匡胤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远远地张永德走了过来:“元朗,主上传唤”
赵匡胤甩开那士兵,躬身应诺,随着张永德走了两步,却又回身:“你日后就跟着俺吧,给你补一个殿前差遣,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那士兵愣愣答道:“俺叫呼延赞,俺爹是缁州……”
随即他反应过来,反问道:“你却又是哪个?俺凭什么跟着你?”
赵匡胤哈哈大笑,回身再不说话,大步流星跟着张永德去了
……
一进御帐,赵匡胤便看到柴荣面前的御案上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是张元徽的。
汉军崩溃,刘旻在众军护卫下仓皇撤去,张元徽的左军留下来打阻击,在周军席卷之下最终覆灭,却平白便宜了史彦超,被攒刺而死后砍了脑袋。
柴荣面色疲倦,两只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赵匡胤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说话,中气充足,丝毫不像是征战了一天的样子。
“……刘词的事情不必再议了,不论之前如何,刘卿能在日落之前赶上来,这便是大节。你们今日都厮杀得爽快,朕却被你们撇在一边,堪堪袖手了大半日,气闷得紧,各自的斩首,均已录明,朕答应了你们的,绝不更改,史彦超拜感德军节度使,石守信升亲卫左军步骑都指挥使……”
众人心中一凛,史彦超拜节帅也还罢了,柴荣阵前允诺,这个是早已心中有数的,然而石守信以都虞侯身份超迁为亲卫左军都指挥使,却不仅仅是酬功这么简单。
柴荣心中显然已经恨透了樊爱能和何徽二将,看来这是准备全面清算这两个临阵脱逃险些陷全军于不测之地的殿帅了。
史彦超却不满足,高声道:“主上,末将请一支兵,直驱太原,不取刘家父子两贼首级,俺这节度使当着脸红……”
柴荣仰起脸:“朕说出的话,你当是放屁?”
史彦超诺诺,却仍有些如鲠在喉,柴荣见状,淡淡一笑:“朕有事要你去做……”
史彦超大喜:“多谢主上,俺必将太原取来……”
柴荣道:“你便只知道太原,堂堂节帅,这般眼界,不让人家笑煞了去?”
他顿了顿,道:“你去追契丹人……”
众人大惊,张永德道:“主上,此事……”
柴荣却打断了他的话:“朕还没疯,史彦超,契丹人天下精兵,虽然退去,亦不可小视,朕要你衔尾追之,能砍几个掉队的最好,砍不到却也没什么”
史彦超撇了撇嘴:“那有什么意思?”
柴荣脸色沉了下来:“跟在辽军后面,所过州郡,凡不肯归附王化者,一律给朕平了,最要紧的是,把雁门关给朕拿下来”
史彦超这才明白,悻悻然领命,却又诞着脸道:“陛下,末将还是愿意去太原……”
柴荣淡淡一笑:“你虽勇武,却非今日的首功,节度使,是朕阵前许给你的,你当得起;太原却不能许你,那是朕用来酬劳今日首功的”
众人一愣,史彦超大张着嘴,众将面面相觑,柴荣却不理会他们,目光径直投向了站在最后方的赵匡胤,脸上带着颇为玩味的笑容缓缓道:“力战竟日……斩首八十三……被创二十一处……”
赵匡胤的心突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嘴唇有些发干,他拼命咽着吐沫,勉力克服着身体不要随着晕乎乎的感觉四面摇晃,浑身一阵阵发热,被创之处突然之间感到阵阵麻痒。
众人随着柴荣的目光转回头去,望着站在后面的赵匡胤,只听柴荣轻声问道……
赵家郎,尚能战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