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破境度灵
“怎么了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两个小丫头挂在囚玉身上,慌张地大声问道。
囚玉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却没看刚才那道视线了,怪道:“刚才我分明感觉到裴云英这小丫头看我了……”
是她吗?
感觉上,又不太像。
出于小心,囚玉再给自己身上落了两道隐匿术,这才继续端坐着,说:“无事,也许是我看岔眼了。我们就跟着她,看看她要搞什么把戏。余音现在死了,有本事闹出点大动静的想来也只有她了。”
然而就在囚玉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底下御剑赶路的裴云英就已经不见了。
“遭了,刚才果然是她发现了我吗?”囚玉大惊,连忙俯冲落地,扩散灵识出去寻人。
可他哪儿还看得到人,白雪皑皑之上,只有零星奔跑而过的野兽。
此时,以障眼法脱身的裴云英已经抵达了碑村。
呜——
呼——
风雪声掩盖着断壁残垣之后潜行的鬣狗的喘息声,它们谨慎地看着这个缓步走在小道上的女人,从她身上,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是比之前所有人闯进这里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危险的味道。
不知来处的恐惧压制了它们嗜血的野性,令它们一步步后退,就此隐入风雪中,不敢逾越半步。
“这地方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裴云英单膝跪地,伸手掬了一把雪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灵力跟着漫入地底。
越深入,裴云英的脸色越凝重。
白雪之下,暗无天日的污浊里,全是缺胳膊少腿的狰狞怨灵,他们不见天日,不得解脱,终日在这地底咆哮厉吼。
这座无人的村落之所以被范榕看中,只怕就是来自于这些由村民们化成的怨灵。
“孟夏冰来过,肯定也能察觉……”余音回头看了一眼早就不见踪影的鬣狗,那些鬣狗常年盘踞在恶土之上,早就已经不是寻常的野兽了,若是蛰伏在附近,稍有不慎就能要了普通修者的命,“但她甚至都没有出手帮帮这群可怜的人。”
裴云英已经盘腿坐了下来。
她指尖渡灵入雪地,唇边每吐露一字金文,四周的积雪就会融化一寸,而随之,地底下便会有一个不得入轮回的噩梦被度化。
这是裴云英的仁慈,也是因为余音在自己身边,才生出来的仁慈。
余音坐在她肩头,屈指为她护法,目光遥望东南方。
到底还是被囚玉追上来了。
“大人,她在做什么?”熙儿看她们辛辛苦苦追的人居然悠闲地闭目坐在这破村子里,有些气恼道:“她甩掉我们,就为了超度这几个怨灵?平时也没见她多么有仁心啊!”
“这地方的怨灵可不是一天两天成形的,她度化怨灵怕是要废些功——”
囚玉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天空中眨眼间聚集起了乌紫色的浓云,隐隐还有金色的雷纹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有人要破境了!
可囚玉看那雷霆之意,分明只到化神期!
难不成这周围还有其他人?
思及至此,囚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抬手摸着下巴道:“看来这碑村的确大有文章,不然这些人又何至于一次次过来?”
“大人我们不避开些?万一那人破境之后是想要拿裴云英开刀呢?”珠儿小手揪着囚玉的衣服,四处张望着。
轰!
第一道雷如期而至。
砸的却是囚玉完全没有意料到的裴云英。
也正是这道雷下来的时候,有什么跟着拨开了乌云。
是手。
看呆了的囚玉就那么张嘴仰头,望着半空中那截探出云层的金色柔荑。
妙音伴随着柔荑飘入囚玉的耳中,即便是他,也感觉到了心中有那么一瞬卸下了防备。
正当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声音隔绝于耳外时,他突然看到不远处裴云英的身边飘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怨灵。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怨灵了。
他们放下心中的执念和怨恨,面目祥和地张臂离去。
轰隆。
轰隆隆。
九雷陆续落下。
偌大个碑村星星点点地出现了无数即将被度化的灵。
余音的元神在此刻进入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她看到了师姐亮晶晶的丹田,看到不远处阴黑色的囚玉,也看到了碑村中心的地底下,有一个红彤彤的发光物。
是那个!
那个想必就是他口中的东西。
如此心念一过,余音瞬间收回思绪,进入到裴云英的身体中,喊道:“师姐,我看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左前方不远处,整个碑村的中心点。”
裴云英没有回答。
“师姐?”余音这才发现裴云英的异样。
她不光是原身瘫倒在了丹田中,整个肉身也在不断地痉挛着,灵脉里的灵力狂暴涌动,好似随时可能冲出她身体一般。
与此相对的,余音元神充盈,只觉得灵识越来越清明,连细若芥子的事物也逃不开她的眼睛,天地间一吐一纳,皆在她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余音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黑龙引。
“对不起,师姐,对不起!”她有些慌张地想要驱动黑龙引回来,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将黑龙引从裴云英的灵脉里抽出来了。
那些东西像是本来就长在裴云英灵脉中,除了还在继续给余音提供灵力外,根本不听余音的使唤了。
鸠占鹊巢。
余音想到了这四个字。
“咳、咳咳……”丹田内海中裴云英突然颤抖着爬了起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胸口,说:“无事,音儿,不必惊慌,可能是刚才度灵耗费了一点……”
咳……
肉身经不住她动,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了地上。
“不是,不是的,是我在偷取师姐你的灵力,都是我的错,我不信任师姐,我想着在师姐的身体里,总得为自己留点底牌。”余音只是元神,流不出眼泪,即便是再悲伤,也只有微红的眼眶。
裴云英却笑着说道:“音儿,不,你做得很好。我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你,即便是因为被师父欺骗,即便是为了苍生大义……我,我当时也是真的杀了你,你能活着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而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为自己博取活下去的机会……”
很好,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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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高玉的仁慈
“我从未想过,要用师姐你做代价活下去。”余音声音越来越低哑。
然而有些虚弱的裴云英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温柔地望着余音,说道:“我不是还没死吗?音儿,这身修为想来也是从你手上得来的,还你又如何?若到时我真死了,还望音儿去我坟前祭奠,告诉我,是你笑到了最后。”
如果世间需要燃烧一个无辜者的血肉才能维系……
那么这世间又何必维系?
“我说……”
囚玉那不招人待见的声音响起。
裴云英抬眸看他,目光阴冷地反问:“你过来做什么?”
等囚玉再向前一步时,一旁的碎瓦片突然弹射过来,打在他脚跟前半指处,直直地钉进了土里。
“停下,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叫你粉身碎骨!”裴云英挣扎着起身,双手以为度灵的缘故而垂在身侧,有些无力。
她说这话倒不是强弩之末。
因为那只带走无数怨灵的手,仍旧以抚摸的姿态,停留在裴云英头顶。囚玉怀疑自己要是真上前一步,被它所触摸到,怕是会直接一并被带走。
“师姐,囚玉阴晴不定,我们不能与他扯上干系。”余音看囚玉那故作忌惮的样子,心中厌烦不已,“在去武南路上,他囚着我,不杀我,就是因为想要看我为他找点儿乐子。”
对囚玉而言,他漫长的寿命里,除了看戏,再没有其他乐趣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囚玉抱臂站在原地,勾唇浅笑道:“我知道范榕在这里藏了东西,我可不是为了这东西过来的,我是帮你的。”
说着,他从袖兜里翻出来一块石头。那是一块鲤鱼纹的双耳白玉佩,里面流动着金色的如水一般的东西,底部挂着乌黑的络子。
裴云英一看到这玉佩,就感觉到了浓浓的邪气,甚至乎要比囚玉这魔条龙本身还要邪。
“这是从不周山底下拿出来的,他们救出来了须伦恶童,我拿到了这个。”囚玉弹指一点,将玉佩往裴云英怀里一送,“往后要是那东西真会乱世……你少不得用得上。”
“你会这么好心?”裴云英并没有真正碰到那玉佩,她掌心一团柔力包裹着玉佩,目光则是落在了囚玉的左手上。
看似空无一物的左手虚握着,不知在玩什么把戏。
呜————
一声长吟。
那金色的手像是已经停留够了时间似的,缓缓上升,在归拢云层后,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裴云英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极不起眼地褪下一层污浊。
污浊来自于余音的原神。
“不要就还给我。”囚玉也不啰嗦,伸手的时另一只手指向方才余音说过的方向,继续说道:“我毕竟也曾是条可以成神的龙,与须伦恶童天生就不对付,如果它真的成长到可以一统三界,那么我这样的存在必然会被抹杀。”
虽然余音不信囚玉,但某些事上,囚玉的确有可用之地。
裴云英翻掌收好玉佩后,转身往余音先前指过的方向走,余光却警惕地看着囚玉,只要囚玉敢动一步,她绝对要他好看。
“那底下是什么,你知道吗?”
囚玉没动,但嘴也没停。
“你师妹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的尸体你留着的吗?”
“要是她的尸体被高玉把持着,往后可好看咯。”
叮——
长剑锋芒毕现,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已经到了囚玉的跟前。
只是囚玉脸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捏住裴云英的剑,说:“你气恼也没有用,当年你师父伙同妖、人、魔三界绞杀余阙和如仪,为的就是那他的灵骨。”
说着,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裴云英的愤怒。
“当了三千年肉土的余音,其功德造化只会更甚,高玉得了它,将来和须伦恶童有得一拼。”
但无论如何,囚玉都不得不承认,哪怕高玉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令人发指的恶事,其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整个道门欣欣向荣,连带着对凡人都充满仁爱。
唯独没有余音吧?
余音在他的眼中,想来不算人,也不算修道者,只能算个物件。
裴云英如何不理解囚玉说这么多的意思,她强忍着怒气抽手横扫,猎猎寒风像是长针一般打向囚玉,破风声频频。
“你越气,那东西的动静就越大。”囚玉的指尖化出一柄断刃,当当当接了裴云英三道剑气后,斜眸看着碑村中心,指点道:“范榕将它藏在地底,设下重重禁制,你硬闯是不可能拿到它的。”
本就被余音压制着的裴云英因为这几剑开始喘息,她额角慢慢地渗出了汗珠,脸色也开始苍白了起来。
“师姐,停下……”
余音想劝,可她的确发现,碑村中心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一层层热浪从那儿扩散,远远看着就能看到上空翻腾的红光。
所以囚玉说的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余音才明白师姐为什么突然愤怒,恐怕师姐早就发现了,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踩了进去,只为了引出余音要的东西。
囚玉哈哈笑着后翻落地,掌间黑雾如渔网一般向裴云英,但却不是要伤她,而是将她往碑村中心带,自己也在站稳之后,缓步跟了过去。
“你的修为跌了不少啊……”囚玉偏头看裴云英几眼,掌心一收,黑雾就把裴云英绑得更结实了一些,“如果是过去,我现在应该已经受伤了,可你看看你,你连说句话都有些困难。”
“……”裴云英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囚玉倾身靠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力不多,裴云英的呢喃已经细若蚊蝇了。
故而囚玉不得不停下脚步,附耳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余音操纵着黑龙引抱臂一撑,整个人从半空中鱼跃而起后,勾臂锁着囚玉的脖子,翻身跪地,顺便把他也按进了泥中,“你未免也太喜欢小看人了!一次次把自己置身于看客的位置,捉弄人于股掌之中,可有想过自己也被鹰啄了眼的时候!”
第九十二章 父亲
做黄雀做久了,囚玉还没想过自己有失手的这一天。
他分明是看准了裴云英力有不逮才会出来,看准了余音是裴云英的弱点才会动手,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摁在泥土里动弹不得的时候。
“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四五个小丫头骨碌碌从囚玉背后的领子处爬出来,一个个挥着小拳头就要攻击裴云英,然而她们刚出来,就被余音一剑一个钉在了地上。
“我说过,我不是要伤你。”囚玉吃力地扭头去看裴云英。
明明裴云英身上的气息就已经是十分疲弱,可她眼中所迸射出的光芒叫囚玉兀的生出了一丝寒意,那是一种超越了修为境界的危险。
“我知道你不伤我,但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如果还敢往前跟着,或令做什么小动作,我便会真正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死亡。”余音一脚踩在囚玉的头上,狠狠地碾了碾。
报了当时武南城外的仇后,余音这才翻手收剑入鞘,继续往那个咕咚咕咚迸出火花的地方走。
此时余音已经完全主导了裴云英的身体,甚至不需要再驱动黑龙引,就能行动自如,而叫她意外的是,师姐却不像之前那样被自己压制得十分痛苦。
她们二人之间,出现了相当奇妙的平衡。
见裴云英走远了,小丫头们这才敢爬起来,连忙过去扶起囚玉,七嘴八舌地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她没想伤我们。”囚玉目光复杂地看着裴云英的背影,总觉得刚才她发泄式的举动另含了什么深意,“我觉得很不妙,她修为明明应该一落千丈,可不知为何,就是让我觉得十分危险。”
“大人,我们要走吗?”珠儿躲在囚玉身后,小声问道。
囚玉摇了摇头,食指点在自己被踩乱了的头发上,挥去污浊的同时说道:“且看看,她只是说不许我跟着,没说不许我留在原地看吧?她身上的古怪太多了,多到我好奇得不忍离开,不愿离开。”
“他没走。”裴云英提醒余音。
余音嗯了一声,蹲在了距离火海还有一丈远的地方。
被极端的情绪所吸引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红彤彤的野兽,不,也不能称之为野兽,应该是有着野兽外形的灵。
栩栩如生的红色长毛,紧闭着的双眼眼皮却是金色的,眉心是一团同为金色的火焰,看着圣洁无比,却又同时给人一种极度邪恶的恶感。
它外层的禁制当然是囚玉破的,但内层却是因为余音的靠近。
咚咚咚的鼓点声从灵的胸口传出,落在余音的耳朵里时,却变成了丝竹之声,这当中间或夹杂着呓语,哪怕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像是活的。”裴云英的灵力飞出去撞在灵的身上,接触的一瞬间,裴云英看到天空中飘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每一片都带着千斤之重。
“不,音儿快跑,这东西不是活的,是有人——”
裴云英的声音一点点湮灭,最终无声。
至于余音,她早就闭上了眼睛,摒除外物之后,全神贯注地以灵识去探寻周围,探寻这火海之上的那个诡异的灵。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道十分诡异的呼唤声。
‘音儿。’
那是她父亲的声音。
但她父亲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是高玉取的,且是在父母过世之后,高玉临时决定的名字。
‘音儿,睁开眼睛,看看我。’
‘音儿,你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吗?’
‘范榕就要到了,如今他已经带走了须伦恶童,你若不快些,怕是要落在他手里!皆是可是会天下大乱的!’
“这些东西,都是我刚才才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余音不睁眼,手中倒没停下,她合掌叩指,给自己施加了一个保护屏障后,继续说道:“这些声音我在地母陨心里时也听到过,但凡信了的,无不被拖入深渊,称为欲望的玩物。”
咚。
什么东西撞在了屏障上。
那东西一次不成,第二次就撞得更厉害了,期间还伴随着刀刃摩擦的声音。
‘桀桀,被你识破了又怎样?你已经踩进了我的烈火雷池,等我打破你这鬼东西,你就可以永远地留在这里陪我了。’
‘嗯?你还有后手?日御羲和是什么?’
‘你师姐?她已经被我吃了,你也很快可以进我肚子陪她。’
‘怨灵?我可不是那种东西,更不是这些污浊的凡人可以比拟的,我是神!是神!只要我有了足够支撑我飞回九重天上的灵力,我就能重归神位了!’
好像余音心里想的每一句话,这个东西都能听到。
“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这里。”余音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悲伤,袖间却迸发出了毫不留情地重重雷霆。
轰隆隆,轰隆隆。
漫天的雪花被突如其来的闷雷给轰了个一干二净,火海转为汪洋,烈焰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残烟,连远方看热闹的囚玉都被这动静给震得坐在了地上。
其后,屏障咔嚓一声裂开。
那东西又是窃喜又是害怕,于是手里的动作飞快,须臾间就扣住了余音的脖颈。可当它想要捏断余音脖子时,自己先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银白色的冷锋从余音的右后方弹射而出。
余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那个兽形的灵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它的身上没有一丝神的气息,但余音知道它说的是真的。
“安息吧。”余音按在灵的头上,阖眸低声呢喃:“父亲。”
随后一声闷响,灵的头被生生捏碎。
紧接着便发生了叫余音吃惊的一幕,本该消散的灵呜噜噜地响着,眨眼间坍塌内缩成了一段白骨,在余音面前直溜溜打转。
“音儿快跑!”
重获自由的裴云英尖声喊她,掌心未能甩出去的风暴也同时生成。等到那道气劲打出去之后,裴云英才发觉,身前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渐渐消退的浪潮和地上的白骨。
“师姐,我父亲是希望我来给他收尸吗?”余音的声音有些嘶哑。
刚才那灵是想杀了她,所以用的是十成的狠劲,哪怕余音已经很快做出了反应,但伤却落在了元神上,而不是裴云英的身体上。
第九十三章 百鬼夜行
余音并不清楚这个灵继承了父亲余阙多少的记忆,心里也没有因为其消散而泛起什么波澜。
因为余音清楚,自己的父亲余阙早就已经在三千年前就被害了,哪怕他有残存的灵遗留在这世间,那也不等同于是他,更何况这灵已经被地底的怨气同化,变成了邪狞的恶类。
有了这些认知后,亲手送它走,余音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从那灵的嘴里挖出更多的故事。
如此想着,余音俯身捡起地上的骨头,捏在指尖转动了几圈,与裴云英商量道:“师姐,我们去那看看那禁制,灵虽然散了,但禁制痕迹依然在,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碑村寒冷极了,水龙术过后,余音脚下的土地就成了一片冻土。
而原本的那个火海中心呲火花的大洞如今已经成了个安静且漆黑的深渊,走近些往下看,能看到底下被冻成一块又一块的红色宝石。
炙热的气息夹着寒意从洞口上涌,十分诡异。
“音儿你声音不太对劲,可是刚才受伤了?”裴云英虽然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在察觉余音说话费劲之后,反而是开始担心她了,“你不要再出来了,小心伤及元神,难以愈疗。”
“是伤到了喉咙,但问题不大。”余音重新环着裴云英的耳坠,谨慎地看着四周废墟处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
是那些鬣狗。
大概是因为余音和裴云英二人都有些虚弱,让这些本来满是忌惮的野兽们突然间三两成群地重新出现了。
它们长尾上扬,背脊微拱,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孤零零站在旷地上的那个女人,像是随时会发动进攻,将其撕成碎片。
野兽天性趋利避害,即便是察觉到了猎物变得虚弱,也依旧会谨慎地多观察一段时间,以确保自己会赢。
成群结队的鬣狗并不可怕,但当它们因为长期沾染怨气而生出灵识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在余音犹豫着是不是要先拿一条鬣狗开刀,吓退这群畜生时,她面前突然闪过一抹白色身影。
囚玉?
余音愣了一下,而裴云英已经出手了。
然囚玉是有备而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掌夹风打在裴云英的腰部,将人往洞里带的同时,另一只手刷的一下覆上了一层灰黑色龙鳞,接住裴云英一剑。
叮。
龙鳞在黑暗中被划拉出了火花。
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黑了,无星无月无风。
本就森冷的北境一下子更加霜冷,连囚玉这种大修为者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口鼻之间呼出阵阵白气。
地面上有什么在移动。
咚咚,咚咚,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进去。”囚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说完回头仰望上空,竟是将后背敞在了裴云英面前。
“大人,珠儿害怕,珠儿会不会被带走?”
余音这才发现,之前总是陪在囚玉身边的变得像是两个小木偶,神情畏缩地趴在囚玉的怀里瑟瑟发抖。
囚玉温和极了,拇指轻轻地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说:“放心,有大人在,岂能让他们带走你们?”
在对待这些小小生灵时,囚玉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大人,我好疼,浑身都疼。”
另一个小孩子也跟着撒娇似的细声细气啜泣着。
“嘘,噤声,他们近了。”囚玉突然合臂将两个两个小孩子收拢进袖间,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法阵后,才继续与余音说话。
“是百鬼夜行。”
话音一落,叮叮当当的银铃声飘飘随风飘落进了洞里。
脚步声也近了。
与幽冥鬼界只有一海之隔的碑村从许久之前就已经荒无人烟了,因为近幽冥,也因为土地生长不出粮食,不适宜凡人生活。
但对于碑村,很多修道者是有过一些亲历的。
其中百鬼夜行便是一出。
听说每逢鬼王出世,或世间有大修为者陨落,这幽冥鬼界里的鬼吏便会蜂拥而出,森森鬼气遮蔽日月,不见星辰。如果生人在这时候与鬼吏遭遇,那么便会被鬼气沾染,从而被带入幽冥。
鬼王是不会轻易出世的。
那么——
这附近有大修为者要陨落?
裴云英看了看囚玉,囚玉看了看裴云英。
这方圆百里的修行者就他们两个……
囚玉忽然间变了脸色,笑吟吟地看着裴云英,比了个嘴型说:“我觉得我不可能死,你似乎也不像是会死的样子,且看看吧。”
裴云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并不想再搭理他。
正在这时,洞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余音定睛一看,那趴在洞口的,赫然便是一位青面红唇的独眼鬼吏。
“咿咿呀呀——”独眼鬼吏的声音尖刻而古怪。
洞里裴云英和囚玉都施了术,让自己的声息隐匿。
只要他们不发出动静,那么生人与鬼不相逢。
倒不是说囚玉和裴云英是能力不够而畏惧鬼吏,实在是幽冥之下的力量难以捉摸,即便是身为修行者的他们,也轻易不想与其扯上干系。
“您~为何~在~底下~”独眼鬼吏宛如唱曲儿一般,红唇开合之间,蛇虫鼠蚁纷纷吐落。
她好像是发现了这个,又赶忙抬起干瘪的手去遮住嘴唇,歉意满满地唱着:“奴家~倒是~头一次~在~碑村~这地儿~见到~您~这般尊贵~的~人物……实在~抱歉……有辱~斯文……”
珠儿和熙儿已经被囚玉藏妥了。
按理说,这独眼鬼吏不该看到洞里有人。
久久未得到回应的独眼鬼吏却没有着恼,仍旧好奇地眨着眼睛趴在洞口,唱问:“要不要~奴家~扶~您~出来呀?这~底下~污~秽~丛生,实在~有辱~您~身份~”
不成调的小曲儿被她化用在说话中,结合她那鬼气森森的脸,着实是一番别致的景象。
余音能感觉到,那独眼鬼吏目光正透过裴云英的身体,一瞬不瞬地看着丹田内海深处的自己,十分笃定。
第九十四章 九府尊者
“您~是~哪方~人物?难道~您~不愿~出来~与奴家~一见,让~奴家~瞻仰~一下~您~的~风采吗?”
唱得实在烦人。
啪。
结果额角直跳的裴云英还没出手,顶上先出来一只血红色的大手拍在了那独眼鬼吏的脑门上,污血歘的一下糊了独眼鬼吏一脸。
后来的这个鬼吏显然要比独眼鬼吏更加厉害一些,地位也要高上许多。
而且,这鬼五官端正,长发黝黑柔顺,除开脑袋顶上有个大口子不断地往外淌血外,看上去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好好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正常。
“好的,曲大人。”独眼鬼吏乖乖地换成了正常音调和语速。
裴云英蹙眉,握着剑柄的手兀的收紧。
这些鬼吏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手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裴云英不会主动与他们交手,可他们若是来带走音儿的——
那她今日就非得阻拦。
也不怪裴云英会这么想,余音在无上楼失去了肉身,如今元神寄居在她丹田内海中,严格来说的话,的确算得上是幽冥之魂了。
本该归去的幽冥之魂,不正是这鬼吏的所求?
“哟——”那鬼吏大人歪斜着眸子觑了一眼坑洞底下,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正脸怼进洞里,与裴云英近距离贴面道:“您为什么在这底下?需要小的救您出来吗?还是说您是主动待这儿的……可是这儿脏得很……您……”
近在咫尺的鬼脸喷出了令人胆寒的鬼气。
然,其模样却谦卑至极。
他这副样子叫一直屏息的囚玉看得十分莫名,这些幽冥鬼域的鬼吏可没有一个吃素的,怎会平白凑过来,还用这般客气的语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群鬼吏要是不走,迟早会生出事端来。
于是,一个想着怎么驱离这些个鬼吏,一个想着怎么快速解决掉他们,小算盘敲打个不停。
怎料余音突然开了口。
“你们在跟我说话吗?”
且是送音直入鬼吏的鬼枢,有意避开了一旁的囚玉。
其实在鬼吏的眼里,底下这漆黑的洞里只坐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尊者,那光亮到他们隔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这位尊者是何身份,但能有这般华光的,必然是那九府尊者中的一位。
如此尊贵之人,他们不停下来问候一声,于礼不合。
独眼鬼吏嘻嘻笑了一声,伸手下来,想要搀扶余音,口中说道:“是呀,奴家扶您出来说话?”
细尖的指甲眼看着就要扎到裴云英了,余音连忙阻止道:“我本意是在此歇息,无意出去,怎么?你们要忤逆我?”
“岂敢,岂敢。”那个被唤作曲大人的鬼吏赶紧摊手扒拉开身边的独眼鬼吏,谄媚道:“您有何吩咐?此地曾是焰槐的地盘,虽说它已经尸解,但总归是把这片地方糟蹋成了恶土的,您还是赶紧出来的好。”
“我调养片刻后,自会离去。”余音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你们若是有事要忙的话,可以走了。”
曲大人与独眼鬼吏对视了一眼,还真就打算起身离开。
余音细想了一下,又出声叫住他们:“慢着——”
“是,大人。”曲大人搓着手转身,趴回洞口道:“有事您吩咐。”
“你们为何驱百鬼出行?”余音问。
这话若是寻常幽冥的鬼吏来问,曲卞安肯定是不会老实回答的,但这位身份不同,大大不同。所以他稍稍想了一会儿后,敛眸回答道:“回尊者,南安大人说,碑村焰槐已经被灭,希望我们过来清理后事。”
尊者是叫我?
他们果然是将我认错成了别人么?
焰槐又是什么?
难不成是父亲的那个残留在人世的灵?也是,方才这百里之内也就送了这么一个祸害,不是它还能是谁?
诸般疑问盘桓于脑中,在考虑到这个曲大人的态度后,余音选择开门见山地发问:“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尊者?”
“小的不敢妄加猜测。”曲大人听到这话之后,连眼皮子都没敢撩一下。
“我让你猜,你便猜。”
听到这话,曲大人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您通体华光,便是在宿夜之中也耀眼如明珠,小的……小的斗胆猜测,您是九府尊者中的廉贞尊者。”
九府尊者,幽冥鬼域内除鬼王之外最强大的九位持戒尊者,正是有他们秉持戒律,这幽冥鬼域才能安分守己,与俗世凡尘互不干扰。
余音清了清嗓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说道:“焰槐乃是被我除掉的,你们要清理这碑村,可是为了那碑村底下被镇压着的怨灵?若是,那他们也已经一并被我度化,无须再叨扰尔等。”
果不其然,余音收获了两道崇敬的目光。
“尊者您真是大仁善者,小的实在佩服。”曲大人溜须拍马一事显然手到擒来,眉眼含笑,脑袋顶上的大窟窿里淌血也淌得更密集了,“正是有您这样的大仁善者,吾等幽冥才能享俗世凡人万世之香火,永葆昌盛。”
在囚玉的眼中,只有这曲大人一人在唱独角戏。
但他也不是傻子,听多了之后,自然怀疑是身边的裴云英在与那鬼吏交谈,一下子就更加忌惮了,临了还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有没有得罪裴云英。
“好了,若无其他事,你们就回吧。”余音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和这鬼吏聊下去了,否则要是被戳穿,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既然碑村已经被您先一步打扫干净,小的这就领百卒回鬼域复命。”曲大人打袖起身后,一脚踹在身边尚趴着的独眼鬼吏屁股上,喝道:“没听着廉贞尊者如何说的?咱们赶紧回去复南安大人的命,若误了时间,小心你那最后一支眼!”
独眼鬼吏委屈巴巴地一起身,一回头,仿佛是在感叹自己失去了一个和曲大人一样的拍马屁的机会,抽抽搭搭地横着小曲儿离开了。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这曲大人在与余音数次道别后,当真就驱着那百鬼走北边那条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只留下银铃声绕着碑村不散。
第九十五章 初极狭,才通人。
“看来,你身上有的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囚玉单手攀在洞口,目送那群缺胳膊少腿的鬼吏离开后,翻身跃上地面,说:“既然你有如此本事,我们合作合作,如何?”
裴云英却没有出去。
地洞里四通八达,一共有七八条狭长的甬道,站在口子处看不到里面,但其中几条幽幽往外吹着风,显然甬道尽头另有乾坤。
刚才余音在糊弄那两个鬼吏时,就已经想好了当鬼吏离开时,要做什么了。
“喂——”
囚玉倒吊下来,晃荡着去叫裴云英。
可裴云英理都懒得理他,径直往甬道里走的同时,责备余音道:“音儿你方才太冒失了,开口去沾染那些鬼吏的鬼气,若他们要带走你,怎么办?”
“若我不开腔,他们不会走的,鬼异于常人,死后固有执念,不达目的不罢休。”余音辩白道,
但一想到师姐刚才肯定提心吊胆了,她又赶紧讨好地认错:“我错了,师姐,即便是为了赶走他们,我也不该冒冒失失地开口,让师姐为我担心。”
余音突然发现,她喉咙处的伤……
好了……?!
而更叫她奇怪的是,后头的囚玉没了动静,甚至没有追上来。
“师姐,小心些,囚玉不知道又在闷什么坏。”余音谨慎地远眺她们来处的那个坑洞口。洞口四周无光,她又不敢用灵识去探,只隐约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影。
囚玉并不是不想跟上去,但他刚落回坑洞里,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前摔去。然后他的脖子仿佛被人扣住了似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叫他不得不停在原地,盘坐吐纳。
他变弱了。
却没有及时察觉。
认知到这一点后,囚玉有些恐慌。
他当然也听说了无上楼的事,对于那些风言风语却不尽信,起码不信自己的修为是靠余音得来的。
毕竟魔修靠得是这天地间的七恶,可不像道门那样,用的是单纯的灵气。而且最关键是,她余音出生之前,囚玉可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魔龙了。
靠个毛娃娃?
笑话。
“呕——”
囚玉的胡思乱想被猝然打断,他撑着地面干呕,呕出来的都是浓黑色的血液,散发着腥臭不堪的气息。
然而囚玉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中术,也没有碰到禁制。
想到这儿,他抬眸看着差不多要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裴云英,眼眸幽深,目光探寻。
此时碑村的上空繁星遍布,当中那些明亮耀眼的星子像是被什么抽走了华光一般,一点点,逐渐变得黯淡。
只是,当它们一起黯淡时,寻常很难发觉。
寒冷的旋风从碑村的断垣残骸之间吹拂而起,因为百鬼夜行而避让开的鬣狗们回来了,它们匍匐在洞口,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随后三两成群地四散开了。
外面的种种异象,裴云英和余音都不知情,她们越往里走,甬道就越狭小,手里的那根骨头震颤得就越厉害,几欲蹦跶出去。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百余步之后,二人面前豁然开朗。
被莹润的灵石所点缀的宽敞洞府内,只摆着一张莲花形状的玉床,四周无光自明,照得床上那侧卧着的男子格外清俊。
黑发,白袍。
剑眉,薄唇。
嘣的一声,裴云英手里的骨头自己碎了,白色的骨粉纷纷扬扬落下,未及地,便已无痕。
“他是谁?”余音光是远远地看这人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更别提这里还是在这种怨灵常年盘踞之地看到。
能安然谁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在进到这间由灵石筑成的洞府之前,可是连裴云英都没能预先察觉到地底别有洞天,由此可见,这男人修为高深莫测,只怕远超裴云英,甚至是囚玉。
“他给我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裴云英说着,抬脚后退半步,双手握住剑柄,时刻准备着给出相应的回击。
然而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男人就那么侧趴在床上,呼吸绵长地睡着,身体微微起伏。
“我们先下手——”余音和裴云英几乎是同时出手,却在前进三步之后,被一股不明力量悬挂而起,分别吊在了洞府当中。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浅褐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看着她们二人,好一会儿,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问:“你们来做什么?杀我?”
“我们只是误入了这里……”被强行拖出裴云英丹田的余音脸色大变,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却连忙整理好表情,担心被身边的裴云英瞧出端倪来。
“误入?杀了焰槐之后,进到这里……”男人单臂撑在玉床上,长发一半垂在肩头,一边顺着侧脸滑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怕是一句误入是解释不清的。”
听不出喜怒,也看不到情绪。
余音突然高声打断他,说:“洞口有一个人追我们,我们不知道什么焰什么槐,是他追杀我们,我们才不得不误入此地,只为了自保。”
洞口正吐纳预料的囚玉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就背了个大过。
“追杀?”男人突然顿住,修长的手捋着长发别于耳后,又抬头冲着余音的发现嗅了嗅,问道:“焰槐的灵骨不是在你们手里吗?小骗子,想骗我,你还嫩了一下。”
他起身。
白色的袍子半散着,系带半挂半吊,露了半边胸膛出来。
黑色的镇魂法阵!
余音有些震惊,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男人胸口显露出来的,正是半边镇魂法阵!
“这么细看一眼,你倒是让我有一种熟悉感……”男人光着脚走在地上,一步步靠近余音后,略有些冰冷的手触摸在了余音的脸侧。
在面对阴九娘和囚玉时,余音尚能生出反抗的心,那么在面对这个男人时,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那种宛如掩藏在血脉中的畏惧在男人的手碰到余音时,被瞬间激发。
就在余音以为自己要被掐死时,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偏头望着余音说:“对,你和他一样,你该是他的女儿……怎么,过来帮他收拾骸骨的?还是说,你也——”
第九十六章 齐心
余音背脊微僵,宛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惊惧不定地看着男人。
“你说的是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怯弱破碎的声音装饰着余音的情绪。
对于余音来说,过去三千年的温顺并非就此翻篇,那些被收容起来的柔弱变成了余音随时可以挥舞的武器,用来迷惑那些自持强大的敌人。
譬如眼前这个。
“你害怕了……”男人的指腹从余音的脖颈处缓缓上移,但他的目光有些困惑,另一只手擒着余音的手臂,稍稍用了些力,“小骗子,刚才不是还想着怎么蒙骗我吗?”
明明这个男人没有表露出任何地杀意,但余音就是知道,他一直在考虑怎么杀了自己。
“也是,你该害怕我。”
男人突然厌烦了,松手退后,跟着走到裴云英身前,不由分说地就探手掏去。
血一下子就飞溅了男人一脸,把他那谪仙般的脸染得邪狞无比。
可裴云英连叫喊都喊不出声,她从被悬挂至半空起,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丹田如同被某个人捏在了掌心,紧缚的窒息感令她片刻不得喘息。
骨节分明的手上沾满了碎肉,男人的白袍也被染得通红,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是,我害怕您,还请您放过我们……”余音忍着哽咽,柔弱不已地苦苦哀求着,“我们当真只是误入,求您饶恕我们的打搅……”
如果男人绕道余音的身后,就会发现她在偷偷画阵,但他正沉浸热腾腾的鲜血所带来的五感刺激中,甚至微醺般地眯起了眼睛,无暇去顾忌余音正在做什么。
其实余音仍然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尤其是那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前时,那恐惧简直要化为实质,将余音吞噬。
然而,置之死地之后。
还有一个生字。
面对必死的局面,腾腾而起的求生欲望冲破了余音心里的枷锁,让她哪怕是锥心刺骨地疼痛着,也仍旧半刻都不停手。
滴答。
裴云英胸口被男人留下了一个大洞。
滴答。
男人将手举到面前,舌尖卷着鲜血入喉,脸上隐约有着畅快。随后他一边品尝着这久违的新鲜的血液,一边问余音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先杀她吗?”
余音摇了摇头。
大概是余音这种畏死的态度取悦了他,他忽而大笑道:“因为我暂时……杀不得你。”
说完,男人踱着步子往回走。
还有五步——
“你有一个好父亲……”
还有四步——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在这里苟延残喘三千年。”
三步——
“如果不是他,这碑村无数怨灵都会先一步成为我的腹中美餐。”
两步——
“如果不是他,我会先杀了你,将你的原身一点点咀嚼入喉,让你在我的肚子里与他来个迟来的父女相见。”
一步——
余音骤然暴起。
只见她猛地躬身倒挂在头顶的银色铁索上,被束缚着的双手猛地张开朝下一兜,将男人狠狠地勒进了自己的怀里。
与此同时,六个禁制与法阵同时暴涨数倍之大,在限制住男人之后分别顶天立地,将他们三人与这灵石做的洞府分割开来。
从被困住开始,余音就觉得奇怪。
哪怕这个男人修为直比真仙,也不可能做到让师姐与自己完全失去抵抗,更不可能让她们如此畏惧,如此说来,这华丽不已的灵石洞府肯定是有什么猫腻。
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不是男人伤了裴云英,那么余音根本无法从那恐惧中挣脱。
而在彻底隔绝了灵石洞府之后,余音发现自己心头残存的畏惧已经彻底消散了,别说畏惧了,余音现在只想马上宰了自己手下的这个男人祭天。
出乎余音意料的是,男人神情淡定。
他眼睛勉强上翻睨着余音,脖子抵着余音的法阵昂起,语气无不兴奋地说道:“你发现了呀,真好,你发现了。”
是圈套!
刹那间,余音一脚蹬开男人,吐灵成锋,割裂了自己手上的铁索。其后,她就地翻滚到裴云英身边,抽出她的佩剑,掌心则托着裴云英,用灵力包裹着她,将她往后送了送。
再抬头时,余音明显感知到了男人气势的变化,他的修为就如同昔日高玉在返仙林门口种下的紫竹一般,须臾之间,节节攀升。
“我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能帮我解了这个束缚。”男人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目光冷漠地俯视着蹲伏在地上的余音,“如果你解不了,那么你和她一个下场,如果你能解,我考虑让你死得痛快点。”
也就是说——
这个灵识洞府并不单单只是用来限制闯入者。
“不如选个死法?”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沾染了血的森森白牙来,“毕竟是他的女儿,父债女偿,倒也算得上天道轮回。”
余音将剑在地上的血污中蘸了蘸,指尖给剑附灵时,问道:“为何不介绍一下自己?还有,你开口闭口提及我的父亲,可你该知道,我是没有见过我父亲的,他对我来说,甚至不如你刚才想杀的人重要。”
“凭你也……”
男人本来是要驳斥余音的,可余音一起身,翻手间就捏碎了刚才攥在手里的法阵。
砰。
雷霆伴着水流从男人脖颈的皮肉处翻腾而出,顷刻便炸得他皮开肉绽,使其只剩下了半边脖子,除了咕噜咕噜的血泡声,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
只是小伤。
对男人来说,这种程度的把戏,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迎着男人那胸有成竹的视线,余音宛如一只盯上猎物的夜枭,整个人弹射掠身,手中的长剑连转十八式,招招引雷,处处尽显灼意。
只有剑气的话,男人可以轻松地逃开。
然,余音扬出的却不止是剑气。
裴云英的血像是漫天飞雨似的落下,其每一滴都化成了灼灼烈焰,浇不灭,淋不熄,直到燃烧尽攀附之物为止。
“你到底是谁?”
本该重伤昏迷的裴云英突然从余音身后站起,她胸口的大洞已然被修复,只剩下残留的血渍表明她方才的确受过伤。
第九十七章 仙灵化噩
“混账——!”
男人永远平静永远淡然的脸终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
余音以为自己赢了,若没赢,起码也该是将这人逼到了绝境,毕竟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师姐,可她料错了。
那个男人犹自挺着浑身烈焰,站在原地,只有一双亮得刺眼的眸子在死死地盯着余音,余音认为他在怒吼之后该惨叫,却没有听到余下半点儿声息。
“师姐,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余音收剑入鞘,反身就将佩剑甩向了身后的裴云英,一股磅礴的柔力托着裴云英,毫不犹豫地将裴云英送出洞府。
轰。
最后一道禁制落下,洞府的入口被封。
“音儿!音儿!放我进去!”裴云英又急又气,疯狂地锤击着禁制,企图破开闯入,却不料灵石洞府像是排斥她一般,勃然一道
余音回望那个挥袖间变成一地黑灰,又转瞬间重塑人形的男人,冷声道:“不过是一介残魂而已,也敢充作大能?”
他始终在说余阙。
三句不离那个早就死了的人。
对余音的期待也十分莫名,明明进来的两个人里修为出神入化的是裴云英,但他却希冀着余音来解开这个困住他的局。
为什么?
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这个洞府是余音那个素未蒙面的父亲的手笔,而作为传承余阙血脉的人,余音可能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在洞府之中破局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英无法做到余音那样反抗的最可能的原因。
“好——”男人摆袖掠起,落地时,带落寒芒利刃无数,“本以为不过是个无趣的小骗子,你这样……倒是激起了我一些兴趣。”
凡镇魂阵,分为青朱蓝黑四种。
青色主化辅镇上,意在度化善灵,送往轮回,度不成,才作镇魂;朱色主平,平亡者生前怨恨执着,多用于犯下杀戮者;蓝色主镇辅化,只有那些不可能往生的怨灵才会用到此阵。
而黑色的镇魂阵……
能用上黑色镇魂阵的,必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穷凶极恶之徒。
此地近幽冥鬼域,余阙不可能在被范榕埋到这里之后,恰巧遇到一个凶徒,然后还有能力弄出这么一间灵石洞府来。
“你是前任鬼王。”余音在翻手打飞自己身侧所有的冷锋之后,突然冷静地说了一句。
并非疑问,而是十分笃定。
稍纵即逝的念头在余音的脑海中闪现,现在幽冥鬼域的那位鬼王辟邪乃是夺权上位,其手刃前任鬼王朝露之后,据说是将其驱逐出了幽冥鬼域,之后这世间也并未再有朝露的传闻。
时间算下来,恰好是三千年前。
男人愣了一下,神情阴冷到了极点。
说对了!
余音暗中欣喜了一下,继续说道:“朝露大人怎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猜猜,这里大概是范榕给我父亲准备的吧,至于朝露大人您,大概是被我父亲用计拽进来,强行镇压在了这里。”
朝露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
他蹬蹬蹬走向余音,双臂间有肉眼可见的劲风在鼓动着,瞬息之间便有幽冥鬼火涌现,叫嚣着率先扑向余音,誓要将余音拆解入腹。
“还有她。”朝露偏头看向洞府门口挣扎回来,想要重新闯入洞府里的裴云英。
一个都别想跑!
巧的是,黑龙引荤素不忌。
只见余音不退不避,叩指合掌朝向朝露,一寸不留地将那些幽冥鬼火悉数纳入了自己掌间,气流过后,她掌心的那个阙字闪烁了几下金光。
目睹一切的朝露朝后踉跄了数步,他眼中有不可置信,也有屈辱和愤怒。然而他心中百转千回之后,却停了手,而是换上了戏谑的表情,勾唇问余音道:“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想要杀了你的?”
声音极凉,带着满满的不怀好意。
“因为你娘亲是不周的素洛一族,因为你一出生,便会被天道赋予传承的使命。”朝露张开双臂,无不向往地说:“多美好啊,你的存在,便是上苍对着世间最大的仁慈。”
的确如余音所说,朝露是被余阙用计骗进来的。
如果不是余阙,他不会为高玉所糊弄,稀里糊涂地加入到高玉的所谓的渎神计划当中,当他因此而丧命,被余阙报复镇压时,他却意外地了解了一切。
“虽然我逃不出去,可余阙他又能好到哪儿去?还不是被我制成了焰槐,终日以幽魂怨灵为食,做尽了他厌恶之事,成了我的一条狗。”朝露说着,脸上有着极近疯狂的笑意。
他何必去杀这个女人?
他只需要将这一切告诉她,她就会崩溃、绝望,痛不欲生。
“我说他怎么需要我到碑村来找真相……”余音面无表情地看着疯疯癫癫的朝露,“原来是拘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在这里。”
你侮辱我的父亲,我便侮辱你。
咚!
朝露一脚踢出个大坑,喘着大气反问道:“拘我?他用自己作引,最终落了个神消身陨,他能拘得了我?!再过百年,这烂柯谱就再也困不住我,青天任我驰骋,无名海任我遨游!”
“哦——”
“对了。”
他冷笑了一声,阴翳地觑着余音,说:“余阙不想你历尽万难之后身死于天道安排,所以想在一开始就用不周的烈火烹池将你重新送入轮回,可惜啊可惜,百般算计,最后自己死了不说,你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余音对于朝露说的这些,并没有感同身受,或者说,她故意不去感同身受。如此,既可以引诱朝露在愤怒中吐露更多信息,又可以做到谨慎应对,不至于失了理智。
“你猜过了,那么不如让我也来猜猜。”朝露坐回了自己的莲花玉床上,大手搭在双腿间,“你寄居在他人的肉身内,想必是自己的肉身已经被毁了,谁杀了你?”
他像疯了,但又没全疯。
“是她吧,她看你时,眼中总有愧疚。明明自己已经获得了生的可能,却倔强地不愿意离去,恐怕是想要偿还自己的罪孽吧。”
“啊呀,不过对我来说,不管是谁杀了你,都不太重要。你的命就该此,仙灵化噩,这就是余阙想要避免你走上的路。”
第九十八章 给你自由
道门《无为》一书旧版的编撰中曾提到过——
世间真神皆倚仗于俗世凡人之崇敬,凡人为真神做偶像,加持香火,日夜供奉,真神便日渐强盛,回报凡人万世太平。
这个平衡是什么时候打破的?
大概是第一个修行者出现的时候。
凡人就此蜕变为了修行者。
他们不需要再日日祷念,不需要再磕头祈求,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得到类比真神的力量,从而窥探天地奥妙,摄取天地灵气,成就比肩真神的长生不老之福。
于是偶像被遗忘,被打碎。
而当真神们因为力量日渐薄弱而放弃庇护凡人时,魑魅魍魉就现世了。
朝露作为鬼王,也是在抽取了余阙的记忆后,才知道了这个中因缘。由此可见,道门早就将这些纠葛抹除,以免被凡人窥探,生出怨恨。
毕竟道门只会告诉凡人,若你有天资,便来修炼,而不会告诉他们,人能修仙是付出了代价的,且是由那些不能修仙的人承担代价。。
虚伪。
一看到道门这些人虚伪的嘴脸,朝露便觉得恶心想吐,反观自己,作恶多端又如何?世人不是说过,真小人可比伪君子要好得多。
他闲适地朝后一靠,懒洋洋地望着余音,说:“你们这群修者最害怕因果了……孰知,你们从练气入门起,就已经背负了因果。”
知道自己的手段对余音无用之后,他就歇了要杀她的心思。
反正烂柯谱已经被隔绝出去,在这里,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又何必再费心思去处理一个蝼蚁?能杀便杀了助兴,杀不了就告诉她那些过往发生的事,看着她一点点崩溃,倒也不错。
“不过,从三千年前开始,从你父亲给害开始,这人间背负的可就不只是因果了。”没能看到余音悲伤的朝露变本加厉道:“高玉可是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三界拉做了自己的同伙,要不是看了抽了余阙的记忆,怕是连我都还被蒙在鼓中。”
很好,继续。
余音耷拉着眸子,心里就差给朝露鼓掌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朝露越讲越兴奋,但总好过她没头没脑地在这碑村底下找父亲留下的口信。
也许是看里面的人没有动手了,洞府外的裴云英也冷静了下来,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禁制上涂抹之余,口中念念有词。
囚玉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余——音——?!”他端详了一会儿里面那个元神,可不就是传闻中已经在无上楼死了的余音吗?再看裴云英,明显是对此知情的。
“滚远点。”裴云英木着脸回头警告囚玉道:“要是敢妨碍我,我必叫你有来无回!”
裴云英知道洞府里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自己,所以在下一次进入洞府前,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再陷入刚才那般的窘境中。
“好说,我本就不是过来干扰你的,你又何必这般敌视我?先前我也说了,我来帮你的,不是么?”囚玉抄着手靠在一侧的墙边,眼睛看看裴云英,又看看里面,说:“那位是谁?瞧着眼……”
熟!
何止眼熟。
那不是朝露吗?!
囚玉咕咚吞了一口口水,步子往后退了一步。
要说囚玉生平最怕什么,一是没戏看,无聊,二就是疯子,这当中的疯子包括但不仅限于朝露这个疯子中的疯子。
当年囚玉没能跟着高玉吃上渎神计划那一口饭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朝露这个疯子居然被高玉说动了,后来得知朝露被灭,囚玉甚至跟着这世间万千生灵一道松了口气。
有朝露在,什么事都会被他折腾得极其糟糕。
“别跟他扯上干系啊!没想到祸害还真就遗千年……他居然没死?不是说被辟邪杀了吗?”囚玉又往后退了一步,已然是打起了退堂鼓。
可裴云英会让他走吗?他刚才进一步,已经看到了余音!
砰的一声。
囚玉没防备被一道狠劲朝前踹去,随后便与裴云英一道冲从破开的禁制口子处滚进了灵石洞府里。
因为裴云英身上包裹着早就准备好的屏障,所以虽然她在进入到洞府体内灵力仍然有些凝滞,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顶上那道银色的铁索重新垂下,想要捆住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侧翻躲了过去,跟着扬剑辅以灵力将其斩断。
至于囚玉。
他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乍一被裴云英拉近这洞府,他刚要起身,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吊在半空中。若单只是被捆也就算了,偏偏动了怒的囚玉还发现自己对体内魔息失去了掌控,连挣扎都变得疲弱无力。
“余音,这是什么?!”
他忧虑怀里的两个丫头,龙目因愤怒而呈现出亮金色。
“别乱动。”余音回头瞧了一眼囚玉,说:“刚才朝露大人可说了,这些银锁链是他的尸骨,捆着我们,便是要从我们身上汲取力量。”
要是挣扎得狠了,便会扎入肉里。
后头的朝露托着额头不置与否地附和了几声,转而问余音道:“你费尽心思送人出去,又与我推诿,到现在人家回来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出是出不去的。
烂柯被余音用禁制挡在外头,里间方寸唯有朝露一人是比肩真仙的无上修为,谁要出去,先得过了他这关,可朝露自己是出不去的,因为烂柯谱说到底只是暂时被隔绝在外,并不是真的被破了。
“我想,我要是给你自由,你会如何。”
余音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把在场的另外三人都给吓得目瞪口呆。
“音儿,不能放他出去。”裴云英用剑撑着起身,连忙护在了余音身前,“他若出世,天下危矣,师姐不可能看着你犯下这等大错。”
到时候,无辜凡人受难,因果岂不是都会算到音儿头上?裴云英绝对不许这种事发生。
连囚玉都惊得高声喊道:“余音你疯了?朝露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他疯起来,生吃你都有可能,你居然想放他自由?你不要命,我还要!”
第九十九章 真神馈赠
“我要你施舍的自由作甚?”朝露四平八稳地坐着,也没有因为余音的许诺而意动,“再说了,别以为仗着有他几分血脉,就能彻底破了这烂柯谱。这是真神的执念,唯有真神可解,你?算了吧。”
余音好商好凉地笑了笑,将裴云英拉至自己身后,继续说道:“余阙,也就是我的父亲,他设下这烂柯谱,一来是为了不让你这个祸害出去为害苍生,而来则是为了保全自己想要留下的信息。”
这只是余音的猜测。
却也是在听完朝露絮絮叨叨的那一番话之后,余音所能得出的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否则,她不信余阙费这么大功夫,给了那么准确的口信,最终却只是为了引人到碑村来除掉他化身为的恶灵,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呢?”朝露额角直跳,他居然被又一次,被当做了棋子吗?
“所以,我的父亲大概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场景。”余音的双手内扣两指交叠于身前,一个锁灵扣成型,“他知道你脾气恶劣,断然不会轻易放了那闯进来的人离开,故而绝对会给烂柯谱留下一处生门。”
锁灵扣不是余音用在自己身上的。
她弹指上抬右臂,左手腕骨出半截黑龙引露出来,像是毒蛇吐信般蜿蜒数下,又像是与什么在呼应一般不知疲倦。
本来还想看看余音在搞什么把戏的朝露突然发现自己的脖颈处多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有些硌人。
当他抬手摸索一番时,才发现是个项圈。
而且是个不管怎么拽怎么扯,都宛如长在他元神里一样的项圈,无法被撼动分毫。
咻——
元神散作烟雾。
呼——
元神在半空中游移。
然,等朝露重新凝聚回实体时,那项圈仍然稳稳当当地套在他脖子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
气急败坏的朝露大步走向余音,他扬手扣住余音的脖子,将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吼道:“把你的小把戏给我解了,否则我便杀了他们二人,叫你后悔莫及。”
“你大可以从他们开始杀起。”余音面不改色地看着朝露说:“你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杀了他们之后,可以将故事讲完吗?别怕,这东西要不了你的命,只是会让你成为——”
“我的狗。”
将侮辱百倍奉还,是如今余音的宗旨。
朝露听得脸陡然涨红,粗气从鼻尖喷出,颇有要把余音撕碎的架势。
从朝露动怒起,裴云英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压在地上。正如朝露所自信的那样,此间方寸由他说了算。除了因为余音手上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而动不了她以外,其他人和物,生死存亡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囚玉都快被那力量挤压得吐血了,他两眼翻白,喉头频繁上下滚动,背在身后的手倒是一刻也没有停下。
都在尝试求生。
奈何朝露过分强大。
“解开它。”朝露五指收紧,另一只手粗暴地捅进了余音的胸口,企图直接抹杀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的确是捅进去了,但也只是捅进去了。
余音好端端的,连痛感都没有。
只见她轻描淡写地拨开朝露的手,接着双腿蹬在他下腰处,借力滑了出去,口中说道:“如果不是笃定你伤不到我,我不敢走这一步棋。朝露,承认吧,你输了。”
黑龙引可以帮助余音攫取他人的灵力和魔息,也能保护余音,使其元神免受伤害。
这个功效是余音一点点试出来的,她眼下只剩元神了,但凡出一点差错,都能致使她永劫不复,所以她不敢托大。
哪怕接了朝露那一招后,她也没敢直接出手,而是鬼鬼祟祟反复试探,确认朝露察觉不到之后,才一点点将黑龙引缝进朝露元神上的镇魂阵里。
如果黑龙引当真是余阙尸骨对后来者的馈赠,那么它就应该是百邪不侵。
事实证明,余音这一步走对了。
“如果没有我,你会永生永世地被困在这里。”余音没有去扶裴云英,甚至看都没看她,只是揉着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朝露,“因为我不觉得你有能力离开,即便你再吞上几十上百个怨灵,也依旧不可能。”
说什么将余阙变成了自己的狗,不过是撩拨情绪的手段而已。
如果余阙当真如朝露说的那样,是为了朝露在碑村驱御怨灵,那么这碑村底下怎么可能还有那数以万亿的怨灵?怎么可能还需要裴云英和余音过来度化?
余阙是锁。
锁着里面的朝露,也锁着外面的怨灵。
所以当余音度化那些怨灵的时候,余阙才会失去目标,陷入疯狂,改为攻击余音。
“如果你在我进来时就干脆地杀了我,或许还真有点儿机会,毕竟我活着时,身上流着真神的血脉。”余音攥紧拳头一挥,隔空就把朝露给打得撞向了莲花玉床,“但很可惜,你一直很轻敌,以为可以控制我们。”
轰!
玉床碎得连块大的都没有。
被摔得七晕八素的朝露偏头想,我们?什么我们?
然后他就看到了日光。
是真真切切的灼灼日光,温暖而充沛,从灵石洞府上方倾洒而下。
朝露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转眼就看到了大块大块的灵石从顶部剥落,越来越多的日光照射下来,整间灵石洞府轰然倒塌。
裴云英不是莽撞的人。
为了余音,她更不可能莽撞。
故而,在她们迈入灵石洞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和余音做好了双重的准备。
一重是余音自己留了半截黑龙引在元神中,以防这洞府里的人暴起,另一重则是剩下半截的黑龙引和裴云英的血滴在了洞口。
血不够,黑龙引就没有足够的灵力支撑,也就覆盖得不够广。如此,裴云英才会在被摔出去时,不断地蘸着自己的血,以供黑龙引从外覆盖整座洞府,与里边儿的余音呼应。
朝露说的也不全错。
真神的执念,唯有真神可解。
但他不知道的是,黑龙引正是余阙为后来者留下的伏笔,是他元神揉捻成的灵物,是正儿八经的真神馈赠。
第一百章 泽被苍生
“日光——”
朝露躺在废墟中,如痴如醉地沐浴着骄阳。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发表几句感慨,就满载废墟地飞去了半空中。细细碎碎的灵石渣子从他身上掉落,一张黑色的大网像他对余音等人做过的那样,将他悬空吊起。
“朝露大人,您无处可逃了。”
余音仰头望着朝露喊道。
囚玉搁后头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就大半个月没见,余音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哪怕囚玉的确知道余音身上有莫名其妙的桎梏,却也没能料到,她本来的性子是如此的睚眦必报。
居高临下的朝露彻底没了在烂柯谱里的傲气,他绷着脸,强压着怒气,一言不发地睨着余音,想要看看余音到底打算将自己怎么办。
除灵?
当年余阙都没做到的事,这小骗子区区元婴境界,做梦!
度化?
他朝露是万年鬼王,是这红尘滚滚中天生地养的恶灵,谁有本事度化他?谁又有资格度化他?!
“朝露大人该不会在想,我要怎么处理你这个烫手山芋吧?大人您想多了,我就当条狗,随身牵着便是。”余音呲牙一笑,随后手掌,猛地将半空中的朝露拉到自己跟前,“大人元神不死不灭,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对吧。”
她的笑容太过刺眼,刺得朝露心头一梗,差点一口气没顺得上来。
裴云英和囚玉抖落一身碎屑后从废墟里钻出来,一个后退几步检查自己怀里的小丫头,一个快步冲上前,抓着余音上下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余音忙软言安抚裴云英道:“师姐放心,我没事。”
方才黑龙引在破坏了烂柯谱之后,迅速地钻回了裴云英的丹田内海之中,这就使得余音能短时间离开裴云英的肉身,自由行动。
修行者在跨越元婴瓶颈,进入化神期时,其元神会定炁聚灵。
只有在定炁聚灵之后,修行者们的元神才不会轻易收到外邪侵扰,也不会被天地中的那些灵力同化。以元神行事,动辄神行千里,也算是修行者们在跨入化神期之后的一个小小便利。
“你要带着他?”囚玉戒备地看着朝露,扭头过去对余音说:“他算得上是祸害中的祸害,你带着他,往后可是什么事都会被他搅黄。”
千里奔袭,囚玉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在将来须伦恶童霸世时,有那么一线生机。
结果前有狼后有虎,囚玉的头都要大了。
“我不带着朝露大人,朝露大人能去哪儿?”余音指了一把北方,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朝露说道:“朝露大人怕是忘了,鬼域里可还有个辟邪大人在等着您的,就您眼下这副残躯,一旦被他察觉到气息,怕不是百鬼夜行那么简单了。”
离开灵石洞府之后,朝露的气息便会外泄,但余音取巧,用黑龙引偷偷侵蚀了朝露身上的镇魂阵。此举一来是限制朝露的行动,让他伤不了余音,而来则是将余音自己的气息覆盖于朝露之上。
寻常人的气息怎么可能盖得过前任鬼王?
但余音又不是寻常人。
“威逼利诱,小骗子,你和你爹倒是一般无二。”朝露气得脖子都红了,却无可奈何。
余音笑眯眯地冲着朝露一礼,敛眸接话道:“谢朝露大人夸奖,这样一来,就请朝露大人将余下所知的故事,一并讲讲了。”
“还有你。”
她扭头,翻手一道黑龙引捆住已经准备溜了的囚玉,边将他往回拖,边说道:“囚玉大人您准备去哪儿?您已经知道了我没死,要是让您把这事传到了高玉的耳朵里,小道不是死定了?还请囚玉大人留步呀。”
这下连朝露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怎么囚玉出来了,还没有半点儿还手之力?
难道说——
难道说……
想通个中关窍的朝露猛地转头看向余音,不敢置信地问道:“高玉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三千年,对,为什么三千年过去,你修为却不过是元婴中期?别告诉我他用你做了万象山河阵!”
那又是什么?
看朝露急成那样,余音故意不动声色,甚至没分几分眼色去理他,偏头对挣扎不已的囚玉说:“囚玉大人还是不要挣扎了,您不是最喜欢看戏吗?跟着我,您将来有的是戏看。”
“我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发现自己受制于余音,囚玉第一想的不是如何如何屈辱,他想的是,该不会后三千年的修为,都得算到余音的头上?所以他才在愈发靠近余音之后,修为渐弱。
也有可能。
这个可能的前提是,无上楼的那些传闻是真的。
“你身负化噩之使命,灵骨天成,道心永固,是极难得的阵枢之引。”朝露就算是表扬余音,脸上的狰狞也跟要吃了她似的,“这万象山河阵也是当年我偶然从高玉处听得,此阵一成,你的灵骨便会化作这南洲大陆的灵窍,泽被苍生。”
换而言之,有了万象山河阵,这世间众生但凡吐纳灵气者,皆蒙余音福泽。
朝露能在电光石火间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实在是因为当时高玉的神情叫人难以忘怀,那是让朝露这种程度的疯子都觉得齿寒的癫狂。
渎神,本就已经是大胆又张狂的举动了。
高玉却不仅仅想做这个。
他一夕之间白发,其后花了半月时间说动道门和不周,甚至还鼓动了凡人与避世的妖族,为的就是在渎神计划之后,化用天道恩泽。
“他说,几千年后,南洲会有大劫,大劫来临时,任你修为通天,也只能随滚滚波涛化为尘土。”朝露偏头,目光略有悠远,“几千年的光阴,谁能保证到时候自己已然飞升?意动者自然不在少数。”
那才是真的疯子。
疯到极致。
用极致的自私拉整个红尘作陪。
如朝露这般,能干脆地吐露当年种种,盖因他中途就被辟邪给杀了,只余一抹元神在这极北之地游移,没到最后立誓的时候。
否则,就算是囚玉这样并没有深入了解的,也无法做到说出全部的真相,只能捡些边边角角说说。
第一百零一章 间霍
“这么说来,我已然无敌。”余音吊儿郎当地斜觑着朝露道。
朝露没料到她听了这么多,就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气得抱臂扭头,眼神阴郁地看向裴云英,似乎是开始琢磨着什么坏心思了。
裴云英无所畏惧地横了朝露一眼后,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拍了拍余音的头,说:“我记得,议事堂的后厅是只有高玉可以进的密阁,若这万象山河阵是真的,他会不会是将阵盘放在了那里?”
“你该提防着她一点。”朝露歪头冲裴云英努了努嘴,挑拨道:“寻常师门情谊可没办法容载他人元神这么久,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她说不定才是那个——”
咔。
项圈猝然收紧。
朝露被勒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去地上,后面的话也噎在了嘴里。
“我的事,朝露大人就不必费心了。”余音身形一转,缩成拇指大小,坐回裴云英的肩头,与裴云英小声商量道:“师姐,不管议事堂里有什么,眼下我们都不回去。”
“不回去?”裴云英愣了一下,问:“那我们去哪儿?先前你说的间霍、余囊、离兮那三处近幽冥的鬼村吗?”
余音点了点头。
找到父亲全部的遗骸,对余音来说,不单单是让父亲入土为安,更重要的是将黑龙引收齐。
区区一段黑龙引就能帮她困住朝露这样的恶灵,那么等到全部的黑龙引都到她手上时,还有什么能阻拦得了她?
能存放真神骸骨,又能不让真神之灵气显露于表面的,要么是洞天福地,要么是极恶之地。当时余音在地母陨心里没来得及细听旁的,对这三个古怪的地名倒是记忆犹新。
“好,那就先去间霍。”裴云英取了地图出来,在三处中选了个距离碑村最近的,说:“间霍外围的唐玉山终年积雪,要进去就得走靠近无名海的那一侧,十分危险。”
她说着,还看了一眼囚玉。
言外之意,如果余音非要带上这两个混世魔王,那就得在他们身上施加点东西,以保他们在路上不会捣鼓出什么幺蛾子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乐意跟着。”囚玉冷哼了一声,摸了一把怀里珠儿的头,“你若信我,就放我走,我绝不会将你的事传扬出去,毕竟我还等着你大闹道门的不是吗?”
“带着吧,没事,要是他们想搞鬼,那就尽管来。”余音抱着裴云英的耳坠嘻嘻笑道,半点儿没有担心的样子,“朝露大人可说了,众生皆受我泽被,他们两个人想害我,便是一损俱损。”
至于有没有一荣俱荣,那还得看余音的心情。
于是乎,一个古怪的队伍就这么成形了。
不太乐意的囚玉加上十分不乐意的朝露被迫跟在裴云英的身后,两人两元神,趁日头正好直上云霄,向着间霍的方向疾驰而去。
碑村往间霍走,即便是御剑,也得飞上整整一日。
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余音就看到了唐玉山,以及一侧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无名海。
“三千年未见,无名海的景致却仍然这么好。”朝露兜着袖,拖拖沓沓地缀在后面,目光始终看着无名海。
修眉俊目之上,极近惆怅。
其实他哪里是看无名海,分明是在看无名海底下的幽冥鬼域。
的确如余音所说,朝露眼下这副残躯,别说回去幽冥鬼域了,便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在这世间行走,都够呛。
那里是他想回又回不去的故土啊——
“省省你的多愁善感吧。”
囚玉无情地打断了朝露的感慨,在快步越过朝露时,嘲讽地说道:“你会思乡?思的不过是杀伐由心的痛快罢了,谁不知道你啊。”
幽冥鬼域都是歪瓜裂枣的外形,可鬼王朝露却有一副好皮囊。
怎么来的?
那是朝露吞够了九千个童男童女,饮尽了无数处子处女的鲜血,才修来的!单论手头的孽债,不周那些罗刹王在朝露面前可是班门弄斧了。
“你们省省,小心被底下的东西听见。”裴云英冷声叮嘱后面两个斗嘴的魔物,“这些个游魂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前任鬼王,是不是阿傍囚玉。”
无名海最叫人畏惧的,除了那万物不容,过者即死的平静海面外,便是游走于无名海边上,为鬼吏行事的游魂了。
这些游魂或是因为情爱,或是因为仇恨而主动放弃了轮回,却又不得纾解,只剩一份执念。他们徘徊在无名海边上,蓄谋着,将那些误入无名海海岸的生人拽入死地。
修者也不例外。
因为游魂手上通常会附有鬼吏的鬼气,寻常修者触之忘神,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无名海里面,神仙难救。
“夜里这唐玉山,倒有几分意境。音儿,我曾带过唐玉山上的玉石给你,你可还记得?”裴云英没话找话道,她自己说完,脸色又黯了下去,似是回忆起了不太美妙的往事。
也是,她们之间,越到后来,就越是难堪。
要不是飞升那道伪雷,要不是她莽撞带音儿离开丹青山,她至今都不会明白,这些年变了的始终是她自己,而不是音儿。
“师姐送的东西我可都有好好存着,可惜千机囊被瑞风带回丹青山了,不然我还能给师姐你一一拿出来呢。”余音知道裴云英又在内疚了,便用手挠了挠裴云英的脖子,嘿嘿笑道:“等明日天一亮,师姐亲自带我上唐玉山好不好?我第一次来,可想去看看啦。”
“好。”裴云英的眼睛微微湿润,心里的内疚却并没有因为余音这番故作活泼的话缓解多少,只是到底没有再低沉着,开始与余音闲谈。
她们本以为间霍如传闻中的那样,是个无人居住的鬼村,却不料进入间霍之后,迎面就看到雪地上坐着个小脸红扑扑的奶娃娃。
左右是空无一人的残破屋舍,举目能看到不远处的废墟之间,有一个点着灯火的孤零零的小小院落,看着有人影在窗后走动。
至于面前这个奶娃娃——
奶娃娃是人。
第一百零二章 孤灯冷月
孤灯冷月。
就算这儿不是一个靠近无名海、被险峻所环绕的鬼村,此情此景也绝对会让误入的旅人望而生怯。
不过,倒是吓不到这四位。
“小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囚玉大概是对孩子天生就充满好感,甚至连多想一会儿都没有,就跑过去把人抱起来了。珠儿与熙儿分别挂在他肩头,两个小丫头冲着那奶娃娃嘀嘀咕咕半点,脸上显然是十分兴奋的。
见囚玉那么莽撞,裴云英没管他,停步在原地后,散出灵识扫了一圈间霍。
不管怎么看,这个独坐在雪地中,不哭不闹的小孩子都显得格外地诡异,尤其是在囚玉将她抱起来时,她还咯咯笑了几声,一点儿不像个寻常孩子。
而且,那个升腾着袅袅炊烟的小小院落也很可疑。
可偏偏余音和裴云英反复检查了四周之后,别说异常了,就是半点儿鬼气妖气或魔息都没有嗅到,就连不远处院落里活动的三个人也同她们近前这孩子一样,都是凡人。
“看着还不会讲话。”余音斜了一眼后方一言不发的朝露,故意问道:“这唐玉山离幽冥鬼域这么近,一般的活人可生存不了,朝露大人您说呢?”
朝露鼻间哼出一声,枕着手往前走,走没几步发现裴云英他们都没跟上来,又驻足,施舍般地回眸说道:“是子母局。”
道门里长大的两个人是没听说过什么子母局的,不过余音看囚玉那一脸懵的模样,显然他也不知情。
作为唯一一个知晓鬼域附近把戏的,朝露稍稍挑眉,狭长的桃花眼一转,觑着余音说:“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把戏该是绝迹了,没想到在这种荒野郊村还能看到……”
他在那儿这避重就轻地感慨,却没等到余音和裴云英的询问。
“师姐,我们过去看看吧。”余音扒拉着裴云英的耳坠,说完又朝囚玉招了招手,“带上那孩子,这附近就那一户人家,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们家的孩子才是。”
灵识一探,就能知道那院落里一共三人。
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正在火房里烧火做饭,一个总角稚子在庭院中玩石子儿,一个呼吸有些疲弱的年轻男人坐在院中树下写着字。
如果真有什么古怪,进去了自然就会知晓。
等余音低三下四地去求着他说?
下辈子吧。
囚玉见朝露吃瘪当然开心,痛快地应了一声好后,摸着怀里娃娃的脸颊,边走边与余音说道:“她身上倒是不凉,可脸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摸过,有些古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余音凑过去嗅了嗅,没闻到。
裴云英也摇了摇头。
“大人,是嘉楠草的味道。”珠儿揉了揉鼻子,将头靠着囚玉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解释:“这味道可能就我们仨能闻出来,大人,您忘啦——”
同珠儿一样变得小巧玲珑的熙儿赶忙捂住了珠儿的嘴。
囚玉这下反应过来了,无所谓一笑,接着珠儿的话说:“瞧我这记性,当年阿傍城里的嘉楠草是我一手毁掉的,如今举世难寻,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起来了。”
端架子失败的朝露逮着机会便开始阴阳怪气地挤兑囚玉,嘴里啧啧啧几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囚玉说道:“哟,这么心疼孩子,当年屠了阿傍的……不也是你?真是正龙君子哟~就是不知道鬼哭覃里那些冤魂是不是都安息了。
岂料,囚玉没恼,挂在他肩头的珠儿倒是先发火了。
珠儿壮着胆子挣脱熙儿的手,呸了朝露一声,破口大骂:“关你什么事?大人他当年、他当年是有苦衷的,才不像你这种生啖人肉的大混蛋!”
这恐怕是珠儿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了。
“不必和他废话。”囚玉把珠儿和熙儿都塞回衣服里,冷眸看着朝露,说:“我的确屠了阿傍,那又如何?你如今便是挂在嘴边,我也不会觉得心虚,尽管说便是。”
说着说着,院落近了。
余音示意他们安静,自己则凝神探去。
“吃饭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丢了孩子,“六郎,夫君,去带秀雅回来,咱们可以开饭了。”
应声的是那个玩石子的六郎。
“娘,还早呢,带不回。”六郎头也没回地喊了句。
那写字的男人倒是没什么动静,古井无波地端坐,重复着磨墨落笔,换一张宣纸,再来一次的动作。
“所谓的子母局,便是用凡人做饵,钓那些馋嘴妖物或鬼怪。”
朝露自己憋不住了,抄着手蹲在院子墙头,目光兴味地望着院里的人,说:“也不光是妖物或鬼怪……人、修者、魔……但凡是被引诱的,都会成为猎物。”
他声音不小。
但院子里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跟没听见似的。
“做了饵的人,虽然还是人,但也不是人了。”朝露勾手将那女娃娃从囚玉怀里带出来,令其漂浮着,在院子里飞了半圈后,又落回囚玉怀中。
院子里依旧没有半点儿的其余的动静。
唯一一盏高高挂着的灯笼随风晃动了几下,火光飘忽。
“我觉得你说错了……”说完,余音突然钻回裴云英丹田中,直接以裴云英的身子抬手敲门,并高声问道:“请问,有人吗?我乃是路过此地的夜旅人,想借宝地落脚一宿。”
安静。
安静到里头毛笔拂过纸张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安静到小石子摔落了几颗都能听到。
可出乎朝露意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门内居然真的传出了一声叹息。
“姑娘。”
说话的是那个病弱男人,一开口就明显底气不足,好似下一句话就能魂归黄泉,
“非是我不留你,而是此地多险恶,还请你赶紧离开这里。”
是个快死的人,也是个好人。
“那您开开门,我借口水喝也好。”余音又说道。
迟缓的脚步声渐近。
过了没一会儿,门被拉开了,探出半张苍白瘦弱的脸来。
“就一口水,喝完,您还是赶紧离开这儿。”
第一百零三章 定姓纳灵
随着薄薄一张木门的拉开,磅礴的寒风忽然间就呼啸了起来。
“?!”男人在看到囚玉怀里的女娃娃后,脸色大变,随后爆发出与他外表完全不符的力气,想要将女娃娃抢回去。
女娃娃在看到男人之后,伸着小手朝他扬了扬。
然而这凡人一个,别说从囚玉怀里抢人了,就是沾到囚玉的衣袂都不可能。
余音抬手拢了拢被吹乱的发,一边拂开囚玉的手,一按在男人的肩头,以柔力将他顺入院中。
三魂七魄缺半,对普通人来说,还能保持清醒是不可能的。
然而当他们进门后,却分明看到那个被唤作六郎的孩子已经是魂魄不全!正旁若无人地玩着手里的石子。
院中有一颗歪脖子枯树,树下一张残案,写满了名字的纸散了满地。
陈香莲。
胡明远。
胡秀雅。
写字的人仿佛是在哭,横竖撇捺都蕴含着抹不去的悲伤。
“有意思。”朝露飞过去,一脚踩在那些写满了名字的宣纸上,目光遥望火房,嘴里说道:“常人可不知道定姓纳灵的法子,用这一招保住被子母局挖空的壳子……嗯,倒是取巧。”
“是谁?!”
明明那些纸在男人的眼里只是被夜风吹动了两张,可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趁余音一时不察,男人突然挣脱她,奔至树下,继续厉喝道:“我不怕你,出来!”
嘴里说着不怕,他的手却已经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了。
“少摆弄你那一套。”余音抬手把朝露从树下揪到自己身边,跟着安抚男人说:“我是云林宗大师姐裴云英,正统道门子弟,别怕,我会帮你。”
光是一句道门弟子,不足以安抚情绪走向崩溃的男人。
他疯狂地将地上的纸张揽入怀里,嘴里喊着:“陈香莲!陈香莲!胡明远!胡秀雅!”
声音颤抖又破碎。
“安心,我已经在院落上空设下定灵阵,他们即便魂魄不全,也不会被带走。”余音走过去帮男人一张张拾起,声音温和地说道:“我过来,是为了寻一物。你以凡人之力,能强留住两个魂魄不缺的人,想来正是倚仗了那东西。”
“你知道什么!”男人夺过余音手里的纸,如珍宝般抱在怀里,喃喃道:“只要再过上三年,香莲和明远都会好,他们都会和秀雅一样恢复正常!”
朝露就算被余音扯得像条狗,也依旧笑得嚣张至极,眼角甚至挤出了泪花,“别想了,就算恢复三魂七魄,他们的骨髓里也埋着子母局的引,一辈子都只能留在这儿,等着那做局的人来收割。”
砰。
说完朝露就飞了出去,撞在那颗歪脖子树上,把歪脖子树给拦腰撞断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他听得到。”余音蹙眉再度拉回朝露,低声要挟道:“这地方看着十分正常,连我和师姐都找不出端倪,你要是坏了我的事,信不信我让你回去?”
回去?
回哪儿?
朝露冷笑一声,干脆躺在地上,闭眼问道:“你要让我回哪儿?烂柯谱已经碎了,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烂柯谱能让你爹关着我。”
他哈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捧腹大笑着说:“不对,你爹都化成灰了,他关不了我。”
囚玉烦死朝露这做派了,厌恶地后退半步,对余音说道:“你就不该带着他,他哪儿有什么好名声?比我还不如,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
余音咂咂嘴,蹲在朝露头边,一根手指抵在他额头上,不耐烦地说:“你知道吗?我送进你身体的东西可以将你的力量悉数汲取吸收。而我说的那个回去……是幽冥鬼域。”
没有了力量的鬼王,还能是鬼王吗?怕是连最低等的鬼吏都不如。
朝露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是余音,不,甚至是囚玉第一次看到堂堂鬼王的眼眸中,居然有害怕一闪而过。
哪怕那抹神色稍纵即逝,也还是被余音看到了。
知道害怕,不错。
余音啪的一声示威性地打在他额头上,接着起身,越过仍旧蹲在地上的男人后,阔步进了没点灯的火房。
火房里虽然没有燃灯,却有来自灶台的微微火光,一个穿着素净的女人正哼着小曲儿,背对着火房大门在做饭。
正当余音要再靠近她一步时,女人突然开口了,喊的又是刚才那句话。
“吃饭了——六郎,夫君,去带秀雅回来,咱们可以开饭了。”
玩石子的孩子也如之前那般,抬手挠了挠头,歪头回答道:“娘,还早呢,带不回。”
一切都显得诡异而又呆板。
囚玉思索了一下,过去将怀里的女娃娃胡秀雅递到男人的怀里,问道:“你从何处学来的这定姓纳灵的法子?这东西早已失传,按道理说,你一个凡人别说有样学样了,就是听都不该听过。”
男人一手抱着胡秀雅,一手拉着地上的胡明远,匆匆躲去书后头,哆嗦着回道:“别问了,别问了,你们快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的,死也不会!”
地上的朝露跟刚清醒似的,撇着囚玉,说:“愚蠢,他要是说了的话,就会跟他们一样,沦为躯壳。”
“你什么都懂。”熙儿记恨朝露可久了,见朝露这般对自家大人说话,倒头就唾了朝露一口,愤愤说:“等那位姐姐出来,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你就跟条狗差不多!”
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挤兑,朝露居然没有生气。他只是慢吞吞地坐起来,双手懒散地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什么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子母局只是一个初级手段。
刚才余音说的那番话才叫朝露心思又转上了一层。
是了,子母局而已,这个凡人怎么可能靠着学来的定姓纳灵之法去保护三个要死的人?其后,必然是有着强大的法宝支撑着他,给他力量。
也就是说,余阙那狗贼的尸骨真有可能在这院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