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疯癫
裴云英被关在了檀楼底下的地牢里面。
她疯了的事不胫而走,人们一方面畏惧这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人,一方面又暗自庆幸:你瞧,力量再大又如何?还不是反噬己身了。
高玉倒是没有出现。
在江胜清帮余音料理后事、保护裴云英不被外界恶意侵扰的时候,他活像一个失去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彻夜流泪。
因为瑞风还算得高玉喜爱,所以她被其他师兄弟们一致推举出来,由她去看望师父。
瑞风倒是去了,还去了三次。
只是每次去,隔着窗户远远地一看,就能看到窗后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
她有些担心,却也知道此时不应当去打扰师父,故而没有过去敲门。
因为这些事,后面几天的比试中云林宗的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一个个不是在担心大师姐,为余师姐难过,就是在担心师父。
唯独只有羽天齐知道——
那个男人才不会伤心,起码不会为余音的死伤心。
羽天齐甚至有些怀疑,大师姐突然发疯一事,会不会也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完全有能力这么做,也狠得下那个心。
不过,不管羽天齐怎么想的,他的这些心思都没敢再往外说,包括瑞风。
瑞风察觉到了羽天齐的异状,但毕竟羽天齐刚刚伤愈,哪怕他变得有些不爱说话,不爱搭理她了,她也只能先顺着他。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方凌齐找上门。
“你是不是和余师姐说过什么?”方凌齐敲开羽天齐的门后,直截了当地问道。
见羽天齐不说话,方凌齐又说:“我提醒过余师姐,让她小心一点大师姐,可她不信我,竟也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
是以,当悲剧发生时,方凌齐的第一念头居然是:看,我早说过的。
也会悲伤,毕竟余音此前奋不顾身地救过他。
然而方凌齐更加在意的是,这些事的后续影响。
对道门来说,余音死了毫无波澜,对宗门来说更是,可裴云英不一样。
裴云英这个人早就已经和云林宗的未来捆绑在了一起,她的福祸影响的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命运。往严重了说,这极有可能左右云林宗将来百年千年的发展。
作为云林宗这棵大树下的小虾米,方凌齐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思及至此,他想要去见见裴云英,然后面对面为她卜上一卦,但一直未果。
一来,是江胜清那边有很多事要忙,根本抽不出空来搭理方凌齐;二来,是云林宗自己这头还有许多事需要去料理,师父高玉郁郁沉沉,做徒弟的必然要服其劳。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羽天齐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和余音师姐说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难过,但我们也许应该想想大师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羽天齐认为,是自己对余音师姐说了那些话,余音师姐才会罹难,所以他觉得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会多一个人遇害。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高玉。
那么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义愤填膺毫无用处。
“你在隐瞒什么?我能看出来你的犹豫……天齐,你在担心什么?大师姐已经被关起来了!你与我说了,也许我能卜出一些出路不是吗?”方凌齐快步过去扶住羽天齐的肩膀,逼羽天齐直视自己,“宗门的声誉已经降至冰点,师父更是消极到数日不出门。若我们再不想些办法,云林宗该何去何从?你我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羽天齐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被羽天齐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到的方凌齐一气之下,冲出了莲花苑。他甚至都没想着去找江胜清,而是直接跑去了檀楼底下的水牢。
幸运的是,负责守卫的玄照宗弟子正在打盹,大概也是被这几天无轮休的值守给累坏了。
地牢里四通八达,无数条幽长的甬道连通着不同的牢房,若无人引导,只怕进去了连出来的路都找不到。
方凌齐以为自己的行踪无人察觉,实际上江胜清看到了,但他没想着去阻拦。裴云英的事已经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想,这云林宗的人摸进去,说不定会给整件事带来转机。
小心翼翼循着裴云英房间里的杯盏所指的方位,方凌齐慢吞吞地在黑暗中移动。
他冲动归冲动,但还是过了脑子的,遇到事了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正走着,晃动的杯盏停了。
随后方凌齐就看到右前方的昏暗当中,隐约站着个人。
那人自顾自地在喃喃低语:“音儿别闹,师姐要去练剑了。”
“音儿,你乖,师姐功课做完,就被你去后山玩玩怎么样?”
“音儿真厉害,已经能拎动玄武剑了。”
裴云英看来是彻头彻尾的疯了,连方凌齐走近了都没发觉,仍然温和地与不存在的余音说着话。
“两仪之惑……”方凌齐不敢惊扰了裴云英,默默取出自己的龟甲来,口中轻声念道:“方天地之——”
砰!
裴云英的动作快到方凌齐都没反应得过来。
她伸手薅住方凌齐手里的龟甲,目眦欲裂地将头抵在牢门上,喝道:“离开这里!”
离开!
快离开!
形容癫狂的裴云英恍惚中再一次看到余音面带笑容地奔向自己。
音儿你快走!
求你了,离开这里。
我选你,我选你,我不想你死……
她悲拗的痛苦令方凌齐都没忍得住,眼睛发红,眼尾挂泪。
“大师姐,你为什么要……”质问到了嘴边,方凌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此时裴云英身上那种无声的撕心裂肺让方凌齐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卦象不会有错,但个中解读却有可能出现偏差。
方凌齐脑子里刚转一圈,裴云英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不断地往身后阴影处退去。
“谁?!”
远处传来了玄照宗弟子的呼喝声,眼看着那些人要过来了,方凌齐只能赶紧隐匿身形,从两外一个方向往外跑。
因为慌不择路,他带来的那个杯盏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第七十七章 成活
如果高玉此时在地牢里面,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裴云英。
但他这时候已经自身难保了。
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倒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做戏,自裴云英杀了余音之后,他非但没有半点儿好转,反而是手臂上的伤口一路溃烂,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虽然说他可以覆以面具示人,蚀骨的疼痛却无法掩盖,也无法伪装。
那厢,裴云英始终狂躁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乖乖蹲在牢房一角,目光温和又慈爱地看着自己丹田内海中失而复得的小人。
“师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小人儿亲亲密密地跑过来牵住裴云英的手,“师姐别怕,我好好儿的,没事。”
原本裴云英单调的内海转瞬间开满了鲜花,青山翠绿,河水徜徉。
“音儿不怪我?”裴云英有些哽咽。
余音小人儿拉着裴云英坐在草屋门前的挂椅上,肥嘟嘟的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她偏头看着裴云英,伸手给她看,“师姐被高玉养大,无法违抗师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理解。你看,师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金文,也是他让我活下来的。”
她的掌心有一个黑色的阙字,明明是字,是金文,却像是活物一般,在她的掌心不断涌动着。
不是梦吗?
不是幻觉吗?
我不是疯了吗?
裴云英突然意识清醒,同时翻掌让灵力逆流,其催生出的疼痛让裴云英愈发清醒,眼前的余音小人儿也愈发可爱了起来。
“师姐没有疯。”余音小人儿贴心地双手握住裴云英的手掌,温和地说道:“是我来到师姐的丹田中,让师姐的身体产生了误解而已……”
余音没死。
或者说,没死透。
起初她是因为疼痛而失去了意识,临昏迷前,想着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却没成想自己还有恢复意识的时候。
一睁眼,便是裴云英要自尽。
换而言之,当时裴云英自尽不成,并不是因为疯了,而是余音在尝试阻止她。
虽然余音能阻止裴云英,但却没办法现身,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元神并没有碎裂,而是被黑龙引丝丝咬合在一起。
躲入裴云英的丹田里大概是黑龙引在情急之下的一种不得已的行为,也因此为余音赢得了一线生机。
之后的几天在余音的眼中十分漫长,她一点点不着痕迹地从裴云英身上偷取灵力,用来自愈,另一方面还得防着裴云英突然发狂,自残自伤。
好在方凌齐出现了。
故人重逢让裴云英产生正常的情绪波动后,因此而恢复正常,在旁人看来是有几分合理性的。只要高玉不擅自探灵,那么余音的存在就不会探查到。
当然,余音万万没料到的是,高玉根本没空来管裴云英如何了。
“音儿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清醒了的裴云英可不容易被糊弄过去,她眼泪叭叭地落,神情却分外坚毅,“此番既然让音儿你有了一线生机,那么往后我必然会护好你,绝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绝不。
哪怕需要与这三界众生对抗,也再所不惜!
“师姐想哪儿去了?”余音傍着裴云英,伸手推着挂椅晃动,“我这可不算活,改天师姐得为我造一具法身,让我元神附体,我才算真正活了。”
依附于他人的丹田之中,靠偷窃他人灵力过活,这绝不是余音要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高玉这狗贼还活着。
有他活着的一日,余音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行走于世间。
若问为什么余音不怪罪师姐,那是因为她知道,师姐不过是高玉养大的一把刀而已,刀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那个持刀的人。
“好,师姐给音儿造法身,师姐这就去给音儿造一个最漂亮的法身。”裴云英怜爱地摸了摸余音的发髻,心中酸涩不已。
余音连忙抓住裴云英的衣摆,乞求道:“师姐现在可不能去,师姐现在要做的,就是恢复正常,然后去向师父认错。”
高玉能让师姐动手,自然就是不想背负手刃徒弟的因果,他肯定是以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哄骗了师姐,让师姐承受这份痛苦,逼她自刎谢罪。
“认错?”裴云英愣了一下。
“是,认错。”余音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说道:“高玉不会承认撺掇你杀我,那些用来骗你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拿到台前……所以师姐得去认错。”
“不,不不,音儿你等下……”裴云英蹙起了眉头,她一只手揉着额角,一只手扬起制止余音,声音十分略带犹疑地说道:“师父说如仪师姑是不周的人,说你是恶胎,说楚国的混乱是因你而起,说他身上的烂疮也是因为你……这些、这些都是假的?”
恶胎二字犹如金戈击缶,将余音震得愣在当场。
那时父亲口中的恶胎二字顿时重新充斥了她的思绪,令她面目转眼间狰狞起来,一把跳下挂椅,跪倒在了地上。
裴云英连忙起身去抱她,却被她挣脱开了。
“师姐觉得……我是恶胎吗?”余音双手掩面,声音沉闷不已。
哪怕她立刻默念清心咒,稳住了自己动摇的心神,也没办法做到去糊弄裴云英。
“我不知道。”裴云英摇了摇头,固执又强硬地将余音抱起来,随后坚定地说道:“是又如何?我已经为了苍生大义对不起你一次,那么往后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余音将脸埋在裴云英的怀中,哽咽着,“我也不想死了,师姐,我想活下去,我不想为了所谓的大义而死,我也不想活成笼中鸟。”
她有些不耻于自己的故意示弱,不耻于用自己的柔弱去博取师姐的同情,但此时的她生死存亡不过在师姐的一念之间,哪怕师姐现在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她,她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
除了誓言,余音必须要为自己的这条命设下更多的保障,其中第一个手段,便是用黑龙引直接勾连自己与师姐。
维系住余音元神的黑龙引在她的背后闪烁了几下,因为她在裴云英丹田里待了这么些日子,黑龙引只要稍稍隐匿气息,就能做到完全不被裴云英察觉。
于是,黑龙引十分不显眼地融进了裴云英的元神中。
------题外话------
一直写恶胎恶胎,结果差点写成饿胎。
第七十八章 檀楼底下的有什么
羽天齐说过,他在檀楼的地下,感觉到了与溶洞中一模一样的气息。
“师姐,如果可以,我想你带我一起,从这里出去。”余音趴在裴云英的肩头,指了指地下,说:“我需要去确认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
越狱对裴云英来说,轻而易举,此前一直乖乖地待在牢房里,不过是她认为自己有罪罢了。
“诶,她倒是没发疯了。”
匆匆赶到裴云英牢房外的玄照宗众人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但最大的异常不正是一直疯疯癫癫,絮絮叨叨的裴云英突然安静了吗?!
“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她这样很奇怪啊!”
“行了,再闹腾的人也有安静的时候,大师兄忙着呢,哪儿能时时刻刻关注她啊。”
有人觉得应该通知一声,有人则觉得没必要那么小题大做。
“咦?你们瞧,这地上有碎瓷片,所以刚才是真有人潜进来了,对吧?”一个弟子眼尖地看到了老们一脚的碎瓷片,连忙过去捡起来,扭头问道:“还是和大师兄说一声吧,毕竟是云林宗的大人物,要是有什么差池——”
“咳咳,不用了,你们散了吧。”
虚空中,突然传出了江胜清的声音。
一群玄照宗弟子面露崇敬地纷纷起立,口呼大师兄好!
“散了吧,裴云英虽然犯了戕害同门之罪,但到底是人家宗门的事,我们代为关押已经有些逾越了,更多的等高宗主心情恢复一些,由他来做定夺。”
裴云英也听到了江胜清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在黑暗之中,目送那群为江胜清是从的玄照宗弟子结伴离开。
人散后,江胜清的声音却没有停。
“裴云英,你要是疯够了,就该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道门以后是容不下你这种人的,如果高玉不为你解释,那么你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话里话外,江胜清好像了解许多内幕似的。
余音却跟着喊道:“师姐,别理他,我们待会儿得去地牢下面看看……还有,我们要确保天齐的安全,是他告诉我檀楼底下有东西,如果高玉有所察觉,他就危险了。”
“嗯,我明白。”裴云英不动声色。
江胜清像是知道裴云英会不理自己一样,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你也别觉得我关你,就是你的敌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为了保命,为了将来的生活而已。还有,给你出主意不是要害你,只是为了让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轻松一些。”
他不能让这个故事往糟糕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在自己还没找到离开的方法时。
“虽然我与他是一样的想法,但这事并不着急,也不用现在去做。”余音碎碎念,生怕师姐会因为江胜清的话而意动。
“音儿,我不这么认为。”裴云英突然打断余音的话,说:“我认为,师父不会将如仪师姑的真正身世公之于众,他……”
他可能是要牺牲我。
这样的话,裴云英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说,倒不是因为师父,而是因为她面前的,看上去有些弱小的师妹。
“只要他有些微的不舍,哪怕仅仅是对一把趁手的刀的不舍,那么就一定会出现犹疑,而这份犹疑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余音明白裴云英的顾忌。
一旦让道门中人知道如仪是不周素洛一族,那么云林宗的声威可就不是一落千丈这么简单了。
轰!
江胜清的声音消失了。
并非是他停止了说话,而是裴云英扬手两条牢门铁杆,直接射去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光亮照过去时,地上只剩下一滩锈金色的碎片。
“檀楼不大,师姐你只要感知一下,看能不能从这浑浊的气息中找到和师父有关的,我们也许就能找到那东西。”
地牢里曾经关押过不少的魔修,怨念嘈杂,高玉能想到将东西藏在这种地方,和羽天齐说的倒也一致。
裴云英嗯了一声,随手再掰了一根铁杆下来往地上一扎,灵力便像是崖间飞瀑般冲刷进了地底。
光有灵力不够,裴云英十分大胆地元神出窍,直接以元神探入。
大约是因为同在一个丹田,余音可以看到裴云英所看到的。
漆黑的混沌之中,灵力像是被蒙住双眼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走。当它游走了一圈之后,面前突然就出现了微光,正如羽天齐所说的一样,裴云英和余音同时从这微光中感受到了亲切与温暖。
没有元神的肉体极容易被趁虚而入,哪怕是裴云英这样的修行者也不例外。
积年的怨气在察觉到地面上有一具空了的肉体,便像是豺狼见了生肉,几乎倾巢而动。
肉芽儿似的触手一根根从地底钻出来,两条捆住裴云英的脚,两条捆住裴云英的手,另有一条缠上了裴云英的脖子。
“师姐!回来!”余音操纵不了裴云英的肉身,只能连忙呼唤她。
可不知怎的,裴云英没有回音。
滋滋——
滋啦——
肉芽儿带刺,缠紧的同时,刺就已经扎入了裴云英的血肉之中。
伤处有乌黑的纹路晕染开。
眼看着肉芽儿都要融入裴云英的身体了,余音只能操纵着黑龙引腾空,用黑龙引连通裴云英的灵脉。
照常理说,在他人丹田做客的元神,是无法操纵其肉身的,即便是其元神出窍的情况下。
若真要附体,有一长串冗长繁琐的仪式,更有非常重要的准备工作。
如今,余音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法阵符咒都没画,竟然是直接就控制了裴云英的身体。
轰的一声,裴云英的身体爆发出了无数团黑色的线状物,将那些肉芽儿炸开之余,还将它们冲击得连渣都不剩。
“宵小污秽,岂敢现世?!”余音喝道,她徒手抓住重新凝聚的肉芽儿,两厢打结后,把它摁进了脚下的泥地中。
两根没了,又有两根伸了出来。
打是打不完了,余音侧身摸了一把腰间,没摸到千机囊,干脆内扣两指扎在手臂上,噗呲一下,扎得鲜血直流。
第七十九章 幻象
回看地底。
裴云英正对着自己身前的这个法阵,瞠目结舌。
她没有发现自己与地面上的余音失去了联系,也没有发现自己肉身的异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法阵中浮空的那个幻象所吸引了。
幻象是余音的模样。
其手脚和脖子上都被套上了玄铁扣,面上有黥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中正有灵四字。
这不是镇恶胎的法阵。
正当裴云英要靠近一些时,外层的禁制瞬间爆炸,引出雷霆之力,想要以此将裴云英驱逐开,却被裴云英弹指间化解了。
禁制一解,裴云英就更靠近那幻象一些了。
飘忽不定的幻象内,有一团漆黑的不明物,明明还没有确认那是什么,裴云英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起来。
“师父,我真的不能带音儿出去吗?”
“师父,音儿好可怜,整日待在返仙林里……连新入门的那些小弟子都下山历练好些次了,音儿为什么不可以?”
早先年间,裴云英也曾想着替余音求情。
但得到的只有高玉面带慈爱的拒绝,拒绝之余说的,无外乎是那些已经听腻了的话,又或者多一些无奈。
慢慢地,裴云英的生活中就不再只有余音,她需要顾及宗门里的大小事务,需要照顾新人,而当她抽空去到返仙林,对上余音那略带期盼的眼神时,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师父的那套说辞。
-我是为了你好。
-外面很危险。
-你不过是金丹期,要是出了事,我们该多难过?
-乖乖待在返仙林里,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师姐会为你带回来的。
聪明如裴云英,当然会在这三千年里察觉到许多端倪,比如余音在返仙林的衣食住行全是师父在安排,比如余音日常掉落的头发和断掉的指甲都被收起来。
师父的回答不是没有破绽,可对裴云英来说,如师如父的高玉天然便带着一股值得信赖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形中让裴云英忽视了那些端倪与破绽。
那团黑色的。
是头发吗?
是头发吧。
师妹的头发。
当中或许还包裹着一些指甲碎片,加以中正有灵的法阵之后,这些东西便等同于师妹本身。
什么恶胎,什么赤地千里、流血百万,都不过是欺骗她杀害师妹的把戏而已,枉她修炼这三千年,倒头来,真与假都分辨不清,白白叫师妹丢了性命。
膨胀的愤怒快要吞没裴云英的意识了。
然而就在这时,最后一层包裹着幻象的法阵被触发了,陷入内疚与恼火的裴云英没有任何防备便被拉入了一段记忆当中。
紫竹林,白鹤,红衣余音。
“师姐,你下回去灵兰秘境是什么时候?那日你带回来送我的嗅玉被师父没收了,他说这种亦正亦邪的东西我不能碰,会有危险。”余音跪坐在地上,身子半倚靠着身后白鹤,脸上无不失望。
裴云英看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不耐烦,之后又故作温和地俯身拍了拍余音的肩,说:“没事,下次我把上面的魔息抹除了再给你,这样师父就发现不了。”
所谓嗅玉,是一种从蜃兽妖丹中剖出来的,可以夜里入他人之梦的美玉。
当年,裴云英将嗅玉从灵兰秘境带回丹青山之后,也没替余音着想,直接应付似的丢给了她。而余音拿着它都还没焐热,就被师父发现了。
如果当时的裴云英有去细细琢磨,又或是少一些不耐烦,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真相。
可她没有。
她只觉得余音很烦,觉得余音尤其不懂事,不知道顾念着她去一趟灵兰秘境需要耗费多少灵力,也还有一些委屈,毕竟她每一次的灵兰秘境之行,都称得上是生死攸关。
余音在裴云英的眼中,慢慢地就成了一朵只能捧在手心里的花。
无用。
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将裴云英从这段记忆中拉了出来。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那个幻象,不,不是幻象,是幻象中的那一小团头发,幻象本身则是在须臾间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
置身于其中时,裴云英甚至失去了挣脱的力量。
可当裴云英在这水球里待久了之后,她发现这水团像是在保护她,不光是没有伤她的意思,而且还给她愈疗着刚才破禁制带来的伤。
至于刚才幻象中的那一团头发。
它宛如活物一般,缠绕在了裴云英的右手上,随流动的水轻摇慢摆着。
水球只存在了很短的一会儿。
等到水球消失的时候,裴云英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朝地面的方向飞了过去。
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
余音让出肉身供裴云英元神归位,跟着喊道:“师姐,快走,这里要被我弄塌了。”
地牢里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在震颤着,石头垒成的墙一块块倒塌,通外外面的路早已经已经塌了,供裴云英离开的,是余音方才与怨气交手留下的一处大洞。
“发生了什么?音儿,你还好吗?”裴云英掠身而出,于半空中看着檀楼垮塌成废墟后,转目看向了东面。
那里有一股不易被察觉的视线,时有时无。
“我没事……师姐在底下看到了什么?”余音躲入丹田后问道。
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有办法一心二用,去看裴云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在之后檀楼要倒塌时,不得已用从应成英手上学来的水龙术强行拉回裴云英,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我看到了——”裴云英抬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那些原本应该在她手上的黑发不见了,连缠绕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
“师姐,他来了。”
余音留下这么短促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气息都彻底消失。
因为檀楼倒塌的动静而聚拢过来的人们畏惧地看着裴云英,无人敢上前制止她,也无人敢率先逃跑,他们知道,如果裴云英要杀人,谁都跑不掉。
“云英,你还要一错再错吗?”高玉带着银色面具,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朗声道:“还不下来,随我去请罪!”
第八十章 心声
余音是故意将檀楼弄塌的。
在重复了数次与肉芽儿的交手之后,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这些源源不断地滋生的鬼东西了,情急之下,她选择了借裴云英的血肉来施术。
裴云英底蕴醇厚,余音不问自取,那结束后必然会受到反噬。
但其实反噬与爆炸一样,都在余音的预料之中,不光如此,余音甚至已经将爆炸后可能引来的人也思考了进去。
高玉会来吗?
他来了之后,会如何处置裴云英?
除了这些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高玉来之后,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她该如何去避免被他察觉?
几乎是刹那间,余音就想到了一石三鸟的法子。
她心甘情愿地承受借灵的反噬,如此一来,既能除掉那些肉芽儿,又能毁掉檀楼,让高玉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出底下的东西被动了,更能削弱她自己的元神,让她虚弱到无法被高玉探灵探到。
本来还神色惶惶的人们在见到高玉之后,一个个都淡定了下来。
裴云英掸了掸袖摆的灰尘,抬手拨过耳鬓的碎发,落地问道:“师父,我需要认罪吗?我需要认的是什么罪?我需要去向谁问罪?”
这些话其实非常符合裴云英的性格,她宁折不弯,尤其是在认为自己杀余音是铲奸除恶的情况下,绝不会低头去认错。
听到裴云英这么说,高玉脚下一顿,因为面前,表情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旁人无法轻易窥探得到。
可余音透过裴云英的眼睛,透过高玉面具上仅有的那么两个细小的孔洞,清楚地感知到了高玉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些许庆幸的松懈。
也是,对高玉来说,裴云英毕竟是一把好用的刀,这刀若折了,平白心疼。
“云英……”高玉继续朝裴云英的方向走着,“纵然是为了大义,你也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处决,弄得这人心惶惶,耽误了龙门宴这一大事。”
他宽大的袖袍中飞出一条玄铁铁索,咻地一下,卷至裴云英身边,将她的手脚锁住。
【你打算留她?我觉得还是杀了好。】系统从高玉这话里听出了要保裴云英的意思,当即反对出声。
“其他宗门的宗主不日就会赶到,等他们到了,自然会帮着我找补。”高玉不着痕迹地握上自己的右手,隐隐的疼痛使得他有些不耐烦。
这道门十二宗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是休戚与共。
当年那件事,哪一个宗没在里面捞好处?享了这么多年的福,让他们帮着圆场又能如何?
【所以这几天你不出门,还有这一层考究在里面?】绕是系统,都不得不嘀咕一句老奸巨猾了。
高玉无声地冷笑着,眼眸微垂,“我不晾上她几日,她如何能如此服帖?被千夫所指时,她才能看清,只有我才是她应该信赖的人。”
如果余音真的死了,那么高玉的计划大概是成功的。
可惜余音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隐约听到了系统与高玉于内海之中的交谈声。
初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地,才发现那细若蚊蝇、时有时无的声音是来自不远处的高玉,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难不成,高玉的丹田之中也有一个如我一般的存在?
余音以为是这样,又认为自己既然能听到那人与高玉的对话,那么那人和高玉极有可能也能听到她与裴云英的对话,是以心中愈发警惕,当下便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装死,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裴云英由着高玉捆住自己,也不挣扎,只是固执地梗着脖子去仰头望他,眼圈微红地问道:“师父觉得我错了吗?”
“云英,你为何不懂师父的苦心?师父不想伤你,但——”高玉走到裴云英的面前,抬手将她披散的头发归拢,“你杀音儿是事实,当时那么多凡人在场,这些凡人受了惊吓之后,来日必要散步于我云林宗不利的流言。”
清理他们的记忆,就又是一个相当棘手的活计。
说到底,高玉当时是希望裴云英能关起门来把这事悄悄给解决了,没成想裴云英受打击太大,直接冲动地在人前动了手。
这一动手,后续引发了相当多的麻烦。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是吧?你无非是担心他们要分享这灵骨。】
余音听到那个女人又说话了,这回大概是因为高玉走得近一些了,那女人的声音也就更加清晰。
【我先跟你讲清楚哦,我现在没办法帮你炼化她的尸体,你要么自己来,要么选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总之这灵骨是不可能像那次一样,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谁的尸体?
那次又是哪次?
“这事容后再议,要是云英能和从前一样,那么这事我当然是交给她来做最放心了……嘶,你给我的药到底有没有用?”高玉的话因为疼痛而只说了一半,“为什么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我又重新疼了起来?!”
【行了,这伤连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然那药就保不了多久,能管多久是多久吧。】
“师父,你为何不回答我?”裴云英的模样十分脆弱,仿佛在失去师妹之后,只剩下了师父这么一个支柱,若师父说她错了,只怕她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高玉四下看了一眼没有离去的人群,扬手将裴云英抬起,转身往来处走的同时,口中回答道:“师父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很难过……此地不是议事的地方,有什么事,先随我去任宗主那里致歉再说。”
“我不,我没有错,为何要致歉?”裴云英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神情悲愤,“师父,是你……是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
她被高玉拂袖一道灵力给打晕了。
江胜清是没料到这位人皮兽心的云林宗宗主会突然上门,口口声声说着要向他致歉,惊扰了他请来的贵客。
而歉意之余,高玉还表示要见一见老朋友,也就是玄照宗的宗主——任长青。
第八十一章 连哄带骗
开什么玩笑?!
江胜清穿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家师父悬崖勒马。虽然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但身为大师兄,他有的是法子将师父带离陷阱。
什么十二宗共荣,不过是高玉的又一出把戏罢了。
他哄骗其他宗主,甚至哄骗那些不周的二愣子们参与到其中,最终可不是为什么共同繁荣,而是为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替罪羊罢了。
真到了清算的时候,他这个双手沾染鲜血的伪君子却是最安全的那一个。
抬眸看着不远处的高玉,江胜清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嘴里说道:“家师最近身体不大好,高宗主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但请和胜清说就是了,胜清如今是玄照宗的掌事,只要不是天塌了,胜清都能做主。”
听江胜清这么说,老练如高玉,如何不知道这是托辞?
再说了,高玉本来就不信任江胜清。
他一直觉得江胜清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很有问题,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注意,之前任长青匆匆归还灵骨和幻胎时,他就怀疑过是江胜清捣的鬼,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
不过,如今到底是玄照宗在承办龙门宴,高玉即便是不想给江胜清面子,也得给他身后的玄照宗面子。
所以他只是轻轻出了一口,侧身将后头昏迷不醒的裴云英带进来,说:“没有什么大事。想必云英将檀楼捣毁一事江小侄已经知道了,来日我云林宗会将檀楼复原,并帮玄照宗达成一事,以表弥补之心。”
做长辈的,话到了这份上,江胜清总归是要请人进去坐一坐的。
这一坐,便到了夜里。
高玉想方设法地想要从江胜清的嘴里打探任长青的消息,而江胜清背脊冒汗,严防死守,绝不给高玉半点儿机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任长青大半夜不睡,举着灵控牌过来找江胜清,人刚进院子,声音就已经传去了里屋。
“胜清啊,这把我怎么就又输了?你给看看,是不是你这东西坏了?”任长青都已经鸡皮鹤发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连鞋都没穿好,就闯进了屋里。
【任长青这样子,倒是不怎么显老。】
“他修为不退反进,这几十年恐怕有什么奇遇。”高玉如此思量了一下,起身拱手向任长青一礼,喊道:“任老哥别来无恙啊。”
“哟,高老弟啊。”任长青是个乐呵性子,连忙拉着高玉到一旁,笑嘻嘻道:“你瞧瞧,这可是我徒弟弄的宝贝,好玩得紧呢。”
不大不小的方块由白色边框包裹着,当中是一些灵动又富有色彩的小人儿,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打架。
“这倒是新奇,如何得来?”高玉虽然敷衍,但声音倒是听不出破绽。
【别跟江胜清有什么纠缠。】
看到任长青手里的东西后,系统大约清楚了江胜清的来路,但它不知道江胜清手头有没有系统,若有,它不能作出损害同僚的举动。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一下高玉。
“怎么,他有什么问题?”高玉心头一紧。
【没什么问题,但这人油嘴滑舌的,不好对付,你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高玉只当系统过分小心,没放在心上,转而与任长青闲聊道:“任老哥最近忙什么?龙门宴这么大的事都不见露面的,这是打算培养江贤侄了?”
任长青眯着眼睛一捋胡须,哈哈笑道:“胜清能独当一面是好事,我也乐得清闲了。”
江胜清已经被高玉斜了好几眼了,但他只当看不见,撑着下巴坐去任长青右边,看他们闲聊。
【任长青这老头子说不定已经被江胜清给糊弄了,既然他已经退出了渎神计划,你其实不用强留他。】
余音在昏迷的裴云英体内,听了个明明白白。
渎神。
这两字何其凝重。
“任长青的晖音决于我有大用。”高玉短促地回答完,又开始和任长青攀谈。
如此一聊,直过了半夜。
坐旁边百无聊赖的江胜清也不知怎的,突然打起了瞌睡。
“任老哥,你可知道最近楚国的事?”高玉一勾唇角,口头的话题来了个大转弯。
任长青聊到兴头上,猝然被这么一转移话题,愣住了一会儿,才回答道:“略有耳闻,胜清还派了好些人过去帮忙,但杯水车薪啊。”
依任长青之见,楚国的问题出在根系上,不斩草除根那就后患无穷。
“我这儿有些消息,任老哥愿意听吗?”高玉指尖把玩着一颗玲珑玉球,他屈指一弹,那玉球飞去半空中,噗的一声化成了一副画卷。
画卷中的是楚国。
“如今楚国已经暂时安稳下来了,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高玉朝后一靠,翘着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皆是在当年任老哥非要留下的那恶胎之上。”
高玉对任长青,可谓是连哄带骗。
余音从旁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爬起来给高玉几刀,可她只能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
“高玉,你的意思是——”任长青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斜眸看着高玉,疑问道:“余音已经死了,她纵然有不周的血统,经过你这三千年的分化,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量去在楚国作祟才是!”
轰!
一记炸闷雷在余音的脑海中炸开。
乱麻似的思绪将余音扰得呼吸仓促了几分,她立刻收气屏息,却已经晚了。
“谁!”高玉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不由分说地兜袖落下了一个禁制,既防着人往外跑,也防着外面的人进来,“识相地就立刻滚出来!”
任长青没有察觉到那个稍纵即逝的气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后,认为高玉既然敢这么说,就是已经十拿九稳了,当下连忙抬手去拉住高玉,又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办?当年是我太过优柔寡断,留了她,却不敢养她,只能求着你照顾她这三千年……属实……属实是我的不是。”
到这时,任长青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愧疚。
第八十二章 别人的师父和徒弟
任长青已经活了很久,甚至一度踏入泥潭,只为这天下苍生大义。
但人一旦活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胆小。
而且,修行者们往往会比他们所轻视的凡人更加畏惧死亡。
因为他们已经感悟过这天地间的玄妙与庞大,看过春生秋死,己身修为却日益趋近瓶颈,不破,则身消神陨,遁入轮回,与这广袤天地再无际会之可能。
谁又不怕呢?
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归根结底也还是人。
过去的任长青心怀仁义、有胆识,肯为了普罗大众去陪高玉屠神,也肯为了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的性命而力排众议保下。
三千年后的他,却胆怯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昔年的心软在如今埋下祸根,引得无数无辜的人丧命,愧疚和后悔就像是跗骨的虫蚁一般爬满他的内心,甩不掉、逃不开。
花白的长发开始哆嗦,握着灵控牌的手甚至险些没握得住。
戴着面具的高玉将任长青的神情尽收眼底,但高玉并没有立刻回应任长青,而是扫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了江胜清的身上。
刚才那道气息实在是隐藏得太快了,是这小子醒了?
还是这房子里藏了别人。
系统也忌惮着江胜清,催促着高玉尽快搞定任长青后离开,【他还没醒,但难保,任长青的情绪已经被你酝酿得差不多了,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变数这东西,控制得最少最好。
不信任系统结论的高玉眉头一皱,一道极不起眼的灵力波纹便自其眉心扩散了出去,他搜了整间屋子,搜了外面的院子,但唯独漏了昏迷在一旁的裴云英。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确认屋内安全之后,高玉回身一点点掰开任长青的手指,低沉地说道:“任大哥,冷静。虽然此时非是一家之事,但也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如何挽回?”任长青急忙问道。
“我已经将余音的尸体留存好,当年你如何做的,如今你亦如何做就是了。”高玉大手按在任长青的肩头,声音极其无奈,“此事原走不到这一步,但我这徒儿非要带余音出山,使其破了禁制,扰得天下大乱……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她过来请罪的原因。”
听到这儿,余音已经完全清楚高玉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要制止他。
可她能如何制止?稍有动静,高玉就能感知得一清二楚,更别提他身体里的那个诡异的女人了。
左思右想之下,余音探出了黑龙引。
裴云英与江胜清隔得不近,但黑龙引可以走高玉和任长青所坐的长椅后的小小缝隙而过,只要浓弄醒了江胜清,江胜清指定是不会让自家师父再与高玉沆瀣一气的。
黑龙引在阴影中蠕动着。
本来余音还有些担心,看到高玉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对任长青循循诱导,眼看着就要开工时。
啵。
黑龙引扎进了江胜清的后腰。
“卧!槽!”江胜清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摸着后腰高声大喊道:“嘛呢!嘛呢!疼死了。”
任长青被他吓得愣了神,偏头看他,连忙过去扶他,“怎么了这是?哪儿疼?来,师父给你看看。”
“没、没什么……”江胜清刚要数落任长青熬夜,一转头,看到高玉还在,登时就拉了脸下去,问道:“高宗主怎么还在?夜深了,我家师父身体不好,得去休息了。”
【别跟他起纠葛。】
系统及时出声提醒高玉。
高玉被一个小辈下了脸,本是要教训他的,听到系统说得这么严肃之后,只能作罢,拱手笑吟吟地告辞。
江胜清清醒了之后,如何不知自己刚才睡过去是有猫腻,转头又碎碎叨叨地与任长青说:“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老是不着调做什么?玩玩游戏得了,别想着外面那些屁大点的事,天塌了有你徒弟撑着呢,知道不?”
“是,是,听胜清的。”任长青掌心的汗也干了,眉眼微垂,脸上挂回了笑意。
前脚高玉带着裴云英离开江胜清的房间,后脚江胜清就面色严肃地问任长青:“师父你老实跟我说,刚才高玉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手摸在后腰刚刚疼的地方,指腹来来回回摩挲了几下,发现那其实是一排小疙瘩。
不对,不是小疙瘩。
是字!
‘高玉欲骗你师父’
七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任长青当年参与高玉的渎神计划时,是立过誓言的,不能说之余,任长青其实也不想说,不想将江胜清牵扯进来,免得害了江胜清。
担心江胜清打破砂锅问到底,任长青支支吾吾地找了几个借口糊弄江胜清之后,匆匆带着灵控牌又回去了。
既然师父不肯说,高玉又问不得,江胜清就想到了当时房间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此时,被高玉带走的裴云英已经苏醒了,她正跪在莲花苑正堂的堂前,一面承受着来自师弟师妹们的瞩目,一边承受着师父无声的威压。
如果是放在过去,裴云英杀了余音一事对乌子瑜等人来说,那肯定是要站在裴云英这边的。
在他们心里,裴云英一向英明神武,正气凛然,她不可能伤害自己的手足,更不可能平白造杀孽。若她要杀余音,那必然是不得已出此下策,是有什么苦衷,或是余音师姐做了什么错时。
然而到这时,跟着出来的这云林宗弟子,哪一个不是受了余音的救命之恩?日日的相处更是早就与余音交心,让他们信赖,并爱戴那个内敛、不善言辞的师姐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地难过。
好不容易苏醒的晏怀仁更是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他明明是托了余音的福才活了下来,可他连一句谢谢,都再不能说给她听了。
唯一一个绷着脸的,是羽天齐。
自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羽天齐很想冲上去撕开高玉的假面,但又知道自己实力如此不济,只怕开腔就是死期。于是,羽天齐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云英,余光偷偷地去觑着高玉,想要看高玉的下一步动作。
第八十三章 天下大义
良久之后,高玉总算开了腔:“云英,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着?”
【我觉得,与其你等着她帮你圆场,不如你自己先将她一军。】系统可不觉得裴云英这种二愣子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裴云英咚咚咚磕了三下响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徒儿错在不该带师妹下山,错在不该在接到师父的口信之后,仍旧固执地纵容着师妹参加龙门宴。”
这时候认错,倒是极快的。
高玉面具下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照他的认知,裴云英这时候应该是不会说任何一句话的,何况是认错?但这在另一种角度说明,裴云英有所成长。
不等高玉开口,系统又嘚嘚开始了。
【你这徒弟有点儿不对劲吧。】
【她怎么这么快就认错了?不对,虽然认错了,但这人的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错。】
【你这表情,挺满意?】
“我当然满意。”高玉望着堂下的裴云英,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一向学得快,往昔我不愿意让她插手这些,便从未与她说过,使得她越发笔直端正。但过刚易折,她要想在修为上更上一层楼,便得有如此的长进。”
实际上,包括磕头在内的一系列操纵,都是余音的手笔。
在知道高玉无法察觉到黑龙引之后,余音就放肆多了,不仅敢和裴云英交换信息,还敢明目张胆地用黑龙引支配裴云英的行动。方才裴云英脸上那种略带濡慕、懊恼、痛苦的复杂表情,正是余音摆出来的。
显然,高玉十分受用。
高玉在道门中声名显赫,余音就算让裴云英出面指证高玉是个小人伪君子,只怕也扳不到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示顺从,并为虎作伥。
【小心人家不服。】系统总觉得裴云英的脸色之下,隐藏着什么,但它实在弄不懂人类的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己最清楚。”高玉几乎是在裴云英认错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事,裴云英既然如此上道,那么往后留着她,于自己当然是有大用。
“你们可知道,余音为什么不能下山?”他转眸扫了一眼困惑的其他人,朗声再发问。
乌子瑜等人面面相觑,谁能知道这?他们此前只道余音师姐是不爱出门,怎么可能知道是不能出门?况且,就算出了门,又能如何?严重到要杀了她?这未免太过了一些。
高玉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裴云英的面前,说:“余音身上有足以撼动天下龙脉之气运,她留在返仙林内,则举世无忧,她离开丹青山,则天下大乱。”
说辞是从前便已经与那些宗门的宗主们通过气的,哪怕在场的人出去打听,也只会毫无破绽。
【你讲给他们听,他们要是说漏了嘴,如何办?】
“有些东西,本来就应该公之于众了,替他们背负,他们懵懂无知,反倒是害。”高玉冷笑一声,“蠢货不值得我劳神费力,也该让他们俯首赞颂了。”
其后,高玉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忽悠:
“此前,我曾在余音的身上设下禁制,这禁制能保南洲无忧,而当她离山之后,即便是再返回丹青山,禁制也失去了效用。”
“云英犯下大错,致使楚国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跪着的裴云英脸色一变,又俯首磕了三个头。
“所以她才需要亲手解决这个自己犯下的错误,还四海安乐。”
余音听得拳头都硬了。
高玉的这些话里并没有将余音置于如何邪恶的立场,但弦外之音便是将所有的罪恶都推到了余音的头上,并顺便把裴云英的手给洗白了。
斯人已逝,再去苛责活着的人,对活着的人又是一种伤害,瑞风率先过去扶起裴云英,哭着抱住她,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无非是自己这些天里,连看都不愿意去看她,打从心底里恨她,怨她。
“行了,眼下并不是我们叙旧的时候。”高玉温和地拍了拍瑞风的头,说:“余音的事,各宗宗主都清楚,所以我们会给余音的死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她和宗门都能保留颜面。”
这是对外。
对道门内,高玉已经决心将一切公布。
当然,是他所允许的那一切。
【被万人敬仰之后,你的一举一动可不会像这样轻松,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你再想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高玉想过这些,可他认为自己已经蛰伏得够久了,系统给的那些任务他一一做了,却始终看不到飞升的瓶颈,连云英都要先他一步。
哪怕只是伪雷,也足以挑动高玉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借来的东西到底不是自己的,你也好,其他人也罢,想要飞升会比过去那些修行者更难,你自己不听。】
说到这个,高玉的眼瞳都红了,闷声不吭。
余音没得听了,便控制着裴云英的身体,伸手拉住了高玉的衣摆。
“师父,请您给音儿一个体面的葬礼。”
念旧又合理的请求。
不向高玉如此请求的裴云英才是不正常的,也是会引起高玉怀疑的。
“可是……”高玉回神,声音故意哽咽道:“我养育了余音三千年,父女之情早已超越血缘,若非为了天下苍生,我怎会忍心囚她那么久?又怎会忍心看她送命?唉……”
【为什么我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拿捏到了你的心情?】系统对裴云英持有怀疑。
旁边的乌子瑜与辛道也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过去搀扶高玉,纷纷劝道:
“师父节哀。”
“师父,大师姐说的没错,我们的确应该给余师姐一个盛大的葬礼,如此一来,既成全了余师姐,也成全了宗门。”
“师父,您想,余师姐是为了天下大义而牺牲,大师姐同样是为了天下大义而出手,她们何错之有?她们是当世之人杰才对!”
莲花苑里一时间只剩下议论声。
在高玉的渲染下,余音死得悲壮,死得其所,而裴云英更是杀得义薄云天。
第八十四章 唤灵
太虚宗的宗主冯修到得最早。
他与他那爱徒宴子恪的性格倒是完全相反,除了十分热情善谈之外,对小辈还分外温和。
冯修一到无上楼之后,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既聊最近修为上的
一到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在江胜清的陪同下,又把新无上楼游玩了个遍,临了还去风云堂悼念了一下余音,神态诚恳。
宴子恪百般不满,也只能乖乖陪同。
到最后冯修与高玉去了天上阁小酌,留晏子恪一人回他们宗门休息的魂安苑时,脸上就已经只剩下不耐了。
偏巧秦如玉等着他的。
魂安苑前往来弟子一个个儿形色匆匆,头低着,连余光不敢去瞟那堵在院门口的娇俏身影,毕竟过往可是真有人眼睛因为觑了一眼而被整个儿挖下来的。
“宴道友这神情看上去不太开心呀。”秦如玉看到晏子恪之后,抱臂缓步走过去,笑眯眯地挤兑他道:“听说你陪着冯宗主在无上楼转悠了半天?啧,冯宗主怎么没回?”
“有话直说。”晏子恪的脸已经臭到了极致,多余的半句话都懒得说。
秦如玉抬手虚掩着唇,豆蔻染红的指甲比血眼刺眼,她佯装打了个呵欠,斜眸望着晏子恪道:“太虚宗是这般待客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些日子一来,看上去只有云林宗乱糟糟的,实际上其他宗门也没好到哪儿去。
死了人不是大事。
死了个云林宗的小废物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杀这个云林宗小废物的是云林宗的大师姐,是那个备受道门上下看重的裴云英,就是很大的事了。
裴云英的性格和为人即便是在与她有些过节的晏子恪眼里,那也是绝对没有得说的,若让他去判断,余音必然是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罪,才招致裴云英如此对待。
秦如玉在如愿被晏子恪请入屋内后,翘着腿坐在右侧宽椅上,折身撑着下巴看着他,说:“你家师父可同你说过了?”
虽然不太欢迎秦如玉,但晏子恪绷着脸给她上了茶。
氤氲的热气上扬,茶香卷着美人香丝丝缕缕纠缠着飘入鼻间。
“你指什么?”晏子恪吹了吹茶,轻抿一口,“老头子过来一趟,看到什么都感兴趣,唠叨的话就没听过。”
大概是喝了茶,心情好了一些,晏子恪的话也多了起来。
“今日晨时,我家师父虽然人没到,口信倒是到了。”秦如玉纤纤玉指把盏,慢条斯理地说道:“劳得她出来,说明这事就不是死了一个余音这么简单。也不知怎的,我看高玉那人,总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秦如玉的师父,也就是太生宗的宗主——鸠羽夫人。
道门中有三个茶余饭后最喜欢聊的,一个是云林宗三千年都没结成元婴的废物美人余音,一个是玄景宗的那位从不露面的雾里看花——姜卿,剩下的便是鸠羽夫人。
鸠羽夫人只是个世袭的名头。
而能够承袭这个名头的,是太生宗从万年单脉传承至今的一种名为唤灵的血脉。太生宗立宗之本便是唤灵,此后每一代唤灵孕育出的孩子,都会被当做太生宗宗主来培养。
到秦如玉这一代,传承鸠羽夫人之名的是颛顼令欢。
颛顼令欢一出世便自带金丹,长至九岁时,修为便已经突破化神,此后的每一日,颛顼令欢都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成长着。
直到……
三千年前。
本该飞升的颛顼令欢突然在自己的洞府中,用佩剑砍断了自己的灵脉,此后修为一落千丈也就罢了,甚至一度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没有办法料理了。
也是因为这个契机,才让颛顼令欢在一众弟子中,挑了秦如玉这个孩子到自己身边教养。
事实证明,颛顼令欢没有选错人。
秦如玉聪颖,机灵,她在被挑中时才不过练气中期,到如今参加龙门宴时,已经是渡劫入门了。而且,在刻苦修炼的同时,秦如玉还将师父颛顼令欢照顾得妥妥帖帖。
“少谈他人。”晏子恪拂袖给自己添茶后,偏头望着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来的螯虫,冷笑道:“我家老头子说了,余音是身负大气运者,当年便是因为这个,才留她一命。”
说来讽刺。
大气运者,三千年不得入元婴。
晏子恪不知道各种缘由,当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师父冯修说得可笑。
秦如玉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横臂在桌上,倾身说:“当年?你师父同你说了当年的事?巧了不是,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余音这事,我倒是被提点了个够。”
眼生媚,唇含香。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淬了毒的花儿有多么的恶劣,晏子恪恐怕会以为她是要找自己当道侣。
渐渐挪开视线的晏子恪坦诚道:“当年,余阙与如仪之所以会赶去不周,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可能牵动南洲的气运,妄想通过不周的势力来斩断这份联系,从而招致祸端。”
相对的,他希望从秦如玉的手上得到她所知道的信息。
秦如玉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说:“我师父说,这世间的灵气是守恒的。”
当世间诞生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时,天才往往会攫取庸才可获得的灵气,于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颛顼令欢是在飞升的那一瞬间悟到了这一点,随后才会自断灵脉,将自己的灵力悉数归还于这天地之间,并在之后的几千年内,孜孜不倦地赎罪。
是的,当时的颛顼令欢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她认为自己罪在贪婪汲取力量,罪在不知进退,罪在无视这红尘滚滚中的众生。
“你的意思是——”晏子恪脸色苍白地抬头,手中的茶杯滑落到桌上,哐啷啷洒了一圈茶水都没发觉。
“没错。”
保持着微笑的秦如玉抬起下颌,继续说道:“在我师父的口中,道门这几千年来百花齐放、昌盛无比,皆是因为高玉在暗中为我们截留了余音的灵力,”
晏子恪怀疑自己看错了,可他反复端详之后,还是在秦如玉那微笑中,看到了一丝不屑。
第八十五章 地母陨心
“你不信?”晏子恪问。
秦如玉撑着下巴,右手伸指拨着面前的杯子转圈玩,口中说道:“你信吗?你我修炼至今,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打拼,可不是她余音的功劳。”
况且,秦如玉最不信的是,这些话从前师父可没说过,高玉给师父去信之后,师父便同她这么说了,还要她权利配合高玉,免得出什么岔子。
“不尽信。”晏子恪如是说道:“如果余音身上真有这么多曲折离奇的事,那么裴云英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也就可以解释了。”
这一点,秦如玉也点了头。
“她要是私下动手,这罪名怕是要背着,且永远洗不清。”晏子恪说完,沉默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身前的茶水渍。
水渍当中,有一条黑色的线。
正当晏子恪凝神再看时,那黑色的线就不见了,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怎么了?”秦如玉懒洋洋地问了句。
晏子恪晃了晃头,蹙眉道:“行了,今日聊到这儿吧。”
明天便是龙门宴的最后一天,到时候一分出胜负,大概就知道各宗宗主是为什么会被高玉一一喊过来了。
“古里古怪。”秦如玉白了他一眼,伸着懒腰起身,嘴里嘟囔着:“今年与我们太生宗是没什么干系了,捞了他江胜清设的那点儿小奖,也不知道能得些什么。”
她背手出去,留晏子恪一人在屋内盯着桌子看。
当天晚上,余下那些宗门的宗主门都到了,他们之间有许久未见的朋友,也有相看两厌的宿敌,但最终齐聚一堂时,一杯酒也能暂时相安无事。
翌日清晨时分,缺席了酒会的江胜清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风云堂。
虽然这是一届龙门宴与往年大不一样,但最终备受瞩目的,还是那传统项目里的胜者。
照往年的规矩,比试中胜出的前三名在经过沐浴焚香以及吐纳灵气十二时辰,彻底净化自己之后,可以随江胜清进入龙门阁,接受龙门阁中地母陨心的洗礼。
江胜清知道地母陨心为何能给与那些人无尽的力量,也知道高玉必然是要像原剧情一样,将余音的尸骸炼化,重新融入地母陨心当中去。
但他是不能直接站出来去阻止高玉,或改变什么的,也就插科打诨一下,阻止自家师父趟这趟浑水了。
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着,妄图干扰它的,会被它狠狠地从脸上碾过去。
“大师兄,这是名册。”付云阳一溜小跑到江胜清面前,捧着灵控牌说道:“照隐宗的宿奎是第三名,擎天宗的渡魄是第二名,玄景宗的凤然儿是第一名。哦对了,大师兄,第四名是方翀,我们生门的人。”
各宗的首席原是不许出战的,但渡魄作为擎天宗新晋的大师兄,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修为在龙门宴之前不过是化神期,处于一个刚好可以参加的当口,结果谁知道,他在小组赛胜出的第二日,也就是余音被害的那日,突然间破了瓶颈,跨入了洞虚。
“宿奎,和方翀没意见吧?”江胜清只关心这个。
第四名和第三名没意见,那么渡魄这个第二名就可以保留。
付云阳摇了摇头,说:“没意见,方翀觉得既然渡魄参赛时够资格,那么最后他赢了当然也无话可说,能破境是他的际遇。”
“那就好,准备通知他们焚香沐浴,我去一趟高宗主那儿。”江胜清吩咐完就往莲花苑走。
江胜清虽然极其厌恶高玉这个伪君子,但没有撕破脸的当下,他该做的表面功夫依旧得做,尤其是在师父都吩咐自己配合他时。
莲花苑里,高玉和江胜清聊了几个时辰。
两人除开敲定余音葬礼的日期之外,还确认了另外一件事。
在龙门宴三位胜者进入龙门阁接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高玉要和诸位宗主进到龙门阁里一次,且其他人是不能随行的。
对此,江胜清心中了然,面上困惑,装出一副懵懂又畏惧的样子,没有多问。
于是乎,余音的葬礼最终是定在了龙门宴颁奖这日之后,到那时,凡人们各回各家,散修们也都一一离开,剩下道门这点自己人,就算可能发生点什么,也算是把变数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因为任长青拒绝了高玉,所以最后炼化余音尸体的人变成了冯修。
冯修没有任长青的那副慈悲心肠,也没有一个了解各种内情的徒弟,他光是看整件事所表象出来的好处,便已经足以被诱惑到。
即,地母陨心继续绵延万年,龙门宴更是可以直接改成一年一次,且不约束受洗礼的人数。
作为一个几百年都没能突破瓶颈,眼看着要大限将至的人,冯修根本不惮于背上什么天谴或罪责,若能以他这副朽木残躯换来太虚宗永世长青,他再所不惜。
【你确定你要带上裴云英?】
临出发前,系统再三确认了一下。
高玉点了点头,回道:“我不能进去,接近当年的禁制,这伤可能会更重。思来想去,云英代我进去,极好。”
他脸上的伤用余音的血肉涂抹之后好了许多,可手臂上的伤却越来越严重,甚至都能看到腐烂处的骨头。
并且,伤口处还时不时地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为了不让旁人察觉到这个味道,高玉只能给自己的衣袍熏香,一层又一层地叠着熏。
【我觉得你这伤暂时是医不好的,等我系统恢复了,给你全身扫描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你已经整整瘫痪了十六天了,半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等着靠你,我怕是已经半只脚踏入黄土了。”高玉敛眸,无不厌烦地说:“我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伤的缘由,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等到待会儿云英带走余音那尸体,我的伤应该会好。”
根源就在于余音。
伤起时,余音破了禁制,伤重时,他收了余音的尸体。
不愧是真神与素洛的后代,即便是死了,还能害他到此种地步!
第八十六章 龙门阁
龙门阁在地底下。
青竹夹道,玉石做阶,走到底之后,弯弯斜斜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堵银龙盘金大门,上书‘跃龙门’三字,左右各站着一个脸颊圆润的双髻童子。
童子是假的。
会说话,会做事,但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江胜清的傀儡人偶。
他很厌烦过去龙门宴时,挑选净衣童子那一套。
承办龙门宴的宗门通常会将那些不满十二岁的,与余音生辰一样的孩子从各宗遴选而出,让他们沐浴焚香,在灵石铸成的封闭房子里吐纳一个月,然后再从他们当中选出资质最好的两个,封其为净衣童子,守龙门阁至洗礼仪式结束。
当然,对外肯定不会说是依据余音的生辰而选。
这些孩子在成为净衣童子后,时时刻刻都会受到引诱,如果他们的意志有一丝动摇,则会被那些来自虚空里的诱惑之声拉入无间炼狱。
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需要沐浴焚香也是同理。
哪怕是主导落成龙门阁的高玉,也是从系统处知道了那些靡靡之音的可怕,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这些不详的力量是因为地母陨心里的余音,但没有办法去阻断它对人们的侵扰。
江胜清比他们所有人的都了解。
正如命运的馈赠一样,所有的礼物背后,其实都带着代价。
高玉挖空心思去攫取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又不愿意独自背负惩罚,便打着我为人人的旗号,拉着这三界众生作陪。
代价嚒。
过去的无数次龙门宴中,因为没能固守本心而殒命的修行者不计其数,那些作护持之用的净衣童子更是脸名字都没能留下。
江胜清虽然代行任长青的职责,但他并没有跟着其他宗主一起进入龙门阁,不光是没进,他连白玉阶都没下,给人开了上面的门就溜了。
付云阳见他那样,疑惑问道:“大师兄你害怕龙门阁吗?”
“怕?也算是吧。”江胜清抬手摸了摸鼻子,蹲在远处目送那些人下去后,抓着付云阳的衣领子到身边,说:“你也不用管为什么,大师兄做的永远是对的,你跟着学就是了。”
“所以大师兄知道方翀没有名次时,反而松了一口气?”付云阳举一反三。
“你小子——”江胜清忽而大笑,一巴掌拍在付云阳脑门上,起身道:“观察得倒是仔细!是,我的确松了一口气,那里面的东西会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同时也是一份枷锁。”
一份沉重得难以想象的枷锁啊!
相较于知晓一切的江胜清而言,余音虽然懵懂,却意外地拥有了和江胜清一样的戒备与警觉,她甚至在裴云英刚踏足白玉阶时,就连忙提醒了裴云英,让裴云英直接封锁五感,由她来操纵身体。
裴云英宠着余音,自然无不答应。
离裴云英不远的鸠羽夫人始终在瞟裴云英,她手里捏着块红粉帕子,稍稍掩着唇鼻,余光是不是会在裴云英身上,以及裴云英身后的姜卿身上徘徊。
姜卿如往常一样蒙着脸,环形的银色荆棘发冠上垂落了天女纱,外人连眼睛都别想瞧见半分,只能依托着姜卿的身形去猜测其容貌有多么绝世。
“鸠羽夫人怎么了?”照隐宗的宗主慎独道长转头见鸠羽夫人心神不宁的,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后,缓声问道。
鸠羽夫人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回答说:“无事,只是在想一些旧事,旧事罢了。哦对了,慎独道长您进来可好?昨夜喝得过了头,都忘了与你聊聊。”
白玉阶很长。
不过对这些宗主们来说,每一步都带着天地威压的白玉阶走起来十分轻松,长则长已,不过是多花些时间闲谈罢了。
这当中许多人其实已经数百年没有见过面了,昨夜一见,除了喝酒别的都没谈,今日倒意外地有了闲谈的时间。
只有裴云英与姜卿二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一路无言。
也许是觉得前头那些人聊得火热,自己不与后辈聊几句,怕被后辈觉得疏离,姜卿突然清了清嗓子,软言问道:“今日怎是你下来,你家师父呢?他伤势仍旧没好吗?”
高玉受伤在场的人都知道,昨日他也是用这个,躲避了酒会,想来是真的伤得不轻。
“回姜宗主,是,我家师父他为了帮助楚国恢复正常,这些日子一直劳心劳力,身上的伤也时好时坏。”余音低眉顺眼地回答。
越往下走,四周的青竹就越是暗色,翠绿中隐隐带着一抹紫。明明这地底不该有风,青竹叶却被吹拂得沙沙作响。
来惯了的宗主们并不当一回事,余音却心惊不已。
因为她听到了风中的哭泣,而那哭泣声……
像她。
“叫我姜姨吧。”姜卿看似冷若冰霜,实际上却和蔼得很,她并没有尝试着去靠近裴云英,却在言谈之间,尽力展现着自己的友好,“上一次见你,还是在虚永山上,一晃,便是百年。”
虚永山?
余音不记得师姐有去过虚永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忘了,或师姐没与她说。
姜卿宛如陷入回忆之中,喃喃低语道:“当时若不是你,我玄景宗可能要损失数十位元婴后辈……我本意是要亲自带着他们上门谢你,但那时你负伤,我便消了这个心思,不去打扰你。后来,我想送你些谢礼,你却一一退回,叫我挂念至今。”
在余音的提醒下,解了五感限制的裴云英却在内海中一脸茫然。她再度回忆了一下,这才摇头与余音说道:“我实在不记得,按理说,牵扯了这么多人,该是一件大事,我不可能忘了才对。”
从前但凡是发生了什么事,裴云英都会编做故事,说给余音听。
可如今,却出现了一件两个人都不记得的事。
越是细想,余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她们到底有多少段这样的记忆被毫无痕迹地抹去?
除了高玉,余音想不到还有谁能办到这事。
他抹去这些记忆的原因是什么?
还是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彰显一种掌控感。
第八十七章 变故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在宗主们走近后,朗声提醒道。
众人抬眸,这才发现白玉阶已经走完,到了龙门阁大门之下。若细细去听,还能听到大门上低浅的龙吟声,有清心醒神的功效。
余音的尸体在冯修手上,所以他走第一个。
轰隆一声,龙门阁的门被净衣童子念咒打开。
华光在门开时迸放。
这间屋子是当年高玉倾全道门最顶尖的灵石打造而成,每一寸都是高玉亲手刻画,金文遍布,妙音不止。寻常的法术在龙门阁内不会有任何效用,外界的任何探听之术也无法穿透进来,可以说是道门第一铜墙铁壁。
偌大的龙门阁中,两条金色的巨龙头朝下,尾接顶,以一种俯冲的姿态张牙舞爪地吐息直指中央的一团泥褐色刺球。
那是一团十分巨大的球。
参差不齐的尖刺是这球的外壳,间隙中透光,能看到里面涌动着的金色流体,偶有芬芳外泄,并伴有含糊不清的低语声。
其他人听不清,余音倒是听的一清二楚。
在她的耳中,那些絮絮叨叨的,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低喃声,若非要说内容的话——
是她在返仙林里一个人闲着无聊时的嘀咕声。
到了这个时候,余音要还不知道这地母陨心是怎么一回事,那就白瞎她这么多天到处听壁脚了。只是,知道归知道,她掌心捏着附有高玉同心术的玉佩,什么阻挠的事也不能做。
高玉能透过玉佩,看到龙门阁内的一切,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只要余音操纵裴云英做出任何一点的反常举动,她出去之后,等待着她的就是死亡。
还是一尸两命。
“诸位,布阵。”冯修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其余的宗主倒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分列开,每个人寻了一处地面刻有莲花的圆盘站好,并屈指内扣,单手持器,嘴里念念有词。
余音只要学着他们做就是了。
她是有感觉的,冯修在伸手入千机囊中取出那一团灵力包裹着的不明物体时,她感觉到了那东西对自己的呼唤,那是一种相当不舍的眷念。
冯修的手在滴血。
当他双手捧着那东西一步步靠近地母陨心时,每进一步,他的手、脚、脸,都会出现不等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最终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了地母陨心之中。
即便是这样,冯修也没有停下过半步。
与此同时,其他人高喝一声,扬手朝向地母陨心,另一只手则转腕划伤自己,使鲜血与冯修手上那东西一并飞进了地母陨心之中。
泥褐色的刺球像心脏一样抖动了几下,簌簌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余音不需要用血,她要做的是将那枚象征着高玉的玉佩丢进去,否则之后收益的就不是高玉,而是裴云英了。
然而就在冯修转身,所有人都以为结束了时,地母陨心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啸。
强劲的声浪将在场的人统统震翻,无数黑色的丝线轰地母陨心中喷薄而出,却在眼看着要吞没整间龙门阁时,尽数收了回去。
冯修惨白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他并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地母陨心旁,去检查地母陨心的情况。
离裴云英最近的鸠羽夫人一面整理着自己的发冠,一面起身,嘴里嘀咕着:“上一次可不是这样,该不会要出什么岔子吧!”
她口中的上一次,自然就是当年构筑这龙门阁的时候。
“安心,若有什么事,冯宗主不是身先士卒的?”一旁的观叶宗宗主停风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扶着造化宗宗主一叶起来,嘴里不忘继续安慰她:“可有伤着?没事,待会儿要是再有什么动静,你便往我身后躲便是了。”
停风与一叶,是继余阙与如仪之后,最为道门艳羡的神仙道侣。
一叶却只是蹙眉甩开他的手,目光凝于地母陨心之上,问:“冯宗主,地母陨心可有什么问题?”
冯修没说话,摆了摆手。
不管是脸色还是精神头,冯修都已经差到了极致,再加之他这满身的伤,众人也就没继续在问东问西,过去搀扶着他往龙门阁外走。
其实冯修是察觉到了一点异常的。
刚才那些黑色丝线飞出来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十分娇滴滴的软语,听声音是个小丫头,说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冯宗主,我会来找你的。”
指名道姓。
冯修当然没有听错。
因为那是余音故意趁着所有人都心神大乱的时候,用黑龙引夹带了自己的一小段话,传音入密到了他的耳中。
即便是不能直接毁了地母陨心,余音也绝不会让高玉这么顺利。
龙门阁里的这点小小插曲没能影响到第二天的仪式,所以第二天天都还没亮,整个无上楼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所有人注视着那三位胜者,用最热烈的欢呼声,送他们踏上白玉阶,进入龙门阁。
“你们三人还记得昨日说给你们听的话吗?”江胜清遥遥站在白玉阶之外,抬手一枚小石子打在渡魄的肩头,问道。
“记得。”渡魄回身一礼,说:“固守本心,戒嗔戒欲。”
宿奎与凤然儿也跟着点了点头。
依据他们三人的排名,他们能留在龙门阁里的时间是有长短之分的,而留下的时间越长,危险与好处就越多。
江胜清嗯了一声,抱臂偏头瞧了一眼尽头那扇被全道门惦记的大门,又啰嗦了几句:“生死有命,际遇在天。见到地母陨心之后,一切造化皆由己,万万不可心生贪婪。”
到底是三条命,而且也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纵然是对强大的力量有所觊觎,也都是因为希望能用这份力量去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江胜清还是希望他们能活着出来。
“多谢江道友提醒,我们自会谨慎。”凤然儿拂袖转身,赤足一步步往下走去,她是继裴云英之后,唯一一个夺得龙门宴魁首的女修者,也必将对称为第一个在龙门阁里站稳一个时辰的修者。
要知道,第一名是可以在龙门阁里停留整整一个时辰的,然而当年裴云英只待了半个时辰,就面色懒懒地提剑出来了。
第八十八章 怪物
各宗宗主们行如自家后花园的白玉阶对三位年轻人来说,有些困难。
走在最前面的是凤然儿是最先感觉到那种压力的,仿佛是有一头猛兽在自己头旁低喘着,喷出的热气呼呼落在耳边、肩头,带来一阵没有味道的,仅仅是内心可以察觉的恶臭。
没走几步,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凤然儿的额角滑落。
啪嗒。
落在地上,却没有留下痕迹,仿佛是去到了另外的什么地方似的。
“凤道友,要不要歇会儿?”
后头渡魄伸手搀扶住宿奎,他们两个人的步子已经大大减缓了,身上的法袍更是湿得开始往白玉阶上滴水。
听到呼喊的凤然儿并不回头,但却不忘开口安慰他们道:“我没事,你们小心脚下!两层白玉阶之间,会生出细藤蔓来,若是被它沾上,轻则脱一层皮。”
重?凤然儿可不敢去试试那重。
也是听凤然儿说,渡魄才发现她受伤了。
白玉阶虽然没有血,但凤然儿的脚背上出现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血没有落到白玉阶上是因为凤然儿已经用灵力包裹住了自己的脚。
如此一来,凤然儿所承受的威压就更重了一些。
渡魄与宿奎这边倒没有看到藤蔓,只是他们肩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们每下一步而逐渐增强,若不是两人相互扶持着,只怕早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凤道友,你还好吗?”渡魄问了句。
“心中的渴求不同,所受到的阻碍也就不同。”凤然儿知道自己所要对面的是什么,可她毫无畏惧,她知道有所求就一定会有所失,亦知道力量不是平白得来的。
此后的每一步,凤然儿都走得无比地艰难。
余音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意外地能感知到这一切,她好似就在这三人的身边一样,看着他们三个人遭受着来自地母陨心的重重引诱,最终破除万难站在了净衣童子面前。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开门念咒,袖摆无风自动。
此前余音留在地母陨心当中的黑龙引,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在余音知道江胜清捣鼓的那个灵石石板正在为道门中人提供胜者入龙门阁的景象时。
吱呀吱呀的古怪动静在凤然儿跨入龙门阁的那一瞬间响起。
硕大的红色地母陨心当中,竟然是钻出来一个人不人,贵不贵的长手东西!那东西就露出半个身子,皮肤是泥泞的肉色,头上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光秃秃,像个肉球。
“嚯,我怎么变得这么丑。”余音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暗自嘀咕了一声。
坐在裴云英旁边的瑞风也跟着一抖。
瑞风不敢问裴云英,便偏头小声问羽天齐道:“羽师兄,那是什么?上次你进去可有那东西?看着怪吓人了。”
羽天齐摇了摇头,如坐针毡。
他今天本来是不想来的,却不知为何,裴师姐特意找上门,叫了他,让他不得不从。
风云堂里已经坐满了修道者,他们对于灵石石板上出现的场景感到惊讶,没进过龙门阁的自然和瑞风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进过龙门阁的那些人清楚,这绝不是地母陨心会有的东西!
可无人敢喧哗。
因为各宗的宗主正端坐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长凳上。
自己的宗主都没发话,那作为弟子的,自然就是稳坐如泰山,连神色都不敢有半点儿变化,深怕给自己宗门丢了脸。
瑞风也没有露出害怕的脸色,她只是揪着羽天齐的衣服不放,呼吸微屏,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肉瘤怪物。
“凤道友,这东西看着不太对劲,你先等等!”渡魄这头刚把宿奎扶着靠墙坐下,一转头,凤然儿已经拔剑朝那怪物劈砍过去了。
要是能被喊住,凤然儿也就不是凤然儿了。
只是她这一剑却没砍中那怪物,而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所挡下,两厢撞击出当当当的声音,半晌不绝。
其后,龙门阁内忽然间烟生雾绕,将横扫出第二剑的凤然儿给卷了进去。
烟雾散去时,厅中只剩下了有些茫然的渡魄和宿奎。
“要不要过去帮帮他们?”鸠羽夫人心里还惦记着昨天的意外,此时看到这东西从地母陨心里爬出来,就有些着急了,转头低声问坐在自己右边的姜卿,“这东西看着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徒弟可是不见了。”
姜卿隔着面纱看了一眼鸠羽夫人,没说话。
“宿兄,你在此吐纳等我,我去救凤道友。”渡魄不愧是大师兄,当下便抽出长剑,一步步谨慎地往地母陨心走了过去。
咯咯——
地母陨心当中钻出来的那个怪物突然发出了怪笑声。
“你们这群口口声声苍生大义的伪君子!你们靠着这地母陨心千年不倒,靠着吸取她人之血肉而强大己身,你们午夜梦回时,可会心安!”
它会说话!?
场下高玉的脸皮几不可闻地抽动了一下。
【这东西怎么还会说话?高玉,你是不是得过去看看,该不会是余音诈尸了?!】
“余音元神已碎,尸体也已经被冯修炼化,她不可能还能复活。”高玉不动如山,故作沉稳地回答:“冯修为了自己宗门千年振兴,自然会尽心尽力,这一点,不必担心。”
第一排最右边的江胜清眼睛亮了亮,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说话的怪物,心里不禁喝彩: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不能站出来撕了高玉的假面,不代表别人不行,对于伪君子被扯下神坛的戏码,他可太乐意做观众了。
“住嘴!你将凤道友带去了何处?!”渡魄扬手一道灰色的莲花打向那怪物,临了还十分仔细地小心避开了地母陨心。
可惜,莲花与之前凤然儿的那一剑一样,打的是地母陨心外围的那道无形屏障,轰的一声,莲花撞得粉碎。
又是一道刺耳的笑声。
怪物像人一样将手撑在地母陨心上,托腮俯视渡魄道:“她?她渴求力量,我送她去获取力量,有何问题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而来?”
第八十九章 心障
是余音在控制着怪物。
她本想一桩桩细数高玉的罪恶,但在看到强装镇定的高玉时,突然又改了想法。
于是她操纵怪物咔咔转动脖子,狞声问道:“你可认识余音?”
【得制止它!】
系统冥冥中觉得有点不妙。
高玉倒是比它反应还快,登时元神出窍,直奔龙门阁而去。
处在龙门阁里的渡魄并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他看着这个面目丑陋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它到底要搞什么鬼,所以分外防备地回答:“认识,不熟。”
“那从此往后,你该记着她。”
余音知道高玉元神出窍了。
失去肉身之后,她总敏锐地感知到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你们都该记着她!”
怪物那如粗糙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响彻在所有人的耳旁。
“你们应该永远记着她!
是她给了你们这精纯的修为。
是她给了你们了得窥无上大道的可能!
若不是高玉囚她三千年,用她血肉滋养着你们这群恶臭的修道者,滋养着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你们以为凭借你们自己的力量,能培育出如此多的天才吗?
笑话!”
“放肆!高宗主岂是你能诋毁的?!”渡魄涉世不深,对高玉相当崇敬,脸色大变着施术攻向了地母陨心,“看我不砍了你这妖物,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轰隆隆的动静在他的掌中酝酿,扬手间掷出的莲花一朵比一朵大,眼看着那屏障都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要被打破了似的。
余音在心中冷笑道:
我为什么要诋毁?
高玉,我要将你捧上那神坛,将你奉为至高,看着你处处受声名掣肘,看着你最终自作自受,跌入尘埃。
我要你珍惜的都粉碎,想要的都落空。
要你自己将自己送入深渊!
她抬头,以怪物模糊的视角看向龙门阁的大门,那里站着匆匆赶来的高玉,面色阴沉如黑铁,看上去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砰!
墙角的灵石突然间爆炸。
原本在风云堂里看戏的人们惊呼了一声,纷纷起身,他们看不到龙门阁里的情况了,有着急也是理所当然。
江胜清慢悠悠地示意后面的人坐下,朗声道:“安心安心,高前辈已经过去处理现场了,不管是三位胜者,还是地母陨心,都会无恙的。”
众人随着江胜清的手指看去,果然发现高玉仍旧坐在位子上,双目紧闭,俨然是元神出窍的模样。
此时的龙门阁里,渡魄和宿奎都晕了过去。
而高玉连跨数步走到地母陨心前,抬手便捏碎了怪物的颈骨。
那怪物明明没有五官,高玉却分明看到了它在笑。
【这东西有些古怪,别真是余音诈尸了。】
【抱元守一!小心被这地母陨心里的嗔妄之气所影响!我如今可没有办法帮忙涤荡内海污浊!】
系统的喊声已经逐渐离高玉而去。
他摇摇晃晃地撑着地母陨心,勉强站稳脚跟后,声音微颤着说道:“不管它是什么,它往后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地母陨心里,为这道门添砖加瓦,佑道门万年无忧!”
哪怕是即将要失去意识,高玉也依旧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从地母陨心当中拖了个人出来。
被救的,正是凤然儿。
凤然儿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抹虚无缥缈的身影从自己面前飘飘扬扬地飞了出去,而一旁东倒西歪的渡魄和宿奎脸色并不如何乐观。
帮助高玉元神归位的是系统。
但系统除了紧急将高玉调离地母陨心之外,再帮不上其他忙了,甚至光是做这一动作,就影响到了它其余机能,直接进入了宕机状态。
“师父!”
风云堂里的所有人看着裴云英突然激动地起身,奋力奔向高玉,随后高玉还真就摇摇晃晃了起来,将将倒在裴云英的怀里。
“师父你没事吧?!”明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余音,故意借着裴云英的身体大声喊着,脸上的神情显得情真意切。
冯修率先冲了过去,他一面招呼人过来为高玉检查,一面命江胜清将其他人遣散。
好好儿的龙门宴洗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大家一聚着,就在讨论那地母陨心,以及那个胡说八道的怪物。
怪物的话能信吗?
当然不能。
但那话到底是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砸了个坑出来。
“你们说,高宗主真做了那事吗?”有人突然起了个头,把话锋转到了高玉身上。
“嘘,说什么呢,高宗主霁月清风,能做那种事吗?!”
“做了又如何?高宗主便是做了,那也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吗?”
“这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吾等持道义,守道心,怎能借他人之力走捷径?若那怪物说的是真的,我们欠余音一个说法。”
“说法?你这可说小了,若真有这事,我们欠的可不是说法,是升仙道上的心障。”
那个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全道门的阻碍。
这一下子,说话的人都安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继续往下说,谁也都知道不能再往下继续说了。
裴云英打从门外经过,暼了屋内那帮子人一眼,没说话,走回廊进了隔壁的院落。
羽天齐拢着袖子站在院子里看裴云英进来,他想看裴云英,又害怕,刻意回避着视线,去看一角的落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去看那洗礼吗?”裴云英在施下隔音术后,问羽天齐道。
不知所以然的羽天齐摇了摇头。
院子是无上楼最东面的小院子,除了隔壁蓬玄宗的那几个弟子外,再无旁人,但裴云英依旧谨慎地用灵力探查了一下,才继续与羽天齐说话。
“那东西的话,听进去了吗?”
突然听裴云英说起这个,羽天齐脸色大变,连连摇头道:“没,没有,我当然不会信一个怪物说的话!”
余音让裴云英别逗羽天齐了,自己换上来,接口道:“让你去看,便是让你知道余音为什么死。她不是因为你而死,她只是命中该死。”
第九十章 生而怀璧,长于阴谋
“闭嘴!”
纵然理智告诉羽天齐不要对裴云英出手,但当他听到裴云英如此说余音时,冲动还是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砰!
巨大的冲击没能掀翻裴云英,反而是羽天齐被卷了出去。
“别那么冲动。”余音无奈掠身拉住羽天齐,二人与半空中连转几圈落地后,她才继续说道:“我不过是说了点实话,你就这么受不了了,那要是高玉过来,你岂不是要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从那天风云堂的闹剧之后,羽天齐就有点儿逃避的意思了,私下还和瑞风谈了几次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离开宗门。
余音的事令羽天齐产生了畏惧,甚至是厌恶。
畏惧是对那个怪物口中的话,而厌恶是对自己。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灵力的获取是建立在他人日复一日的受害之上,就会恶心,想吐,甚至一星半点儿的法术都不想动用,恨不得将灵力从自己灵脉中全数抠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他对裴云英动手时,只是干巴巴地挥舞着拳头。
正是因为知道羽天齐一蹶不振,余音才想着过来帮帮他,起码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独自背负着愧疚,最后郁郁寡欢地走完一生。
“她死了,又活着。”
余音靠近羽天齐,抬手拍在他肩头,目光温和地说:“天道对于她是没有半分垂怜的,生而怀璧,长于阴谋,三千年庸庸碌碌,最后死在至亲至信之人手中……她被迫做了那三千年的懦夫,面对自己如疑云一般的身世和未来无能为力,你却不同。”
羽天齐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
以上那些话怎么都不该由杀了余音的裴云英来说才对,哪怕那杀戮并非裴云英本意。可同时羽天齐又觉得裴云英说得极对,自己选择逃避,不正是懦夫的行为?余师姐是逼不得已,那他呢?
他这条命是余师姐救回来的!
他绝不能就这么害怕退却!
见羽天齐重拾斗志,余音这才背手往院外。
走了几步后,她又顿足回头,补充道:“高玉如今已经被架在了神坛之上,你若离开了云林宗,这底下看台岂不是少了一个看客?天齐,我希望你留下,好好看着那些不义之人是如何玩火自焚的。”
被余音惦记着的高玉此时十分地不好受。
有号称天下第一医修之宗的造化宗在,高玉就算伤及元神,那也是手到擒来。但是一叶宗主为高玉愈疗了一天之后,却依旧没能唤醒他。
外伤没有,纯粹就是醒不来。
若用灵识去探,也能探到高玉的元神已经归位,只是又和不在他身体里似的,久喊不应。
连余音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如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可以控制地母陨心一样,但这不妨碍余音欢欢乐乐地送高玉回宗门,自己则偷偷地溜去了之前余阙在残音里提及的碑村。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囚着高玉元神的,是那万里之外,被范榕和桃然从不周山地下揪出来的——
须伦恶童。
“看来余音的死帮了那两个狗东西一把。”囚玉浮在高空中,一路跟着底下疾行的裴云英,嘴里碎碎念叨着。
他怀里坐着的熙儿叹了一口气,问:“那大人费尽心思调教那个余音,不是白费功夫了?”
过了一会儿,不待囚玉回答,她有嘟着嘴埋怨道:“她也太蠢了,居然在明知道自己的师父和师姐有问题时,还对他们没有任何防备。”
“蠢不蠢的,容后再议。”囚玉蹙眉看着裴云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察觉不出来,“余音一死,能分割不周真魔血脉的子嗣就变少了,如今他们把须伦恶童救出来……”
道门与不周,不,是整个南洲大陆少不得要再来一战了。
那些偏居一隅,想要退避以求安宁的妖族也难幸免于难。
想到这儿,囚玉勾唇,差点儿笑出声来。
“大人不怕自己也被拖进去吗?”珠儿噗地一下从囚玉后颈冒出来,小胖手环着囚玉的脖子,说:“自古邪不压正,不周想靠须伦恶童一统天下,会不会招来那九天之上的真神的责罚呀?”
说着,珠儿还抖了几下。
“你也知道邪不压正啊。”熙儿回身朝珠儿办了个鬼脸,嘻嘻笑道:“但余阙不是死了吗?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真神。”
囚玉把珠儿抱到身前来,虚空一趟,略有些感叹地说:“所谓真神,不过是飞升得早一些的远古修者罢了,说到底,他们已经离开此间红尘太久,想要他们对着红尘生出怜悯,伸以援手,难。”
底下裴云英倒是没察觉到故意隐匿身形的囚玉,她一面赶路,一面掏出从瑞风那里顺来的地图,问余音道:“音儿,你在这间霍、余囊、离兮三处近幽冥的鬼村划记号是想做什么?我们需要先过去这三个地方吗?”
余音藏在裴云英的耳坠里,好玩似的抱着玉莲耳坠一晃一晃的,嘴里回答着:“那三处地方是我控制地母陨心里的尸体时,听到的呓语。”
其实她听到的东西可多了。
但那些东西更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呢喃,对旁人来说有无比诱惑性的东西,落入余音的耳中就只剩下枯燥了。
妖娆魅惑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些字眼,听多了令她生厌。
“先去碑村看看,范榕在碑村藏我爹的头骨,孟夏冰也是去碑村挖出的头骨,而我爹又说那里藏着一切的答案……”
余音啧了一声,突然抬头,神色非常厌烦。
“怎么了?”裴云英御剑的动作一停,手指探向耳坠,关心道:“可是有人跟着我们?”
虽然她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但难保高玉在回丹青山的过程中醒了,然后顺着她们的气息跟过来。
“不是,是另外一个烦人的东西。”余音看了一眼那个藏于云层中的囚玉,敏锐的感知令她直接穿透了重重术法,与囚玉来了个四目相接。
囚玉也吓了一跳,差点儿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