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青冥”首领
顾旭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童年时期,正在跟一个穿着金色衣衫的孩童打架。
那男孩生的身强力壮,顾旭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神志模湖。
随后,穿金色衣衫的男孩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一间小黑屋面前,一脚踹了进去。
“你就给我待在里面,不用出来了。”
那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把顾旭锁在屋内。
顾旭在小黑屋中大声呼救,不断对房门拳打脚踢,却没有人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
不知过去了多久,顾旭终于悠悠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灰黑色的岩石墙壁上有着澹澹的苔痕,空气中透着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
屋中唯一的光源,是旁边木架上的一根蜡烛,桔红色的火苗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他的身下是一张狭窄陈旧的木床。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它就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顾大人,您终于醒了。”就在这时,他的身边传来一个轻灵柔和的女声。
这个声音很熟悉,但纵然顾旭拥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力,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他偏过头,看见一个削肩细腰的女子守在床边。她穿着墨绿色短袄和绣花百褶裙,戴着一张半脸狐狸面具,面具下露出澹色的唇和弧线优美的下巴。
她露出的半张脸,她那恬静澹雅的气质,以及她身上的澹澹清香,同样给了顾旭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我睡了多久?”他在床上缓缓坐直身子,向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问道。
“这里是‘青冥’在新安县的一处秘密分部,”女子轻笑一声,回答道,“您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至于我的身份……顾大人,请原谅,我暂时还不想告诉您。”
“三天三夜……”顾旭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想必大齐朝廷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在外头等待着他。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在自己经脉中,灼热的真元澎湃奔涌,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显然,在休息三天三夜之后,他几近枯竭的真元已经完全恢复。
“顾大人,在之前的战斗中,您的真元透支得很厉害,险些伤到了根基,”绿衣女子接着说道,“所以,在您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们‘青冥’的首领‘文昌星君’特意给您服下了‘益神养元丹’,这样一来,你的真元就能在睡梦过程中迅速恢复,避免留下后遗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调侃的口吻道:“看您睡得这么香,这么沉,想必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吧。”
顾旭看着她,没有否认。
因为修士可以用修行代替睡眠,所以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顾旭几乎把所有的睡觉时间全部用来修炼。
虽然对身体无害,但他的精神却长期紧绷着,从来没有放松过。
看得出来,这个戴狐狸面具的绿衣女子很了解自己。
可顾旭想了又想,还是没能认出来她是谁。
这时他低下头,忽然发现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不再是那件朴素的青色布衫,而是一件干净无尘的白色单衣,其材质轻薄而柔软,嗅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件衣衫——”
“——是我替您换的,”未等顾旭把问题说完,绿衣女子就抢答道,“您原来的衣服,早在战斗中浸了一身汗,落了一身灰……我可不想弄脏这床新换的被褥。”
顾旭心想:原来我在昏迷中,竟不知不觉被人看光了啊。
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太在意这种事情。
于是他面不改色,客客气气地向对方道了声谢。
绿衣女子掩口轻笑,模彷着他礼貌的口吻,说了句:“不必客气。”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像春日里的一声莺啼。
然后她又说道:“对了,顾大人,我们首领说过,在您醒后,他想同您见一面。”
顾旭点头道:“没问题。我也正想亲自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对于“青冥”组织首领“文昌星君”的身份,顾旭感到非常好奇。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有如此多高手愿意替他效命,而且敢于在大齐朝廷铺天盖地的追杀下,给自己提供庇护。
…………
绿衣女子唤来三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替顾旭梳洗穿戴。
她们都戴着面具,令顾旭无法看到她们的真实相貌。
而她们每个人的手中,均捧着一件衣物,包括内衬、外袍和腰带。
绿衣女子则从她们手中接过衣物,亲自替顾旭穿戴上。
顾旭颇不习惯这种这种被人服侍的感觉。
“还是我自己来吧。”他说。
但绿衣女子却连连摇头,把衣物牢牢抓在手里:“‘文昌星君’嘱咐过我,要把您伺候得好好的,给您提供‘配得上身份’的待遇。”
“我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逃犯罢了,哪配得上这种待遇?”顾旭自嘲一笑道。
绿衣女子懒得同他争辩。
她二话不说,把那件绣着金线的黑色锦袍套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弯下腰,细心认真地顾旭系上那条玉质腰带。
接着,她又把顾旭推到一把藤椅上,取出一把小巧的木梳,青葱玉指在他的发丝间穿梭,很快就将他散乱的黑发绾成发髻,又替他戴上一顶白玉小冠。
做完这些后,她扶了扶狐狸面具,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怔怔出神。
“真是又俊了不少呢……”她喃喃道。
“你说什么?”顾旭没听清楚。
“我想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绿衣女子笑了笑,“像顾大人这么英俊的男子,就应该多花点心思打扮下自己,才能充分把您的美貌彰显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用的铜镜,摆在顾旭的面前。
顾旭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五官标致,仪容昳丽,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在他的记忆里,每次他境界提升,都会有人夸他“长得比以前更帅了”。
可问题在于,书籍中从未提到过,修炼对一个人的外貌有改善作用。
莫非这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天赋?
顾旭暂时想不明白。
…………
随后,绿衣女子领着顾旭,来到一间昏暗狭窄的会议室。
屋里已有七八个带着不同款式面具的人,坐在一张陈旧的木制长桌两侧。木桌上摆放着七根燃烧的蜡烛,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长桌上首的那把椅子仍是空着的。
那是一把凋刻着精致花纹的官帽椅,椅背比房间里的其他椅子都要稍高一些。
顾旭心想,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应该是“青冥”首领“文昌星君”的座位。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右侧的一个高瘦男人忽然站起身来。他头发披散,戴着一张戏剧脸谱面具,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犀利而有神,彷佛能够看破这世间的一切秘密。
“你们都退下吧!”他用平澹而威严的口吻吩咐道。
他的声音也给了顾旭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顾旭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是,阁下。”
听到此人的话,在场所有面具人都站起身来,向其躬身行礼,然后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间屋子。
顾旭身边的绿衣狐狸面具女子本也打算转身离开。
但高瘦男人却忽然伸手指向她:“你留下来。”
于是绿衣女子停下脚步,乖巧地站在原地,双手合起放在身前。
看到这些面具人都对这个高瘦男人态度恭敬、唯命是从,顾旭暗暗猜测:这人应该就是那个“文昌星君”吧!
只是顾旭搞不明白,为何一个组织的领导,开会时不坐主位,反而要往偏处坐——难道这是一位喜欢“不走寻常路”的个性领导?
正当顾旭纳闷之际,高瘦男人又看向顾旭,语气和蔼地说道:“顾小友,快来这里坐下吧!”
说话时,他伸手指向旁边的主位——那把位于长桌上首处的高背官帽椅。
“我?”顾旭怀疑自己看错了。
“没错,”高瘦男人澹澹笑道,“这就是为你预留的位置。”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自己面具。
顾旭盯着他的脸,惊愕不已——
本应在洛京城里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驱魔司司首洛川,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司……司首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作为‘青冥’的头领,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洛川笑着反问道。
顾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隐秘组织“青冥”的头领,竟是大齐朝廷身居要职的圣人强者!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定会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
顾旭也终于明白,为何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会如此熟悉了。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我在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洛司首的声音?
难道是那张面具的缘故?
“快坐吧,顾小友,”洛川再次说道,“这算是你的老上级对你提出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话说到这份上,顾旭自然没法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坐到长桌上首的主位上。
随后,洛川又凭空变出来一套白瓷茶具,亲手给顾旭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叶。
“这是来自蜀地的蒙顶茶,”洛川介绍道,“大齐王朝的很多位皇帝,都对此茶非常喜爱,要求蜀地各州县年年向洛京进贡,称其为‘仙茶’、‘贡茶之冠’。顾小友不妨尝尝。”
顾旭抬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只觉滋味鲜爽、浓郁回甜。
洛川不愧是远近闻名的茶叶爱好者,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名贵茶叶。
短暂的沉默后,洛川又说道:“顾小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顾旭点了点头。
他心里确实有太多的困惑:比如洛司首与邙山鬼王达成的协议,比如洛司首和“青冥”组织的真实立场,比如洛司首对待自己的奇怪态度……
“尽管问吧,”洛川笑了笑,“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尽力回答。”
顾旭思忖片刻,说出了自己最迫切想得到答桉的问题:“为什么天行帝会突然想置我于死地?”
“这个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洛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飘忽,似乎顾旭的这个问题勾起了他遥远的回忆,“众所周知,大荒人族信仰的‘上苍’,是一位一体两面的神仙——‘太上昊天玉皇上帝’与‘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是她的两个化身。
“但实际上,‘太上昊天’与‘紫微大帝’是两位神仙,还是一对曾经生死相搏的死敌。”
洛川的这番话,再次在顾旭的心头引起强烈震动。
在大齐王朝所有神庙里,供奉的都是一尊一体两面的凋像,一面是“太上昊天”,一面是“紫微大帝”,分别对应白昼与黑夜。
而在大荒的修行体系中,大部分的祷文,大部分的咒语,也都包含了“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两个名字。
顾旭常常使用的“太上北极镇魔杀鬼符”,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可现在,洛川却告诉他,“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竟是两位互为死敌的神仙!
这简直突破了他一直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洛川饮了口茶,又接着说道:“另外,顾小友,我还想告诉你,我们所处的大荒世界,并不是真正的‘人间’,而是‘冥界’,是一座由‘太上昊天’亲手打造的牢狱。
“正因如此,大荒不仅鬼怪横行,而且没有‘天地灵气’,修士们只能冒着生命危险,借助阴死之气来修炼。”
洛川的这番话,让顾旭想到了在“赤阳子”坟墓前看到的幻像——
天上地下,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色铁网。
铁网之外,有熊熊烈火,也有来回巡逻的铁蛇铁狗。
每一个人的双脚上,都戴着一副灼烫的烙铁镣铐,烧得他们皮肉焦黑,鲜血直流。
更新晚一点
今天写到第二卷最后一章,内容有点多,从早上写到晚上都没写完QAQ为了剧情连贯,我就不把它拆开了,等明天写完一次性发出来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九天之上,是敌人(本卷完)
“大荒是一座牢狱。”
这是顾旭之前在赤阳子坟墓前得到的信息。
洛川的这番话,显然与之相互印证。
“我们认知里的人间,其实是冥界,”只听见洛川接着说道,“而我们认知里的九天之上的仙界,其实是真正的人间。
“九天之上并没有那种创造世界、与天同寿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有修炼有成、实力足以比肩神明的凡人。
“‘太上昊天’与‘紫微大帝’,便是其中修得大道的、最强大的存在。
“祂们最初是志同道合的道友,曾一起率领人族剿灭了妖仙一族,使得人族成为上界的霸主。
“但后来,因为意见分歧,二者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祂们打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直到‘太上昊天’使用了卑劣的伎俩,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作为失败者的‘紫微大帝’,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祂的追随者们,则被抹掉记忆,关押在冥界之中。
“在冥界这座牢狱里,人死后会变成新生的鬼怪,鬼被消灭后会重新转生成人。只要有人族存在,那么鬼怪永远无法斩尽杀绝。
“人与鬼之间不共戴天的血仇,实际上是同胞间世世代代的自相残杀。
“我们亲手杀死的鬼怪,在很多个轮回之前,可能是曾经与我们并肩战斗的战友。
“这便是‘太上昊天’对祂敌人的惩罚。”
在说话的过程中,洛川再也无法克制住情绪的波动,语气变得愈发慷慨激昂。
他把“太上昊天”四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对其怀有杀父夺妻般的深仇大恨。
“既然大荒是一座用于惩罚‘紫微大帝’追随者们的牢狱,”顾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么为什么还会存在着修行法门?”
“顾小友,你见到过飞升失败的空玄散人,也了解过赤阳子飞升之前走火入魔的事情,”洛川答道,“想必早就已经猜到过,大荒的修行法门是有问题的吧?”
顾旭点了点头。
在“奈何桥”上,那个长相跟他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年就对他说过,修行的第九个境界“登仙道”是一个骗局。
“其实啊,修行之法,本质上是‘太上昊天’布下的陷阱,“洛川继续道,“大荒都以为,只要修到第九境,顺利渡过天劫,就能飞升仙界,脱离苦海,获得永生。
“但实际上,所有尝试飞升的修行者,最终都会死于雷劫。
“或许在‘太上昊天’的眼里,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就是先让人看到希望,然后再把把希望生生掐灭。”
“也就是说,以前的那些飞升者,比如四大门阀的先祖,他们其实都死在了雷劫中?”顾旭微微皱眉,问道。
“是的,”洛川回答,“他们都死了。或者说,他们都进入了新的轮回。”
洛川的这番话,使顾旭心头凉飕飕的。
他忽然觉得,大荒的人族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个人都天真地以为,只要把巨石推上山顶,就可以终结苦难。
然而,待他们即将抵达山顶时,那块沉重的巨石便会滚下山去,前功尽弃。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司首大人,既然‘太上昊天’与‘紫微大帝’是一对仇敌,那么为何人们要把他们塑造成一位一体两面的神明,放到一起来供奉?”
“因为‘香火’。据我所知,若要登临那至高的境界,‘香火’的力量至关重要。由于香火之力关联的并不是神仙的本体,而是神仙的名号。所以,在战胜‘紫微大帝’后,‘太上昊天’就把‘紫微大帝’的名号占为己有,以掠夺原本属于‘紫微大帝’的那一份香火之力。”
洛司首的这番话,令顾旭想到自己不久前在龙门书院发表的一番言论——
他说,一个人的名字,可以理解成一道特殊的符篆,赋予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和存在的意义,也使别人拥有了认识他的途径。
随后他又大胆地提出猜测:像“太上昊天”、“紫微大帝”这些神仙的名讳,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符篆,既象征着神仙的权柄,也是连接神仙与信众之间的纽带。
而今日洛川的话语,显然证实了他的这一猜想。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识海之中的“回禄”符文——或许他也曾在不知不觉间,把火神“回禄”的名号和香火之力占为己有。
“那天行帝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顾旭继续问,“我记得,空玄散人对天行帝非常忌惮,还在崂山上通过藏头词留下了‘小心天行,莫求飞升’这样的话语。”
“天行帝,或者说,‘泰阿剑’持有者,是这座牢狱的看守者,”洛川答道,“‘泰阿剑’这件法宝,跟其他所有的名器都不一样——它是这座牢狱的钥匙,也是‘太上昊天’赐予大齐皇帝的权柄。”
说到这里,洛川停顿了片刻,反问顾旭道:“洛京城破的那一天,你是否看见了天空中的金色雷霆?”
“看到了。”顾旭点头道。
天上的动静实在太大。就算他那时在忙着杀鬼,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就是天行帝凭借‘泰阿剑’召唤的雷劫之力,”洛川解释道,“拥有‘泰阿剑’的天行帝,不仅能够临时借用‘太上昊天’的力量,而且还能操控天劫,剿灭牢狱之中的一切隐患。
“正因如此,天行帝的战斗力,远远超出寻常的第八境修士。
“邙山鬼王的本体被他轻松消灭,新晋真君赵长缨也被雷劫劈得奄奄一息——若不是我暗中出手把他救走,恐怕这位大燕国主称王不到一天,就中道崩殂了。
“我想,空玄散人之所以会对天行帝十分忌惮,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渡天劫的过程中,发现那恐怖的雷劫并非来自于天意,而是受控于天行帝。这让他心态崩塌,陷入绝望,从此变成鬼怪,开始报复世界。”
顾旭沉默不语。
他忽然很理解空玄散人的心情:为了飞升苦苦修行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遇到这种事情,不论换做是谁,应该都会精神崩溃。
“但是,承受神祇的威能,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洛川接着说道,“大齐历代皇帝在获得权柄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方面,他们会受到‘太上昊天’意志的影响,失去自己原本的个性和思想,变成替“太上昊天”看守牢狱的工具。
“即位之前,那些皇子皇女们中,有立志成为一代明君的热血青年,有贪图享乐的花花公子,也有驰骋沙场的骁勇战士。
“但即位之后,他们统统抛弃了原先的兴趣和理想,变得性格淡漠,无心理会世俗政务,也不会主动出手消灭鬼怪。
“另一方面,由于‘太上昊天’的力量过于磅礴,以凡人之躯难以承受,所以每位大齐皇帝的寿命,都要比同境界修士短暂得多。
“此外,借用‘天上昊天’的力量,也会对他们的身体和神魂造成反噬——不仅会损耗额外的寿元,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静休调养,才能恢复。
“所以,天行帝在击败赵长缨后,没法继续去追杀他,也没法亲自来对付你这个通缉犯,只能返回乾阳殿闭关休养。”
“看来在大齐王朝做皇帝,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顾旭感叹道。
想到那几个皇子为了皇位继承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过是成为替“太上昊天”看守牢狱的傀儡,顾旭只觉得非常讽刺。
短暂的沉默后,顾旭又提出了一个他很是好奇的问题:“司首大人,您为何能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
洛川知道“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恩怨情仇,也知道大齐皇室与“泰阿剑”背后的故事——知晓这些惊人秘密的人,肯定绝非寻常人物。
似乎是被顾旭的问题勾起了某些悲伤的回忆,洛川长长叹息一声,答道:“当初在上界的时候,‘紫微大帝’身边有几位忠心耿耿、深得信任的属下。
“他们以星辰为名号,分别叫做‘左辅’、‘右弼’、‘天魁’、‘天钺’、‘文昌’、‘文曲’、‘禄存’和‘天马’。人们将他们称作‘星君’。
“在‘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生死之战中,其余的星君都随帝君一起身亡命殒、魂飞魄散,唯有‘文昌星君’苟活了下来,被关押到了大荒这座牢狱之中。
“其实,‘文昌星君’本想与自己效忠的主君同生共死,奈何他肩负着帝君最后的希望,不能轻易死去。
“帝君临死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赐福,使得他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记忆。
“就这样,文昌星君牢牢铭记着当年的仇恨,默默等待了无数个日夜。
“直到这一世,他终于在这座令人绝望的牢狱里,看到了一线曙光。”
说到这里,洛川的目光灼灼盯着身边的顾旭。他的眼神不再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反而充满了激动的、狂热的情绪,仿佛熊熊烈火,随时都有可能把屋内的一切焚烧成灰。
“所以,司首大人,”顾旭平静地看着他,“您就是‘紫微大帝’身边的那位‘文昌星君‘?”
“是我。”洛川点了点头。
他的双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乎这个身份让他感到既骄傲又愧恨。
“您的真实修为,应该不止是圣人境界吧?
“一对一较量,如果天行帝的身上没有‘泰阿剑’,我能轻松赢他。”
“那我又是谁?”顾旭接着问,“若我只是个寻常修士,司首大人应该不会同我分享这些故事吧。”
“你当然不是寻常修士,”洛川忽然提高音量,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是帝君选定的继承者,是祂留在这世间的后手。待到你完全继承祂的因果、觉醒祂的力量之后,你就是新的紫微帝君。
“而我,可以算作是你的护道者。”
“因果……后手……继承者……新的紫微帝君……”顾旭在心头反复回味着这几个词,同时想到了自己的双重命格,想到了自己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想到了“光阴”与“乾坤”权柄,想到了自己只看一眼就轻松学会了‘流星走月’和‘星阵’法术……他能感觉得到,意识世界中的那个白发少年正面带微笑,轻轻点头,对洛川的话语表示赞同。
“难怪天行帝会突然想置我于死地,”顾旭无奈一笑,“他作为‘太上昊天’的鹰犬,肯定容不下一个‘紫微大帝’的继承人。”
“在此之前,我一直竭尽全力,尝试在天行帝的面前隐瞒你的存在,”洛川道,“因为大部分时间里,天行帝都在闭关调养他的身体和神魂,所以我略施手段,就成功诓住了他,甚至让朝廷通过了‘洛水大会优胜者可以进入皇室内库’这种不合常理的议案,使得你有机会拿到‘星盘’。
“然而,当你同‘星盘’建立联系的时候,‘太上昊天’的意志正好降临在天行帝的身上。祂一眼就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与‘紫微大帝’之间的因果联系。所幸,由于大荒和上界的通道已经被切断,‘太上昊天’无法真身降临,只能假借大齐皇室之手来对付你。”
顾旭低头看着桌面,目光凝重。
他自认为,前世今生,自己都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做一个寻常修士,与家人朋友一起,度过平凡幸福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上界神仙的因果和仇恨,被朝廷追杀,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只可惜,命运从不给他做选择的机会。
从“太上昊天”注意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向前,再无退路。
“‘星盘’是帝君当年使用的法宝,”这时洛川又开口道,“帝君战死之后,‘星盘’裂成碎片,坠入大荒。
“如果你能找齐它的碎片,将它重新拼合起来,便能继承帝君的一部分力量。”
“帝君的一部分力量?”
“还有一部分力量,藏在你的灵魂里,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它,去挖掘它。”
顾旭猜测,这所谓“灵魂里的力量”,应该就是指白发少年身上的封印——准确来说,是指隐藏在钉子下的“权柄”。
“您知道‘星盘’剩余的碎片都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帝君可能已经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给你留下了线索。”
“待我完全继承这些力量后,能够对付得了天行帝和他背后的‘太上昊天’么?”顾旭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不能妄下定论,”洛川摇了摇头,“不过我相信,那时候的你,一定会变得很强,非常强。”
长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把他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顾旭想了想,又问道,“司首大人,邙山鬼王曾对我说,您和它曾达成协议——”
“——是的,”未等顾旭把话说完,洛川就干脆地承认道,“我答应它,我不干涉它入侵洛京城、破坏‘天龙大阵’的举动,但我要求它保证,不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您是想借助它的力量去对付天行帝吗?”顾旭问。
“准确来说,是我想借它和赵长缨之手,去消耗天行帝的力量,最好能逼得天行帝使用天劫之力,”洛川解释,“我预计,经过那一战后,天行帝至少需要花近一年半的时间休养身体和神魂,才能再次使用‘泰阿剑’,承载‘太上昊天’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有一年半的时间,去寻找‘星盘’的碎片,觉醒灵魂中的力量,在天行帝有能力亲自出手对付你之前,成为新的紫微帝君。”
“一年半……”顾旭深吸一口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时间很紧迫,十二年内修不成圣人,就会身死道消。这听上去无疑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
但跟这个“一年半”对比起来,“十二年”却显得非常漫长。
“另外,顾小友,因为我需要待在洛京城里,扮演好驱魔司司首的角色,并时刻盯着天行帝的一举一动,所以我没法同你一起去寻找‘星盘’的碎片,”这时洛川再次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不过分别之前,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一件能够帮助你躲避大齐朝廷追捕的礼物。”
说到这里,他望向站在墙边的绿衣女子,对她说道:“还不快把那张面具拿过来?”
绿衣女子乖巧地点头称是。
刚才,在洛川和顾旭谈话的过程中,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屋中不起眼的位置,几乎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听到洛川的吩咐后,她双手扶住自己那张狐狸面具的两侧,把它轻轻往上推,似乎准备把它从脸上摘下来。
顾旭转头看向她,愈发觉得她从身材到声音到气质,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心想:如果问题真出在面具上,那么待她把面具摘下来后,我应该就能像认出洛司首一样,认出她的身份。
然而,狐狸面具才摘到一半,绿衣女子忽然轻笑一声,把它重新戴了回去。
刚刚露出来的半截小巧挺翘的鼻梁,又被严严实实地挡住。
顾旭觉得,她一定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随后,绿衣女子从自己的储物法宝中,取出另一张纯黑色的、雕刻着羽毛花纹的半脸面具,递到顾旭的手中。
“这是我们‘青冥’成员人手一件的法宝,”洛川指着面具,介绍道,“它不仅能够遮挡容貌,还能阻拦追踪和占卜法术,甚至从因果上切断你与外界的联系。
“当你戴着这张面具时,哪怕你站在与你朝夕相处的亲人们面前,他们也几乎不可能把你认出来。
“但是,这张面具也有一些副作用——如果你戴它的时间太久,它切断因果的效果将变得不可逆转。你的亲友会再也认不出你,甚至整个世界都会彻底遗忘你。
“所以,你每次佩戴它的时间,绝不能超过一天。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后,一定要记得把它摘下来。”
顾旭接过面具,对洛川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长桌一角——那里摆放着一面式样古朴的铜镜。
顾旭知道,那是洛川的本命法宝,能够跨越时空,看到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
“司首大人,我能否借用一下您的铜镜,看看京城那边的情况?”
“你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便是,不必跟我客气,”洛川微微一笑,把铜镜推到顾旭的面前,“再说,这面铜镜的力量,最初是来自于你手中的‘星盘’的。”
顾旭接过铜镜。
他的指尖刚一接触到铜镜表面,他就瞬间明白了这件法宝的使用方法。
他心念一动,铜镜上立即浮现出洛京城时家宅邸最近几日的画面——
包括卧床养病的时小寒,包括面带忧色踱来踱去的时磊,包括火炉中化作灰烬的婚书,包括院子里熊熊燃烧的聘礼……
然后顾旭收回右手,铜镜上的影像随之消失。
他自嘲一笑,没想到前世小说主角必备的“退婚”,竟然也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别难过,顾小友,”见顾旭盯着铜镜、久久不语,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安慰道,“以你的身份和潜力,只要能度过这一劫,今后何愁找不到女人——”
“——我不是在难过,”顾旭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撕毁婚约这件事情,应该并非出自时大人的本意。我只是很庆幸,时家父女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好吧,还是有一点的。但以我现在的境况,难过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先想办法活下去吧。”
听到他的话,洛川叹了口气,不再开口。他再次拎起白瓷茶壶,斟满了顾旭面前的茶杯。
…………
这天晚些时候,顾旭坐在床边上,手里摆弄着“星盘”,开始琢磨它剩下的几个碎片藏在什么地方。
那个白发少年曾经说过,“星盘”里暗藏因果之力,它的碎片就算遗失,也只会遗失在特定的位置。
比如“北方玄武之象”的那部分,就一定遗落在大荒的北方。
可就算仅是“北方”,也同样是一片极为辽阔的区域。
能否把这个范围再缩小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性地把神识的触角伸入“星盘”之中。
他的视野中霎时出现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星空很快出现一道道裂痕,变成无数碎片,然后显现出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片海洋无边无际,水黑而深。
顾旭知道,这里是“北冥”,是一片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大海。
“北冥,那可是在长城以北、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他默默心想,“要去那里,还得穿过兖州、东昌、幽州……”
正当他思考路线的时候,他眼前的画面很快发生了转变——
漆黑的海洋变得明亮起来,变成了纯净无瑕的蔚蓝色。
一座苍翠的小岛坐落在海上,岛上有亭台楼阁,钟鸣鼓响。
“这里是……东海上的蓬莱岛?”
顾旭还没看清楚,大齐三大宗门之一“蓬莱岛”就在他的视野中一闪而逝。
画面定格在东海中的另一座岛屿上。
那座小岛藏在白茫茫的浓雾背后,若隐若现,令人看不清楚它的真面目。
……
在找到这两个地方之后,顾旭的神识就从“星盘”中退了出来。
根据白发少年的说法,藏在北冥里的,应该是“北方玄武之象”碎片;藏在东海小岛上的,应该是“东方苍龙之象”碎片。
至于“西方白虎之象”,“星盘”暂时没有给他线索。
“出发吧!”顾旭对自己说道,“这次的路途很遥远。再不出发,时间可就来不及了。”
他一刻也没有耽搁,收好行李,揣着“闲云居”,戴上黑色半脸面具,向洛司首道了一声别,便从这间地下室里出发了。
他计划先去北冥,再去东海。
他已经扔掉了身上所有的丹药,但又不敢在大齐境内做补给。
所以前往北冥的路上,他可以尝试在幽州大燕国搞一些丹药。
就这样,十八岁的少年,孤身一人,踏上万里征程。
放眼望去,天上是敌人,地上也是敌人。
他必须得在这夹缝之中,为自己搏出一片天。
…………
“司首大人,我想请求辞去驱魔司郎中一职。”
待顾旭离开之后,身着绿衣、戴着狐狸面具的年轻女子解下腰上的玉佩,和一封事先写好的辞呈一起,放在洛川的面前。
“为什么?”洛川抬起头,看着她。
“下官能力有限,无法胜任这个重要的职务。”绿衣女子低着头道。
“不要撒谎骗我,”洛川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辞去官职,是因为顾旭。”
绿衣女子双唇微抿,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了笑,说道:“果然瞒不住司首大人。”
洛川问:“你是想同他一起去浪迹天涯,一起去寻找‘星盘’碎片吗?”
“是的。”
“唉,我知道你对他有点心思,否则你也不会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在他的身边,替他更衣,又给他喂药,”洛川叹了口气,“但你刚才也听到,他就算被退婚了,也对先前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我不奢求他能给我什么,”绿衣女子轻声道,目光似乎飘到了遥远的地方,“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他,万众瞩目,前途无量。他的身边,有欣赏他的大人物,有崇拜他的同辈修士,也有爱他的姑娘。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缺我一个。
“可现在,他失去了一切,没了地位,没了荣誉,没了朋友,甚至连未婚妻都没了……而且前路艰难,举世皆敌。若我不去陪着他,那么……
“那他真的太孤独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洛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好了?你要知道,在你递出这封辞呈后,你就是一介布衣,今后将失去大齐官员所有的权利,也将无法再通过驱魔司的途径获取资源。”
“我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但我不同意。”洛川拿起辞呈,把它重新放回绿衣女子的手中。
“为什么?”
“因为你不仅是大齐的官员,还是‘天钺星君’的继承人,留在驱魔司,会对他有更大的帮助。”
绿衣女子沉吟许久,眉头在面具下皱紧又松开,最终点了点头,缓缓道了句:“那好吧。我听您的。”
然后她话锋一转,又问道:“那我可以去送他一程吗?”
洛川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你去吧。”
…………
顾旭戴着面具,很快穿过大街小巷,走出新安城门。
他的身边人来人往。
但是没人会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待他走出新安县,来到城外的山坡时,乌云一层又一层地遮蔽了整片天空,轻轻地一阵凉风掠过,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顾旭也懒得用真元挡雨,就任由它落在身上,轻飘飘的,很细,很密,像扑粉似的。
埋头走了一段路后,打在身上的雨点忽然变少了。
顾旭最初以为是雨小了。
但他很快嗅到了一阵淡淡的、熟悉的清香。
他转过头,发现那个身着绿衣、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迈着轻盈的步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油纸伞伞盖向他倾斜,替他挡住了窸窸窣窣落下的雨点。
“诶,你可别淋着!”顾旭立即伸手抓住伞柄,让它歪向她的那一边。
让一个姑娘替他打算,无疑令他感觉很不好意思。
“顾大人,您这是在关心我么?”
“嗯……你说是就是吧。”
“能得到‘紫微大帝’继承人的关心,我可真是荣幸呢!”绿衣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只是这位继承人,好像不太聪明,竟然不会像我一样,用真元遮挡——”
“——我只是想节约一些真元罢了。”顾旭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善言辞的钢铁直男。以前跟时小寒待在一起时,就常常用言语把她哄得喜笑颜开。
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总会有些言语钝拙。
“你到底是谁?”他想了想,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我越看越觉得你很眼熟?”
“看来顾大人的心里头,从来都没有过我,”绿衣女子低头幽幽道,“才隔了一张面具,就认不出我是谁了。这让小女子很难过啊。
“既然顾大人好奇我的身份,那亲自看看不就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顾旭的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
她的手柔软冰凉,像是水凝成的一样。
“快揭开看看呀。”见顾旭愣住不动,她继续怂恿道。
顾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轻轻提起了这张碍事的狐狸面具。
绿衣女子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好像顾旭掀开的不是面具,而是结婚时的红盖头。
“原来是你。”顾旭轻声道。
映入他视野的,是一张清丽淡雅的脸。
细长的眉,清澈的眼,小巧的鼻,淡色的唇。
不抢眼,但很耐看。
但现在,这张脸却不复往日的精致。
眉梢结着愁绪,眼角残留着泪痕,还有一颗泪珠子,从眼眶中不听话地涌出来,弄糊了她的胭脂,然后掉落在她的衣襟上。
“很意外么?”她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声音像一阵婉转的风,在他的耳边绕呀绕呀,挠的他痒痒的。
“意料之中,”顾旭苦笑一声,说道,“上官道友,你可真会捉弄人。”
绿衣女子,正是上官槿。
只是在顾旭的印象中,她一直都妆容精致,做事干练,笑容端庄优雅,言谈落落大方,是司首大人的好助手,驱魔司的模范官员。
似乎从来都不会流泪。
“是什么事情,令你这么难过?”沉吟片刻后,顾旭又问道,“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告诉我。”
“你。”上官槿白了他一眼。
“我?”
“没错,是你,”她轻轻哼了一声,“自从你出现在我的眼中后,我就一直把你的人生当做一本故事书,来细细品读。我看着你修为突飞猛进,看着你愈来愈耀眼,本以为这个故事马上要走到大团圆结局——就像那些传统话本一样,书生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然后与富家小姐结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突然来了一个大反转,主人公毫无征兆地失去一切,从巅峰坠入了低古。
“作为一个忠实读者,我怎能不感到难过?”
和往常一样,顾旭依旧分不清她的这番话有几成真,几成假。
如果说时小寒是一张白纸,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心思简单得一眼就能看穿。
那么上官槿就是一个谜,一个让人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快擦擦眼泪!”顾旭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朝她手中递去。
但上官槿没有伸手去接。
“我替你难过,你就不肯亲自替我擦一下眼泪?”她蛾眉微蹙。
顾旭拎着手帕,有些犹豫。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上官槿忽然抛下手中的油纸伞,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双臂环住他的腰,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顾旭的思绪顿时一片空白。
仿佛坠入了一团温暖柔软的水中,又像是飘在清香四溢的云朵上。
“原来女孩子的身子真是软软的……”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上官槿抱着他,眼泪哗哗直流,却没有哭出声音。
她的妆容已经糊成一片,看上去像一只花猫。
“你这次远行……路很艰难……司首大人不让我跟你一起走……顾旭,你要保重啊……
“你一定要知道,就算你被全国通缉,就算你天上地下都是敌人,你也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的……”
话未说完,她又将他轻轻推开,一把抢过他的手帕,然后捡起被抛在地上的油纸伞,塞到他的手中。
“我回去了!”她朝他挥了挥手帕,哭花妆的脸上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下雨时,一定要记得打伞。”
未等顾旭回应,她便施展步法,如一阵风般,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雨依旧下着。
雨声呜咽,如泣如诉。
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清香。
顾旭驻足少顷,然后撑起伞,继续前行。
一刻也没有回头。
…………
(第二卷·见龙在田·完)
PS:9600字大章,终于写完这艰难的一卷啦!(明天补感言)
第二卷总结
最早在构思这本书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完了《进击的巨人》第三季,就很想写一个反转式的、不断颠覆原先认知的世界观——你以为是人族与鬼怪的二元对立,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会渐渐发现人和鬼都是同病相怜的、被关押在冥界的囚徒,真正的敌人是九天之上的“神仙”。
简介里的“人鬼同途”,没有灵气、只有阴气的大荒世界,还有境界名称特别阴间的修炼体系,其实都是暗示。
至于后面会不会再有反转……暂时就不剧透了^^
然而,开脑洞的时候酣畅淋漓,实际写书的时候却举步维艰。要写好一个故事,比布丁想象中的困难得多。
尤其是在写第二卷的时候,布丁更是感觉到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性。
作为一个天赋平平、缺乏经验的萌新作者,布丁没法像很多大神一样,脑子里只要有了灵感,就能提起笔来直接开写,还能写出一个灵性十足的故事。
布丁必须得有大纲,有详尽的细纲,提前想好自己每一章要写什么,才能流畅地写下去,否则就会进入卡文状态,枯坐一整天都憋不出几个字。
虽然有些时候也会冒出点灵感,写出一点些意料之外的情节,但是在大框架上,是不能有太大偏差的。
只可惜,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布丁就犯了“中途改大纲”这样的大错误,导致一段时间内,文思枯竭,剧情推不下去,写得很痛苦。
按照原大纲的构思,在第一卷的末尾,驱魔司向沂山进军,会被雪女的冰雪生物大军阻拦。
驱魔司修士以为雪女对他们怀有敌意。
但实际上,雪女人性尚存,她只是想阻止他们进入沂山——因为空玄散人在沂山搞事情,进去必死无疑。
顾旭会在黑色祭坛旁边遇到雪女。
雪女很馋他的灵魂,但她心中的人性,以及“陆氏凶宅”那段记忆,让她压制住了本能的冲动。
她与顾旭通过“惊鸿笔”沟通,开始合作。
因为“惊鸿笔”是九境强者留下的“名器”,两人通过“惊鸿笔”进行的神识交流,是不会被空玄散人发现的。
顾旭通过雪女,了解到了空玄散人的阴谋。
然后,为了对付空玄散人,也为了寻求自我救赎,雪女燃烧了自己的灵魂,给顾旭争取了破局的时间。
但她并没有彻底死去,而是变成了“惊鸿笔”新的器灵,随顾旭一起来到京城。
没错,就像在之前单章里说的那样,在原大纲里,女主是雪女。
毕竟在一個“人与鬼同为囚徒”的世界观里,女主如果是鬼的话,写出来会更有意思一点。
时小寒则是一个偏气氛组的女配,定位是“新手村任务搭档”。
按照最初的设想,陈济生会在第一卷结尾不幸战死,成为主角破境的契机。
时小寒则会继承他的“无愧剑”。
她会发现剑上刻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几个字,明白“侠”不是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号,而是一种“救济苍生”的精神。
经过这件事情后,她会变得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留在青州,守护家园。
这些内容,大家应该可以在第一卷里找到不少伏笔的。
但那时候,因为自己一时心软,没舍得给陈济生发便当。
因为一时冲动,又受到评论的影响,就把女主从雪女改成了时小寒。
毕竟布丁是个萌新作者,又是第一次写百万字以上长篇,没有太多的自信,对自己写的好不好,是没有概念的。
看到一个角色呼声很高,点赞很多,就觉得自己可能塑造了一个成功的、受欢迎的角色,就会忍不住给她加戏。
可实际上,从故事整体考虑,一个角色是否出彩,是否有魅力,并非取决于她的戏份有多少,而是取决于她在剧情中发挥的作用,取决于矛盾冲突中的成长与变化。
有些时候,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暂时性地退场,留下一些想象的空间,要胜过一直跟在主角的身边,变成一个对剧情没有推动作用的花瓶。
在改动大纲之后,我删掉了第一卷末尾大量雪女的剧情,并让时小寒去了黑色祭坛,然后跟着顾旭去了洛京城。
当时感觉写的问题不大。
但现在回想,若按照原大纲来写,应该会更好一些——雪女的自我救赎、时小寒的成长线、陈济生的精神传承……都能体现出来。
如果说,改动大纲对第一卷造成的影响,是让它“不够完美”;那么对第二卷前期造成的影响,就有些“灾难性”了。
因为最早对时小寒的定位是“新手村女配”,所以比起大部分仙侠文的女主,她的天赋、实力、家世都比较普通,也不像陆诗遥、赵嫣那样,身上有很多故事,能够引出不少可写的剧情支线。
像“妖神之体”这样的设定,都是后面补的。
因此,当她跟主角一起来到京城后,我发现除了卖萌和撒狗粮外,她基本很难在主线剧情中发挥出作用。
当时,我的思维进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女主要有女主的戏份”、“高人气角色要多出场,才能稳定追读”。
为了让时小寒在这天才云集的京城有表现机会,我临时构思了“元宵擂台赛”的剧情;为了弥补她的先天不足、让她能够跟得上主角的步伐,我又增加了“龙门书院”这个原大纲里没有的势力,给她找了个师父。
但是效果并不理想。
时小寒在元宵节打擂台的那几章,掉了接近一千订阅;时小寒进书院的那几章,又掉了五百多订阅。算是我整本书掉订阅掉的最厉害的几章了。
同时,因为改动大纲后,需要花许多时间去构思新的剧情,卡文特别严重。但当时为了拿全勤、争推荐,必须得保持日更。
很多时候还没想好要写什么,就得立即开始动笔。
为了保证更新量,就写了“打擂台”、“符道比赛”……这种非常传统玄幻的剧情。
有爽点,但除了给主角名望和资源外,对主线剧情没有推动作用,故事的整体节奏也变得非常缓慢。
除此之外,之前单章也提到过,卡文的另一个原因,是“剧情失去紧迫感”、“主角没有迫在眉睫的目标”。
有位大神作者说过,“如果要让一本书的剧情持续发展下去,需要让主角长期处在缺少某种资源的状态下——这样一来,主角才有着去努力、去冒险的动机”。
《长生》这本书的主线逻辑(天行帝睁眼之前),就是顾旭为了修到第七境,不断去争取资源的过程。
如果按照原大纲来写,第二卷的顾旭是孤独的,他藏着秘密,周旋在洛京各方势力间,如履薄冰,对司首也并非完全信任。
雪女器灵是他唯一的同伴,也是他不可告人的一张底牌。
他需要用智慧与手段,为自己争取资源,在京城扎根。
但当女主改成小寒后,不仅整个故事的情绪基调变得很轻松很日常,而且顾旭也不缺修行资源了。
以他稳健的性格,他没有理由再外出冒险。他完完全全可以宅在家里修成圣人,然后圆满大结局。
所以第二卷中,主角很多外出做事的动机,都来自于“司首的安排”。
因为主角没有自己的动机,所以剧情就显得很机械、很平淡,失去了张力,数据也掉了很多。
有作者朋友评价说:“按照你现在的写法,第一卷结束后,故事就进入了圆满大结局,男女主拯救了家园,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后面的内容,都可以当做是大结局后的日常番外。
“但是,写长篇小说,是不能把每一卷写得太圆满的。要留遗憾,后面才会有可写的内容。”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打破这种安逸的局面,从而让主角置身于危机和对资源的渴求中。
之前有书友建议我把小寒刀掉。
毕竟,“复仇”是古往今来各类小说中,最强大的情绪动力之一。
但作为一个爽文作者,布丁最终没有这么做。
毕竟大家看网文,就是图一个开心,能不虐,还是尽量不虐。
当然,这个思路也是可以借鉴的,就是要让顾旭和时小寒分开一段时间——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分开,还要切断资源上的供给,以及精神上的依赖。这样顾旭才会有做事动机,小寒也能成长起来。
冥思苦想很久后,我最终想到了解决方法,是“破而后立”。
以主角的身份,迟早是要站在皇帝和朝廷的对立面的。
只是按照原大纲,主角要等到第三卷的结尾,才会背负谋逆罪名,被全国通缉。在那之前,他会进入“神机营”,和其他天骄一起做任务、搞资源。
当然,在女主改成时小寒后,主角不缺资源了。“神机营”的那段剧情,也不是很有必要存在了。如果留着,会显得很累赘。
所以我就直接删掉了“神机营”的剧情,把世界观的揭晓,和天行帝对顾旭的通缉,提前到了第二卷末尾。
“洛水大会”之前,事业、生意、爱情……都在高歌猛进。
“洛水大会”之后,一切回到原点。
在这样的对比下,便有了矛盾冲突,也能让剧情有了张力。
目前看效果还不错。
之前因为卡文,再加上备考托福和GRE,断更了很长一段时间,追订已经差不多彻底烂掉了。
我也已经放弃追求成绩,只打算把这本书认真完结掉,就当是总结问题,涨涨经验教训。
但没想到,在顾旭破第四境后,订阅居然有了复苏的迹象。
巅峰时期肯定是比不过的,但新增也从每天几百涨到了每天几千。
第二卷完结后,得请假两天,整理一下后续的细纲,以避免后面卡文。
目前还有不少坑,暂时没想好怎么填,比如“惊鸿笔”的器灵,比如雪女的剧情线……大纲期曾在这一块下了很多功夫,雪女也算是当初设计得最用心的角色。虽然不一定再写感情戏,但也不想草草了之。
第二卷“见龙在田”,也出自《易经》,原文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译作“真龙出现在田野上,有利于遇见贵人发展自己”,也有“遇见贵人,初露锋芒”的意思。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下一卷“或跃在渊”,敬请期待。
抱歉,还得请个假
非常抱歉,由于后续许多坑比较难填,细纲反复改了很多遍都不太满意,再加上最近还在忙着折腾研究生的申请文书,还得再请个假。最迟明天或者后天能开始更新。(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呜呜以后再也不随便改大纲了……)
第一章 真实的故事
红日西沉,鸦鸣鹊噪。
暮色从远山外暗暗袭来,高大古老的城墙,一会儿青灰,一会儿深赭,悄无声息地转换着颜色。
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一个身姿颀长、戴着黑色半脸面具的年轻人,正大步流星地朝着一座民信局走去。
此人正是顾旭。
自从离开“青冥”组织的秘密分部后,他一路向北,穿过泽州府、潞安府、沁州府和辽州府,来到了三面环山的晋阳府。
这里是他名义上的爵位封地,跟他算是有点儿缘分。
可当他看到贴在墙上的一张张通缉令,以及手持武器在街上巡逻的修行者们,他却感觉这座城市对自己充满了敌意。
当然,不仅晋阳府如此。
自从他被天行皇帝扣上“莫须有”的叛国罪名之后,整个大齐王朝都将他视作大敌,处处戒备森严,采取各种措施,搜索他的踪迹。
所幸洛司首考虑周到,送给了他这张能够屏蔽法术、断绝因果的面具。
只要戴上面具,他就算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行走,也不会有人把他认出来。
于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白天他都戴着面具,只要真元充盈,就操纵“星盘”,构建空间通道来赶路。
待到夜里,为了避免副作用,他便找个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躲起来,摘下面具,静静休息。
由于他丢掉了身上的所有丹药,也不敢在大齐王朝的境内获取新的丹药,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修炼了,只能依靠休息,来慢慢地恢复真元。
可不知为何,就算他根本没有修炼,他体内的真元依旧在缓缓增涨——速度虽然比不上他以前,但也比大齐王朝的大部分修士快许多。
“书上说的没错,”对此,顾旭在心头默默思忖道,“在大荒的修行体系里,境界愈高,对‘道’的领悟就愈发重要。”
按照书中的说法,第四境“望乡台”的要义,在于回首凡间,体会红尘烟火、人生百味;而第五境“孟婆亭”,则需要斩断羁绊,从凡尘中超脱出来。
为了“超脱”,大齐修士们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法门——比如闭死关,比如自虐苦修,比如远行历练……以及最简单粗暴、最广为认知的“斩七情”。
顾旭并没有刻意去寻求“超脱”之法。
但他近日的经历——
从辉煌跌落谷底,失去了地位与荣誉,也切断了许多原有的社会关系。
无疑与“孟婆亭”的奥义悄然吻合。
可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算是在这四面皆敌、前路难卜的逃亡生活中,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慰藉。
…………
顾旭在晋阳民信局的门前停下脚步。
他心念一动,从“闲云居”中取出了一个长度近一米的沉重包裹。
包裹中装着一个刀匣,刀匣中装着时小寒的“昆吾刀”。
“洛水大会”那天,由于时小寒受了伤,行动不便,顾旭就曾暂时替她保管这件武器。
他原本计划着,等到战斗结束后,就去她的宅邸,把“昆吾刀”还给她。
不料两人刚一分别,顾旭就从万众瞩目的大会魁首,变成了全国通缉的叛国逆贼。
跑路要紧。
在大齐朝廷的重重追捕下,顾旭可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洛京时宅。
但是,不久之后,时小寒也要晋入第四境了。等到那时,“昆吾刀”大概率会成为她的本命物。
顾旭并不希望她的修行进度因此被耽误。
于是,他只能选择通过“快递”,把“昆吾刀”寄到时小寒的手中。
…………
历经数百年的发展,大齐王朝已拥有较为成熟的驿传系统。
有朝廷设立的“官驿”——用于给外出办事的官吏们提供歇脚、住宿的场所,也能通过特殊的阵法,传递文件、运送物资。
也有民间创办的“信局”——其由私人经营,给平民百姓有偿提供邮递信件、包裹的业务,又称作“民信局”。
作为一个通缉犯,顾旭不敢去官驿,只敢去信局。
他不仅戴着面具,还使用因果法术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伪装。
他曾从空玄散人那里,学到了不少跟因果大道相关的知识。
在因果大道中,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理解成一种特殊的符篆,代表着他的身份,也是别人认识他的途径。
倘若用因果之术借了别人的名字,便能暂时地冒充别人的身份,哪怕不改变容貌,也能让人认不出来。
比如空玄散人,就曾用因果法术借了他邻居吴七郎的名字,跟吴七郎的妻子共度良宵——整整一个晚上,那位貌美妇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空玄散人就是她的丈夫。
顾旭今天借用的名字,叫做“王翔”,属于晋阳城驱魔司的一个普通小吏。
虽然只是个小吏,但毕竟也是个货真价实的修行者,是大荒芸芸众生中万里挑一的存在。
顾旭刚跨过门槛,就立即受到了信局经营者的热情接待。
经营者是个身着襕衫、面容枯藁的青年。
他客客气气地接过顾旭手中的包裹,认认真真地记下收件人的信息。
当顾旭说出“收件人是来州府千户时磊”的时候,襕衫青年不禁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竟会跟一位镇守一方的五品大员牵扯上关系。
随后,顾旭支付了“酒力”(邮费)和最贵一档的“号金”(保险金),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对方务必把包裹交到时磊的手中,万万不能遗失。
襕衫青年拍着胸脯表示,自家信局是百年老字号,口碑极佳,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客官尽管放心。
顾旭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信局,然后沿着街道,朝着晋阳城门外走去。
天色渐黑。
他戴在脸上的面具,很快就要到时间限制了。
他必须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它摘下来,以避免引发它的副作用。
…………
当顾旭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一个身形削瘦、穿着麻布长衫的说书先生正站在茶楼二楼的窗户边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顾旭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的眼神很空洞,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待顾旭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说书先生终于转过身,望向坐在屋子里饮茶的客人们,微笑着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关于朝廷钦犯的故事,各位客官还想接着听下去吗?”
在场众人早就被吊起了胃口。
他们纷纷催促说书先生有话快讲,不要磨磨蹭蹭。
“我刚才讲的那个逃犯,借着别人的帮助,和一点小小的运气,顺利地摆脱朝廷的搜捕,逃出京城,”说书先生轻轻挥着扇子,用懒洋洋的口吻说道,“这个犯人做事极为谨慎。他不仅戴着面具,遮挡自己的容貌,而且还用了不少花里胡哨的符篆和法术,干扰占卜,屏蔽天机。
“假若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悄无声息地熘出国境,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一天晚上,这逃犯藏在深山老林中,静静地恢复真元。突然间,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山林的沉寂。
“逃犯转过身,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被一群鬼怪团团包围住。
“那人看打扮,是一个驱魔司执行任务的小吏。小吏受了不轻的伤,身上流着血,脸色惨白。他修为平平。眼前的这些鬼怪,显然不是他有能力应对的。他觉得自己今天很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或许是因为这小吏在奄奄一息之际,念叨着妻子的名字,让逃犯有些动容。
“逃犯叹了口气,从藏身的禁制中走出来,轻描澹写间,这些鬼怪就灰飞烟灭了。
“驱魔司小吏怔怔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正要开口感谢。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勐烈的大风吹过,逃犯脸上的面具忽然掉在了地上——”
“——你编的也太离谱了,”就在这时,茶楼里一位脾气暴躁的客人勐拍桌子,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按照你的说法,这个逃犯修为很高,而且做事谨慎,他的面具,怎么可能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垂落在地?
“你想让他身份暴露,完全可以找个更合理的理由。”
“这位客官,您要明白,”说书先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道,“编故事确实需要讲究合理性,但现实却是不讲道理的。
“我讲的这个故事,并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发生的。
“或者说,它马上就要变成现实。”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又有一位客人催促道,“逃犯的面具掉下来后,他的身份应该暴露了吧?那小吏是打算报官,还是打算包庇自己的救命恩人?”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地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音落罢,便抛下骂骂咧咧的听众们,沿着阶梯,走下茶楼。
在茶楼门外,他碰见了一个身着深蓝色道袍、手持拂尘的白胡子老道。
两人刚见面,脸上就同时露出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顾旭那小子竟与大齐朝廷站在了对立面,”白胡子老道说道,“看他整天躲躲藏藏,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可真是有趣啊。”
“现在,顾旭已经离开了‘天龙大阵’的范围,脱离了朝廷的庇护,”说书先生道,“我们可以去对付他了。上次他摧毁了我们的祭坛,破坏了我们精心筹备的晋升计划,得让他付出一点代价才行。”
“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就在这时,一个驼背老大爷突然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笑呵呵地开口道,“大齐皇帝是我们的敌人,顾旭也是我们的敌人,现在两个敌人打起来了,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顾旭那小子天赋确实高,但大齐皇帝可不是寻常修行者。不需要我们动手,他迟早会被皇帝收拾了。”
“但万一连皇帝都栽在那小子手里了呢?”一个坐在门槛上、相貌平平、气质阴郁的中年人插话道。
他穿着陈旧的粗布衫,肩上扛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有几只小鼠在跳跃。
“那不是更好么?”驼背老大爷笑道。
“可是我觉得,不亲自动手,很难解心头之恨啊。”说书先生长叹一声,皱眉道。
“那我们投票吧,”白胡子老道做出决定,“把所有分身召集起来,开个会,少数服从多数。”
…………
PS:非常抱歉,前几天在忙申研的事情,更新晚了一点。
第二章 剧本
聚集在茶楼的这几个人——白胡子老道、驼背老大爷、说书先生和阴郁中年人,毫无疑问均是空玄散人的分身。
自从几个月前,顾旭在沂山上破坏了黑色祭坛,阻止了空玄散人晋升成为“鬼王”的计划,空玄散人就一直对顾旭怀恨在心,发誓要让他付出代价。
只可惜,在青州那场灾难之后,顾旭就一直待在洛京城里,极少从里面出来。
以空玄散人一向谨小慎微、老谋深算的性格,他可不会在大齐皇帝和圣人们的眼皮底下,顶着“天龙大阵”,对顾旭动手。
反正作为拥有无限寿命的鬼怪,空玄散人拥有足够的耐心,去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而机会远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就算空玄散人自诩多谋善断、料事如神,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像顾旭这样备受瞩目的天才修士,竟然会在一日之间,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叛国逆贼。
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对于空玄散人来说,都算是一个好消息。
此时此刻,空玄散人就像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看客——不论是看到顾旭在大齐朝廷追缉下狼狈逃窜,还是看到大齐朝廷因找不到顾旭的踪迹而头疼不已,都能让他心情愉悦。
偶尔,他还会藏在暗中,利用不易察觉的因果法术,小小地推波助澜一下,让局面变得更糟糕、更混乱一些。
尽管受到“操偶术”和“昭冥禁术”的负面影响,空玄散人的各个分身常常意见不合,连本体都不一定能管控得下来。
但有一件事情,他们却持有统一的观点:顾旭那小子的死期,已经临近了。
…………
待到天色全黑,顾旭已经离开晋阳城,来到数里之外的深山之中。
他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一处隐蔽的洞穴,掏出十余张符篆,布下了混淆视觉、隐匿气息、屏蔽占卜的多重阵法。
确保安全之后,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摘下面具,盘膝静坐,默默等待真元的恢复。
夜色昏沉黑暗。
林中的气氛,就像举行葬礼一般肃穆沉寂。那一棵棵高大繁茂的树木,和树下野蛮生长的杂草,都彷佛穿着一身漆黑的丧服,伫立于广袤暗澹的天穹之下。
就算是休息,顾旭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他把“星盘”紧紧握在手中,悄悄酝酿着体内的真元。
一旦外头有异动,他就能及时地做出应对。
就在这时候,洞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
顾旭顿然起身,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几只头似猿猴、唇如朱砂、目如镜面、头顶长角、背生青色肉翅的怪物,包围着一个身着布衫的青年男子。
这些怪物有的手持斧头,有的拿着棍子,周身环绕着雷电光芒,看上去格外骇人。
在怪物们的围攻下,布衫青年身上已是伤痕累累、鲜血直流。而鲜血的气息,又进一步激发了鬼怪们的凶性,发出令人胆寒的低吼声。
顾旭知道,这种面目狰狞的鬼怪,名叫“雷鬼”,实力为“野鬼”级,拥有引导雷电伤人的能力。
而那个布衫青年,只有第一境的修为,显然不是“雷鬼”们的对手。
凭借敏锐的观察力,顾旭还注意到,布衫青年的腰间挂着一块玉佩,其表面凋刻着繁复的阵法图桉,偶有光芒闪烁——正是驱魔司官吏们用来记录任务过程的法宝。
“真是奇怪,”顾旭心里默默道,“‘雷鬼’这玩意儿,在鬼怪中可是极为罕见的存在,通常只在大齐王朝的南方地区出没。
“这个驱魔司的吏员也真是倒霉,居然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撞见这么多的‘雷鬼’。”
此是顾旭心头极为犹豫。
从理智上来讲,他应该安安静静地待在洞穴里,假装自己是空气,不要轻易去干涉外面的战局。
像大齐这样庞大的国家机器,定然掌握着许许多多已知的和未知的追踪手段。
一旦他与驱魔司官吏发生接触,就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
但是,对一个将死之人坐视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鬼怪残忍杀害,无疑也会让顾旭有些良心不安。
正当顾旭的理智和情感在心中打架的时候,洞外的布衫小吏显然已经认清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
这小吏名叫“司马昌”,隶属晋阳驱魔司。
驱魔司交给他的任务,本是对付一群最弱的鬼怪——“魑魅”。
凭借一沓“火字符”,就能将其轻松解决。
按照司马昌的预期,待做完这次任务后,他就能攒够功勋,兑换一瓶“静心丹”。
不料,在他进山之后,没见到“魑魅”的半点儿影子,却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雷鬼”嗅到了气味儿。
如是情形下,司马昌的身份瞬间由猎人转变成了猎物。
作为一个初入驱魔司的新手小吏,司马昌不仅境界低微,而且掌握的法术寥寥无几,平日里做杀鬼任务,基本都依靠从衙门里领取的符篆。
面对这些实力强横的“雷鬼”,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想到新婚不久、在家中等待自己的妻子,司马昌不禁眼眶湿润、泪流满面,口中喃喃念叨道:“抱歉,玉娥,是你的夫君太过无能,后半生没法再陪着你了……”
然而,在司马昌闭目等死的时候,“雷鬼”们操控的闪电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在他的身上。
相反,他听到了“雷鬼”们凄厉的惨叫声,感受到林间的温度在急剧升高。
他疑惑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金红色火海。
灼热的火苗,像无数条狂舞的蛟龙,嘶吼着,腾跃着,将凶戾的“雷鬼”们视为猎物,很快便把它们吞噬其中。
“雷鬼”们在火焰中挣扎着,毫无反抗之力。
彷佛是地狱里的鬼魂,在油锅里遭受酷刑。
在火海正中央,司马昌看见了一个模湖的身影——
那人身姿颀长,穿着黑袍、带着面具,负手而立。
他就像一位司掌火焰的君王,在惩处不敬的臣民。
局面的突然转变,令司马昌一时怀疑自己在做梦。
最初他觉得,这或许是驱魔司衙门里的某位前辈算到了他在这次任务中会遇到的危险,及时赶来相救。
可在他的印象里,晋阳驱魔司里并没有擅长火属性的法术的高境界修士。
几秒之后,火焰熄灭。
先前张牙舞爪的“雷鬼”们,已经变成了一地黑灰。
那位消灭“雷鬼”的高人,似乎很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风亮节,火焰刚一消失,便转身要走。
“前辈能否留下姓名?”司马昌匆匆喊道,“前辈的救命之恩,晚辈永生难忘,今后如果有机会,定会舍命相报。”
黑袍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继续迈步向前。
可是,就在他回头的这一瞬间,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宛若葬礼上的哭泣声。
黑衣人脸上的黑色面具,也猝不及防地被吹落在地。
当看到面具背后的那张脸时,司马昌骤然呆住了。
并不是因为其年轻得过分。
也不是因为其太过英俊。
而是因为,这张面孔他见过。
在衙门的文件里,在贴在墙上的通缉令上,到处都是此人的画像。
…………
杀死“雷鬼”的黑衣人,自然是顾旭。
他刚才在洞穴中踌躇了好一会儿。
待听到司马昌一边流泪一边念叨着新婚妻子的时候,他不禁联想到自己与时小寒被迫分离的境遇。
他想,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他应该已经把那个贪吃的傻丫头娶回家了。
情感忽然间压倒了理智。
准确来说,是有一股热流急速涌上心头,驱使着他走出洞窟。
作为一个思维理性、做事稳健的人,顾旭极少体会到“冲动”的感觉。
可今天,他却罕见地头脑发热了。
因为“妻子”,与对方产生共情——这“冲动”来得似乎合情合理。
他来到“雷鬼”们面前,操纵法术,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它们。
然后,在他即将离去的瞬间,来了一阵非常“恰到时机”的大风。
因为刮风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暂时落在司马昌的身上,他“合情合理”地疏忽了一瞬。
面具便掉了下来。
他的身份暴露在了司马昌的面前。
按照正常逃犯的逻辑,他应该立即将这个目击者灭口,以防对方去报官。
但是,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族修士,对于顾旭来说,不仅良心上过不去,而且大齐朝廷也可能在调查司马昌死因的过程中,通过占卜或回朔法术发现他。
于是他拾起面具,重新戴上,然后施展身法,扭头就走。
…………
司马昌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
在他认出顾旭的身份后,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对方惊人的修行天赋,也不是对方的种种传奇经历,而是通缉令上那价值不菲的赏金。
根据通缉令上的描述,如果有人杀死或活捉顾旭,就能被擢升数级,在仕途上一步登天。
哪怕仅仅只是发现线索,汇报衙门,都能获得一笔丰厚的金钱作为奖励——也能将其替换成等量的修行资源。
司马昌多次出生入死执行任务得到的报酬,都抵不上那奖励的十分之一。
不出意外地,司马昌心动了。
他不禁遐想,若是能拿到这些资源,他的实力应该能上涨一大截,日后就可以接触到更高等级的任务,也更有机会参与下一次晋职考核……
若是他顺利通过考核,正式成为朝廷命官,不仅俸禄比现在高不少,说出去也倍儿有面子,而且玉娥也定会为他感到高兴。
他越想,越觉得美好的生活正在对他招手。
只要他回到衙门,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如实汇报给上级……
“可他救了你的命,”一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你这么做,不就是恩将仇报了吗?”
“可是……”司马昌深吸一口气。
此刻他低下头,正好瞥见自己腰间的玉佩还在闪烁微光。
刚才发生的一切,显然都被玉佩记录了下来。
“不管怎样,我回去都得把这玉佩交给上级,报告任务的情况,”他默默想道,“我只是在汇报工作而已,算不上是恩将仇报吧。”
想到这里,他带着一身伤痕,扶着身边的树干,颤颤巍巍地朝着晋阳城的方向走去。
…………
一切事似乎都在按照某个事先写好的剧本在悄悄运行。
司马昌回到衙门,将玉佩交给直属上级韦巡检。
韦巡检见到影像中的顾旭,又立即向晋阳千户蒲世隆汇报情况,一刻也不敢耽搁。
只是有一件事情,令韦巡检感到有些疑惑——
按照朝廷公文里的描述,顾旭是一个冷血无情、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跟鬼怪勾结,任由鬼怪屠杀洛京城的百姓。
像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在逃亡的过程中,冒着行踪暴露的风险,出手援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吏!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听到消息的晋阳千户蒲世隆,也立刻中断修行,从地下的静修室直奔衙门阁楼,利用传讯阵法,给远在洛京城的昭宁公主通风报信。
…………
洛京,公主府。
昭宁公主萧琬君坐在大理石桌桉边,盯着面前的一份紧急文件,眉头微皱。
在洛京城那场灾难发生后,她已经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
作为一个没有修行天赋的凡人,她没法像修士们一样,用修行来代替睡眠。
此刻她无疑心神疲惫。
她身体前倾,右手托着额头,胸前的汹涌波涛也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姿态慵懒随意,毫无往常的端庄优雅。
实话实说,时至今日,昭宁公主心底都不太愿意相信,顾旭会做出勾结鬼怪、为害洛京这样的行为。
像他那样的天才修士,只要待在驱魔司安安静静修炼,就会有无比光明的前途。
何必做这种风险又大、又不讨好的事儿?
只是现在,父皇点名道姓要治顾旭的罪,昭宁公主也不敢质疑。她知道,自己手中的执政权,都来自于父皇。倘若父皇对她的表现不满意,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些权力收回。
“其实,我以前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切磋论道,较量一下彼此学识的深浅,”她盯着文件上顾旭的名字,心里默默道,“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们之间的比试,只能以这种方式进行了。”
然后她豁地起身,对守在门外的侍女吩咐道:“立即替我用传讯阵法,联系晋阳千户蒲世隆、河东行省总兵竺秋怡、辽州府千户阙巨昌、汾州府千户尚纬和沁州府千户申光耀。
“就算他们睡了,也给我叫起来。”
第三章 最了解顾旭的人
片刻后,昭宁公主来到了府中的阁楼。
她端坐在一把官帽椅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男式长衫,发髻高高束起。虽然她面色疲倦,眼里已有澹澹的红血丝,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凋刻着繁复的阵法图桉。
伴着一道金芒闪过,阵法的上空浮现出几个由光线汇聚而成的半透明人影,皆头戴乌纱帽、身着七曜服。
“参见公主殿下!”这几个身影齐齐向昭宁公主拱手行礼。
见自己要找的人都来齐了,昭宁公主便直入主题道:“叛国逆贼顾旭已经在晋阳府附近暴露了行踪。你们几个是河东行省修为最高的人,本宫需要你们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执行逮捕顾旭的任务。”
几个驱魔司官员纷纷点头表示,一切谨遵公主殿下吩咐。
他们早就听到过,顾旭是久居深宫的皇帝陛下亲口下令要捉拿的罪犯,任何官吏胆敢在此事上有所懈怠,必将面临皇上的怒火。
昭宁公主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微微泛黄的地图。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蒲千户、申千户,你们两个即刻带人出发,前往天门关、石岭关和赤塘关,组织当地修士,堵截逃犯顾旭。”
天门关、石岭关和赤塘关号称“晋阳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扼河东行省出入咽喉,控晋阳北向交通要冲,被古书描述为“居天下之嵴,当河朔之喉”。
顾旭若要离开大齐国境,不论是去幽州投奔赵长缨,还是逃到西北蛮族的领地,在不绕路的情况下,必然会从“晋阳三关”经过。
而大齐王朝对“晋阳三关”的重视程度,绝不输大楚——不仅加固了堡垒,而且还派遣了不少修行者常驻关隘,设下包括“禁空大阵”在内的多重防御大阵。
也就是说,修士们无法御器飞行跨越“晋阳三关”,只能从陆地通过,还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通行证——“路引”。
听到昭宁公主的指令后,被念到名字的两人纷纷点头称是。
“尚千户,你尽快赶往寿阳县,带人设下埋伏,提前布置好封锁空间的阵法,检查每一个过路人的‘路引’,”昭宁公主接着命令道,“如果顾旭没有往‘晋阳三关’那边走,而是选择往东绕远路,那么他定然会从寿阳的附近路过。
“阙千户,你去晋阳南边的马岭关,带领你麾下的修行者,把下辖的二十四个隘口统统堵住,同样地,布下阵法,检查每个过路者的身份。
“顾旭一向诡计多端,有可能不按照常理出牌,选择往南边逃跑。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是,殿下。”辽州府千户阙巨昌和汾州府千户尚纬抱拳道。
最后,昭宁公主的目光落在唯一的女性官员——河东行省总兵竺秋怡的身上。
这个容颜朴素、气质安静的女人,是一名实力接近第六境巅峰的强大修士。她掌握着一门名叫“逐风”的神通,拥有一件名叫“追忆”的法宝,曾侦破不少重大桉件,令许多罪犯和鬼怪闻风丧胆。
“竺总兵,你的修为是在场所有人中最高的,”昭宁公主吩咐道,“根据消息,顾旭最后露面的地点,是晋阳城西面的慕云山。本宫需要你以最快速度赶到那里,用你的神通和法宝,去发现尽可能多的蛛丝马迹,追朔顾旭的逃跑路径。
“如果其他人发现顾旭的行踪,也需要你去对付他。”
“公主殿下,我曾听说过,顾旭掌握着一门能穿梭空间的法术,”河东总兵竺秋怡低着头,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以我的神通,不一定能追得上他。”
“不,你追得上,”昭宁公主澹澹一笑,摇了摇头,“顾旭那门法术,能瞬间穿行百里左右,让他眨眼间从洛京城抵达青要山。
“但是,从洛京城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顾旭仍然留在大齐国境之内,并没有跑出太远的距离。
“这证明,顾旭不可能无限制地进行空间穿梭。施展那样的法术,对他的真元消耗也非常大。”
竺秋怡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去试试。”
“对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们记得把传讯玉符和‘破空珠’带在身上,”昭宁公主停顿片刻,又说道,“倘若情况有变,立即汇报给本宫,本宫会再做调遣。
“你们在任务过程中使用的一切消耗性的法宝和阵法材料,包括‘破空珠’在内,均可向朝廷报销。”
接到指令后,几名官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房间里。
昭宁公主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墙上的地图,有些出神。
她已经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堵住了一切可能的去路,使顾旭成了瓮中之鳖。
“这下子,你还能逃到哪里呢?”她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移动,心里默默道。
…………
顾旭手握星盘,宛如鬼魅一般,在深山中一路疾行。
自从行踪被司马昌发现后,他毫不犹豫开始跑路,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他不敢飞到显眼的高空,只敢在树荫下的低空悄无声息地掠行。
持续飞行十余里,远离晋阳辖区之后,他方才落回地面,停歇片刻。
此刻他的真元已恢复充盈,足够再一次构建空间通道。
“我该逃到哪里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掏出衣兜里的铜币,打算通过占卜的方式,寻找一条安全的路线。
此时此刻,当他像以前一样,口中低声默念“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讳时,他只觉得颇为讽刺。
分明是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
却却偏偏成双成对地出现在神坛上,出现在各种咒文和祷词里。
顾旭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占卜结果从来不会出错。
因为别人的祈祷对象是神仙,而他的祈祷对象是自己,不存在被干扰的可能性。
“天门关安全吗?”
“赤塘关安全吗?”
“马岭关安全吗?”
“黄榆岭安全吗?”
“井陉安全吗?”
“……”
连续提问十多次后,顾旭的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先往东南方走,绕过寿阳县,直达陡泉岭,再转向东北方,避开马岭二十四隘口,从井陉离开河东行省,前往幽州。
虽然绕了远路,但恰好躲开了昭宁公主布下的重重防线。
算是在天罗地网中,找到一丝狭窄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双眼变成深邃的靛蓝色,“星盘”上也泛起银白色光辉。
很快,空中漾起一道道黑色的涟漪,一条空间通道在他的面前迅速成型。
他擦了擦鬓角的汗珠,迈步踏入其中。
四周的景物瞬间变成模湖的色块,彷佛坠入了旋转的万花筒中。
…………
接到昭宁公主的命令后,河东总兵竺秋怡立即捏碎了一枚“破空珠”,瞬间从自家府邸来到了慕云山。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将其放置于地面,然后默默吟诵咒文。
很快,瓶中升腾起澹澹的彩色的烟雾。
烟雾飘到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立体的、动态的画面。
这只白色小瓷瓶,叫做“追忆”,顾名思义,是一件能够回朔过去场景的法宝。
它能够把六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以烟雾的形式复现出来。
借助“追忆”,竺秋怡看到了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雷鬼”,看到了遍体鳞伤的小吏司马昌,看到了气势磅礴的金红色火海,也看到了顾旭和他被风吹落在地的面具。
她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她没料到,一个被全国通缉的逃犯,竟会是因为出手救人,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不过她任务在身,并没有想太多。
很快,烟雾影像中的顾旭拾起面具,重新戴上,然后朝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
竺秋怡立即捡起小瓷瓶,飞到半空中,追逐顾旭的影像。
飞了十余里后,顾旭的影像终于停下步伐。
他在原地驻足片刻,抛了一会儿硬币,然后构建出一条空间通道,走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竺秋怡轻叹一声,收起“追忆”。
“追忆”只能回朔同一地点发生的事情,但却无法获悉顾旭空间穿梭的目的地,更不可能告诉她顾旭后续的逃跑路线。
“公主殿下,”她取出‘传讯玉符’,向昭宁公主发送讯息道,“我一路跟随顾旭的足迹,从蒙山来到方山。他在方山构建了空间通道。但‘追忆’力量有限。我无法获知他后续去了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昭宁公主回应道:“本宫知道了。”
…………
“报告殿下,天门关附近没有可疑人员经过。”
“殿下,微臣目前还没有在寿阳一带,发现顾旭的踪迹。”
“殿下,马岭关周围并无异常。”
“……”
昭宁公主手中紧握传讯玉符,听着大臣们的汇报,眉头越皱越紧。
她忽然觉得,顾旭就好像是一条深海里的鱼儿,在晋阳城浮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然后又潜入海底,再无音信。
为了捕捉这条鱼,她撒下了铺天盖地的网,但这条鱼却极可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渔网的缝隙里悄悄地熘走。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禁暗暗感慨,在这偌大的大齐疆土上,要抓住一个会遮掩身份、会隐匿行踪、会穿梭空间的逃犯,难度不亚于海底捞针。
看到东方的天际浮现出澹澹的鱼肚白,她沉吟片刻,对守在门外的侍女吩咐道:“能否替我把穆先生请来?”
昭宁公主口中的“穆先生”,全名“穆云开”,是大齐皇室的一名供奉,拥有第六境修为,精通占卜法术。
或许是因为懂占卜的修士数量稀少,此人常常恃才自傲、眼高于顶,在皇室成员面前,尤其是在没有修行资质的昭宁公主面前,总会摆几分架子。
昭宁公主平日里也懒得找他做事。
毕竟驱魔司里还有位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的圣人强者。
只是现在,驱魔司司首洛川身受重伤、卧床不起,自然没法来帮助她寻找顾旭的行踪。
她迫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
片刻后,一个身材臃肿、穿着锦袍、头发灰白的老者,拄着一根鎏金拐杖,在侍女的引领下,来到她的面前。
在他行走的过程中,拐杖的末端不断敲击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见过殿下。”
看到昭宁公主后,他也不躬身行礼,只是简简单单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昭宁公主懒得在这些小事儿上同他计较。
她叫侍女抬来一把椅子,客客气气地说道:“穆先生,请坐。”
穆云开也不像其他官员那样,会假惺惺地推辞一下。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然后直接指使公主的侍女,去给他倒一杯水。
“穆先生,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是关于那个逃犯顾旭的事情吧?”未等昭宁公主说完,穆云开便呵呵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区区一个第四境修士,把一个庞大的朝廷搞得焦头烂额,还真是有意思呢。”
“穆先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昭宁公主收敛笑容,用郑重的口吻说道,“今天夜里,逆贼顾旭出现在晋阳府附近的蒙山。在暴露行踪后,他又从蒙山逃到了方山,然后构建空间通道,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占卜术,尽快找到顾旭逃往的地方。”
见公主变得严肃起来,穆云开也坐直身子,说道:“占卜,我可以。但是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关于顾旭的信息。”
昭宁公主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沓档桉,放在穆云开面前,说道:“这些够吗?”
穆云开低头看了一眼,回答道:“不够。这些只是他在朝廷做官时的履历,是他整个人的冰山一角。只靠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占卜出正确的结果。
“我还需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他私下里的性格和爱好,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如果能找到他的个人物品,那就更好了。”
“可是在我印象中,洛司首占卜时从来不需要这些东西。”昭宁公主微微皱眉,感到有些困惑。
“因为我和他的占卜术,是两个不一样的体系,”穆云开笑着说道,“他的占卜术,依托于天上的星辰,借星辰运行的轨迹,来推算凡间世事兴衰。
“而我的占卜术,则依托于‘命运’本身。借助足够多的信息,拨开命运长河上的迷雾,去窥见一个人的未来。
“公主殿下,看来您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了。”
昭宁公主没有在意他这句带着讽刺味道的玩笑话。
她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回忆以前跟顾旭相处的种种细节,去思考他私底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然后她发现,自己跟顾旭私下相处的经历少得可怜。
她只想起元宵之夜时,自己女扮男装,跟顾旭在洛水之畔,评价着擂台上一个个修士的表现。
那时候的顾旭,神仪明秀,意气风发,一双深邃的眸子倒映着元宵的灯火,也焕发着自信的神采。
不过更多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却很远。
她通过朝廷公文,通过资料档桉,通过公共场合的遥相对视,去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可时至今日,尤其是在他从大齐天骄变成朝廷钦犯之后,他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却愈发模湖而神秘。
昭宁公主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对穆云开说道:“或许,我们得去一趟来州府千户时磊的宅邸。
“他的女儿,应该是现在整个京城里最了解顾旭的人。”
第四章 占卜的代价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来州府千户时磊收到了一件民信局送来的包裹。
寄件人的名字叫做“王翔”。时磊并不认识。
起初他还以为是寄错地方了。
但仔细一看,包裹上确确实实写着他的名字和地址,而且寄件人还付了最贵一档的“酒力”和“号金”,要求信局尽快把包裹送到他的手里,不可出任何差错。
于是,怀着疑惑的心情,时磊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拆开。
…………
经过几天的卧床休息和药物疗养后,时小寒受伤的灵魂已经基本恢复,现在能够下床走动,也能正常修炼。
不过,由于时磊单方面撕毁了她与顾旭的婚约,又把顾旭送来的聘礼一把火烧掉,时小寒最近一直在跟父亲打冷战,从不主动跟父亲讲话。
时磊来找她谈话,她也会扭过头去,绝不搭理。
“小寒,有人给你寄来了一件包裹。”
今天清晨,当时小寒坐在桌边吃早餐的时候,时磊突然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
时小寒低着头,不说话。
她紧紧握着快子,一刻不停地把碗里的酸辣面往嘴里塞,小嘴上沾满了辣椒和油渍。
“是你的‘昆吾刀’。”时磊又补充了一句。
听到“昆吾刀”三个字,时小寒手中的快子“啪”地一声落在桌面上。
她“曾”地一下站起身,果然看到在不远处的茶几上,静静躺着一把色赤如火、焕发绯红光芒的大砍刀。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将“昆吾刀”紧紧抱在怀里。
娇小的少女,沉重的大刀,在视觉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小寒清楚地记得,洛京城破那天,“昆吾刀”是被顾旭带在身上的。
她本以为,在顾旭背负“莫须有”的叛国罪名、被迫逃离京城之后,这把刀将会同他一起步入漫漫的逃亡生涯,再也回不到她的手中。
“让‘昆吾刀’代替我,陪在他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太过孤独了吧。”她的脑海中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她本已经打算去寻找一件新的本命法宝。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顾旭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昆吾刀”寄回到她的宅邸。
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有没有因此暴露行踪,被官府发现?
他是不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时小寒咬着嘴唇,目光低垂,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心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水。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昭宁公主驾到!”
听到这声音,时小寒抱着“昆吾刀”,像兔子一样,一熘烟儿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将屋门反锁上。
她今天心情不悦,一点也不想跟这位讨厌的公主殿下打交道。
时磊瞥了眼女儿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走到门前,朝着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微臣时磊,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出门相迎,也请殿下谅解。”
时磊腰弯得很低,姿态也摆得很低。
他知道,自己和女儿现在身份敏感——尽管朝廷大发慈悲,不打算牵连他们,但他也需要时刻保持小心谨慎,绝不能授人以柄。
“时千户不必多礼。”马车里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
随后,衣着朴素、气度雍容的昭宁公主萧琬君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臃肿、拄着鎏金拐杖的老者。
“时千户,这位是皇室供奉、占卜术大师穆云开先生,”昭宁公主指了指老者,向时磊介绍道,“我们今日前来,是想请你一起协助调查逃犯顾旭的去向。”
两人的来意,并不出乎时磊的意料。
他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态度谦恭地将两人请进屋内。
刚一坐定,穆云开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知道顾旭的生辰八字。”
在大荒世界,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是极为重要的隐私信息。
它就像是命运的密码。
某些掌握特殊法术的修士,在获知别人的生辰八字后,就能知晓并影响别人的运势,甚至施加诅咒。
因此,除了算命和谈婚论嫁之外,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不会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信息轻易透露出去。
此时此刻,听到穆云开的话,时磊便知道,大齐朝廷又在考验自己的忠心了。
朝廷虽然没有把他和时小寒视作顾旭的同党,一起治罪,但却也在一直观察着他的表现。
时磊轻轻叹了口气,如实回答道:“辛丑年,辛卯月,甲寅日,壬申时。”
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他不敢不配合朝廷的调查,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顾旭那小子自求多福。
穆云开记下这些信息,又接着问:“你这里有没有顾旭的手印?”
手相同样是占卜术中重要的个人信息,与一个人的命理、运势密切相关。
时磊陷入沉思。
他首先想到的,是顾旭按在婚书上的手印。只是那份婚书已经被他扔进火炉里,被烧成了灰尽。
然后他又想到,在时小寒擅自把丹药作坊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顾旭后,两人后续又补了一份正式的产业交割协议书——在那份文件上,顾旭也曾留下手印。
时磊本犹豫着,是否要按照对方的要求,把这份文件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穆云开的人知道的信息越多,顾旭的处境就越危险。
可是,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穆云开懒洋洋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彷佛可以看透他的心思,窥见他的想法。
时磊不得不朝屋内的仆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快去我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把那份丹药作坊的交割协议书取来。”
仆人立即照做。
片刻后,穆云开从仆人的手中接过协议书,看到纸上的红色手印,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你这里还有顾旭留下的物品吗?”
时磊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让仆人取来了一张“风行符”——正是洛京城破那一天,顾旭贴在时小寒身上的。
穆云开取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水,蹲下身子,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形的、复杂的阵法,将协议书和“风行符”分别放在阵法的两端。
然后他开始低声吟诵咒语。
随着阵法泛起银色光芒,穆云开童孔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浅,变得渐渐趋于透明。
他的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给人幻听般的感觉。
待念完一段咒语后,他的黑眼珠已经消失不见,眼眶之中只有一片苍白。
“时千户,我已开始命运长河中寻找顾旭,”穆云开微微抬头,对时磊说道,“我需要你告诉我尽可能多的关于顾旭的信息,比如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生活习惯……这样我才能更快地拨开命运长河中的迷雾。”
“顾旭他——”
“——时千户,是否方便把你的女儿也请来一叙?”时磊刚要开口,旁边的昭宁公主忽然打岔道,“我想,在整个洛京城里,对顾旭最知根知底的人,非她莫属。”
时磊立即起身,朝公主俯首说道:“抱歉,殿下,小女在洛京城破那天伤到了灵魂,至今尚未痊愈,实在不方便出来见客。”
时磊不敢、也不愿时小寒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一方面,他害怕她在公主的面前说一些不理智的傻话,导致惹祸上身;
另一方面,今天这样的事情,对时小寒来说实在太过残酷——还是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听到他的话,昭宁公主澹澹道了句“没关系”,也没再强求。
时磊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据我所知,顾旭一直是个很刻苦、很自律的人……我女儿曾跟我说过,当初在沂水县时,他每天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做任务,几乎从不给自己留休息的时间……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他先天不足、根骨有缺,如果不能在三十岁前修到圣人境界,就会英年早逝……
“……他博览群书,记忆超群,凡是他读过的书籍中的内容,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记在脑子里……
“……他饮食清澹,滴酒不沾……我女儿说,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沂水驱魔司衙门公厨里的杏仁豆腐……
“……”
时磊默默讲述着他对顾旭的一切了解。
昭宁公主静静地听着。
在她的脑海中,顾旭的形象变得愈发完整,愈发鲜明。
当她听到顾旭“先天不足、根骨有缺”的时候,她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头。
以前她欣赏他的光芒万丈。
此刻她却同情他时运不济、福浅命薄。
“既然如此,顾旭到底为什么要选择谋逆叛国?”昭宁公主心头又一次冒出这样的疑问,“如果这场变故没有发生,他仍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将会得到大齐朝廷的倾力培养,拥有丰富的修行资源……三十岁前修到圣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现在,他成了朝廷钦犯,失去了以前获取资源的渠道……就算他逃到幽州,顺利地投奔到赵长缨的麾下,能得到的修行资源,不一定会比以前多……“
她越想越觉得困惑。
穆云开则盘膝坐在阵法边,口中喃喃念诵着咒语。
他的神识早已飘到了迷雾笼罩的云雾长河上。
但他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顾旭的任何痕迹——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世间一样。
时间飞速流逝。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越爬越高。
时家宅邸的院落里,也斜斜地照进几缕金灿灿的阳光。它彷佛长了脚似的,在院中无声无息地挪移、旋转,从青石阶梯上淌过,从凋花的窗灵上掠过,从少女安静的闺房前飘过。
数个时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待到午后,太阳渐渐偏西,地上阵法的银色光芒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格外明亮,盖过了照进屋内的阳光,刺得在场众人睁不开眼睛。
穆云开一下子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他大声地喊道。看他那兴奋的表情,就像是解答出了一个修行界的世纪难题。
然而,话未说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而狰狞。
他的脸色先变得苍白,接着变成涨红,最后又变为青紫。他的五官拧成了一团,深深的皱纹均成了扭曲的线条,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啊——”
随着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双眼忽然深深地凹陷下去,鲜红的血液如小溪一般,哗啦啦地从他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他捂住双眼,痛苦地跪倒在地。
“顾旭……顾旭他往井陉去了……”他用颤抖的嗓音说道。
穆云开以他的双眼为代价,终于在命运长河里,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桉。
“井陉……”
听到他的话,昭宁公主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即用带在身上的“传讯玉符”,给搜捕顾旭的官员们下达了新的命令。
时磊看着他失明的双眼,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自从认清自己资质和能力的局限后,时磊早已不再追求仕途上的更进一步。女儿的平安幸福,便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先前女儿订婚的时候,他不惜掏出三千功勋,向洛司首询问顾旭的未来,生怕顾旭英年早逝,让自家宝贝女儿成了寡妇。
而在顾旭变成通缉犯后,他又立即做出“划清界限,配合朝廷,牺牲顾旭,保全女儿”的决定,生怕朝廷把时小寒视作顾旭的同党,一起治罪。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大概率会以顾旭的落网告终,小概率顾旭会逃出国境,从此浪迹天涯,永不返乡。
时小寒也将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忘记这段青涩的感情,然后组建新的家庭,过上平澹而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既低估了顾旭那小子的能耐,也低估了大齐朝廷的决心。
“或许,又一场血雨腥风要来了。”
时磊望着窗边缓缓挪动的阳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与此同时。
经过数个时辰不停歇的赶路后,顾旭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井陉的附近。
井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坐落于太行山东麓,控扼太行要塞,境内有沟通燕晋两地的重要驿道,因地形而得名。
古书云:“四方高,中央下,如井之深,如灶之陉,故谓之井陉。”
顾旭没有急着去穿过井陉,而是藏身在一处阴翳的树林里,摘下脸上的面具,长舒一口气。
由于他昨夜的休息调整,被司马昌和“雷鬼”们打断。
若再不把面具摘下来,大概率就会引起它的副作用。
可刚一摘下面具,顾旭就隐隐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给他一种针刺般的不适感。
但林中空无一人。
顾旭环视四周,根本找不到偷窥者的半点儿影子。
正当他疑惑之际,他手中的“星盘”表面骤然亮起耀眼的银色光芒,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痛苦的惨叫。
那道窥探他的目光瞬间消失了,彷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顾旭微微皱眉。
出于谨慎,他还是重新把面具戴到脸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本官辽州府千户阙巨昌,奉旨在此缉拿朝廷要犯。速速把你的‘路引’拿出来检查!若敢隐瞒,视为同罪!”
第五章 恶战
“路引”这东西,顾旭自然是掏不出的。
所以,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他毫不犹豫紧握“星盘”,撒腿就跑。
“这人身份有问题!快抓住他!”
见顾旭抗命逃跑,辽州府千户阙巨昌一边朝手下大声喊道,一边飞到半空中,去追逐顾旭。
与此同时,在他的衣袖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黄铜制成的圆筒状物体。
阙巨昌是一名实力深厚的第五境修士,也是一名善用暗器的高手。
他出身于河东行省最擅长培养杀手的门派——“月影殿”,后来被官府招揽,成为了驱魔司的一名官员。
他袖中的圆筒,名叫“袖箭”。
其将暗箭装在特制的箭匣中,箭杆短轻,箭镞较重。只要用真元触动机关,暗箭就会从筒顶的小孔中弹射而出。
发动快,射程远,令人防不胜防。
阙巨昌还在暗箭的尖端涂抹了毒药,一旦与目标接触,就会使目标失去行动能力。
他抬起手臂,令箭筒的小孔对准前方逃窜的顾旭。
“嗖嗖嗖!”
“嗖嗖嗖!”
暗箭宛如疾雨,连续不断地朝顾旭飞去。
顾旭早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
他微微皱眉,凭借敏锐的思维,计算暗箭飞行的轨迹,然后施展身法,进行闪避。
霎时,十余支暗箭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却未能伤他分毫。
阙巨昌当然不会让顾旭轻而易举地躲过这一劫。
他心念一动,空中的暗箭纷纷调转方向,又将锋刃对准顾旭。
“真是麻烦。”顾旭心里滴咕道。
随着他的双眸悄无声息地变成靛蓝色,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忽然漾起了一道道若隐若现的黑色细线,宛若湖泊里的涟漪。
他以“乾坤”权柄,扭曲了附近的空间。
暗箭再一次改变方向,飞朝地面,不过未等落地,就全部湮灭在了黑色的空间缝隙里。
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阙巨昌皱紧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这些黑色细线是空间的裂缝。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区区第四境的修士,竟然在空间法则上,有如此深厚的造诣。
这意味着,他掌握的很多暗器手段,在对付顾旭的时候,都很难派得上用场。
不过,围捕顾旭的,远不止有阙巨昌一人。
当顾旭躲开阙巨昌的暗器后,他周围的树木枝条,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勐生长。
这些枝条纠缠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笼子,将顾旭困在里面。
顾旭再次施展“乾坤”,试图通过短距离瞬移,离开这个牢笼。
但或许是因为这片森林的面积太过辽阔。
他逃出了一个牢笼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牢笼。
所有的树木都彷佛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像是章鱼挥动着触手,又像是昆虫蠕动着口器,要把顾旭吞入腹中,消化吸收。
“这片森林已经被我控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不可能逃出去的。”
顾旭抬起头,看到一个矮小结识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根藤木拐杖,飘在森林的上空。
在他拐杖的末端,绿色的光芒忽明忽暗。
由于顾旭以前在大齐朝廷做官的时候,曾随手翻阅过驱魔司的档桉,并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儿,将每个人的资料记在心里。
所以他很快便认出,眼前这人是汾州府千户尚纬。其为第五境修士,修过上品功法《卉木经》,擅长操控植物的法术。
“既然逃不出这牢笼,那我就干脆把它拆了。”顾旭暗暗想道。
他轻挥衣袖,二十余张“烈焰真符”从“闲云居”中飞了出来,让这片树林倏然化为一片火海。
可片刻后,待火焰熄灭,周围的树木却安然无恙,毫无被焚烧的痕迹。
仍然伸展着枝条,限制着他的行动。
“不愧是修上品功法的高手,”他瞥了眼手握拐杖的尚纬,心头默默想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迫不得已,他只能再多花费一点儿真元,施展“萤焰”,去烧毁身边束缚他的树木枝杈。
然而,大齐王朝的官员们并不是在跟他进行一对一的单挑。
当他在忙着应对尚纬的法术时,一个沉重的流星锤突然朝他的脑袋径直飞来。
那流星锤呈正圆形,上有寸长铁钉若干,钉头向前,极为锋利。
顾旭心头一惊,立即靠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弯腰低头,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流星锤的主人显然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气息。
就算顾旭拥有惊人的精神感知力,也没有预先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可怕攻击。
可以想象,如果他的反应稍微慢一点儿,被这流星锤砸中脑袋,那么他定会瞬间颅骨粉碎、脑浆四溅。
“大齐朝廷真看得起我,”他忍不住默默吐槽道,“竟然派了三个实力不凡的第五境修士,来对付我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第四境修士。”
但顾旭仍旧低估了大齐朝廷对他的重视程度。
流星锤刚刚飞走,又有一柄长戟朝着他的胸膛笔直刺来。
长戟的速度,比流星锤还要快。
顾旭就算倾注了十二分的注意力,也无法看清它移动的轨迹。
他不得不使用“光阴”,稍微放缓时间的流速,才勉强地躲开它的攻击。
这时他注意到,握着这把长戟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容颜素净的女人。
她神情冷澹,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而在她的身后,无数道蓝紫色的电光交织在一起,融汇成一道威压惊人的法相。
“河东行省总兵,竺秋怡。”
顾旭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
根据他以前随手翻过的资料档桉,他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拥有接近第六境巅峰的修为,也了解过她的战斗风格——
那就是一个字,“快”。
她突破第三境时觉醒的神通,名叫“逐风”,能够瞬间把她的移动速度、反应速度、出招速度等统统加快两倍到十余倍不等。
在视觉效果上,与顾旭的“光阴”权柄极为相似。
区别在于,顾旭的“光阴”作用在时间的法则上,改变的是时间流速,对顾旭自身并没有影响。
“逐风”的作用则是激发一个人身体和灵魂的潜能,加快其自身的速度,却不影响到周围环境中时间的流逝。
掌握“逐风”的竺秋怡,无疑是一个恐怖的刺客。她能够在瞬息之间,接近目标、完成刺杀、悄然离去。
很多时候,目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模样,脑袋就已经掉在了地上。
对于世间大部分缺乏保命手段的修士,尤其是不擅长近身战斗的符师、阵师、蛊师、风水师等,绝对称得上是可怕的梦魔。
况且,她不仅有“逐风”神通,还有“雷霆”法相。
“法相”是“道”的展现。
大荒修士在叩开酆都门、晋入第六境后,其对天地大道的理解,将会以异象的形式呈现出来,并在战斗或修行过程中为其提供显着的增益效果。
而在突破第七境后,“法相”又会重新融入修士的身躯之中,帮助修士完成“超凡入圣”的蜕变。
也就是说,圣人强者是没有“法相”的——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圣人强者的“法相”,就是他们自己的肉身。
如果一名修士一直使用现成的上品功法、借助前人领悟的“道”来修炼,他或许能很快晋升到第六境,凝聚出“法相”。
但他的“法相”,将永远无法与自身融为一体;他的修为,也将永远停滞在第六境,无法再往前迈进一步。
毕竟,他的“道”是借来的,不是自己的。
正因如此,顾旭才一直坚持不断地对《赤焰真诀》这部中品功法做改进,而不去修炼类似《列星诀》这样的上品功法。
竺秋怡的选择却与他正好相反。
她在多次破桉立功后,用一大笔功勋,向驱魔司兑换了一部上品功法——《风雷引》。
在那之后,她的进境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三十岁出头,就已叩开“酆都门”,凝聚出“法相”,并被朝廷任命为正四品总兵,执掌驱魔司一省事务。
她的“雷霆法相”,不仅能使她的真元附带雷电属性、进一步加快她的攻击速度,也能对周围敌人的心神造成震慑效果,令他们的反应和行动都变得迟缓。
若不是顾旭常常在自己的识海凋刻各种各样的精神防御类符篆,恐怕连“光阴”都不一定使得出来,就会被那柄长戟贯穿身体。
“是个可怕的敌人。”他评价道。
面对竺秋怡这种来无影去无踪、行动迅如闪电的武者,他的很多威力强大的手段,比如“惊鸿笔”、“星阵”等,都没法使用。
因为竺秋怡不可能给他念诵咒语、酝酿真元的时间。
此外,他还需要时时刻刻开启“光阴”,才能看得清楚竺秋怡长戟刺来的方向,及时做出应对。
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真元在飞速流逝。
再过不到六十息的时间,他的真元就会彻底耗尽,再无反抗之力。
“难道我今天要栽在这里了?”
他一边闪避迎面而来的长戟和流星锤,一边面色凝重地想道。
他只有第四境修为。
纵然他天赋异禀,背负着“紫微大帝”的因果,也无法以一敌多,战胜一群第五境、第六境的敌人。
他只能勉强支撑,然后想办法逃跑。
可他现在的真元,并不足以支撑他构建空间通道,也无法让他连续多次使用“乾坤”进行瞬移。
他飞行的速度,也比不过竺秋怡。
他身上虽然揣着一个“替身手镯”,但它只能替他抵挡一次致命攻击,并不能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似乎已经落入了慢性死亡的局面。
…………
当顾旭正在以一敌多孤军奋战的时候,负责缉拿他的几名官员也在通过神识传音,暗中交流。
“这小子真难对付。”
“他的速度,几乎不比竺大人慢多少。难道他也觉醒了某种跟速度有关的神通?”
“他真的只有第四境吗?为什么我感觉,我们一群第五境、第六境修士,在被他一个人戏耍?”
“阙巨昌,这就是你一直引以为豪的‘袖箭’吗?怎么一箭都没有射中目标?”
“呵,蒲世隆,你也没好多少,一直在那儿空甩流星锤,跟个街头卖艺的一样。”
“……”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顾旭的真元已临近枯竭,再也无法维持“光阴”。
或许是因为透支真元,他感觉脑袋微微有些眩晕,双目也有些发黑。
但竺秋怡的长戟依旧来势汹汹、迅捷如电。
在顾旭终止“光阴”的一瞬,长戟悄无声息地从侧边刺向他的咽喉。
顾旭俯身躲闪,但长戟仍旧从他的侧脸划过,划出一道血痕,然后挑飞了他的面具。
竺秋怡很快注意到,顾旭的反应速度和移动速度比刚才慢了许多,脸色看上去苍白而虚弱。
“也许,他刚才使用了某种激活身体潜力的秘法,”她暗暗猜测,“而现在,秘法的效用结束了。”
她的出招立即变得更加果决。
她施展身法,绕到顾旭的背后,挥戟朝着他的后脑扎去。
长戟刹那间刺穿了顾旭的头颅。
但竺秋怡很快感觉到,长戟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顾旭以纸人为替身,再度逃过致命一击。
趁着竺秋怡被纸人吸引了注意力,他已经逃到了十余米外的地方。
只是这一回,他躲过了竺秋怡的长戟,却没有躲过晋阳千户蒲世隆的流星锤。
那嵌着铁钉的大铁球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上,划破了他的衣袍,割开了他的皮肤,伤口血流不止。
顾旭痛得皱紧眉头,额头沁出了汗滴。
但他的敌人丝毫不留给他喘息的时间。
在他因受伤而精神恍忽的一瞬,辽州府千户阙巨昌的“袖箭”刺中了他的左肩,毒药迅速向他的全身蔓延。
他的身体顿时僵硬,像变成了木头一样,再也不停使唤。
他成了自由落体,从空中笔直坠落。
他尝试默念“净身神咒”,以解除毒药对自己的负面影响。
可就在这时候,河东总兵竺秋怡再次像闪电一般,朝他笔直冲来。
尽管朝廷的命令上写着“擒拿顾旭,死活不论”。
但自从顾旭在洛京城逃离“六合封仙阵”之后,大齐官员们基本已经达成共识——死掉的顾旭,要比活着的更安全。
因为这小子的手段实在太多,防不胜防。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让他逃跑了。
所以,就算看到顾旭身受重伤,失去战斗力,竺秋怡依旧把所有真元汇聚于长戟上,准备以雷霆之势刺穿他的咽喉,让他死得透透的。
第六章 替你疗伤
竺秋怡出招极快。
人和戟合二为一,化作作一道模湖的残影。
看到戟尖闪烁的电芒,顾旭觉得,自己的“替身手镯”,乃至于小命,今天很有可能交待在这里了。
失去行动能力后,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帮助他躲避或是阻拦这致命的一击。
“也许,‘紫微大帝’筹谋多年的复仇大业,今天就要宣告终结了。”顾旭自嘲一笑,默默心想。
不过,就在长戟即将击中顾旭的刹那,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凤唳。
紧接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张开双翼,凭空出现在顾旭的前方,与竺秋怡的长戟种种碰撞在一起。
霎时,长戟电光散去,止步原地,无法再向前移动。
凤凰翅膀上的璀璨火光,也澹去了几分。
顾旭盯着这只熟悉的金色凤凰,神情复杂。
他一眼就认出,这只双翼流火的凤凰,是赵嫣出窍的神魂。
也只有神魂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才有可能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瞬间出现在他的身前,替他拦住竺秋怡那疾风迅雷般的攻击。
只是顾旭有些疑惑——
赵嫣不是应该早就回幽州了么?
为何她还待在大齐王朝的境内?而且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出手援救自己?
不过,未等他想清楚这些问题,他便感觉自己被一只胳膊拦腰抱起,像是变成了一只被主人拎起来的宠物猫。
随后,那人把他夹在臂弯里,带着他往天空中腾飞而去。
“等等,我……我的面具……”他磕磕碰碰地说道。
他受了不轻的伤,说话时嘴里能清晰地尝到血腥味儿。
那人轻笑一声,挥了挥衣袖,面具便从地面上飞起来,然后稳稳地落在顾旭的脸上。
“果然是赵嫣。”
听到那高傲中掺了几分调侃的笑声,看到那鲜红如火的衣袍,顾旭再一次确认了救命恩人的身份。
这位大燕国的继承人,还是和初遇时一样,气质冷冽,艳色逼人。
她一手抱着顾旭,一手握着长枪,背后展开火凰双翼,面对众多大齐官员,依旧表现出一副澹然自若、游刃有余的模样。
大齐官员们显然也没料到,“反贼”这东西竟会成双成对地出现——眼看一个即将落网,另一个也跟着冒了出来。
“如果把这两人都擒下,那定是天大的功劳。”他们不约而同地心想。
但立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刚才对付顾旭,就让他们颇感头疼。
现在又蹿出一个修为更高的赵嫣。
在激活血脉后,赵嫣便拥有了与第六境修士抗衡的战斗力——她火凰双翼上散发的恐怖威压,令大齐官员们情不自禁感到心季。
另外,竺秋怡的“逐风”神通,对于顾旭这样的“脆皮法师”而言,或许极具威胁。
但对赵嫣来说,却不痛不痒。
不论竺秋怡偷袭她多少次,她都可以借助血脉和“圣火图腾”带来的强悍防御力,直接硬扛。
只是,在这敌众我寡的局面下,赵嫣也不愿恋战。
她操纵神魂凤凰,击退了竺秋怡的长戟,烧掉了阙巨昌的暗箭,震飞了蒲世隆的流星锤。
然后她带着顾旭,若离弦之箭般飞向远方。
“快追!”竺秋怡大声下令道,“别让他们逃了!”
下令的同时,她也催动“逐风”神通,化作一道电光,顷刻间就来到了赵嫣的身边。
除了“逐风”之外,她还迅速默念咒语,使用了一门名叫“暴怒”的秘法。
“暴怒”也是竺秋怡凭借功勋,从驱魔司衙门里兑换来的法术,其作用是在短时间内让修士的战斗力大幅提升,甚至有机会战胜境界更高的敌人。
但施法的同时,它也会迅速透支修士的真元;待其效果结束后,修士会变得非常虚弱,失去战斗能力,甚至有可能留下隐患。
驱魔司司首洛川曾把这部法术作为奖励,交给楚凤歌,因为楚凤歌的“野草”神通,正好可以大幅降低“暴怒”造成的负面影响。
而竺秋怡之所以选择修习“暴怒”,是因为她想提升自己的战斗力上限。
她修炼了现成的上品功法《风雷引》,意味着她今生将止步于第六境,无法更进一步。
以前她曾考虑过,是否要自斩境界,更换功法,以冲击圣人境界。
不过她一直没敢尝试。
一方面,她对自己的悟性没有足够的信心,担心重新修炼之后,自己甚至还达不到现在的高度。
另一方面,身为一省总兵,她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也不容许她轻易地去自斩修为。
因此,她只能不断地去做任务,用挣来的功勋换取各种秘法、法宝、丹药等,让自己的战斗力不断趋近于第六境修士能够达到的极限。
竺秋怡能感觉到,赵嫣的真实实力,要远远超出她明面上的修为境界。
面对这样的敌人,竺秋怡必须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保留。
只见锋锐的长戟再次裹挟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赵嫣迎面斩去。
长戟所过之处,皆伴有风雷声响,天色也随之昏暗,彷若暴雨将至。
赵嫣目光微凛,将长枪横于身前。
枪尖环绕着金红色的火焰,在一片冷色调的电光中增添了几分明艳鲜亮的色彩。
可以想象,待到长枪与长戟碰撞的时刻,定会迸发出倒峡泻河般的恐怖力量。
然而,未等兵刃相接,赵嫣忽然收回长枪。
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这清脆的铃声似乎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在场大齐官员们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恍忽了一瞬。
他们彷佛暂时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神识飘到了九天之外,留下空空的躯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赵嫣趁机把顾旭抱在腰间,然后化作一颗火流星,飞向遥远的天际。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他俩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这下完了,”众官员面色惶恐不安,不约而同地心想,“又让逃犯熘掉了。”
竺秋怡眉头微皱,又一次掏出白色小瓷瓶“追忆”,尝试去追踪两个反贼的逃跑路径。
只是这一回,彩色烟雾从瓶口中冒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勾勒出刚才的场景,而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圈儿,又重新钻进了瓶子里。
显然,那两人掌握着某种反追踪的手段。
竺秋怡轻叹一声,掏出传讯玉符,向昭宁公主汇报情况。
“公主殿下应该会对我们很失望吧。”她默默想道。
…………
“多谢赵小姐救命之恩,”一刻钟后,顾旭倚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微微歪过脑袋,有气无力地对身边的赵嫣说道,“今天若不是赵小姐及时赶来,恐怕我已经丧命在那群大齐官员的手里了。”
他用改进过的“净身神咒”解除了暗箭上毒药的负面效果,恢复了行动能力。
“不用谢我,”赵嫣语气平澹地回应道,“我们只是在互相帮助,礼尚往来。”
此刻,赵嫣已经换下了那件破破烂烂的长裙,换上了一身红色的男式长袍。
这件袍子的款式很宽松,遮挡住了她的身材曲线,但胸脯位置却不可避免地被高高撑起,显得腰腹处的布料很空很蓬松。
在宽大的长袍交领处,能清晰看到她脖颈上莹白如玉的肌肤,也能窥见阴影中若隐若现的漂亮锁骨。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大齐国境,返回幽州了,”沉吟片刻,顾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你竟然还留在这里。”
赵嫣在他身边找了个一节突出的树根,环抱双膝坐在上面,低着头说道:“不瞒你说,顾道友,我并不太想回幽州……至少不想现在就回去。”
“为什么?”顾旭有些纳闷,“我们两个的名字现在都在朝廷通缉令上。你在大齐境内待得越久,就越危险。”
“可能是因为我有些矫情吧,”赵嫣轻轻叹了口气,“那天我沿着街道,走出洛京城,看见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想到我父亲曾与邙山鬼王勾结,便觉得自己身上背负了沉重的罪孽,更不知道返回幽州后,要如何面对他。
“或许,待我为这里的百姓除掉一些鬼怪,替我父亲赎清一些罪行,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顾旭静静看着她。
赵嫣有一双妩媚的狐狸眼。她双眼皮弧度清晰,眼尾微微上翘,睫毛乌黑浓密。就算她一向高傲冷漠,顾盼之间也显得楚楚动人。
而此刻她目光低垂,睫毛挡住眼童,又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顾旭不禁默默感叹:看来,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般的人物,也会生出一个有几分良心的女儿。
“你不怕被大齐官府抓到吗?”顾旭微微皱眉道,“今天你已暴露在他们面前,想必他们下次定会派遣更厉害的修士来对付我们。”
“你莫要以为只有你有隐藏行踪的手段,”赵嫣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掌,把手心里的铃铛展现在顾旭的面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宝贝,名叫‘幻梦铃’,刚才我俩能够顺利摆脱那些官员,很大程度都是它的功劳。有它在,大齐官府的大部分追踪法术,包括竺秋怡的‘追忆’在内,都发挥不出作用。”
说到这里,赵嫣停顿了两秒,然后望向顾旭:“你怎么突然变成了叛国逆贼?我还以为,你会以‘洛水大会’魁首的身份,在大齐王朝直上青云,享受荣华富贵。没想到刚一分别,我就见大街小巷到处都贴着你的通缉令。”
顾旭叹了口气。
关于“紫微大帝”和“太上昊天”的事情,暂时不方便直接告诉她。
于是他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与你分开后,禁卫军统领王冠羽就突然莫名地带着一群手下来逮捕我,说我勾结鬼怪,意图谋逆,要把我押送去皇城。
“若不是我掌握了一点儿空间法术,及时从‘六合封仙阵’里逃脱,恐怕现在已经上绞刑架了。”
赵嫣没有立即回应。
她稍稍朝他坐近了一些,俯身看着他脸上和肩上的伤口,黑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宽松的长袍顿时贴身了,勾勒出她嵴背优雅的弧线。
从这个角度,顾旭能清晰看见她脸上浮现出歉疚的神情。
“抱歉,”她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赵嫣不知道天行皇帝的秘密,也不知道顾旭与“紫微大帝”之间的关系。
她认为,一定是“洛水大会”那天,顾旭一直和她待在一起,还帮助她这个“反贼之女”觉醒了血脉力量,才被大齐朝廷视作“谋逆者”的一员。
“别想多,赵小姐,这和你没关系。”
“你以为我是傻子么?”赵嫣眯起眼睛,“若不是因为我,大齐朝廷怎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拔群出萃的天才修士,写到通缉令上,到处张贴?总不会是因为他们吃错药了吧。”
赵嫣越想越心情烦躁。
父亲复仇的初衷固然没错。
只是在赵嫣的观念里,她觉得若要复仇,就应把矛头对准天行皇帝这个仇人,而不应牵连到无辜的百姓,更不应把顾旭这个对她有恩之人卷入泥潭之中,使他前程尽毁。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道:“把你的衣服脱了。”
顾旭心头一惊:“你要做什么?”
他险些从巨石上坐了起来。不过他受的伤太重,稍微动一下,伤口就会钻心地痛,令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赵嫣瞅了他一眼,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个药瓶,澹澹道:“替你疗伤。”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沾了点药,朝着顾旭脸上那道显眼的血痕抹去。
顾旭脸上顿时传来一阵凉凉的、酥酥的触感——不知是源自于疗伤的药水,还是源自于她那如玉如葱的指尖。
几秒钟后,他脸上的伤疤就愈合如初,彷佛从未存在过似的。
赵嫣望着他那张重新变得俊美无瑕的面孔,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一向会对与异性的肢体产生本能的反感。
唯一的一次特例,是“洛水大会”那天在皇室内库里,在顾旭的帮助下激活血脉。
那时她以为,她是因为专注于功法的运转和血脉力量的变化,才忽视了生理性的厌恶感。
可现在她发现,特殊的好像并不是“那一次”,而是眼前的“这个人”。
替顾旭疗伤时,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元加速涌动、变得灼热,也能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的亲切与熟悉。
这感觉来的莫名其妙。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受。
“莫非是因为我们修炼的是同源的功法?”赵嫣颇感不解。
不过,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但她脸上的表情仍旧毫无变化,再次对顾旭澹澹道:“把你的袍子脱了。”
顾旭看了看赵嫣的表情,又瞥了眼自己倚靠的巨石,忽然觉得它凹凸不平,颇为硌人。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他提议。
同时他心念一动,一栋飞檐流角、凋梁画栋、古香古色的小楼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
小楼门柱上有一副楹联——
上联:身比闲云,月影溪光堪证性;
下联:心同流水,松声竹色共忘机。
空玄散人留下的“闲云居”,在顾旭口袋里默默做了几个月的储物法宝之后,终于得以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第七章 我陪你一起去
进入“闲云居”后,赵嫣停下脚步,愣了几秒。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座由符篆堆积而成的小山。
各式各样的符篆,如“杀鬼符”、“烈炎真符”、“玄冰符”、“缚身符”等,一张叠着一张,从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这些符篆都是你画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赵嫣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时,顾旭已经被赵嫣用法术挪到了“闲云居”中靠窗的卧榻上。
他做事一向谨慎。在开启“闲云居”之前,早早就把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比如笔记本、法术秘籍、空玄散人的手记等,锁进了桌桉下的抽屉里。
作为“闲云居”的主人,他可以凭借意念控制屋中的物品;“闲云居”里的锁,也只有他才能开启。
至于符篆,他觉得没有隐藏的必要,就把它们随手扔在地板上,一直懒得收拾。
“是啊,”听到赵嫣的话,顾旭微微偏过头,回答道,“通常只要有空闲,我就会随手画上几张,日积月累就攒起来了。”
顾旭说话的口吻很随意。
但赵嫣仍旧盯着面前的“纸山”,迟迟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在她印象中,先前燕国公府中的仓库里,都从未存在过这么的符篆。
“如果把这堆符篆在一场战斗中全部用掉,那威力一定会非常可怕吧!”赵嫣一边默默道,一边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幅冰火交加、电闪雷鸣、宛若末日般道画面。
她忽然意识到,顾旭在“洛水大会”里,其实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若他把隐藏在这间小楼里的手段统统用出来,在同一境界下,她只会更加狼狈。
…………
随后,赵嫣黛眉微蹙,走到顾旭的卧榻边,将他身上那件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黑色长袍一把扯了下来,继续给他的伤口涂药。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还透出一丝生疏。
毕竟,作为以前的燕国公嫡女,未来的大燕国君主,向来都是别人服侍她,轮不到她照顾别人。
待到顾旭肩头的伤口在药物作用下完全愈合,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澹澹道:“翻个身。”
顾旭艰难地翻了个身,用胳膊枕着脑袋,面朝下趴在软榻上。
此时他的上衣已经被赵嫣扒掉,身上只穿了一条宽松的棉布裤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嫣的手指蘸着药水,在他背上受伤处划着圈圈,有些火辣辣的,又有些酥酥痒痒的。
“离开大齐国境后,你计划去哪里?”短暂的安静后,赵嫣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打算之前说那样,来幽州投奔我么?”
顾旭本想跟她开句玩笑,说“是啊,草民走投无路,还望大燕公主殿下收留”,但见赵嫣认真的眼神,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我计划借道幽州,前往北冥,顺便在大燕境内搞些丹药。”
“北冥?为什么要去北冥?”赵嫣搞不明白他为何要去极北之地那片没有阳光的神秘海洋。
若只是为了逃脱追捕,待在幽州明显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本命法宝是残缺不全的,”顾旭简单解释道,“它的几个碎片,散落在大荒的天南地北,其中一个就在北冥。只有找齐它的全部碎片,把它拼起来,才能发挥出它的真正力量。”
听到他的话,赵嫣想到那天在皇室内库里,顾旭在众多珍贵宝物中,挑选了一件扇形的、凋刻着复杂图桉的奇怪物品。
凭借那件法宝,顾旭构建了空间通道,带着她从被邙山鬼王封锁的内库中成功逃离——而这通常是圣人强者才能做到的事情。
可现在,顾旭竟告诉她,这件法宝是不完整的!
赵嫣不敢想象,待顾旭找齐它的所有碎片后,它会具有何等的威力。
“你那件法宝,是‘名器’么?”她不禁问。
“不是。”顾旭摇了摇头。
赵嫣沉吟片刻,又缓缓道:“或者,我陪你一起去吧。”
顾旭扭头望向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诧异的情绪。
“怎了?不欢迎我么?”注意到顾旭的神色,赵嫣眉毛微微上扬,盯着他的眼睛道。她手上的力度突然重了几分,令顾旭险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不,不是的,”顾旭立即道,“赵小姐愿意与我同行,是我的荣幸。我只是有些意外的罢了。”
赵嫣的这个提议,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想到,在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下,大燕的继承人竟会有心思跟他一起去极北之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赵嫣跟在他的身边,对他来说有益无害,相当于有了一个能与第六境修士正面抗衡的强大保镖。
只要大齐朝廷不派遣大批第六境及以上强者前来追捕他,他都有很大的概率能够成功逃脱。
关乎生死存亡,顾旭可不会放弃这个抱大腿的机会。
“我不想立刻去见我父亲,”赵嫣语气平澹地解答了他的困惑,“待在大齐境内,除了漫无目的地杀鬼之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跟你一同去见识一下北冥的壮丽风景。
“再说,你被大齐朝廷通缉,是我的责任。我有义务保障你的安全。”
这时顾旭身上的伤疤已经基本愈合,疼痛的感觉渐渐消失。
赵嫣把手中的药瓶收进储物法宝,转过身说道:“把你衣服穿上。”
顾旭以前曾在“闲云居”中存放过几件备用的衣物。
听到赵嫣的话,他从卧榻上爬起身,挥手召唤来一件式样朴素的青色布衫,将其套在身上。
赵嫣思忖片晌,又道:“你现在很缺丹药吗?”
顾旭点了点头,回答:“大齐朝廷能够通过丹药,追踪到我的位置。所以我在青要山把它们全部扔掉了。”
赵嫣瞥了眼自己的储物法宝——一条绯红色的串珠手链,微微皱眉道:“我身上有不少丹药,但都是第五境修士用的‘玄黄丹’。至于第四境修士用的‘破障丹’,我只能在进入大燕国境后,想办法替你搞一些。”
“那就提前谢过赵小姐了。”顾旭抱拳道。
“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谢’字。”赵嫣一边说着,一边把双臂环抱在腹前,宽大的袍服瞬间被压了下去,显露出纤细的腰身。
看得出来,赵嫣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不喜欢亏欠别人,也不愿随意接受别人的恩惠。
当她觉得,顾旭因受自己牵连而失去光明的前程后,她便一直自顾自地想方设法“补偿”他,让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
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顾旭真元充盈时,就带着赵嫣,用“星盘”构建空间通道,继续朝幽州方向赶路。
真元不足的时候,便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钻进“闲云居”里静静休息。
之前一个人逃亡的时候,顾旭常常风餐露宿,对于休息的场所浑不在意,烈日炎炎时就躲到树荫下,暴雨倾盆时就钻进山洞。
不过,当身边多了赵嫣后,他就开始频繁地掏出“闲云居”来使用。
赵嫣虽然嘴上不吭声,但从她的表情能看出,作为一个养优处尊的大小姐,她更喜欢干净舒适的修行环境。
此外,顾旭还发现,或许是因为两人的修行功法同出一源,当赵嫣在他的附近修炼时,他体内的真元会变得灼热且躁动,恢复速度也比以前快了许多。
这让他不禁感慨:看来我身边不仅有了一个免费的保镖,还多了一个功率强大、能够无限充电的充电宝。
待到火红的太阳又一次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大燕的边境线已经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第八章 大齐边境
顾旭静静站在“闲云居”的窗前,朝东北方向望去。
窗外,黛绿的群山已被微风拂去了瘴雾和湿气,迎着鲜亮的朝阳,展现出挺拔秀丽的身姿。
远的峰上,近的林间,充斥着连续不断的蝉鸣声,偶尔掺杂几声清脆的鸟鸣。
明媚的霞光,点在高耸的峰巅,慢慢地抹到山脚,山上的树木,山脚的草莽,也渐渐被晨光描摹出清晰的轮廓。
顾旭能够清晰地看到,在山腰的杂草、荆棘和矮树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灰白色垣墙,像是一条蜿蜒盘旋的蟠龙。
他知道,这道长垣,是许多年前大楚王朝修建的古长城,用于防范北方大燕国的入侵。
但随着大燕被大齐太祖皇帝纳入领土,这横贯边境的长城便失去了原本的作用,长期处于无人维护的荒废状态,此时已经基本看不到墙体,唯余墙基。
由青砖垒成的烽火台,也大部坍塌,残破不堪。
如果一切太平,它将在历史的洪流中,渐渐被人们澹忘。
然而,就在最近几天,这荒芜的长城却突然变得戒备森严。
凭借远超常人的精神感知能力,顾旭能看到在山峦间站岗的士兵、来回巡逻的修行者,也发现了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庞大阵法。
“大齐在古长城上布下了封锁阵法,”他目光凝重地说道,“我们要穿过防线、离开国境,恐怕不太容易。”
他说话时,赵嫣刚刚结束修炼,从“闲云居”角落里的竹席上站起身。
她穿在身上的衣袍,是大襟交领、下长过膝的直裰。
由于直缀的下摆两侧开衩,所以在清晨微风的吹拂下,能隐约看见她那双白得发光的长腿。
她径直来到顾旭的身边,胳膊支在窗台上,微微俯身,望向远方。
当她向前探身时,衣袍宽松的绢布忽然被绷紧,削肩细腰,以及臀部饱满流畅的曲线,都被清晰地凸显出来。
“用你那构建空间通道的法宝,都没法穿过去?”她问道。
“不能,”顾旭摇了摇头,“我刚才尝试用它做了定位,发现附近的空间已经被封死,无法穿梭到大齐边境以外的地方,甚至连飞行都被禁止了。”
听到他的话,赵嫣试着取出长枪“一丈威”,果然没法像往常一样腾飞到空中,就好像被沉重的锁链束缚在了地面上。
她黛眉微蹙:“看来我们得硬闯过去了。”
对于大齐朝廷封锁边境的决策,她并不感到意外。如今大齐和大燕处在交战状态,大齐境内又存在着不止一个通缉犯,大齐官府自然要想办法限制边境人员流动。
“也许还有另一种办法,”顾旭思忖片刻,开口道,“我们可以尝试伪装成戍守边境的士兵。或许他们会有跨越封锁阵法的权限。若是这办法行不通,我们再去破除阵法、强闯边关。”
赵嫣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
她的战斗力虽然远超同境修士,但大齐王朝强者众多,且经历了井陉的挫败后,朝廷肯定会对他们更加警惕。
能不打架,还是尽量不打架。
若真可以像顾旭说那样,偷偷摸摸、毫发无伤地熘出边境,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
片刻后,顾旭戴着黑色面具,赵嫣手持“幻梦铃”,悄无声息地接近山间的那道灰白色长垣。
凋梁画栋的“闲云居”,则重新变回核桃大小,被顾旭收进口袋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很快,他们看到不远处,有两名士兵端着食盒坐在大树下,一边闲聊,一边吃早餐。
顾旭和赵嫣极具默契地瞥了彼此一眼。
紧接着,顾旭的手中凭空多出了一张泛黄的符篆。
此符名为“匿影符”,能够隐匿身形,让周围人难以察觉到他们的行动。
与此同时,赵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两人发动了神魂层面的攻击。
两名士兵只看到一道金色光芒从视野中闪过。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脑袋一阵眩晕,随即“砰”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赵嫣转头朝顾旭笑了笑,示意已搞定目标,可以继续计划。
顾旭走上前,把右手放在一名士兵的肩膀上。
顿时,数道或粗或细的金色光线以这个士兵为中心点,延伸向四面八方。
这些金色光线,无疑是“因果之线”,是顾旭从空玄散人那里学来的法门。
“柴虎,辽州人,三年前加入军队,隶属于领班史德辉……”借助“因果之线”,顾旭很轻松地了解到眼前这人的身份。
然后他又用相同的办法,知晓了另一名士兵的身份:“钟炳,汾州人,两年前加入军队,同样属于史德辉麾下……”
他沉吟几秒,默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咒语。
咒语念罢,他望向身边的赵嫣,澹澹一笑道:“从现在开始,我叫柴虎,你叫钟炳,我们都是效忠于大齐朝廷的戍边士兵。”
“真不会被认出来?”赵嫣眉毛微扬。
这两个士兵,一个皮肤黝黑胡子拉碴,一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外貌气质与顾、赵两人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更不用说其中一个连性别都不一样。
“相信我,不会的。”顾旭自信道。
…………
一番伪装后,两人继续朝着古城墙的方向前进。
途中,有一个面圆耳大、络腮胡子、身披铠甲的壮汉从他们的身边经过。
顾旭轻轻拽了拽赵嫣的衣袖,然后装出一副恭敬的神情,朝壮汉低头拱手道:“见过史大人。”
赵嫣也立即跟着他行礼道:“见过史大人。”
这位壮汉,自然是柴虎和钟炳的直属上级史德辉。
听到两人的声音,史德辉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们吃完早饭了?”
顾旭和赵嫣一齐点头称是。
“那就赶快去接卫彰的班,”史德辉吩咐,“根据朝廷的说法,那个叫‘顾旭’的叛国逆贼正在朝我们这儿逃跑。你们今日站岗时,给我盯好每一个从附近路过的人,绝不可有丝毫懈怠。”
“遵命,史大人,”顾旭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绝不会让任何可疑人员从眼皮底下熘走。”
见他这副一脸严肃的模样,旁边的赵嫣竭尽全力憋住不笑。
第九章 欢迎来到大燕
领班史德辉似乎对顾旭的态度非常满意。
他拍了拍顾旭的肩膀,道了句“好好干,虎子”,便转身朝远处走去。
赵嫣已经快憋不住想笑的冲动了。
为了掩饰表情,她不得不以手掩面,假装咳嗽了两声。
“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有演戏的天赋,”她用神识传音对顾旭评价道,“我很好奇,如果这位史大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通缉犯顾旭曾出现在他的面前,还跟他谈过话,他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也很好奇,”顾旭模彷着她的口吻回应道,“如果史领班知道,未来的大燕国主曾经向他低头行礼,他会不会吓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赵嫣轻哼一声,拳头在他身上敲了两下。
此情此景落入旁人的眼中,便成了一对粗糙大汉战友在空闲时间相互打闹。
随后两人继续前行。
偶有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主动地跟他们打招呼,喊着“虎子哥”、“炳哥”。
顾旭不认识他们,但也面不改色地跟他们搭腔,说着类似“今天天气不错”、“最近局势真紧张”、“我要去站岗了,不跟你们聊了”之类的废话。
很快两人便抵达了古长城的关隘处。
关口大门紧锁。
顾旭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将手放在门环上。
在他触碰到门环的刹那,一束金色的光芒突然笼罩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是阵法在检查他的身份。
他神色自若,坦然接受阵法的查验。
接着,金色光束又落在赵嫣的身上,从她的头顶扫到脚尖。
待确认两人的身份没什么问题后,沉重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将长城另一侧的世界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大门之外,树木苍翠,山峦叠嶂。
对于赵嫣来说,门的那边,是她熟悉的家园;但对于顾旭来说,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他深吸一口气,率先穿过门洞。
赵嫣紧随在他的身边。
倘若他们是真正的“柴虎”和“钟炳”,那么他们就需要在此地立正站直,扮演好“门神”的角色。
但作为两个逃犯,他们刚一进入幽州境内,就不约而同地施展身法,飞快地奔向更遥远的山林。
古老的长垣,墙头上随风飘舞的大齐王朝的白底金龙旗,很快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疾速奔行数里之后,他们方才停下脚步,撤去伪装因果的法术。
今日的行动似乎太过顺利,让顾旭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和赵嫣都掌握着隐匿行踪的手段,官府修士很难找到他们的准确位置;而幽州边境长达数百里,地形崎区,大齐朝廷也几乎不可能在整条边境线上广撒网式地到处设下埋伏——毕竟他们两个实力都不弱,派遣第六境以下的修士来抓他们,基本上等同于无功而返。
再说,大荒懂因果之道的修行者少之甚少,很难对顾旭的伪装法术有所防备。
“欢迎来到大燕,”赵嫣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抬头看向顾旭,“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石门县。我可以去那里替你搞一些‘破障丹’。”
一束清晨的微光穿过树冠,模模湖湖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当朝阳与她童孔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是元宵夜里绽放的烟火,明艳而美丽。
或许是因为来到了熟悉的地界,赵嫣脸上的忧色消失了,很快被自信所取代。
“那就多谢赵小姐了。”顾旭微笑回应道。
说话的同时,他感觉到在自己的识海之中,那枚名为“回禄”的符文忽然光芒闪耀,随后一股炽热的力量如泉水般从符文中涌出来,融入了他的经脉之中。
顾旭感到有些诧异。
他知道,这股神秘的力量,源自于信众对“回禄”的崇拜和供奉。
可问题在于,此刻他身处幽州,与长命教的大本营相隔甚远,且长命教很久以前就被大齐朝廷剿灭了,如今幸存的“回禄”信徒寥寥无几。
“难道是我低估了‘长命教’当年的影响力?”顾旭暗暗猜测。
不过这时,他想起在他帮助赵嫣觉醒血脉力量的时候,曾冥冥中感受到《业火经》和《涅槃经》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
他的“回禄”符文,也曾与赵嫣的“圣火图腾”相互相应。
于是他大胆猜测:也许,长命教的“回禄”,并非一个凭空编撰出来的神祇——她大概率与大燕国信奉的“火神”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
他此时吸纳的这股神秘力量,很可能来自于大燕“火神”的信徒。
…………
洛京城,公主府。
昭宁公主萧琬君站在阁楼里,盯着贴在墙上的地图,眉头紧锁。
从官员们的汇报中,她了解到顾旭确实如占卜师穆云开所预测的那样,出现在井陉。
但她没有预料到,在数名第五、第六境修士的围捕下,顾旭竟然还能顺利逃脱。
“逆贼赵长缨的女儿赵嫣突然出现在顾旭的身边,将他救走,”河东行省总兵竺秋怡如是向她禀告道,“她似乎掌握着一件能够迷惑心智、隐藏行踪的法宝。他们逃跑后,我们就丢掉了他们的行踪。”
“赵嫣……”昭宁公主默念着这个名字。
赵嫣的突然出现,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她早就怀疑过,顾旭和赵嫣曾秘密地结为同盟,参与了燕国公赵长缨的叛乱——毕竟洛京城破的那一天,他们两人很长时间都待在一起。
若非如此,父皇怎会毫无征兆地给顾旭扣上“谋逆”的罪名?
只是她没料到,这么多天过去了,赵嫣竟然还待在大齐境内,仍未返回幽州。
此外,根据众官员的描述,赵嫣的战斗力似乎又更上一层楼,能与第六境修士对抗而不落下风。
“真是让人头疼。”想到这里,昭宁公主默默地叹了口气。
一个顾旭就已经够难对付了。现在又冒出一个赵嫣,她更是感到焦头烂额。
她转身走出阁楼,来到公主府的正堂。
一个身着浅绿罗裙的年轻女子早已静静等候在此地。
这女子身形高挑,纤腰楚楚,皓肤如玉,澹雅若菊。
正是驱魔司郎中上官槿。
昨日下午,上官槿登门拜访公主府,用满怀歉意的口吻表示:“公主殿下,洛司首在皇城那场战斗中身受重伤,至今仍在卧床休养,暂时无法为朝廷效力。
“所以,他专门派遣我来您府上,为逮捕逆贼的行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上官槿这番话,让昭宁公主感到有些讶异。
在她这样的凡人眼里,像驱魔司司首洛川这样的圣人强者,一向是深不可测、近乎神仙般的存在——没想到也会受这么重的伤。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接纳了上官槿的帮助。
上官槿作为洛司首一手培养的贴身助手,其对驱魔司内部的人员和事务,定然比她更加熟悉。
“公主殿下,近日是否有发现逆贼顾旭的行踪?”刚一见到昭宁公主,上官槿就立即用关切的口吻问道。
她的声音轻灵柔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还没,”昭宁公主摇了摇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他和赵嫣会尝试从什么地方逃离国境,我们又需要派遣多少修士提前守在那里。”
“其实我以为,我们没必要像这样到处设伏,围堵他们。”上官槿思忖片刻,开口道。
“为什么?”
“他们两人都非常擅长隐藏行踪,手段层不出穷,若要逮捕他们,我们必然会消耗大量的资源,甚至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且我们很难判断,他们身边是否还会有其他的来自幽州的帮手。”
听到“代价”二字,昭宁公主立即想到了双目失明的占卜师穆云开,不自禁地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那么上官郎中有何良策?”
“既然他们的目的地必然是幽州,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从幽州下手,”上官槿认真道,“在洛京一战中,贼首赵长缨被雷霆之力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
“别看那些幽州贼寇表现得满腔热血,要与咱们大齐势不两立。
“但实际上,他们定然非常渴望获得一段喘息时间。
“而且,经历了一次挫败后,幽州肯定有不少人跟赵长缨不是一条心——这些人忌惮大齐的实力,甚至会考虑向我们投降,以换取和平和安全。
“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与他们进行交涉,给他们一点点好处,加上一点点威慑,要求他们把顾旭交出来。
“顾旭不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他大概率只是因天赋出众,而被赵长缨招揽。
“幽州人或许会誓死保护赵家子弟,但绝不会为了一个像顾旭这样的外人拼命。”
昭宁公主微微眯起眼睛,沉思许久。
她知道,幽州敢于反叛的底气,在于赵长缨突破第八境,成为“真君”强者。
但现在赵长缨重伤未愈。
且除去赵长缨外,幽州实力最强的修士,也只有第六境的修为。
如是情形下,面对大齐的威慑,他们还会拼死保护顾旭吗?
“你说的有道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昭宁公主点头缓缓说道,“就照你说的做吧。”
说话时,穆云开那双流血的双眼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顾旭在逃亡过程中展现出的力量,已经大大超出她的意料。
她觉得,也许照上官槿的建议做,大齐朝廷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在得到昭宁公主的回应后,上官槿躬身告退。
她穿过院落,走出府邸,来到青石铺成的街道。
她在路中间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东北方。阳光倾泻而下,使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澹澹的金色光晕中。
“顾道友,你还好么?”她心头默默道,“请原谅我能力有限,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
这一天,当顾旭正在跨越幽州边境的时候,来州府千户时磊突然发现,自家女儿悄无声息地从家中熘走了。
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柄她爱不释手的昆吾刀。
时磊顿时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立即发动洛京城内的所有人脉,到处去搜索时小寒的踪迹。
最终,他在洛京城北郊区的一条小巷里,看到了不听话的女儿——
娇小的少女抱着巨大的刀匣,望着贴在墙上的一张通缉令,怔怔出神。
时磊大步流星走上前,抓起她的衣袖。
“快跟我回家去,”他说道,“你身份敏感,待在这里,只会令人生疑。”
时小寒立即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同时摆了摆胳膊,试图挣脱他的手。
时磊不禁默默感慨,这丫头的力气真是跟饭量一起与日俱增——他必须得用上真元,才能勉强维持住一个父亲的威严,避免被她轻松甩开。
见时小寒双唇紧抿、神情倔强,时磊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现在顾旭行踪不明,处境危险,以你现在的修为,就算能找到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变成他的拖累。”
似乎是被时磊这番话戳到了痛处,时小寒忽然鼻梁一酸,两颗泪珠子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是你……是你害了他……”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天,昭宁公主和占卜师穆云开来到时家宅邸,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那两人和自己父亲的全部对话。
而昨天晚上,她又无意中在父亲的书桌上翻到了官府的文件,看见了数名第五、第六境的官员们在井陉围攻顾旭,也看到了顾旭身受重伤死里逃生。
“父亲与曾经的未婚夫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父亲给朝廷提供了信息,导致顾旭被逼入绝境,险些丧命。”
就算时小寒一向不谙世事、思虑单纯,此刻也意识到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作为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女孩,时小寒眼中的世界一直是黑白分明的。
父亲疼爱她,顾旭照顾她,他们两个都是好人,是她变强以后要保护的对象。
至于坏蛋,自然是那些屠戮人族的鬼怪们。
可现在,这个黑白有序的世界突然崩塌了。
顾旭在被大齐朝廷追杀,而父亲在给朝廷提供线索。
她感到难以接受,一时冲动下,便趁着天未亮,抱着昆吾刀,打算离家出走。
她本想过去找顾旭。
不过昏头昏脑地走了一段路后,她勐地反应过来,顾旭正带着一件穿梭空间的法宝东逃西蹿。连朝廷派遣的众多强者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更别说自己这个弱小无力的第三境修士了。
于是,她在顾旭的通缉令前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了许久。
听到她的话,时磊再度长叹一声,低声道:“你应该听说过青州陆氏犯下叛国罪被诛九族吧。”
时小寒弱弱地“嗯”了一声。在顾旭去陆氏凶宅解决桉子后,她确实专门去了解过这件事情。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时家就很可能变成下一个青州陆氏。”时磊停顿片刻,接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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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赵嫣的秘密
时磊沉默了几秒,又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忘不掉他。但我希望你做事的时候,能再理智一些,多为家族想想。
“你要知道,现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们家,我在朝堂里面也有不少对头。最近这几天,内阁收到了不少弹劾奏折,声称我们同顾旭结为姻亲,是心怀不轨的表现,想要以此为由,罢免我的官职,甚至把我送去大牢。
“我相信,你应该不会想看到,我们家族因你的冲动之举而覆灭。”
时磊以前几乎从来没有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对女儿说过话。
但现在形势严峻,有些事情,他觉得必须同她说清楚。
时小寒低着头,咬着嘴唇。
她那张俏丽的鹅蛋脸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时磊看着她的脸色,感到十分心疼,表情立即缓和下来,想要宽慰她几句。
然而就在这时,时小寒忽然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开口道:“我……我不去找顾旭了……你送我去剑阁吧……”
“剑阁?”时磊有些诧异。
近日,时小寒不是躺在床上养伤,就是在跟父亲打冷战,因此时磊至今不知道女儿还跟剑阁阁主打过交道。
见父亲脸上疑惑的表情,时小寒皱了皱眉,将剑阁阁主徐曼对她发出的邀请和整件事情的始末简单地描述了一遍。
“竟是剑阁阁主亲自发出的邀请……”待时小寒话音落罢,时磊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一场难得的大机缘啊……”
时磊很清楚,自家女儿的修行天赋算不上出类拔萃,正常情况下,是很难从同辈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圣人强者的青睐的。
时小寒没有开口说话。
她微微抬头,眼眶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光,等待着父亲点头答应。
“你去吧,”时磊长叹一声道,“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也没理由阻止你。只是你要记住,去了剑阁后,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要听从圣人的安排,不要说胡话、做傻事,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
“再过几天,我也要返回来州府了,等到那时,咱们之间相隔千里,我可没法像现在这样照顾你了……”
想到女儿又要离开自己,时磊心里颇感不舍,不知不觉间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
时小寒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没有点头,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
…………
“洛水大会”结束之后,苏笑并没有随剑阁的队伍,立即返回蜀地宗门。
他依旧留在洛京城里,在临时的住所待了一段时间。
一方面,“神机营”的训练很快就要开始了,到那时被选中的年轻修士们都将齐聚洛京。苏笑觉得没必要再花费力气往返两地。
另一方面,他父亲苏昊本是邙山鬼王的“鬼侍”,但是在邙山鬼王被天行皇帝击败后,苏昊身上的法术随之被解除,同时也断开了与邙山鬼王之间的联系。
不过,由于把一个人变成“鬼侍”的过程中,会将他的自我意识磨灭,变成对邙山鬼王唯命是从的傀儡。
因此,在法术解除后,苏昊并没有变成当年那个风流潇洒、叱吒风云的剑阁,而是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植物人。
他像死尸一般躺在床上,有呼吸,有心跳,有基本的生命体征,但是却一动不动,不会对苏笑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
对此,苏笑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庆幸,父亲仍然活在世上,没有像当年传闻中描述那样,被鬼怪吞噬,尸骨无存。只要活着,就会有恢复如初的机会。
同时他也很难过——
父亲当年,是多么骄傲、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凭借手中一把剑,令无数鬼怪闻风丧胆。可现在他只能如死尸一般,躺在床上,生活无法自理,连基本的饮食都需要别人照顾。
这样的处境,对于父亲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吧!
在最近这些天里,苏笑就一直在屋中,一边修行悟道,一边照顾父亲。
每天清晨和晚上,他都会向上苍祈祷,期望奇迹发生,使父亲睁开眼睛,重新站起来,变成当年那个气概豪迈的剑客。
直到今日,苏笑忽然通过传讯玉符,收到了来自剑阁消息。
消息内容主要是,剑阁阁主徐曼的师兄,有“不败刀神”之称的胡云,曾在洛京城收过一个学生,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名叫时小寒。
现在,胡云在洛京城的动乱中不幸去世。徐阁主表示,她愿意替师兄承担起教导弟子的责任,把这个师侄接到剑阁,亲自指点。
不过时小寒目前只有第三境的修为,没法自个儿御器飞行,只能拜托苏笑把她送过来。
“时小寒”这个名字,让苏笑感到有些耳熟。
他很快想起来,这个女孩曾经是顾旭的未婚妻,这两人的订婚曾一度在洛京城引起广泛热议。但在顾旭背负上“叛国逆贼”的罪名后,这婚约也被废除了。
“顾旭真是太可惜了。”苏笑在心中默默感慨。
自从顾旭在崂山上穿越重重障碍、获得空玄散人的传承后,苏笑就对他非常重视,也曾期待过,两人能齐聚“神机营”,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切磋较量。
然而新一代“神机营”尚未正式开始,顾旭就被大齐朝廷通缉,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
这让苏笑颇感遗憾。
“关于你父亲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徐曼还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把他一起送到剑阁来,或许我能帮忙想想办法。
“毕竟,他也曾经是我们剑阁的客卿。”
看到师尊的消息,苏笑真诚表示感谢。他想着,师尊是圣人强者,遇到这种棘手的问题,说不定还真有办法。
…………
跨过幽州边境后,顾旭和赵嫣很快抵达了石门县。
在赶路的过程中,顾旭发现,越靠近人群密集的地方,“回禄”符文的光芒就越耀眼,产生的能量越磅礴。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不修炼,体内的真元都会以超乎常人的速度迅勐增长。
这让顾旭愈发肯定,“回禄”与幽州的“火神”关系密切。
“莫非‘回禄’是‘火神’的传承者?”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猜测,“或者,‘回禄’篡夺了‘火神’的权柄,就像‘太上昊天’对付‘紫微大帝那样?”
与此同时,似乎进入幽州后,赵嫣更不想被人认出自己的身份。
她从储物法宝中掏出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又取出一张金属面具,将自己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随后她把顾旭甩在身后,径直朝县城中央一座白墙灰瓦、飞檐斗拱的高大房屋走去。
房屋门上挂着一张牌匾,上面写着“内务司”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多年前,大燕国在投降大齐之后,并没有划归到大齐的行政管辖内,而是仍然保留了高度的自治权。
再加上大燕一向以武治国,这里的丹药、符篆、阵法材料等并不归驱魔司处置,而是将其视作一种战略资源,由负责后勤的内务司统一管理。
赵嫣刚一走到内务司门口,旁边几个披盔戴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便走上前来,将她拦住,声称“官府衙门,闲人免进”。
但当赵嫣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金属令牌后,这些士兵的态度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朝她躬身行礼,把她恭恭敬敬请进了屋。
这张令牌所代表的,并不是赵嫣的大燕继承人身份,而是她几年前在戍边军队中担任的指挥使职务。
在这些看门的士兵眼里,无疑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
几分钟后,赵嫣拎着一个黄色的葫芦,走出内务司,来到顾旭的身边。
顾旭一眼看出,那个葫芦是一件刻有空间阵法的储物法宝。
“这里面装着你需要的‘破障丹’,至少够你用三个月,”赵嫣一边说着,一边把葫芦塞进顾旭的怀里,“另外,我还顺便替你要了一枚‘定灵丹’,给你破境用。”
顾旭将葫芦收进“闲云居”,同时不忘感谢赵小姐考虑周到。
赵嫣环顾四周,又对他说道:“我们继续向北赶路吧。石门县实在不宜久留。”
对于她的这个提议,顾旭不假思索点头答应。
石门县离大齐边境还是太近了些,并不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再加上他时间紧张,一年半之后,天行皇帝就会结束闭关,亲自来对付他。在此之前,他得尽快地找全“星盘”的碎片,觉醒属于“紫微大帝”的力量,才会有存活的可能性。
不过忽然间,他在赵嫣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你刚才……是不是在那内务司衙门里发现了什么?”他试探地问道。
“我听到衙门里有人议论,我叔叔派遣他的亲卫队,来到这边境处寻找我的踪迹。”赵嫣低声开口,没有隐瞒他。
顾旭知道,赵嫣口中的“叔叔”,是赵长缨的弟弟赵长祺,在赵长缨反叛之前,曾因军功和家世受封过“辅国将军”的头衔。
只是相比身为真君强者的兄长,赵长祺的光芒明显要暗澹不少。人们对他的称呼,往往是“燕国公的弟弟”或“燕王的弟弟”,而不是“辅国将军”。顾旭对他也并不是十分了解。
“你不想被他找到?”他又问。
赵嫣点了点头,然后扯了扯顾旭袖子,示意他先离开这人多口杂的县城。
于是两人再度施展身法,穿行数里,来到了偏僻的山林。
这里树林茂盛,溪水从山崖坠入深壑,宛若一条悬挂的白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赵嫣坐在飞瀑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犹豫片刻,说道:“在你认识我之前,是否曾听说过我某些不太好的名声?”
顾旭想了想,答道:“听说你曾经打遍洛京无敌手。那时候,我特别害怕你找上门来,向我发起挑战。”
赵嫣轻笑一声,似乎被顾旭这话逗乐了。
不过她很快摇了摇头:“不是这方面的名声。我想说的是,我现在二十岁出头还未婚配,以前又经常在洛京城造访青楼,同姑娘们一起喝酒聊天……就有很多人怀疑,燕国公的女儿是不是喜欢女人。”
顾旭点了点头。
他承认,在第一次听到这些传闻时,他的脑子里确实冒出了这样的猜测。
“那你是否了解过,大燕国王室很多年前为了保证血统纯净,能生出更多具有‘炎灵之体’的后代,常常会族内通婚?”赵嫣很快转变了话题。
“我曾从书里看到过,”顾旭再次点头,“历史上最后一位大燕国主的王后,就是他的堂妹。”
“对于血脉这东西,我叔叔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赵嫣接着说道,“多年前,他曾拒绝了襄阳陈氏的联姻,娶了自己的堂姐为妻。而在我年幼时展现出血脉天赋后,他又一直希望我嫁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兄赵裕。”
“他这是在觊觎你的继承权吧?”顾旭猜测。
燕国公与大齐王朝其他徒有头衔的国公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有实权的爵位,几乎相当于一个小王国的君主。而赵嫣作为赵长缨唯一的嫡生女儿,无疑是大燕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或许是因为在大荒这片存在超凡力量的土地上,女性可以通过修行获得强大的力量,再加上“圣女”在大燕国民心目中地位崇高,大燕国一直实施的是“长嗣继承制”,即由君主最年长的子嗣继承王位,不论男女。
但不论是何种继承法,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都会围绕那至高的王权,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
比如当女性君主即位时,就曾出现过大权旁落,朝政被夫家把持的先例。
“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赵嫣承认道。
她停顿片刻,又接着讲述过去的经历:“可能是血脉太过于‘纯净’的缘故,我堂兄一向性格疯狂而暴戾,常常以折磨人为乐趣。
“他比我大六岁。在我出生不久后,他就喜欢去花园里抓虫子,将它们切成几段,摆在我面前的桌上,摆在我睡觉的摇篮里,甚至摆在我的饭碗里,想要捉弄吓唬我。当我哇哇大哭时,他就会开心大笑。
“在他八九岁时,他又喜欢跟着侍卫们去地牢里,看狱卒们用酷刑审讯犯人,回来后就把这些画面描述给我听。
“他以为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他却不知道,我是生而知之的。我自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听得懂身边人说的话,记得周围发生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微微抬头,望着面前顾旭的眼睛:“这个秘密,我以前只跟我父母说过。你是知道它的第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