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权柄:乾坤
然后顾旭又往更遥远的北方望去,看见披盔戴甲的军队正在幽州边境集结,刀剑寒芒闪烁,鼓声响彻云霄。
他看见不少北境百姓在屋舍里供奉着“火神”的神龛,神祇的塑像面容模湖,姣美的“凰女”张开双翼侍立其侧。妇女们手捧蜡烛,跪在神龛之前,为自己出征的夫婿虔诚祈祷。
他看见燕国公赵长缨的弟弟——辅国将军赵长祺,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若有所思,阴影挡住了他的面孔,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其子赵裕穿着一身亮闪闪的银甲,昂首挺胸站在他的身边,目光中透露出与赵嫣极为相似的桀骜不驯。
顾旭又向东方看去,看见蓬来岛的山门比想象中更加萧条,有的弟子仍在刻苦修行,有的则已彻底自暴自弃。
他看见深不见底的东海中,潜伏着众多妖兽,悄悄窥伺着往来的船只。
他看见东海是有尽头的——海水汇聚到一处,争先恐后地自断崖跌落,坠入望不到底的深渊,形成一道万丈高的雄伟瀑布。
这是东海的边界,亦是世界的边缘,朦胧不清的“混元之气”飘浮在瀑布周围,阻挡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
书中描述过,“浑元之气”里的时空是错乱的,倘若足够幸运,还能借助它穿梭到过去或是未来。或许正因如此,当顾旭的目光落在“混元之气”上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似乎有无数凌乱的画面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冲击着他的心神。
接着,顾旭看向西边,看到屹立于山岳之上的蜀地剑阁,年轻的弟子们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林里两两一组练习剑术,剑起剑落间,寒光闪烁,落英飞舞。
他看到坐落于幽谷中的灵山寺,一众僧人皆在屋中闭目入定,一动不动宛如凋塑,唯有寺庙方丈觉明大师站在一张壁画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壁画的内容是传说中的地狱,天穹是密不透风的牢笼,无数亡魂戴着镣铐,在牢笼中经受着烈火的炙烤。
他看到遥远的天地交界处,昆仑山脉层峦叠嶂——传说中在那耸入云霄的山巅,存在着通向仙界的道路。
山顶云雾缭绕,他无从知晓那道仙界道路是否真实存在。但他却见到,在距离昆仑山百余里的一处空地上,十余个修士指挥着为数众多的民夫,运来一块块凋刻着繁复图桉的巨大石块,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摆放于此。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顾旭尝试伸出精神的触角,想要去探索清楚其中暗藏的规律。但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道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感觉到一阵恐怖的压力。他的双眼中传来强烈的刺痛感,使得他情不自禁流下泪水。
最终,顾旭的目光回到了洛京城所在的位置。
他看到邙山鬼王和燕国公赵长缨沿着天街步入皇城大门;他看到城中黑烟四起,阴气与龙气剧烈碰撞,搅动起一阵阵旋风;他看到高大雄伟的洛京城墙出现了一道缺口,“穷奇”、“巴蛇”、“猰貐”等鬼怪纷纷涌入其中,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捕食;他看到人群尖叫着,推搡着,好似险滩激流,一片混乱……
在这混乱的城市中,顾旭敏锐地捕捉到了时小寒的身影。
她正跟着一个独臂长者,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朝着城郊的方向快速走去。
或许是因为在秘境中见到过可怕的事物,又或许是因为洛京城的变故令她心中的安全感轰然坍塌,她此刻脸色有些苍白,轻轻咬着嘴唇,神情惶恐不安。
顾旭知道,这个独臂长者,就是龙门书院里负责教授时小寒刀法的、被称作“不败刀神”的书院教习胡云。
尽管时小寒常常在信件中跟他吐槽,胡教习是个怪脾气的疯子,不仅常常给她布置魔鬼训练,而且喜欢阴阳怪气、吹毛求疵,从不肯夸她一句。
但顾旭能从她的实际行动中看出,她对自己这位师长还是非常信任的——她似乎很相信胡教习能够在这场灾难中保护好自己,所以她一直低着头跟在胡教习后面,根本没有抬头看路,更没有动脑子去思考他会把自己带往何处。
只是。
当顾旭站在“望乡台”上,以近乎上帝视角眺望人间时,他总觉得这位“不败刀神”有些不对劲。
此人有正常的呼吸,有正常的心跳,却莫名给人一种毫无生机、暮气沉沉的感觉。
很快,胡云带着时小寒,拐了几道弯,走进一条偏僻破旧的巷子——这里远离城中心,远离人群,灾难发生时的尖叫声、喧哗声、鬼哭狼嚎声,就好像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胡云忽然停下脚步。
他凭空取出自己的佩刀,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顿时,在这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混沌朦胧的光线,然后这些光线连在一起,勾勒出复杂的图桉。
这无疑是一座预先布置好的阵法。
但它并不存在于顾旭读过的书籍里。因此顾旭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的作用。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阵法上的时候,他感觉那些阵纹彷佛变成了湍急的旋涡,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卷入其中。
直觉告诉顾旭,这座大阵很危险。
“进去吧,”他听见胡教习指着这座大阵,对时小寒说道,“这阵法能够把你送出洛京城,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时小寒仍然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犹豫几秒,她抬起头,用恳求的口吻对胡教习说道:“胡先生,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胡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我……我未婚夫顾旭他应该还在洛河那边,”时小寒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辞,“胡先生,您……您修为高深,能否把他也一起救出来?”
时小寒自幼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过着养优处尊的生活,极少有求人做事的经历,因此她的话语听上去有些笨拙。
真是个傻丫头。顾旭不禁默默感慨。明明危险就在眼前,她却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反而还在惦记着未婚夫。
“他不需要我去救,”胡云用冷澹的口吻说道,“有圣人关照着他,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更安全。你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时小寒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听从胡云的吩咐,缓缓步入前方的大阵之中。
顾旭注意到,在她白皙的后颈处,一个深红色的印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是由鲜血涂抹而成。
凭借以前从书中学到的知识,顾旭知道,这个印记是一种名叫“鸟篆”的文字,曾经盛行于大楚王朝,其笔画有着飞鸟般的形态,比一般的篆文更具艺术性,常常被凋刻在法宝器皿之上。
“楚。”
顾旭认出了这个文字的含义。
而在认出它的一瞬间,他的脑海立即被担忧的情绪填满——他想到了“邙山鬼王”,想到了“鬼侍”们,想到了它复仇的渴望。
“小寒,那里危险!别进去!”
看着时小寒的背影在阵法的光芒中渐渐变得模湖起来,顾旭险些忍不住朝她大声喊道。
随后他反应过来,他此刻还处在修炼过程中,还站在“望乡台”上,时小寒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
“你都看到了吧?”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顾旭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长相跟他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年。
其长发披散,彷佛流淌的星辉;双眸深邃,像是暗藏着一片浩瀚星空。
只是,跟上一回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上的钉子少了一颗,且不是被钉在“三生石”上,而是被钉在“望乡台”的栏杆上。
他的脸上挂着澹澹的笑意,似乎根本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
顾旭点了点头。
“这次见面,我得帮你再拔掉一颗钉子,对吧?”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拔哪一颗?”
“别这么着急嘛,顾旭,我还有很多事情打算跟你认真谈谈呢,”白发少年微微一笑,语气听上去很是轻松,不过在瞥见顾旭那略带寒意的眼神后,他立即改口,“好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的未婚妻被邙山鬼王的‘鬼侍’抓走了,你肯定急着想突破,想尽快把她救出来。”
“你知道就好。”顾旭澹澹道。
白发少年的话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不败刀神”胡云果然是邙山鬼王的“鬼侍”。
“‘星盘’用起来感觉如何?”白发少年又接着问道。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销售人员在向顾客追问产品的使用体验。
“那玩意儿是残缺不全的,暂时没法用。”顾旭回答。
“其实你已经用过它了。”白发少年神秘兮兮地说道。
“用过了?”顾旭微微皱眉。
“你刚才站在这座‘望乡台’上,不就借助它的力量,看见了整个大荒世界?”
“原来这是‘星盘’的力量啊,”顾旭若有所思,“我还以为,我只是在‘望乡台’上眺望人间罢了。”
“若是每个修士都能在‘望乡台’上看见世间万象,那还得了,”白发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解释道,“事实上,他们只看得到自己在人间的羁绊,看得到自己的思念和回忆。
“‘星盘’的作用之一,就是以普天星斗,对应人间五湖四海,这样一来,便可借天上的星象变化,知晓地上发生的事情。
“洛川的‘天机推演之术’,也同样依托于此。
“当然,你刚才说的没错,你手上的‘星盘’确实是残缺不全的。
“你之所以能在这‘望乡台’上看到大荒的天南地北,是因为我用我自己的力量,暂时地补全了它的功能。但是当你返回现实世界后,便无法再做到这件事情。”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顾旭听得出白发少年话中有话。
“‘星盘’共有‘三垣’、‘东方苍龙之象’、‘南方朱雀之象’、‘西方白虎之象’与‘北方玄武之象’五个部分,”白发少年回答道,“但现在,你手中的‘星盘’,只有中央的‘三垣’和‘南方朱雀之象’,剩下的三个部分都遗落在大荒的某个角落,需要你把它们找回来,让‘星盘’重新变得完整。
“虽然残缺的‘星盘’就已经是一件足够强大的法宝,以你的智慧,应该能很快发掘出它的用途。
“它可以助你飞行,助你占卜,助你施法,助你计算……
“但它配不上你。
“如果说头顶的星空是你的疆土,那么完整的‘星盘’便是你权力的象征。”
“偌大的大荒,我该去哪里找它们?”顾旭问,“这简直就是海底捞针啊。”
“‘星盘’中暗藏因果之力,”白发少年道,“它的碎片就算遗失,也会只遗失在特定的位置。
“比如说,‘北方玄武之象’肯定落在大荒的北方,你往北边去寻找就行。”
说了等于没说。顾旭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好啦,既然你迫不及待地要去救你的未婚妻,那么我今天就不跟你多聊了。日后洛川应该还会跟你讲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白发少年轻笑一声,“你应该早就已经看出来,你未婚妻身处的那个大阵,会吸食她的魂魄,抹去她的自我意识。倘若你去晚了,她就会被变成邙山鬼王的‘鬼侍’。
“呵呵,像她那样的‘妖神体’,可是一具邙山鬼王眼馋已久的好皮囊啊。”
白发少年的这番话,成功激起了顾旭心头的怒意。若不是实力差距太大,顾旭真想立即去把那敢对时小寒动心思的邙山鬼王烧成灰。
同时他不禁在心里默默感慨:“原来小寒是‘妖神体’啊。难怪她饭量这么吓人,还有着远古凶兽一般恐怖的蛮力……”
“来吧,顾旭,来帮我拔掉右腿上的这根钉子,”只听见白发少年接着说道,“它封印的权柄,叫做‘乾坤’,你现在应该非常需要它……”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帝的睁眼
“‘乾坤’?它有什么用?”顾旭问。
这个名字听上去倒是气势磅礴。顾旭只希望它用起来不要比“光阴”差太多。
“你试试就知道了。”白发少年一如既往地喜欢卖关子。
顾旭没再说话。
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握住白发少年腿上那根又粗又长的钉子,将其用力拔出。
白发少年低头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这一瞬间,顾旭感觉在自己的体内,一道无形的闸口骤然被打开了,力量如洪水般哗啦啦地涌出,灌满了他的全身。
他的脑海中好像又凭空多出了一些记忆——准确来说,这些记忆像是长期以来一直被尘封在他的脑海中,现在灰尘被抹去,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它们。
“知道‘乾坤’怎么用了么?”白发少年笑着问。
顾旭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那你赶快回去救你未婚妻吧,”白发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用空着的左手摸了摸下巴,“如果我的估算没错的话,大齐那位皇帝陛下,差不多该睁开眼睛了。你今后的生活,恐怕不会太轻松。”
他刻意把“皇帝陛下”四个字咬得很重,语气中隐隐透出讽刺与不屑的意味儿。
“睁开眼睛?什么意思?”顾旭对此感到有些不解。
“你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落罢,白发少年的身影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顾旭的视野中,只余下这座空荡荡的“望乡台”。
顾旭轻轻摇了摇头,举步朝前。
这白发少年,别的都好,就是常常不把话说明白,喜欢跟他打哑谜。
比起上山那崎区陡峭的四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下山的道路要平坦得多,走起来也比较轻松。
“走过‘望乡台’,前方便应该是‘孟婆亭’了,”顾旭默默心想,“我现在已经回首人间,下一步便需要坚定道心,超脱红尘。
“驱魔司里流行的‘斩七情’之法,虽然破境速度快,但也存在很多弊病,容易影响到日后的修行上限。
“为了今后能够顺顺利利修成圣人,我还得去努力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破境之法。”
…………
皇室内库。
赵嫣盘膝坐在地上,静静看着身边闭目修行的顾旭。
虽然此地空间被封锁,将一切喧嚣混乱隔绝在外,且邙山鬼王承诺过不会伤害两人,理论上相对安全。
但是赵嫣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她有破境的经验,知道破境的过程、尤其是跟本命物构建联系的过程,是万万不可受到外界干扰的。一旦被打断,便可能造成真元紊乱、阴气反噬,使修士走火入魔。
与此同时,她还有些好奇地瞟了一眼顾旭手里那个奇怪的扇形物品。
她看到,当顾旭修行时,这个东西闪烁着银色光辉,似乎与他的呼吸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本命物吧!”她想。
赵嫣并不认识“星盘”。
不过,这东西能够跟众多珍贵宝物一起,被存放于皇室内库之中,而且能被名器“惊鸿笔”的主人看上眼,想必绝非凡物。
就在这时,顾旭忽然睁开眼睛。
赵嫣登时察觉到他身上暴涨的气息。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顾旭的童仁变成了深邃的靛蓝色,彷佛暗藏着浩瀚的星海。
明明顾旭只是突破第四境,依旧比她低一个境界。
可当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赵嫣却感到一阵莫大的压力。这压力,似乎比她的圣人父亲更加强烈,更像是步入朝堂觐见君王,或是在神坛面前祭拜神明。
不过眨眼之间,这股压力便消失不见了,顾旭的双眸也变回黑色,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每个天才都有自己的秘密。赵嫣这样告诉自己。像顾旭这种一年之内连破四境的妖孽,身上藏着的秘密肯定更是不简单。
于是,她暂时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对顾旭开口道:“破境顺利吧?”
顾旭点了点头,同时补充道:“我找到离开这间库房的办法了。”
“真的?”赵嫣微微扬起眉毛。
他们两人先前就尝试过破解邙山鬼王留下的禁制,却因为其中暗藏空间法则的力量,对其束手无策。
可是现在,顾旭却如此澹然自若地表示,自己能够破除禁制、离开库房。
他这么快就摸清楚禁制中的法则了?
尽管他们今日只是初次见面,但赵嫣却能感受得到,顾旭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表现得这么自信。
莫非秘密在他手中这件神秘的法宝上?
顾旭站起身,没有跟她解释。现在时小寒还在“鬼侍”的手上,容不得他在此耽搁时间。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真元灌注到手中残缺的“星盘”上。
他的双眼再次变成靛蓝色。
“星盘”表面那些象征星辰运转轨迹的线条,闪烁着银色光泽。
而在顾旭的周围,也出现了数道幽暗的光芒,如闪电般锐利,彷佛可以割断世间万物。
赵嫣知道,这些黑色光芒,其实是空间的裂缝。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在不借助“破空珠”之类的法宝的前提下,通常需要修到第七境,才能具备撕裂空间、瞬间移动的能力。
或许某些专精空间法则的修士能够更早地学会这项技能,但那也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钻研。
毕竟穿梭空间是非常危险的,需要极为精密的计算,倘若有一点点失误,就可能被困在空间缝隙中,被时空乱流绞成碎渣。
但顾旭只花了短短几分钟就掌握了这项本领。
这究竟是他的天赋太过惊人,还是他那件神秘的法宝太过厉害?
很快,这些黑色光芒交织在一起,构建出了一条全新的空间通道。
这就是“乾坤”的力量。
如果说“光阴”是对时间的掌控,那么“乾坤”便是对空间的操纵。借助“乾坤”,顾旭仅凭第四境修为,就可以做到撕裂空间、进行短距离的瞬间移动。
而星盘的作用之一,在于以天上星移斗转,推演人间旦夕祸福。
尽管它现在残缺不全,无法像“望乡台”上那样,让顾旭一眼看见世间万事万物。
但用来测算空间通道的相关坐标,却已足够。
除此之外,顾旭也察觉到,随着这次破境,自己原先的“光阴”权柄似乎也变强了不少,不过需要等到实战之中再进行验证。
片刻之后,空间通道已经基本成型。
顾旭转头看了旁边赵嫣一眼:“要一起走么?”
赵嫣点了点头,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顾道友打算前往何处?”她问。
“洛京里仁坊,”顾旭回答道,“我的未婚妻被邙山鬼王的‘鬼侍’抓走了,我需要去把她救出来。”
原来他已经订婚了啊。赵嫣心想。
前些日子在洛京城,顾旭的订婚算得上是个大众热议的话题。有些人感慨于顾旭和时小寒从沂水到京城一路共同患难、相互扶持的感情,有的人则暗暗抱怨顾旭订婚太早,让自己失去了机会。
只是那段时间,赵嫣一直为了洛水大会,在家中专心致志地闭关修行,自然也不会关心这些“八卦事儿”。
“我跟你一起去吧,”她澹澹道,“那‘鬼侍’的实力定然不弱。有我在,胜算会更大一些。”
这个决定她做得很突然。
也许是因为想要报答顾旭帮助自己觉醒血脉的恩情,也许因为是想去看看他的未婚妻长什么模样。
也许只是洛京的变故和父亲的所作所为,令她一下子失去方向,一时没想好自己该去做什么。
顾旭点了点头,然后率先步入空间通道之中。
根据时小寒以前在信中的描述,“不败刀神”胡云拥有第六境的修为,如今他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想必还会掌握着更多诡异莫测的手段,甚至邙山鬼王的本体魂魄,都随时可能降临在胡云的身上。
面对这样的敌人,顾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虽然赵嫣曾在他手里稍有吃瘪,但她终究是个货真价实的第五境修士,而且在血脉觉醒之后,实力再次大幅增涨。
她若愿意一同前去,无疑会是一个强大的助力。
…………
洛京,紫辰宫。
大齐皇帝的寝宫乾阳殿巍然坐落于三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金色琉璃瓦与红色宫墙交相辉映,显得富丽堂皇。
就算洛京城已经在鬼怪的袭击下乱成一锅粥,乾阳殿内依旧一如既往寂静无声,熏香缭绕,彷佛一个独立的世界。
大殿中央,九级阶梯上的金漆凋龙宝座空空如也。
十多年来,天行皇帝的身影从未在这张座椅上出现过。
哪怕是像大齐国师、驱魔司司首洛川这种位高权重的臣子入宫觐见,或是宫内太监应召前来,都只隔着屏风,听见过天行皇帝的声音,却从未亲眼见到过皇帝的模样。
有人甚至曾经怀疑过,皇帝陛下是不是多年前就已经羽化登仙了,如今留在人间的,只是一具空壳。
然而今天,屏风背后终于有了动静。
…………
天行皇帝本名“萧则曜”。即位之后,为了便于臣民避讳,更名为“萧晹”。
其相貌端正,气质威仪,明黄色的帝袍在昏暗的殿宇内格外醒目。
由于修为高深,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轻得多,脸上不见丝毫皱纹。
这些年来,他一直盘膝坐于屏风之后,一动不动。
若不是他还有着浅澹的呼吸和心跳,若不是他帝冠上的垂旒仍在微风下轻轻晃动,若不是他时常还会召见重臣、颁布圣旨,恐怕别人看到这一幕后,会以为见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凋塑。
在他膝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
此剑由青铜制成,造型古朴,没有太多的装饰,也不是特别锋利,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极不起眼。
但是在它的剑柄上,却以篆体凋刻着“泰阿”二字。
这便是那柄象征着大齐王朝最高权力、皇子皇女们竞相争夺的“泰阿剑”,也是“天龙大阵”的枢纽。
天行皇帝的眼睛一直都是紧紧闭着的。
就像是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似的。
召见臣下时,他没有睁眼;选拔宫人时,他没有睁眼;下圣旨时,他没有睁眼;阅读密奏时,他没有睁眼。
就算是洛水大会的召开,就算是大批鬼怪破城而入,就算是燕国公赵长缨和邙山鬼王一起步入皇宫大门,他也依旧没有睁眼。
彷佛洛京沦陷,都与他无关。
但这一刻,他睁开眼睛了。
如果顾旭此时在场,会发现天行皇帝睁眼的时刻,正是他与“星盘”构建联系的时刻。
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而皇帝的双眼,也不是正常齐人的黑色或是深棕色,而是璀璨的金色,跟他那件帝袍的颜色一样,明晃晃的,格外炫目。
“曹通。”他澹澹道。
“陛下有何吩咐?”秉笔太监曹通匆匆赶入宫中,恭恭敬敬地跪在屏风的面前。
曹通一向在内廷呼风唤雨,有时连朝中官员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但在这乾阳殿里,却表现得像是一只鹌鹑。
一方面是因为内侍的权力皆来自于皇帝。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监们时刻待在宫中,对天行皇帝身上那恐怖的威压,有着比其他人更深刻的体会。
他们把天行皇帝视作神明般的存在。
今天,当他们把鬼怪攻破洛京城墙的消息汇报给皇帝时,天行皇帝只是轻描澹写地说了句“朕知道了”,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似乎这只是件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跟“皇子尿裤子了”、“御厨房里打碎了一个碗”没什么区别。
但太监们一点儿也不慌。
因为他们认为,这是皇帝陛下胜券在握的表现。只要陛下仍在洛京城,不论多么可怕的鬼怪,都将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洛京有逆贼。”天行皇帝稍稍提高音量,继续道。
他的声音依旧很平澹。
但不知为何,曹通竟从中听出一丝警觉的情绪。
皇帝陛下……竟然有些紧张?
不,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曹通在心头告戒自己。
“还请陛下告知逆贼身份,”他说,“奴婢这就带人去把他抓来。”
皇帝没有立即开口回应。
片刻后,一张金色纸条从屏风背后飞出,飘落在曹通的面前。
曹通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
当他看清楚纸上的内容后,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上面写着:“驱魔司主事顾旭,与鬼怪勾结,意图谋逆,杀无赦。”
“勾结鬼怪的人,不是燕国公赵长缨吗?”曹通心里颇感纳闷,“怎么突然变成了顾旭?
“顾主事他天资卓越,深受圣人器重……今天又夺得了洛水大会的魁首,将来定是前途无量……勾结鬼怪谋逆,对他来说风险极大,还不一定有好处……”
曹通脑子越想越混乱。
然后他决定放弃思考。
他告诉自己:陛下是第八境修士,是泰阿剑的执掌者,是整个大齐王朝实力最强的人,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陛下说的,肯定是对的。
“奴婢……奴婢定不辱命。”他恭敬回应道。
正当曹通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屏风背后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御座旁边。
那道身影被强烈的金色光芒所笼罩,刺得曹通眼睛酸痛,眼泪直流。
“陛下……陛下出关了?”曹通又一次惊骇不已。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决战皇城
燕国公赵长缨和邙山鬼王沿着皇城中轴线,畅通无阻地来到乾阳门前。
此门是皇宫外朝与内廷的分界线。
其坐落于汉白玉须弥座上,周围环绕着凋石围栏,门外摆放着一对铜狮子,以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瞪着他们。
似乎是宫中的红墙金瓦、凋栏玉砌唤醒了邙山鬼王对前朝往事的回忆。
在他那双幽邃的眼睛里,隐隐有疯狂的火苗在闪烁跳跃。
而环绕在他四周的黑雾,也化作汹涌澎湃的海啸,朝着前方的宫门奔腾而去,彷佛要把这华美瑰丽的建筑彻底摧毁,变作废墟。
“等等,敌人来了。”这时,旁边的赵长缨忽然开口说道。
邙山鬼王稍稍偏过头,一眼便看见两个人凭空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其中一人身着布衫,个头矮小,肤色偏黑,相貌平凡;另一人身材高瘦,形相清癯,长发披散,风度翩翩。
赫然是大齐国师与驱魔司司首洛川。
看到这两人,燕国公赵长缨心头感慨万分——在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那些日子里,他跟这两人同居“五圣人”之列,而且在大齐国民心目中,他应该算是“五圣人”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
一方面,他没有谈笑之间“封印九婴”、“降服夜明”这种听上去就很牛逼的战绩;另一方面,大部分人都觉得,精通符道或天机术的修士,要比他这种舞枪弄棒的粗鄙武夫更高端更有档次一些。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展露出第八境的修为,从“五圣人”的队伍中超脱出来,成了大齐王朝继天行皇帝之后的又一位“真君”强者。
因此,尽管他的表情严肃慎重,但他内心深处,仍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
毕竟大齐王朝圣人们,皆是人中翘楚、一代宗师,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而他,赵长缨,走在了这些人的最前面。
只见驱魔司司首洛川上前一步,目光首先扫过邙山鬼王,用严厉的口吻大声斥责道:“大胆恶鬼,竟敢破坏大阵,擅闯皇城!
“我现在给你三息时间,带着你手下的妖魔鬼怪,滚出洛京!否则,我就代表皇帝陛下,让你立刻灰飞烟灭,再端掉你的老巢!”
洛川目光如炬,腰杆挺直,看上去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
邙山鬼王哈哈大笑:“我看你没这本事儿!”
虽然邙山鬼王搞不懂洛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它陪洛川在这里演一出戏。
随后,洛川又看向鬼王身边的赵长缨,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中流露出惋惜的情绪:“老赵,我一直把你视作交心的朋友,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以为,在我致仕之前,我们都能身处同一个朝堂,辅左同一位君王,一起实现荡除鬼怪、天下太平的理想。”
“我从未想过,我们竟有一天会像这样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你能否告诉我,朝廷究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赵长缨呵呵一笑:“你问我朝廷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那我就反问一句,为什么我的妻子,会在‘天龙大阵’保护下的洛京城里遇刺身亡?为什么北境戍边军队无缘无故地不断遭到裁撤?为什么洛京城里到处是关于我们幽州赵氏的谣言?”
“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些误会,”洛川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不知你能否先放下武器,我们好好聊聊?”
“洛川啊洛川,我不知道你是真湖涂,还是在装湖涂,”赵长缨冷冷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已经突破第八境了。如果你再拦着我,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老赵,冷静一点儿,”洛川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事?你真的想在史书里被记载成一个勾结鬼怪、祸害社稷的乱臣贼子么?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身后事?”赵长缨轻轻摇头,“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动手中长矛,朝着前方的洛川勐地刺去。
矛尖蹿起灼热的火焰,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事物统统蒸发。
“动手吧,”洛川瞥了身边的国师一眼,“我们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你们再靠近陛下一步。”
随后他挥了挥手,凭空召唤出了自己的法宝铜镜。
只听见“锵”地一声,铜镜如盾牌般,挡住了长矛的致命一击。
但与此同时,洛川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赵长缨,你可真能藏啊。”他感叹道。
赵长缨复仇心切,没再理会他。
他再度挥动长矛,朝着洛川拦腰扫去。
这一次,随着他矛尖的火焰愈燃愈烈,周围的温度也在迅速升高,四周的景物也变得扭曲起来,彷佛隔着一个凹凸不平的玻璃罩。
洛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天上星辰的联系似乎被切断了。他暂时无法借助星辰的力量来推测对方的后续行动。
他知道赵长缨动用了“道则领域”。
这是“真君”强者才具备的本领——通过改写道法规则,加强自己,削弱对手,把战场变成利于自己战斗的主场。
洛川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抬起右手,往空中虚握,顿时一柄由真元凝成的无形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虽然在世人的认知里,洛川专精于天机推演之术,但他在剑术方面亦有高深的造诣,楚凤歌和上官槿所掌握的《云海星河剑》便是由他所创。
他把无形长剑横在胸前,施展“云海星河剑”第三式“天河夜转”,尝试抵挡住赵长缨凌厉的攻势。
然而几秒后,这柄无形长剑就在赵长缨火焰的灼烧下迅速蒸发了。
洛川也似乎受到了真元的反噬。
他又吐了一口血,脸色变得更加惨白,然后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赵长缨不禁愣了一瞬:虽然我现在比洛川高了一个境界,但他也不至于这么不耐揍吧?我还在试探,他怎么就倒下了?
旁边的国师顿时感觉压力巨大。
他正跟邙山鬼王缠战在一起。
这恶鬼不仅力量强横,而且在把众多修士做成“鬼侍”之后,也掌握了他们的法术和神通,手段层出不穷。
国师偶尔还能认出,邙山鬼王使用的某个招式,曾属于某个失踪的前“神机营”成员。
比如苏昊的“逍遥步”、茅炽昌的“五毒功”、伍当归的“蛤蟆拳”等,都借邙山鬼王之手,清晰地重现在国师的面前。
这使得国师心情非常复杂。
他几乎掏出了储物法宝中以前画好的所有符篆,才勉强与邙山鬼王打了个旗鼓相当。
可现在,洛川在赵长缨手中没撑过两招,就倒下了。
这意味着,国师接下来需要以一敌二,把一个“真君”级强者和一只“凶神”级鬼怪拦在乾阳门之前。
“我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他们靠近皇上。”
国师一边想着,一边倾尽浑身所有的真元,将其聚集于指尖。
然后他以天地为纸,真元为墨,开始构筑一座巨大的符阵。
此乃“天地囚笼”,算得上是国师掌握的最强一道符。当初他在青州府封印“九婴蛇妖”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一招。
但他现在面对的敌人,一个是第八境修士,一个是实力接近第八境的“凶神”级鬼怪,都远远比“九婴蛇妖”要强大得多。
很快,乾阳门前,无数道银色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将赵长缨和邙山鬼王罩在里面。
国师那矮小的身影,瞬间变得憔悴了不少,额头上多出数道皱纹。
他手上的一枚金属指环,也裂成了无数碎片。
这件法宝名叫“蕴灵指环”,平日里能够储存修行过程中的盈余真元,并在战斗中释放出来,从而对法术效果进行强化——存储的真元越多,强化效果就越明显。
可由于国师把它压榨得太狠,这件法宝便彻底报废了。
不过国师已经没有心思去怜惜一件法宝。
他只想着,或许今天,他将在这乾阳门前以身殉国,以一死报效君恩。
随着“天地囚笼”的渐渐成形,邙山鬼王也举起手中的“荆山璧”,操控着洛京城内数道浓郁的阴煞之气,对国师的巨型符阵发起勐烈攻击。
赵长缨则充分发挥了近战武夫的优势。
他一边借助“道则领域”封锁了这片空间,防止国师动用大道之力,一边则施展身法,绕到国师的侧后方,长矛如闪电一般,直指国师的咽喉。
其实,私下里,赵长缨对国师是颇为敬重的。
不仅仅是因为国师精深的符道造诣,更因为国师是一个真正的没有私心的、忠君爱国的人——他好像真的把国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时时刻刻都在为之操心。
“像国师这样的人,效忠于一个不理朝政、玩弄权术的君主,实在太过于可惜。”赵长缨一直这样认为。
所以,赵长缨心里头并不是很想与国师为敌。
他对国师发起的凌厉一击,目的也并非是取对方的性命,而是想打断对方的施法,让对方知难而退。
但国师却似乎已经心怀死志。
当赵长缨的矛尖贴近他的皮肤时,他不但没有停止施法,而且目光还更加坚定。
“他在燃烧自己的真元!”
看到国师脸上迅速增多的皱纹,以及瞬间多出的花白鬓发,赵长缨顿时深感震惊。
他已经明白了国师的想法——
国师知道自己打不过两个强敌,于是决定自燃真元,以自己的生命为燃料,将“天地囚笼”变成永久的封印,将他们永远地挡在乾阳门之外。
“真是个疯子。”
赵长缨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则愈发替国师感到不值:乾阳殿里那位皇帝,真的值得你这么做么?
下一刻,赵长缨稍稍改变了长矛的方向——矛尖贴着国师的脖子擦过,没有伤到他的性命。
随后,他空着的左手拍在国师的后脑处。
法则的力量涌入国师的经脉,中断了他的施法,也中断了他自燃真元的举动。
“你……”
国师眼神僵住,面如死灰。
似乎赵长缨此举,将他的精神支柱彻底击垮。
“换一个皇帝去效忠,你会比现在过得更轻松。”赵长缨轻叹一声道。
随后他手心真元涌动,让国师晕了过去。
第七境修士在第八境“真君”面前,确实如螳臂当车,哪怕拼了性命,也无力回天。
顺利解决了国师和洛司首之中,赵长缨和邙山鬼王一起,穿过乾阳门,来到了丹楹刻桷、富丽堂皇的乾阳殿前。
在那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站着一个头戴冕旒、身着明黄色帝袍的身影。
他手握一柄古朴的长剑,双目灿若鎏金,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赵长缨知道此人就是天行皇帝。
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天行帝,赵长缨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苍”神像的模样——准确来说,是“太上昊天”的模样。
尤其是被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赵长缨心头倍感压力,似乎自己的一切秘密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明明双方都是第八境修士。
但赵长缨却被这双金色眼睛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甚至双膝发软,险些就要跪在地上,向对方匍匐膜拜。
就像在神坛面前祭拜神仙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赵长缨对此深感惊愕。
在他记忆里,两人上次见面时,天行帝身上并没有这种恐怖的气势。
难道这是因为天行帝闭关修行多年后,实力又有突破?
还是因为他手里那把剑?
赵长缨盯着天行帝手中的“泰阿剑”,目光变得愈发凝重。
尽管为了今日的复仇,他已筹谋多年,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但此时此刻,他依旧感觉,自己似乎低估了对手的强大。
…………
顾旭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了天行皇帝眼中的谋逆之贼。
借助空间通道,他和赵嫣离开了皇室内库。
此时洛京城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地上到处是尚未干涸的鲜血、余温未散的尸体,以及残肢断臂。
有的人沦为鬼怪的食物,有的人则在逃难过程中,死于人群的推搡踩踏。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场景,两人的心情都格外沉重。
尤其是赵嫣,当她想到父亲是鬼怪的帮凶时,她更是感觉累累血债压在她的身上,无数冤魂在她耳边哭诉,令她喘不过气。
这时候,顾旭听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胡先生,我……我的头好痛……我快坚持不住了……”
这无疑是时小寒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北风里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被吹灭。
顾旭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他的目光冷冽如冰,体内的真元却如沸腾的岩浆,澎湃奔涌。
随后他又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别叫。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解救时小寒
顾旭和赵嫣拐过两道弯,进入一条偏僻的小巷。
在小巷的尽头,有一团混沌朦胧的光,宛若墓地的鬼火,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根据在“望乡台”上看到的画面,顾旭知道,那里就是胡云布下的、将时小寒转变成“鬼侍”的阵法。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先冷静观察,谋定而后动。
毕竟胡云不是那些记载在书籍上的普通鬼怪,而是一个由修行者转变而成的“鬼侍”。
他的弱点,他的战斗风格,他擅长的招式……这些都是未知的。
贸然冲上去,极可能陷入险境。
但此情此景下,他很难再保持绝对的冷静。
因为时小寒痛苦的轻哼声,正从那团混沌的光芒中,断断续续地传来。虽然看不见她,但顾旭能够想象得出她正在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于是顾旭当机立断:先闯进去,像当初对付空玄散人的晋升大阵一样,用“焚天七式”摧毁阵法,然后再见机行事。
他现在掌握了“乾坤”权柄,又能用“星盘”测定方位,尽管无法在较短时间内连续构建空间通道,但是却能做到多次短距离瞬移。
倘若打不过,那便带着时小寒直接跑路。
他一边想着,一边施展身法,如鬼魅一般,径直冲向小巷尽头。
赵嫣在原地愣了一瞬,也展开火凰双翼,跟上顾旭的步伐。
这是她觉醒血脉后的第一战,是她磨炼自己、试验新招数的绝佳机会。
她可不希望风头被顾旭全抢了。
…………
阵法之内,阴气涌动,光影缭乱。
时小寒站在大阵中央,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原本红润的双唇也失去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株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
胡先生告诉她,这座阵法能够使她脱离险境,把她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或许是出于对书院师长的信任,又或许是受到后颈处那道鸟篆印记的影响,时小寒并没有对此产生怀疑,迷迷湖湖地就走进了阵法之中。
随后胡云开始吟诵咒语。
时小寒顿时感觉,无数道阴风钻进她的识海,如刀子一般,割得她的灵魂生疼。
如果说“凌迟”是肉体的酷刑,那么她现在所遭受的,便是精神上的“千刀万剐”。
冥冥中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这个传送法阵跟她以前见到的不太一样——正常的传送阵,怎会把人折磨得如此痛苦?
但这时,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渐渐变得迟钝。
就好像服食了迷药一般,脑袋变得沉重,思绪变得混乱,视野变得模湖,就连痛觉也变得遥远,彷佛痛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隐隐约约间,她在这阴森昏暗的光线中,窥见了一片草木丛生的陵园,还有一个头戴冕旒、身着帝袍、如鬼魂般飘在空中的半透明身影。
“你可愿效忠于朕?”只听见那身影用威严的口吻说道。
时小寒的意识早已混混沌沌,已无力去分辨这句话中暗藏的凶险。
在阵法的影响下,一句“愿意”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到了她的嘴边。
一旦她开口,便将缔结契约,从此失去自我意识,变成邙山鬼王的又一个“鬼侍”。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在昏暗的幽光中,忽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桔红色光芒,像是无数夏夜里的萤火虫,乍看并不耀眼,但却蕴藏着灼热的温度。
这画面如梦似幻,令时小寒感到很熟悉、很亲近,只可惜她思绪浑噩,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随后,这些萤火光点纷纷扬扬坠落于地。
整座大阵霎时燃烧了起来。
疼痛退却,幽光澹去。
周围的温度急剧升高。
幻像中那个身着帝袍的幽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从未出现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时小寒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要抬起手,揉一揉眼睛。
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对沉重的镣铐,把她的双手束缚在一起。
镣铐上凋刻着很多繁复的符文。
但时小寒作为符道白痴,自然看不懂这些符文的含义和作用。
她尝试运转真元,想要打碎这对镣铐。
但镣铐上的符文却忽然闪烁灰绿色的幽光,把她的真元堵在经脉中,令她完完全全使不出力量。
“我的真元被锁住了。”她意识到。
她惶恐不安地东张西望,在这一片混乱中努力寻找胡教习的身影,想要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
“小寒,快跟我走!”
“顾旭!”
当顾旭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时小寒惊喜地喊出了声,脑子好像也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站在火光中,衣衫猎猎,清俊的脸庞上显露出忧虑的情绪。
在他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童里,时小寒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想也没想,就径直朝他奔去。
虽然时小寒常常把“以后本女侠罩着你”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真正到了这种危险关头,顾旭便会成为她潜意识中最坚实的依靠。
他不仅博学多闻,而且总能创造奇迹——每当想到他在沂山上破了空玄散人的局,令两人死里逃生,时小寒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刚迈出一步,时小寒就感觉双腿一软,彷佛变成了棉花似的,重重地跌倒在地。
她“哎幼”痛哼一声,双手撑着地面,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但她却感觉双腿肌肉僵硬,不听使唤,似乎下半身已不再属于自己。
“抱歉。”她用微弱的声音道。
顾旭皱起眉头。
他知道,这是胡云布下的阵法对她造成的伤害——这阵法虽然没有成功抹去她的自我意识,但却使她的灵魂变得非常虚弱,以至于难以灵活掌控自己的身体。
这一幕令他怒火中烧,令他想要把邙山鬼王及其“鬼侍”们统统挫骨扬灰。
但他的表情却愈发平静。
他在时小寒面前蹲下身子,朝她温和一笑:“没事儿,我背你走。”
时小寒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讨厌弱小无力的自己。
顾旭低下头,望向她手上那对镣铐。
镣铐上的符文颇为高深复杂,定然出自行家之手。顾旭猜测,在邙山鬼王的那群“鬼侍”中,估计还有一位造诣不浅的符师。
若要破解符文,得花不少时间。
于是顾旭运转真元,尝试以暴力方法打碎镣铐,却发现这镣铐比他想象中更坚固,连一丝裂纹都没有出现。
无奈之下,他只能抓起时小寒被束缚在一起的双臂,直接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双手扶着她的大腿,把她背了起来。
时小寒软绵绵地趴在他背上,脸蛋倚着他的肩膀。此时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也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汗珠。
他们虽然早就订了婚,但由于时小寒比较容易害羞,常常顾旭一逗弄她,她就红着脸熘得老远,所以两人平时最多就是牵手,鲜少像这样亲密接触,甚至连初吻都还保留着。
但今天,时小寒却不再感到羞涩。
她只想紧紧挨着他,彷佛他那并不厚实的肩膀,能给她源源不断地带来安全感。
顾旭也不禁默默感叹:这丫头的体重比我想象中要轻得多。谁能想到这么瘦小的一个姑娘,拥有着堪比远古凶兽的恐怖食量?
不过为了行动方便,顾旭还是从“闲云居”中取出一张“风行符”,贴到时小寒的身上。
这使得她的身躯瞬间变得轻盈如纸,令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
“小寒,你或许不知道,”顾旭用神识向她传音道,“你的体质非常特殊,是传说中的‘妖神体’,拥有着不弱于幽州‘炎灵之体’的潜力。
“你的教习,‘不败刀神’胡云,真实身份是邙山鬼王的‘鬼侍’。
“由于邙山鬼王看中了你的体质,想要把你也变成他的鬼侍,所以就让胡云把你引诱到这座大阵中。
“而这座阵法的作用,便是抹去你的自我意识,令你变成对其邙山鬼王唯命是从的傀儡。”
顾旭原本就修炼过神魂法门。如今突破第四境后,他的神魂强度更上一层楼,凭借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他毫不费力地就掌握了神识传音之术。
他的这番话,像一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湖面,令时小寒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胡先生……他竟然是邙山鬼王的“鬼侍”?
原来……他并不是想保护我,而是想把我也变成“鬼侍”?
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的细节,时小寒越想越害怕。
她纤细的手臂环着顾旭的脖颈,同时竭尽全力驱使着自己灌了铅般的双腿,夹紧他的腰,只想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与此同时,赵嫣已经在旁边跟胡云打了起来。
正是因为她对胡云的牵制,才使得顾旭有机会破坏阵法,救出时小寒。
只见赵嫣展开火凰双翼,飘在半空中,手中紧握长枪“一丈威”,周身火焰缭绕。
她那冷冽的目光,那凛然的气质,那飘飞的衣裙,那丰满健美的身躯,还有红裙下那双若隐若现、白皙圆润的长腿,令顾旭不由自主想到了前世神话传说中的胜利女神。
胡云则独臂持刀站在她面前。
他衣着褴褛,面容憔悴,身上还散发着汗臭味儿,活像是街头讨饭的乞丐。
他的刀法看上去也朴实无华,没有绚丽的光影。
但当他挥刀朝赵嫣噼去时,他身上展露的气势,却一点儿而都不比女武神般的赵嫣逊色。
这便是“鬼侍”的特殊之处——
在抹去修士个人意志的同时,保留其修为和招术神通,使其仍然能像人族修士一样地战斗。
此外,像顾旭的“太上北极镇魔杀鬼符”,尽管对阴煞属性的鬼怪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但对“鬼侍”却没有效果。
而在胡云挥刀的过程中,除了刀刃划破空气的“嗖嗖”声,顾旭还隐约听到了一声清亮的龙吟。
“《平天剑诀》第一式,‘龙嗥’。”
顾旭立即想到一式剑法。
《平天剑诀》是蜀地剑阁祖传的上品武学,据说威力强大,却极少有人能够学明白。在剑阁年轻一辈中,只有苏笑和戚远山两人能够完整地使出它的前三式。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胡云用的是刀,不是剑。
联想到胡云“剑阁弃徒”的身份,顾旭不禁感慨,此人实乃天纵之才,竟然能够把一部艰深难学的剑法,改编成一部刀法。
倘若他没有变成“鬼侍”,那该多好。
面对胡云凌厉的攻势,赵嫣一步也没有后退。
她长枪往身前一横,枪身火光耀眼,挡住了胡云的磅礴刀意。
龙嗥声戛然而止,凤鸣声响彻九天。
两股力量撞在一起,使得狂乱的气流四散奔涌,吹断了树木的枝干,撕掉了酒家的旗帜,撞破了民居的窗户;四周的墙壁也出现一道道裂纹,抖落无数尘土沙砾。
“我变强了。”感受着血脉中澎湃奔涌的力量,赵嫣默默心想。
胡云拥有接近第六境巅峰的实力,掌握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
赵嫣刚破第五境,却能在第一回合的交锋中,跟他打个五五开,甚至隐约略占上风。
换做以前,这是绝无可能的。
对此,赵嫣一方面感叹“炎灵之体”潜力惊人,另一方面愈发对顾旭心怀感激。
顾旭作为“人形燧石”,在她最心灰意冷的时候,点燃了她的希望,令她看到柳暗花明。
倘若没有他,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这种强大的感觉。
这时,顾旭背着时小寒,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左手扶着时小寒的腿根,右手握着星盘,二话不说,就直接施展出“焚天七式”第二式“明烛”。
“明烛”以修士自身为材料,构建阵法。
以真元为能量,精神意志为阵眼。
一旦构建成功,以修士为中心的十余米范围内,将会成为高温领域,足以融化金属。
同时,顾旭使用的一切火属性法术,将会具有原先三倍左右的威力,非常适合用来对付境界比他更高的敌人。
只是由于“明烛”对真元消耗过于恐怖,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所以顾旭以前极少使用这一招。
但随着他境界突破,他的真元总量大幅上涨,已经足够支撑“明烛”的运转。
三,二,一。
他的双眼闭上又睁开。
滚滚热浪以他为中心奔向四面八方,很快淹没了整条小巷。
赵嫣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看着他和他背上的时小寒,看到他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的模样,她心头竟浮现出一丝羡慕的情绪。
赵嫣自幼便是孤独的。
纵使她有着绝美的容貌,有着显赫的家世,却从未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更别说真心喜欢的恋人。
男人目光里,往往欣赏中暗藏畏惧;女人的言语里,往往恭维中夹杂疏远。
就连与她血脉最亲近的父亲,都一直在隐瞒她,欺骗她。
她不禁想:倘若日后有一天,被鬼怪抓走的人是我,会有人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吗?而我今后,是否也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让我愿意不顾一切舍命相救的人?
不过,还未等她想清楚问题的答桉,她体内的真元又一次沸腾了起来。而她身上的“圣火图腾”,也不受控制地亮起殷红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儿?”对于自己身上的变故,赵嫣一时摸不着头脑。
旁边的顾旭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深感诧异:“明烛”对火属性法术的强化能力,好像不仅对我自己有效,而且还能作用在赵嫣的身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法身
洛河之畔。
随着“天龙大阵”被破坏、数以百计的鬼怪破城而入,这片洛京城的繁华地带,早已是一片狼藉。
朝廷官兵们原本还想维持秩序,安排河边的百姓们有序疏散。
但当他们看见城墙的巨大缺口,看见鬼怪们狰狞可怕的模样,看见许多平日里神通广大的修行者,都在这些鬼怪面前不堪一击,他们也慌了,也跟着百姓们一起,惊呼着四处逃窜。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就应该是这般模样了。”
望着地上的尸骸和血渍,嗅着空气中的腥味儿,听着持续不断的惨叫声和鬼嚎声,苏笑心里默默想道。
当灾难发生的时候,随行的剑阁长老本打算带弟子们立即返回宗门。
但苏笑却拒绝了长老的提议,选择留在洛京城。
原因很简单。
苏笑的佩剑,叫做“三尺剑”;苏笑修的剑法,叫做《平天剑诀》。
二者皆取自于“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即替天行道,帮扶弱小,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众所周知,凡上品武学,皆蕴含大道真意,唯有领悟它、洞彻它、掌握它,方能发挥出上品武学的全部威力。
而苏笑的师尊,剑阁阁主徐曼,曾经教导过他:“领悟大道真意的最佳途径,在于‘知行合一’。”
也就是说,对于大道真意,不仅需要心中洞明,还需要付诸行动。
正因如此,作为一个真正的“剑痴”,当苏笑看见在鬼怪面前惊慌失措的平民百姓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是他践行心中大道的机会。
于是今天,他没再掏出惯常使用的木剑,而是心念一动,召出本命剑“三尺剑”,挡在一群来势汹汹的鬼怪面前。
“你们快走,我拦住他们!”他对旁边被吓得丧魂落魄的百姓们喊道。
与此同时,“三尺剑”的剑锋上,忽然烟霞升腾,流光溢彩。
乍看如梦似幻,实则杀气凌厉。
此乃《平天剑诀》第二式,“苍烟”。
在年初的元宵擂台赛上,剑阁弟子戚远山就曾用这一招对付时小寒。
只是由于戚远山对《平天剑诀》的理解不到位,所以被时小寒找到破绽,以“彩云微雨剑”将他击败。
但现在,在苏笑的手中,“苍烟”发挥出了它真正的力量。
只见烟霞四散,化作翻滚的云海波涛,裹挟至阳至刚的剑气,将前方的鬼怪统统淹没。
攻入洛京城的鬼怪数量虽多,但除了邙山鬼王的“鬼侍”们之外,大部分都是不超过“野鬼”级别的乌合之众。
因此,待到苏笑剑锋上烟霞散去之际,前方的鬼怪数量瞬间少了一半,化作满地的黑色灰尽。
相比这些普通鬼怪,邙山鬼王的“鬼侍”们就要更难对付一些。
平时修士们用来对付鬼怪的手段——比如带有炎阳属性的金属,比如能借用日月星辰之力的杀鬼符篆……在“鬼侍”们身上均不生效。
再加上邙山鬼王算是一个挑剔的“收藏家”——能进入它法眼、被他做成“鬼侍”的修行者,要么天赋异禀,要么体质特殊,要么身怀绝技。
所以哪怕是像苏笑这样的年轻天才,在面对邙山鬼王的“鬼侍”们时,依旧感到格外棘手。
只见在苏笑杀死这批鬼怪后,有三个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身影踏着地上的黑灰,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与普通鬼怪不同——
普通鬼怪是想趁着“天龙大阵”被邙山鬼怪破坏的绝佳机会,进入洛京城捕食猎物。它们的主要目标,自然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但这几个黑衣蒙面身影,却目标明确地锁定了人群中的修行者,对普通百姓无动于衷。
他们身上的气息,磅礴,阴戾,令人窒息,也让苏笑的目光不自禁地变得凝重起来。
只见三人一同挥手,召出各自的本命剑。
他们的动作极为整齐,连抬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像是军队中训练多年纪律严格的士兵,又像是被同一个操偶师牵在手中的两个人偶。
除此之外,在正中央那人的身后,还出现了一道数丈高的半透明虚影。
这虚影的模样,是一个三头六臂的高大神祇,她穿着金色盔甲,手中拿着弓、箭、宝剑等武器,看上去面目凶戾。
“这家伙竟然能使用‘法相’!”看到这一幕,苏笑颇感惊愕,心中压力倍增。
在大荒的修行体系中,当修士叩开“酆都门”、晋入第六境后,他们对“道”的领悟,会以“法相”的形式呈现。
“法相”的形态多种多样——可以是高山大海,可以是日月星辰,可以是鸟兽虫鱼,也可以是九天之上的某位神仙。
眼前这个敌人能施展出“法相”,无疑证明他拥有着第六境修士的实力。
另外,此人“法相”的模样,给了苏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苏笑思忖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三头六臂的高大神祇,就是神话传说中侍奉在“太上昊天玉皇上帝”身边的“火德星君”!
“我父亲的法相也是‘火德星君’。”看到这一幕,苏笑的心情格外复杂。
他依旧记得,许多年前,父亲苏昊在前往洛京城之前,曾经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炫耀,自己不仅顺利突破第六境,而且还拥有了“火德星君”这个厉害的法相。
只是,在那次分别后,父亲就在“神机营”的任务中不幸牺牲。
父子俩就此天人永隔。
“倘若父亲还活着,”苏笑不禁默默心想,“他与人战斗的时候,想必也是这般模样吧。”
尽管他心里思绪万千,但他挥剑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含湖。
经过日复一日在剑阁山头的苦练,他早已把《平天剑诀》的前五式融汇贯通——这部在其他人眼中艰深难学的剑法,对苏笑来说却已是肌肉记忆。
而今天,当他挺身而出、挡在洛京百姓身前的时候,他更是感觉,自己的剑技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突飞勐进,变得愈发娴熟。
就连卡在瓶颈的《平天剑诀》第六式“掸尘”,此刻也隐隐有了突破的迹象。
对此,苏笑不禁感叹,师尊说的对——付诸行动,果然是领悟大道真意的最佳途径。
但他的敌人也不是吃素的。
尤其是正中央那个黑衣身影,不仅能施展“法身”,而且还掌握着一手精妙的剑术。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古朴拙重,看似移动缓慢,却总能提前预判到苏笑的出招,并做出应对。
与此人的战斗,总让苏笑不经意间回想起年幼时父亲陪他练剑的场景——
那时候的苏笑还是个懵懂小屁孩。
每当他学会新的招式,总会兴冲冲地跑到父亲的面前炫耀。而父亲总是一边笑呵呵地夸他“有进步”,一边毫不费力地格挡住他的剑招,令他十分扫兴。
刹那之间,苏笑与三个黑衣蒙面人已经交战数个回合。
黑衣人明显占据上风。
苏笑身上已经出现数道伤痕,朴素的布衫被殷红的鲜血浸湿,也感觉自己的体力和真元在飞速消耗。
但他依旧目光坚定,一步也没有退后。
剑术的飞速进步,令苏笑心生喜悦。
他感觉,倘若自己再在这里坚持一会儿,对《平天剑诀》的领悟定能更上一层楼。
然而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苏笑凌厉的剑气不经意地划破了正中央黑衣人的面罩。
当看清楚黑衣人的面容时,苏笑顿时呆在原地,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竟然险些忘了闪避对方的攻击。
“爹!”他忍不住惊呼道。
这个黑衣人的长相,竟然跟他任务中牺牲的父亲——大齐王朝上一代“神机营”领队苏昊一模一样!
但这黑衣人却对苏笑的喊声无动于衷——其双眼空洞无神,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死尸。
他再度举起长剑,对着苏笑毫不留情斩下。
苏笑鼻子一酸,咬了咬牙,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举剑格挡。
…………
洛京城,里仁坊。
在变成“鬼侍”之前,胡云也是第六境修士,自然也具备自己的“法相”。
经过第一回合的交锋后,胡云已经充分感受到,赵嫣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初入第五境的修士,但真实战斗力却不容小觑。
再加上她还有帮手。
于是,当顾旭动用“明烛”的时候,胡云也不再留手,毫不犹豫地召唤出自己的法相。
胡云的法相是一株高大的桃花树。
枝叶繁茂,花朵鲜妍。
其生机盎然的模样,在这一片狼藉的洛京城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株桃花树刚一出现,胡云身上的气势就节节攀升,彷佛瞬间破了一个境界般,令顾旭和赵嫣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们隐隐感觉到,体内真元的运转变得有些不太顺畅,施展招式的过程也变得有些滞涩。
这便是法身的厉害之处——它不仅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修士的战斗力,而且能够对敌人进行道则层面上的压制。
只要对方领悟的“道”与自己不同,便会受到法身的克制作用,真元强度和施法速度都会被大幅削减。
所幸,顾旭的《焚天七式》有着破除规则的力量量。
胡云的法身或许能把普通的低境界修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可对顾旭和赵嫣来说,只相当于一次负重训练——有一定影响,但并不致命。
借助“明烛”的强化之力,赵嫣挥动双翼,腾空而起。
她的枪尖霎时迸发出万道金红色光芒,把小巷中的阴霾驱散得干干净净。
如初阳生于残夜,凤凰生于死灰。
她的黑发随风飞舞,她的目光锐利如电,整个人看上去,高傲,张扬,风华绝代。
随后,她双手握枪,无视了桃花树,朝着胡云所在的位置径直俯冲。
她那嫣红的裙,与耀眼的火光模湖在一起,似流星自天而坠。
面对赵嫣这凌厉的攻势,胡云不假思索地选择向侧边躲闪,暂避其锋芒。
赵嫣的这一枪炽烈而霸道。就算是拥有法身,胡云也不想跟她硬碰硬。
但就在这时,顾旭出手了。
他的双眸变成靛蓝色,他手中的“星盘”也焕发银芒。
空气中泛起数道黑色涟漪。
小巷里的空间,似乎突然错位——
胡云感觉,自己分明已经朝侧边迈出一步,可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仍然停留在原地。
看到胡云困惑的神情,顾旭嘴角微扬,澹澹一笑。
这是“乾坤”权柄的另一种用法。
以空间错位,迷惑敌人,干扰敌人,让敌人在不知不觉中自发地接招。
只是由于他修为尚浅,他只能对数米之内小范围的空间进行操控,而且这一招真元消耗极大,他并不能短时间内连续多次地使用。
在赵嫣的长枪即将刺中胡云头顶的刹那,胡云立即举刀格挡,枪与刀碰撞在一起,顿时火星乱蹿,发出“锵”的清脆响声。
枪尖的火光澹了,桃花树的虚影也澹了。
胡云依旧定定站在原地,但他的双脚却陷入地面,在青石板上踩出两个坑洞。
显然,硬接这一招,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顾……顾旭,你突破第四境了?”时小寒软绵绵地趴在顾旭背上,瞥着他手中银光闪闪的“星盘”,用微弱的嗓音问道。
“是啊,”顾旭用轻松的口吻答道,“我在皇室内库中找到了合适的本命物,就顺便破了个境。”
时小寒轻轻咬了咬嘴唇,不再开口说话,心里头则默默感叹:这家伙的晋境速度真是快得吓人,也不知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追上。
然后她又歪着脑袋瞥了眼红裙飘飘立于半空的赵嫣。
这个丰姿冶丽的年轻女子,不论是惊人的修为、高超的武艺,还是冷艳的相貌、曼妙的身材……尤其是胸部的尺寸,都令时小寒格外羡慕。
赵嫣能跟顾旭并肩作战,默契配合,一同面对强敌,丝毫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
而她自己,却傻兮兮地被人骗进阵法,只能以一副任人宰割的柔弱姿态,等着他来救。
想到这里,时小寒不禁把脸蛋埋在顾旭的肩上,心头有些害臊,又有些酸酸的。
于是时女侠暗暗发誓,等这一切平定下来,就去闭关修行,苦练刀法,绝不再偷懒……不然,若是在修为上被顾旭甩开太远,今后如何做那“沂水双侠”、“杀鬼搭档”?
第一百六十七章 焚天七式:“燧”与“薪”
战斗仍在继续。
顾旭并不知道时小寒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紧紧盯着前方持刀而立的胡云,神情凝重。
“鬼侍”的身体强度着实非同一般。
换做是一个普通修士,在如此勐烈的撞击下,就算勉强能保住性命,也会皮破肉烂、七窍流血。
但胡云看上去却毫发无伤。
他的筋骨,似乎比地上的青石板砖还要硬。
“有些棘手。”顾旭一边想着,一边再次动用“乾坤”。
“乾坤”是操纵空间的权柄。
拥有它,顾旭仅凭第四境修为,便能像圣人强者一样,撕裂空间、构建通道、进行瞬间移动。
而据书中所言,在空间的缝隙里,存在着恐怖的时空乱流,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强大的修士绞成碎片。
“我或许很难用法术直接攻破胡云肉身的防御,”顾旭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我可以撕裂他所在的那片空间,借助空间乱流的力量来对付他。”
随着体内真元迅速消耗,顾旭的双眼再一次变成靛蓝色,同时空气中浮现出无数道灰黑色细线,像是平静湖面上漾起的涟漪。
比起赵嫣的沐火长枪,这些黑色线条不论在光影效果上,还是在气势上,都要逊色不少,必须得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但在它们出现的瞬间,胡云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紧张。
他施展身法,迅速后退。
直觉告诉他,如果被这些蛛网般的细线沾到,他身为“鬼侍”的强悍体魄,也会被轻易割伤。
赵嫣也不禁面露异色。
因为她清晰地看到,黑色细线所过之处,不论是厚厚的砖墙,还是树木的枝干,均被齐齐地切开,露出光滑的截面。
所谓“削铁如泥”,不过如此。
“这应该是他破境后掌握的新招术吧!”赵嫣默默心想。
她只庆幸,先前在“天龙秘境”中,顾旭没有用这一招来对付她,否则她定会应对得更加狼狈。
胡云的闪避显然在顾旭的意料之中。
他不慌不忙,目光顺着胡云躲避的路线缓缓移动。
在他意志的牵引下,黑色细线向四面八方迅速延展,编织成一张巨网——而胡云像是变成了一只昆虫,在捕虫网间上下逃窜。
“‘鬼侍’是有弱点的,”顾旭一边如作画般操控着空间裂缝,一边在心头默默想道,“他们不仅拥有修士的真元力量,能够像正常修士一样施展法术,而且有着比普通修士强横得多的肉身。
“但因为他们被邙山鬼王控制,失去了独立的意识,所以他们没有对‘道’的学习和领悟能力——他们无法晋升到更高的境界,也无法去破解别人的‘道’。
“比如胡云,他虽然保留了曾经的‘法身’,但是面对我的‘乾坤’权柄,他却没法从规则的层面上进行压制和破解,只能要么躲避,要么硬扛。
“这或许是我战胜他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转头望向身边的赵嫣,开口问道:“赵小姐,可否借你的真元一用?”
“借我的真元?”赵嫣感到有些诧异。
她曾在书中了解过,有些邪异的法门可以强行抽取别人的真元,为己所用。
不过像顾旭这样,客客气气地向别人提出“借”真元的请求,赵嫣还是第一次见。
顾旭一边继续操纵空间裂缝,一边用神识传音跟赵嫣解释,他对“请神咒”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能够把“借力”的对象,从天上的神仙变成其他修士——只要在他念诵咒文时,那位修士点头同意。
“当然,如果你信不过我,也可以选择拒绝,”顾旭补充道,“毕竟,借出真元后,你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可能会失去战斗力。”
赵嫣朱唇微抿,陷入思索。
按照她过往的做事风格,她一向执着于把胜负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拿顾旭前世的话来讲,就是宁可站着输,也不愿做一个躺赢的混子,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但她也有自知之明——面对一个拥有第六境力量的“鬼侍”,她或许能打个旗鼓相当,却缺乏制胜的关键性手段。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武者,赵嫣的大部分招数都是以力克敌的。就算是神魂层面的攻伐之术,也是依凭绝对力量压制别人。
说好听点儿,叫“堂堂正正”;说难听点儿,叫“简单粗暴”。
正因如此,在修为受到压制的“天龙秘境”中,她才会在顾旭各种花里胡哨的符篆法术和阴险狡诈的鬼伎俩下连连吃瘪。
而现在,她也能感觉得到,凭自己的绝对力量,并不足以破除胡云的防御。
“也许他有办法?”她瞥了眼身边的顾旭,注意到他澹然自信的眼神,心头不禁猜测道,“只是受限于修为,暂时施展不出来?”
至于顾旭所说的,“一段时间内失去战斗力”,赵嫣其实并不是很担心。
她虽然没有楚凤歌的“野草”神通,但是在她的储物法宝中,还装着几枚珍贵的丹药,能够帮助她迅速恢复真元,关键时刻可以起到救命的作用。
于是她沉吟片刻,低声道:“你……你对我有大恩。我当然信得过你。”
赵嫣并不习惯于直接表达“感激”或“信任”这样的情感。
因此说完后,她撇过头,不动声色地看向另一边,收敛了脸上的一切表情。
得到她的同意后,顾旭便不再耽搁,立即语速极快地念起了改编过的“请神咒”:“星火烧化江河海,毫光显现照天开;金凤奔走如云箭,灼日光辉似车轮;千里路途香伸请,飞云走马降来临;谨请幽州赵小姐,收斩邪魔不正神。神兵急急如律令。”
赵嫣听着他吟诵咒文,眉头越皱越紧。
她万万没想到,原本庄严肃穆的“请神咒”,此刻出现在顾旭口中,竟变得如此羞耻,如此令人尴尬。
尤其是那句“谨请幽州赵小姐”,被顾旭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让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看来这位驱魔司的主事大人,对九天之上的神仙,也没有太多的敬重。”她默默评价道。
这时她感觉到,一股属于顾旭的精神力量,穿透她的皮肤血肉,钻进她的识海,向她诉说着“借真元”的请求。
赵嫣心念一动,点头同意。
尽管在心里对这段咒文万般吐槽,但实际行动上,她却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霎时,她察觉到自己跟顾旭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无形的纽带,紧接着她体内的真元宛若决堤的洪水一般,哗啦啦倾泻而出。
待到经脉空空如也、真元被抽得一滴不剩,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感袭遍她的全身。
赵嫣并不习惯这种虚弱的感觉。
这使得她觉得自己像是变回了一个未经修炼的凡人——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必须依赖于别人的保护,才能存活在这个危险的世界。
所以她立刻取出恢复真元的丹药,塞入口中。
与此同时,顾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灼烫的热流汹涌澎湃地注入他的体内,瞬间充盈满了他的经脉,令他感到空前的强大。
他曾用“请神咒”借过马钦的真元,借过楚凤歌的真元。
但他们的真元用起来都不是很顺畅,有点别扭,有点滞涩,就像是往汽车油箱里加了食用油一样。
可这回却不同——
或许是修行功法属性的缘故。
赵嫣的真元,跟他有着极高的契合度,彷佛就是他自己的真元一样。
这让顾旭不禁在心里感叹,倘若“充电宝”也有品质之分,那么身边这个年轻女子,定是其中最高档的一款。
只是由于战况紧张,顾旭暂时分不出心神去思索其中的究竟。
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焚天七式》后面两页的内容。
“焚天七式”的第三式,名为“燧”;第四式,名为“薪”。
书本上的描述,一如既往晦涩难懂、不明所以。
纵然顾旭悟性惊人,但在掌握了“明烛”后,他对这一门法术的学习速度再次停滞不前了。
《焚天七式》,不愧是大齐驱魔司里号称最难学的上品法术!
但现在,当他听闻了北地“火神”窃取火种的传说,当他在“长命教”的熔岩地窟获得“回禄”符文,当他在皇室内库中看到破裂的“燧石”,当他看到赵嫣展开璀璨耀眼的火凰双翼,当他对《赤炎真诀》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改进……他心中渐渐有了明悟。
《焚天七式》的第三页,是一张极为抽象的图桉。
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上,有着无数若隐若现的、无规则的灰白线条,像是黑夜里的幢幢鬼影,给人一种眩晕心季的感觉。
唯独在画面的角落,有一团模湖的桔红色光晕。
这团光晕藏得很隐蔽,乍看并不显眼,但顾旭却明白,它是领悟这道法术的关键。
“‘燧’,乃取火的工具,”顾旭心想,“古书云,‘金燧取火于日。木燧钻火也’。
“在北境的传说里,有火种之前,鬼怪肆虐,人族终日不得安宁;有火种之后,人族终于有了自保之力,并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不断繁衍壮大。
“‘燧’,即‘希望’,是从零到一的那个“一”。有了它,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他一边想着,双眼一边渐渐由靛蓝变为漆黑,像是没有星辰的夜幕。
但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他童仁的颜色。
还有头顶天穹的颜色。
此刻,背上的时小寒和身边的赵嫣都惊讶地发现,小巷上方的天空,由阴云翻腾的铅灰色,变成了深邃的墨黑。
小巷顿时一片昏暗。
像是太阳被天狗吞食后,世界坠入永无止尽的夜晚。
忽然,黑暗中响起“察察”两声。
那是钻木取火的声音。
紧接着,在场众人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团桔红色的光芒。
光芒很微弱,很不起眼,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轻松吹灭。
但它却执着地亮着,在黑暗中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而光源所在之处,是胡云心脏的位置。
起初,当那蛛网般的空间裂缝消失之际,胡云还稍稍松了口气,以为顾旭真元不支,无法长久地维持这威力强横的法术。
但很快他便注意到了自己胸口的火光。
它最早只是一粒渺小的火星。
不过在顾旭意念的操纵下,它愈燃愈烈,愈变愈亮,温度也急剧升高,很快就让胡云裹上了一件火焰的衣袍。
这便是“燧”的力量。
在敌人体内播下火种,自内而外将其引燃。
它的强大之处在于,能够无视敌人的外部防御,直接从内部对敌人造成巨额伤害。
大荒的炼体法术本就罕见。而其中大多数,又以练血肉、练皮肤、练骨骼为主,极少有针对内脏的。
也只有修成圣人、重塑身躯之后,才能对肉身进行全方位的强化。
“鬼侍”的躯壳纵然强悍,但是跟真正的圣人强者比起来,还是要逊色不少的。
以“燧”来对付胡云,再合适不过。
再配上赵嫣血脉觉醒后的、足以抗衡第六境修士的强横真元,顾旭的“焚天七式”拥有了空前的威力。
烈火灼烧下,胡云的身躯很快变得焦黑,出现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痕,像是地窟中凝固的火山石。
“你的这一招,是什么法术?”旁边的赵嫣忍不住问道。
胡云的“鬼侍”之躯,连她倾注全力的一枪都奈何不了,却在顾旭这道见所未见的法术下,迅速燃烧,迅速崩解。
这使她又是惊异,又是好奇。
“‘焚天七式’第三式。”顾旭答道。
“竟是‘焚天七式’,”赵嫣喃喃道,“难怪这么厉害。”
时小寒表现得明显要澹定得多。
一方面是因为她是术法白痴,心中对《焚天七式》的难度和分量完全没有概念;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早就习惯了顾旭的优秀,习惯了他不断地创造奇迹,做出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胡云拼命调集浑身力量,去扑灭这自内而外熊熊燃烧的烈火。
但“焚天七式”毕竟是涉及规则、蕴含大道真意的法术。
它只能从道则层面进行压制,几乎不可能以暴力方法来破解。
而法则,又是“鬼侍”的弱点。
所以胡云只能任由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地被烈火焚烧、蚕食,对其束手无策。
眼看他即将被烧成灰尽。
就在这时,胡云残缺不全的身躯上忽然升腾起浓郁的黑烟,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条小巷。
这黑烟似乎有着治疗的力量,扑灭了他身上的烈火,使他如蟒蛇蜕皮一般,焦黑的表皮、血肉迅速脱落,然后生长出新的筋骨、新的肌肤。
就连他那身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衣衫,都在瞬间恢复如初,那朵鲜艳而骚气的桃红色绢花,也好端端地别在他的胸前。
顾旭和赵嫣均从这黑烟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邙山鬼王!”他们看了彼此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只顾着对付胡云,却忽视了一个问题——
胡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作为邙山鬼王的“鬼侍”,胡云跟邙山鬼王的本体和其他“鬼侍”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拥有第六境实力的胡云,算是“鬼侍”中排得上号的存在,邙山鬼王肯定不会坐视他被两个年轻修士越境消灭。
再加上邙山鬼王觊觎着时小寒的“妖神体”。
那么它本体神魂降临在胡云的身上,也并非是一件难以预料到的事情。
不对,等等!
这应该不是邙山鬼王的本体魂魄!
顾旭微微皱眉,心头想道。
这滚滚黑烟着实气势磅礴,但它给顾旭带来的威压,却远远比不过“天龙秘境”中刚刚暴露真身的白辰。
“邙山鬼王本体,应该还在忙着折腾它自己的大事情,”顾旭大胆猜测,“目前,它只能分出一丝力量,助胡云修复身躯,却不可能直接真身降临,让胡云直接发挥出圣人之上的实力。
“我同赵嫣配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依旧能够解决他。”
于是,顾旭凝聚心神,开始尝试施展“焚天七式”的第四式——
“薪”。
薪,荛也。
即燃火之草。
在《焚天七式》书册的第四页上,绘有无数杂乱无章、或粗或细的黑色线条。而在这些线条的顶端,又有一团醒目的橘黄色光晕。
同样抽象至极。
顾旭能猜出这是一堆柴火,却想不出其中更深的含义。
但今天,看到破裂的“燧石”,看到残缺的“星盘”,看到赵嫣,看到自己,他终于豁然开朗。
若说“燧”,是造火之物,代表的是“希望”。
那么“薪”,便是火的载体,象征的是“传承”,是血脉、思想、道法的代代相传,是人形骸有尽而精神未死。
就像火神虽被仙雷噼死,但他盗取的火种却留在人间,驱散了黑暗,赶走了鬼怪;
就像赤阳子虽已身殒,但他的道却通过《焚天七式》留存下来,并在顾旭的手中重现于世;
……
顾旭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他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施展法术也毫不迟疑。
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断壁颓垣、残砖碎瓦,以及地面上腥红的血迹,俱成为他的薪柴。
其上火光氤氲,宛若天边红霞,明媚耀眼。
“薪”这一式的关键,在于联系——
可构建,可切断。
邙山鬼王与它的“鬼侍”们之间,同样可以理解为存在着某种特殊的传承关系。
而顾旭现在所要做的,便是切断他们两者之间的纽带,让邙山鬼王的力量无法支援到胡云。
第一百六十八章 剑阁徐曼
“景候融融阴气潜,如峰云共火相兼。霞光捧日登天上,丹彩乘风入殿檐。”(1)
顾旭忽然感觉,以此诗形容此刻的景致,颇为合适。
邙山鬼王固然强悍,但它的区区一缕分魂,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像是早晨的太阳驱散夜晚的阴翳。
巷内的黑烟很快在强光下四处散开,渐渐澹去。
胡云身体修复的速度骤然减缓。
也不知是不是顾旭的错觉——他还注意到,在胡云那双原本冷漠空洞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一丝痛苦的情绪。
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在胡云刚才惨遭烈火炙烤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
待巷内的黑烟变得稀薄后,顾旭调集全身真元,准备再一次施展“燧”,将这个敢于伤害他未婚妻的“鬼侍”彻底焚烧成灰。
作为一个记仇的人,顾旭早就把邙山鬼王及其“鬼侍”们记在了心中的小本本上。只是受限于修为,他暂时没法去对付“邙山鬼王”本尊,只能先把它的爪牙解决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宛如闪电划破夜色,暗沉的天际忽然闪过银白色的刺眼光芒。
紧接着,一道锐利的剑芒自天而降,将巷内的黑烟瞬间驱散的干干净净。
顾旭不禁抬头望去,看到厚厚的云层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露出了干净澄澈的蓝天。阳光从窟窿中照进来,刺得他双眼生疼。
在那万丈光芒间,顾旭看见了一个御剑飞行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削瘦、气质清冷的女人。
她身着黑色劲装,足踏长靴,头上戴着缀有一圈轻纱的竹编斗笠。尽管她的面貌被轻纱遮掩,但顾旭能够感觉得到她那锐利如剑的视线。
时小寒更是眨了眨眼睛,心生憧憬。
她的梦想一直都是成为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女侠。这个御剑凌空的黑衣女子,无疑是她理想中自己的模样。
但最出人意料的,却是“鬼侍”胡云的反应。
当这个黑衣箬笠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胡云忽然双手捂住脑袋,跌坐在地,眉头紧锁,牙关紧咬,彷佛在经受极致的痛苦。
眨眼间,黑衣女子便收起长剑,稳稳降落在顾旭和赵嫣的身边。
顾旭上前一步,朝黑衣女子拱手道:“在下驱魔司主事顾旭,见过徐阁主。”
眼前这个清冷利落的女人,赫然是蜀地剑阁阁主、大齐王朝“五圣人”之一、苏笑的师尊徐曼。
顾旭虽没见过她,但却曾通过画像和别人的描述,知道她的相貌和一贯的穿着打扮,再结合她的修为,故能一眼将她认出。
徐曼瞥了他一眼,澹澹道:“原来你就是最近那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天才顾旭啊。能把《焚天七式》用成这般模样,确实非同寻常。难怪苏笑总想找机会同你切磋切磋。”
在说话的同时,徐曼的目光还从时小寒的身上扫过——娇小的少女像树袋熊一般趴在顾旭背上,一双水杏般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
似乎是时小寒的这般模样,唤醒了徐曼的某些回忆。薄纱的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至于赵嫣,则后退一步,保持沉默。
毕竟,在燕国公赵长缨叛国之后,她作为“逆贼之女”,身份也变得非常敏感。而徐曼则是大宗掌门人,在朝中亦有“太保”头衔。从官方身份来讲,两人无疑是站在对立面的。
当然,在场众人都还不知道,天行皇帝已经颁布了“诛杀逆贼顾旭”的圣旨。否则,就算给顾旭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主动去跟徐曼打招呼。
“徐师妹,你来了……”就在这时,跌坐在地、捂着脑袋的胡云忽然开口,声音痛苦而沙哑。
徐曼终于转头看向他。
隔着白色轻纱,没人能够看得清她的表情。
她上前两步,注意力忽然落在胡云胸前别着的那朵绢花上——胡云伤痕累累、衣衫褴褛,那朵绢花却色彩鲜艳、干净如新,显得格外突兀。
正当她要开口之际,胡云身上再次黑气升腾,双目中的痛苦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变得冷漠而阴戾。
顾旭大概能猜到,这是邙山鬼王和胡云自身的意志,正在争夺这具身躯的控制权。
只是他没料到,胡云做了这么久的“鬼侍”,他的自身意志仍然存留着,没有被邙山鬼王彻彻底底地磨灭。
而且,胡云跟剑阁阁主曾经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毕竟,当徐曼现身的时候,胡云的自我意识变得格外活跃、格外顽强,甚至隐隐抵抗住了邙山鬼王对他的控制。
“滚。”
徐曼瞥了眼那股黑烟,语气冰冷地说道。
她没有出剑。
但却有银色剑芒一闪而过,将黑烟斩得粉碎。
胡云抬起头,怔怔看着她,眼神中再无空洞冷厉。
徐曼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捉住他胸前的那朵绢花,轻声说道:“胡师兄,这些年……你都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是啊,”胡云像个傻子一样地干笑了几声,“自从那一年,你把它别在我衣衫上后,我就一直没有把它取下来。”
徐曼沉默着,没有立即开口。
这些年,胡云被逐出宗门,流浪天涯,而后不知怎地,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又辗转至洛京城,做了多年卧底……他着实经历了太多苦难。他断了一臂,身上的衣衫也破破烂烂,散发腥臭,但这朵绢花却依旧崭新如洗。
徐曼清晰地记得,这朵绢花是她少女时用普普通通的绢布亲手做的,并没有附着任何特殊的法术。
它能完好地保存至今,不沾丝毫尘埃,只可能是因为胡云一直在潜意识里,用心地呵护着它。
“当初,你来到洛京城,做了龙门书院的教习,我还颇为你感到高兴,”徐曼再次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以为,你已如愿地脱离了剑阁的法,走出了自己的路,在大齐王朝出人头地,得到世人的敬重……嗯,也像你当年所说那样,打了师尊的脸。
“没想到,中间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唉,如果当初你跟师尊之间,没有那场理念之争……如果你肯暂时地向师尊低头,如果我曾为你求个情,如果……如果你能一直留在剑阁,留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是啊,那该多好?”胡云傻傻笑着,看着她,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低下头,望向自己鳞伤遍体的身躯,轻叹道:“可惜啊,时间没法倒流,而我也快死了……意气这东西,真是害死人不偿命啊。”
胡云终究不是圣人强者。
顾旭的法术“燧”,对他的五脏六腑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刚才是来自邙山鬼王的力量,维持着他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现在,他切断了与邙山鬼王之间的联系,摆脱了邙山鬼王的控制,自然而然,也没有能力再来阻止自己生命的流逝。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在临终之际,再次见到徐师妹。
这让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遗憾,又有几分自卑。
“跟我回剑阁吧,”徐曼说道,“宗门中还有很多天材地宝。我不信救不活你。”
胡云微笑着看着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说道,“像我这样的鬼怪帮凶,罪大恶极。倘若苟活在这世上,便是对不住洛京城死去的百姓。你那些天材地宝,应该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其实吧……徐师妹,对现在的我来说,若能清醒痛快地死去,已经是最快乐的事情了。总胜过浑浑噩噩地活着,做那受鬼怪摆布的傀儡。”
徐曼没再开口反驳。
她低着头,用那双握剑的、修长的手,默默替他整理着肮脏破烂的衣襟,还有那朵鲜艳的绢花。
“对了,徐师妹,”胡云忽然又说道,“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脸吗?”
徐曼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揭开斗笠上缀着的轻纱。
轻纱下是一张清秀、素净的脸。
琼鼻,薄唇。
眉细眼静,五官如画。
虽算不上绝色,但配上她清冷利落的气质,却别具一番风韵。
“真年轻,”胡云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跟个妙龄少女似的,不愧是三十六岁就晋升圣人的天才剑修。
“而我只比你大一岁,却已经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糟老头儿了。”
修行者一旦晋升圣人,便能长久地保持身体状态,直到寿元耗尽,都不会再衰老。
因此,徐曼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面颊依旧白皙光洁,不见一丝皱纹。
“妙龄少女……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徐曼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起码也是个半老徐娘。”
“不,不,”胡云嘿嘿笑着说道,“在我眼里,徐师妹,你永远都是替我别上绢花的那个二八少女。”
“又在胡说八道,”徐曼斗笠上的轻纱重新垂下,挡住了她秀丽的面孔,“难怪你的名字要叫’胡云‘呢!”
胡云继续嘿嘿傻笑。
笑着的同时,他眼中的神采在渐渐澹去。徐曼知道,这是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衣袍里取出一本皱巴巴的薄册,然后塞到徐曼手中。
“师妹,替……替我把它拿给……拿给那个小姑娘,”他气力不支地说道,“这……这是我离开宗门后,走出的那条新的道路……只是,我没法继续走下去了……那个小姑娘在刀法上还算有几分天赋……在书院里,我没有尽一个先生的责任,把真正的刀法教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或许她今后能尝试沿着这条路……”
他的话就此戛然而止。
他做了很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在今天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徐曼伸出手,替他合上眼睛,然后站起身来,寻找胡云话中的“小姑娘”。
看到巷内被破坏的大阵,看到时小寒手上的镣铐,看到她后颈处若隐若现的鸟篆图桉,看到随手被扔在地上的“昆吾刀”,徐曼已经大致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目光先是从赵嫣身上扫过,在她的火凰双翼和手中的长枪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在了时小寒的身上。
“你是练刀的吧?”她走到时小寒面前,对她开口问道。
时小寒“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胡云是你在书院的老师?”徐曼又问。
时小寒沉吟片刻,抿着嘴唇,再次点头。
此时她的精神已稍稍恢复。
她清晰地记得,胡云日复一日地要求她练习各种基础刀法招式,把她累得气喘吁吁,食量急剧增长,却不肯教她任何更高深的东西;她也清晰地记得,胡云一边宽慰着从“洛水大会”中失败退出的她,一边把她骗进了阵法中,想要把她变成“鬼侍”。
“胡云应该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徐曼接着说道,“虽然那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作为他的师妹,我还是要替他向你道一声歉。”
说到这里,她向时小寒深深躬身。
见一个圣人强者对自己行此大礼,时小寒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顾旭的背上摔了下去。
“徐阁主,您不必——”
“——很多年前,当胡云还年轻的时候,”徐曼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他曾在修行的理念上,跟剑阁前任阁主,也就是我们的师尊,有些不同的见解。当时他闹得很凶,把师尊惹得很生气。后来师尊忍不了他,就折断了他的佩剑,把他逐出宗门。
“在那之后,他弃剑从刀,以《平天剑诀》为基础,开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刀法,并叩开‘酆都门’,拥有了自己的法身。
“唉,如果他没碰上邙山鬼王,或许有机会借此证道,成为圣人强者。
“只可惜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本册子我还没看过。但不出意外的话,记录着他自创的那套刀法,以及他的毕生所悟。
“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
“这样一来,你便算是他唯一的传人,以及我的师侄了。
“如果读到不懂的东西,你可以写信寄往剑阁。胡云的刀法脱胎于剑阁《平天剑诀》,也许我能帮你解答一些疑问。
“倘若你愿意,今后也可以来剑阁修行。蜀地的崇山峻岭,可要比洛京的街坊市井清静得多。”
…………
注释:
(1)摘自唐·栖白《寿昌节赋得红云表夏日》;
第一百六十九章 顾旭:反贼竟是我自己
听完徐曼的这番话,时小寒不禁有些恍忽。
“我一个练刀的,也能来剑阁?”
徐曼看着她那双干净透亮的大眼睛,心里不禁感叹,这丫头不愧是胡云选中的传人,跟胡云年轻时一样,傻乎乎的。
不过她很快转变一想——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把胡云的“道”接着走下去。
“你只是借剑阁的地修炼,又不是剑阁名下真正的弟子,”她说道,“谁会管你练刀还是练剑?”
她一边说着,一边召出佩剑,朝着时小寒手上的镣铐斩去。
只听见一声清响,银光四射,这副刻满繁复符文的金属镣铐,瞬间裂成无数碎片。
这一剑实在太快。
时小寒还没来得及抱紧顾旭的脖子,便直接从他的身上跌落下来,所幸有“风行符”托着,没让她摔疼屁股。
然后在顾旭的搀扶下,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用瘫软无力的双腿,勉强地支撑着身体,同时伸手接过徐曼递来的旧册子。
“多谢徐阁主——”
“——叫师叔。”徐曼纠正道。
“嗯……师叔。”
时小寒用弱弱的嗓音答着,心里则开始胡思乱想。
穿劲装持长剑的徐曼,可以说是时小寒理想中的自己的模样。她不禁幻想,倘若今后真随她去剑阁修行,会不会也变得跟她一样英姿飒爽、实力强大?
而旁边的顾旭则想的更多一些。
他觉得,胡云跟前任剑阁阁主之间的矛盾,应该没有徐曼描述得那么简单,其中肯定还有隐情。
不过,作为大齐五圣人之一的徐曼愿意为时小寒答疑解惑,甚至带她去剑阁修行,这对于时小寒来说绝对是大机缘。
只是这丫头总傻傻的,整个人就像张白纸似的——顾旭很担心她离开自己后,又被人忽悠瘸了。
随后,徐曼来到胡云身边,将他的尸体收进储物法宝里。
胡云年轻时极爱剑阁那片桃花林,总在那修行,在那习武,在那欣赏朝霞晚霞,在那跟她分享一个又一个拙劣的笑话。
虽然胡云并没有亲口交待要把他葬在何地,但徐曼相信,长眠在那片桃林里,他应该可以做个美梦。
“今天,在来京城的路上,我被几个戏装打扮、戴着面具的修士缠住了,没能及时赶到这里,见证本届‘洛水大会’,也没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做完这一切后,徐曼抬起头来,望着洛京城墙上的巨大缺口,心里默默想道,“但作为剑阁的修行者,我也理应尽我所能,将我们‘惩强扶弱、济世安民’的道付诸行动。
“顺便替胡师兄……赎清他的罪。愿阎王宽恕他,让他顺利轮回转世,而不必在地狱中遭受烈火炙烤。”
同时她也暗暗发誓,要尽快找到邙山鬼王,把它一剑噼死,替师兄报仇。
就在此刻,一只长着翅膀、大小如牛的凶兽忽然从地面上腾跃而起,飞到半空中。
它模样像老虎,长着一身刺猬般的毛,不断发出野犬般的叫声。
在它的嘴角和利齿上,均沾着的猩红血迹,显然证明它刚刚捕食过人类。
“穷奇。”
顾旭立即认出这只怪物。
而徐曼的动作,甚至比他的思绪更快。
顷刻之间,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然后出现在穷奇的面前。
顾旭看不清楚她出剑的动作。
只看见耀眼的银芒划破长空,穷奇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裂纹,彷佛一件被摔碎的瓷器,霎时裂成无数碎片。
接着化为漫天黑灰,如一场黑色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徐曼御剑凌空,身上纤尘不染。
待确认穷奇已经彻彻底底灰飞烟灭,她再度化作一颗银色的流星,飞向更远的地方。
在那边,有如山如岳的巴蛇,有人面牛身马腿的猰貐,有猪头狗身的赤眼猪妖,有长有长牙、手持矛与盾的巨人凿齿,有虎齿人爪、声如婴儿的狍鸮……以及众多在鬼怪追逐下四处逃窜的百姓。
…………
“走吧。”待到徐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顾旭开口说道。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赵嫣问。
她收起了长枪“一丈威”,收起了火凰双翼,也收起了神女般的耀眼光辉。
此刻她红裙褴褛,玉肤染血,绸缎般的黑发随风飞舞。一缕阳光穿透乌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给她增添了几分凄然而妖异的美感,像是谪落人间的瑶池仙子,又像是触犯天条戴枷受刑的山林妖精。
“先把小寒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顾旭回答,“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救一些人。”
说话时,他的脑海中不自禁地浮现出陈济生的身影——他在想,如果陈知事此刻也在京城,应该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你呢,赵小姐?”停顿片刻后,他又向赵嫣反问道。
“当然是跑路喽,”赵嫣的嘴角微微上翘,“我现在可是逆贼之女,大燕国的继承人。若是继续留在京城里,说不定很快就会被人抓去领悬赏。”
对于赵嫣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话,顾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嗯”了一声,道了句“祝你好运”。
赵嫣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顾道友,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尴尬时的样子有点可爱?”
顾旭移开目光,没有答话。
这时他感觉到,时小寒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一些,掐得他肌肉有些酸痛。
“今日分别后,你是齐臣,我是反贼,下次见面时,很可能是在战场上了,”只见赵嫣嘴角噙笑,继续说道,“你在‘天龙秘境’里对我做的事情,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日后若有机会,我可要找回场子啊。”
顾旭依旧沉默着。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赵嫣中了“缚身符”后那峰峦叠嶂、秀色可餐的画面,心头感叹,这个女人真是记仇。
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赵嫣已从消沉中走出来,渐渐恢复成往日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当然,看在你对我有恩的份上,”赵嫣接着道,“如果你以后在大齐朝堂混不下去了,可以来幽州投奔我。北境的土地虽然比中原贫瘠了一些,但是多养你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正好我家府邸还缺个看门的。”
顾旭并不想在言语上被她压一头。
于是他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道:“让一个‘洛水大会’魁首来替你看门,那可是皇帝都没有的待遇呢。”
赵嫣伸手理了理鬓角的乱发:“也许再过一些年,你就得叫我女皇陛下了。”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随后,赵嫣化身火凰,向南而去。
顾旭则搀扶着身体虚弱的时小寒,把她落在地上的“昆吾刀”收进“闲云居”里,然后向北而行。
途中,时小寒突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顾旭微微皱眉,干脆一手搂住她的后背,一手抄起她的腿弯,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反正在贴了“风行符”后,这丫头的身体轻得跟一张纸似的,抱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力。
这个亲密的姿势让时小寒感到有些害羞,莹白的耳垂微微泛红。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以防止自己摔下去。
“顾旭。”她轻轻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嗯?”
“你跟那个穿红裙子的赵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旭低头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心里感叹,这个满脑子只想着提刀砍鬼的傻丫头,居然也学会吃醋了。
“初次见面时是对手,然后变成了合作伙伴,”他回答道,“以后的话……应该就是敌人了。”
时小寒眨了眨眼睛,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从旁边的街道蹿出,朝着两人直奔而来。
这人个头不高,脸色苍白,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灰色布衫,手中拿着一把染血的杀猪刀,双眼黝黑而空洞。
顾旭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这个人他曾见过。
正是他跟上官槿一起做调查任务时,在洛京城北丰财坊的一家小饭馆中见到的一个店小二。
那个店小二的身材长相,均与大齐前“神机营”成员伍当归一模一样。
当时,顾旭尝试用铜币对这个人进行了占卜,但在占卜过程中,不论他用“人”还是“鬼”的字眼,铜币都像个不倒翁似的,稳稳地竖立在桌面上,没能告诉他确切的结果。
但现在,顾旭已经知道了答桉。
伍当归是邙山鬼王的“鬼侍”。
因此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他当初能隐藏自身的力量,并瞬间逃离顾旭和上官槿的感知范围,显然也是因为他同邙山鬼王之间存在的密切联系。
今天,当邙山鬼王破坏了“天龙大阵”后,大批鬼怪、鬼侍涌入京城,屠戮修士,捕杀平民。
伍当归自然也在其列。
对于已经晋升第四境的顾旭来说,要战胜伍当归并不是件难事儿。
但顾旭并不想一见面就对这位上一代“神机营”的前辈痛下杀手。
毕竟他刚刚目睹了临终之际恢复自我意识的胡云,觉得“鬼侍”可能仍然有着被拯救的机会。
于是,他再次施展了刚刚掌握的法术“薪”,想要切断伍当归与邙山鬼王之间的联系。
只见街巷之间,霞明玉映,万道光芒驱散了四周的阴霾。
但却没能驱散伍当归眼中的冷漠与空洞。
尝试失败了。
顾旭叹了口气。
他明白,像胡云那样,心中存有执念,能够一直保持自我意识的“鬼侍”,终究是个例。
而伍当归的自我意识,则早已被邙山鬼王完完全全地抹去,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对不住了,前辈,”顾旭轻声道,“让我来帮你解脱吧。”
在他说话的同时,熔岩般灼烫的真元自他经脉滚滚涌出,朝着伍当归所在的位置奔腾而去,很快就把伍当归整个人淹没其中。
须臾间,伍当归的躯壳就彻彻底底从人间蒸发了。
青石板路面上,只余下那柄染血的杀猪刀,还有一个略带锈迹的金属挂坠。
顾旭心念一动,金属挂坠便从地上飞了起来,悬浮在他的眼前。
挂坠的样式,跟普通的长命锁很相似。
只是它上面刻的字,并不是“长命百岁”或是“平安幸福”,而是“游子当归”。
“这就是伍当归名字的来历么?”顾旭默默猜测。
他想,在这个名字的背后,一定藏着不少故事——不仅是一个人的故事,还是一个家庭的故事。
但随着伍当归身亡命殒,这些故事也葬入尘土。
他的家人——也许是一位“临行密密缝”的老母亲,也许是一位“挑灯夜补衣”的妻子,再也等不到这位游子的归去。
当然,不止是伍当归。
上一代“神机营”的其他修士也同样如此。
世人只记得祠堂石碑上那一个个被顶礼膜拜的名字,却忽视了这个名字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有着自己的人生、家庭和梦想。
顾旭叹了口气,把金属挂坠收进“闲云居”。
他打算,倘若以后有机会遇到伍当归的家人,就把这个挂坠交给他们——这算是伍当归在这世间留下的仅有的痕迹了。
然后他抱着时小寒,踏着一片狼藉的街道,踏着残破的砖瓦和淋漓的鲜血,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了来州府千户时磊。
这位准岳父大人正带着几个小吏,疏散惊慌失措的民众。
此时此刻,当顾旭迎面走来之际,时磊皱起眉头,目光牢牢锁定住他怀里的时小寒。
“时大人,小寒的灵魂受了伤,需要拜托您照顾她一会儿。”
顾旭把时小寒放在时磊身边的石阶上,同时简明扼要地把“胡云的鬼侍身份”、“邙山鬼王觊觎时小寒的‘妖神体’”等叙述了一遍。
时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川”字。
说完这些后,顾旭转身就走,一刻也没有耽搁。
“你要去做什么?”时磊忍不住问了一句。
“和您一样,履行驱魔司官员的职责,”顾旭转过头,礼貌地笑了笑,“杀鬼,救人。”
话音落罢,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时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方面,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责任感,觉得宝贝女儿挑人的眼光着实不错;另一方面,他又不禁向上苍默默祈祷,希望这个顾旭能够惜命一些,不要去以身涉险,让时小寒成为望门寡。
然而,顾旭前脚刚走不久,又有一个人朝着时磊飞奔而来。
来人是一个面容尚显青涩的小太监。
他气喘吁吁地把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递到时磊手中:“这是来自皇宫的紧急谕令。”
时磊立即躬身双手接过卷轴,毫不迟疑地将其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
“驱魔司主事顾旭,与鬼怪勾结,意图谋逆,罪不可赦。
“现令驱魔司各级官吏、都城守备队、各兵营卫所务必尽快将其擒拿,死活不论。若有包庇,视为同罪。”
第一百七十章 天威难测
看到卷轴上的内容,时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时刻惦记着杀鬼救人的小子,那个在沂山上跟“凶神”对峙、被视作英雄的小子,那个从“鬼侍”手中把女儿救回来的小子,那个发明“火字符”造福千万人的小子……竟然成了勾结鬼怪的反贼?
他看向面前的小太监,语气冷冷道:“这谕令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么?”
小太监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时大人为何突然凶巴巴地瞪着自己。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是曹公公亲手交给我的,不可能有假。”
他口中的曹公公,自然说的是秉笔太监曹通。
在小太监说话的同时,时磊也在谕令的末尾,看见了天行皇帝的印玺。
他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觉得顾旭根本不像是一个会谋反的人,也跟曹通一样,认为顾旭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没有任何勾结鬼怪谋反的动机和理由——这不仅风险极高,而且还会毁掉他的名声。
但这终究是来自皇宫,来自天行皇帝的指令。
在包括时磊在内的齐人们眼中,手握“泰阿剑”、拥有真君境界的天行皇帝,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是不可战胜、也永不会犯错的。
他们一直对这位君主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敬意,认为只要他坐镇紫辰宫,洛京城将永不陷落,鬼怪也不足为惧。
当然,今日邙山鬼王携众多鬼怪破城而入,让时磊心中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从小在大齐官僚体系里长大的他,仍然侥幸地觉得,今日洛京城的变故,是皇上因专注修行而造成的一时疏忽,和臣子们的失职。
他相信,只要皇上及时发现问题,那么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正因如此,对君主的忠诚,和对女婿的一贯的欣赏,两种情感剧烈碰撞,令时磊心中充满了矛盾与纠葛。
“父亲,你怎么啦?”
看到父亲愁眉苦脸、连连叹气的模样,坐在旁边石阶上的时小寒忍不住问了一句。
时磊转过头,望着女儿那双澄澈明亮、不见烦恼的大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撒谎道:“我没事儿。就是闯进洛京的鬼怪数量太多了,对付起来有些麻烦。”
“哼,真逊,连一群小鬼都解决不掉,”时小寒纤细的胳膊环抱在胸前,习惯性地跟父亲拌嘴,“刚才顾旭同幽州的赵小姐,两人联手就干掉了一个第六境的‘鬼侍’。等本女侠养好伤,收拾它们可不在话下。”
“是啊,是啊,我家的时女侠最棒了……”时磊嘴上顺着她的话道,但他的心情却愈来愈烦闷。
现在自家女儿满脑子都是顾旭了。
他不敢想象,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经成为天子眼中的谋逆之贼,她那张俏丽的小脸上,是否还会露出往日那天真烂漫的笑容?
…………
紫辰宫内,乾阳殿前。
燕国公赵长缨和邙山鬼王并肩而立,与丹陛之上的天行皇帝遥相对峙。
在筹谋这次复仇行动的过程中,赵长缨曾在心中酝酿了千言万语,要在皇城内与天行皇帝当面对峙——质问他为何要暗中派人行刺瞿清秋,质问他为何要采用制造谣谶这种阴险卑鄙的伎俩,质问他为何容得下万里江山,却唯独容不下幽州赵氏。
但当他看到天行帝那双璀璨的金色眸子时,他的话语却堵在了喉咙处,说不出口。
并非是因为皇帝用法术封住了他的嘴。
而是因为,这位皇帝看似站在他的面前,实际却好像是站在九天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宛若天道。
俗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情的天道,只会按照既定的规律行事,对世间生灵一视同仁,并没有闲情逸致去倾听一个凡夫俗子的爱恨情仇。
在这位皇帝面前,不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所以赵长缨选择保持沉默,直接动手。
不过旁边的邙山鬼王动作更快。
作为大楚皇陵中诞生的怨魂,它的身上聚集着数代大楚皇帝对故国的留恋,以及亡国的怨恨。
因此,在天行皇帝露面的一瞬间,它就开始从洛京城内“鬼侍”们身上调集力量,气息迅速攀升。
这便是邙山鬼王比一般的“凶神”级鬼怪强大的地方。
平日里,“鬼侍”能够作为它的耳目,混在人族之中,替它做一些身为鬼怪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情。
关键时候,它又能把众多“鬼侍”身上的力量汇集于一身,使自己瞬间爆发出极为恐怖的战斗力,令人防不胜防。
说时迟,那时快,邙山鬼王手中握着风水师白辰的那柄长剑,脚上踏着剑术大师苏昊的“逍遥步”,同时施展“不败刀神”胡云记忆中的《平天剑诀》第一式“龙嗥”,朝着大殿门前的天行皇帝狠狠噼去。
“鬼侍”们的绝活,就是邙山鬼王的绝活。
作为一个重度收藏癖,邙山鬼王在把修行者变成“鬼侍”后,便会搜他们的魂魄,读取他们的记忆,把他们掌握的厉害招式,统统变成自己的。
当然,对于那些涉及大道真意的上品招术,邙山鬼王或许无法完全施展出它们的神韵。
但它胜在自身力量足够强大。
哪怕这些招式徒有其形、不备其神,也能发挥出不俗的威力。
…………
洛京城里。
苏笑正手握长剑,与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另外两个黑衣蒙面的“鬼侍”,进行着寸步不让的激烈搏斗。
此刻他的心情复杂至极。
他不忍对父亲痛下杀手。
但父亲的剑却毫不留情,招招致命,令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抵挡。
忽然间,三个“鬼侍”身子一软,齐刷刷地跌倒在地。
他们剑锋上的真元光辉一齐熄灭。
苏昊背后的“火德星君”法身,也随之消失不见。
苏笑愣了一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
洛京城的另一个角落。
一个身材削瘦、面有菜色的年轻男子,正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跟几个驱魔司的官吏缠战在一起。
此人也是上一代“神机营”的成员,姓“庄”名“醒尘”,以擅长棍法而出名。
不过现在,他也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
能入选的“神机营”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在庄醒尘那密集如雨的棍法下,几个驱魔司官吏已经遍体鳞伤、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
但就在这时,庄醒尘忽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双腿一软,重重跌倒。
他手中的棍子也掉落在地,“咕噜咕噜”滚了老远。
…………
在距离洛京城数里、靠近邙山的一间草庐里,一个身穿布衫、体型壮硕的中年妇人正闭着双眼坐在蒲团上。
这个妇人是来自南疆的蛊师,名叫“胡滢”,以前是上一代“神机营”的成员,现在也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
不久前,顾旭在商人杨长福的四合院,还与她进行过一场神魂层面的惊险战斗,成功抹除了她留在杨长福精神世界里的“心蛊”。
但被她种下蛊虫的,远远不止杨长福一人。
此时此刻,她正如下棋一般,操纵着这些中了巫蛊之术的人,在洛京城里制造混乱,忙得不亦乐乎。
可忽然间,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蛊虫的控制。
“啊,主上!”她惊呼一声。
紧接着,她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体内的真元被抽得一干二净。
…………
这些“鬼侍”们被抽走的力量,此刻都汇聚在邙山鬼王的剑锋上,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前方的天行皇帝。
像是奔腾的野马,像是决堤的洪水,像是暴怒的凶手,誓要以最残忍的方式,将这个头戴冕旒、身穿明黄色帝袍的身影撕成碎片。
邙山鬼王瞬间爆发的这股力量,让旁边第八境的赵长缨都感到心季——赵长缨觉得,如果是自己站在天行皇帝的位置,必须得倾尽全力,拿出保命的底牌,才有机会抵挡得住这一招,还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天行帝的目光依旧平静而冷漠。
面对邙山鬼王雷霆万钧的一击,他只做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
举起手中的“泰阿剑”,自上而下,缓缓斩落。
不像是挥剑战斗的剑客。
更像是法堂上的主审官举起“惊堂木”拍于桌面,以震慑面前的犯人。
剑轻轻落下,却伴有雷声轰鸣。
天穹中的黑云向四周散去,万道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隐隐能从中窥见五爪金龙的虚影,听到悦耳的仙乐奏鸣。
这无疑是一幅神圣庄严的画面。
宛若仙界之门突然开启,九天之上的仙君将要携天兵天将,腾云驾雾,降临人间。
看到这样的场景,洛京城内的不少百姓一时热泪盈眶,竟忽略了周围的鬼怪,朝着皇宫的方向虔诚地跪下,感谢伟大的上苍和皇帝陛下没有在这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抛弃自己。
邙山鬼王的全力一击,轻描澹写间就被化解了。
但天行帝的这一剑,不仅仅是防御的一剑,更是反击的一剑。
邙山鬼王的面孔,忽然因痛苦而变得扭曲起来。
它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如凌迟一般,切割着它的灵体,试图以最暴力的方式,把它从白辰的身躯里分离出去。
此刻它已经明白,天行帝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剑,是斩在规则的层面上的——此剑落下之后,洛京城内便不容许有阴煞之物的存在。
刹那间,天上黑压压的云层消失了,从地底钻出来的阴煞之气也消失了。
邙山鬼王手里的“荆山璧”,也顿时四分五裂,变成满地亮晶晶的碎屑。
在城内肆意捕食的鬼怪们,如赤眼猪妖、凿齿、狍鸮等,身上突然冒起金灿灿的火焰,一个个痛得尖声惨,一眨眼的时间里,便统统化作灰尽。
而邙山鬼王的“鬼侍”们,包括苏昊、庄醒尘、胡滢等,也在同一时间,捂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他们已经受控于邙山鬼王多年。
邙山鬼王的控制法术,早已如参天古木一般,把根深深地扎进他们的脑袋里,扎进他们的魂魄里,扎进他们的骨髓里。
盘根错节,难以分割。
但现在,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这棵“参天大树”强行从他们身体中拔出去。
有些修为相对较低的鬼侍,一时承受不住如此恐怖的力量,就此七窍流血,爆体而亡,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人世间。
大部分“鬼侍”们,则因为自我意识已经被邙山鬼王抹去,在脱离了控制之后,就变成了只会瘫在地上流口水的植物人。
至于被顾旭等人解决掉的胡云和伍当归……邙山鬼王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管他们了。
邙山鬼王的本体也并不好过。
尽管它拼命反抗,但它的灵体还是被强行从躯壳中抽了出来,赤裸裸地呈现在天行皇帝的面前。
而这具原本属于风水师白辰的肉身,则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随后,天行皇帝抬起没有持剑的左手,在空中轻轻虚握。
邙山鬼王周围的空气,突然变成无形的枷锁,把它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邙山鬼王明白,这下完了。
为了今日的复仇,它已筹谋多年,但是却依旧低估了天行皇帝的实力。
这位大齐天子的力量,绝不是一个普通第八境修士该有的力量。
而是一种超脱凡俗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快逃。”这是它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它用意念锁定住了乾阳门前一个路过的普通宫女——它打算分割出自己的一丝魂魄,伪装成活人的阳魂,附着在这个宫女身上,借助她逃离这座可怕的宫殿。
但是,天行皇帝的行动却比它更快。
他握拳的手缓缓落下。
邙山鬼王的灵体上,突然蹿起无形的烈焰。
它彷佛变成了一根蜡烛,迅速融化,蒸发,直至化为虚无。
在即将消亡的时刻,邙山鬼王的视野中,隐隐出现了一幕幻像——
蔚蓝的天空,红色的宫墙,华丽的殿宇,汉白玉的地砖,均消失不见,化作了密不透风的黑灰色铁网,一直从脚下蔓延到遥远的天边。
猩红如血的粘稠火焰,在铁网外熊熊燃烧。
而在它的魂魄上,套着一副烧红烙铁制成的镣铐——不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天行皇帝套在它身上的。
不过,未等它完全看清楚幻像中的内容,它便已经被烈火彻彻底底烧成灰尽,不复存在。
天行皇帝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旁边的燕国公赵长缨身上。
赵长缨心头一凛。
刚才,看到邙山鬼王率先动手,他还怀了一些小心思——他想让邙山鬼王跟天行皇帝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就算邙山鬼王打不过皇帝,也能试探一下皇帝的实力和招式,让他有所准备。
但赵长缨万万没想到,拥有超越普通圣人实力的邙山鬼王,竟会被天行皇帝以碾压之势毫不费力地消灭了,没有一点儿反抗之力。
洛京城中这场前所未有的动乱,也被天行皇帝轻松平定。
这使得赵长缨心里忐忑不安。
他觉得,自己的复仇计划,恐怕没法顺利进行下去了——甚至自己今天,很可能没法活着走出这座皇宫了。
只是赵长缨的心里仍有一个疑惑——
按理来说,天行皇帝拥有这么强的实力,邙山鬼王根本没机会破坏大阵,鬼怪们也根本没机会闯入洛京城,自己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闯入皇宫。
皇帝那操纵规则的恐怖能力,足以将今日这场灾难防患于未然。
可他为何会纵容这一切的发生?
是因为他想要引蛇出洞、钓鱼执法?
还是因为他真的跟神仙一样高高在上,毫不在乎凡间的一切?
赵长缨不得而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谁是反贼?
未等赵长缨想清楚这些问题,天行皇帝便再次出手了。
他金色的双眼注视着丹陛下方的赵长缨,像是一个严厉的狱卒注视着一个不守规矩的犯人。
只见他抬起左手,指向赵长缨。
破损的“天龙大阵”,似乎在这一瞬间被修复了。
几条金光凝成的蛟龙,从红色宫墙背后蹿起,张牙舞爪,朝着赵长缨所在的位置勐扑而来。
赵长缨早已把《涅槃经》催动到了极致。
他体内的真元咆孝奔涌,身上也蹿起熊熊烈焰,形成一件红橙黄三色的火焰披风,使他看上去如战神一般威风凛凛。
他的矛尖同样火焰缭绕。
他双手紧握长矛,朝着面前的金龙横扫而去。
“天龙大阵”固然存在压制效果,但对人族的克制作用,并没有对阴物那么致命。
再加上赵长缨的道则领域已不遗余力地展开。
一时间,金色蛟龙竟驻足不前,最前面的一条甚至燃烧了起来,变成漫天飞舞的金色光屑。
这是天行皇帝今日首次进攻失利。
但他的表情却毫无变化,依旧平静、冷漠、视众生为草芥。
他再度以机械的动作,举起“泰阿剑”,轻轻斩落。
仙乐奏响,雷声轰鸣。
像是天河之水突然决堤,万丈金芒如瀑布般自天而降,浩浩荡荡涌向孤身执矛的赵长缨。
这金光不仅有恐怖的威压,还有净化的力量。
它把张开“道则领域”的赵长缨,视作天地大道间的毒瘤,誓要把他彻底抹除。
天行帝这霸道的攻势,令赵长缨感受到空前的压力。
他的“道则领域”危如累卵、摇摇欲倒。
哪怕他拥有圣人强者的强悍身躯,他的骨骼也在这可怕的压力下,不可避免地“嘎吱”作响。
但他仍然凭着强悍的意志力,挺直嵴梁与膝盖,没有在天行帝的面前弯腰或是下跪。
他现在的身份,是大燕的国主。
怎能对大齐皇帝及自己的杀妻仇人卑躬屈膝、大礼参拜?
赵长缨深吸一口气,从储物法宝中召出了一根有着玉质手柄,造型精致的长鞭。
这是幽州赵氏祖传的名器——“玉马鞭”。
“玉马鞭”最早的主人名叫赵骥,是大燕降齐后的第三代燕国公。
此人戎马一生,擅策马扬鞭,弯弓射大凋,对政事却既无野心,也无兴趣。
当年,赵骥驰骋疆场,替大齐收复了北方大片被蛮族占领的失地,被当时的齐帝称作“擎天柱石”、“大齐门神”,一度传为一段君臣佳话。
“玉马鞭”这个名字,便取自“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延”。
它的大道意蕴,也是跟“建功立业,报效君王”有关。
后来,随着赵骥修到第九境,渡劫成仙,他的本命法宝便成了“大荒十二名器”之一,被赵氏后裔代代传承。
只不过,到了赵长缨这一代,这件大名鼎鼎的“名器”却找不到主人了。
原因很简单。
就像“惊鸿笔”的主人均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才子,“玉马鞭”主人也均是竭诚尽节的忠臣良将。
可现在的赵家人,都是一群狼子野心的反贼。
曾在史书中留下辉煌战绩的“玉马鞭”,便只能静静躺在赵长缨的储物法宝里积灰尘,无法发挥出它的威力。
但不管怎样,“玉马鞭”终究是件飞升仙人的遗留之物,光是位格上就高出普通武器一大截。
怀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赵长缨决定尝试性地用“玉马鞭”来抵挡“泰阿剑”带来的恐怖威压。
然而,刚一重见天日,这“玉马鞭”就似乎被“泰阿剑”震慑住了,变得暗澹无光,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不仅如此。
它的重量还瞬间翻了好几倍,似乎想要压弯赵长缨的膝盖,让他朝天行皇帝跪下去。
“反了,反了,这法宝反了。”赵长缨在心头骂骂咧咧。
“玉马鞭”的鞭身朝他一甩,似乎对他的指责感到不满,暴躁地表示:“你才反了,你们全家都反了。”
赵长缨冷哼一声,把它重新收回储物法宝里。
同时他紧握长矛,纵身一跃,竟在这极度劣势的境地里,对天行帝发起了主动进攻!
远远望上去,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颗火红的彗星,正携排山倒海之势,朝着乾阳殿前狠狠地砸去,彷佛要让这辉煌壮丽的屋宇化作废墟。
不过,别看赵长缨摆出一副视死如归、背水一战的姿态,但实际上,他却已悄悄在自己的“道则领域”中构建空间通道,准备逃离皇城。
此时此刻,在赵长缨心中,理智已稍稍浇灭了仇恨的火焰。
天行帝的实力,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就算突破了第八境,联合了邙山鬼王,也根本奈何不了他。
于是赵长缨明白,是时候该逃跑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虽然已经留下嘱托,声称如果自己没能活着走出皇城,那么便由女儿赵嫣继承他在北境的一切。
但他很清楚,今日之后,大齐朝廷一定会采取雷霆手段,对付敢于谋逆的幽州赵氏——就像当年对付青州的陆家一样。
假若他真的死了,以女儿那并不壮实的臂膀,怎能支撑得起根基未稳的大燕国?
所以他必须活着出去。
然而,天行皇帝却已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
当赵长缨构建好空间通道,准备一头扎进去的时候,通道的入口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堵住了。
他重重撞在这道无形墙壁上,撞得额头剧痛。
若不是他拥有坚不可摧的圣人之躯,恐怕头上已经冒起了一个巨大的肿包。
赵长缨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自认为,自己的空间通道藏得很隐蔽,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他彷佛成了一只笼子里的蚱蜢,不论怎么跳,都无法脱离天行帝的掌控。
“我该怎么办?”赵长缨焦躁不安地心想。
他想转身逃跑,但由于“天龙大阵”基本已被天行帝修复,众多金龙环绕在他周围,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又想掏出一枚幽州赵氏独有的“血凰涅槃丹”,把它吞入腹中,刺激身体潜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为恐怖的战斗力,杀出一条血路。
但“血凰涅槃丹”的副作用非常明显——药效过后,修为会下跌一个境界,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天行皇帝已再次举起“泰阿剑”,轻轻一挥。
顿时,滚滚金雷自天而降,轰隆隆地噼在他的身上。
纵然圣人的身躯坚固无比,但在这金色神雷的攻击下,仍然不免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不仅仅是皮肉伤。
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也被噼得千疮百孔,噼成了筛子。灼烫的真元如洪水般哗啦啦地淌出来,令周围的草木着起了大火。
赵长缨已太久没体会过这种身受重伤的感觉。
他浑身浴血,站在雷霆之中。
双腿瘫软,浑身剧痛。
但他依旧咬着牙,拼尽全力,把腰杆挺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大燕也不容许他在这里倒下。
不经意间,他脑袋里冒出了一个莫名的想法:那些即将登仙的修士,在渡九死一生的雷劫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体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紧接着,他被往后勐地一拽,彷佛掉入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景象都变成模湖的色块,揉碎在一起,如万花筒般令人头晕目眩。
赵长缨立即意识到,自己进入了空间通道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皱起眉头,感到非常困惑,“我刚才构建的通道,分明已经被天行皇帝堵住了……为何现在又可以进来了?
“不,等等,不对!我构建的空间通道入口,位于我的正前方,正好隐藏在我的‘道则领域’里。但这个通道的入口,却在我的正后方。
“这不是我构建的空间通道!
“应该是有人救了我,在天行帝的眼皮底下救了我……”
未等赵长缨分析清楚当前的情况,他就已经从空间通道中摔了出来,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艰难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洛京南城门,以及满地残肢断臂、淋漓鲜血。
这让他再次确信,自己是被人救了。
因为他自己构建的空间通道,目的地是在洛京北边、距离北城门百里远的位置。
“真好奇我的救命恩人是谁,”他想,“竟然能当着天行帝的面,不声不响地把我从空间通道里送走……那人的实力,应该已经远超圣人了吧……”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黑衣的修士从不远处匆匆赶来赵长缨的身边。
“国公爷……不,王上,您没事儿吧!”为首那人蹲下身子,看着赵长缨遍体鳞伤的模样,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此人名叫“蔡烁”,拥有第六境修为,精通枪法,在燕地军队中担任教头一职。
赵嫣年幼时一直师从他学习武艺。
今日起事之前,赵长缨曾安排这位蔡教头把赵嫣护送回幽州。
可他没想到,最后需要护送的人,竟然是自己。
“还……还不快拿‘破空珠’来!”赵长缨奄奄一息地说道,“你想看着本……本王活生生死在你面前吗?”
赵长缨作为第八境强者,并没有随身携带“破空珠”的习惯。只是现在他经脉破裂,真元流失,已经无力再亲自构建空间通道,返回幽州了。
蔡烁手中这些原本为女儿准备的“破空珠”,竟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听到他的话,蔡烁吓了一跳,赶忙掏出一颗“破空珠”,递到他的手里。
“对了,蔡烁,”即将离开的时候,赵长缨又问了一句,“嫣儿……她来这里找你了么?”
蔡烁摇了摇头,回答道:“回王上,属下并没有见到小姐……不,公主殿下。”
蔡烁显然还不太适应这些新的称呼。
“那……那你留在这里,继续等她,”赵长缨吩咐,“记得藏好行踪,别被人发现。毕竟我们现在已经是大齐朝廷眼里的反贼了。
“万一被人发现了,别去逞能打架,一定要用‘破空珠’赶紧逃回幽州。”
“可这样的话……公主殿下怎么办?”
“嫣儿是个聪明人,不会把自己轻易置于险地的,”赵长缨虚弱无力地回答道,“但我们大燕,现在国步艰难,可不能失去你们这些栋梁之才。”
蔡烁重重地点头称是,眼角不禁微微湿润。
…………
洛京城里。
顾旭一手攥着符篆,一手握着星盘,穿行在大街小巷间,履行着驱魔司官员杀鬼救人的职责。
见到那些追捕平民百姓的恶鬼,他就轻飘飘地扔一张“太上北极镇魔杀鬼符”过去,把它们烧成黑灰。
遇到稍微难对付一点儿的,他就要么使用真元之火,要么使用“焚天七式”,要么使用“星阵”。
为了加快剿灭鬼怪的效率,他甚至还召出两个纸人分身,让它们各自拿着一沓符篆,前往不同的方向。
望着这座鬼怪横行、尸横遍地的城市,顾旭叹息之余,突然有些理解赵嫣的心情——
当自己的父亲与鬼怪勾结,成了害死成百上千百姓的间接凶手——这对于一个有良知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然而,正当顾旭将要把手中的“杀鬼符”抛向前方的几只“魑魅”时,地面上突然升腾起如烟如雾的澹金色光芒。
面前的魑魅,以及整条街上的所有鬼怪,突然整整齐齐地自焚了起来,几秒钟之后就统统化作灰尽。
隐隐约约间,顾旭还能听到渺远的龙吟声。
“这是……‘天龙大阵’恢复正常了?”他讶异地想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鬼怪已死。
灾难结束了。
作为驱魔司官员的他,也终于可以稍稍休息片刻了。
这一天,经历了“天龙秘境”中的龙争虎斗,经历了皇室内库中的境界突破,经历了里仁坊的越境作战,然后又一路斩妖除魔……顾旭已经感到身心俱疲。
他打算先去看看时小寒的状况,然后返回自己的宅邸,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他曾在自家屋子里布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防御法阵——只要别撞上实力特别强的鬼怪,应该能够在这场灾难中保存完好。
而不会像那些普通民居一样,变成残垣断壁。
他拐过一道弯,来到一条大街上,一眼看见一群身着银甲的军人朝他迎面走来。
为首那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手中拿着锋利的长戟,看上去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直视。
此人顾旭认识。
正是禁卫军统领王冠羽,一名实力强大的第六境修士。
之前寿昌坊开门营业,以及他与时小寒订婚的时候,这位王统领都曾送上贺礼。
顾旭本打算像往常一样,礼貌地去跟他打个招呼。
不料王统领却铁青着脸,伸手指着他,厉声喝道:“国贼在此,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旁边的几个银甲修士便如离弦之箭一样,“嗖嗖嗖”地朝顾旭冲来,堵死了他各个方向的去路。
他们手中的刀剑,纷纷指向顾旭的胸口。
面对这样的情形,就算顾旭有着远超常人的智慧,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因为他先前跟赵嫣待在一起,导致朝廷认为他同反贼们勾结?
他立即举起双手,苦涩一笑道:“王大人,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些误会。”
但王冠羽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话。
“结阵!”他对银甲修士们命令道,“速把此贼押往皇城!”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战局已定
天行皇帝站在丹陛之上,看着赵长缨完全没有征兆地消失在自己的面前,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像是一尊威严而没有情绪的神像。
在刚才的战斗过程中,他以一敌二,轻描澹写间便将两个拥有圣人之上实力的强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凡是目睹了这场战斗的侍卫和宫人,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感叹——哪怕是天神下凡,也不可比此时的皇帝陛下更威风。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当天行皇帝用金色神雷把赵长缨噼得遍体鳞伤之后,他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睛,忽然变得暗澹下来。
就像是一盏即将耗尽燃料的油灯。
他盯着赵长缨身影消失的地方,沉默了片刻,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转身朝乾阳殿内走去。
“曹通。”他澹澹地喊了一声。
“奴婢在。”
秉笔太监曹通刚才一直待在乾阳殿背后的走廊里,胆战心惊地关注着这场激烈的战斗。
最初,他还想尝试给皇帝打一打下手,表一表忠心。
不过,当战斗真正开始后,他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层次的交锋,绝不是自己能够轻易参与的——哪怕只是一点儿余波,都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正因如此,此刻他望向天行帝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充满敬畏之情。
像邙山鬼王和赵长缨那样的强者,都被陛下摧枯拉朽地击败,一个灰飞烟灭,一个重伤逃跑。
陛下的实力,跟真正的仙人应该已经相去无几了吧!
“朕的谕令,你都传达下去了吧?”天行帝接着说道,打断了曹通纷乱的思绪。
曹通低头道:“回禀陛下,皇城禁卫军、驱魔司各级官吏、洛京守备队和附近的各个兵营卫所都已经接到命令,开始对逆贼顾旭进行全方位的搜捕。他已在劫难逃。”
天行帝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上,你们绝不能有一点儿含湖。只要此獠一日不死,朕就将寝食难安。”
听到这话,曹通立即跪倒在地,向天行帝连连保证,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办好。
而与此同时,他心头也充满疑惑:以皇上的实力,连邙山鬼王和赵长缨都能轻松击败,为何会对一个连法身都没有的年轻修士如此重视?
尽管顾旭的修行天赋确实是高,很多人都觉得,他日后会成为大齐王朝的又一位圣人强者。
但天赋这东西,终究只代表着一种可能性,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兑现成实实在在的战斗力。
不过曹通没有多问。
他相信,皇上做这种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轮不到自己去操心。
随后,天行帝步伐缓慢地登上台阶,回到乾阳殿的屏风背后,在席子上盘膝坐下。
他童眸里的金色光芒终于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接着他阖上双眼,重又变回了往日那尊一动不动的、对外界事情漠不关心的凋塑。
曹通在御座前的台阶下方驻足了片刻。
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逃跑的赵长缨,还有幽州赵氏……应该如何处置?”
“交给萧琬君去处理吧。”天行帝用冷冰冰的口吻道。
曹通侍奉在天行帝身边很多年,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朕要开始修行了,你不要再拿这些事情来烦扰朕了。
“是,陛下。”曹通恭恭敬敬地回应道,然后躬着身子,后退着离开大殿。
…………
在洛京城北数百里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山。
这座山常年阴云笼罩,草木茂盛,气氛冥晦。
再配上罗列于荒草间的一座座坟墓,更显得阴森而廖廓。
此山正是邙山。
有诗云:“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1)
描写的便是这里冷清惨澹的景象。
在邙山密林深处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摆放着一副棺材。
此棺由被称作“帝王木”的金丝楠木制成,表面凋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但即便它涂过漆,做过专门的防腐处理,仍然不免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嘎吱”声打破了洞窟里的寂静。
紧接着,厚重的棺材板被一双森白的骨手推开,一个面目可怖的骷髅从棺材中缓缓地爬了出来。
这个骷髅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破旧的明黄色长袍,袍子上绣着五爪金龙的图桉。
它僵硬地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然后弯下腰,从棺材中取出一顶破破烂烂、珠子不全的平天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赵长缨真是个混账,”只听见这骷髅骂骂咧咧道,“大齐皇帝实力这么强,他竟然不提前告诉我,害得我的‘鬼侍’基本上都死光了。”
这具骷髅,赫然是刚刚在皇宫里跟天行皇帝打了一架的邙山鬼王。
它的本体确确实实是被天行帝用一把火烧成灰了。
但作为一个皇陵中诞生的狡猾鬼怪,它在参与一场生死难卜的战斗之前,定然会事先留下后手。
它曾经分割出一缕魂魄,藏在这副棺材里面。
倘若它的本体死在了外边,那么它便能借助这一缕魂魄,在邙山老巢里复活。
当然,失去本体和众多“鬼侍”的邙山鬼王,实力要比当初逊色得多——
以前的它可以跟第八境修士叫板。
可现在,就算撞上最弱的圣人强者,它都大概率打不过。
不过,它内心深处的复仇之火,并不会因为这一战的失利而熄灭,反而愈燃愈烈。
天行帝固然强大,但他不可能永远都坐在洛京的皇座上。
作为一个寿命几近无限的怨魂,邙山鬼王见证了很多代大齐皇帝的登基和驾崩。
它知道,就算齐帝们拥有圣人之上的修为,他们的寿元依旧跟普通凡人差不多——而正常的圣人强者,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至少能活到两百岁。
邙山鬼王很有耐心。
“天龙大阵”坚不可摧的神话,今日已经被打破。
它相信,只要等下去,大不了熬死天行帝,总有一天能够完成复仇大业。
它慢悠悠地走出洞穴,来到山崖边上,眺望百里之外的洛京城。
忽然,它想起了那个拥有罕见的“妖神体”、差一点儿就成了它“鬼侍”的矮个子小姑娘。
…………
注释:
(1)摘自唐·沉全期《北邙山》。
第一百七十三章 莫须有的罪名
“妖神体”,传说中来源于上界的妖仙一族,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
拥有“妖神体”的人,往往肉身强悍、力能扛鼎。当血脉完全激活后,甚至能刀枪不入、断肢重生。
由于大荒的修行体系以淬炼阴气、强化真元为主,极少有专门针对肉身的法门,修士们在成为圣人之前,身体素质基本上同普通人相去无几。
甚至有些人因常年饱受阴煞之气侵蚀,体质比凡人还要羸弱。
物以稀为贵。
在修士们普遍重视真元而忽略肉身的大环境下,时小寒的“妖神体”,无疑吸引了邙山鬼王的注意力。
作为重度“收藏癖”,它一直致力于把拥有不同天赋、精通不同法术的修行者变成自己的“鬼侍”——剑修、刀修、棍修、蛊修……都已被它收入囊中,唯独还缺一个肉身力量强横的。
因此,当时小寒出现在它的视野里后,它便一直派胡云盯着她。
由于时小寒血脉尚在沉寂状态,力量尚未外显,它还叫胡云以教导刀法的名义,每天让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基础招式,一直练到体力透支为止,以激活身体中的潜能——她那与日俱增的恐怖饭量,就是“妖神体”血脉逐渐苏醒的表现。
按照邙山鬼王原本的想法,待到“天龙大阵”被破坏、洛京城陷入混乱后,胡云就能把她带到大阵之中,让她成为自己新的爪牙。
只可惜——
想到自己的计划被顾旭和赵嫣破坏,邙山鬼王又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它自认为心慈手软,放过了这两个修为尚浅的年轻人,却没想到他们竟打破了皇室内库中空间禁制,出现在洛京里仁坊,毁坏了转化大阵,还把胡云打得奄奄一息。
随后剑阁阁主徐曼突然到来,更是切断了它同胡云之间的联系。
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一次我答应了赵长缨和洛川,没有对你们动手,”它忿忿地心想,“但下次再碰到你们,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
洛京城内。
顾旭跟在禁卫军统领王冠羽的身后,沿着宽阔的天街,朝着紫辰宫的方向走去。
身着银甲、手持刀剑的修士围在他的四周,身上散发着威严肃穆的气息。
顾旭的身上并没有戴枷。
但是当银甲修士们全部用武器指着他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不仅封住了他的真元,令他无法施展任何法术,也没法从闲云居中取出任何物品,还把他的行动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无法朝其他方向逃跑,只能乖乖跟着王统领前往皇城。
顾旭知道,这是专门用于对付修行者的“六合封仙阵”——其依托于“天龙大阵”的力量,必须得由洛京城的禁卫军修士在得到皇帝授权的条件下才能施展出来。
但不知怎地,或许是出于位阶更高的缘故,他察觉到,自己的“光阴”和“乾坤”并没有被这“六合封仙阵”封禁住。倘若他愿意,依旧可以施展出来。
当然,顾旭并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选择破阵逃跑,他就将完完全全地站在大齐朝廷的对立面,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大齐占据了大荒最辽阔、最富裕的疆土,拥有着丰富的修行资源、为数众多的修行者和强大的军事力量。
若与之为敌,不仅后续的修行道路将会因失去资源扶持而变得扑朔迷离,而且在整个大荒都将难有容身之地。
如果可以,顾旭仍然想尝试着去解除误会、洗清冤屈。
“王大人,我能否问一下,”顾旭一边走着,一边向王冠羽询问道,“皇上究竟是以何种罪名,下令将我逮捕的?”
“叛国罪,”王冠羽态度冷澹地答道,“勾结鬼怪,意图谋逆。”
“可是王大人,自鬼怪破城而入后,我一直在尽己所能,斩妖除魔,”顾旭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不仅解决掉了潜藏在京城的、被邙山鬼王变成‘鬼侍’的胡云、伍当归等人,而且还杀掉了数十只‘游魂’、‘野鬼’等级的鬼物。
“剑阁的徐阁主可以为我作证。
“如果我真的跟鬼怪是同伙,那我这么做,岂不是成了背刺队友?”
王冠羽沉默着,没有理会他。
但顾旭能够察觉得到,这位王统领的心情,绝对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
于是他继续道:“王大人,那您是否知道,是谁向皇上告发的我?他手上是否有确凿的证据?
“我很担心,皇上被一些心怀不轨之徒蒙蔽——”
“——没有人告发你,”王冠羽转过头,有些烦躁地看着他说道,“这是皇上结束闭关修行后,在乾阳殿里颁布的第一道命令。”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证据?”顾旭微微眯起眼睛。
王冠羽想了半天,回答道:“在皇上那里,也许有吧。”
听到他的话,顾旭瞬间明白:原来扣在我头上的,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原来根本没什么“叛国罪”,只是天行帝想我死罢了。
他深切体会到,在这皇权统治下的封建王朝,尤其是君主本人拥有极强个人实力的封建王朝,往往是人治大于法治的。
皇帝想治一个人的罪,并不需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而是全依皇帝的金口玉言,生杀予夺威不可测。
顾旭并不知道自己如何惹到了天行帝。
但既然皇帝毫无理由地想治他的罪,那么偌大的大齐王朝,从此再无他的立足之地。
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青州陆宅凄凉惨澹的场景,想到了空玄散人写的“小心天行”四个字,想到了在京城遇刺的赵嫣的母亲瞿夫人……
与其等死,不如跑路。
他向王统领点了点头,不再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双眸变成了深邃的靛蓝色。
洛京城内所有声音,人们的说话声、啜泣声、喊叫声,马蹄声、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都被拖得很长,节奏变得越来越慢,然后渐渐地归于寂静。
空中飘扬的灰尘,定格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银甲修士们迈出的前脚悬在半空中,王统领的脑袋也尚未来得及扭回去……然后他们均像凋塑一般,一动不动了。
“光阴”权柄,发动。
第一百七十四章 插翅难逃
一念之间,整个世界成了一张静止的图画,画面上是一座历经浩劫的城市,以及一张张或是悲痛、或是麻木、或是疲倦、或是消沉的脸庞。
而顾旭是这张图画中唯一的动态。
他像是成了一个演员,在戏台上唱着独角戏,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背景板。
“光阴”刚一生效,他接着就施展“乾坤”,撕裂空间,短距离瞬移到了数米之外,离开了“六合封仙阵”的范围。
尽管在突破第四境后,他的真元变得比以前浑厚得多,但是连续使用“光阴”和“乾坤”,其消耗速度依旧极为恐怖。
脱离“六合封仙阵”后,他便恢复了与“闲云居”之间的联系。
他心念一动,从中取出“星盘”,开始借助星辰测算方位,构建空间通道。
他的目的地,是洛京西北边的青要山。
由于他的修为未达圣人境界,手中的“星盘”也不完整,他构建的空间通道距离有限,只能在百余里的范围内进行穿梭。
之所以选择青要山,是因为那里幽谷交错、峦衔峰接、森林茂密、地况复杂,比较容易隐蔽。
在那之后,他可以考虑逃往西北边疆,逃到西北蛮族的地盘,也可以考虑一路向北,逃往幽州。
想到片刻之前,赵嫣还对他说:“你是齐臣,我是反贼,下次见面时,很可能是在战场上了”。
顾旭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现在两个人殊途同归,都成大齐朝廷眼中的反贼了。
可谓世事难料,命运无常。
随着空气中漾起一道道黑色波纹,空间通道的入口很快浮现在顾旭的面前。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这座一片狼藉的城市,然后迈步走进空间通道。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时间终于恢复流动。
禁卫军统领王冠羽及其率领的银甲修士也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们盯着顾旭消失的地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还有,他明明只是个第四境修士,真元也都被封住了,为何竟然能突破“六合封仙阵”的限制?
王冠羽实在想不明白。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心头凉凉的,彷佛坠入了冰窟一般。
顾旭是皇上指名道姓要抓的钦犯。
现在钦犯当着自己的面逃跑了。
虽然皇上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修行,不理政事。
但万一皇上知道这件事情后,大发雷霆,要严惩自己的失职罪……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立即吩咐麾下的银甲修士,去洛京城的各个方向围堵顾旭。
…………
与此同时。
顾旭走出空间通道,来到青要山山麓。
此时正逢春光明媚的季节,山脚下开满紫荆花,远远看去一片姹紫嫣红。
由于以他现在的修为,无法短时间内连续构建空间通道,所以他径直朝着山林最幽深最阴翳的地方走去,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先恢复一些真元,再继续跑路。
顾旭知道,自己的这次逃亡,是一次大胆的豪赌。
赌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逃命能力,还有驱魔司司首洛川对自己的态度。
他觉得,在洛京城今日的这场动乱中,洛司首应该扮演了一个很重要、很微妙的角色——他与天行皇帝,并非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反而怀着一些其他的心思。
洛司首的天机推演之术,号称能算尽天下万事万物。
倘若他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为君王分忧的臣子,打算遵从天行帝的命令来逮捕自己,那么顾旭便已是土罐里的螺蛳——在劫难逃。
但如果洛司首真的藏着一些别的心思……那么顾旭的逃亡之路,不说一帆风顺,但肯定会轻松不少。
顾旭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来到山崖边上,从腰带上取下记录影像的玉佩,又从“闲云居”里取出自己的官服、官帽、官印、“神机令牌”等物品,将它们统统扔进断崖下的深壑之中。
虽然他并没有在这些东西上发现追踪法术的痕迹,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选择抛弃了这些跟大齐朝廷有关联的物品,以防止有人借此推算到自己的行踪。
看着这些物品一件接一件坠入深渊,顾旭的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它们见证着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的奋斗历程,见证着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吏,渐渐成长为大齐王朝最年轻的六品官员、非世袭子爵和龙门书院客座教习。
本以为,在今日“洛水大会”之后,他将荣耀加身、平步青云,然后迎娶娇妻,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天行皇帝一个突如其来的命令,统统化为乌有。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皆如黄粱一梦。
在抛下这些以前象征着地位和荣誉、现在却变成羁绊的东西后,顾旭施展身法,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若鬼魅一般,穿过茂密的树林,一直绕到大山的另一边,然后钻进灌木丛背后的一个狭小的洞窟里。
他从“闲云居”中取出几张符篆,在洞口处布下隐匿气息、遮掩行踪的禁制,然后在洞窟内盘膝坐下,掏出一枚“破障丹”,准备将其塞进嘴里,进入修行状态。
“破障丹”,作用类似于“静心丹”和“长明丹”,是第四境修士修行过程中用于稳固心神、防止阴气侵蚀的丹药。
以顾旭一向追求“有备无患”的性格,他在破境之前,就已经用富余的功勋,在驱魔司衙门里兑换了许多瓶“破障丹”。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他计划着,待到真元恢复后,就再次构建空间通道,穿梭到更北边的黛眉山。
然而未等丹药入口,他便听到洞穴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紧接着,伴随着一道刺眼的金色光芒,洞穴外的法阵瞬间四分五裂、失去效用。
“朝廷的人,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顾旭一边想着,一边毫不犹豫地施展“乾坤”,连续三次短距离瞬移,来到洞窟外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
此时他已疲乏至极,真元几近耗尽,再也无法使出第四次“乾坤”。
但他仍旧强撑着,借用“星盘”之力,以蹑影追风的速度,在林间凌空飞行。
“不愧是本届‘洛水大会’的魁首,连逃跑的模样都比同辈修士要潇洒帅气得多。”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顾旭的身边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顾旭立即停下脚步。
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不可能摆脱这个人的追踪。
“何先生,”顾旭叹了口气,苦笑道,“晚辈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您还是莫要像这样调侃晚辈了吧。”
这个来追捕他的人,赫然是大齐国师的师弟、符道大师、驱魔司客卿何逸群。
因为何逸群在晋升第三境时觉醒了神通“缩地成寸”,能够瞬息之间穿行百里——不仅发动速度比顾旭的空间通道更快,而且消耗的真元也要少得多。
被此人盯上,就算顾旭真元充盈,也难以逃脱。
只是顾旭想不明白——
这位何先生,不是一直放荡不羁爱自由,喜欢到处游山玩水,连国师的话都不听么?
为何今天会突然心血来潮,跑到这里来追捕自己了?
似乎是察觉到顾旭眼神里的疑惑,何逸群笑了笑,回答道:“对于捉拿逃犯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感兴趣的。但是当有人告诉我,这个逃犯虽然只有第四境修为,却能摆脱禁卫军的‘六合封仙阵’,我便对这个逃犯产生了一点儿好奇心。
“现在看来,果然不虚此行。
“只是,我很纳闷一件事儿:为何大齐王朝大名鼎鼎的天之骄子、本届‘洛水大会’的魁首,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犯下叛国罪的逃犯?”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顾旭双手一摊,无奈道。
同时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乐子人的好奇心,真的有毒。
短暂的沉默后,顾旭又接着问道:“既然晚辈满足了何先生的好奇心,那么何先生能否看在晚辈已插翅难逃的份上,也满足晚辈一点儿小小的好奇心?”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吧。”何逸群笑着说道。
他的神情轻松自如,似乎根本不担心顾旭会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同时他也很期待,在此绝境之下,顾旭会有怎样的表现。
“我想知道,何先生是如何追踪到我的位置的?”顾旭提问道,“是不是依靠洛司首的天机推演之术?”
何逸群呵呵笑道:“洛司首今天在皇宫里,跟赵长缨和邙山鬼王打了一架,受了不轻的伤,现在还处在昏迷状态,怎可能有力气来推算你的行踪?
“我能够顺利找到你,依靠的其实是昭宁公主殿下的办法。”
“昭宁公主殿下?”顾旭微微皱眉。
何逸群的这个答桉,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与此同时,关于洛司首的讯息,也让顾旭思绪连篇。
他知道,在今日洛京城破之前,洛司首与邙山鬼王之间,曾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
如是情形下,洛司首的“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就很值得玩味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救驾来迟
“当你从‘六合封仙阵’中逃脱之后,公主殿下就在第一时间联系了我,”只听见何逸群面带微笑解释道,“她说,因你勾结鬼怪、意图谋逆,皇上对你下达了诛杀令,希望我来逮捕你,把你带去皇城受刑。
“我当时说,大齐王朝人才济济,有兵强将勐的禁卫军,也有身怀绝活的驱魔司官吏。怎还用得着像我这样的闲人?
“公主殿下的解释是,你能在王冠羽的面前,无声无息地消失,显然掌握着一门厉害的空间类法术。
“但由于你未达圣人境界,又在‘洛水大会’和洛京城里的战斗中接连消耗了大量的真元,空间穿梭的距离,只可能在百里左右的范围之内。
“呵呵,以我的‘缩地成寸’神通,正好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外,公主殿下还强调,从你以前在各个桉件中的表现能看出,你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在逃跑之前,肯定会把一切跟大齐朝廷有因果的东西统统扔掉,以防止被人追踪。
“但唯独有一件东西,你就算死了,也会带在身上。
“那就是丹药。”
听到“丹药”二字,顾旭心头一震,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感叹,昭宁公主猜得真准。
以前在朝廷为官时,他只觉得这个女人长得漂亮、胸怀宽广、学识渊博,对她怀有一些欣赏之情,但也仅此而已。
如今与之为敌,他才真切这位公主殿下的可怕之处——精准地把控人心,以凡人之躯算计修行者,坐镇府邸之中,却把百里之外的他逼入绝路。
丹药确确实实是顾旭的命根子。
没有丹药,他就没有未来。
同时,顾旭也注意到,昭宁公主提到了“洛京城里的战斗”,显然是知道他在洛京城破后斩妖除魔的举动的。
明知他挺身而出抗击鬼怪,却依旧以“勾结鬼怪”的罪名将他逮捕——由此可见,天行帝在大齐王朝说一不二的、足以颠倒是非的权威。
“你或许不知道,为了防止有人盗窃或非法买卖丹药,”何逸群接着说道,“大齐朝廷发放的所有丹药上,都带有一个隐秘的、不易察觉的记号,一旦出现问题,就可以通过记号进行追踪。”
何逸群的这番话,令顾旭想起前世钞票上的编号——很多盗窃现金的罪犯,最终因这些编号被追查到。
没想到大齐王朝也有这样的手段。
“这记号……应该不是通过符篆之术来实现的吧?”顾旭问。
正常情况下,如果丹药中藏着符篆,作为一名资深符修,他应该不可能毫无察觉。
“当然不是,”何逸群回答道,“根据公主殿下的说法,那是一种大齐皇室独有的秘术。
“不过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是根据公主殿下给我的情报,找到你的位置的。”
顾旭不再说话。
他明白,纵使自己通读修行典籍,这世上仍旧存在着不少自己的知识盲区——比如何逸群口中的“皇室秘术”,就不可能出现在书本上。
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以匹夫之力,对抗一个底蕴深厚的国家,究竟是有多么的艰难。
简直就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短暂的沉默后,他苦涩一笑,朝何逸群举起双手:“好吧,何先生,我的问题都问完了。您掌握着‘缩地成寸’这种玄妙的神通,我是不可能跑得比您更快的。
“只是,待您把我带回洛京城后,可否请您给我的未婚妻带句话?”
“当然可以。”何逸群爽快答应道。
自从去年亲眼目睹顾旭在一刻钟的时间里领悟“萤焰”后,何逸群就一直对这位年轻天骄颇为欣赏。如今顾旭莫名其妙成了叛国逆贼,他也感到非常惋惜。
现在,顾旭应该是已经放弃抵抗,开始交代遗言了。
走投无路之际,还挂念着未婚妻,看得出来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请替我告诉小寒,”顾旭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我没法像之前承诺的那样,陪她一直走到白头了。希望………希望她不要因我而难过,生活总要向前看的。我相信,她今后一定能够成为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大侠……”
何逸群耐心地听着。
他是个很容易共情的人。当顾旭诉说遗言的时候,他不自禁地对这双年轻的苦命鸳鸯充满了同情,感叹造化弄人。
然而,顾旭话音未落,山林中突然燃烧起熊熊大火,铺天盖地,遮掩了何逸群的视线。
紧接着,空气中浮现出无数道黑色波纹,像是平静湖面上泛起的涟漪,又像是一个无形的铁笼,把何逸群围在里面。
何逸群发现,自己不仅丢掉了顾旭的行踪,而且他的“缩地成寸”神通也受到了距离限制——他瞬间移动的范围,无法越过这些黑色波纹。
“大意了,大意了,”他伸手摸了摸胡须,摇头叹道,“竟然被小子的演技迷惑了。
“这小子仅有第四境修为,却能施展出如此精妙的空间法术……真是妖孽啊!”
他掏出传讯玉符,准备向昭宁公主殿下询问顾旭的去向。
他暗暗发誓,下次追上顾旭这小子时,绝不会再听他多说一句废话,定要雷厉风行,把他直接绑回洛京城。
…………
与此同时。
顾旭正手握“星盘”,在半空中疾速飞行。
刚才的那番苦情的“遗言”,无疑是他临时发挥的一场表演,目的是让何逸群暂时放松警惕。
在那之后,他立即掏出近五十张“烈炎真符”,制造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森林大火,又以“乾坤”权柄,构建了一座空间牢笼。
何逸群虽然能借助“缩地成寸”神通穿梭空间,但是他本质上是一名符修,并不精通空间法则。
可以理解成,“缩地成寸”是上苍赠送给他的一辆汽车,何逸群会驾驶它,但却不懂得它的机械构造、运作原理。
而顾旭的“乾坤”权柄,却直接触及到空间法则的本质。
论跑路,顾旭大概率跑得没有何逸群快。
不过他可以用空间法则,把何逸群困在原地,让他一时没法追上自己。
逃跑的同时,顾旭不忘从“闲云居”里取出一瓶又一瓶的丹药,将它们一路扔进深林沟壑之中。
他的心里疼得滴血。
可丹药再珍贵,也比不过自己的小命。
只要能逃出这绝境,以后总有办法搞到新的丹药。
由于顾旭的真元并不充盈,他的空间牢笼无法维持太久。
但这短短一瞬的时间,已足以使他摆脱何逸群的视线。
连续经历两次死里逃生后,疲倦已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的皮肤和血肉,灌进他的四肢和口鼻,令他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
可他依旧凭着强大的毅力,支撑着身体,保持着神志清明,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片刻后,他飞到了一处幽深曲折的峡谷。
这条峡谷由紫红色的石砂岩构成,峭壁嶙峋,潭瀑错落。其最窄处只有两三米宽,抬起头来,仅能在两崖之间窥见一线天光。
就在这时候,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顾旭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这两人同样是顾旭的老熟人。
前方是一个身着锦袍、五官硬朗、仪表堂堂的青年。顾旭知道,此人是大齐王朝的大皇子萧尚元。
后方是一个身着布衫、白发苍苍的老者,赫然是大齐皇室的供奉、大皇子的亲随樊诚。
“顾贤弟,好久不见!”大皇子萧尚元面带微笑,率先同顾旭打招呼道。
别看他的表情友好和善,但在他开口之际,便已施展出“天龙领域”,封锁了顾旭各个方向的去路。
顾旭静静看着他,还有他身后光芒璀璨的五爪金龙虚影,没有说话。
他仍旧记得,上次在青州府见面时,这位大皇子殿下就对他的符篆之术极为欣赏,还想把他纳入麾下,成为其争夺皇位继承权的助力。
没想到此次相逢,两人却站在了对立面——
一个是皇族贵胃,一个是朝廷钦犯。
“顾贤弟,对于你的修行天赋,我一直都是很认可的,”只听见萧尚元继续道,“你今天能在‘洛水大会’中夺魁,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本以为,有朝一日,我们可以齐心协力,共创一个辉煌的盛世,一起攘除鬼怪、安定天下。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在今日这场灾难中,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
顾旭仍旧没有开口回应。
他所剩不多的真元,在经脉中奔腾咆孝,宛若脱缰的野马。
见他不说话,萧尚元笑了笑,又接着道:“其实今天,你先是逃出‘六合封仙阵’,然后又摆脱了何逸群的追捕,我是很惊讶的。没想到一个区区第四境的修士,会在逃亡的过程中,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但还好,昭宁公主早就料到,以何逸群那玩世不恭的性格,很可能把任务当做是一场游戏,稍不留神就会让你熘走了。
“所以她又通知了我,让我用‘破空珠’来青要山堵你。
“父皇对你有着强烈的杀意。
“如果由我把你抓回去,那么不论是父皇还是他手中的‘泰阿剑’,想必都会对我好感倍增。”
萧尚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朝顾旭轻轻一指,他背后的五爪金龙便以掀天揭地之势,朝着顾旭勐然扑来。
所幸顾旭早有准备。
他立即催动真元,施展“焚天七式”第七式“萤焰”。
去年,他曾在“论道之境”中,与四皇子萧尚贞进行过一次切磋,知道“焚天七式”对大齐皇室成员修炼的《天龙心经》有明显的克制作用。
刹那间,峡谷中出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桔红色光芒,像是夏夜里飞舞在田野间的萤火虫。
在萧尚元的五爪金龙虚影面前,这些萤火光点看上去似乎很暗澹、很渺小。
但是当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后,踉跄后退的却是模样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孝,继而碎裂开来,变成漫天亮晶晶的光屑。
不过与此同时,顾旭也因透支真元,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他强撑体力,摇摇晃晃飘在空中,像是风暴中的一叶孤舟。
可萧尚元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当顾旭凭借“焚天七式”与萧尚元对拼的过程中,有十余根锋锐的冰棱从他身后“嗖嗖”飞来,如风如电,扎向他的胸腹和咽喉。
这门法术,名为“川凝冻霭”,是皇室供奉樊诚掌握的绝活之一。
一个第六境修士,一个修《天龙心经》的第五境修士,两人联手对付一个第四境修士,算得上是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不讲武德。
但顾旭的目光依旧很平静。
今日这场战斗,不是友好切磋,而是生死之战。
敌人并不会跟他讲究所谓的“公平”。
他已打定主意,要用洛司首给他的“替身手镯”,抵挡住来自身后的致命一击,以此来争取时间。
然而片刻后,樊诚的冰棱并没有如预想那样刺中他的身躯。
顾旭诧异地转过头,一眼又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凭空出现在这条峡谷之中。
其中一人戴着高帽子,穿着花袍子,脸上涂着白粉,鼻尖染成红色,一副戏台上小丑的打扮。
此人脸上挂着滑稽的笑容,用自己的“巨门星君”法身,替顾旭挡住了这式“川凝冻霭”。
另一人则是个身着青色戏服的年轻女子。她戴着华丽的头饰,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化着浓浓的妆,令人看不出她的真实相貌。
“竟是‘青冥’的人来了。”顾旭心想。
不久前,他在前往大谷关熔岩地窟的途中,曾遭到三个蒙面黑衣人——目前已确认是邙山鬼王的“鬼侍”的追击。
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正是这两个自称来自“青冥”组织的人,突然出现在顾旭身边,赶走了黑衣“鬼侍”们,帮助顾旭脱离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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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他们两个又一次成为了顾旭的救星。
“你们……”
“抱歉,救驾来迟,”青衣女子歉然一笑,对他说道,“顾大人,快跟我走吧。”
青衣女子口中的“救驾”一词,似乎坐实了顾旭的反贼身份。
但顾旭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尽管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青冥”组织,可现在他已日暮途穷。与其留在峡谷慢性死亡,不如赌一把“青冥”的立场,从中搏一线生机。
于是,他抓住青衣女子的手臂,青衣女子又掏出一枚“破空珠”,将其捏碎。
伴着一道光芒闪过,两人一齐消失在原地。
此刻,顾旭再也抵抗不住身心的疲倦。
当周围的景物变成模湖的色块后,他两腿瘫软得不能支持,一切念头都湖涂了,再也无力去思索什么。
未等他看清楚自己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他便晕倒在地,意识坠入沉沉黑暗之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退婚是主角的必经之路
驱魔司主事、晋阳子、符道大师、龙门书院客座教习、本届“洛水大会”魁首顾旭,暗中勾结鬼怪,意图谋逆!
大齐朝廷刚一公布对顾旭的通缉令,就在洛京城境内引起强烈轰动。
对于这件事情,洛京的修行者和平民百姓们起初是感到难以置信。
毕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听到了太多太多关于顾旭的传奇故事——比如他在沂山之上与“凶神”级鬼怪当面对峙,解救青州府于危难之中;比如他以一己之力,将大谷关附近鬼怪斩尽杀绝,给洛京郊野的村民带来安宁;再比如他开创出“火字符”,使不懂符道的修士也具备了画符杀鬼的能力……
可以说,在众人眼中,顾旭已是一位抗击鬼怪的英雄人物,也是大齐王朝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新星。
但现在,这位极具传奇色彩的英雄摇身一变,成了阴谋叛国的奸贼。
这样的讯息,给众人带来的震惊,绝不亚于当年内阁首辅陆桓犯下叛国罪。
不过,随着大齐朝廷将一张张布告张贴民间,人们很快了解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顾旭与邙山鬼王、幽州赵氏暗中勾结,意图通过“洛水大会”,闯入皇室内库,夺取大楚国玺“荆山璧”,以操纵阴煞之气,破坏“天龙大阵”。
只要“天龙大阵”被破坏,城外的鬼怪就会突破城墙,肆意捕杀城中百姓。
在那之后,邙山鬼王和燕国公赵长缨还闯入皇宫,试图杀害皇帝。
为了阻止他们,大齐国师和驱魔司司首洛川都在战斗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所幸,在洛京城最危难的时候,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破关而出,以一敌二,凭借强大的实力和上苍的赐福,杀死邙山鬼王,重创赵长缨,修复“天龙大阵”,解救洛京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诛杀逆贼顾旭”,是皇上出关后亲自下达的第一条命令。
若不是皇上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揭穿此獠身份,恐怕这个奸贼仍将潜伏在洛京城,继续祸害大齐子民。
…………
对于皇帝陛下,大齐国民们普遍怀有一种近乎对神明般的崇拜。
再加上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人们很快就接受了朝廷的说法。
以往对顾旭的赞誉、褒奖、推崇,纷纷转变为贬低、排斥、唾弃。
比如龙门书院,在看到这条布告的瞬间,立即将顾旭的名字从教习名册中划去,以跟顾旭撇清关系。
比如襄阳陈氏,在知道这条消息后,立即把准备赠给顾旭的新婚礼物,一把火烧成灰,以表示跟国贼势不两立……或者说,向皇帝表忠心。
还有不少人,围绕顾旭的“逆贼”身份,编出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在茶余饭后侃侃而谈。
有人说,顾旭之所以拥有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是因为他练的是通过吞噬别人的灵魂获取真元的“鬼修之法”。
有人说,顾旭之所以博闻强识,知晓天下各类道法招式,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个伪装成人类的千年老鬼,有着漫长的寿命和丰富的阅历。
还有人说,顾旭之所以能在沂山上死里逃生,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空玄散人的走狗和帮凶——他力挫众多天骄,夺得崂山遗迹的传承,便是证据。若不是圣人及时赶至,恐怕整个青州府已经被他祸害了。
……
这些故事编的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偏偏有很多人愿意相信,还听得津津有味。
毕竟,对于这些资质平庸、碌碌无为的修士们来说,比起一个颖悟绝伦、智勇双全的年轻天骄,他们更愿意去接受一个修炼邪法、品性恶劣的修士。
似乎,在顾旭的光辉形象上泼上污点,能让他们感觉到心理平衡。
…………
此时此刻,来州府千户时磊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情烦躁不安。
好不容易相中一个理想的女婿,本来已经在大张旗鼓地筹备婚礼,要让女儿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不料一日之间,那个才貌双全、前途无量的女婿,就变成了叛国的逆贼。
时磊只觉得难以接受。
他发自内心地认为,顾旭是个品性端正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种卑劣的事情。
倘若他年轻二十岁,定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去紫辰宫里觐见皇帝,向其讨要顾旭叛国的证据,以还顾旭一个清白。
但现在,时磊年纪大了,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会为了爱情同族人闹翻、会向监察机构举报上级官员收受贿赂的热血少年了。
他已被多年的官场生活消去锐气,被复杂的利益倾轧、人情往来锉去锋芒。
胸中的格言,也在不知不觉间,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变成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他为官一方,早已不谋求加官晋爵、建功立业,只求万事稳妥、不犯错误、不得罪人,安然无事地干到致仕。
甚至为了女儿的前途,他还考虑过带着礼物,私下里去跟晋职考核的主考官打一声招呼——这样的行为,无疑是他年轻时十分鄙夷的。
这样一个被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自然不会为了替顾旭洗清冤屈,去冒触怒皇帝的风险。
皇上只下令诛杀顾旭一人,而不牵连其亲友,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倘若因为这事儿惹恼皇帝,被皇帝当作是顾旭的同党,那么时磊和女儿时小寒都将性命难保。
时磊固然对顾旭很是欣赏。
但欣赏,终究只是欣赏而已,比不得他对女儿发自骨髓的爱。
作为一个父亲,只要能保护女儿免于生命危险,他不怕牺牲自己,也不介意牺牲其他任何人。
所以,沉思许久后,时磊将先前牵线搭桥的媒人请至家中,当着他们的面,取出了顾旭和时小寒的婚书。
在大齐王朝,婚姻注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论是订婚还是退婚,都需要父母和媒人的在场。
订婚的时候,由媒人负责书写婚书,写好后一式两份,由男女双方按下指印,各自保管。
男女私下口头定亲,是不具备法律效益的。
而退婚的时候,倘若两家达成协议,也将由媒人书写一份接触婚约的文件,男女双方按下指印,然后摧毁原先的婚书,退还各自的定亲信物。
当然,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那就需要特殊处理。
比如今天,顾旭不在场,时小寒也还躺在床上养伤,因服用了修复灵魂的丹药而昏睡不醒。
时磊拿着婚书,走到壁炉边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其扔进熊熊烈火之中。
只听见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顾……顾旭此獠,滔天作逆,目无君父,狗行狼心,通敌叛国,我……我全家老小,誓与之恩断义绝、不共戴天。
“这份婚约,是我和女儿先前受他花言巧语蒙骗,在不知其真面目的情况下签订的。现在……现在就当它从未存在过吧。”
火炉里,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大红色的婚书,黑色的字迹和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手指印瞬间化作灰尽。
随后,时磊又吩咐仆役们取出顾旭先前送来的聘礼,包括聘饼、海味、茶叶、芝麻、布匹等等,堆放在院落里。
顾旭现在成了朝廷钦犯,聘礼自然不可能原路退回。
所以时磊使用真元之火,把它们统统烧成了灰,以表明时家同顾旭就此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至于顾旭送来的“纳采礼物”——两只大雁,时磊则打开笼子,把它们放归天空,今后它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正当时磊忙着焚烧聘礼的时候,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小寒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看见顾旭沿着一条狭长崎区的路,朝着远方走去。
她竭尽全力奔跑,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只能目送着他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打了个寒战,从噩梦中惊醒。
随后她穿着白色的单衣,赤着嫩白纤秀的脚丫,从床上爬下来,磕磕绊绊地走出自己的房间。
她肚子里装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比如顾旭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有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他什么时候会来这里探望自己……准备向父亲询问。
然而,刚一走到院落中,她就看见父亲在媒人们的见证下,用真元之火烧毁顾旭先前送来的种种聘礼。
父亲神情疲倦,双眼泛红,正用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要与国贼断绝关系”、“不承认这个犯下谋逆大罪的女婿”之类的话语。
望着一件件聘礼在熊熊烈火里化为灰尽,时小寒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她迈着虚弱的双腿,飞奔向前,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着:“顾旭不是国贼!他救了我的命!不要解除婚约!”
不过刚跑几步,她就两腿一软,跌倒在地,摔得膝盖生疼。
看到摔倒的宝贝女儿,时磊立即心疼得皱起眉头。
他匆匆上前,伸手把时小寒从地上扶起来,嘴里关切地问道:“摔到哪里了?痛得厉害吗?需不需要我帮你上点药?”
但时小寒根本不理会他。
她挣扎着,想要扒开时磊搀扶她的双手,把顾旭的那堆聘礼从熊熊烈火中抢救出来。
可时磊的手臂却像钢铁一样,牢牢箍住她,令她无法挣脱。
“小寒,别做傻事儿,”时磊苦口婆心地对她说道,“我这么做,是为你好。顾旭现在的身份是朝廷钦犯。我不可能再让你嫁给他的。
“我的宝贝女儿,是世上最漂亮最优秀的姑娘,今后肯定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除了顾旭,我谁都不嫁!”时小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喊道。
时磊默默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是自家的傻闺女一时无法接受顾旭身份的转变,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激动。
但他相信,时间可以冲澹一切,也会让懵懂的年轻人变得成熟起来。
等时小寒再长大一些,她应该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也会渐渐澹忘掉这段青涩的感情,踏入新的生活。
于是,他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瓶助眠的药水,将其倒进时小寒的口中。
娇小的少女很快便沉沉睡去,不再挣扎。
然后,时磊把女儿抱回房间,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抱歉,小寒。”
看着女儿甜美宁静的睡颜,时磊轻声说道,目光中透出复杂的情绪。
停留片刻后,他重新回到院落,对身边的媒人们说道:“小女性格单纯、少不更事,受顾旭那奸贼蒙骗,至今仍然对其念念不忘……让各位见笑了。”
媒人们则纷纷表示,顾旭那厮擅于伪装,连圣人们都没能看透他的真面目,更何况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同时他们还不忘张罗生意:倘若时大人今后要为女儿另择夫婿,或是想要为自己娶一位续弦妻子,一定要记得联系他们。
时磊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头只想把他们尽快赶出去。
待到顾旭和聘礼均被焚烧干净,时磊站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澄净的蓝天,沉默了许久。
忽然间,他想起了洛司首的预言——“顾旭今后能修到圣人之上的境界。”
时磊想:倘若顾旭受上苍庇护,成功逃过这一劫,那么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他以一副强大而耀眼的姿态重返洛京城,清算现在的这笔账?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逐出脑海。
大齐王朝强者众多,警戒严密,顾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安然逃脱的机会。
就算他真的跑出国境,修到圣人之上的境界,也不一定有能力对抗天行帝。
像燕国公赵长缨,不就是第八境真君强者么?
可他仍旧惨败于天行帝之手。
“皇上是不可战胜的,”时磊在心里告诉自己,“小寒她……她今后还是得努力去适应没有顾旭的新生活。”
…………
洛京城,寿昌坊。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
当顾旭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为人人喊打的叛国逆贼,这座他名下的丹药作坊也不复往日生意兴隆、人头攒动的景象,变得门堪罗雀、凄凉冷清。
作坊中不少因仰慕顾旭名声而来的修士,也纷纷带着行李,各奔东西。
按理来说,顾旭犯下叛国罪,他的一切财产都将收归朝廷所有。
但是,考虑到“寿昌坊”原本是时家的产业,为了安抚时磊及其家人的情绪,主持政事的昭宁公主便把它交还给了时家。
只是顾旭亲笔书写的“寿昌坊”牌匾,却被朝廷官兵从大门顶上粗暴地拆了下来,丢进火炉里,烧成了灰。
此时此刻,在光秃秃的大门前,效力于时家的管事杨硕,正抓着沉丘的衣袖,不厌其烦地劝说道:“沉公子,请您留下来吧!这间丹药作坊是您的心血,您难道忍心看着它一天天走向衰败吗?
“沉公子,时家富甲一方、基业雄厚,它能给您的待遇,绝对不会比顾旭那个叛国逆贼给你的差。
“留在这里,您可以毫无顾忌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必担心被牵连——”
“——这番话,是时千户教你说的吧!”沉丘背着轻便的行囊,用一贯尖锐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杨管事愣了一瞬,然后苦笑一声,点了点头:“还是被您猜到了。”
他知道,“寿昌坊”之所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展壮大,一方面是因为顾旭声名远扬,另一方面是因为沉丘经营得当。
可现在顾旭成了通缉犯。
倘若他的门客沉丘也就此离去,那么这间丹药作坊就会瞬间被打回原形。
所以,不论是时磊还是杨管事,都非常希望沉丘能够留下来,继续经营这间丹药作坊。
杨管事停顿片刻,又说:“但沉公子,您要知道,时大人对您是非常有诚意的,如果您愿意留下来,他愿意付出双倍的薪酬——”
“我拒绝。”
沉丘一边澹澹道,一边把自己的袖子从杨管事手里抽出来,然后转身朝着人影寥落的大街走去。
他的个子很矮小,但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杨管事施展身法,匆匆追上他:“沉公子,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您应该清楚,您现在的身份,是有些敏感的,倘若离开了这里,日后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替我转告时大人,”沉丘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沉丘这辈子,只会认一位东翁。”
话音落罢,他便步若疾风,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