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二章:剑成
“虎狼入京,帝星不明,百姓人家闻血腥……”
近日,一则童谣在寿安城中迅速传播开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又有老乞丐在街头高呼:“虎狼当道,天下危矣!”
衙门捕快闻讯而至,将老乞丐拿下,押解入狱,但第二天早上,牢中的老乞丐不翼而飞,墙壁上却留下一则用鲜血写出来的谶语:与虎谋皮,人皮灯笼天上飘!
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还有传言说在夜深时见到毛茸茸的妖人在街头行走,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
甚至有人声称,见到寿安山上剑气冲天,直指神禁城而来……
一时间,京城各地传言四起,纷纷扬扬,人心不稳。
……
“查,给我彻查,看是谁在妖言惑众!”
京城衙门,京兆尹孙建兴大发雷霆。
这些时日来,城中所有的捕快和衙役都被调动起来了,四下缉捕,人倒是抓到不少,可大都是跟风的平民百姓,什么都审不出来。
如此折腾,反而激起了民怨,压力更大。
“大人,要不,让巡城兵马司出动?”
有部下建议道。
孙建兴面色阴沉:“散布谣言,以讹传讹的事,巡城兵马暂且不可妄动,以免被人牵着鼻子走。先让下面的人盯着,如果真得钓出了大鱼,也不是我们所能应付得了的。”
“明白。”
部下应命而去。
……
“老覃?”
清冽的叫声。
精神有点恍惚的老覃一个激灵,抬头起来,看见那一袭紫衣的女子,直如仙子一般。
齐见霞打量他一眼,问:“你牵着马去哪里?”
老覃讪然道:“卖马。”
“卖马?这马不是用来拉车的吗?”
“暂且不用马车了,这马又吃得多,难以伺候,所以想卖掉,以后要用,再买便是。”
真正的原因老覃不好意思说出来,他自己都饿好几顿了,何况马?
这时代,养马的成本往往比养人还要高得多。
齐见霞目光如剑,瞧着瘦了一圈的马,再看着气血不足的老覃,分明都是饿出来的,心中暗感奇怪,不动声色问:“你家先生呢?”
“先生出城了,至今未归。”
老覃老实回答。
齐见霞奇道:“这个时候出城?不是快要公榜了吗?”
老覃道:“先生说了,他会及时赶回来的。”
齐见霞“哦”了声,这次与陈有鸟重遇,发现其身上披了一层神秘色彩,居然有了点“高深莫测”的意味,让人捉摸不准。
老覃问:“齐仙子是来找先生的吗?”
齐见霞摇头:“我只是偶然路过。”
老覃才不信“偶然”的说法。
但齐见霞真没有来找陈有鸟的意思,她身份敏感,眼下又有新的师门任务,和陈有鸟一起,只会害了他,不过这些事没有什么好说的,伸手一掏,手中多了个袋子:“老覃,这是我欠你家先生的,你拿着。”
当即甩过来。
老覃下意识接住,一摸之下,便知其中装着的是银子。
“就这样,我走了。”
齐见霞转身,很快没了踪影。
老覃打开袋子,差点被晃瞎了双眼,但见金灿灿一片,不是银子,竟是金子:“这么多钱?”
所以这真得是齐仙子欠先生的吗?还是她看出了端倪,故意找个由头来资助自己的?
……
陈有鸟真没想到法剑祭练大成时会发出如此大的动静,虽然不至于“剑气冲霄”那般夸张,但剑气席卷开来,连半空中偶然路过的飞鸟都被斩落,无辜丧命。
原本架构稳固的岩洞竟变成了蜂巢般的形态,伸手一拍,轰然倒塌,化作一堆碎石。
陈有鸟惊喜交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幽冥龙魂赋予法剑的变化是何其惊人,简直难以想象。
剑匣已然破烂不堪,不可再用,也无需再用了。
皆因法剑完全炼化,不再是剑形,而成为了剑丸。
剑丸一口气,收纳于丹田,只需意念驭使,即可取人首级。
从法剑到飞剑,彻底的蜕变和进化。
此时此刻,陈有鸟颇有一种“一剑在手,天下我有”的豪迈感。
“咕噜噜!”
赫然腹中鸣。
然后一股饥饿感如山洪爆发,涌上心头,把那豪迈感冲刷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在记忆里,他从不曾如此饥饿过,顿时想起齐见霞所说的话“能吃下一头牛”。
这不是化神后的那种神魂饥饿,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饥饿。
在中原,在京城,想通过吸汲灵气来修行是十分奢侈的事,想要获得补充,主要靠灵食灵酒之类。
陈有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那些好东西了,本来积攒的法力神念,在炼化飞剑的过程中消耗一空,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无穷尽的饥饿。
元神受到压迫,沉寂在泥丸宫,等于休眠,最大限度减少消耗,但陈有鸟的武道身体早踏入“非人”境界,同样需要进补,要食用精细的肉食,以及药酒等。
这是人道的平衡核心,不可豁免。
说白了,当有灵气滋润,则可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可在没有灵气的前提下,修行者和武者的差别就没那么大了,吃喝拉撒,样样少不了。
难怪说王朝领域,对修行者是个囚笼呢。而且道行越高,受到的束缚越大。
原来齐见霞表现出来的吃货本色,人家是真需要吃的。
陈有鸟之所以还能表现出一副“高人”风范,却是进入中原生活的时间尚短,肚子里有着底蕴存货,再加上功名护荫,中和了矛盾。
然而如今都消耗完毕,接下来,是真正的人间日子了。
想通这一层,他快速打扫一遍现场,以免留下什么痕迹,然后背上书笈等物,大步下山,回到小山村中,登门还竹篮。
大狗儿不在家,上山狩猎去了,余下大娘和媳妇庄娘母子。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庄娘的气色好多了,再不像以前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见到他,大娘等人非常开心,务必要留陈有鸟吃饭。
陈有鸟正饿得慌,也不客套,先吃一篮子花生果垫了垫肚子,再正式开饭。
这一餐除了炖鸡之外,居然还有三盘野味。
好东西呀!
陈有鸟风卷残云,吃得汤都不剩。
大娘见着,暗暗惊叹:不愧是仙师,吃的都比人多!
但陈有鸟也就三、四分饱而已,他不好意思吃更多,很快告辞离开,返回京城。
在回到城门外时,碰到一队神甲军策马驰骋,呼啸而出,看样子,正是朝着寿安山去的。
“难道我祭剑竟惊动了京城这边?”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城中高人如云,耳目众多,一旦有异动,便能及时察觉。
好在下山得快。
陈有鸟拍拍手,径直入城了。
第两百一十三章:福也?祸也?
一路回到小宅院,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见院子没人,马儿在角落处大口咀嚼着草料。
“老覃?”
陈有鸟叫唤了声。
噼啪,偏房的门被打开,老覃跌跌撞撞跑出来,激动地道:“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陈有鸟打量他一眼:“怎么啦?看你面黄肌瘦的样子,像没吃过饭似的。”
老覃一脸惭愧地道:“钱花完了,我没赚到钱,原来赚钱,真不容易。”
对于“赚钱不易”的事上,陈有鸟颇有同感,虽然是另一种钱,可本质上都是货币。
老覃剑法厉害,然而在京城中无用武之地。去打家劫舍,作奸犯科,倒是来钱快,但他不会去做的。
老覃返回屋子,拿出一口袋子递过来:“昨日我在街上偶遇齐仙子,她让我转交给你,说是欠先生的。全部在这,分毫未动。”
陈有鸟打开一看,金灿灿一大片,都是金子,疑问:“你说没赚到钱,要饿着肚子,但这一袋不就是钱吗?”
老覃忙道:“这是别人还给先生的钱,没有先生的同意,我如何用得?贸然挪用的话,既辜负了齐仙子的信任,又对不起先生了。”
陈有鸟:“……”
不禁想起那个“尾生抱柱”的典故来,不知该说是品行高洁呢,还是太过于迂腐,不懂得变通。
齐见霞根本没有欠过钱,这袋金子摆明是救济老覃的,谁知道这家伙太老实,宁愿饿着,也不拿出来用。
当即把袋子扔回去:“快去买好肉好酒回来,晚上吃顿好的,我可是饿了。”
“得嘞!”
有了先生的话,老覃如奉圣旨。他当然不会整袋金子都拿出去,只需取一锭即可。
这么大的钱,还得先兑换找开了,否则去到市场,很难用得了。
不用半个时辰,老覃便提着两扇杀好的羊肉回来了,这是主菜,另外还有七、八样副菜。
见到羊肉,陈有鸟忽道:“要不,弄个烤全羊好了。”
老覃自无意见,先生说怎么吃就怎么吃。让他感到惊诧的是,这次先生居然亲自下厨来帮手,看起来,真得像迫不及待要做好开吃似的。
简直咄咄怪事。
老覃原本还以为先生所说的“饿”,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给台阶的意思,没想到居然是实话。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先生分外亲切。
两人合力,不用多久在院子里支棱起了架子,炭火烧起,羊肉烤起。
老覃去把另外几样菜肴炒好,全部端出来,先用这些菜下酒,吃喝起来。
等羊肉烤好,大块吃肉,好不爽快。
老覃吃得满嘴油腻,差点都要哭了出来,他可是饿了好几天。
如果是寻常人家,一天能吃上两顿面条,而或米饭,已然是不错的伙食了。
但身为武者,无肉不欢,吃不上肉,等于挨饿。
而肉,同样分很多种。市场买到的肉,大都属于家畜,品质只能说一般,够不上精细吃食。
在这一点上,陈有鸟的认识要比老覃深刻得多。
就算在人间俗世,也分了很多的阶层圈子。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精细不足,就得靠多吃来弥补了。
两个人吃几十斤羊肉,再加上其他酒菜,也就是勉强填饱肚子而已。
吃过饭后,天已暮晚,老覃收拾好东西,打扫干净。
陈有鸟吩咐道:“老覃,如无意外,明天公榜,你去考院那帮我看一看。”
会试开榜,不仅仅只在一个地方张榜,像衙门处,城门处,这些显赫的地方,都会贴上一份,表示“广而告之”。除了京城,下面的郡府也会传达下去……
但由于考官们原地锁门阅卷,考院的榜,却总是第一时间出来的,所以最能吸引到考生们来此看榜。
谁不希望以最快的速度获知结果?
到了明日,开榜之时,考院外面自然会上演一场场悲欢情景。
陈有鸟固然也希望自己能金榜题名,但那份心思却要比别人淡得多,没有患得患失的包袱。
老覃应道:“好的,先生。”
等陈有鸟回屋,他赶紧拿剑出来。没吃好饭,数日不曾练剑,没办法,肚子饿,手腕软,精神差,如果勉强用剑,不但没效果,反而会更饿了。
陈有鸟听到了老覃在院中练剑的动静,微微一笑,当即盘膝静坐,也开始练剑。
所不同的是,他练的是飞剑。
飞剑在丹田中,恍若另一个世界景观。
法力神念难以动用,但可以模拟招式,圆融剑意,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修行。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当拥有了新的利器,就得好好掌握了解。否则用不好,反会耽搁了事。
……
一家酒楼上,雅间,赤阳生在自斟自饮。
两三天下来,他好不容易打听到陈有鸟的住处,但并没有急着登门。
金榜未发,中或不中,会是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因此急不得。
有什么事,到了明天,自会见分晓。
其实对于那位“便宜师弟”,赤阳生感观不错,当初想引荐陈有鸟回崂山,但被其婉拒了。
赤阳生觉得,陈有鸟这是执迷不悟,错过了大好机缘。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将无法挽回,再遇上时,将会是另一番光景。
虽然,这可能是另一种机缘。
“就看他能否抓住了……”
赤阳生喃喃道。
……
阅卷完毕,名次列定,最早的那份榜单却是从考院先送进神禁城里的。
圣上看过了,再给人带出来,摆在了内阁的书案上。
内阁首辅程建毅今年已经七十有余,古来稀,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其曾数度上书请辞,归乡养老,但正明帝不舍,说内阁离不开老首辅,朝廷离不开老首辅,王朝离不开老首辅。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而程首辅为官数十年,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
捧着榜单,仔细地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当看到某个名字时,老首辅的目光凝住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书案上轻敲了几下,自言自语:“福也?祸也?”
说完之后,目光继续往下看。
第两百一十四章:开榜
翌日,老覃早早起来,直奔考院。远远见到人群熙攘,都是来看榜的人,一部分是考子,更多的是仆从之类。
外围一圈,还有不少富家翁打扮的带着下人守在那里。
这是来“榜下捉婿”的。
金榜题名,一朝成名天下知,从此青云直上,考中的士子是理想的女婿模板。
对于家财丰厚可地位不高的商人财主而言,能找到这般女婿,简直祖坟冒烟。而想要达成目的,不仅要女儿长得好,还得搭上大笔嫁妆才行。
老覃不理会那些,施展开身法,在人群中泥鳅一般前进,不一会功夫,已经窜到前排去了。
时辰未到,需要等待。
他不着急,学着先生,闭目养神。
……
考院周边有好些客栈,地理位置不错,其中一座客栈的三楼,齐见霞临窗而立。
从这里眺望,恰好能看到考院门外的张榜栏。
距离颇远,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
但齐见霞不是一般人。
为了住进这个房间,她额外花费了重金。
不过住进来后,齐见霞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闲,太无聊了……
在以前,她的心中只有剑,对于别的人和事极少关注,更何况这八竿子打不到的科举考试?
“我只是想看他能不能考中,是不是吹牛而已!”
“咦,那不是老覃?”
齐见霞目光一凝:“啧,自己不来看榜,只派个随从来,是自信呢?还是满不在乎?”
……
对于满怀期待的人来说,时间过得总是特别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时辰,考院大门缓缓打开,相关官吏鱼贯而出,随着一声锣鼓响,开始张榜。
这榜可不小,高约二尺,长达三丈多,一般地方根本贴不下。
严格来说,此榜并不算“金榜”,而唤作“贡榜”,下个月殿试后的榜才是真正的“金榜”。
但在流程上,只要考过了会试,殿试就是十拿九稳的,几乎不会落榜,差别的只是名次高低排列罢了。
因此,民间约定俗成,把会试的榜也唤作“金榜题名”了,叫着好听,有个“金”字,吉利好意头。
这榜还没有完全贴好,围着的众人就拼命垫高脚尖,伸长了脖子来看。
楼上的齐见霞目光如炬,只刹那间便捕捉到了那个名字,位列第二十三。
属于不错的排名了。
其实不管举子试还是会试,名次高低并没有实际意义,只有殿试的最终排名才具备意义和分量。
“嘿,真给他考中了,没想到还是个才子。”
齐见霞嘴角弯出一瓣很好看的笑容,有一种“愿望成真”的愉悦感,转身下楼,退房离开。
……
“第二十三位,中了,先生果真中了!”
差不多时候,老覃也看到了榜单上的名字,笑逐颜开。他没有马上走,而是继续扫着榜单,三、四百个名字不算少,但扫一遍下来,基本都有了印象。
然后才施展身法,走出人群。
“老覃,是老覃!”
有人大声喊道。
扭头去看,正见到小厮阿福和郭举子。他们来晚了,此时根本挤不进去看榜。
阿福迫不及待地问:“老覃,你看过榜了?”
老覃点头:“看了。”
阿福虽然着急帮自家少爷打听,但也懂得人情技巧,问:“你家公子考得怎么样?”
“中了,第二十三名。”
“恭喜恭喜!”
“陈兄果然才华横溢。”
阿福忍不住了:“老覃,你可见到我家少爷的名字?”
老覃摇摇头:“没见着,我先走了。”
郭远明的笑容顿时凝固,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阿福连忙宽慰道:“少爷莫急,可能是这老覃只看了前面的名字,根本没往后看。”
这是有可能的事,毕竟来看榜的,都是各家看各自,当看到了,自然就急着回去报喜,谁还管后面?
郭远明心中抱着侥幸,催促道:“那你快挤进去看个明白。”
……
却说老覃大踏步回到宅院,见先生正在喂马,立刻高声道:“恭喜先生高中了。”
陈有鸟一笑:“看来我运气不错。”
见到他波澜不惊的神态,老覃更是心悦神服,不过转念一想,高人风范,宠辱不惊,也许金榜题名,对于先生真不算什么,问道:“先生要如何庆祝?”
一般考子考中,势必各方报喜,前呼后拥的。但陈有鸟选择住在这边,平日没多少交际,如今怕是报喜的人都找不到地方。
陈有鸟笑答:“无需特别庆祝,买点好酒好肉即可。”
就听到门外有人长笑道:“好酒好肉如何够?”
笑声中,一人踏步入内。
陈有鸟看去,惊喜道:“赤阳师兄?”
来者正是赤阳生。
老覃不识得,可光看对方的相貌造型,就知道是一派高人了。
高人的圈子,结交的自然都是高人了。
赤阳生目光灼灼,仔细打量着陈有鸟:“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然说得对。”
陈有鸟说:“师兄过誉了。”
赤阳生拍了拍他肩膀:“我本以为你读书考功名,会耽误修行,现在看来,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我居然有点看不透你了。”
他并不清楚陈有鸟身上戴着玄武真壳。
陈有鸟回答:“也许是红尘历练,有助于心境打磨。”
“有道理。”
赤阳生深以为然。
随着天地灵气凋零,真功失传,道门修行越来越注重心境的概念了。但与其说是求新求变,不如说是不得已为之。从实转虚,往往会陷入“虚无缥缈”的尴尬境地。
赤阳生又道:“师弟,你金榜题名,可得好好贺一贺。走,我带你去喝酒。”
“好。”
陈有鸟没有多问,他知道赤阳生今天登门来,肯定有另外的事,不可能光是来祝贺的。
但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转身交代老覃几句,然后跟着赤阳生出门。
门外停着一辆灰色的马车,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当人坐进去后,才能发现车厢内别有天地,摆着矮桌,桌上有酒有肉,当然不是从市面上买来的那种,而是品质上佳的灵酒灵肉。
两人对面而坐,赤阳生做个手势:“陈师弟,请!”
“师兄,请!”
第两百一十五章:卧底
灵酒灵食在前,陈有鸟顾不得客气,大快朵颐,要好好吃一顿。
赤阳生看着,微微一笑:“师弟,此番你金榜题名,可有什么打算?”
陈有鸟回答:“会试考中,但最终名次结果得等到殿试后才见分晓。”
“不是说过了会试,殿试也十拿九稳的吗?”
“不错,除非出了极大的问题,否则都会榜上有名。然而会分成一甲二甲等,并按照名次来任用。”
一甲三名“进士及第”,那是铁打的翰林学士;二甲进士出身;到了三甲,只能被称为“同进士”了。
虽然名为“同”,实则“不同”,处境尴尬,等于备胎。
到了殿试阶段,名次上的差异才真正显露出来。
赤阳生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你金榜题名后,自是能做官的了。”
陈有鸟点点头:“天下偌大,朝廷官职数不胜数,做官,也不易。”
赤阳生望着他:“你可是后悔了?当初我便劝你重返崂山,逍遥修行,自由自在。”
陈有鸟似笑非笑:“敢问赤阳师兄,你现在逍遥自在否?”
赤阳生一愣,一时间竟不好回答。
自己逍遥吗?
的确比很多人都逍遥,可真正自在吗?却又未必,他本来闭关修炼,正在紧要关头,一道师门法旨传来,便要下山入京办事。
此件事情,还是他不怎么乐意的。
那又如何?
师命难违!
想了想,叹息一声:“天地就是一个大囚笼,身在其中,哪有完全的逍遥自在?”
陈有鸟一耸肩:“我倒是觉得,此心逍遥,此身则自在。”
“此心逍遥,此心则自在?”
赤阳生咀嚼着这话,眼神明亮:“师弟的心境果然打磨到家了,在这方面,我不如你。来,敬你一杯。”
陈有鸟打趣道:“一杯怎么够?起码三杯。”
赤阳生哈哈一笑:“没问题,今日请你上车,吃的喝的,管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不能当饭吃,何况这等品质上佳的灵酒灵食,莫说价格肯定高昂,甚至有钱都难买得到。
一顿风卷残云,终于吃饱喝足。
马车依旧在慢慢走着,感觉在城中绕圈子,并没有去哪个目标地点的打算。
陈有鸟满足地道:“俗话有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我现在吃完喝完,师兄有事请说。”
赤阳生眼眸精光一闪:“陈师弟果然爽快,我便开门见山了。你考得功名,当进入官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道庭方面,想要把你培养起来,日后青云直上,甚至入阁为相。”
他说的“培养”,实则便是“扶植”的意思,说难听点,唤作“卧底”、“间谍”、“二五仔”。
陈有鸟手指摸了摸下巴,苦笑道:“道庭可太看得起我了,我虽然侥幸一路考中,但踏入仕途,又是另一番局面。再说了,我为在籍道者,朝廷那边岂会不调查清楚?光这一点,便触犯忌讳,难以被重用。”
赤阳生笑道:“这点你放心,道庭会以‘贪恋富贵,荒废道行’的名义将你开除。”
听到这话,陈有鸟莫名感到熟悉,这是典型的无间警匪片套路呀。
“这样朝廷就会信了?”
“第一,你与道庭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深;第二:你的言行举止更像个读书人,而非修行者;另外,朝廷方面肯定会对你进行考核之类,到时候你表现优秀,又有人大力推荐的话,自然就能上去了。”
陈有鸟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可以推测得知,道庭在朝廷安插的人手不会少。
不管什么位面,当涉及权力争斗,阴谋诡计这些永远都不会缺席。
陈有鸟问:“我被开除道籍,也就是说不能再当云山观的观主了?”
赤阳生笑道:“以你现在的身份,还当那小道观的观主有甚意思?而且你放心,你的宗族在海岱郡会获得道庭的大力支持,甚至可能成为名门大族。”
其实陈有鸟现在,的确不怎么在意当不当观主了,对于宗族也没甚感情,但不管怎么说,族中还有王伯他们在,差点忘了某个漂流在外生死未卜的父亲。
沉吟片刻,又问:“如此一来,我是否得经常向道庭汇报?又或者,是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任务要完成?”
赤阳生一摆手:“你想多了,道庭对你寄予厚望,况且你正年轻,前程远大,不急在一时。因此,现在道庭交给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升官发财,其他一概不用理会。”
陈有鸟:“……”
想来也是,他刚从道庭转向朝廷,属于新丁一个,就算做官,又能做到什么大官去?对朝廷的影响微乎其微,更别说能窃取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
他眨了眨眼睛:“道庭就不怕我在红尘打滚,荣华富贵,享受惯了,就此变节?”
赤阳生双臂抱胸:“怕,所以你得发一个太上誓愿,一旦违背,将身死道消。”
陈有鸟双眸一缩:“如果我不发呢?”
赤阳生叹口气:“陈师弟,道庭派我来,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与你有着情分,能好好说话,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陈有鸟微微低头下去:“我明白了,道庭能让我青云直上,也能让我跌落污泥,死无葬身之地。”
赤阳生沉声道:“陈师弟,你刚才说了,此心逍遥,此身则自在。你本是修行者,怎会迷恋人间富贵?那些都是浮云,毫无意义。所以帮助道庭,对抗朝廷,此乃吾辈道义所在。”
陈有鸟笑了:“师兄说得对,好,我发太上宏愿。可是,我该怎么发誓?”
赤阳生早有准备地拿出一面青铜镜子:“很简单,你照着镜子,然后把一缕精血涂抹上去,念好誓词,即可完成。”
在此之前,陈有鸟曾多次听闻“太上誓愿”,但真正发誓,却是第一次。
当誓愿生成,他立刻感受到了元神异样,仿佛被套上了一层东西,模模糊糊的。
赤阳生收好铜镜:“师弟,其实这太上誓愿非常宽松,只要不背叛道门即可,平常时候,毫无影响。”
陈有鸟问:“那师兄你?”
“我当然也发了,只要是道场的亲传弟子,人人不可豁免。太上誓愿绝非束缚,而是一种资格,一种荣耀,下面多少弟子想要获得发誓的机会而不可得呢。”
赤阳生朗声道。
其所言不虚,对于忠于道门的弟子来说,誓愿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想要欺师灭祖的,则是另一回事了。
赤阳生又道:“其实我挺羡慕师弟的。”
“哦,为何?”
“上面说了,只要你做得好,立下大功,即可获得龙虎天丹,还有炼神级真功。啧啧,这可是成就真人的法门所在呀。”
陈有鸟心里腹诽:画饼谁不会?口中笑道:“立大功恐怕需要好些年,现在能否先赐下点好处?”
赤阳生笑骂道:“车上这顿吃喝,还不够好的?”
“若是别人来找我,就差不多了。可师兄你亲自来,咱们久别重逢,总得给些见面礼。”
“好说,这叠符纸,还有这支符笔,便都送给你了。”
“多谢师兄。”
赤阳生道:“师弟,事情就这样,我不送你回去了,以免招惹怀疑,你在这里下车吧。”
“好的。”
陈有鸟下得车来,发现自己在一片偏僻的街巷处。目送马车离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嘴里喃喃道:“只需要升官发财吗?太便宜我了……”
第两百一十六章:贺礼
会试开榜,有人欢喜有人忧,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金榜题名者欢天喜地,应酬众多,高朋满座;名落孙山的失魂落魄,收拾行装,陆续离开京城,回家去了。
“少爷,咱们身上一文钱都没得了,可如何是好?”
小厮阿福哭丧着脸。
郭远明脸色更难看,但不是为钱愁的,他还没有从落榜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出发前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的灰头土脸,回去之后,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外面店小二又来催了,让他们赶紧搬出去,不搬的话也可以,但得交钱。
被催得急了,郭远明怒道:“尔等休要狗眼看人低,我好歹是个举子。”
店小二嗤笑一声:“举子又如何?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官宦满街,区区一举子算得什么?最后给你们一个时辰,再不搬,我叫人来帮你搬。”
听到“京城”二字,郭举子顿时没脾气了。本就出身寒门,底气不足,在这寿安城中,更支棱不起来。
那只能搬吧。
可搬出去后,也没钱去投宿别处,只得沦落街头了。
他们之所以弄得如此狼狈,根子在郭远明身上,前一阵子花费得太厉害,不但把回家的路费给透支完了,还找人借了不少。现在再想去借,可就无人愿意给了。
说来说去,还是失手落榜的缘故,若是考上了,何至于此?
至于为什么会发挥不好,与荒庙的荒唐事脱不开关系。
“妖孽误我!”
郭远明恨声骂道,开始懊悔当夜没有把那黄皮子千刀万剐,而是入土为安了。
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阿福道:“少爷,为今之计,只有去找那陈公子了。”
“找他有用?”
“我看陈公子出身不俗,性子爽快,求他帮忙,应该不会拒绝。”
想到陈有鸟,郭远明情绪复杂:对方弱冠之年中举,已经属于天纵之资,没想到次年又金榜题名,一路顺风顺水,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
毫无疑问,这般人物将前程似锦,不可估量。
陈有鸟身上还笼罩着一层十分神秘的色彩,叫人琢磨不透。
他迟疑说道:“陈兄考中,我却落榜,境况天差地别……再说了,我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找?”
阿福道:“之前陈公子估计是为了静心温习,这才躲起来。而今考中,自然无需隐藏。”
“那好吧。”
郭远明答应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说“出门靠朋友”,他与陈有鸟之间固然谈不上朋友,但同桌共饮过,总算是有一两分交情的。
……
陈有鸟回到宅院,见老覃站在门外,频频张望的模样。
“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啦?”
老覃低声道:“有人送了一辆马车过来。”
陈有鸟一怔:“送马车?”
老覃反应过来,自己讲述有误,忙道:“应该是一马车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送来的人正在里面,说要亲自交给你,神神秘秘的,不像善类。”
陈有鸟“哦”了声,迈步进去,果然见到一辆宽大的马车,还有马车边上站着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
似曾相识!
不是同一个人,但是那种冷漠如石头的气质几乎一模一样。
“拜见陈公子。”
汉子踏步上前,恭敬行礼。
陈有鸟问:“你是胡学弟的人?”
“是,我家公子恭贺陈公子会试高中,金榜题名。”
“多谢了。”
黑衣汉子解下背着的一个包袱,双手捧着,递交过来。
陈有鸟接过,并不重的样子,看形体也不规则,不是匣子之类。
“那小的告退。”
说毕,黑衣汉子躬身离开,走出了宅院。
老覃在旁边听着,明白过来,原来是那位胡公子送来的贺礼。一车满载,够大手笔了,就不知送的什么。
陈有鸟叫道:“老覃,你站着作甚?拿东西呀。”
老覃一愣:“我可以拿吗?”
他下意识觉得,贺礼用马车装着,口口声声要亲手交给陈有鸟才行,恐怕是了不得的好东西,而或涉及某些私隐,不会给别人经手的,是以站着不动。
陈有鸟笑道:“你不来帮忙,难道都要我搬?”
老覃暗叫一声“惭愧”,赶紧过来。
这辆马车一看便知造工精良,非同凡可,至于拉车的健马,更是十分彪悍精神,属于千里良驹。
看着这马,老覃心想:“原来的那匹马可以卖掉了……”
别说车里装载的东西,便是马车本身,就是颇为贵重的贺礼了。
打开车帘子,见到了真正的贺礼,一口长条木箱子,箱子侧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只半人高的圆肚坛子。
这样的坛子,一看便是用来酿酒装酒的。只是坛口被封得密密实实,丝毫气味漏不出来。
想必是难得一饮的好酒。
老覃连忙上车,开始搬运,把木箱和酒坛搬进屋里。
陈有鸟则拿着包袱进房,打开,见里面的居然是一只淡青色的葫芦,不大,看起来平平无奇,论起卖相,可能还比不过他身边带着的那口青城不老藤结出的葫芦。
但一些东西,绝非品相所能表现得出来的。
包袱中还有一封信笺,看过之后,陈有鸟立刻明白了。
葫芦有个相当得体的名字,唤作“无尽葫芦”,是一件法器,被精心炼制过,里面阵法运转,生成一个小秘境,能装纳无尽的酒水。
主要是装酒,并不具备其他攻伐防御的功能。
但对于爱酒的人而言,这东西十分实用,省却许多麻烦。
有了无尽葫芦,原先的那个葫芦可以淘汰了。其实那葫芦主要用来装药,蕴藏药性,但毕竟是藤蔓结出的果实,不是真正的法器,随着使用磨损,慢慢会变成一般的葫芦。
无尽葫芦只是胡子宁送来的贺礼之一,那三坛百年神骨灵酒,还有上百斤的精猛妖兽肉更是好东西。
这份贺礼,胡子宁着实花了心思,更是舍得拿出手。
第一次是《崂山通真道经》;这一次又是价值连城的食材药酒……
仅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吗?
难不成他真想睡我?
想到那,陈有鸟不禁打个冷颤,连忙把这杂念抛开,走出去,将替换下来的葫芦送给老覃。
老覃惊喜交集:“先生,你真得送给我了?”
陈有鸟道:“我有更好的了……不过,屋内这些酒,你暂且喝不得。”
是真喝不得,百年神骨灵酒绝非一般的药酒,酒水里蕴含的灵气惊人,即使老覃是一流武者,喝了的话也会承受不住,灵酒变毒酒,经脉气血爆裂而死。
妖兽精肉也差不多的道理。
不过注意的话,稀释过,尝上一点点,倒是可以的。但那般做法,不但味道变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纯属浪费。
老覃退下后,陈有鸟开始启坛装酒。
祭练飞剑,他亏耗得厉害,赤阳师兄的那一顿,只是解解馋,后面还需源源不断地进补。另外,还有画眉呢。
画眉一定很喜欢喝这个酒!
第两百一十七章:收留与幕僚
会试尘埃落定,落榜的打道回府;考中的开始收心,准备迎接下个月举行的殿试。
殿试至关重要,关乎仕途升迁,主要考的是时策问,而非官文。
那可是圣上亲自出题,然后考子进行回答,虽然圣上不一定会现身露脸,但这样的规格形式,已经代表了圣恩。
陈有鸟倒没有温习经义那些,日常功课,练的是剑,间或画些符。
从赤阳师兄那获得了高品质的符纸材料等,正好用来画符,以备不时之需。
在画符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自从金榜题名后,元神受到的压抑减轻了不少,没有刚入京时那般的重压感了。
这正是科举功名的作用。
如果说道法元神与人道皇权是对立的存在,那么获得了高等的科举功名后,当人道皇权镇压而来,却会发现这是“自己人”,从而忽略过去。
相当有意思。
陈有鸟并非是欺骗了人道皇权,他的功名是自己实打实考下来的。
原本科举功名与道法元神存在特性上的矛盾冲突,可因为《文心雕龙》的存在,把两者中和,从而达到了某种平衡。
这种情况很特殊,也很罕见。
所以道庭高层关注到了,要发展陈有鸟做卧底,不是普通的间谍,而是要埋得很深的一枚棋子。
但陈有鸟并不愿意做什么棋子,从始至终,他想做的都是破局。
练剑、画符、还写了几首文气浓郁的诗词。
科举主流,诗词为小道,不过近年来,随着王朝鼎盛,诗词渐渐也流行起来了。
诗社,文会等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谈诗论词,热度大增。
当初在海岱郡,孟夫子便想让陈有鸟走这一条路,在文坛上崭露头角,成为诗词大家。
然而陈有鸟有自知之明,他是“拿来主义者”,不具备普适性。况且,他的诗词笔墨之所以能得到胡子宁画眉等人的喜爱,字句的含义意境倒在其次,关键是字里行间有无蕴含文气。
文气,对于陈有鸟来说,是可控因素。
现在写的这几幅,正是准备回礼给胡子宁的。人情往来,总不能干占便宜。
不过他不知道胡子宁家在哪里,派老覃出去打听,也没找到,倒是听到了不少消息回来。
例如前些时日两大藩国使者入京议和……
又例如城中传出了不少诡异怪事,以及各种童谣谶言等。
陈有鸟触感敏锐,立刻捕获到了其中的玄机:有人不希望两大藩国与朝廷议和,要挑起战争。
战争,从来都不是文雅的事。
陈有鸟顿时想起在鲁云郡听到的民间议论,其实那边的不少老百姓,也不希望开战,生怕会被祸及池鱼。
总而言之,其中牵涉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了。
他随即又想到齐见霞赤阳生等人都来到了京城,真是风云际会呀。
那些童谣谶言只是开胃菜而已,后面肯定有大事发生。
“真是全赶上了!”
陈有鸟叹了一声。
“先生!”
老覃大步走来。
陈有鸟问:“可是打听到了?”
老覃摇头:“没有,我进不去皇城。不过在外面,我又遇到了郭举子主仆。”
“哦,他们还没有离开京城吗?”
陈有鸟觉得奇怪。
老覃嘴一撇:“大概是没有盘缠路费了,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流落街头,蓬头垢面的,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这下陈有鸟真觉得吃惊了:“好歹他也是个举人,何至于此?”
老覃:“……”
他却觉得正常,这儿可是京城,区区一个举人算得什么?莫说郭远明,他堂堂剑痴都谋生无门,生活无着落,饿了好几天。
老覃又道:“我听到他们在打听先生,也许是想来求助的。但我没有现身,先回来禀告,请先生定夺。”
陈有鸟沉吟片刻:“毕竟相识一场,也吃了他些酒菜,便请他过来吧。”
“好。”
老覃应命出去,约摸半刻钟后,带着郭远明和阿福回来了。
见到陈有鸟,郭远明像是见到了救星,竟噗通一下跪拜在地,哭道:“陈兄!”
陈有鸟把他扶住:“郭兄何须行此大礼?”
郭远明哽咽道:“惭愧呀。”
这几天的日子,落魄流离,饱受白眼冷嘲,真是不堪回首,深切体会到了“京城居不易”的含义。
看他狼狈的模样,陈有鸟不好多问,其实也猜得出来:举子功名,在地方上或许好使,但到了京城,着实上不得台面。如果没有亲朋救济,又缺乏谋生技能的话,从举子沦落成乞丐,就是饿几顿的事。
于是开口问道:“郭兄,你有什么打算?”
在最初出来的时候,郭远明还是讲面子的,并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面对陈有鸟时该如何措辞借钱。然而当接连几天找不着人,吃上顿没下顿,甚至不得不捡东西充饥后,什么廉耻体面统统抛之脑后:“陈兄,实不相瞒,我已经走投无路,只求你救助一二。”
陈有鸟又问:“你还没吃饭吧。”
“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
郭远明也摊开了,刚才跪拜,一半的原因却是饿着的,浑身没了力气。
陈有鸟吩咐道:“老覃,你先带郭举子他们出去吃饭。”
“好的。”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再回来时,郭远明明显有了精神,再三作揖道谢。
陈有鸟笑道:“上次你请我吃饭,现在我请你,礼尚往来也,至于盘缠路费也无需担心。”
郭远明目光闪动,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有鸟看到眼里:“郭兄有话,尽管说便是。”
郭远明一咬牙:“如今陈兄高中,春风得意,只需过了殿试,即可成为朝廷命官,走马上任。”
“所以呢?”
“我看陈兄身边,或许正缺人用,我斗胆恳请陈兄收留,当个幕僚。”
陈有鸟听明白了,疑问:“你正值壮年,不打算继续考了?”
郭远明回答:“下届会试,得在三年以后。我跟随在陈兄身边,不但能读书,也能增长见识。”
他确实没脸灰溜溜地回家;而且当幕僚与下届会试并不冲突,可能还大有帮助;最主要的,他十分看好陈有鸟的潜力和前程,既然当不成“同年”,当个幕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结交了情分。
这个主意,是刚才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之所以选择在殿试前表态,也是为了表示自己跟随的忠心态度,毕竟殿试存在“同进士”的风险。
陈有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确定要来当我的幕僚?这个位置可不好坐。”
郭远明慨然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旁边老覃忍不住鼓起了眼睛:这厮不但来抢先生身边的位子,连誓词都抢了,果然是可恶的读书人。
陈有鸟道:“我的确需要用人,这样吧,你先住下来,等我殿试后再做安排。”
“但听吩咐。”
定了名分,郭远明不敢再叫“陈兄”了,不过“先生”,而或“公子”等称呼皆不合适,要等陈有鸟正式出仕为官,到时唤作“大人”才对。
宅院不够地方住,陈有鸟直接打发郭远明主仆去住附近的客栈。
对此两人自无意见,高兴得不行,从沦落街头为丐,到如今有吃有喝有地方住,简直像做了场梦,屁颠屁颠地跟着老覃去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鱼腹传信
鸿胪寺,大胤王朝接待外宾的机关要地,伏猛国与中山国的使者团便入驻于此。他们进京多日,仍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只与礼部的相关官员谈过两回。
伏猛国使者团率队的名叫“黄云单”,身高七尺有余,长得极为彪悍。
藩国为世家传承,十分讲究血脉辈分,排字论辈。“黄”是伏猛国的国姓,族谱序列共有四个,分别为:神、飞、云、行。
都说千年世家,却只得四个字牌辈序,也不知道怎么安排得下。
相比之下,中山国国姓为“狄”,字牌辈序要多得多,非其族者,根本弄不清楚序列是怎么样的。
这次中山国使者团率队的名叫“狄林义”,身体瘦削,脸型狭长,一对三角眼,目光阴冷。
是夜,黄云单与狄林义坐在屋内饮酒议事。
瞧着桌上一盘盘或炸或炒或烤熟的大块肉食,狄林义却提不起胃口,郁闷地道:“天天吃这些,嘴巴快要淡出鸟来。”
黄云单道:“国主让我们入乡随俗,不能在京中饮血,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忍忍吧,肉不好吃,就喝酒。”
狄林义嚷道:“那么多天了,正明帝还不接见我们,这算什么意思?要谈早点谈,不谈就明说。大不了一拍两散,两军开打,谁怕谁?”
黄云单道:“狄老弟,今时不同往日,真打起来对谁都不好,反而让人渔翁得利。把我们晾在这里,不外乎想杀一杀锐气,好狮子开大口。”
狄林义冷哼道:“真当我们是软柿子随意拿捏了?”
“反正能答应的且答应,不能答应的嘛……走着瞧。”
黄云单把酒一饮而尽:“对了,近日京城传言四起,都是冲咱们来的,要小心注意些。”
狄林义满不在乎:“我倒希望他们快点来,正好杀几个,闻闻血腥味过下瘾。”
黄云单板着脸:“莫要大意了,这里可是京城。另外,那件事情得抓紧时间打听清楚。”
狄林义目光凶狠:“我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
京城的夜,分外深沉。
一间密室中点着油灯,罗云问道:“老张,可打听清楚了?”
张向阳回答:“皇帝快要接见他们了,我们就在这两天内动手。”
罗云疑问:“直接杀进鸿胪寺?”
“呵,想什么呢?那岂不是直接撕破脸皮了?要等他们出来,然后再在路上进行袭击。”
“可他们什么时候出来?要是一直躲在鸿胪寺里,岂不是干瞪眼?”
张向阳微微一笑:“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出来的。”
……
紫宁府,灯火璀璨,映照得愈发富丽堂皇。
这座位于皇城里的府邸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去年换了主人后,重新装修,然后挂上了新的牌匾。
作为府中新主,胡子宁自从进京入住后,一向深居简出,很少露脸。上次去陈有鸟所在的小宅院,是其仅有的几次外出之一。
呆在府上,如同笼中鸟,胡子宁颇觉郁闷和无聊。间或看书写字,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垂钓。
府中庭院,有活水注入,形成荷塘,塘内有鱼。
今天午间,胡子宁钓到了一尾怪鱼,剖开之后,在鱼腹中翻出一卷纸。
这竟是一封密信!
常言道“鸿雁传书”,这次遇到的,居然是鱼腹传书。
胡子宁冰雪聪明,很快猜到此事与府上的人员脱不开关系。
紫宁府上下有各种人员一百多人,杂役、奴仆、丫鬟、管事,以及守卫兵甲等。
在其中,真正是胡子宁带来的心腹只有十几个。别的人,大都是从皇宫派来听从调遣的。
皇宫是什么地方?
都说市井间鱼龙混杂,但比起混乱腌臜,皇宫才是天下间第一等,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
从宫里出来的人就没一个干净的,而且他们的背景成分极为复杂,可能是忠于皇帝的,可能是忠于某位娘娘的,还有可能是外面放进宫内的……
总而言之,不可信。
身边被安插了耳目探子,胡子宁早有预料,看过密信,冷笑不已。
这件事他不打算和心腹嬷嬷们商量,不是信不过,而是某些时候考虑太多,顾忌太多,活得忒无趣了。
便说前几天给陈有鸟送贺礼,老嬷嬷就很不同意,一来觉得太张扬;二来更是心疼,舍不得。
三大坛百年神骨灵酒,加上百斤精猛妖兽好肉,这是什么概念?
对于现在的紫宁府来说,已经是动家底的了。
陈有鸟何德何能,值得下这么大的本钱?
但胡子宁直接一句话:“我愿意送给学长,你们管不着。”
几位老嬷嬷简直要抓狂,她们无法违逆公子的意愿,却想去把陈有鸟炖了吃掉。
当然,也就想想而已。
有嬷嬷进言:“公子,你送那么多东西给他,应该要几篇锦绣文章,或者金玉诗词回来。”
胡子宁眉头一挑:“那样的话,可就不是贺礼,而是一场交易了,我讨厌交易。”
得,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总不能当面斥责自家公子败家,想法太天真。
说也奇怪,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众人都一清二楚,为何在这事上失了理智?
明面上的救命之恩勉强能说得过去,可暗地里,也可能发生了某些本不该有的事情。
那隶属禁忌!
当想到公子将要面临的命运,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权当是由着胡子宁任性一把。
胡子宁下了决定,对跟随身边的老嬷嬷道:“明天,我去和觉宫上香祈福。”
老嬷嬷一惊:“上香祈福?”
心里觉得奇怪,毕竟公子从来不信这个的。
胡子宁淡然道:“那里不是很出名吗?据说极为灵验……呵呵,主要是我呆得烦闷了,想出去走走。”
听到后面那句,老嬷嬷明白了,这才是公子的本意,所谓上香祈福,托词而已。不过也好,总比去找陈学长好。
不对,莫非公子与陈有鸟私底下约好到和觉宫见面?
以公子的性子,这样的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只一瞬间,老嬷嬷内心戏就演绎出几番场景,打定主意,明天定要跟在胡子宁身边严防死守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演戏
今天风和日丽。
和觉宫人群熙攘,都是来上香祈福的达官贵人。此等地方,平头百姓根本进不来。
胡子宁金冠束发,风度翩翩,刚一出现,立刻引来众多注视的目光。那些千金闺秀,以及郡主等忍不住纷纷打听起来。
美,总能引人入胜,不分男女。
胡子宁五官如雕塑,更有着一种魅惑的气质,一笑一颦间,使人意乱情迷。
被他瞥上一眼,女子们顿时心中如小鹿乱撞,犯了花痴。
老嬷嬷察觉到了异样,急忙低声道:“公子,你注意点,莫要招惹麻烦。”
胡子宁晒然道:“怕什么?我又不喜欢女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子,可她们喜欢你呀。这么多女子,若是全部起了相思病,可就乱套了。万一惹恼宫里,让你提前入宫,可如何是好?”
老嬷嬷很懂得自家公子的性子喜恶,胡子宁并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得相思病,只要自己开心便好,不过他一定不愿意入宫。
胡子宁哼一声,面容神态一变,换脸似的,给人的感觉顿时不同。虽然看起来依然俊美,可没有了那种魅惑众生的魅力。
老嬷嬷松了口气,左顾右盼,看陈有鸟躲在哪里。但令她疑惑的是,直到胡子宁烧好香,祈完福,仍不见陈有鸟现身。
由头至尾很顺利,好像胡子宁真得只是出来烧香祈福顺便散心解闷一般。
“没意思,回去吧。”
胡子宁吩咐道。
“好嘞。”
老嬷嬷赶紧答应,无事发生最好。
出到外面,上了马车,往紫宁府走。
当经过一片空旷的街区时,老嬷嬷蓦然脸色一变,喝道:“什么人!”
但见两道飘逸的身影从屋顶上掠出,如同大鹏展翅直扑而下。
这两人脸上戴着色彩斑驳的鬼面具,露出的眼眸精光闪烁。
老嬷嬷口中叫道:“公子先走!”
自己迎面而上,以一敌二。
胡子宁听了她的话,从车厢里窜出,往胡同处急奔而去。
唰!
没想到那边早潜藏着一人,同样戴着彩绘鬼面具,猛地杀出。
胡子宁差点挨了一刀,堪堪躲过,不敢恋战,继续遁逃。
老嬷嬷见着,心中大急,无奈根本脱不开身。
两名鬼面杀手的目标明显不在老嬷嬷身上,缠斗一会,使个虚招,随即一人一边掠上屋顶,转瞬跑得没影。
老嬷嬷哪里顾得去追?直接朝着胡子宁离开的方向赶去,可找出去好远,却无发现。她一咬牙,急忙返回紫宁府:“公子可回来了?”
“没有呀,他不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吗?”
闻言,老嬷嬷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是什么人竟敢在和觉宫附近埋伏袭击?
是藩国的妖人?
还是宫里的?
正明帝要胡子宁入宫,但皇后等好几位贵人却另有意见,极力阻挠……
也正因为如此,胡子宁才得以留在外面,否则的话,早被征召入宫了。
潜在的敌人太多,难以分辨得清楚。而刚才交手,对方明显有所隐藏,所以瞧不出来路。
老嬷嬷越想越乱,公子身上可还带着伤,遇上“非人”级的高手,很难敌得过。
“快,我们全部出去找!”
“可否禀告宫里?”
“暂且不用,先发散人手去救公子再说。”
四个老嬷嬷,再加上十多名精锐死士,这已经是府上所有的底气了。
等于倾巢而出。
然而他们并没找到胡子宁,只发现两处打斗痕迹,看方向,是朝着外面去的。
越到外面,越难寻觅行踪。
老嬷嬷内心却产生了新的狐疑:公子是不敌被擒了吗?可看着不太像……
难道说这是公子与人合计,故意演出的一场戏?
简直胡闹!
老嬷嬷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赶紧叫其他伙伴先回去,免得闹大了不可收拾,她自己则直奔内城,来到考院那边的宅院,大力推门闯了进去。
老覃正在院中练剑,被吓一跳,转头见到对方,认了出来,忙问:“什么事?”
老嬷嬷不回答,大步往里闯。
见其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先生可正在里面画符,不能受人干扰打断,老覃连忙仗剑拦住,叫道:“快停步,否则我不客气了。”
老嬷嬷冷笑道:“就凭你也想挡我?”
老覃一咬牙,长剑刺出,犹如蛇信吞吐,难以捉摸。
老嬷嬷眼光一扫:“有点意思,但差了意思。”
伸手一抓。
她五指好像是枯干的藤蔓,一根根皮包骨。
可落在老覃眼里,五指竟如一张大网,张合之间,无处遁逃。他大吼一声,剑光迸射,施展出自己最强的一剑。
老嬷嬷落下的五指中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合,然后一弹,铿的,把老覃刺来的铁剑弹飞。
老覃受到一股巨力拉扯,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个陀螺,有种找不到北的眩晕感。好在的是,他并没有被对方一爪拿住。
咿呀一响,内屋大门打开,陈有鸟走了出来,目光冷然。
老嬷嬷不再理会老覃,迈步上前:“我家公子呢?”
陈有鸟打量她一眼:“你是胡学弟家里的人?”
顿时想起在海岱郡的那个老嬷嬷,两者无论相貌还是身形,足有七、八成相似,不知是双胞胎还是什么的。
老嬷嬷喝道:“别跟老身装糊涂。”
陈有鸟惊诧道:“老前辈,我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胡学弟怎么啦?”
老嬷嬷瞧他神色不似作伪,口中道:“我要进去看看。”
“请!”
陈有鸟很大方地让开了。
屋子就这么大,家私摆设也简单,一目了然。
老嬷嬷走一圈找不到人,很快明悟过来:即使此事与陈有鸟有关,自家公子怎会那么蠢藏在此地?
陈有鸟问:“老前辈,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吗?”
老嬷嬷略一迟疑,终是把事情经过说了。
陈有鸟认真地听着,问:“你怀疑胡学弟是与人合计,故意演这么一出?”
“不错,皆因疑点重重,而且以公子的本事,不至于如此轻易便被人拿住。她如果负伤逃跑,也会沿途留下独有的标记,以便让我们寻找。”
陈有鸟面色古怪:“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老嬷嬷懒得跟他解释,说道:“总之一句话,陈相公若是碰见我家公子,请告诉他尽快回来。”
说罢,转身径直走了。
目送其背影,陈有鸟喃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回想起和胡子宁接触时的感觉,这位学弟确实心事重重的模样,至于性子,那叫一个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
要是老嬷嬷所言不虚,那整件事里,胡子宁像极了闹脾气要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反正绝不是省油的灯。
他没出事倒好,免得担心。
老覃去捡起地上的铁剑,见一大截剑身被弹得弯曲了,又是心疼,又觉惭愧。
同为随从,自己竟不是一合之敌,差距太大了,丢了先生的面皮。
陈有鸟笑道:“老覃,下次我再送一柄好剑给你。”
老覃道:“先生,我是不是很没用?”
陈有鸟一摆手:“没有的事,胡学弟身边的人都是极厉害的高手,便是我来,也未必打得过。”
老覃略感到好受些,不过对于陈有鸟的话,那绝对是自谦的说法。
先生是真正的高人,怎会打不过一个老嬷嬷?
第两百二十章:君臣
神禁城,道法隔绝,鬼神不侵。
御书房。
这是正明帝最喜欢呆的地方。
屋子甚大,四面靠墙处一排排的高大书架子,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
东南朝向安置一张足有三丈长的巨大书桌。
此时正明帝便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一份密折在慢慢看着。
桌上,类似这样的密折还有很多,一份份叠放得整整齐齐。
正明帝身材高大,一双丹凤眼,有神武之气,他正值壮年,是人生中精力最为旺盛的时期。
一名老太监放轻脚步走进来,手里端个玉盘,盘上放着一份密折。
正明帝淡然问:“刚发生的?”
老太监连忙回答:“是胡贵人的事。”
“我看看。”
打开密折,仔细审阅。
看完,正明帝又问:“所以,现在还没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老太监道:“事发突然,大内那边已经开始做事了。”
正明帝把密折放到一边,说起别的事:“朕不见藩国使者了,你传旨给内阁,让老首辅全权负责,他懂得怎么做。”
“奴婢明白。”
老太监退了出去,由始至终,他都没敢真正抬头起来过,腰一直是弓着的。
……
宫内的旨意传讯自有一套程序,不用多久,皇帝的口谕传达到老首辅程建毅那里。
程首辅是两朝元老。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历经两朝不倒,其资历能力足见一斑。
正明帝的口谕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老首辅的信任和默契:
“全权负责。”
“他懂得怎么做……”
程建毅在正明帝身边做了十多年的首辅,他当然明白今上的抱负。
正明帝不仅要当明君,更渴望当大帝。
何谓“大帝?”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而今王朝国力鼎盛,万民归心,在文治方面已经做得相当出色,只差“武功”了。
然而“武功”乃国家重事,必须慎之又慎,毕竟每一场战争都免不了劳民伤财,处理不好的话,会演变成“穷兵黩武”,甚至埋下覆国之祸。
站在程建毅的立场,他并不主张对藩国直接出兵。
藩国立国千年,根深蒂固,打起来的话,即使大胤王朝能取胜,也绝不会轻松。
既然如此,不如等上一等,再伺机而动。
程建毅这个“等”的策略主张获得了不错的效果:伏猛国与中山国联手,把青丘国灭了。
虽然一直以来青丘国与王朝比较亲近,但藩国就是藩国,灭了一个,王朝便少一份麻烦。
更重要的是,此事影响深远,一下子撬动局势,使得王朝获得名分大义,掌握了主动权。否则的话,伏猛与中山两国怎会派出使者团进京议和?
时至今日,程建毅仍希望皇帝再等等,不要急着妄动刀兵:先削藩,再灭藩,最为省力气。
他一直在等待皇帝拍板,现在,终于等来了这份口谕。美中不足的是,正明帝始终不肯接见藩国使者,若亲自出面,那安抚效果肯定会好很多。
不过得了口谕,程建毅就能放手开干,实施自己的削藩战略措施了。
正明帝要当“大帝”,他程首辅同样有着远大抱负,想当个名垂青史的统一功臣!
……
京城真得很大,大城套着小城,大街连着小巷,一区挨着一区,层层叠叠,一望不到头。
陈有鸟甚至萌生出置身在另一个云梦大泽的感觉,大泽里的全是水,而京城里,到处都是人。
人潮人海!
他到底有些担心胡子宁,于是走出宅院,四下走走,其实算不上找人。
没有目的,没有线索,如同大海捞针,怎么找?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皇城附近。顾名思义,皇城是皇亲国戚们的聚居地,诸如亲王、郡王、公主等,还有内阁的几名大员也被恩准破格能住在皇城里头。
至于别的人就没有资格了。
陈有鸟虽然考过了会试,但以他的身份,非宣召根本进不去。
除非采用某些特殊的手段潜入,可若是被发现,将被视作刺客,下场不言而喻。
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他的身边。
陈有鸟抬头看去,见到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英气飒爽的玉颜:“上车!”
语气似乎有些冷峻。
陈有鸟迈步上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齐见霞一袭紫衣,衬得气质飘逸,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到处走走。”
“所以走到皇城来了?你是不是想飞进去?”
陈有鸟看着她:“齐师姐,我可不会飞。”
齐见霞哼一声:“你是来找你的胡学弟的吧?”
陈有鸟双眸一缩,从她的这句话里捕获到了不少信息。
听得齐见霞又道:“他没事,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如此说来,你知道他在哪?又或者说,与他合计演戏的,就是你?”
齐见霞冷笑:“我才没那么无聊,实话和你说吧,是张师兄他们。”
陈有鸟眨了眨眼睛,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见霞突然问:“赤阳生找过你了?”
陈有鸟点点头,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也隐瞒不了。
“所以你也发了太上誓愿?”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齐见霞嫣然一笑:“那挺好,我们终于算是自己人了。”
陈有鸟随着她的话头:“既然是自己人,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
齐见霞回绝得干脆:“第一,你的身份不同,不该掺和进来;第二,你的胡学弟是主谋之一,有机会的话你直接问他去。”
陈有鸟听得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这件事的确与他没多少关系,不带玩就不带玩,横竖没损失,别冒冒失失地插一脚,反惹了一身腥。只要确定了胡子宁不是被劫持,没有出事,那就好。
齐见霞笑吟吟道:“你回去吧,安心读书,温习功课,准备下一次考试。嗯,我看日子,似乎快要开考了。所以这段时日莫要乱跑,京中很快有大事发生。”
陈有鸟咀嚼着“大事”二字,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懒得去想了。
马车停住,下得车来,发现已经回到了考院附近。
“陈师弟,祝你金榜题名!”
齐见霞朝他挥一挥手,马车驶动,很快远去。
第两百二十一章:大事件
当陈有鸟听闻到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该消息是老覃在外面打听到的,其俨然已经成为陈有鸟的耳目,负责外出游走,只要听到有趣,或者有价值的事情,便回来禀告。
“两大藩国使者团在前往礼部会谈的路上遭遇突袭,中山国使者狄林义身受重伤……”
“在双方激斗之际,藩国使者团中有多位成员发生异变,浑身长毛,口中生出獠牙……”
“四周有百姓见状,惊恐万分,顿时想起前些时日流传开来的几则童谣谶言……”
“虎狼入京,帝星不明,百姓人家闻血腥……”
“与虎谋皮,人皮灯笼天上飘!”
……
在京中遇袭,藩国使者团无比激愤,要求朝廷给个说法,严惩凶手。
与此同时,正明帝闻讯大怒,下旨让大内缉事厂彻查,全城缉捕。
一时间,满京风雨。
“这个,就是齐见霞说的大事?”
陈有鸟喃喃道。
的确是大事件,使者团代表着两大藩国,而京城何许地方?
在京城内袭击使者团,不但是攻击了两大藩国,还等于打了大胤王朝的脸。
陈有鸟虽然没有在场,可猜测得出来,动手的肯定是张向阳几个,也许胡子宁也有份。
如此看来,道庭方面是希望两边开战的。毕竟要打起来,这世道才会乱。
问题是道庭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陈有鸟不愿意被蒙在鼓里,他希望通过搜集各种信息,从而掌握一定的知情权。
只有这样,才能够掌握主动权,而不是被人推着走。
齐见霞说这事和他没有关系,其实说得不对。陈有鸟已经发了太上誓愿,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已经隶属道庭阵营。
因此,当某些重大的事故发生,往往会波及开来,从而影响到他。
怎么没关系?
也许,上面的人只是把他视作一枚棋子,而棋手对弈,向来不会顾及到棋子的感受。
但陈有鸟可不愿当这样的棋子,他一直在默默发育。在入京之后,他猛地发现:即使化神成功,即使金榜题名,可在这方广阔的天地里,自己仍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小人物往往不会受到重视,不过也好,能安稳地苟一波。
老覃忍不住问:“先生,你说那些藩国妖人,到底是不是妖魔?”
陈有鸟沉吟片刻:“我也不确定,可能是血脉的问题,也可能是修炼某种秘功导致。”
他自己就是“非人境”,可绝不会像藩国妖人那样。
非人与妖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如果两大藩国真是妖魔世家,那真就是惊世骇俗的事。
老覃叹道:“我以前行走江湖,仗剑驰骋,总以为能傲视天下了。后来听闻到仙家之事,于是就想来求仙,突破到另一个天地。然而到了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蝼蚁般,弱小且无助。”
陈有鸟听着,便知他的心境出现了问题。
当境遇悬殊,心态自然会出现问题,不管是实力强弱,或是贫富差距,都是一样的道理。
当下道:“老覃,你日常买米买菜,出入市井之间,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老覃一怔:“他们就是平常的老百姓。”
“老百姓一样能活得愉悦……有句话说:天道之下,皆为蝼蚁。所以你没必要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老覃搔搔头:“先生,我能否问你一句,你是修仙者吗?”
陈有鸟呵呵一笑:“那得看你怎么定义‘仙’了,在普通百姓眼里,会些道法的,皆可称为‘仙长’;但其实,一般的道者,可能挡不住你一剑。”
顿一顿,又道:“实话和你说吧,在方外之地,可能存在着掌握大神通的修仙者,然而因为某些缘故,他们早避世隐居,不问红尘了。所以修仙者不是仙,也不再具备成就仙业的条件了。”
老覃听得懂了点,更多的却是糊涂,搞不明白。
看见他的样子,陈有鸟就想起齐见霞的话:河流入海前,不宜轻言汪洋之大,那会颠覆认知,心境遭受破坏。
于是拍了拍老覃的肩膀:“老覃,不用想太多。你学剑、练剑、追求剑道,只要做到问剑无愧就够了。学无止境,没有人能走到终极。”
老覃心中一凛,忙道:“是我想岔了,多谢先生点拨。”
陈有鸟笑笑:“终归到底,其实就是一个‘贪’字作祟,释家三毒:贪嗔痴,不也道理。”
老覃一怔,没想到先生还晓得释家的说教道理,这是道儒佛全修了?
太厉害了吧!
此时郭远明带着阿福来到,阿福手里捧着厚厚一摞书。
这些书籍,大都是往届殿试的时务策题,以及各种廷礼规矩等。
虽然说殿试不会落第,但考前多准备功课,开考时便多一分信心,要是能考中状元,那可就爽了。
作为幕僚,郭远明自然希望陈有鸟能考进一甲,即使退而求次,也得在二甲,可千万别落到三甲去了,那就欲哭无泪。
十多本书籍都是花大价钱买的,用的自然是齐见霞给予的金子。
陈有鸟忽然发现自己颇有“吃软饭”的机遇,画眉是一个,齐见霞也算是一个,至于胡子宁,该叫“软饭硬吃”?
莫名打个冷颤,不再去想。
让阿福把书籍放下,陈有鸟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然后翻动起来。
翻一页,扫一眼,再翻下一页。
要是孟夫子在此,定然会叫一声:“这一幕我熟!”
郭远明在旁边看着,以为陈有鸟在浏览,而或在寻找某些特定的内容。
他也是读书人,有此经验。毕竟经义文章太多,洋洋洒洒几十本,那么多字,哪里背得齐全?只能用些窍门手段,挑选重点来学。
很快,陈有鸟翻完了第一本,然后是第二本、第三本……
“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郭远明心里犯起嘀咕,但不敢打扰。小厮阿福在外面帮忙,和老覃一起准备午饭。
约摸一刻钟后,所有的书籍翻完,也全部收录进《文心雕龙》里了。
陈有鸟拍拍手,道:“远明,这些书就送你了,等会你全部搬走。”
“啊?”
郭远明叫了声,不知是自己听错呢,还是陈有鸟说错。
“我已经看完了,不再需要,放在这里浪费,正好给你拿去看。”
“你都看完了?”
郭远明睁大了眼睛。
陈有鸟似笑非笑:“你觉得我骗你?”
郭远明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而今陈有鸟可是他的幕主,幕主的话,永远是对的。他只是难以置信,才一会儿工夫,陈有鸟就看完了十多本书,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光是翻书,郭远明自问也能做到,可看陈有鸟的样子,不该是单纯的翻书,而是有可能看过了。要是买书来翻,有何意义?又不是小孩子,翻书玩呢。
这些书可花了不少钱。
一边翻一边看,还得记住,那可就恐怖了。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郭远明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再联系到陈有鸟以弱冠之年连过举子试和会试两关的神奇,一切的不合理就都变成合理了。
只能说“天赋异禀”!
不能比呀。
心里又想,既然陈有鸟有这般本事,又何必买书?去借书,或者到书店里看,岂不是能省一大笔钱?
可不对,以他当下的身份,根本无需计较那些,到书店看白书,传扬出去,有失体统。至于钱财方面,不说宗族出身,光是一个进士功名,就不会差钱用的了。如果他愿意娶妻纳妾的话,要功名有功名,要身条有身条,风华正茂,不知多少财主门户争着献上大笔嫁妆来联姻呢。
羡煞旁人矣。
陈有鸟看着他,疑问:“怎么,你不要?”
“要,当然要,多谢……”
郭远明赶紧表态,虽然这些书籍大都与殿试有关,看似遥远用不着,但书籍本身就代表着价值。而且也是个好意头,也许他努力发奋,下届会试就考过,然后有资格参加殿试了。
第两百二十二章:殿试
紫宁府,在几个老嬷嬷快要急得疯掉的时候,胡子宁回来了。
身子无恙,气色很好。
“我把几个劫匪杀了,逃了回来。”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般。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老嬷嬷们听的,而是说给宫里听的。相信不用多久,便会传到正明帝的耳朵里。
回到内院,胡子宁慵懒地坐下来,伸个懒腰,展现无限美好的腰身:“好累呀。”
心腹老嬷嬷站在旁边,气鼓鼓的样子:“公子,你真得太任性了。这般大事,也不和我们商议一下。”
胡子宁问:“我与你们商议的话,你们同意不?”
老嬷嬷摇头:“当然不会同意。”
胡子宁一摊手:“既然如此,何必商议?”
老嬷嬷为之哑然,急道:“但你如此激进,可曾想过后果?”
“想了呀,现在不挺好?”
胡子宁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黄、狄两家入京,便是来当孙子的。既然朝廷想给他们吃甜枣,那我就得上去抽个耳光。这个,也是报仇雪恨的一部分,诛杀不了首恶,出口恶气总是应该。”
“可你的耳光,也打到了朝廷的面子上。”
“他们自找的!”
老嬷嬷仍然意难平:“你与道门合作,不也是与虎谋皮?”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以及目标,这就足够了。”
顿一顿,胡子宁接着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嬷嬷叹道:“那样最好,那你的伤?”
胡子宁脸色有些黯然:“死不了。”
老嬷嬷一咬牙:“咱们去请陈相公过来,让他给你写文章。”
胡子宁瞥她一眼:“现在你不怕结交官宦,招惹嫌疑了?”
老嬷嬷义正词严地道:“公子的伤大于一切。”
“得了吧,他将要殿试,不要去打搅。”
老嬷嬷忙道:“听说诗词文气,会随着功名入仕而衰减,要是陈相公写不出来了,可怎么办?”
的确有这样的说法,说功名官场乃大染缸,会玷污才情文气,好比锦绣落泥土,金玉埋粪坑,再不复原来模样。
胡子宁早考虑过了这个情况:“那也没办法。”
“咱们可以把他弄来,先写个够。”
胡子宁哼一声:“姑且不说能否写得出来,就说以他现在的身份,是随便能弄的?”
老嬷嬷好不郁闷,而今天子取生,她去搞三搞四的话,等于是和皇帝唱对台戏了。除非像胡子宁那般任性,不讲规矩。但如此的话,肯定会乱套。
其实还有个法子,让胡子宁出面去求字。
胡子宁淡然说道:“陈学长此人吃软不吃硬,逼迫不得。况且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去搞那些,反而坏了情分。有什么事,且等过了殿试再说。”
“好吧。”
老嬷嬷只得怏怏答应,转念一想,自家公子与陈有鸟交好,前一阵子又送去那么多好东西,可能是早有安排的。
放长线钓大鱼?
应该是了。
就说呢,以自家公子的眼界与脾气,怎么可能会做赔本买卖?
她内心戏有点多,想着想着,居然觉得之前错怪公子了。
于是问道:“公子,道门方面,可是要做什么大动作了?”
胡子宁回答:“我哪里知道?这次只是初步的一个合作,见到的都是小字辈。不过依我看来,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老嬷嬷笑道:“肯定不如意,修仙者眼高于顶,视众生如蝼蚁,想着的是如何逆天改命。而今竟要接受朝廷招安,受皇帝诰命册封,怎么受得了?”
“呵呵,受不了也得受着,修仙修仙,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仙?都过去了。”
老嬷嬷不禁叹道:“时也命也。”
胡子宁瞥她一眼:“近期我要闭关休养,不见任何外客,包括宫里来的。”
“明白。”
老嬷嬷朗声说道。
……
藩国使者团遇刺,使得京城局势紧张,但殿试依然如期举行。
本届殿试,正明帝没有选择亲自主持,让诸多精心打扮的考子们颇为失望。
皇帝代表着人道的最高权威,只要能见上一见,都能拿出去吹嘘一辈子了。
有资格参加殿试的考子们虽然基本预定了官场上的某个位置,但位置序列是一种很讲究的形式。
他们当中,除了考中一甲前三的,其他的人的位置其实距离皇帝很远,远得可能终生都没有机会觐见圣容。
所以,殿试会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次。
只可惜这次没机会了。
见不到皇上,失望在所难免,不过考试为重,众人很快收拾好心态,对号入座。
相比举子试会试那些,殿试的环境要好得多。
在陈有鸟看来,这场最高规格为期一天的考试,本质上等于是面试。
笔试过后,就得面试。
面试最关键的是个人的身条仪容,以及临场发挥等。说白了,长得丑的,很难有个好名次。
其实能考到现阶段的考子们基本都是相貌堂堂。
穷人难读书,丑男更难。
就是这么现实,看脸的观念,自古便根深蒂固了。
考生们坐好,很快数名监考官出现,进行点名、散卷、赞拜等程序仪式。
殿试的主考官永远都是皇帝,虽然他今天没有来到考场。
所谓“天子门生”,就是这么来的。
考题只得一道,题目甚长,细数下来,赫然有三十五个字,时务策问,问的是如何定国安邦。
老生常谈的题目了。
然而命题作文,越是老套越难写。皆因拾人牙慧的话,很难入得考官法眼,而要写出新意,就得绞尽脑汁了。
这难不倒陈有鸟,在宗旨理念方面,现代社会无比的前沿超越性,只需搬一点出来,即可洋洋洒洒写几千字。
但有一点得注意,不能搬多,更不能搬得太前沿,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总之惊世骇俗反封建那些,是不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的。
先是端坐,闭目养神,酝酿打腹稿,约摸一个时辰后,文章的雏形已然在脑海形成。
然后可以写草稿了。
等草稿写完,再进行修改润色,成为定稿;最后工整誉写出来,即可交卷。
第两百二十三章:同年老乡
考完殿试后,考子们纷纷放松下来,开始互邀,或去饮酒,或去作乐,或去饮酒作乐。
总之各种精彩节目全部安排上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批“同年”将同朝为官,这是一条链接人际关系的重要纽带,并不比师生和宗亲的关系差多少。
陈有鸟年纪正青春,形貌韶秀,还有一股飘逸出尘的气质,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来,因此邀约不断。
士子们的圈子,首先以地域划分,乡土观念很重,而且来自同一郡府的话,基本同一座师,这又是一层关系加持,等于是同一阵营,利益攸关。
陈有鸟算是特殊的一个,中举后很快就离开了海岱郡,没有参与多少交际。
不过到了现阶段,适当的交际很有必要。
来自海岱郡的考子,能考过会试的并不多,包括陈有鸟在内,一共只得五人,远低于平均录取人数。
没办法,天下三十六郡,有些郡府是科举重镇,每届考上的人数有十多个,甚至二三十,比如寿安郡;而有的郡府则不行了,通常只得个位数,例如海岱郡。
人数少也有个好处,相互间更容易抱团。
陈有鸟很快就摸清了其他四名海岱郡士子的情况——
曹兴和,看姓氏便知道了,他正是来自曹家,与曹元奇曹鹏父子同宗。不同的是,他并非嫡系,而是旁系。
本届会试,是曹兴和参加的第三次,终于考中。他今年四十有三,算不上年轻了。
在海岱郡时,关于宗族和陈氏,主要是和陈有鸟之间的矛盾冲突,曹兴和有所听闻,但没有掺和进来,只一心读自己的书。后来收到家里传讯,说曹鹏横死,曹元奇中风瘫痪,使得宗族大受打击,被陈氏压过了一头。
闻讯后,曹兴和颇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然而到了现在,与陈有鸟一起高中后,曹兴和的那点怨怒早烟消云散。
人贵自知,伯父曹元奇身为郡守都斗不过人,他曹兴和又有什么办法?
事已定局,曹兴和要做的应该是和陈有鸟交好,从而修补两家之间的关系。毕竟年纪的差距摆在这,谁有潜力,谁的前程更好,一目了然。
李子通,刚过而立之年,出身贫寒,勤奋读书,通过考取功名改变命运的典范。他性子内敛,不苟言笑,去喝花酒时随身还带着书,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冯珂,这位却是个妙人,自诩“风流才子”,能吟诗作对,能插科打诨,交际广阔,八面玲珑般的人物;
最后一个叫“白恩成”,人称“老白”,皆因他今年六十有一了,实打实的花甲之年,也是今届考中的最老者。
在大胤王朝,科举考试没有年龄限制,故而在考场上,总能见到些白发苍苍的考子,称得上年老志坚。
然而在事物的发展规律作用之下,上了年纪的考子,往往很难考中。毕竟每一场考试,对于考生们的体力精神要求甚高,老者难以支撑得起来,非常影响临场发挥。
白恩成这次属于超常发挥了,也由于他日常练拳,文武双全,身体基础好。
当初共有几十个来自海岱郡的士子结伴出发,一起入京的,其中一批人会试落榜,已经打道回府,剩下的四个,成为真正的“同年”,结成了小圈子。
而今又邀上陈有鸟加入。
……
三月春光正好,芳草生发,适合踏青。
陈有鸟等五人结伴出行,来到东南城郊游玩。
其实对于这样的活动,陈有鸟兴趣不大,太过于单调寡味,只当是出来走走。
冯珂手指别处,叹道:“我们也应该携带女伴出来的,那才有趣。”
这般日子,出来踏青的当然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很多的人,其中有士子,更有京城中的官宦子弟,男男女女的成队成群,准备充分。
相比之下,他们五个着实显得有点寒酸了。
李子通手里捧着一卷书,走一步,看一行,头也不抬地道:“君子行,当远小人与女子,何须那些?”
对于他的迂腐和方正,诸人早习以为常,只当耳边风吹过,白恩成摸了摸有些花白的长须,脸色认真:“我们去哪弄女伴?不管是会春楼,还是明月馆,价钱着实贵,带不起。至于低层次的,容颜粗鄙,见不得人。”
这位是典型的“人老心不老”,他其实已经是做了爷爷的,可去年还纳了一房十八岁的小妾。
曹兴和道:“听说能写出好诗词的才子很受欢迎,姑娘们争着追捧,莫说带出来游玩不用花钱,便是过夜也不用。”
白恩成一摊手:“诗词之道,我可不通,此事得靠冯兄了。”
冯珂苦笑道:“我写的那些只是打油诗,上不得台面,更难以谱成乐曲。要说写诗谱词,咱们之中,谁也比不过陈贤弟。”
曹兴和连忙捧哏道:“确实,想当初在郡里,陈贤弟才华横溢,深受孟夫子赏识,他写的诗词传诵一时,甚至一字千金呢。”
其说的,正是胡子宁捣腾出来的事,引得不少好事者登门求字,还守在门外,只为抢垃圾,看里面有没有废弃的笔墨。
不过此事的热度并没有持续太久,背后的真正因由更少为人知。
李子通和白恩成就没听说过,毕竟对于志在科举的人而言,诗词为小道,不值得热衷关注。但到了现在,科举功名已然到手,就可以通过诗词来锦上添花了。
白恩成急声问道:“曹兄快与我说说,到底如何个‘一字千金’法?”
李子通也顾不得看书了,竖起耳朵来听。
作为读书人,博取功名固然是最终目标,但同样希望自己能写出锦绣文章,千秋留名。而且近年来,诗词热度大涨,被视作风雅必备,越来越流行了。
曹兴和有心拍陈有鸟的马屁,拉近关系,当即绘声绘色说了起来。
其实对于那一阵子买字的事,曹兴和多为耳闻,难免有添油加醋的说法,却更增加了传奇性。
忽然有人嗤笑道:“偏僻近海之地,居然敢吹嘘‘一字千金’,委实让人笑掉大牙。几个无知狂徒速速退去,莫要在此丢人现眼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大家快来瞧个热闹
文人士子之间相互吹捧是常有的事,曹兴和对陈有鸟主动示好,就使用了这个招数,以讨欢喜。然而他说得太投入,太大声,以至于被旁人听到了,顿时招惹到一番嘲讽。
那是个华衣贵公子,一脸的桀骜之色,手中拿着柄洒金折扇,时不时亮开,扇两扇。
北方三月多的气候,即使日头出来,但依然寒凉,根本用不着扇子。
话说用扇子的习惯也是近年才兴起的潮流,从江南传来,表示风雅,风靡一时。莫说炎炎夏日,便是秋冬之季,手里也得拿上一柄,否则便没了体面。
制造折扇的材质非常多样化,而正反两面务必要有画有字,字画当出自大家手笔,这才算高雅。
为此,围绕一柄小小的折扇,赫然形成一门兴旺的产业来。
“一扇清风满乾坤!”
这正是写在贵公子折扇上的字,字体浓墨,有一股飘逸的韵味。
贵公子特意亮出来,口中嚷道:“见到了没?此字乃‘书僧’郑南禅所写,七个字,八千多钱,这才是真正的‘一字千金’。”
听到书僧的名头,曹兴和几个顿时不敢吭声了,那可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之一,莫说一字千金,很多时候有钱都请不到他来写。
陈有鸟少在圈中交际,却是第一次听到,他更关注的是字样本身。
“文气?”
刹那间有所感觉,凝神观望,果然看到是文气。
很早之前陈有鸟就知道文气本非他独有,天下读书人皆有几率写得出来,只不过那几率颇为低微,更无法做到收放自如。
《文心雕龙》的存在,最大的价值意义在于把文气数值化,并赋予可操作性,可酝酿,可产出,只在一念之间。
贵公子折扇上的七言文气相当稀薄,所剩无几的样子,估计扇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没话说了吧,快滚开,莫要污了本公子的眼!”
曹兴和灰溜溜的,低声道:“咱们走吧,去另一边。”
对方有书僧郑南禅的字,而且出身高贵显赫,根本不是他们所能招惹得起的。
陈有鸟忽道:“书僧的字价值千金,可并不代表别家的字就不能一字千金了,对吧?”
贵公子扫他一眼,冷哼道:“若是书圣、书神、书狂几位大家的字自然值钱得很,但某些无名小卒写出来的字,那简直浪费笔墨纸张,不堪入目。”
陈有鸟笑了笑:“要不,我写一幅出来给你看看价值几何?”
此言一出,曹兴和几人顿时愣住了,暗叫不妙,搞不懂陈有鸟要做什么。
陈有鸟的字可能写得不错,在海岱郡受到欢迎,可时过境迁,这儿,是京城。
况且诗词字画这些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见了说好,有人见了说差,没个统一的标准。
因此就算陈有鸟写出花来,人家直接说写得烂,不值几文钱,你也没话说。总不能自掏腰包,拿出千金来买。那不但证明不了什么,反而贻笑大方。
不管怎么看,陈有鸟此举都是昏招,既出不了气,也打不了脸。
冯珂劝道:“陈贤弟,咱们不与他一般见识,走吧。”
白恩成也道:“可不是?我们出来踏青散心,不是为了跟人置气。”
贵公子听见,吃吃冷笑:“怎地?怕了?要当缩头乌龟?”
一边说,一边拍手,高声喊道:“大家快来瞧个热闹,这儿有个毛没长齐的家伙吹嘘他的字价值千金呢。”
这一嚷嚷,立刻招来许多人的注意,哗啦一下围拢过来。看他们的衣装仪容,一个个非富即贵。最差的,也是考完殿试的士子。
同殿考试,虽然有三百多人,但彼此至少照过面,甚至识得的。
很快有士子认出了曹兴和他们,忍不住打起招呼,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曹兴和支支吾吾的,不好多说
那位贵公子却是个好事者,大嘴巴没停过。不用多久,在场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经过,登时鼓噪起来。
“一字千金”是个很能吸引人的噱头,话题宣扬,想看热闹的人闻风而至,更多了。
其中有人认出了贵公子的身份,赫然是景平王赵得景的三儿子赵且历,京中著名的纨绔子弟。
景平王不是亲王,只是个郡王,然而对于士子们而言,任何一位王爷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时一支队伍正出城而来,领首者长身玉面,矫健英武,他目光犀利,正看见前方草地上人头涌涌,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很快有侍卫打探到了,飞马回来禀告。
玉面青年笑道:“一字千金?这般热闹可不多见,走,去瞧瞧。”
扬鞭策马,赶了过去。
观者如堵,围得水泄不通,如此大阵仗,看得曹兴和等人小腿肚子不禁颤抖起来,暗暗叫苦:这下闹大了,可如何收场?
陈有鸟依然云淡风轻的样子,目光扫了一圈,道:“让我写字,总该有个桌子吧。”
草地上是很难铺纸写东西的,写也写不好。
贵公子赵且历道:“行,我给你椅桌,让你好好写,免得抵赖。”
陈有鸟又道:“我写出来后,又如何证明一字千金?”
赵且历嘿嘿笑道:“你写出来了,可以当场叫卖呀,如果有人愿意出高价来买,不就表示你的字值钱了?但本公子有言在先,尔等不许自卖自买。”
陈有鸟的目光在人群中慢慢打量,似乎要寻找潜在的买家。
曹兴和他们却已绝望,虽然在场的围观者都是有钱的主,可谁会花费高价来买一个无名之辈的字?
完全不可能的事。
对于权贵子弟而言,他们经常在春楼名妓身上一掷千金,可用来买字画笔墨就不多见了,除非名家佳作。
陈有鸟是名家吗?
目前他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个准进士的功名身份,如果放榜时能位列第一甲,考中探花榜眼,甚至状元的话,会对笔墨的价值有一定的加成。
但再怎么加成,也难以达到“一字千金”的标准。
等了一会,桌椅等物,包括文房四宝都给拿来了。
有闲情逸致出来踏青游玩的人,往往准备充分,免得突发灵感,诗兴大作,却没有笔墨记录下来,岂不扫兴?
赵且历傲然道:“你可看清楚了,这些笔墨都是上好的贵品,可不要到时你写不好,把责任推卸到文房四宝上。”
“好。”
陈有鸟说得干脆,坐了下来。
第两百二十五章:出价
众目睽睽之下,陈有鸟坐得端正。
李子通快步上前:“陈贤弟,我来帮你磨墨。”
磨墨的时候手却在微微颤抖,他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激动。
陈有鸟手指在木桌上轻轻一弹:“李兄,莫要把墨溅出来了。”
看着他清澈淡然的一双眸子,李子通忽然间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双手不再颤抖。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甚至莫名其妙。
“难不成陈贤弟会法术?”
李子通心里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一会之后,墨磨好了。
陈有鸟提笔在手,饱醮浓墨,当即运笔如飞,没有一点犹豫的。看来是早胸有成竹,提前想好了要书写的内容。
李子通站在边上,凝神看去,等陈有鸟写完,李子通不禁露出古怪之色:
“一扇清风满乾坤!”
七个大字,笔墨酣畅。
这也是赵且历扇子上书僧郑南禅所写的字,等于搬过来,又写了一遍。
不过陈有鸟用的是行书,看着没那么正,更为飘逸。
在李子通看来,陈有鸟的字写得确实不错,很有精神,隐约有自成一家的风范。
问题是还没有自成一家,缺乏相对应的名气。要知道在这行当里头,有无名气加成,对于笔墨作品的价值鉴定判若云泥。
李子通本来还以为陈有鸟会写点原创诗词之类,如果写得好,可提升一定的价值,然而陈有鸟却是抄现成的,这般做法,究竟怎么想的?
难道想通过写一模一样的字,从而与书僧直接较量?
狂妄,而或弄巧成拙?
李子通情绪复杂,一方面他当然希望陈有鸟一字千金,但另一方面,他认为没戏了。
这时候,围观众人都看到了陈有鸟写的字,顿时一片哗然,其中又夹杂着阵阵嗤笑声。
赵且历嘲笑道:“阁下果真抄得一手好字,这样的字,本公子府上的账房先生一天能写一百幅。”
陈有鸟道:“赵公子可知道炒菜?”
“炒菜?”
“同一道菜,不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品色香味俱会不同。”
赵且历一摆手:“别说废话了,快叫卖吧,看有没有人要你这幅破字。”
陈有鸟手举条幅,走了一圈,朗声道:“这是我写的几个字,有人看上的话,请出价!”
“哈哈,无名之辈,傻子才买你的字呢。”
“可不是?也就比街头的穷酸秀才写得好那么一点。”
李子通急了,忙道:“吾等皆为等放榜的考子。”
言下之意,是要亮出准进士的身份好抬抬身价,绝非街头卖字的穷酸秀才可比拟。
当即有人嗤之以鼻:“进士又如何?京城之中,进士多如狗,遍地走,谁稀罕?”
“进士的字的确要比穷酸秀才的好,这样吧,本公子出价一百文钱买了!”
众人听出了他的调侃之意,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曹兴和等人好不郁闷,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这次风波虽然是曹兴和无意间引起的,可他却觉得陈有鸟的应对太不明智,刚才要是不予回应,直接溜走,不就万事大吉了?何必跟赵且历置气,以至于陷入这般尴尬的处境,简直自取其辱。
正无地自容间,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这字我出十两买了!”
说话者身穿华衣,腰间挂一枚巴掌宽阔的美玉,手中摇着折扇。
“他是武江王的四子赵友乘,一向和赵且历不太对付,惯于在春楼争风吃醋,没想到这会儿来争字了。”
很快有人点破了出价者的身份,以及来由。
李子通等心中一喜,真是柳暗花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点。
十两,虽然远比不过“一字千金”,但在行情上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价格了。
毕竟陈有鸟写的只有七个字,还是抄来的。
不管是赵友乘与赵且历不对付,故意来斗气拆台的,还是别的原因,反正这台阶是给到了,顺着台阶下,起码能挽回几分面子。
赵且历目光凶狠地瞪过去:“赵友乘,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友乘打开扇子,轻摇两下:“我买字呀!难道我不能出价买字吗?”
赵且历冷笑道:“出十两只为恶心我吗?有本事,出够一万钱来。”
赵友乘哈哈一笑:“十两银子,我只当逛春楼打发给小厮了,一万钱,当我是傻子吗?”
说罢,对陈有鸟道:“十两银子卖不卖,不卖我走了。本公子把话放在这,除了我,不会再有人出价买你的字了。”
李子通拼命给陈有鸟打眼色,让他答应卖掉。
然而陈有鸟摇摇头,淡然道:“太少了,不卖。”
全场哗然,看傻子般看着他,人家赵友乘只是为了拆台才出十两银子而已,谁会真正出价买这样的字?
赵友乘目光闪动,笑道:“果真有性格,我欣赏你,这样吧,我最后出一次价,二十两银子。”
但陈有鸟仍是摇头:“不卖。”
李子通心想:这陈贤弟大概是疯了,这么好的台阶不下,还想着待价而沽。
不过急也没办法,事情发展到现在,由陈有鸟一人主导做主,别人插不上话。
赵友乘嘴一撇:“原来是个二愣子,那你慢慢卖吧。再叫我买,我只会出一两了。”
陈有鸟回答:“不急。”
等了一阵,果真没有人再出价。
赵且历嗤笑道:“小子,你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怎么样?本公子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傻等。”
陈有鸟叹道:“满场富贵,却无一人识货,可惜了。”
赵且历捧腹大笑:“好个无赖士子,这时候玩起怀才不遇的嘴脸了?”
却听得有人说道:“请给我再看看这幅字。”
说话声中,一位矫健英武的青年大踏步走出来。
“城山王的世子赵子弼?”
“他怎么来了?”
“他要做什么?”
城山王也是个郡王,但赵子弼的身份是嫡长子,是世子,比起赵且历和赵友乘就不同了。
赵子弼拿过字,慢慢看起来,仿佛在审视一件古董宝物,足足看了半刻钟,然后才问:“你要卖多少?”
陈有鸟道:“那位赵公子折扇上的‘一扇清风满乾坤’据说价值八千多钱,我写的‘一扇清风满乾坤’不敢多要,一字一千钱足矣。”
“七千太少,我给足一万!”
赵子弼大手一挥,当即有侍卫走出,手里捧着一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交给陈有鸟。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了。
第两百二十六章:一字千金
大胤钱制曾几经改制变法,总体是比较稳定的,主要有铁钱、铜钱、票子,以及金银货币等。其中铁钱最劣,往往千钱一贯,但难以储存使用,或锈蚀,或崩坏,一不小心就成为废钱。而大郡之中用的是铜钱,价值大有提升,百钱为贯。
赵且历、赵子弼他们说的千钱万钱,自然指的是铜钱。
一万钱,等于一百两银子左右。
这个钱数对于平头百姓属于巨资,可对于王府子弟,真不算多少,可能就是逛一次春楼的花费。
但不管如何,花钱总得讲究个名目,以及能得到什么。
一把制造精良的扇子售价最多就几两银子,而书法大家在上面写几个字,立刻身价暴涨,卖上几十两,甚至上百两,那妥妥属于奢侈品了。
名家字画,受人追捧,不但能保值,还可能升值,具备拿出去炫耀的价值。
可无名之辈的笔墨恰恰相反,即使写得再好,不得名气,无人问津,也是无用。
所以赵且历认定陈有鸟的字卖不出去。
刚才赵友乘出价,纯属于斗气罢了,能出到二十两银子已经到顶了。陈有鸟又不是美人,若是美人,价格又不一样。春楼争魁,纨绔子弟捧场的银子可十分舍得。
陈有鸟不肯卖给赵友乘,等于舍弃了最好的机会。
赵且历正准备大开嘲讽脸呢,却没想到赵子弼出现了,陈有鸟要价七千钱,其直接给到了一万钱。
如此操作,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托。
问题是赵子弼可是郡王嫡子呀,陈有鸟何德何能请他为托?
赵子弼与赵且历之间也没有什么纠葛,两家反而一向亲近的。
赵且历疑问道:“子弼世兄,你真得要用万钱买下这七个字?”
赵子弼笑道:“钱都给了,钱货两清,还能有假?”
“可为什么?”
赵且历很纳闷。
赵子弼神秘地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一幅,可是难得的墨宝。”
转面问陈有鸟:“未请教?”
陈有鸟不亢不卑地报了姓名。
赵子弼道:“兄台名字着实独特,可有讲究?”
陈有鸟张口吟道:“出自《逍遥墟经》,上面记载着一则神话故事,有诗云:“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们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赵子弼还真读过这卷书的,顿时想起来了,赞道:“原来如此,当真有趣。陈兄日后但有好字,可送来城山王府,若是好的,我高价收。”
陈有鸟回答:“多谢了。”
赵子弼也不多说,骑上马,扬长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
赵且历一咬牙,转身便走,却是去追赵子弼了,要问个明白。他才不信对方所说的“墨宝”,陈有鸟写完字,莫说印章,连个落款都没留,无名无姓的,甚至不能被称为完整的作品。
况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且历闹了个自讨没趣,不借机离开,还留下来干什么。
围观的人也陆续散去,口中仍议论纷纷,想不明白赵子弼出手买字是何原因。说来说去,最大的可能性是赵子弼赏识陈有鸟,故而慷慨解囊,帮他解围。
一会之后,就剩下陈有鸟几个了。
李子通、曹兴和他们面面相觑,有一种做梦的恍惚感。
冯珂试问道:“陈贤弟,你难道早就与赵世子认识?”
陈有鸟笑道:“怎么可能?”
“可他为何?”
“呵呵,你没听他说的吗?他才是真正的识货人,能看出墨宝来。”
陈有鸟写的七个字的确能被称为“墨宝”,皆因字里行间有文气,倒没有太浓郁,消耗了两根而已,却足以胜过郑南禅的那一幅了。
这样的字卖万钱,完全属于贱卖。
陈有鸟此举绝非为了置气,也不是为了打脸什么的,而是另有想法。
其实也有些赌的成分。
如果围观的人中,没有人识得文气,那就等于抛媚眼给瞎子看,对牛弹琴了。
那样的话,则需要启动备用方案。
好在结果圆满,一切按照既定的方向走。
这也是因为围观者大都为权贵子弟,至少都是受过教育的,有家世熏陶。如果面对一群目不识丁的,陈有鸟不可能弄这一出,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中种种,皆有衡量。
曹兴和他们哪里懂得关窍?李子通感叹道:“陈贤弟的字,果然一字千金。”
其出身贫寒,对于金钱的数目最为敏感。
当然了,所谓“一字千金”,实则是个夸张的说法,笼统地说,字很值钱就对了,不可能去较真千金究竟为多少。
白恩成打趣道:“看来得请陈贤弟写几幅字了。”
陈有鸟道:“卖货还得识货人,我也是碰了个巧,换了别个就不灵了。”
曹兴和说:“不管如何,经此一事,陈贤弟的名气起码传出去了。”
闹了这一出,他们没有了踏青的心情,于是回城,由陈有鸟做东请客,用卖字所得的一百两银子好好吃喝了一顿。
接下来,就该等待殿试放榜了。
……
却说赵子弼骑马离开,走着走着,忍不住把字打开,慢慢端详起来。
看了一会,转头问旁边一位文士打扮的幕僚:“周先生,你看此子如何?”
那周先生回答:“弱冠之年,才华横溢,更难得气度非凡,非池中物。”
赵子弼点头道:“确实不错……只可惜他考过了会试。”
周先生明白他可惜什么,一方面可惜陈有鸟考到了高阶功名,可能会影响作品的文气;另一面可惜陈有鸟拥有功名后,就是准官身了,依照王朝法令,不管亲王还是郡王之家,都不许贸然与朝廷命官交往。
此为大忌。
得得得!
马蹄疾响,赵且历追上来了,他虽然附庸风雅,但练过武功,身手不差的。
赵子弼把字收好:“你又来干甚?”
赵且历道:“不问清楚,我今晚睡不着觉。”
赵子弼一皱眉:“不是说了嘛,此为墨宝,万钱买来只赚不亏。哎,与你说也不懂,夯货一个。”
赵且历一脸茫茫然,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难不成真看走眼了,那厮写的字比书僧写的还好?
但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