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与鬼谈闲
一片火腿,撕成小片,放入口中。
不急着嚼,只让它留在嘴里,用口腔感受它释放出来的咸香味,等它有点软了,这才开始嚼动,又去感受肉质纤维的口感。
又干又香,百吃不腻。
顺便放慢脚步,再撕一片,垂手弯腰,三花猫便直立而起,从他手上接过肉。
来来往往的妖精鬼怪都在看他们,却也不再为难,不再围观了。
渐渐逛到了中间那座火堆旁。
这集镇是围着火堆聚拢起来的。
这火并不寻常,自有奇异,但也不是什么焚天焚地灼烧神魂的神火真火,只是指引山间妖鬼精怪前来,又驱散别的邪祟之物。
在火边宋游看到了几名穿着差服的妖鬼精怪,即使是鬼,也不怕这火。
那熊差牛差一见宋游就远远的拱手。
宋游亦是还了一礼。
此地有此集镇,颇为奇妙,既然以前也曾有人闯入,说不得山下也有关于它的传说,也许以前也曾有伏龙观的观主来过。
熊差应是讲给了牛差听。
他也不与他们走近了,不然人家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只换个方向,又继续逛了起来。
宋游从一位猴摊主手中买了不少野果,从一位马摊主手中买了上好的半干草料,又从一位不认识的山精手中买了一条小鱼,最大的收获是一位狐狸摊位上的蘑菇,松茸鸡枞见手青都有,和马摊主卖的草料一个价。还买了一些外面很少见的奇妙有趣的东西,花了不少钱。
算是收获颇丰。
不过收获最大的显然不是买的东西、捡的便宜,而是这场旅途本身。
此地妖精鬼怪数不胜数,怕是这几百里大山的妖精鬼怪都赶来了,种类繁多,既有猫也有鼠,既有狼也有鹿,既有牛马兔子,也有草木成的精,还有许多天生地养的山水精灵与死在这条路上没有散去的鬼,历朝历代都有,除了人类以外的万千灵类在此和谐相处,甚至有自己的秩序,既开阔了他的眼界,也调整了他的认知。
若是寻常有文采的凡人误入这里,又能安然离去的话,说不定也会留下一篇传世的奇遇文章吧?
走着走着,身边有小鬼看他。
宋游转头一看,是个模样乖巧的圆脸男童,八九岁的样子,与他走同一个方向,总转头瞄他,眼睛很有灵性。
宋游朝他点头微笑。
小鬼便也朝他咧嘴笑。
又走几步,小鬼倒是靠近了他一点,随即好奇的问:
“你是神仙不成?”
“只是一介凡人。”
“真是胆大!”
“哈……”
“刚才没听清,你怎么进来的?”
“说来也是有缘。”宋游答得很随意,声音柔缓,“吃过晚饭坐着看星星,看见这边山下有火光,就跟着走进来了。”
“好巧啊。”
“是巧。”
“刚才熊管事想带你出去,伱怎么不出去?”
“难得相遇,想多逛逛。”
“这里这么多鬼,你就一点不怕?”
“鬼有什么可怕的?”
宋游对这名小鬼也保持着礼节:“人间有句诗,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
一般来说人死变鬼之后,即使是小孩儿,除非有别的机缘造化,不然也不会再继续长大。所以面前这鬼虽然是小孩模样,可说不准他在这世间存在的年岁比宋游甚至宋游的师父还要长,不能把人家当孩童看。但是他们的阅历见识虽然会不断增长,可因为没有肉身,心态的成长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也不太好把他们当做一个成年人或老人。
“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
小鬼跟着念叨了一句,觉得有意思,便露出笑意,问:“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
“只是用了句诗。”
“那有吗?”
“我没见过。”
“我就说嘛!”
小鬼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看似力重,声响却轻。
宋游笑了笑问:
“足下来此地多少次了?”
“很多次了,数不清了。”小鬼笑嘻嘻,“就是这里挺没趣的,尽是些山妖精怪用的东西,没多少是鬼用的。”
“以前也有人进来吗?”
“偶尔会有,这两年比较多。”
“不知此地是何人所建?还是说大家自发的组建起来的?”
“是自发的,不过也有山神护佑。”小鬼顿了下,“听说很多年前就有的,是些离得近的山妖精怪互相换些东西,不过那时规模没有现在大,也不是固定在这个地方。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这里出了一位山神,山神叫大家来这里,大家就来了。”
“山神?”
宋游想了想。
大概率不是朝廷或天宫敕封的山神,那类山神通常不会对妖鬼这么友好,相对起来,更可能是这座山自行蕴养出了精灵,被山中妖鬼精怪尊称为山神。而且这位山神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只有这片大山本身蕴养出来的精灵才有可能依托这座大山做出这等布置。
“是啊。”
小鬼想了想:“不过听说山神脾气暴躁,以前有人进来,山神很不高兴,和那人打了一架,被打惨了,后来就不出来了,现在都是我们自发的过来又自发的推举一些道行深一些的妖精鬼怪来管事,免得闹起来。”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说,“那人可真没礼貌。”
“可不是嘛!”
“相聚即是有缘,我请足下吃一炷香吧。”
“那怎么可以?”
“只想与足下相谈片刻。”
“恭敬不如从命!”
宋游正好看到一个卖香的棚子,老板是一只耗子,这是集镇上少有的卖与阴鬼有关的东西的地方,因此聚了许多野鬼。
走进棚子,里头自有桌凳,不过都很矮小,桌子高度只有一尺多,凳子还不到一尺。
一人一鬼互相行礼,相对而坐。
三花猫也跳上了一个凳子。
“客官要什么?”
“三炷草香。”
宋游看别人都点的是三炷草香。
“要点燃吗?”
“要。”
“好嘞!”
突然进来了个活人,无论是在此吃香的野鬼,还是与野鬼同来的山妖精怪,都不断的将目光往宋游这边瞟,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三花猫则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摊主看,看得人家摊主有些害怕。
“这不礼貌。”
宋游手动把猫的头转了回来,随即也不管别的妖鬼的目光,只与这小鬼谈话。
小鬼是个善谈的,边吃边讲。
他的道行不错,可以吃香灰,普通的野鬼只能吃香烧出的烟气。
不过这类香没有愿力加持,对道行的帮助极度有限,更不能帮这些野鬼走上神道,主要作用还是饱腹。平常集市没有开的时候,弄不到香火的他们多数是以山间晨露、晚间暮霭为食,过得很清苦。
听小鬼抱怨,这集镇上妖鬼精怪都有,大家对鬼最不好,也最看不起鬼,鬼在这里地位最低,能买到的东西也最少。
而且这里用的是铜钱。
铜钱对鬼来说很不友好,最不友好的一点就是不好拿。
铜钱很重,流通越广就越重,最重的好比千斤,道行不够的鬼是拿不起来的。
所以来集镇上的多数鬼要么去找去换那些很多年都没有人碰过的铜钱,要么就要和别的山妖精怪约好,和他们一起来,请这些朋友帮忙拿钱。还有一些聪明鬼干脆交往了一些有灵性的动物,让动物帮忙驮钱。
宋游听来只觉异常有趣。
又听小鬼笑说,山下的很多人将妖精鬼怪丑化得很严重,总觉得他们可怕、丑陋而没有理智,或者就是女性妖鬼一见穷酸书生就把持不住自己,他们往往都是把这些东西当笑料来看的,常看得哈哈大笑。
有时小鬼会问他山下的事,现在哪朝哪代,哪个城哪个村还在不在,宋游知道的都会给他回答,不知道的也就只能抱歉了。
闲谈过半,香也过半。
小鬼叹了口气:
“这世间少有像道长这样敢与鬼说话的人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
“只是方才熊管事想带道长出去,道长真应该跟他一起出去的。”
宋游第四次把三花猫看向摊主的头手动掰回来,又问道:
“怎么说呢?”
“一来此地道长不宜久留,留得久了,也许就走不出去了。二来这里出去的路很多,道长不见得能走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很可能等到天亮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到深山中去了,这时身前身后的路都已经不见了。三来离了这火堆,其实有很多凶恶的邪物,就是我们都得小心经过,很多无意闯进来的凡人走不到这里来就被吃掉了,道长来的路上没有遇见,实在是运气好,要是回去遇见了,可不好办。”
“邪物?是什么呢?”
“不太好说,有很多种,多是自然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至于天性野蛮的精怪和吃过人的山妖倒是少见。”
“这样啊……”
宋游好奇心又起来了:“那么不知如何才能遇见他们呢?”
“多走大路,最好原路返回,不要乱走,如果遇到有妖鬼精怪同向,尽量和他们同行,能同行一程是一程……”小鬼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但细细一想,又没有想出到底不对在哪里。
“多谢。”
“既然你请我吃了香,那我便也送你一物算作还礼吧。”
小鬼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香灰,起身拍拍屁股,对他说道:“那边有卖灯笼的,我带你去买一个灯笼,再去中间火堆里求一点火种,这灯笼就变得比平常灯笼还亮了,能烧到天亮嘞,而且还能吓到路上的邪物。嘿嘿,不该这么说,不吉利,该说遇不上才对。不过虽然遇不上,可离了这个集镇,山路黢黑,还是该有个灯笼照亮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
“不要推辞了。”
“多谢。”
宋游第五次掰回三花猫的脑袋,又拍拍她,便笑着随小鬼往外走去。
这小鬼看起来虽小,可言谈之间颇有气质,不像普通人,自己之前请他吃香,他应下来时,应该就已经有了回礼的想法。
所以宋游也只推辞一次。
于是果真去买了一个灯笼,小鬼从身上掏出钱来结账,比三炷草香还要贵些。
第76章 平平无奇的感化方式
“请借一火,驱邪续昼。”
只见小鬼提着空灯笼,站在火堆前,恭恭敬敬,行礼说道。
“……”
无声无息间,灯笼便亮了起来。
宋游看着也觉得奇妙。
“多谢山神。”
小鬼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转向宋游,笑道:“成了,请跟我来吧,送你到集镇外。”
“好。”
宋游便跟着他走,边走边闲聊。
“足下是前朝人?”
“道长如何知晓?”
“称呼不同。”
“怎么说?”
“大晏以来,民众百姓爱称道士和民间玄门中人为先生。”
“原来如此,那我也称你为先生。”
“随意就好。”
“那还是叫道长吧。”
小鬼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地上映照出火光一片,恰似黄昏的颜色:“我确是前朝人士,不过出生时已是前朝末年,当时天下大乱,妖鬼频出,我与我家爹娘走到这山间时,不慎被恶虎所食,于是变为伥鬼。不过很快就开了春,惊蛰打雷,那恶虎吃了人,有了邪气,被老天爷收了去,我因为一直没有害过人,躲过一劫,后来便恢复了自由,慢慢在这山间住着,竟发现这大山之间也别有一片天地。”
“这是妖精鬼怪的世界。”
“是啊,在这世道,我们这些妖精鬼怪有这么一片世界可是难得。”
“唉……”
宋游只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人道至上的世界,无疑挤压到了妖鬼精怪的空间,可他本身是人,又怎么好说呢?
“道长不必如此,我虽为鬼,也曾是人。”小鬼笑笑,“在这山间当个野鬼也还不错,虽然最近些年常有道人来这山间捉鬼,可我们这些本分鬼他们往往也不会为难的。而这大山之中妖精鬼怪多不胜数,清苦是清苦,也没有那么无聊,说不得比人间还好顽一些。”
“这一趟倒是开了我的眼界。”
“不值当意外,我们虽是精怪鬼物,可既然开了灵智,也有我们的生活哩!”
“有理。”
言谈之间,已走到了集镇边缘。
小鬼停下了脚步,笑着举起灯笼,问道:“道长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宋游从他手中接过灯笼。
“隐约记得。”
“一路务必小心。”
“与君相识,实乃今夜大幸。”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既是随缘而遇,随性相谈,到时间了自然就分开,实在无需多言的。互相行上一礼,敬这段缘分,道一声别,便各自离去。
小鬼回了集镇,宋游也走进了夜里。
灯笼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干燥土路上边的裂纹和野草清晰可见,路旁影影绰绰,身后有人来,走入前方雾中,前方雾中也有人来,带着一双或惊奇或疑惑的眼神与宋游擦肩而过,去赶集市去了。
宋游则摸了摸马的脖子:“你还记得回去怎么走吗?”
马儿没有说话,只默默抬蹄往前。
宋游便露出了笑容。
“多亏伱了。”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们,仰头看他,也仰头看路边来往的妖精鬼怪,除了身子还在一直往前走,眼睛脖子脑袋都跟着他们转。
“刚才那位卖香的老板,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实在失礼。”宋游边走边说,“人家是得了道的,成了精后就不再是普通动物了,你最好不要那样看着人家,会吓到人家。”
“那是只耗子!”
“世间万物,妖鬼也好,精怪也罢,只要灵智完全,就都和人一样了。你要是吃了它们,就好比吃人,会沾了邪气,天理不容。”
“我只是看看!”
“很失礼。”
“……”
小猫儿不作声,似在思索,因此脚步也变慢了些,稍稍落后,等想清楚后,立马小步快跑追上去,同时摇头晃脑:
“略略略~”
念的是略略略的音,发的却是很失礼三个字的调。
一路往外走,也是奇妙。
这果真是妖精鬼怪的世界,除了那些有道行的讲规矩的妖精鬼怪在中间建了集镇,这条路上也有无数道行不够、缺乏智慧的小东西。
宋游看见一种小精怪,四肢直立,仿佛人形,长得又与人不同,只有巴掌高,身后背着一个与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小房子,辛辛苦苦赶路,既不是从那集镇来也不是要到那集镇去,只沿着路走。
大雾茫茫啊,既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为哪般。
又看见撑着伞在树干上行走的小人儿,是精致女子的模样,伞也是花伞,只是她在树干上是倒着走的,头朝下,脚朝上,踩着树干下沿。
不知为何不会掉下去。
也不知为何要打把伞,那伞不仅不能遮雨,下雨的时候恐怕还要积雨。
还有边走边嚷嚷的人。
这些人也长得很小,比巴掌还要小一点,四肢直立,仿佛人形,又生得与人不同,身上几乎裸着,只两三条布条,可说是遮羞吧,这布条又并没有遮住它们的要害,反而都裹在了其它地方。
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是声音刺耳,语气激烈,可是它们面前本什么都没有,像是在与空气说话。
有意思的是,它们只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才如此说话,一旦有人看见,立马就闭上了嘴。
宋游起初还以为它们在与自己说话,反复看了它们好几次,这些小人儿便嚷嚷、安静了好几次。宋游觉得有趣也疑惑,后来见路上别的妖鬼精怪走过时它们这样,才明白,这大抵是它们的天性。
“道士我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你根本没吃。”
“是哦……”
渐渐离集镇越来越远了。
路旁行人逐渐变少。
身前雾重重,身后雾重重,山间小路上光亮逐渐变少了,只这一点萤火,在山间缓行。
隐约辨得出还是之前的路。
不知何时,视线之中除了自己已再见不到别的光亮,偶尔依稀辨得出一丁点,也都在雾中几乎看不出了,周边则开始有了邪物跟随。
“道士……”
三花猫小声提醒。
“没事。”
宋游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着。
黑夜与山雾之中看不清邪物的模样,有着这灯笼火光的威慑,它们也不敢太靠近,只隐约能看见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能听见它们的喘息,或是能听见它们在发出细微的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声音,以此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可似乎活人对它们的吸引力远比这山间常来常往的妖精鬼怪更大,渐渐地,它们竟是越聚越多。
这东西和人一样,一旦数量多了,胆子就大了。
于是它们开始离火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多了……”
三花猫小声的对宋游说。
她的身体已经悄悄紧绷了起来,毛发开始竖起,脑中思索着,要是自己吐一口火,能不能把它们吓跑。
渐渐的它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火光的外围,在黯淡光芒映照下已经看得清楚了。
果然多种多样,奇形怪状。
或是天地之间因不同巧合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或有实体,或身影虚幻,或是人形,或是扭曲,有的好看,有的丑陋,有些只保留了恶兽一样的攻击捕食本能,有的则有扭曲的神智,能听懂人话。
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有些还可以入药,全身入药、部分入药,做出来的药妙用无穷,比如不说假话、胆子变大。甚至有些捉住了可以直接烹食,也有奇特的功效。前面集镇中就有卖有关它们的东西,或是某些邪物死后化作的物件,或是它们躯体的一部分,有种万物皆可烹食、万物皆可入药的感觉。
前提是能捉住、会煎药、敢下嘴。
可不要把它们与妖精鬼怪联系起来。
妖精鬼怪也是不喜欢它们甚至畏惧它们的。它们在妖精鬼怪心中的形象和在人心中的形象差别不大,妖精鬼怪在它们眼中也和人差不多,最大的差别在于妖精鬼怪多半有些道行,不是那么好对付。
面对这一幕,怕是集镇上的许多道行不浅的妖精鬼怪也要被吓一大跳,要么提着灯笼往回走,要么就得想别的法子脱身。
宋游却是毫无畏惧,边走边看。
渐渐已被它们围了个圆,里三层外三层。
就是枣红马也开始感到不安,屡屡扭头看宋游,待宋游对它微笑安抚,它才安心一些,继续抬蹄往前。
这些邪祟无疑怕这灯笼。
灯笼火光不动,它们就不动,只在外头贪婪的盯着。灯笼火光往前一步,身后的就蜂拥着往前一步,身前的则挤攘着后退一步,有些还被挤到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后退。胆大无脑的,开始频频瞄向枣红马身侧的阴影,想往影子里跳。
“呵……”
宋游笑了两下,忽然出声,好奇的问他们:“诸位可是想要吃了我们?”
一时没有回答。
邪祟只盯着他们。
眼中的贪婪说明了一切。
宋游却并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回答,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灯笼,说:“你们要是回答我,我就把它灭了。”
一些能听懂的邪祟面面相觑,随即鼓圆了眼睛,一声声奇怪的声音接连响起:
“是!”
“是……”
“是!”
“……”
宋游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你们真傻,这灯笼又烧不到你们,怕什么?”
不过他倒也讲信用——
只停下脚步,提起灯笼对准一吹。
“呼……”
灯笼中的火光顿时熄灭。
山间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成了死寂的压抑的透不过气来的黑。
黑暗中那群邪祟立马如同决堤的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兴奋的朝中间那一人一马一猫涌了过去,又是挤挤嚷嚷。
“篷!”
忽然之间,山间又亮起了光。
这光却不是白光,不是绿光青光紫光,而是一道明黄黄红彤彤亮闪闪的火光。这火光不自前后来,也不自左右来,是从这身周上下、四面八方的每一处亮起来,无处不在,瞬间就照亮了半边山。
与火光一同的,自是铺天盖地的火。
什么邪物也化作了虚无。
第77章 你们是人是妖?
火光熄灭,这山间已恢复了黑暗。
山风吹过,风声好纯粹。
宋游站在原地,仍旧提着灯笼。
只见他将之举起,偏头对着灯笼再吹一口气,灯笼中立马就又亮起了光芒,和先前一样。不过才迈出一步,他停下想了一想,摇一摇头,又把这灯笼吹熄了,好好收起,挂在马儿背上,只借星光缓行。
马儿识途,领他原路返回。
不知不觉路又变回了山间小路,当回首望去,看见的山景和灯光与最开始一般无二时,就意味着已经走了出来。
宋游并没有回到原本停歇的地方,而是原地又找了一处平坦地,重新铺开毛毡,盘坐下来,在腿上盖上毯子,看着远方那片灯火出神。
那些邪祟自是留不到他心中。
只有路上见的稀奇,集镇中的见闻,才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价值。
这无疑是一场奇妙之旅。
在阴阳山上修行,哪怕道行再深,又如何见得到这般奇妙之事?
最美妙的,反倒是与小鬼的相遇。
这场相遇实在纯粹与简单。
宋游以前读过不少古人描写的妙遇文章,当时不觉妙趣,如今自己亲自遇上了才体会到,这如水一样的缘分与相交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恐怕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相谈,几十年后也难以忘怀。
“道士……”
“嗯?”
“你在做什么?”
三花猫爬了过来,满脸疑惑的凑近他。
“没死。”
“那你在做什么?”
“发呆而已。”
“哦。”
“三花娘娘知道什么是发呆吧?”
“三花娘娘经常发呆。”
“那想来功底一定很深了。”
“为什么你放的火那么厉害?”
“嗯?”
“为什么伱放的火那么厉害?”
三花猫在他面前坐下,坐得端正,仰头盯着他看,眼睛里有光闪烁不止。
“也许你以后也可以。”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是只好学的猫呢。”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须知,一个法术要想变得厉害,与自己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甚至天时地利、自己的心境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听不懂。”
“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己的道行了。”宋游朝旁边低下头,与三花猫对视,声音柔和,“三花娘娘很会捡柴来烧火是不是啊?”
“是的!”
“这就好比捡柴来烧火。你的道行越深,就可以往火堆里放越多的柴,你放的柴也更好烧。道行浅了,柴就不够,也都不是好柴。要想火烧得大就得要很多柴,且都是好柴才行,要想柴多柴好,就要修行灵法,提升道行。”
“唔!”
“还有就是你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了,好比你怎么摆柴、怎么点火。”宋游说,“同样多的柴,柴也一样,有的烧得快,有的烧得慢,有的火大有的火小,有的可以烧得干干净净,有的看似烧完了,拨开一看,其实里头还剩不少没有烧到的。要想烧得好,就要努力练习法术。”
“唔!”
“天时地利不必多说,在下雨天、屋子外面烧火,肯定不好烧,三花娘娘聪慧过人,一定知道的。”
“知道的!”
“还有就是心境与信念了。心境最是玄妙,最是难修,有时又最容易,每人都不一样,实在不好说。反倒信念很简单。”宋游说着,“五行法术虽然不像遁地术那样受信念影响那么大,可是也有影响的。两个人要是同样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也差不多,同时间同地点一起比试,如果一方信心十足,一方心虚忐忑,肯定就分出胜负了。”
“没有了吗?”
“若只讲‘术’,就是这些了。不过若要达到高深,还得对不同的‘道’有自己的体会才行。”宋游笑道,“那就更难说了,要专心悟道。三花娘娘暂时无需去管它,顺其自然即可。”
“唔……”
三花猫沉思片刻,继续仰头盯着他:“所以要怎么才可以呢?”
“勤加修行,多多练习。”
“三花娘娘一直在这样做!”
“三花娘娘有恒心,有毅力,在下自愧不如。”宋游惭愧的说。
“那还要多久呢?”
“不好说。”
“要多久呢?”
“世事难料,讲起来太复杂了。”
“十年可以吗?”
“也许可以。”
“那我每天再多修行那么久、再多练习那么多呢?”
“那也许要二十年了。”
“啊?为什么?”
“说来复杂……”
“唔!”
三花猫趴了下来,认真听讲。
身下的毛毡逐渐被温暖了。
此时早已是半夜,头顶星河横空。
不知不觉间,只见远方山腰上的灯火陡然熄灭。再抬头时,天空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白里透黄,黄中泛青,青上是蓝。
宋游盖着毛毯眯了一觉。
三花猫缩在他腰间,最是暖和了。
……
晨光从对面的山巅射来,旁边的柏树替他挡了一会儿,不过没过多久,太阳就上了枝头,光芒直直打在他的脸上。
“……”
宋游缓缓睁开眼睛,又小心坐起。
只是再小心也瞒不过猫的警觉,除非她并不想起来。
于是宋游还未离开被窝,倒是一颗猫脑袋先钻了出来,迷迷糊糊的转着头,眯着眼睛,左看右看,随即盯着宋游。
“要走了吗?”
三花猫一边问道,一边默认他要走了,便也从被窝里出来,打着呵欠伸个懒腰,坐下来等他。
“差不多吧。”
宋游说着也站了起来,面朝对面的大山,伸个懒腰,活动筋骨。
仲春时节,山已青了。
现在虽不是大清早,远处山腰上还是绕着一条白雾,淡淡的薄薄的,颜色浅浅的,没有白得浓郁、白得耀眼,看起来却只觉得更清爽。青山在这早晨透着淡淡的蓝,画面清晰而干净。
至于昨夜去过的山下……
哪有什么大路?哪有什么集镇?哪有什么灯火?只是一片荒山,平地丛林,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而已。
“……”
宋游笑了笑,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再度启程。
马儿铃声叮叮当当,回荡在这重重大山之上、云雾缭绕之间。
宋游杵着自己的竹杖,绕了一座又一座山,三花娘娘也化作人形,拿着她的小竹杖,学着宋游,每走一步都要在地上杵一下。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太阳渐渐过了头顶,影子从一边斜向另一边。
临近三月,太阳也越发灼人了。
三花娘娘忽然哒哒哒小跑着从身后超过宋游,小手里竹杖高高举着,没跑多远便偏离了山路,冲上路旁的土坡,往前看去。
随即回头对宋游喊道:
“前边有水!”
“好。”
宋游对她道了谢,叫她下来。
过一个弯,果然听到水声,一条山泉从右边的山上淌下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在下方流出一条小溪。旁边还有一块平地,草长得浅,有前人在此用石头搭出了几座小灶,不知留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人用过了。
便在此处歇脚,解决午饭。
哪怕只是暂时停歇,也要取下马儿的被袋,随即在它身上拍一拍,道一声辛苦,便让它自去啃食青草。
宋游盘算着,昨夜买的火腿片还剩一斤,买的菌子用芭蕉叶包得好好地,就连山间野果也没有压坏,正好在此休息,炖一锅火腿菌汤,想必会比昨天晚上干巴巴的菌汤更鲜美一些。
做下决定便开始收拾。
出来久了,荒山野炊已成习惯,只见道人动作轻快,毫不拖沓,女童亦是积极捡柴,积极烧火。
山间很快又起了炊烟。
这时候道人反倒没事做了,于是在旁边树荫下半躺下来,一边吃着野果,一边瞄向女童:“三花娘娘要去玩的话,就由我来烧火就好了。”
“我来烧!”
“那么保持小火就行,以三花娘娘的本事,一定不会搞错吧。”
“不会的!”
“三花娘娘也知道没有煮熟是有毒的吧?”
“猫不吃菌子的!”
“三花猫呢?”
“三花猫也不吃!”
“可是火腿和汤也不能吃。”
“不会偷吃的!”
“好……”
道人眯起了眼睛,专心享受此刻清闲,也细细感悟此时此刻的此方天地。
晴朗的春天真是舒坦,不冷也不热,春风吹过,还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这片大山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就只有马儿吃草晃荡的铃铛声,惬意之中不免有一种独享了此方天地此刻春光的感觉。肚子虽然空空,可有只小猫儿帮忙烧火熬汤,自己只需等着,很快就能尝到鲜美的菌子汤。这骗来的半刻清闲啊,不知怎的,好似比寻常的半天还要让人着迷。
渐渐也到了香味浓郁时。
小女童烧着烧着,突然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瞄向远处。
“有人来了!”
“……”
宋游略微睁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是道路蜿蜒,没多远就被挡在了山后,根本看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隐约听见铃铛声,叮叮当当,数量似乎不少。又过了一会儿,铃铛声逐渐变得清晰,一队客商出现在了山路尽头。
四五个皮肤黝黑的成年人,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马骡,驮着货物朝这边走来。
宋游坐起来了一点。
这里有片空地,又有山泉,本是来往客商歇脚之处,这一行人看见宋游之时,虽然有些惊讶,谨慎的打量他了好几眼,但也过来取水喝,随即他们围坐在一起,拿出干粮分吃。
宋游的菌汤也差不多熬好了,他从树下爬起来,盛了一碗,给三花娘娘多吃肉,自己以菌子和汤为主,馒头作主食。
客商不断打量宋游。
宋游也时不时看他们一眼。
终于双方目光对视。
有位黝黑的客商朝宋游笑着点头行礼,宋游也连忙带上笑意,回了一礼。
于是对方便对他拱手,问道:
“先生从哪里来?要走哪里去?”
“在下从祥乐县来,要去平州南画县。”宋游回答道,“各位又是从哪里来?”
“我们就从南画县来,要去祥乐县。”
“那真是巧。”
“这条路主要就是南画到祥乐,从平州到栩州。这条路走的人很少了,从中间上来或从中间下去的就更少了。”那客商笑了笑,“走这条路的多半都是我们这些来往于平州和栩州的商人。”
“原来如此。”
“先生走过这条路?”
“第一次走。”宋游答道,“我是逸州人士,游历至栩州,要去平州。”
“第一次走?”
“是。”
“……”
客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宋游,再看了眼旁边端着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碗中肉的小女童,逐渐皱起眉头,又转过头去与身旁同伴相视,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这处山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少年迷惑不解,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只听客商突然开口问:
“你们是人是妖?”
“在下是人。”
宋游不慌不忙,诚恳回答。
第78章 也能称一句神仙
“你若是山间妖鬼,想要什么,只与我们说便是。我们走这条路走了几十年了,以后也还会再走几十年,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带。说不得以后每回从这里过,还可以坐下来与伱喝一杯茶呢。”客商对宋游说,“你要是想为非作歹,这大白天的,我们人也不少,不好欺负,也不傻,不会上你的当,还是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去找别的人罢。”
“足下误会了,我真是人。”
“如何证明?”
“千真万确,何须证明?”
“可敢指着雷公说话?”
“此山有山神,为何要指着雷公?”
“哪位山神?小人却是不知……”
“也罢,要指哪位雷公?”
“周雷公如何?”
宋游便笑了笑,随口就来:“便请周雷公在上明鉴,我若不是人,降雷劈了我好了。”
“……”
客商们又面面相觑。
心里知道这种誓言恐怕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作用,不过一来宋游面善,谈吐也温和有礼,就算是妖鬼,也不像是凶恶的那种,加上一身道袍,行走山间还带了一匹枣红马,又能坦然发誓,倒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对方若真是妖鬼,敢在光天化日下对他们这一群人动手,还化作一道人模样,想来道行也不会浅,那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还不如和气一些,别激怒了人家,不产生冲突最好了。
“误会先生了!多有得罪!”
“哪里的话。”
宋游连忙对他们说:“诸位行走荒山,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这种行脚客商的处世保命哲学,即使宋游已经遇到很多次,每次也都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先生道路不熟,却敢独行荒山,不是妖鬼,定是高人,不知在何处修行?”
“称不上高人,只是一游方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去平州还有别的路,先生怎么走了这一条?”
“走到祥乐县了,就走这一条了。”
“这条路可是有妖怪的。”
“在下胆大。”
“昨晚先生睡在哪?”
“荒山无主,处处皆可夜宿。”
“果然艺高人胆大啊。”
“心中坦然,便不惧妖鬼。”宋游笑着看向这群客商,“诸位不也在走吗?”
“我们?”
客商与宋游来回交谈一番,虽没有放松警惕,却也觉得他不像妖鬼,不再处处防备,闻言只摇头说:“我们一是走惯了,知道哪里可以借宿,哪天走快些哪天走慢些能到城里或军镇边上。二来嘛,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往来平州和栩州就这条路最近了。另一条路虽然好走,不过要远得多,那条路上虽然没有妖精鬼怪,但是山匪强盗也不见得比妖精鬼怪好说话,我们不过是赚点辛苦钱,哪有那么多选头。”
“有理。”
“先生可有听说,每年都有人走这条路莫名失踪,也每年都有人在这里遇上鬼?”
“愿闻其详。”
宋游看向这群客商,面前煮着火腿菌汤的锅还在咕噜噜冒泡,热气升腾,他对他们说:“可要来碗热汤?好下干粮。”
客商立马拒绝了。
宋游又拿起包野果的芭蕉叶:“我这也还有些山间摘的野果,可要尝尝?”
客商还是拒绝了。
宋游并不意外,也不问二遍。
行走在这大山之间,遇上陌生人,无论是人是妖,交谈几句都是可以的,可也无论是人是妖,又怎敢随便吃对方的东西?
歹人有迷药,妖物有法门,把晕人的手段用在吃食水饮上都是常事。
宋游也只是象征性问一问。
礼节到了,也就行了。
只听那被晒得黝黑的客商说:“那些走这条路、只见进山不见出山的人我就不晓得了,被妖怪吃了也好,被虎狼吃了也好,走在悬崖边上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摔死了也好,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去年我二叔从这里过,却是见到了无数的妖精鬼怪。”
边上立马有位少年问道:“什么妖精鬼怪?怎么遇见的?”
“还不是胆子大!还不是闲不住!”客商摇了摇头,“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了,没遇到过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就觉得没有什么。那天走得慢点没有到该到的地方,就想着在山上将就一晚,结果半夜莫名感觉有光,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个集镇里边,灯亮得很,到处都是摆的摊和开的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种灯笼。”
“什么灯笼?”
少年睁大眼睛追问。
“就是很普通的灯笼,没什么造型。也跟灯笼关系不大,是那些提着灯笼的人。”客商说道,“第一眼看去,觉得这些人是人,可仔细一看,哪里是人了?”
“那是什么?”
“妖精鬼怪,什么都有,最多有变成人样子的,可你想啊,哪个人会大半夜来这里赶妖精鬼怪的集?”
“后来呢?”
“我二叔被吓傻了。后来有个穿着差服的鬼来找到他,和他说话,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后来就被那鬼差揪着衣服带出来了。最后还是第二天老许他们的队伍从那里过,见到我二叔在路边,才把他带回来的。”客商说道,“回来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好是好了,但别说再走这条路了,就是晚上叫他在村子里转一圈他都不敢,每次跟我们吃饭,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一遍。”
“真的假的?”
“我觉得假不了,这条路本来就邪,以前听说也有人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情。”客商顿了一下,不动声色,“不过妖精鬼怪也不见得都是坏的,就像我二叔遇见的,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闯到了别人的地方去,但是别人也没害他,也没拿他怎么样,反而还把他带出来了。”
“……”
宋游觉得这客商仿佛在点自己,一时心中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两个少年则睁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客商又向他们叮嘱:“所以等你们以后接了我们的活,千万记得,别走夜路,别在山里睡,不然闯到鬼了,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
稍作停顿,又补一句:“实在没办法遇到了,千万要记住,妖精鬼怪和人一样,多数也是通情达理的,不要得罪人家,不要激怒人家,要对人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人家不会轻易害你的。”
好嘛,又点一次。
宋游没说什么,只端碗喝汤。
两个少年则回味无穷,连连点头。
其中有个少年胆大,还看向宋游,试探的问:“先生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吗?昨天晚上没有遇到吧?”
“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说他们是二、五、八、冬月的下旬在这里开市。”宋游只回答了一半,随即又看向中年客商,“不过足下说得对,行走荒山还是要尽量避免走夜路才对,实在避免不了,晚上也要把头蒙得紧些,不要乱跑乱看,误入妖鬼世界,终究对人不好。万一遇上了,也要记得妖鬼精怪也是有心的,不要一上来就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或脏东西。”
“可不是嘛……”
中年客商眼光闪烁,若有所思。
直到听到这句,他才确认,面前这位道人应该不是妖鬼了,就算是,也该是和善的那一类。
随即才说道:
“只是不知这妖鬼开市的时间,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宋游笑着摇了摇头,“足下以后可以试着避开,也可以讲给这条路上的行脚客商听,不过就不要传太远了,免得那些向往妖鬼精怪的痴人专门来找,再遇到危险。”
“是……”
宋游仰头喝汤。
加了火腿之后,汤果然鲜了许多,连汤色都有了些变化,只是可惜,应该用老母鸡做汤底,再煮进菌子和火腿,那才是绝美。
这正好是最后一口了。
宋游喝完便去山泉处洗碗。
回来的时候,这群客商基本已歇息够了,也不想再多留,要继续上路了。
宋游于是停步路边,与他们道别。
“先走一步!”
“告辞!”
一队人和马骡从他身边经过。
面容黝黑的客商不禁转头看他。
这一道人一女童自是奇怪的。
若说道人面色白净,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倒也只能说声气度出尘。可那女童却是格外漂亮,皮肤白得发光,没有一点晒黑晒红的痕迹,身上脸上也不见有一点灰尘和脏污,这在这年头的小孩身上是极难得的,何况行走山间,风餐露宿。
平州多仙神妖鬼传说,这片大山又常有妖鬼出没,一开始将他们认成是妖鬼也很正常。
至于现在嘛——
不是妖鬼,就是高人!
只是这道人最后所说……
就在这时,客商看见那道人回身收拾东西,擦干净锅碗放入被袋,又把被袋搭在马儿背上,而那被袋之上,正挂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灯笼。
今天不正是二月下旬吗?
道人扭头来看他。
客商愣了一下,想迅速收回目光,却又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反而朝那方拱了拱手。
“怎么了杨叔?”
“没什么。”
“你怎么又给他拱手?”
“走吧。”
商人摇了摇头,心中仍然那样觉得——
这小先生不是妖鬼,就是高人。
只是无论妖鬼还是高人,有了道行,又有品行,诚心助人之时,便都能称得上一句神仙了。
第79章 路边山神请
“有趣啊有趣……”
宋游摇摇头,倍感妙趣。
稍作收拾,便也启程。
只是心情舒畅,步子便也轻快了,不见得走得更快,时间却要过得快些,路旁的草木山云看来也变得顺眼多了。
小女童走在前头,拿着她的小竹杖,却不当杖子用了,而是拿在手上挥来挥去,打路边小草的头,有时遇到蝴蝶,还蹦起来打蝴蝶。
宋游就看着她,也觉得有趣。
有时又禁不住想——
若是没有她,这一路该多无聊?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三花娘娘不困!”
“那累吗?”
“不累!”
“好玩吗?”
“好玩!”
女童头也不回,大步往前,手中竹杖挥啊挥,只传来她的声音:“要是有把刀子,肯定更好玩儿!”
“噢……”
宋游这才明白——
她是跟着那位女侠学的。
走到半下午,女童终于是累了,揉着眼睛转回头来看宋游,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在马儿背上睡一觉。当然是可以的。于是她才变回猫儿,回到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睡觉去了。
一路果然无趣了许多。
从山腰走到山顶,又从山顶走到山下,路过了前朝村庄的旧址,邂逅了不少废弃的亭舍,有些地方还能隐约辨别得出以前设立的土堠,原先石头雕刻的界碑倒是大多还在原地,只是一半都被杂草淹没了。
太阳越发往西边斜。
又走到一座山的半山腰时,前方又出现了一座亭舍。
这地方风景倒是好。
一边是山,一边是崖,路边密密麻麻的灌木零零星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斑驳杂乱中自有几分美感。土路在花草丛中穿过,一路环山往上,当到山的边缘时看起来就像它断在了半山腰一样,再往前便是蓝天了。
亭子就在能看见的路的尽头,旁边一棵松树,生在山上,又朝路边和悬崖俯下身探出来,像是在迎接道旁旅人。
宋游起初以为又是个废弃的亭舍,还在疑惑这亭舍怎么会设在这里,可仔细一看才发现——
这哪是废弃亭舍?
青瓦顶反着光,亭柱红彤彤的,像是刚上的漆,分明是一座新亭子。
再走近些,换了角度,视线不再被松枝亭柱遮挡,还能看见亭中坐着一人,身材高大,一身工整的袍服,竟然还在饮茶。
马蹄声逐渐接近亭子。
那亭中之人转过了头,笑吟吟的看向宋游,似是在这里等他,发出邀请一样。
“……”
宋游若有所思,随即也笑着走过去。
亭中一石桌,茶壶茶具一应俱全,两个茶碗,一个放在亭中人面前,一个放在了另一边。
亭中人中年模样,脸型略方,眉毛很浓,皮肤粗糙,但穿得精细。
看起来像是个名人雅士。
宋游一进亭子,他便起身。
宋游也立马顿下脚步。
于是两人一个站在石桌前,一个刚到亭子口,互相行礼。
“有礼。”
“有礼。”
“请坐。”
“好。”
两人隔着石桌坐下来。
又见那中年人做出请的手势:
“请饮茶。”
宋游便端起茶杯。
先看一眼,漂白浮翠,倒是不错。闻一闻,茶香也浓,用的是好茶。停顿一下,小饮一口,却是略有些苦了,也不够柔和。
中年人笑着看他:
“你倒胆大。”
“一杯茶而已。”
“此茶如何?”
“一般。”
宋游放下茶杯,不想再喝了,只看向这人:“山神阁下为何特意在此等我?”
“我曾见过你的一位师祖,算是故交,如今他的后人来到此处,我自然要来见见。”山神对他说道,“山路崎岖,便在路边设一亭舍,请你喝一杯清茶,坐下来歇息歇息,相谈片刻。”
“为何昨夜不来与我相见呢?”
“昨夜看伱与那猪尾巴山的野鬼相谈甚欢,我要是来与你相见,岂不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
“多谢阁下了。”
宋游这声谢意无比诚挚,山神能考虑到并照顾到他与小鬼的这场相遇,实在是纯粹的善意,是值得道谢的,不过他顿了一下,又疑惑的问道:“只是昨夜在下在山间遇到邪物之时,阁下明明在场,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山神闻言,举杯动作顿时一顿。
“你知道我在场?”
“我不仅知道山神阁下在场,还知道那些聚拢而来的邪物恐怕也是阁下请来的,否则我只是自山间经过,怎会一下招惹这么多邪物……总不可能山间邪物全聚在那里开朝会吧?”宋游笑了笑说,随即又转头看向山神,“在下虽在集镇中听说阁下脾气不好,不过阁下既然在此设立集镇,为山中妖精鬼怪提供便利和庇护,又赐他们火种为光,驱散山路间的邪祟,想来也是一位仁德慈善的大山精灵,为何要让这些邪物来为难于我呢?难道与我伏龙观的前辈有关?”
“你倒聪明。”
“可那至少也是百年前的事了,那位前辈我也未曾见过,不曾认识,山神阁下又何必因此为难于我?”
“我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那难道是来给我送炼丹材料的么?那样的话,我倒是辜负了阁下的好意。”
“却也不是。”
“哦?”
“你那前辈虽然法力无边,却不修延年之道,怕是早就已经死了。”山神举杯饮茶,似是自己也觉得不好喝,犹豫了下,又将之放下了,“何况我其实与他并没有仇怨。昨夜只不过是想看看伏龙观后人有几分本事、可有继承当年那位的风采罢了。”
“原来如此。”宋游笑了笑,心里想法并不表现出来,“那么山神觉得如何?”
“你心里清楚,何必多问?”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总是另有一番味道的。”
“呵!有趣!”山神露出了笑意,“你比你那位师祖会说话!”
“我不知是哪位师祖。”
“都太久了,你也没见过他,知道是哪位也没有意义。”山神摇摇头,“你倒是有让我吃惊的一点,不过却是今天才发现的。”
“愿闻其详。”
“你倒是不谦虚。”
“从别人口中听听自己也挺好。”
“昨夜见你弹指间灭了山间邪物,虽然一手火行之法出神入化,从中也能看出,在五行灵法上的造诣定然也非同一般。不过却也只是勉强配得上伏龙观的传承罢了。”山神顿了一下,“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除了将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修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在别处也有造诣。”
“在下确实所学甚杂。”宋游顿了下,“只是山神阁下说的别处,在下却是有些不解。”
“年轻人无需谦虚。”山神挥了挥衣袖,“昨夜你能发现我在那里,显然不是只修习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能做到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连忙挂上笑意行了一礼:“阁下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凭阁下之神通,又在阁下诞生的大山之间,在下哪有本事看穿阁下。”
“嗯?何意?”
“在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是阁下自己承认的。”宋游笑呵呵的,又看了看桌上的茶,“人类的东西,可能要比阁下想的更复杂一些。”
“……”
“阁下为何不语?”
“你竟敢辱我?”
“难道不是阁下无礼在先吗?”
“……”
山神沉默,与道人对视。
山间的亭子忽然安静下来。
就连山间的风也停下了,山上的树不再抖动,山间的鸟也不再啼鸣,整片大山一下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道人则从容如常,好似未有察觉。
片刻之后,山间又起了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亭子旁边探出的迎客松一下一下的招摆着,只是鸟儿胆怯,一时仍不敢啼鸣。
山神低下头来,饮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愧是伏龙观的传人。”
“可丢了那位师祖的脸?”
“不过本神却没有听说过伏龙观哪代传人是靠小聪明扬名天下的。”
“这茶好喝吗?”
“听说五行灵法与五行法术最是相配,可惜以前你那位师祖虽然也学五行法术,修的却是天地灵法,没能领教过最巅峰的人道修士修习五行灵法再学五行法术是何等风采,一直是我的遗憾。”
“那真是遗憾。”
宋游摇摇头说:“家师便是只修五行灵法,前半生也专学五行法术。可惜家师游历时似乎并未从此经过、与阁下相遇,否则阁下定能如愿。”
“有你也一样。”
“阁下却是误会了,在下修的并非是五行灵法,在五行法术上的造诣也不高,唯有火法还算拿得出手,昨夜已展示给阁下看过了。”
“嗯?”
山神忽然皱起眉,目光灼灼盯着他。
“假的。”
宋游全身都很松弛,坦然笑道:“在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方才与山神所说,不过是心中不忿,特意为之,想给阁下找点不自在罢了。”
说完这句,真是浑身都自在极了。
五行灵法固然霸道,妙用却远不及四时轮转法,主修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的人,道行再深,造诣再高,昨夜也难以发现山神。可如果这名道人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所学也杂,便不一定了。
宋游昨夜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心中也猜测是山神,这些邪物也与他有关。
只是当时考虑众多——
一来从小鬼口中侧面了解到,这位山神确实仁德慈善,是位好神。二来山间邪物虽多,可对伏龙观的传人来说,并不能造成任何威胁,也就是在路上丢一块大石头看你怎么过去罢了。三来刚刚结识小鬼,这段情谊实在难得,若当时把山神找出来,怕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四来当时也只是以猜测为主,并不能确定。
最后便是生性里的懒惰了。
知晓山神性善,与前边祖师认识,来试探一下自己,又有小鬼作为理由,当时心情也好极了,性子里的懒惰便起了作用,想走也就直接走了。
哪曾想今日山神竟在路边等候。
多少也要怼他两句。
好求个内心自在。
第80章 黄昏把酒祝东风
山神的表情却逐渐阴沉下来。
似乎心中更不自在了,又似乎感觉到了更大的侮辱,之前装出来的温文尔雅逐渐褪去,怒意在脸上浮现出来。
“轰隆隆……”
这片大山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哼!”
声音都变了,变得厚重如山,似是从面前传来,又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位山神脾气果然不好。
只见远方山巅有巨石被震落下来,轰隆隆之中,已在茂密山林里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山腰上则有泥土往山下流去,道路说断就断。这种大山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当真不是朝廷与天宫敕封的山神可比,它就是这片大山的灵韵本身,在这里有难及的威势。
可以想象一座一截在云下,一截在云中,一截又在云上的大山震颤是何场景。
怕是地震也不过如此。
而这样的山,有数百里。
山神一怒,便是天灾。
停在亭子外边的马儿立马惊恐起来,三花猫也被惊醒了,从布兜里探出头来,爪子开了花,指甲深深的勾进布兜的布料中,如此才能勉强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和惊恐的内心,随即连忙跳出来,左看右看,寻找宋游。
“山神歇歇气,这山是阁下的山,弄得乱七八糟、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好处?这山路这么些年了,毁了也可惜。”道人从容依旧,“若是阁下执意想再考教一下伏龙观的传人,大可换个温和些的方式。”
话音一落,大山果然不颤了。
不过山顶却不断有巨石滚落下来,这些巨石本就巨大无比,又都组成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个高达百丈、堪比大山的巨人。
“轰隆隆……”
“那我便来考教一下这一代的伏龙观传人有多少本领。”
山神好似依然坐在面前与他饮茶,又好似到了那山一样巨大的石人身上,开口说话,声音却好似自这群山四面八方传来:
“你又如何应付?”
山石巨人一步一步,朝亭子走来。
每一步都地动山摇,轰隆作响。
仅是它身上掉落的石头,恐怕就有这亭子大,若说它的脚掌和拳头,恐怕比亭子还要大许多倍。
这一脚踩下来、一拳捶下来,谁能顶得住?
可它却并不急着砸碎这山间亭舍,而是缓步走来,似是要等着看道人如何应付。
山神也直盯着道人。
却只见道人不疾不徐,对答山神:“山神乃大山精灵,此化身有山岳之重,亦有万钧之力,自非人力可挡,不过在下前些时日行走天下,恰逢惊蛰,有所感悟,修习四时轮转法的修士少之又少,这一缕惊蛰灵力,想来也能让山神阁下看个稀奇。”
说着,手上已浮出灵力。
这灵力似白又蓝,似蓝又紫,好似雨夜里的一缕雷光。
随即伸手一指。
自修行以来,所得最强的一道惊蛰灵力,以之催动雷法。
只见晴天霹雳,雷霆炸裂。
“轰隆!”
这道雷霆即使在大白天也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虽无真正的万钧之力,却是滚滚天威,直直落在那巨人的头顶。
宋游所说不假,这巨人有山那么大,岂是人力所能阻挡?
水冲不掉,火烧不烂。
不过山神毕竟是山中精灵,这巨人也是他的化身,生灵也好,阴邪也罢,最怕天威。无论惊蛰灵力还是天雷,都恰好克制它们。二者结合,这一道雷霆打在巨人身上,看似未对这巨人造成任何损伤,可这巨人却是瞬间解体,砸碎了半边山。
“咳咳!”
就连亭中山神也不禁闷咳一声。
随即一伸手,那巨石又颤动起来。
“轰隆隆……”
正在这时,一只猫儿慌张之中,蹿进亭子。
“道士快跑!”
三花猫刚一说完,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陌生人,她愣了下,下意识往宋游身边靠了靠,仰头盯着山神不出声了。
亭子中顿时安静了下。
这山也安静了下来,那些巨石也不动了,山神与道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只猫儿。
“道士~~”
三花猫有些不自在。
下一瞬间,却见两人举杯饮茶。
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三花猫见状不由愣住。
只见山神放下茶杯,脸色微白:“伏龙观传人,名不虚传。”
“得罪得罪。”
“我与你师祖有旧,便考教到这里!”
“阁下真当与我师祖有些交情?”宋游也放下茶杯,“见谅,之前只听说阁下曾与我师祖有过切磋。”
“打过,和有交情,并不冲突。”
“既是如此,那今日在下便也是与阁下用同样的方法相识了。”宋游看了眼旁边的猫,“在下并非独身而来,便请阁下多添一杯茶吧。”
“……”
山神一挥手,桌上便又多了一个空杯,水自空中来,冲起茶末,自然添满。
“三花娘娘请喝茶。”
宋游对旁边的三花猫说。
三花猫眼神不定,时而看看宋游,时而又看看山神,总觉得这人不太好惹,迟疑了下,才跳上石桌。
凑近茶杯,伸出舌头浅沾一口。
“tui~”
又苦又涩!
三花猫眯着眼睛,甩着脑袋连连后退。
山神沉默不语,干脆转过目光,不去看她,只看宋游:“看来先前还是我小看你了。”
“在下不过天赋好些。”
“还要谦虚?”
“不敢不敢。只是凡人终究是凡人,修道之人也是如此,就算得天地眷顾,天分再高,也不过只是百年时光罢了。”宋游摇摇头,“当年那位师祖又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呢?可如今山神阁下仍旧坐在这里饮茶,他却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
“长生越来越不好求了。”
“是啊,所以如山神阁下这般永恒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存在。相比起阁下绿树常青,我们只是昙花一现。”
“哪有永恒的事物来?”
“阁下也不得长久吗?”
“说起来我诞生意识也只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许就睡去了。或是天宫那些神灵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来了。”
“我还以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却也不是。”
“……”
氛围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
宋游难得遇到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难得遇到有资格与他相谈的人,又有伏龙观师祖在前,两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这亭子中对坐吹风,杂七杂八一番相谈。
于是从这天地聊到天道,从本朝聊到前朝,从山神认识的那位祖师聊到他们都没见过的伏龙观第一位祖师,从五行灵法聊到四时轮转法,从山神聊到逐渐兴盛的香火神道天宫佛国,整个过程都是轻松随意不掺杂任何俗事杂事的清谈,旁人见了恐怕很难想象,这两位刚才还闹得地动山摇。
修道之人本来如此。
只见山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探出的松枝,不知是装满了亭舍,还是只从亭舍里穿过,总之未曾断绝,太阳也越发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边:“不早了。”
“太阳还未落山。”
“伱不知道,往前几里路,再往右边山上走,那片山开满了姜朴花。我来这里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顿了一下,“那姜朴花还是当年你那位祖师种下的第一棵,后来长成了一片山,开起来满山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这几天,今天最好,你现在走快一点,还能赶得上。”
“竟是这样!”
宋游便也没了再留的意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那只好向阁下道别了。多谢阁下的茶,多谢阁下与我相谈,也多谢阁下提醒。至于先前的言语冒犯,真是不该,便请阁下将之揭过,忘个干净最好了。”
“与你相谈还算尽兴,不必多言。”
山神摇摇头,对道人说道:“毕竟也算是我失礼在先。”
“虽是如此,不过昨夜阁下怕惊扰了我与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没来找我,今日又在这里设了亭舍,亲自冲点了一碗好茶请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实也有些无礼。”
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说来又无礼了。只觉得阁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灵,至纯至净,在这大山之间,更是法力无边,天宫神灵怕也少有比阁下更厉害的。按理来说阁下不该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学人类那些弯弯绕绕?只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
山神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宋游笑着又拱了拱手:“几十几百年后,再有伏龙观的后人从此经过,阁下若还想试探一番,该下手再重一些才是。”
说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
不远处山上的松树柏树好像都在招摆,再回头看去时,亭舍已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那株颇有意境的迎客松也不见了,方才山神动怒之下毁坏的山坡与道路不知不觉已恢复原样,一切仿佛梦境。
“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当先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谁?”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过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这片大山自然诞生的神,是山间活过来的灵韵。”
“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可厉害了。”
“那水是什么水?”
“什么水?”
“碗里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没有。”
“好难喝~”
“是啊。”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走远了,身后的马儿老老实实跟着,方才山崩地裂,它虽惊惧无比,却也不曾独自跑掉。
往前数里地,有巨石拦路。
偏偏旁边又多了条小路。
宋游一见就知道了,于是右转上山,沿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还没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远远看见了满山的姜朴花。
姜朴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兰。
木兰也是它。
虽叫紫玉兰,却是粉色。
姜朴花最大的特点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数粉色的花都要粉,花开时叶子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花,整棵树都变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调出来的颜色,因此粉得梦幻,粉得不真实。
若是满山都是这样的花,阳光一照,这每棵树的粉色又有深浅,深的近红,浅的近白,都在这片山上,真当只有用梦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间自然长出来的。
宋游停步仰望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便进了那片树林中。
这时的花又到了头顶上。
姜朴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乔木,尽管树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触不到花朵的,甚至树的下半截连多余的小枝也没有,人只能在光秃秃的树干林间穿行。可要是你肯抬头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蓝的天空下。
漫山遍野,装不下的粉红。
“道士,这是哪?”
“不知道。”
“我们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这吗?”
“也许。”
一条小路在林间草地上蜿蜒。
宋游随意的走着,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在山上穿行,仰头赏花。
很难想象,这美到极致的一山春色,只是多年前一位师祖途经此地随手栽下的一棵姜朴花发展而来,有些事看似寻常,细想来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这一点后,再行走其中时,便有了与百年前那位祖师隔空相见的恍惚感。
得多谢山神。
得多谢祖师。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花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每在这里多待一瞬,黄昏时的山风都在不断剥离它的花瓣,飘飘然而下,山风燥烈时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只好劝东风,且从容。
第81章 南画夜雨
第一缕晨光自天边而来,穿过山间薄雾,从山巅开始逐渐往下,洒满整座山头,于是漫山遍野的姜朴花都沐浴在了晨光之中,在这一刻无论是粉是白都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干净。
与春花一同沐浴晨光的,还有一只燕子。
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细看其实不是纯黑,是蓝黑,在阳光下略带金属光泽,它在天地之间自由飞翔,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山间的晨雾在高空视角下变成了一团一团的,也正是在这般视角下,被晨雾半掩的姜朴花壮观又朦胧,每棵树变成了一朵,又连成一片,铺满山头。
这是凡人的眼睛难以看到的美景。
“呼……”
燕子又从一团山雾中穿过,眼前的画卷迅速由朦胧变得清晰,随即它收拢翅膀,陡然往下,又一头扎进了粉色花海中。
越过梢头,穿过树枝,灵巧不已,像是在花的世界里穿行,视野中全是粉色的花。
燕子眼中的花比人眼中的大,每一朵都快与自己一样大了,因此有种别样的美感。与花擦肩而过时,又能清楚看到它的质地和纹路,那隐隐带着些许姜味儿的花香时时刻刻都在鼻尖萦绕。
偶尔撞上,也会从中穿过。
这也是凡人体会不到的乐趣。
直到眼前出现一名道人。
那道人闭目盘坐于姜朴花林中,身下一床毛毡,被袋就放在旁边。一匹枣红马啃着树下青草,在燕子眼中看来就是庞然大物。一只三花猫本端端正正坐在道人身旁舔爪子,忽然有所察觉,举头来把它盯着。
一夜山风,落了不知多少红。
这花还在不断飘落。
道人也好,毛毡也罢,或是那被袋上边,全都落上了姜朴花的花瓣,就是一直在动的枣红马,身上也零星沾着几片粉玉。
三花猫身上倒是干净。
也许是太小了,花瓣落不上去。
不过……
便见一片花瓣飘摇而下,刚巧落到她的头顶。
三花猫立马一顿,露出疑惑表情,随即把头高高往后仰,想看是什么东西在摸自己的头,而这动作却只是让头顶的花瓣滑落了下来。于是当它抬起爪子摸自己的脑袋时,便什么都摸不到了,于是更加疑惑,开始在毛毯上转圈圈、翻跟头,连燕子也不顾了。
燕子收拢翅膀,如箭一样射向道人。
“篷……”
燕子瞬间消失不见。
道人则睁开了眼。
低头一看,自己肩上腿上都是花瓣,其实这已经算少的了,今早刚睡醒时,毛毯上已经落满了。
随手捻起一片,放在眼前细看,心中比对着和燕子眼中的区别。
“道士。”
“嗯?”
“刚才是不是你摸我?”
“就当是吧。”
“你摸我做什么?”
“我没摸。”
“那是谁摸的?”
“……”
宋游从毛毡上站起,抖掉身上花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哦。”
三花猫自觉从毛毡上离开,站到落满花瓣的草地上,低头看看,又仰头看看,等到那道士抖落毛毡上的花瓣,将之折好收起来,又把被袋放到马儿背上迈步离开时,她才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马一猫,仍旧是在林中草地上蜿蜒而过的小路,他们在开满花的山间一路往下,沐浴着晨光,不疾不徐。
“那是谁摸的?”
三花猫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
又是一天行程。
黄昏时候。
一行沿着荒山古路,翻过最后一座山,这里已经是南画县的地界了。
宋游还没有看见农田与城村,倒是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嘹亮歌声,有男有女,一唱一和,等走得近了,那歌声便也清晰了。
“又是一年三月春诶~~”
道人驻足山腰上,朝远方眺望。
只见前方依旧山水重重,都笼罩在暮霭里,不过山间却能看见田土了。偶尔有些地方还看得见一点金黄,这里的菜花谢得格外的晚。而那歌声便在山间回荡,女的嘹亮男的浑重,不知从哪边传来。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已经走出了那几百里的荒山古路,重新回到了人的世间。
“已经是三月了啊。”
宋游有些感慨,继续往前。
马儿猫儿也跟着他。
风装满了山间,吹得宋游衣衫抖动,倒是凉爽,而天上灰云驳杂。更是有一大片的乌黑,前方这一片天地似乎并没有打算好好迎接他们。
下山之后,便汇入大路。
路旁也见到了行人,或是挑着担子或是背着背篓,或者坐着牛车驴车,或是徒步而行,都知晓山雨将至,因而脚步匆匆。
“敢问南华县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
“还有多远呢?”
“十多里地。”
“多谢。”
“要下雨咯……”
路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远。
宋游也继续往前。
半个时辰后,雨已落了下来。
暮春时节的雨,好似已经沾了一点夏天的气势,来得又大又急,扑头盖脸的打下来,眨眼间就湿了道路,在地上绽出一朵朵泥水花。
宋游披上蓑衣,戴上了斗笠,三花猫则被他放到了被袋里去。
眼前烟雨朦胧,前路弯折。
天光也眼见得一点一点暗下来。
看来是走不到城中了。
宋游本想找个亭子躲雨,亭子没见到,反倒借着剩余的天光,看见一座小寺院。
寺院就在路边,一座小坡上。
小坡不高,仅十多丈。
寺院不大,几间小屋。
“正好!”
没有思索,宋游抬步往上。
马儿仍旧跟在他背后。
宋游很快走上小坡,习惯性抬头一看,居然没有悬挂牌匾,两侧也没有楹联。
不过他还是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
雨声好大,怕人没听见,他多敲了两下,等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水花溅开的声音。
“吱呀~”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出乎宋游预料,里面站的是一位比丘尼,就是尼姑。
三十来岁的样貌,皮肤略黄,也许没有三十岁。她没有撑伞,短短几步路,月白色的僧袍便已被雨点淋湿,门口倒是有雨檐可以遮雨,她便站在雨檐下上上下下看了眼宋游,这才问:
“你找哪个?”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无奈:“不知此处是间庵舍,冒昧来访,打搅了。”
施了一礼,以表歉意,便转身离去。
佛家寺庙在“与人方便”这点确实做得不错,借宿也很容易,不过如果是间尼姑庵,显然就不适合男子留宿了。何况现在天都黑了,外边还噼里啪啦的下着大雨,下边路上都已见不到行人了,别说借宿,和人家站在这门口多说两句话怕都要惹人惊忧。
因此宋游也不多问,这便离去。
不过这时又听身后尼姑问了一句:
“伱找哪个?”
宋游刚刚转身,走出一步,闻言只得又转回来,礼貌回答:“没有找谁。在下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只是游经此处,突遇大雨,这一路走过来也没有遇到可以避雨的亭舍,因此见到一座路边寺庙,就斗胆来求宿了,却没想到是间庵舍,扰了师父们清修,还请恕罪。”
“你不是来……找人的?”
“不是。”
尼姑停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忽见马儿背上的被袋一阵晃动,却是那三花猫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被好奇心催促着,奋力钻出了一颗猫头来。借着越发昏暗的天光,尼姑依然可以看清这是一只猫儿,那双眼睛格外有神,一钻出头来就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此刻雨势不减,雨点打在她头上,沾湿了头顶的毛发,有时也落在她眼睛处,或是顺着头顶流到眼睛处,她只好不断眨着眼。
但是却不肯再缩回去。
“那是什么?”
“是与我同行的猫儿。”
“你们从哪来的?”
“从逸州来,经栩州,再到这里,本打算去南华县歇歇脚,奈何突遇大雨。”
“你是道士?”
“在下自小在道观清修。”
“你想来躲雨?”
“是为躲雨而来。”
尼姑明显思索了片刻,才让开身子。
“那进来吧……”
“这怎么能行?”
“你不是恶人就好。”
“在下自然不是恶人。”宋游礼貌笑着,“只是在下身为男子,毕竟不方便,还是不打扰了……不过既然遇见了师父,便请问一句,从这里走到城里大概还要多久?城里又是何时关门?”
“没事的,外面雨大,别淋坏了。”尼姑见他温和有礼,自己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到城里还有十里路,现在怕是已经进不去了。”
“四周可还有别的避雨之处?”
“进来吧,正好还有一间屋子,雨这么大,也没有别人来了。”
“……”
宋游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别地多想,只稍作沉思,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在下便进来上一炷香,若是等下雨小了,马上就走。”
尼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宋游便带着马进了门。
尼姑关好院门,这才指着角落的一个棚子:“马可以拴在那里,今晚雨估计不会停,你在这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
宋游本想再出言拒绝,便听见大雨中隐隐有男子的声音。
院中雨下得好大。
尼姑为了避免淋雨,已提着裤脚快步跑过院子,往棚舍跑去,宋游见状也只得跟上去。
“你的马怎么没有绳子?”
“马儿听话,无需缰绳。”
“那怎么拴?”
“不用拴,它会待在这里,绝不会乱走。”
“真的假的?”
“句句属实,不敢作假。”
“……”
宋游从马儿背上卸下被袋,马儿只乖巧站着,一动不动。尼姑则在旁边看着他们,皱着眉头,仍然担忧马儿晚上会乱跑。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还未请教师父名讳。”
“不要问了。”
“好。”
尼姑带他去了一间小房间。
宋游原本只说在大殿中烧香避雨的,现在也不再坚持了,只恭恭敬敬道谢,便提着被袋进了屋。
这一阵雨实在太大,本身被袋是有一定的防水能力的,也已经被雨水浸了进去,里面的东西湿完了。宋游把它们拿出来,准备稍作处理,明日去了城里再找地方洗一洗晾晒。不过就在整理的时候,便已在雨声中听见了旁边房间传出的靡靡之音。
是了——
很多尼姑庵甚至连男子进去烧香都是不准的,哪有尼姑庵会主动留宿男客?一间小小的庵舍,又怎么会有专门用来拴停驴马的棚舍?
这是尼姑庵,却也不是。
第82章 李大官人与灵敏大仙
“咚咚……”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宋游开门一看,是方才那位尼姑。
“怎么了师父?”
“你吃晚饭了吗?”
“在下不饿,师父不必费心。”
“锅里还有点稀粥,不嫌弃就给你打一碗来,你凑合凑合。”
“承蒙师父收留避雨,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劳累师父。”宋游恭恭敬敬说道。
“别嫌差就好。”
尼姑瞄了眼他房间里面,看他取出了淋湿的衣服、毛毡和毛毯铺在地上,也没有再帮他什么的意思,转身便走入了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手端了一个大斗碗,一手端了一个小粗碗。
“吃完放着就行。”
“多谢师父。”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大斗碗里边装的是稀粥,虽然大碗,但是很清,端起来都要晃荡。小粗碗里边装的是一碟腌菜,让他觉得新奇的是,居然是腌的菜花,就是揪下来的小朵小朵的油菜花,在黑暗中隐约看得见一点金黄。
想来确实是她们今晚的晚饭。
光线越来越暗,宋游摸着黑吃。
第一次吃菜花做的腌菜,没想到格外的酸香爽口,就连清粥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
宋游专心吃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三花猫则竖着耳朵,往隔壁看。
宋游也只偶尔掰一下她的头。
这年头道家宫观也好,寺院庵舍也罢,都有不正经的。
至于多不正经算不正经,个人有个人的见解。
有些佛门寺院不专心修习佛法经义,跑去放高利贷,不遵守戒律,去找僧妻,去吃肉喝酒,美其名曰钻篱菜、水梭花、般若汤之类的,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寺院或僧人不正经了。有些道家宫观也不修习道教经义,跑去经商练武,与人争斗,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宫观或道人不正经了。
可还有更不正经的。
宫观寺庙本是世外清修之地,远离尘世,很多时候就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甚至成了法外之地。
常常有些通缉犯躲藏其中,或者是歹人打着出家人的旗号当掩饰,实则做一些别的事情。总体来说,佛门寺庙比道门宫观情况严重,不过主要原因是佛门寺庙的条例更利于他们行事,本质上这些人既不是僧人也不是道人。
比如有些尼姑庵,其实是为男子服务的。
只是这些与宋游却没有关系。
人家在大雨夜收留了他们,无论是不是尼姑,是不是别的人,仅就这件事而言,便是恩人。
何况人家还给了一顿饭吃。
“吸溜……”
宋游把最后一点酸腌菜花倒进稀粥里,搅拌搅拌一口喝掉,便把碗筷放在窗台上。这时隔壁的声音也停了,雨倒是依旧下得大,盘坐片刻用体温将衣服慢慢的烤干,便和衣躺下。
“隔壁的人不说话了。”
“三花娘娘别听这些。”
“为什么?”
“安心睡吧。”
“雨越落越大了。”
“是啊……”
可惜那满山的姜朴花了。
三月的夜雨,或许确实不该听。
……
清晨屋外有着清越的鸟叫声。
三花猫不时被叫声吸引,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去窗口查看。等鸟叫声一停,就钻回来继续窝着。一早晨不知如此匍匐进出了好多次,反正她踩第一下的时候宋游就醒了,只是不愿起来,又在床上绵了一会儿。
直到外面传来声音,有些杂乱。
“记着记着……”
“已经记了很多次了官人!”
“哎呀这不是城西的债没有收回来嘛,手头不充裕,下次给伱一起带过来不也一样?”
“求求你了官人!”
“做什么?还能少你的不成?放开放开!”
“官人我们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躺那又不用动?洒家找钱才是不容易呢,撒手撒手……你这税也不交,还有理了不成?”
“……”
宋游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穿上鞋子,推门就是院子。
外头倒是没有太阳,只是这小屋实在太暗,一时也不由得眯起眼睛,艰难往院中看去。
一个高大的男子,衣服松垮,布料不错。一个比昨晚那位尼姑年轻些的尼姑拉着他的衣服央求,身旁还站着几个尼姑,包括昨晚那位。只是面对着这位痞气十足的男子,她们多数都是满脸无奈。
“哦哟!”
拉扯之间,那男子倒是看见了宋游,不由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对其他尼姑说:“你们生意倒做得好啊,连道士都来了!”
尼姑们低头不说话。
这时宋游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光线,却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着这人。
世间有百态,也有百样人。
这男子还想和他交谈两句,笑嘻嘻说:“先生你倒是会找地方,这儿的尼姑比城内的姑娘们还好些。”
宋游还是没有回答他。
昨晚那位尼姑则将脸看向了别处。
这时男子才觉察到不对,表情渐渐僵硬下来:“我与先生说话,先生怎么不理我?是不是有些无礼?”
“……”
“先生不会说话不成?”
“……”
“你这道士!总看着洒家什么?”
“……”
这名男子的神情一变再变。
宋游倒觉得越发有趣了。
细看一个人的表情神态、举止细节,其实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本性。
人的性格是不定的。
性格有内外之分,也有真假之别,有时还因时间、环境而变化。
有人表面强硬,实则内心胆怯。
有人假装凶悍,其实内心懦弱。
有人在与身边人的长久相处中,养成了表现出某种性格的习惯,时间一长,身边人乃至自己都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其实本性并非如此。一旦脱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就会原形毕露。
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可大多数人展现出来的都不是本性,反而因种种原因将本性藏得很深。
就如面前这位看似凶恶蛮横的官人——
起初在这里见到宋游,以为这道人和他是同类,心情一好便想开几句玩笑,想来对方多半会附和自己。
后来见这道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哪怕对方一句话也没说,眼神表情里也毫无情绪,可因为心虚,便很快觉得对方不止是在无视自己,更是在轻蔑自己冒犯自己侮辱自己,好像从这道人的眼中听到了骂自己的话一样,还骂得很脏。
这倒省了宋游的功夫。
因为宋游即使真的出言骂他,肯定是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骂得厉害的。
于是这位官人恼怒的扯着衣服,挣脱年轻尼姑的手,大踏步,气势汹汹,作势要过来为难宋游。不过宋游毕竟不是那些他所熟知的人,不是他十分确认自己可以拿捏的人,因此当他走近来几步,看见宋游依旧站在原地那般看着他,毫无惧意的时候,他便停了下来,并不敢与他交恶,隔着两步远口头威胁两句,便拂袖离开了这里。
尼姑们这次没敢拦他。
宋游淡淡看着。
想来这位官人平时也是跋扈惯了,但其实他的本性并不强硬,这种跋扈既是周边的人长久以来为他养成的习惯,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
与小民打交道,这种跋扈能使他更轻松的完成自己的目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促使跋扈,跋扈加深习惯。
可是并没有改变他的内心。
而他其实是知晓对错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因此别人不说话,他也觉得别人在骂他。
本质上心还是亏的。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见了几位尼姑的无奈,还有昨晚收留自己那位师父撇开目光的侧脸,而这时他的面色已变得恭恭敬敬,行礼道:
“多谢几位师父收留避雨,多谢几位师父的饭菜。”
“雨停了,你走吧。”
“只是不知刚才那位又是何人?”
“你问他做什么?”
“哦,没有冒犯师父们的意思。”宋游连忙低头行礼,“只是在下刚才看那位官人气运不佳,怕是近期有些灾祸,在下虽无化解之法,却也想趁此去找他说说,看能不能寻点钱财。”
“别想了,那是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天不怕地不怕,又供养灵敏大仙,就算有灾祸,也轮不到你,你要真寻上去,怕是要吃些苦头。”
“灵敏大仙又是什么?”
“你是外来的道士,别多问了。”
“那便多谢提醒了。”
“收拾好就走吧。”
“多谢各位师父。”
“不要谢,你不嫌我们这里脏了你的修行就好。”昨晚那位尼姑说道,她看了宋游一眼,“你要真有点本事,又真想谢我们的话,也不要把主意往那李大官人身上打,他不好惹,只消在平时烧香敬神的时候,给我们清清业障,让我们不入地狱就好。”
“师父说笑了。”宋游再度低头,“这世上哪来的地狱?就算有地狱,师父一不偷来二不抢,反而心地善良,假如这样也要入地狱的话,那地狱怕是要比人间还要大些才装得下世间之人。”
这话一出,尼姑不由一愣。
似是心中有所触动,不由转头看向这道人的神情,在他脸上理所当然却又稀奇的见不到丝毫轻视,她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沉默。
世道吃人,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尼姑摆了摆手,连连催促:
“我们这也没什么好吃的,就不留你吃早饭了,走吧走吧。”
“留宿一夜已是感激不尽,昨夜饭菜也是可口至极,哪敢再奢求多的。”宋游又行一礼,恭声说,“在下这就去收拾。”
说完转身就回了小屋。
先前他出来的时候,那三花猫便跟着他出来,他站在那里,那三花猫就坐在他脚边,他看李大官人,三花猫便也盯着李大官人看,如今那三花猫又一扭身跟着他回了屋子,看起来真是灵性至极。
一边收拾,一边念道:
“灵敏大仙……”
宋游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看来这平州地界不光是多仙神妖鬼的传说,仙神妖鬼与人间的关联也真当要更多一些。只是不知是这些所谓的仙神妖鬼常与凡人打交道,造就了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还是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促使了更多人去与仙神妖鬼接触,也吸引到了更多仙神妖鬼来与凡人邂逅。
“道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宋游继续收拾着东西。
片刻之后。
猫儿站在道人脚边,小脚踩着仍然积水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道人则将仍旧湿润的被袋搭在马儿背上,便向各位师父道别,下山而去。
雨后道路泥泞,下山湿滑。
道人一步一个脚印,猫儿一步一朵梅花。
好在这条路不长。
下边大路上已经有早行人了,看见他从这小山坡上下来,又穿着道袍,都不由得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宋游却不管,只下山往前。
走出一段,回头一看,一夜大雨,坡顶的尼姑庵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门口仿佛还能看见一道身影。
世俗目光有时也是伤人的剑,这些尼姑虽然善良,内心却也卑微而敏感。虽然实实在在的帮助了他,却也很怕他轻视她们。
其实怎么会呢?
菩萨也不曾帮过宋游分毫,而她们却实实在在的收留了他一夜啊。
对了,还有一顿晚饭。
可惜没有吃成早饭。
那菜花做的酸菜当真是好吃。
第83章 还是银子可爱
道路泥泞,赤足前行。
三花猫也是跟在宋游身边,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每一脚戳在泥里,都是一个小洞,洞中梅花似的小脚印。泥巴给她的脚穿了一双鞋子。
“呀!”
三花猫眨了下眼睛,是宋游抬足落步将泥水溅到了她脸上,于是她迈着小碎步斜着跑,离宋游远了一点,继续一同前行。
前边有了人户。
雨后晨雾中也渐渐看到了城池。
宋游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跟着他停下来,仰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疑惑的看向远处人家。
几座草房,前田后土,旁边樱桃树。
几个小孩儿正在偷樱桃。
樱桃素有“百果第一枝”之称,才刚三月,却早已经成熟了,绿叶之间一串一串的红珍珠,挂满了枝头。有两个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另外两个小孩儿扯着衣服在树下兜着,还有一个小孩儿负责望风。
道人停下看他们,他们便也看道人。
也就是这一下疏忽了,身后草屋中钻出一道人影,而望风的小孩儿并未察觉。
“哪家娃儿!”
一声大喊,惊得小孩们魂飞魄散。
树下的三个扭头就跑,树上的两个也慌忙从树上跳下来,还好没有鞋穿,不然肯定要把鞋子跑掉。
老人则持着拐杖当棍子在后面追。
宋游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突然想起前世的农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到瓜果成熟时,便是孩童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在这里并不深究这种行为的对错后果,只是到后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树上结满的果子再没有孩童来偷了,就连来啄果的鸟儿都少了许多,只剩下老人空坐果树下,感叹时间和年华。
有小孩跑上了大路,从他面前跑过。
老人没有追太远,只停下呵斥。
小孩们缩着头,于心有愧,不敢应答,远远避开老人的目光,也避开这道人的目光,只悄悄瞄几眼道人身边的三花猫。
没想到道人却笑着向他们讨樱桃吃。
有个小孩儿胆大,兜着樱桃走过来,伸出黢黑的脏兮兮的手,先抓了一大把,想了想,手指又一松,漏下去一些,这才放到道人手里。
“多谢几位。”
“这是你喂的猫?”
“是和我一起的猫。”
“它不跑吗?”
“她和我一起。”
“你去哪?”
“南画县。”
“前面就是。”
“谢过。”
“哈哈哈……”
小孩儿们蜂拥着,走上了一条小路,在泥地上脚步异常轻快,边走边蹦。
宋游则低头看向手上樱桃。
刚下过雨,还是湿的。
不管是雨是露,都不必除,不管脏与不脏,都不必洗,只向口中传。
完全熟透的樱桃,连捏在指尖都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都感觉它们在颤抖,放入嘴中,自也不必用力,轻轻一抿它就破掉了。毫无酸涩,也不是很甜,是充满汁水的樱桃清香,差点感觉不到果肉的存在,清爽极了。
宋游自然没有忘了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要吃吗?”
“猫不吃果子。”
“这叫樱桃。”
“樱桃~”
“要吃吗?”
三花猫又想说猫不吃果子,可突然想起自己是吃过果子的,于是想了想,才问:
“好吃吗?”
“好吃的。”
“和山楂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有什么特别的吗?”
“特别的地方就是它是樱桃。”
“是偷来的樱桃。”
“是我讨来的。”
“是他们偷来的。”
“是啊。”
“这样不对!”
“当然,三花娘娘不要做这样的事。”
宋游抿着樱桃,只剩一颗籽了,才吐到路边去,继续对三花猫说道:“不过三花娘娘为猫正直,对错分明,想来也无需在下提醒。”
“对的!”
“那要吃吗?”
“不吃!”
“很好吃的。”
“那尝一颗。”
“好吃吗?”
“没有耗子好吃。”
“那算了。”
“你好像很厉害……”
一人一猫慢慢走向南画县,依旧是踩着泥泞而来,只是一人一猫都不在意。
心静则不烦,心净则不脏。
……
南画县城建在一片平地上,街道铺着石板,除了刚进城的一小段路有些泥土,其余地方都很好走,加上本身不大,绕一圈也费不了多久。
宋游问了两家客栈,找了一家比较满意的,先定了五天的房。
店家找来了水,给他们冲脚。
宋游先自己冲洗,并对旁边的店家问道:“在下初来南画,人生地不熟,不知这边可有什么好吃、有趣的东西?或者需要注意的忌讳?”
“先生从哪里来?”
“栩州来。”
“咱们这和栩州挨着,其实差得不多,要说特别的,咱们这的汤饼挺不错,不过小店就有,也做得很好。此外我们南画盛产布匹,咱们南画的布在整个平州甚至大晏都是顶好的,先生要是愿意可以买些。”店家思索着,“要说有趣的东西,倒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有什么忌讳?我怕初来乍到,冒犯到什么。”
“嘿哪有什么多的忌讳!天下的人都是人,差得不多,不管在哪,多多小心,财不外露,夜不出门,遇到浑人绕着走,也就行了。”
“店家所言甚是有理。”
“可要来碗汤饼?”
“多少钱?”
“十二文,骨头熬的汤。”
“来一碗。”
“好嘞!”
宋游洗干净自己的脚,刚将手伸向三花猫,三花猫就自己乖乖的把脚抬了起来,伸到他手里。
“呵……”
宋游摇摇头,细心为它洗着,肉垫缝里也不错过:“早叫三花娘娘在马背上,也不用踩得腿上全是泥,伱看,身上都有。”
“只是泥巴而已。”
三花猫一边说着,一边任由他洗。
虽然毫不抗拒,但她却必须目不转睛的盯着,哪怕洗后脚的时候,她也要把头扭过去亲眼盯着,不看着不行。
“先生,给您擦擦。”
店家还为他们拿来了擦脚布。
“多谢。”
擦干净之后,穿上鞋袜,把东西放回楼上房间,下来后便出门割了三两生肉来喂猫,刚一回来,店家便把汤饼端上来了。
汤饼就是面条,多种多样,宽细厚薄,大多都叫汤饼。
这里的汤饼是薄且宽的扯面,像是铺盖面或裤带面,没有多少别的调料,就是一碗高汤,汤饼铺在里头,撒点葱花在上边。
“先生慢用。”
“请问一下。”
“啊?”
“昨天赶路,遇到了雨,行李都被淋湿了,不知店家这里是否方便洗晒衣服?”
“先生是想自己洗还是叫浣衣娘帮忙洗?”
“自己洗。”
“到后院就可以洗,晾晒也在那里,牵着很多根麻绳,先生只要见到得闲的,尽管搭上去就是。只是先生多多注意,虽不易被偷,不过要是丢了小店可也是无力赔偿的。”店家笑呵呵的,“只是小老儿一直坐在这里,进出来往的人也都看得见,会帮你注意着的。”
“多谢。”
宋游已拿起筷子,吃汤饼了。
高汤加薄面块,滋味反正都那样,没有多少说头。这面扯得很有韧劲,又薄又宽,口感极佳,当得起特色二字。
见店家就坐在店门口,离这儿也不远,宋游随口问道:
“店家可知城中有位李大官人?”
“哪位李大官人?”
“很威风的那位。”
“小老儿哪里知道……”
店家明显把声音放低了一些。
倒不见得是那人有多可怕,更可能是店家为人处世的习惯,就是说普通的邻居,只要不是好话,也会下意识放低音量。
宋游一边吃一边说:“昨天赶路遇到那位李大官人,见我独身一人,从我这儿拿了些钱财,说是赌钱应急,叫我今日来城中找他拿。我知道这笔钱恐怕不是从我这里借走的,只是确实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以想问问能不能找那位李大官人讨回这笔钱,会不会吃苦头。”
“那先生你可别想了。”店家说道,“若有别的人证,报官还有可能。”
“那位李大官人很凶恶?”
“……”
店家端着板凳坐进来了一些,小声说道:“先生说的该是长得高高大大、眼角有颗肉痣的那位?”
“正是。”
“那位可不好惹。”
“怎么说?”
“不好说不好说……”
“那位李大官人已经得了我的财,总不可能再害我的命吧?”
“那倒不至于!轻易害人性命,那还有王法吗?”店家说道,“不过那是恶霸,有钱有势,人高马大,狐朋狗友也多的是,又有别的本事,你要是把他惹恼了也少不得吃些苦头,挨顿打算轻的了。”
“仔细讲讲。”
“哪有什么讲的……”
“我这儿有三钱银子。”
“……”
店家端着板凳坐到了宋游面前:
“那李大官人家住城西,原是破落户出身,后来巴结官府,起了点势,现在是城里有名的恶霸,最擅欺软怕硬,很多人不是怕他就是烦他。你要是有权有势,或有别的什么本事,他还真不见得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先生初来乍到,若是有别的什么本事当小老儿没说,若是没有,丢的这笔钱不多就当做是被偷走了吧,否则的话,李大官人和他手底下那些泼户确实不敢把你打死,可为难起你来,怕也受罪不轻。”
“害过人命吗?”
“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欺行霸市这种事情做久了,比害了人命又好得到哪去?”
“我听说有个什么灵敏大仙。”
“他们都这样说。”
“那就是传闻。”
“是,是传闻。”
“在下最爱听传闻。”
“我们南画也好,或者旁边的县都这样,总有人悄悄供些偏门神仙,说是比庙里那些还灵。”店家本身声音就小了,突然又小了些,“咱们城中这些恶霸泼户基本都供着一位叫灵敏大仙的,也不知他们供在哪里,总之有这大仙在,很多贵人都不想轻易得罪他们。”
“细说。”
“我就知道这些了。”
“笃笃……”
银子在桌上敲出响声。
店家立马露出难受的表情:“先生不是去讨钱的吧?”
“我欲请他向善。”
“那恐怕不好劝。”
“并不是劝。”
“那是……”
“笃笃……”
店家又露出了难受的表情,斜着眼睛瞄着这一小块银子。
讲人闲话真的不好。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84章 夜晚捕鼠
下午时候。
宋游在客栈后院清洗衣服,木盆中有少许泡沫被搓出来。
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他前边盯着他。
扭头看了眼身后,没有人,她才小声说道:“这几天不用给我买肉吃了,这里有耗子,我晚上捉耗子来吃。”
宋游没有抬头,只边洗边问:“耗子好吃还是鱼好吃?”
“鱼在水里,我捉不到。”
“那耗子和买的肉呢?”
“买的肉要花钱。”
“哪个好吃呢?”
“不知道。”
三花猫抬起爪子舔一舔:“但是不吃别的肉没有关系,不吃耗子就会想吃。买的肉要花钱,咱们少花点钱。”
“……”
宋游觉得有趣。
在她说来,这耗子就好像主食一样,虽然没有别的好,却不能不吃。
这时三花猫紧盯着他,见他已经洗完了他的长袍,转而洗起了自己的小衣服,她眨巴着眼睛盯着,小声说:“要是燕子在就好了,燕子肯定还没落雨就能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我们就不会淋雨了。”
“没有关系。”
“要洗衣服。”
“本来就该洗了。”
“……”
三花猫便不说话,只是换了个姿势趴下来,打一个呵欠,继续盯着他看。
“你像极了一个监工。”
“我不知道什么是监工。”
“那你不聪明。”
“?”
“我下午出去一趟,你看起来很困,要不要在房间里睡一觉?晚上好捉耗子。”
“伱去哪里?”
“去茶楼逛逛,再买点东西。”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也好。”
宋游也不说话了,专心洗衣服。
不知不觉天已经很暖和了,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街上都能见到穿半臂的人,因此宋游准备出去买点油纸,等秋冬的厚衣服洗净晒干后,就把它们包起来放在被袋最底下。还该去别的地方再问问李大官人,多问一点。
再买一条小鱼。
不管手头钱多与钱少,只要有买鱼买肉的地方,也不会少了三花娘娘吃鱼吃肉的钱。
春水已经不冰了。
麻绳也渐渐晾满衣服。
……
当日傍晚,城西。
李大官人刚吃了晚饭,神情格外的惬意满足,从家里出来,准备去找点乐子,然而刚走出一步,就一眼看见了一位熟人。
倒也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
今早才刚见过。
只见那道人依然穿着那一身道袍,身边依然跟着那只三花猫,就站在自家门口对面,盯着自己看,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
“?”
李大官人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若是寻常道人僧人或老乞丐什么的这样盯着自己,他只会觉得对方是想从自己这里弄点钱,一张口肯定就是一句我观你什么什么的。然而他与这道人今早才闹过些不愉快,如今这道人又特地来找自己,很难觉得是什么好事。
不对!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难不成是偶遇?
可见他这表情,分明就是一副特地在这里等自己的样子。
李大官人拿捏不准,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只在面上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大踏步走了过来。
“你怎在这?”
“在下特地在此等候官人。”
“等我做什么?”李大官人瞪着他,“今早洒家大开善心,放过了你,你还敢找上门来,真当不怕打不成?还是你觉得洒家看来好骗?”
“官人误会。”
宋游笑着对他拱手道:“只是在下今早见官人身有妖气,又气运不佳,恐怕是与妖物邪神相处久了,又行了太多亏心事,如此长久下去,官人恐怕就彻底没有回头之路了,所以特来解救官人。”
“你胡说什么?什么妖物?”
“官人心知肚明。”
李大官人上上下下打量宋游一眼:“嘿!你个逛窑子的道士!装什么高人?骗钱骗到洒家头上来了?可有去打听打听洒家是什么人物?道听途说几句传闻就觉得可以用来哄骗你家官人了,再不走,你可要讨顿好打!”
“官人嘴上积德。”
“你积点德吧!一个道人跑去玩尼姑,跟我在这装什么世外高人?”
“这个世上会说话的人很多,但懂得在恰当时候闭嘴的人却很少,这实在是种修养。”宋游对他说,“如果官人闭不上嘴,在下乐意效劳。”
“我唔唔……”
李大官人顿时睁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说不出话——
而是连嘴都张不开了!
两张嘴合得紧紧地,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一样,无论怎么想张开嘴,它就是一点不动,使不上劲,不听自己的。
“唔唔……”
李大官人支吾不停。
三花猫歪头盯着他。
李大官人表情越发惊恐。
然而他在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那道人对他说:
“官人安心些。
“若是想害官人性命,在下轻松就能做到,可比起取官人的性命,在下却更希望官人能改过自新、从此向善。
“在下住在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地二号房,官人这法术每日凌晨与正午时分会解开一刻,一刻之后就会恢复,足下想清楚后,可来找我。来找的时候须带一碗淡酒,三钱银子。”
说完这道人便走了。
那三花猫也跟着走了。
“唔唔唔……”
李大官人眼睛睁得溜圆,可他无论怎么支吾,那道人都不回头,倒是那猫频频回头看了他几眼,满脸好奇,路边路人也惊奇的看他。
这可不是不能说话那么简单,嘴巴张不开,吃饭喝水都没办法。
李大官人眼珠子转动着。
转身折回家中,悄悄看那道人走远,又等了一会儿,便匆忙地往城外走。
不过他也机灵,绕了不少圈子,时常停下来看后边有没有跟着,确定没有,才走到城外东边的一户隐蔽所在。
这便是供奉灵敏大仙的地方了。
一直在这里待到午夜。
嘴巴果然恢复,恢复得毫无异样。
李大官人立马点香跪了下来,对着灵敏大仙的神像拜了又拜,一五一十的将自己今天的遭遇、那道人污蔑灵敏大仙是妖物的事情说了一遍,请求灵敏大仙替他解开那妖道的法术。
这些泼皮无赖确实很浑,不过对灵敏大仙却是真的敬奉,既相信灵敏大仙的法力,也一直诚心诚意的上香朝拜。
灵敏大仙多数时候也很灵验。
李大官人觉得以大仙的法力,解开自己身上这法术应当是轻轻松松。
也就一名小道士罢了。
不过讲完等了一会儿,便只见面前的香烟袅袅,如往常一样,都往灵敏大仙的神像处飞去,却不见灵敏大仙的回应。
李大官人也不敢吱声,只安静等着。
直到三炷香烧完。
面前的神像忽然好像活了过来,变得更生动了,目光灼灼看他,竟凭空传来声音:
“他住哪里?”
那声音缥缈,自有威严。
李大官人连忙把头低下:“说是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客房,地二号房……”
“长什么样?”
“年轻清秀,和我一般高,长得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李大官人把头深深低着,不敢抬头,“大仙是要……”
“区区一名小道,学了点招摇撞骗的小手段,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侮辱本仙,自要去会一会他。”
“我的嘴……”
“小事一桩,不必着急。”
“好。”
那神像又恢复了原样。
李大官人在原地等着,本以为灵敏大仙说的“小事一桩,不必着急”说的是很快就能给他解开,但他等啊等,等到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又张不开了。
“?”
李大官人又愣了下,完全没想过灵敏大仙竟然没有给自己解开。
难道是灵敏大仙忘记了?
还是不满自己表现,特意降罪?
不管怎样,要是早知道,多少也该喝杯水的。
现在只感觉渴死了。
……
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
若是逸都这样的大城,这时候也许还有醉汉在街边行走嚷嚷,也许门外店铺的灯箱还没有燃尽烛火,可在这座小城,却是一片安静与漆黑。
但也只是对于人来说。
对于猫来说,这样的夜仍然可以视物,并且夜里仍然有许多动静。
尤其是三花娘娘。
旁边客房住客的呼吸声,呼噜声,夜风吹过檐角的声音,晾晒的衣服抖动的声音,还有楼下墙脚鼠洞里传来的细微声音。
“唔?”
忽然有些不对。
三花猫在床上跑了两步,轻巧一跃,毫无声息便跃上了窗台,随即扒在窗户处,看向底下。
只见一道矮小人影沿街走来。
那人影长得不到半人高,穿着一身人的衣服,胖乎乎的,走路喜欢贴着墙脚,一摇一摇,走出一截,还停下来左右看看。
“?”
山上卖香的老板?
不是!
但和那老板一样!
三花猫并不做声,又往窗外多探了一点头,悄悄盯着。
只见那道矮小身影走到客栈门口,便停了下来,随即仰头朝楼上看。当然了,三花娘娘曾靠捕鼠为神,是不可能被一只老鼠发现行踪的。
下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那小人儿在往楼上来。
三花猫几乎是本能性的,瞬间躲在了房间角落,缩着身子隐藏起来,只一双眼睛盯着窗户。
第85章 灵敏大仙并不灵敏
淫祠邪祀不比天宫正神,对于信徒的请求,只要是自己的职责范围,只要合理,是不可以轻易拒绝的。
解开那法术?
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从来都没有见过,怎么解?
只好来找这道士了。
一来施术者肯定有解法,二来这一类的法术大多数都有一个共通的解法,就是施术之人死了,自然就解开了。
那道士也实在无礼,自己明明没有招惹他,竟然试图坏自己香火,实在可恨。
这会儿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正好来寻!
一来教训一下他,出一口气,让这年轻的道士知晓一下轻重。二来也让他把法术解了,要是实在不肯,便只好沾些杀孽了。
当然这一切要先看他的道行。
若是道行很高,扭身就走。
爬墙对于老鼠来说小事一桩,变回原形之后,也不引人注意。哪怕不小心被发现了,隐藏自身也是他保命吃饭的本事,就是天宫正神,也难以分辨出他与普通老鼠的区别,否则这些年来,早就被捉了去了。
哪户人家晚上没有耗子?
大灰耗子很快爬上了二楼,沿着窗台行走,正巧没有关窗,他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便跳进了屋子。
那道人睡得正香。
“呵……”
大灰耗子往前爬出两步,忽然顿了下,发现有点不对。
不好!有根猫毛!
灵敏大仙下意识抖了两下。
这纯属本能的反应了,其实他现在修为有成,又吃了不少人间香火,寻常猫儿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是平常遇到猫儿也是要绕着走的,这冷不丁的半夜做贼看见一根猫毛,也难免被吓一跳。
左看,右看。
还好,这猫儿好像不在房间里。
可能是出去顽了。
也可能去捉别的耗子了。
当耗子真可怜……
大灰耗子暗自摇头,再度收起自己耗子的气息,也决定再更多一些小心。否则猫儿警觉又好奇,要是夜晚听到一点动静,定要跑来看,届时就算它奈何不了自己,也可能将那小道士吵醒。
前看,后看。
“!!”
身后不足半尺远,赫然便是一颗猫头!
大灰耗子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
昏暗之中只见一只三花猫,身形矫健优美,一双眼睛明晃晃的,像两个铃铛,散发着幽冷的光,在耗子的眼睛看来,真是可怕极了。
“嘶……”
大灰耗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准备吹一口黄烟,请这猫儿离开。
“你谁呀?”
轻轻细细的声音,压得很低。
像是怕吵醒了谁。
“!!”
不好!是只猫妖!
本身看见猫就够吓鼠的了,靠着修为道行才能勉强镇定,现在听见这猫开口说话,竟是一只猫妖,大灰耗子哪里还能克制得住自己?此时心里根本什么都顾不得想了,本就不多的智慧完全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只扭身就跑。
四只爪子在地上打滑。
一只爪子摁住了自己尾巴。
努力挣脱!
一只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腰。
努力挣脱!
刚跑出两步,又一个邦邦拳打过来,当时真是飞一样的感觉,在空中翻了好几圈。
“!”
大灰耗子终于停下来,扭头看着这三花猫,慢慢后退,退到墙角边缘,求生的欲望既使他多了点冷静,又使他多了点凶悍。
“忒!”
张嘴一吐,一口黑水吐出。
瞄准的正是那猫的头。
然而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一偏头,那黑水就从她的脑袋旁边擦了过去。
“忒!”
“忒!”
“忒!”
连续三口,没有一口打中。
那猫儿不声不响,避得无比轻松,甚至她还有闲心思回头去看那些黑水都落到了哪里。
好机会——
“呼……”
一口灰烟吐出。
眼见得灰烟往前迅速蔓延,就要挨到那三花猫的头了,可随后便是灰烟往前一寸,那猫就将头往后缩一点,是一点都不多一点都不少。等到头已经往后缩得不能再缩、身体也往后仰得不能再仰了,她才不慌不忙的往旁边一蹦。
轻轻松松就让开了这灰烟。
而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这……”
真是一点不意外呢。
大灰耗子倒还有别的本事,如遇到其他人,他眼睛一盯,那人就动不了了,可他盯了那猫儿好几眼,那猫儿还对他歪头。
大灰耗子十分难受,只想感叹上天不公。
这耗子怎么与猫斗嘛!
而那猫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原地坐了下来,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她还故意把头转开,或是低头舔爪子,一边舔一边悄悄瞄他。
欺鼠太甚!
大灰耗子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都涨大了起来,忽然吐出一大口灰烟。
这灰烟好大一片,已是避无可避。
“呼……”
一口火喷出来,照得屋里一亮。
“好机会!”
大灰耗子毫不犹豫便往后跑,一下子就上了窗台,往下边跳去。
不知何时,道人已经醒了。
三花猫回头看了一眼他,立马上前几步,跟着跃上窗台,往下一跳,动作优美。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又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大灰耗子,那耗子不住的挣扎,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
房间中油灯亮起,火光在墙上投出影子。
三花猫把耗子放在了床前地上,又抬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看。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三花猫这才退去,坐到一旁看热闹了。
“吱吱……”
大灰耗子在地上打了几下滚,这才稳住身子,趴在地上,左看右看,见猫儿坐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便看见了床上盘坐的道人。
只见这道人面容清秀,长得年轻,身上的道袍随意披着,头发也散乱着,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面上却不见意外之色。
大灰耗子眼珠子转了几下,抬头盯着这道人。
却只见道人与他对视,眼神淡然,语气轻飘飘的:“足下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对我无礼吗?”
“!”
大灰耗子一惊,连忙收回目光。
随即竟人立而起,对道人行礼:“小神眼拙,不识上仙大驾,有所冒犯,还请大仙见谅。”
“敢问足下是哪朝的神?”
“小……小妖……”
“无妨,野神也算神。”
“小妖不敢。”
“我本欲明日再去东城外寻访足下,却没想到足下今夜就来寻我了。看来胆小如鼠的说法在足下这里并不适宜。”宋游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向足下通报名号,实在失礼。我姓宋名游,字梦来,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至此,偶然结识了足下的信徒,也听说了足下之名。”
“!”
大灰耗子又是一惊,胆寒不已。
脑中迅速思考,连忙拱手:
“尊驾乃高人也,想来尊驾行走天下,必是为了扬善除恶、诛邪除魔,只是在下虽为野神,却没有做过大的坏事,还请尊驾网开一面,在下今后定然改过自新,为善一方。”
稍作停顿:
“况且平州风气如此,六郡四十八县,如在下这样的小妖小怪数之不尽,尊驾就算有心想清,也清不过来。在下也只是随了大流而已,还请尊驾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足下却是误会了。”
“嗯?”
“在下只是下山行走,万事随心,并不专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平日行事只消对得起自己内心即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皆随心而为。”宋游淡淡的看着他,“在下并非道人,不敬天宫,也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好比足下口中的猫仙,本名三花娘娘,也曾是一位猫儿神。”
“尊驾不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清理淫祠邪祀而来?”大灰耗子眼中的光稍微亮了些。
“并不专为,不是不为。”
“尊驾……”
大灰耗子连连磕头。
“当不起。”
“尊驾既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也不专为扬善除恶、诛邪除魔而来,便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是足下自己不饶自己。”宋游说道,“淫祠邪祀虽然不好,但足下若与三花娘娘一样,多行善事,在下定当没有看见。然而足下所庇佑的,恰是这城中最招人嫌的一群恶人,助人为恶,邪神也。在下刚巧结识了足下一位信徒,算是有缘,即使足下今夜不来,明日在下也会去寻足下。”
“小妖定改过自新!”
“其实在下刚得了一件引人向善的物件,足下若不来寻我,还可能用到足下身上,可足下来寻我时分明带有歹意,那便不可能了。”宋游对他说,“精怪修行不易,只与足下说通,足下知晓便是。”
“尊驾……尊驾意欲如何?”
“淫祠邪祀,归天宫管。足下善恶如何,自有天宫来查,结果如何,也由天宫定夺。我就不与足下多添瓜葛了。”宋游顿了下,“只是在下不敬神便也没有随时请神的本事,只得委屈足下在此多呆一夜,明日再请足下去就近的庙子。”
“……”
大灰耗子一下跌倒在地。
……
次日请早,是个晴天。
店家打了个呵欠,捶了捶自己的腰,在门口坐下来,呼吸清早的空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那位年轻先生。
“真早啊先生。”店家笑着打了声招呼,“要吃点什么?小店早晨有馒头、蒸饼、汤饼和豆浆,便宜好吃。”
“谢过店家,早晨出去逛逛,中午再回来吃。”宋游笑着说,“顺便请问店家,这城里最近的庙子在哪,又有哪家布庄手艺好些?”
“出门左转,就有个庙,供得有大帝,还有别的神,那里边的香也便宜。”店家想了想,“至于布嘛,都差不多,价钱也差不多,先生去城东边的画布巷选就是,选出来喜欢,旁边街上就有不少裁缝,蒋家三娘手艺最好。”
“多谢。”
“谢什么……”店家顿了下,“对了,先生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耗子吧?”
“是吗?”
“在下便只听到耗子的动静。”
“那奇了怪了……”
店家挠了挠痒,感觉奇怪。
年纪大了睡眠浅,昨晚快天明的时候好像隐隐听见有人在对话,什么仙啊神啊的,细听又听不太清,睁开眼睛时,却又没了,实在缥缈。
现在想来,也许是做梦。
有时梦与现实就是分不清楚。
“先生慢走啊!”
“好。”
“中午等着先生……”
“好。”
那道人便走远了。
那只猫儿仍旧跟在身后。
店家继续反手捶腰,却眯起眼睛,总觉得昨夜听见的声音十分熟悉。其中有一道好像与那位先生的声音有些像。
有一位客人走出来。
“早啊客官。”
“店家早啊……”
“吃点什么?”
“来碗汤饼。”
“好嘞!”
“店家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
第86章 不亏心
几天过去。
店家每日都在大堂中,招呼客人,留意进出。
那日半夜听见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巧合,总之几日以来,他都对那位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的小先生多了几分留意。
只是这几日以来却甚为平常。
那位先生有时会出门,有时下午出门,有时上午出门,还有时晚上也出去逛逛。昨天说是倦了,在客栈里待了一整天。
有时会在客栈点菜,有时会出去吃。在客栈点菜时从不吝啬钱财,店家几乎每天都在为他出去买肉,说是之前从栩州走老路过来的,几百里的山路基本没吃过好东西,到了城里不能亏待了自己。
先生对猫倒好,每天都要为它买鱼。
后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那先生昨日便收了,那日说丢了不赔只是怕真的丢了或假的丢了找他赔,其实平常哪里会丢。
今早那先生又出了门,出去取了之前做的新衣服,还给他说蒋家三娘手艺果然好,看来是很满意。
这先生倒是走哪都把那只猫带着。
那猫也神奇,竟然能老实跟着。
说来便又想起了那匹马……
这先生该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他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店家却是不信的。人心复杂,要能那么容易劝得向了善,诸天神佛多大的本事,天底下哪还有恶人来。
这几天这位先生每逢进进出出,皆会与他闲聊两句,有时在大堂吃饭,他就坐在旁边,与这先生东聊西聊,好像无论讲什么这先生都爱听。偶尔他会问起那位李大官人,那先生便说过几天李大官人自会来找。
这都第五天了,哪有人来?
店家想看热闹,又并不抱希望。
“客官慢走……”
又送走了一桌客人,店家耐心的收拾起碗筷,仔细擦净桌子。
门口光线忽然一暗。
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衣袍带风。
“店家!”
“啊?”
店家却是一愣。
正是那臭名昭著的李大官人。
“客官……”
“要一碗酒!”
“客官这是……”
“端来便是!”
“好……”
店家几代人都住在城中,虽然不是任人拿捏那一类的,却也不敢轻易惹这浑人,只连忙去打酒。
一边打酒,那李大官人一边在身后问:
“你这可是住了一位道家先生?”
“正是!”
“在哪里?”
“客官寻他这是……”
“自然有事。”
“客官,酒打好了。”店家把酒递给他,却是想了想,才说,“楼上,地二号房,上楼梯左拐就是。”
“……”
李大官人接过酒,连忙往楼梯上走。
店家心想居然真的来了,正待要跟上去看热闹时,便见这浑人在楼梯间停下来,对自己怒道:“不许上来,不许偷听,否则洒家饶不了你!”
“是是是……”
店家只得停下脚步。
上楼左拐,便是地二号房。
李大官人站在门口,眼光明灭不定,犹豫许久,这才做下决定,一手端酒,另一手抬起欲敲门。
手还没落下,便听吱呀一声。
房门突然打开了。
李大官人一眼看去,不见里头有人,可目光一低,才发现面前居然站了个小女童。
小女童也就几岁的样子,长得颇为漂亮,脸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见不到,身上穿的抹胸、短衫和裙子各有一种颜色,正高高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这……”
李大官人愣了一下。
随即听里头传来声音:
“请进。”
这倒是那位道人的声音了。
女童闻言也转身走了。
李大官人又迟疑了下,这才跟着进去,想了想,又关好了房门。
房间里头很简单,一扇窗户,一张床,还有一张没有上漆的木桌子,可以吃饭也可以写字,看起来旧得很,配了两条板凳。
道人便坐在木桌子旁,板凳上。
那女童也过去坐在他身边。
李大官人端着酒过去。
刚一把酒放在桌上,立马便挤出笑容,如之前在家中演练过很多遍的那样,连连躬身,点头哈腰:“仙师,尊师,小人知错,知错了,还请仙师高抬贵手,解了小人身上的仙法。”
说完立马举起手来发誓:“小人发誓!小人对周雷公发誓!此后必定改过自新,多行善事,如若不然,便天打雷劈!”
却只见那道人抬头看他。
女童也仰头看着他。
只是一个平静,一个好奇。
李大官人愣了一下,平日里面对那些城中贵人的脸皮好似一下没了作用,在家中的演练似乎也忘了干净,在这般平静的注视下,他除了不知所措便只觉得羞愧与忐忑,渐渐放下了指誓的手,不敢与这道人对视。
心砰砰跳,腿也开始抖了。
“坐吧。”
“……”
李大官人扶着桌子坐下来。
只听那道人说道:“我本以为你前两日就要过来寻我的。”
李大官人不敢回答。
其实遇见这道人的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等人供奉的灵敏大仙神像碎掉了,神龛还有被雷劈的痕迹,当时便已知道不对,不过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来找这道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时心中纠结,纠结到了现在。
就如此时,哪怕已经在家中演练不知多少次,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仍然不知该如何讲话才能不惹这道人动怒。
却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三钱银子呢?”
“带了带了……”
李大官人慌不迭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子上,又慌不迭的说道:“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刚好三钱。”
悄悄瞄着桌子。
却只见那道人伸手接过,很随意的就揣进了自己怀里,还对他说了声:
“多谢。”
李大官人愣了下。
他只以为道人要这三钱银子一碗酒是有什么妙用,却不知为何揣进了怀里?
难道就是单纯想要钱?
要真如此,自己不是该多拿一些?别说三钱,就是三两三十两也行啊!
这时前方又传来声音:
“在下听说官人原本也是城中穷苦人家,只是不知如何变成如今这样子的?”
“小人也是……”
李大官人刚想说被逼无奈,再说一通为自己开脱的假话,可不经意间一抬眼,与那双平静的眼睛一对视,心里便不由得抖了一下,只觉得那双眼睛平静得好像自己说什么他也都不会生气、不会在意,也不会意外,可正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却偏偏让他把原先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只是无聊,想听听官人经历,官人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妨说点实话。”
是了——
这就是他感觉到的意思。
都到这里了,说谎推脱还有什么必要?面对这等高人,说真话假话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些事又怎是说得出口的?
李大官人目光表情变换不定,最后也只抖着声音说:“小人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偶然运气好,找到了一条能过上好日子的路子……后来小人便习惯了在贵人们面前低头讨好,在穷人们面前凶狠毒辣,越是这样,小人就越过得好,若不这样,小人怕就回去了。”
“只是这样?”
“是……”
李大官人硬着头皮说:“还请仙师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宋游不由笑了笑。
恐怕不止这样。
不过他心里知晓,便也不问了。
其实也不在意——
宋游并没有将这李大官人的前半生说解通、再循循善诱引他向善的意思,那是佛祖赖以成佛的本事。
只见他伸手一翻,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这物件核桃大小,通体乳白,形状好似一颗人心,细节清晰可见,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李大官人定睛一看,被吓了一跳。
“敢问先生……这是何物?”
“不亏心。”
“何……何为不亏心?”
“此物天生地养,本与人间善恶心思有关,以酒服之,可使人不做亏心事。”
这物件其实是一种天地孕育的精灵邪祟的精华,有一本书上记载了它,不仅记载了食用、药用方法及其功效,还记载了它的口味。宋游在离开大山集镇的时候便碰见了这种邪物,只是他并没有在那里取任何东西,而是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干净。这一颗不亏心是之前在集镇上花钱买的。
李大官人却瑟瑟发抖:
“吃了会如何?”
“吃了便不得再做亏心事,若是做了,便会内心绞痛,越来越痛,直至痛死。”
“若……若我原先做过亏心事呢?”
“伱要自行去解,方才不痛。”
“那怎么解得了?”
“亏心事一来可解,可去弥补,若是实在解不了、补不回来,便多去做善事,有善事抵挡,也可使心好受一些。”宋游对他说道,“若官人平生所做亏心事已经多到了无论如何也消解、抵挡不了的地步,那活活痛死也不足惜了。”
“如……如何解呢?”
“好比官人欠了别人的债,便去还了。知晓曾经为难过别人,对不住过别人,便去诚心请罪,好好照顾,弥补亏欠。若实在无法挽回,便去多行善事来抵挡内心亏欠,渐渐也可于心不亏。”
“我……”
“我知官人是个心中有秤的人,如此才能得到这个机会。”宋游淡淡看着他,“官人前半生作恶不少,这一点想必自己心知肚明,而且官人还敬了那邪物为神,如此下去,实在难以善终。我愿官人从此以后不再为恶,多行善事,弥补前生恶行,这才愿意将这颗不亏心用到官人身上。若是官人不愿如此,便就此离去吧,那法术仍旧午时午夜解开一刻,也不至于让官人饿死渴死。”
“我……”
“别无他法,不容商量。”
“……”
李大官人颤抖着伸出了手。
第87章 前去云顶山
“啊!!”
李大官人面色扭曲,跌跌撞撞冲出房去。
那“不亏心”进了嘴后,沾酒即化,味道又酸又辛又苦又辣,从嘴里直冲天灵盖,又沉入五脏六腑,好似全身都在刺痛。
最后所有的酸辛苦辣全部汇集在了一处,带来的便是心脏有如刀绞一样的痛。
痛到喘不过气!
痛到走不稳路!
痛到生不如死!
那些被自己欺凌的穷苦人家便是这样吗?
李大官人扶着栏杆下楼,整个楼梯全是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不是在往楼下走,而是什么坚硬又有棱角的东西在往楼下滚。
心中浮现出的,却是方才自己服下这颗不亏心前,与那道人的对话——
“服下这颗不亏心后,你便只可为善,不可为恶。若你觉得为善艰苦,便是为你前半生所还的债,所受的罚,若伱渐渐发现为善比为恶更有趣……”
“那便怎样?”
“那便恭喜你,有了两颗不亏心。”
“……”
“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了另外的声音,艰难睁眼抬头一看,是这客栈的店家。
奇怪的是,心中被满满的酸辛苦辣和痛所充斥着,这双眼睛反而更清明了,他从这店家脸上看到了慌张,慌张之余,还有些新奇,新奇之余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怕自己在这里出事,却不是怕自己出事。
“别管……”
李大官人挤出两句,便跌跌撞撞出了门。
才过几息时间,店家刚到门口想去看他往哪走了、去做什么了的时候,便见他又跌跌撞撞走了回来,把店家吓了一大跳。
“客官……怎……”
“酒、酒钱……”
“哦……”
店家松了口气,随即乐道:“一碗酒值什么钱,便当小老儿赠与客官了。”
李大官人扶着门框,面色通红而扭曲,冷汗直冒,却好像听见这店家说,一碗酒值什么钱,哪有看这浑人吃这苦头来得划算。
“不……不行……”
“八文。”
“……”
李大官人说不出话,只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摸出一把钱,递给了那店家。
“客官,多的还你。”
“……”
“嘿嘿!客官慢走啊!”
“……”
李大官人又跌跌撞撞出门。
心痛到难以维持,只觉天旋地转,眼周都开始发黑了,视野变窄,分不清方向,不知走到哪里来了,可头脑却清醒无比。等抬起头来,却发现正巧有人拉住了自己,口中说着什么,仔细听才发现,是央求自己的话,叫自己清账什么的。
好像是城外的菜农,自己欠了人家的货款,一直没有给。
这也是此刻绞心的一把刀子吗?
仔细听是多少钱?
才五百钱。
才五百钱啊……
“……”
李大官人摸出钱来,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这痛能少一分,做什么都愿意,语气艰难含糊:“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给你磕头,还请你、老丈你叫上别的人,别的欠了账的人,所有,都一并到我的家中来拿,今日全部结了……”
小贩说什么,听不清。
李大官人只努力辨别了一把方向,便往自己的家中走。
眼下要紧的,是去还债,去请罪。
平日里欠下的每一笔款项、欺凌过的每一个人、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尤其那城外的尼姑庵。
李大官人觉得,那尼姑庵对那道人有收留之恩,那道人之所以没有把自己的嘴永远封上,还花了这一颗“不亏心”,除了让自己向善,恐怕也有让自己活着还债的意思。最先要还的,当然便是那尼姑庵的债。
……
那先生当真是有本事的。
店家跟着那李大官人出去走了一遭,自然是为了看热闹,也确实看到了热闹。
见那李大官人痛苦不已,生不如死,对于被他欺凌过的穷苦人家来说,怕是比杀了他都开心。店家不算穷苦人家,也没被他欺凌过,最多在别地遭那人恶心过几回,却也看得爽快。
见他还了菜农的钱,又叫别的债主都去家中清账,不知那先生是怎么威胁的,店家想来,却也总归算一件好事。
只是人心似海,本性难改,那先生又不是一直在南画不走,时间一长,那人可能一直保持下去?等他回过神来,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
店家摇摇头,也不多想。
能保持一刻,算是一刻的好,能保持一天,算是一天的好,能一直这样下去,便是一直的好,多好少好,总比没有好。
回到客栈时,却见那先生已经将行囊都收拾好了,马儿也带出来了,正在店门口,把被袋往马背上放。
有个小女童站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一把干草,喂给那马儿吃。
“先生!走了?”
“是啊……”
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在下已与令正说好。这几日用的灯油也折算了,钱也退了,这就走了。”
“不多住几日?”
“休息够了。”
“这几日住得可好?”
“好极了。”宋游瞄了眼旁边小女童,“说来该谢谢店家指引,这里的布果然名不虚传,店家推荐的蒋家三娘的手艺也真好。要说最好的,还是店家店里的汤饼,若有机会,希望今生还能再回来吃一回。”
“那可就恭候大驾了。”
“店家客气。”
“先生慢走。”
“好。”
马蹄踏在石板上,得得作响,脖子摇晃,马铃声叮当。
那一人一马头也不回。
只有那小女童回头了几次。
店家却是有些疑惑。
这先生是游历天下的道人,又是独自而来,怎么忽的身边就多了个女童?
“哎呀!”
店家这才反应过来——
那三花猫去了哪?
再看前边,那两人一马已走过了街边转角,看不见了。
此时稍作回想,那女童小小一个,却是肤白胜雪,干干净净,漂亮得像是小仙女儿,穿着一身颜色还很亮的新衣裳,是刚做的夏装,上衣里外和下边的裙子各有一个颜色,在自己和那先生讲话的时候,她便一直仰着头,睁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看,眼中满是好奇与灵动。
岂不就是先生身边那只三花猫儿?
……
“马儿马儿跟着我走!”
穿着新衣裳的小女童一溜小跑,跑到了最前边去,又转过身来退着走,面朝马儿,连声说道。希望马儿能从道士身后把道士超过,然后马儿跟着自己走,道士跟着马儿走。
这么活泼漂亮的女童,吸引了路边不少行人的注意。
然而马儿只是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脚步与先前一样,不快不慢,走在道人后头。
怎么回事?
明明才喂了它吃的!都和它说好了!
小女童也并不气馁,继续面朝马儿,倒退走路,一脸认真,念咒语一样:
“马儿马儿跟着我走!”
“三花娘娘小心摔跤。”
“三花娘娘不会摔跤。”
“是吗?”
“哎哟!”
小女童坐倒在地,又一下子爬起来。
第一时间是扭过身去看自己的新衣服有没有摔坏弄脏,见只是有些灰尘,便轻轻拍了拍,下一秒又抬起头来盯着道士,皱着眉头仔细思索,好似在怀疑自己的摔倒与这道士有关。至于有没有摔痛,似乎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与我无关。”
“那怎么刚说完我就摔了?”
“有可能我是看见三花娘娘后边路上有个坑,所以才提醒三花娘娘的。”
“是哦……”
“三花娘娘这样从客栈里出来,客栈店家肯定知道了三花娘娘是猫儿妖。”
“可是有新衣服诶……”
“那没办法了。”
宋游说完便瞄着这小女童。
衣服是今早才做好的。
本来想着天气暖了,恰好南画产好布,正好扯点布给三花娘娘做点夏天的衣服,自己也搭着做一件,以作纪念。不过在买布的过程中,倒是体现出了三花猫和宋游的审美差别。
宋游喜欢素净的。
三花猫喜欢花的,越花越好。
最后商量后买了三种不同颜色的布,浅色的做了抹胸,棕色的做了件短衫,绯色的做了裙子,都是纯色的布,拼撞起来倒也挺好看。不过也多亏了蒋家三娘的手艺好,和三花娘娘长得好。
没多远便出了县城。
此时已是莺飞草长的三月,阳光正好,柳絮纷飞,宋游停在门口转身,看向这窄小老旧的城门。
南画二字写得端正。
“我们去哪?”
小女童又爬到了马儿背上,趴下来抱着马儿脖子,扭头看他。
这问题问得好。
平州多山多水,又多妖鬼仙神传闻,许多名人诗人都曾慕名来过,风景名胜多不胜数。
要去云顶山,得横跨大半个平州。
若是直直的奔过去,也就一千多里的路程,半个月大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也就到了。
可是这么多名山名水,奇绝风景,好不容易来了,又怎能错过?
这些风景名胜大多在《舆地纪胜》一书中有记。书中按照平州治所平都的位置,讲了他们在平都的不同方位、离平都又有多远,如此一来心中便也有个大致的远近方向了,可以排个顺序。
“问你!我们去哪?”
“三花娘娘跟着我走。”
“哦……”
第88章 云顶山下长生县
要说最近南画县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事是什么,便是那李大官人了。
说前段时间有位神仙路过南画县,见那李泼皮欺行霸市,作恶多端,便出手点化。现在那李泼皮是痛改前非,真当是痛改嘞,听说那李泼皮现在一做亏心事就心里绞痛,痛得生不如死,每天不做好事也痛,只是痛得没那么厉害,勉强当死。
这不?大家都敢叫他李泼皮了!
说是点化也许也不对。
也许是惩罚。
不过点化也好,惩罚也罢,总归是治了一大恶霸。
想那李泼皮本就是南画县人尽皆知的恶霸无赖,受他欺辱恶心者不计其数,平州又有着极浓郁的仙神氛围,大家最爱讨论的便是这些,如今一个游世的神仙收拾了就在身边的一位恶霸,还有比这更值得讨论的话题吗?
一时上到县官,下到百姓,哪怕偏远到了城外山村,到处都在说这件事。
对于那李泼皮,大家也都多有关注。
要说最关注的,静福客栈的店家算是一个。
谁让那仙人就住在自己家呢?那李泼皮也是在自家楼上房间里被点化的。
店家倒是没敢迅速宣扬,怕自己钱是赚了一些,等那李泼皮回过神来,心不痛了,找不到人宣泄,反而来找自己麻烦。
只多关注那李泼皮的传闻。
听说李泼皮几天之内就将欠城内城外商贩百姓的钱财全部还清了,每个还都挨着赔礼道歉。随即又去了城外尼姑庵,这次却不是去寻欢,而是带足了钱财和礼物去赔礼去了,听说在尼姑庵门口跪了很久,还当场放了很多保证的话,看那样子,那些尼姑怕是不必再挣这笔钱了。
再到后来,那李泼皮还的债越来越多,就是原先拿过人家梨儿桃子没给钱的小贩,现在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客客气气道个歉赔个钱。
好似真当变成了好人一样。
可谁知道那李泼皮又能撑多久呢?不过是怕那痛楚罢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法术一点也没有失效的意思,反倒是那李泼皮开始日日行善,整个人看起来也逐渐有了些变化。
最显眼的变化,便是不再每天饱受煎熬了,或许也痛,可痛楚却明显减轻了。
而这并没有让他松懈,反而让他更积极的行善,更积极的弥补前半生亏欠,光是往城外尼姑庵送钱送礼、嘘寒问暖就跑了好多次,还在山下置办了些田产赠予那些尼姑,说是弥补亏欠。其余的欺凌过的人,大多也都竭力弥补。
可若是细看的话——
这泼皮起初做这些事情时,分明是被痛楚胁迫,充满了不情愿,可谁能想到,慢慢下来,他竟能笑着与别人打招呼、道歉还钱了。再到后来,他做起这些事情来竟是越发的得心应手。
从三月到四月,到五月再到六月,几个月时间,李泼皮整个人变化极其明显,若有外人来到南画,定然想不到他曾经为人。
这泼皮该不是渐渐习惯了吧?
这可真是神了。
店家每每想起,都睁大了眼睛。
原先觉得那该是个有些本事的先生,后来觉得该是世间少有的道门高人,现在这么一想,那恐怕是位真神仙!
既是真神仙,神仙的名讳,神仙住过的、点化过人的房间,神仙赞不绝口的汤饼,也该宣扬宣扬了。
不如取个名字……
……
此去云顶山,宋游与三花娘娘既有路线规划,也随心所欲。
离南画最近的便是安都山。
那安都山的山水真是秀丽,去的时候不冷也不热,爬山刚刚好,一条匹练从半山腰直接落到山底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过了安都山,又去猴儿谷。
那时已是初夏,山上清凉,满山的桃子刚刚成熟,向顽皮的猴儿讨上几颗,这个夏天在记忆中便有了味道。
十二月潭的水俨然一绝,无论多深都清澈见底,底下沉木纵横交错,不知多少年了,水中又有游鱼无数,皆若空游无所依。十二个潭水,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美,颜色有青有蓝,深浅不一。
听说到了深秋,更是满山红叶。
几百上千年后,此处定是一知名风景区,届时在湖里洗脚定是不行了,宋道长只好提前几百上千年先洗几次。
又有一山,名曰猿不过。
说是几朝宰相都来这里游玩过,更是有无数知名诗人文人慕名而来,观之险绝,壮己胆气。
猿不过有一条知名古道,原是千年前在这山上建关据守的守将军士修建,在垂直的悬崖上边,最多不过一尺宽的小路,放下脚都勉强,悬崖边上扎了一排钉子拉了一条锁链,给人抓着,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了,稍不注意,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此处险绝更胜狗爬岩,只是风景却不如。
又去山匪横行的马王寨……
中间若有遇到城,只要离得不远,宋游和三花娘娘都会去走一趟,看看风土人情,看看有什么特色名吃,休整休整,再做些补给。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当真是仙神缥缈又乌烟瘴气,淫祠邪祀处处皆是,仙神传说不计其数。
到梨花沟的时候已是夏秋相交之时,自然没有梨花可赏,不过平州贡梨却正好成熟。
三花娘娘不吃梨,宋游却是要吃的。
贡梨的品质自不用说,又大又泡,一口下去全是水,清爽极了。只是这满山的梨树也就春天灿烂,到了这秋天,一半果子都卖不出去。只要能运出这里都能卖出高价,可运不出去,在山上便给钱就卖,甚至有时都不必给钱,打声招呼,别人也都乐意给一位道人一些方便。
倒是也有梨膏卖,这个三花娘娘能吃。
六月下旬,已到长生县。
出县一百里路,便是镜岛湖,镜岛湖边上,就是传说中的云顶仙山。
这云顶山俨然是整个平州名气最大的仙山名景,不知多少向往仙道长生之人来此寻仙,连带着这县都取了长生为名。小小一个县城,城中逆旅怕是有上百家,街面上行走的旅人怕是比本地人还多,说不得哪位便是能留下千古巨作的大诗人大才子。而路边茶楼里所说的,尽是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的仙神传说,妖鬼惊闻。
宋游和三花娘娘行至此处,也在城中找了一家逆旅,停下歇脚,散散风尘。
依旧是一间普通的房间。
宋游在桌边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便对三花娘娘说:“三花娘娘可知晓,过几日便是立秋了。”
“三花娘娘不知晓。”
三花猫跳上桌子,准备凑近了去闻闻,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可答完之后才想起来,立马一扭头,直直盯着宋游:
“立秋?”
“对啊。”
“立秋!”
“三花娘娘想做什么吗?”
“吃顿好的!”
“挺好。”
宋游笑着看向这只猫儿:“不过立秋要过几天了,那时我们肯定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在镜岛湖边就是在云顶山上,那边可没什么好吃的。”
“!!”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宋游端起水碗喝水,小声说道:“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提前把它吃了。”
“提前把它吃了!”
“反正也是自己选的时间,差几天也无所谓。”
“差几天也无所谓!”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呢?”
“三花娘娘想吃牛肉,想吃鱼,想吃小鸟,想吃叫鸡子!”
“小鸟和叫鸡子城里可很少有卖的,倒是牛肉和鱼买得到,嗯,牛肉应该买得到,我得出去问问。”
“小鸟和叫鸡子三花娘娘自己会捉。”
“那好。”
宋游便出门而去。
三花猫跳下桌子,脚步轻快,紧跟着他。
要问县里能不能买到牛肉,找客栈的店家问是最好的。
不过这里显然不是凌波,牛肉没有猪肉羊肉那么常见,店家一听便有些为难,随即上下打量着宋游,也瞄着旁边的三花猫:“牛肉啊,今天不知道市里有没有卖,上次卖都是几天前了,也不多。先生也知道牛肉是稀罕物,贵人们也都爱吃,一头牛死了,他们先得分走一些,剩下的到了市场里还有不少人抢着买,小人只能说帮先生多去看看,而这价钱嘛……”
“多少钱一斤呢?”
“上次是一百文。”
“赶上羊肉了。”
“那也没法!”
店家对宋游说道:“客官也知道咱们这儿不一般,那旁边的云顶山上可是有真神仙,只是一般人去了找不到罢了,先生,咳,先生是道人,知道这个神仙们是不喜欢大家吃牛肉的,所以咱们这的牛也杀得少,官府基本不批,都是摔死病死的,这个,想必先生也懂……”
店家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这句“不吃牛肉”戳到了这个要买牛肉的道士的痛点。
宋游却只是笑笑。
天宫确实是道教的天宫,道士也确实是不吃牛肉,可也只是约束自己,哪有自己不吃也不乐意别人吃的道理?
“便请店家多多为我留意,买来我便在店里吃。”
“好嘞!”
“只是那云顶山上,真有神仙?”
“先生这可是问对了!”
店家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顿时来了劲:“那云顶山上没有神仙,这几百年来,能有这么多人跑来寻仙吗?”
“便请店家说说。”
“这会儿也闲,便请先生坐着,好好与先生讲讲。”店家说着顿了下,“只是坐着也无聊,小店的酒茶都还不错,先生要不要来点儿?”
这人是会做生意的。
确实也不好白听人家讲,宋游便点了一壶据说是当地产的好茶,还有据说是云顶仙山上产的仙茶呢,只是卖得太贵,宋游既不知晓那茶是否真的产自云顶仙山,也不觉得产自山上就有什么别的不同,便省一点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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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神不神仙也不要紧
“云顶山云顶山,便是高到了云里边去。除非是大晴天,否则山顶总是被云雾裹着。”店家说道,“云顶山一山有四季,春夏秋冬,先生别看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云顶山上,恐怕还得穿袄子呢。”
“店家喝茶。”
“不喝不喝,先生从小店买的茶,哪有我喝的道理?”
“山顶积雪吗?”
“冬天有雪。”
“长草吗?”
“长,小草。”
“那也不是很高。”
“怎的不高?这平州哪还有比云顶山更高的山?”店家说着,“不过先生说的要是那些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山,可能是没有那么高。但是咱们这云顶山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爬得上去的。”
“到山顶有路吗?”
“有路,看你敢不敢走了。”
“怎么说?”
“哼!就说这一年四季,来云顶山寻仙的人,不计其数,可大多就在山下镜岛湖边看看就是了。好的呢,爬到半山腰也就下来了。再往上就是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了,道路难走,野兽凶猛,还要跨过悬崖,寻常人哪有那个胆子?”店家嗤笑一声,“每天有一个人爬上顶就不错了。”
“店家可有上去过?”
“这个……”
“镜岛湖风景可好?”
“好!好得很呢!不过也要天气好才好,天气不好就是雾蒙蒙……”
“有哪位在山上找到过神仙呢?”
“那听说就多了……”
店家开始断断续续的向他道来。
宋游安静听着,不发表意见。
……
在这住了两日,店家才算买到牛肉。
一半切成了生肉片,一半用清水烫熟,宋游又去买了两条小鱼来,依然是一条煮熟,一条生切片,还叫店家炖了个鸡,给三花娘娘庆生。
三花猫吃得十分满足。
到了夜里,宋游躺在床上,三花猫依旧窝在他的脚边,外床角处,小猫儿还忍不住扭头看他,问道:
“下次立秋是什么时候呀?”
宋游睁着眼睛,眼前是纯粹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睡也什么都没想,闻言只小声答道:
“再过一年。”
“再过一年呀。”
“那时三花娘娘就又长了一岁了。”
“又长了一岁了。”
“也许以后我们会走到大海边上去,三花娘娘的某次立秋可以在大海边过。”宋游小声的说,怕惊醒了夜,“三花娘娘多半会喜欢。”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海。”
“就是很大很大的一片湖,很大很大,比三花娘娘走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要大,也可能比所有大地加起来还要大。”
也许是困了,也许是环境太安静,无论猫儿也好,道人也罢,声音都很小,又轻又缓,慵慵懒懒,没有力气一样,这样交谈,却让人感觉异常安静。
“大海里有比陆地上更多的生物,光是海边可以吃到的鱼,也许就比三花娘娘从小到大见过的虫子还多,还有比三花娘娘更大的虾,有和洗脸盆一样大的螃蟹,有很大的贝壳……”
“螃蟹没有肉!”
“只是小溪里的才没有肉。”
“那都可以吃吗?”
“大部分可以吃。”
“还有呢?”
“海边全是沙子,细细的,厚厚的,踩着软软的,三花娘娘怎么刨也刨不到底。沙子里还有许多小螃蟹,运气好,还能捡到可以吃的贝壳,被海浪冲上来的鱼儿,虾,和别的可以吃的东西。”
“只要捡就可以吗?”
“差不多。”
“……”
三花猫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神情里已经有了向往。
也许今晚她就会做一个梦,梦里会有一片想象中的大湖,梦见无数多种想象出来的不一样的鱼,自然和真正的大海与海鱼不一样,那却是今夜独属于她梦中的大海,她梦中的鱼儿。
“睡吧,明天去镜岛湖了。”
“哦……”
一人一猫都已安静下来。
这里的夜,真是一说不出声了,就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静得纯粹,黑得深邃。
次日醒来,赶早出发。
一百里路,一日行程。
此时正是炎热,阳光灼人,宋游虽不得不戴上斗笠,心却并未因此而燥热,而是盯着太阳,依旧不疾不徐,连步子也未曾放快放慢过。灼热阳光下的世界格外鲜艳亮眼,道人拄杖行走,到镜岛湖边的时候,天逐渐变暗变凉,才惊觉已是黄昏了。
晚风吹来,带着水气,浑身凉爽。
“我们到了吗?”
“也许。”
宋游沿着湖边道路往前走着。
一匹马儿跟在他背后。
黄昏时的镜岛湖也许与白天不一样,但自有另一种美,不负店家的夸赞。
只见湖泊宽广得望不到边,湖面安静得好像一面镜子,却有大大小小岛屿无数,天边已经渐渐成了红紫色,一切天光都映入水中。而远方又隐隐可见几点星光,不知是哪位雅人,夜泊湖心,真是闲适。
湖边长满了芦苇,道路两旁也都是,在这将近秋日的时节,成片的芦苇抽出雪白的穗,晚风一吹,齐齐的往一个方向倒。
这哪里像是人间了?
分明是风的世界。
宋游不急着找渡口与宿处,只领马徐行,一边走一边扭头看黄昏和湖的方向,不言不语,眼里装着这幅画面,心却到了更开阔的地方去。
只听风来,只等夜降。
“这就是修行么?”
忽然又想到了那老道士的话。
再往前走,天光越来越暗,天边越来越红,山与霞光尽皆映入镜湖,心也越来越静。
不知何时夜空中有了萤火。
最初发现时只三两点,后来夜幕每降一分,这荧光便多出一些,恍惚之间,它们已遍布了四周,数之不尽,在黑暗中自由的飞舞着。
三花猫也被吸引,跑到前边,一蹦一蹦的用爪子去捉。
“三花娘娘别捉。”
“为什么?”
“很好看啊。”
“可以吃的。”
“拜托三花娘娘了。”
“你很喜欢?”
“是啊。”
“唔……”
三花猫陷入沉思。
“那好吧。”
猫儿摇头晃脑的又走了回来。
头顶繁星漫天,夜里萤火飞舞,像是星光落到了地上来。不知借的是星光还是荧光,勉强看到湖边的道路,沿着这路缓缓向前走去,渐渐看到了渡口处湖边聚集的一片灯火。
马铃声刚一靠近,就有水声。
有位中年船家由船上岸,提着船灯照亮,来到他面前,将灯高高举起。
“是位先生?”
“是。”
“先生可是要去云顶山下?”
“正是。”
“这会儿可太晚了,得明早才能坐船过去。”船家说道,“不过先生若是肯多出点钱,今晚可以就在船上住,小人还可以带先生去湖中间。”
“晚上去湖中间做什么?”
“先生有所不知,咱们这镜岛湖平滑如镜,就算有风过,也很少掀起波浪,很多贵人都觉得神奇,也喜欢得很,不管上午还是下午,白天还是晚上都有许多人租船泛舟湖上,各有各的风景。”
“那船中间的灯……”
“都是!”
“可能载马?”
“哎哟那可真对不住,这会儿没有可以上马的船了,咱们这儿都是瓜皮船,小乌篷船。”
“那我可否今晚租船家的船,去湖心睡一夜,明日再返回来?”
“可是可以,只是这马放在哪呢?”
“请它留在岸边即可。”
“怕是要丢!”
“不怕。”
“先生虽只是去湖心,可明早回来,这一去一来,也是一趟,单去湖心就得一个时辰,这么晚了,又无人可以同船……”船家想了想,“小人也不好在一位先生面前叫价,便收先生五十文吧。”
“好。”
船家便把船拉过来,眼睁睁看着这位先生从马儿背后卸下被袋,又对马儿说话,请它在湖边等他一夜,随意吃草,那马儿竟也灵性,说完之后真就叮叮当当的走入了夜里,也是神奇。
随即这先生走上船来,还带了只猫。
“走吧船家。”
“好嘞!”
船桨一撑,船就离了岸。
风声之中,又多了点水声。
这夜一黑下来,实在难以分清上边是天还是下边是天,总之天上有霞光,湖里也有霞光,天下繁星无数,湖中也繁星无数,只是这乌蓬小船渐渐从湖面上划过,底下的星光便都皱了。
宋游坐在船头,一边静静吹着夜风,赏着这夜里景色,一边与船家闲聊。
知晓这湖中有神灵,才保得湖面不被风皱,水平如镜。又知晓这湖中岛屿七百九十一座,大多都小得很,白天来看,便是看碧水千岛。还知晓这湖畔大小村庄上百个,大多信奉蛙神,因为觉得它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很是吉利。
“到湖心了。”
“船家辛苦。”
“哪里哪里……”
宋游看向不远处。
依稀可见湖心还有别的船,有的还点着灯,有的已经暗下去了,有的里边亮着炉火,不知是烤什么或是煮什么。离得近的一艘最热闹,里面隐隐有琵琶声洞箫声和人们行酒令的声音,不知是哪来的风流名士,在此饮酒作乐,畅快极了。
湖中凉快,心也宁静。
渐渐地,湖面上所有光都熄了去,只剩这片镜湖倒映着星河璀璨,风吹船动,镜子里便会倒映出一片涟漪,只有这时,它才像是一片湖。
宋游依然坐在船头,目揽星河。
猫儿在他身边爬,看东看西。
神不神仙的,好似真当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