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江湖事亦是人间事
柳江大会第三日,也是比武最后一日。
宋游今天没去山腰上的亭台了,而是应吴女侠盛情相邀,与她一同去燕仙台中间观赏,就是阴阳鱼图的最边上,西山派专属的位置。江湖高手比武就在前面的阴阳图中,这个位置不仅看得清楚,有时拳风剑气都能擦着头皮掠过。
西山派来了数十人,都是门中好手。
逸州流行道教,西山派也与青成山几座道观交好,宋游是道人,又是逸州老乡,西山派的掌门和吴女侠的师父也来与他说了几句话,聊了些有关青成山和山上道观的事情,便也去坐着了。
这里没有几张椅子,多是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和其他身份尊贵之人在坐,其余人靠后的就站着,靠前的就席地而坐,反正也不讲究。
吴女侠坐在最前边的地上,盘膝而坐,宋游作为她请来的客人,便与她坐在一起。
一只三花猫乖巧蹲坐,梳着毛发。
身后隐隐听见有人在谈论:
“看!又有只燕子!”
“一直都只有一只,怕还是昨天前天那只吧?只是今天又来了。”
“这燕子怕也不一般。”
“我猜也是……”
宋游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天空像是有人用刷子蘸了淡水随便刷了几笔,是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灰,有只黑白相间的燕子在这幅画上乱飞,天空因它而活了过来,当真是点睛之处。
宋游笑了笑,继续看前边比斗。
今日果然要比昨日前日更精彩,上台比斗的都是各大门派的好手,不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有些没有门派但身手很好的,据吴女侠说多半是有官家或军中的背景,隐去了真实来历来凑热闹的。
这里也真的很近,每次中间之人比斗,宋游和猫都担心会误伤到自己,还好大家都有分寸,出了那阴阳鱼图便是告负,也不愿轻易出去。
怕他看不出门道,吴女侠一直小声与他说话,将江湖人和逸州人的热情洒脱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是金刀门的长老,一把宽背刀用得出神入化,当年也是赢得了整个江湖的尊重。现在年纪大了,体力反应不比年轻时,但与人比斗的经验却更丰富了,算起来怕是又有精进。对面这人名为舒一凡,不知来历,但这三日数他上场最多,目前还没输过。我看他这一手剑法,江湖年轻一代怕是很难找到对手咯。”
宋游随之看向前边。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有时候看门道不见得有看热闹有趣。
他就看个热闹。
不过却也回道:“方才也有位年轻人,我看他武艺也很不错,听你说,是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弟子。”
“云鹤门的席异己?”
“对。”
宋游点了点头,又看向前边那位年轻剑客:“他俩如何?”
“云鹤门,江湖之耻。”
吴女侠将声音放得极低极低。
“哦?”
“就好比那个席异己,你看他当时赢得轻松,其实都是挑的软柿子捏,好显得自己厉害。”
“原来如此。”
“懒得说他。”
“那台上这二位呢?”
“不好说。”
吴女侠瞄着前边:“年轻人胜在反应快,体力好,爆发强,耐久也好。中年之后,反应体力都有下降,不过经验丰富,功夫纯熟。以我看来这二位之间大概是四六之分,金刀门长老占四。”
“厉害厉害……”
话刚落地,台上两人便见了礼,动起手来。
一时只见一刀一剑磕得叮当响,两人身法都很好,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持刀的长老势大力沉,每一刀都有劈山断河之势,又连绵不绝,持剑的男子身法如电,好似天上那只燕子一般轻灵,可剑锋每到,又是同样的凌厉。
外头的江湖人喝彩连连。
只是与吴女侠所说不同的是,没有多久,那名年轻剑客便已占据了上风。
“当!”
刀剑再一次碰撞。
却是那剑客取了一巧劲,长剑将刀客手中金刀一挑,沉重的刀顿时飞出手去,竟然被挑飞出了数丈之高,在空中旋转着飞向外围,甚至惊扰到了那只就从旁边掠过的燕子。
“喔!”
一群江湖人连忙避开。
而金刀呼呼作响,从上升转为下落,看那样子,落地之处正是宋游和吴女侠坐的位置。
“刷!”
吴女侠瞬间起身,想抽刀去接。
年轻剑客亦持剑而来,直接出了阴阳鱼图,想过来打掉这把刀。
却不料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
是那刚刚才与金刀擦肩而过的燕子,许是受了惊扰,失了方向,不知为何它又闪电般的绕了回来,燕子的迅捷轻灵一时展露无遗。可当它重重的撞在那柄金刀之上,却又硬生生将之撞得偏了方向。
“……”
金刀落向了西山派的掌门。
掌门虽只坐在竹椅上不动,却是随手一接,便稳稳将之接住,又抬头瞄了眼那只重新飞稳的燕子,便笑眯眯的将刀扔回给金刀门的长老:
“不比当年了啊。”
金刀门的长老接过刀,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笑着连连摇头:“确实老了,比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了。”
而那剑客只抱剑行礼。
外边看客一层又一层,要么惊讶于那看似巧合的燕子撞刀,要么惊讶于曾经江湖上的一代高手就这么轻易败给了一不知名的年轻剑客,却是少有人注意到下方的道人抬头向天空拱手,与那燕子道了声谢。
虽然其实是用不着的。
“不用担心。”
吴女侠对宋游说道:“就算没有这燕子,那刀也不可能落到你的头上。”
“自然。”
“看,那人还不下去。”
吴女侠一边说道,一边又抬头看了眼。
心里知晓这件事也许并非巧合,可这天下奇人奇事多了去了,行走江湖也见了不少,旁边那只猫还会吐火呢,交情尚浅,何必事事相问。
于是很快便又看向前边了。
那年轻剑客赢了一局,仍旧没有下场,而是继续抱剑请问四方,还想找人讨教。
语气虽然客气,不掩剑上锋芒。
果然已无人再愿意和他打了。
“一般年轻人和年轻人切磋,前辈和前辈切磋,像是刚才,金刀门的前辈上台,我们这些小辈是不能跑上去的。除非前辈点名要你来。不然我们去了回来要挨长辈的骂。那人不讲规矩。”吴女侠小声说,“现在年轻的没人敢和他打,怕输,前辈也不愿意,更怕输。”
“拳怕少壮啊。”
宋游打量一圈四周之人。
这是個有灵气的世界,人人皆有灵性,因此哪怕是不修道法,江湖人一生练武,打磨体魄,精炼气血,也能有所成就。不过上了年纪后,气血和体力依然会逐渐消退,只是不如前世差别大,据吴女侠所说,中年武人和青年武人应该差别不大,各有优势,说明消退得不算明显,能够被增长的经验技巧追上,不过到了晚年,还是不能和年轻人比。
只是晚年又有晚年的规矩了。
大晏江湖,敬重前辈。
那年轻剑客只得无奈离场。
随后又有两名江湖人上场对战,吴女侠仍旧替他讲解,宋游认认真真听着,总觉得她讲的比台上两人打得还要精彩几分。
渐渐地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没有什么最强高手出来对战一局,好画上一个精彩的句号,只是时间到了,自然就结束了柳江大会的比武环节。
据吴女侠所说,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基本也都是各有胜负,甚至有些互相克制,真要打起来,还取决于当时的状态、发挥,甚至是运气,所以很难有公认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二之说。
而且江湖高手们都各有势力、各有地盘,或是逸州或是栩州,或是南方或是北方,北方人很难承认自己这边有名的大侠不如南方,南方人也绝不会认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前辈不如北方的人,大抵就是如此。
还有些盛名在外的,其实不太行,只是大家都是江湖名人,到了这一级,家大业大,要考虑的东西多了,互相还得来往,也很少去揭穿。
也有许多江湖名人不靠武力,靠财力与品行。
例如某沙公,便是乐善好施,义字当先,但凡有江湖人去投靠他,必好吃好喝款待,但凡江湖人有难处找到他,必竭力相助,有伤治伤有病治病,还亲自给你煎药喝,就是你从他家门口路过,去敲一敲门,哪怕素不相识,哪怕在江湖上只是一无名小卒,他都待你如座上宾,临走之时还备好盘缠把你送出十里远,在江湖上比许多大派掌门还受人尊敬。
这何尝不是世界的一面呢?
其实宋游觉得这些比比武更有意思。
“大会结束了,我和三花娘娘也该走了,多谢女侠的邀请和讲解,也算让在下窥得了一些江湖门道,受益匪浅。”宋游站起来与她行礼。
“都说很多遍了,江湖中人,相逢即是相识,有缘可比故交,何况你我好几次遇到,也是难得,就不要再这么客气了。”
“下次一定。”
“你住在哪里来着?”
“城外道观。”
“那也挺好,肯定比城里住得好。”
“确实清净。”
“你们何时离开安清呢?”
“过几日吧。”
“下一程往哪里走?”
“先游一遍栩州。”宋游老实答道,“至于再之后,说来惭愧,还未仔细想过。”
“洒脱!走一程算一程!”
“吴女侠呢?要回逸州了么?”
“柳江大会还没完呢,还要过几天。不过我明后天就走了,因为我不回逸州,不和我师父他们一路。嘿嘿,反正我们两个的缘分也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不过江湖之事本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别离,都很正常,就不要学文人那般唧唧歪歪了。”
“女侠亦是洒脱之人。”
“今晚跟我们一起去吃顿好饭?”
“不是在下不愿,实在是今晚不便。”
“咋个啦?”
“昨日雨后初晴,观中道友上山寻找菌子,居然真捡到不少。今早出门时便与我说好,叫我早些回去吃菌子。”宋游露出歉意之色,“若我不回去他们怕是要在观中苦等,这段时间承蒙观主和道友们好生招待,我又怎能如此叫人失望。”
“应该的。”
“可改日再会。”
“那你明天来城中找我,明天中午来,我住北城门旁边的旅店,我请伱吃肉喝酒,算与你道别。”吴女侠不含糊,随口就安排下来,“吃喝完这一顿后,再一出门,江湖之大,估计你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定来。”
“回吧。”
吴女侠摆了摆手,真当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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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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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很不擅长写剧情的作者,想不出那种环环相扣、高潮迭起的精彩故事。不过我善于观察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喜欢那些小而有趣的视角,又是一个极其佛系的人,这造就了我独特的日常风格,写了好几年了,也算有了些心得,风格也差不多定下来,如今换一個题材展示给大家看,也有信心能让大家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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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年22岁(高考时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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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订冲冲冲!!!
第62章 谦逊者处处为师(求首订)
“三花娘娘。”
“喵?”
“别翘着个脚,走了。”
“唔……”
三花猫顿时爬起来,跟着他走。
身边的江湖人都觉得新奇。
而陈掌门看着宋游离去,品味片刻,才收回目光,不由瞄向吴女侠:“江湖相逢也是有缘,何况如此奇人,你怎么不留人吃顿夜饭?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西山派吝啬饭钱、不懂待客之道呢。”
“掌门耳背。”
吴女侠假装恭恭敬敬的拱手:“我已经留过了,只是人家有事,不和我们吃。”
“嫌我们伙食差?”
“他说昨天借宿的道观里的道长上山捡了几朵菇菇,今早上就和他说好了,叫他早点回去吃菇菇。”
“山麻菇?炖个鸡汤呢,倒确实比我们伙食好一点,打个豆腐蛋汤呢,那也就还差不多,单炒一个呢,就比我们还要开得差点。”陈掌门摇晃着自己的颈椎悠悠然然道,方言很重,“不过既然答应了,确实不好泼人家水。”
“我也是讲。”
“他住道观?城里头可没得道观?”
“城外头的道观。”
“城外头只有个走蛟观。”
“那多半是。”
“走蛟观可不好借宿哦……”
陈掌门目光闪烁几下,又抬头瞄了眼天上那只盘桓不断的燕子,可神奇的是,随着那位先生走远,那燕子竟也好像在跟着往那边方向飞。
“逸州灵泉县……”
陈掌门不禁暗自摇头。
自十年前迷上修道之后,他结交了逸州不少宫观的高人,个个都有品味见解,刚认识时觉得都是浊仙,相处久了便认清都是凡人,却是不知道逸州还有这么一座了不得的宫观。
回去之后应该去寻访一下。
这时只听耳边传来声音:“那什么道观怎么就不好借宿了?”
“这么近你要吓死我?”
“我来给你端椅子嘛……”
“总之不好借宿,以前伱家师祖也去求宿过,碰了一鼻子灰。”
“那道观啥子来头?”
“哪知道有啥子来头?人家在这几百年了,我们才来好多年?”陈掌门回道,“不过那个道观是有些本事的,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来,这城头的旅店住宿比现在还要少些,很多江湖好汉都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有些江湖好汉就去走蛟观借宿,以为别个会给他面子,然后有些杂碎被驳了面子心头不舒服,就想闹腾一番,或者甩几句不好听的话,后来都吃了苦头的。现在都换了观主了,但还是不喜欢让人留宿。”
“啥子苦头?”
“他们哪好意思说。”
“那后来就没人再找上门去吗?”
“本事小的不敢找上去,本事大的又要脸皮。”陈掌门边走边说,“本身就是自己理亏,闹大了不是白惹江湖群雄笑吗?”
“有道理哦……”
“这个小先生我看是有本事的,又讲信义,尤其这信义二字,放眼天下也是难得,加上又是老乡,你要是和他投缘,可以交个朋友。”陈掌门说到这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你已经决定要去长京了,想一想,多半以后也很少再遇得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女子笑着,也不再多说了。
江湖人性格洒脱,交朋友洒脱,投缘就行,可若要离别,也不会如文人那般依依不舍。
西山派众人也在往外边走。
江湖人脚步快,宋游要慢一些,他们走出不远,还隐隐可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只是不知何时,他们身边又多了一道纤瘦身影,穿着如燕子似的黑白相间的衣衫,远远看不清楚,却仍觉气度飘逸。
只是伸手扶腰,走路略显别扭。
好像是伤到哪里了。
……
“不痛……”
“多谢小友。”
“应该的……”
少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瓶来。
很小的一个白玉瓶,做工精细,瓶颈上绑了一根细细的小麻绳,绕成一个圈,应是方便燕子爪子抓着。而他之前在天上乱飞时,爪子上并没有提着这个白玉瓶,后来化成人形,是从那马蹄山上的小路上跑下来的,想是放在了路上。
只见他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向宋游:
“先生,这是我家老祖听说先生喜欢看风景,所以特地叮嘱我带来赠予先生的。”
“燕儿丹?”
“先生料事如神。”
“这太珍贵了。”
“燕儿丹对人珍贵,对燕儿来说,却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东西,只是要耗些时间而已……”少年声音很小很小,“只是也算特别了。老祖说燕儿丹最能代表我们和我们的心意。”
“那便替我谢过燕仙。”
“先生不必客气。”
“可我虽能借助此丹神游体外,化作燕子,可我并不懂燕子飞行的本领,又如何使用呢?”
“我教先生。”
“感激不尽。”
“应该的……”
两人之间一下子又没话说了。
宋游倒不觉得有什么,内心安定,无话说时也很闲适,只把目光投向路边的树,投向远处山村与炊烟,投向跑到前边去又停在树下、在今早就抓过的那棵树下再添几道爪印的三花猫,十分自然。
少年则感到各种不自在——
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好了,演练好了,到嘴边也说不出来。想要留下再陪着走一程,又想与先生道别快快离去,可留下陪着再走一程觉得别扭,道别离开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宋游转过头:
“今天晚了,小友便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走蛟观找我。小友是只燕子,想来观中道友也不会为难。”
“先生告辞!”
少年如释重负,左右前后看了一眼,见已走到偏僻无人处,便立马化作燕子,扑腾着飞走。
三花猫本能的抬头盯着。
“那是朋友。”
“三花娘娘知道。”
“那你还看。”
“三花娘娘送他。”
“还挺讲礼。”
“对的……”
三花猫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自己的尾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随手给了它一巴掌,这才小跑着继续往回走。
晚上吃的主要就是菌子。
又以山蘑菇为主。
一半用来煮了蛋汤,一半用来炒了,不过不是清炒,里边加了肉片。
野生的山蘑菇风味很浓,煮汤最合适不过了,汤里全是它的味道,除了盐什么也不用加,便已十分鲜美。炒的肉片更是滋味浓郁,浓郁得第一口甚至有些不适,再往后下着饭吃,就很舒服了。
还摘得有几朵奶浆菌,就是用刀子或指甲轻轻一划,划破表层,它的伤口处会冒出如同牛奶一样的白色小水珠,昨天刚摘回来,小童儿洗干净后就拿来与他分着生吃掉了。
口感脆脆的,有些甘甜。
……
次日一早,燕子飞来。
如宋游所想一样,因是家燕,又知晓安清有燕仙,道观里的道长们即使察觉不对,也没有阻拦,任由燕子飞到宋游门前。
“唧唧唧唧……”
“小友说什么?”
“先生请跟我来……”
“我还以为燕子未化成人形时不能说人话呢。”
“是我愚笨,一时忘了……”
“走吧。”
宋游便跨步出去,跟着他往山上走。
到山上时,燕子才化作人形。
“先生,有礼了。”
“今日你为老师,该我向你行礼。”宋游讲完真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有礼。”
“不敢不敢……”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先生是高人,我怎敢当先生老师。”
“此言差矣。”宋游摇头说道,“一来我算不得高人,二来足下也非同一般,三来,呵,这世间只有高傲之人,没有全能之人,其实我从下山一路走到现在这半年来,遇见的老师已有许多,小友远不是第一个。”
说完不待他再说什么:
“请开始吧。”
少年还在思索他的话,闻言便也慌张的点了头,道一声好,又请他服下燕儿丹。
“燕儿长齐羽毛,自然而然就会飞了,我昨日请教老祖,先生最大的困难是知道自己有一双翅膀、知道自己是一只鸟,所以等下我还是如前天一样先带着先生飞一段,飞高一些,其间我逐渐减少对先生的影响,好让先生慢慢感受自己煽动的翅膀。”
“好。”
“若先生不小心掉下去了,请勿惊慌,因为我们飞得很高,不会一下子就摔下来,而且先生是神魂变化,摔在地上也不会受伤。先生正好趁此机会试着自己煽动翅膀飞起来。我听闻有些鸟类住在悬崖边上,就是这样学会飞的。”
这两段话实在是长,少年讲出来时,已是鼓足了勇气。
宋游则笑着点头:
“有理。”
这办法一听就很可行。
于是盘膝一坐。
先前就已服下燕儿丹,只是他早就看出这丹药并非寻常丹药,是一种神通变化,即使已经服下,但以他的道行,不想神游便不神游,不想变成燕儿就不会变,此时一坐,自然神魂出窍。
只是以人类之心学燕儿飞行,却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甚至“把自己当一只燕子”这一关就要耗费不少时间。
可要问今日学些什么?
只先与风打个招呼,看看天地广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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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绝非寻常之物
当天中午,安清县城。
北城门边上有家旅店,倒是好找,旅店对面有家肉汤馆子,在这安清县也是不错的饭店了。
包浆的榆木桌子,宽板凳,两人相对而坐。
三花猫就坐在宋游板凳的一头,因为是在外边店里吃饭,她不好上桌,但她也不乱跑,宋游给她带了一个深口盘子,就放在面前,此时里头搁着一大块龙骨和小半盘汤,她伏低身子认真吃着。
桌上则是一大盆的猪骨萝卜汤。
骨头以大坨的筒子骨和龙骨为主,上面的肉很多,炖得稀溜耙,白萝卜则已炖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吸饱了肉汤,吃起来比肉也不差。而泛着油花的清亮汤底上又有葱花葱白的点缀,如玉一样,色彩看上去也是十分开胃的。
“吸溜……”
吴女侠左手拿筒子骨,嘴巴一凑上去,都不用扯,一吸肉就下来了,嚼吧两下,赶紧把头一低,右手拿着筷子快速刨饭。
饭是白米饭,名曰帽儿头。
要说有什么讲究倒也没有。
就是盛得满满的、堆出尖尖的白米饭。讲究些的店家会给你压得严严实实,一碗能抵两个平碗的量。若是遇到奸商,就先拿一个碗盛,压得紧紧实实了再扣进另一个碗中,这样底下是空的,而上面又会冒出头来,垒成个尖尖,营造出看起来很多的错觉,像是一个帽子的顶一样,因此得名帽儿头。
按碗算钱的。
别小看这么碗白米饭。
街边专门有卖帽儿头的摊子,有些人进城办事,想吃点扎实的,就会去来一碗帽儿头,配点咸菜,也算是一顿好饭了。
究根结底,是这年头百姓过得苦,没多少人把白米饭当顿吃。
这是个好吃又奢侈的玩意儿。
“爽快啊!”
只听吴女侠长叹一声。
随即她放下这块筒子骨,对宋游说:“我们来的第一天,掌门就带我们来这里吃,说都开了十多年了,吃了果然不错,今天才带你来。”
“确实不错。”
“肉新鲜,不用怎么煮,只要盐味放对了,再加一点姜,自然好吃。”
“有理。”
“你想好哪天走了吗?”
“暂时没有。”
“这几天又做什么呢?”
“近几日寻了一位良师,学一些以前没有的本领,学个大概就走。”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倒也不过问是什么本事,只继续闲聊:“伱会去长京么?”
“会的。”
“这么肯定?”
“长京是大晏都城,天下首善之城,既是游历天下,又怎么能不去看看?”
“什么时候去?”
“随缘。”
“挺好……”
宋游则瞄着这位女侠的神色,小声问道:“女侠也要去长京?”
“对头,明天就走。”
“去长京做什么?”
“去闯荡啊!”
吴女侠暂时停下吃饭的进度:“虽然逸州也不错,但这里的天终究是小了些,而且在逸州二十多年了,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乏味。反正无论是想扬名还是长长见识,都该出逸州去闯一闯。”
“志向远大。”
“谈不上。”
“足下同门也去吗?”
“他们不去,就我一人。”
“直接去长京么?”
“差不多吧。不过路上遇到好玩的事,或是与我西山派交好交恶的门派,少不得也要去拜访一下。”吴女侠笑了一声。
“阳州阳都也不错。”
“是不错,可还是长京好。”
宋游看到了她眼中对长京的向往。
这也正常。
因为大晏实在强盛,这种强盛是一个没有正站在世界之巅的国家的国民所难以体会的,它绝不止是军事强盛、经济发达那么简单,而是从文化民生等各种意义上的世界之巅。它的许多政策都将影响整个世界,许多潮流也都会引起它国追随。哪怕大晏有再多吃不饱饭的人,可拿他们与此时的异域外邦民众相比,他们仍是能挺直腰板的。
这样一个国家的都城,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城市,无疑代表着文明的巅峰,在很多人心中,就是个梦一样的地方。
不止是大晏人,甚至包括许多异域番邦的人。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对它充满了向往。
有人横跨万里而来,寻找这个商人口中的天朝上国。甚至有人本是其他大国的王子,来了这里却也不愿离开。连妖都往那里聚集,连宋游都很想去见识一下它的繁荣风采与它所代表的时代文明之巅。
“如果你也要去长京。”吴女侠又开始吃了,“那我们说不定还能在长京碰上。”
“足下在长京可有故人?”
“没有。”
“那我便是足下在长京的第一位故人了。”
“差不多。”吴女侠眨了两下眼睛,“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你这么一说,突然感觉还挺奇妙的。”
“也许。”
“你从哪边过去?”
“先去平州。”
“这么走过去?”
吴女侠用骨头在空中画了一笔。
“差不多。”
“很绕啊!”
吴女侠思索片刻:“不过我也慢得很,而且我应该要在长京待很久……”
“多久呢?”
“做完我想做的事。”
“这样啊……”
“我想想……”
说完她便举着骨头怔着不动了。
宋游也不惊扰,也不看她,只用筷子戳了一块萝卜在碗里,看了看边上的三花猫,又给她夹了块肉多的龙骨。
“这么!”
女子的声音突然出现:“等我到了长京,我在那边没有门路,前边一段时间找不到活干,肯定很闲,我每天下午黄昏去西城门转悠,要是你跟我相差一个月到,你就找得到我,一个月过后,我就只每初一去转,你记得初一天黑前再来。”
宋游闻言不由怔了怔。
“每天都去么……”
“你想什么呢?只有前面一个月,后面我每月初一才去。”
“每月初一都去……”
“一年也就十二三天而已。每天也就去转一圈,反正我们混江湖的,也天天都在外面转。”
“……”
宋游忍不住眼前恍惚。
也就只有这个年代才会有人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等某个友人吧?到了后世,人们连一个小时都显得那么不耐烦。
而其实算起来,他和面前这位女侠也不算多深的交情,就是比较有缘,又都觉得对方是难得的有信义的人,此外宋游还觉得她有妙趣,在这个年代有着一个难得的灵魂,相处起来也轻松,所以愿意和她交友、结缘,至于她怎么觉得自己,他就不知道了。
可论起来,两人交往次数并不多。
即使如此,她却愿意这样做。
宋游心里是有点震撼的。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交友方式。
左想右想,实在忍不住问出一句:
“为何?”
“什么为何?”
女子反倒奇怪的看向他,她手上还举着骨头,好像觉得他的奇怪才奇怪,自己则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却只见宋游一脸诚挚与疑惑:
“先请足下勿要多心。只是在下久居深山修道,初次下山,少与人交友,因此疑惑。在下虽与足下有缘,可也只是短短相识,诚然,足下到了长京便是举目无亲,可以足下的风采,轻松就能交到新的朋友,为何会为了等待在下,便日日去城门守候呢?”
“只前边一个月才天天去,而且不是守候,只是转悠,本来我就爱转悠。”
女子第一时间是纠正。
“是。”
宋游并不与她争论这个。
而见到他依然诚恳请教的目光,好像在说“请足下为我解惑”,女子便也继续回答了。
没有多想,只说心中话:
“你太小看这个天下了,虽然咱们好像每天身边都人来人往,可其实你算一算,这么人来人往一天下来,你又认识了几个?”
“善!”
“相识本就不易,何况你我投缘,不过是去城门转悠几天而已,相比起一个不容易遇见的投缘之人,这算不得什么。”女子顿了下,“听说长京城里住着上百万人,不然你又怎么遇得到我?”
“有理!”
“记得来西城门找我,要是找到了,我再请你吃肉。”女子说着,顿了一下,“记得是西城门,傍晚,要是连着两次去都没找到我,那你也就不用再去了,我要么不在长京,要么死求了。”
“……”
宋游消化着她的话,同时摇头说:“足下今日已然请过了,若是有缘再在长京相遇,该我还请足下一顿了。”
“也行!”
女子一点也不磨叽。
一顿饭吃完了,她叫店主来结账。
骨头称斤算钱,配菜和加工钱都在里头,店主报价一百二十二文,收她一百二十文整。
女子数钱,心里很痛,表面却镇定。
这顿饭贵,却也值当。
敬一段难得的缘分。
“告辞了。”
“长京见。”
两人一左一右,一个回旅店,一个去城中,就此分开。
没有多的话要讲。
只是宋游心中仍旧感慨不已。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世界太大了,人又太渺小,因此每一次的相遇相识都显得弥足珍贵。
山河远阔,人海茫茫,不知多少人一别就是一生,若是友人天各一方,再想重聚,有时真的要竭尽全力才行。
大家司空见惯,于是理所应当。
可这绝非寻常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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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毛居子道长和苍耳子道长
城中裁缝铺。
宋游已缓过神来,站在一位老嬷嬷面前,为她比划着,要做一个类似褡裢的东西,到时候缝在被袋上。
“大概这么大……”
老嬷嬷眯着眼睛仔细看,又拿出尺子来比:“比褡裢要大一些。”
“对,不要太平。”
“先生要装大的物件?”
“是。”
“物件多大?”
“大概……”
“喵~”
一只猫扒拉了下他的衣袍。
宋游低头一看,便明了了,于是干脆将猫抱起来,举给老嬷嬷看:
“装它。”
“缝在马驮的被袋上?”
“我要带它远行。”
“明白了。”
老嬷嬷很有自信的摆了摆手。
“多谢婆婆。”
专业人做专业事,宋游充分信任老手艺人的本事,留下定钱,说好什么时候带被袋来缝,便带着三花猫离去了。
……
几日之后。
燕子的飞行本领学得差不多了,除了多了种本事,也收获了一种新奇的体验和新的视角,感悟不少。
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宋游得了青阳子的准许,来到道观后院。
院内院外都是竹林。
只是院外是普通竹子,以实用为主。院内则是一种园林观赏竹,都长得不粗,也长得不高,竹节密集,摸起来手感润滑,质地坚硬,感觉应是刚竹的一种,用来做竹杖最适合不过了。
宋游看上它们很久了。
今日过来,便围着竹林左看右看,摸了又摸,精挑细选,多番比对,这才选中了一棵。
“对不住了。”
宋游拱手行礼,这才走上前去。
虎口卡住竹子根部,不见有什么动作,便轻松的将之取了出来。
再握着竹子慢慢往上一捋,上边的细小枝丫便纷纷掉落,又比划着合适的长度,拇指食指再一捏,上半截也断掉了,断得整整齐齐。
于是只剩一根竹杖,大小刚好适合一只手握住,竹节处光滑无比,像打磨过,通体笔直,长度也刚刚好,阳光下青翠如玉。
宋游拿着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想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
回头一看——
一只小女童也站在竹林之中,弯腰蹲着,手握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竹子,正在那左掰右掰,摇着竹子画圈圈,费尽心力,想把它扽下来。
宋游不由走过去,仔细看她为难。
“三花娘娘。”
“唔?”
“你做什么?”
“掰竹子。”
“你掰竹子做什么?”
“你掰竹子又做什么?”
三花娘娘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我当拐杖。”
“我不知道。”
三花娘娘如是说道:“伱问了观主,我也去问了观主,他说也准我取一根。”
“懂礼。”
宋游笑了笑,便走过去。
这竹子只拇指粗细,已被她掰折,折处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是竹子坚韧,就是不断。
于是他在女童旁边蹲下,握住折处上边一点的位置,再松开手,无声无息间,竹子便已有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断口,像是利刃劈出的一样。
女童顿时愣住,扭头直盯着他。
宋游又笑了笑,再如先前一样捋一把,给她处理干净,这才递给她说:“金行之法的粗浅妙用,想要学吗?学会之后,砍柴就方便了。”
女童接过竹子,却还蹲在原地,仰头直直的盯着他看,不说话。
若是以前,她肯定要学。
可现在学了好久的火行之法,早修晚也修,上午下午定时练习,却也只是刚刚能吐出明火而已,就是这样,还已担下了烧火的重责。
那道士给她说,多烧火有助修行。
女童眼珠子左转右转,抿了抿嘴,最后一言不发,拿起竹杖,扭头就走。
宋游笑笑,也跟着出去。
前院中枣红马安静站着,背上已搭上了被袋,观中道人站在旁边,道观依旧安安静静。
宋游拿着竹杖走过去,向众人诚心行礼:“来观中半月有余,承蒙诸位道友款待,实乃一路走来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了,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
众位道长连忙回礼。
“不过在下此番下山游历,终究是要与诸位道友道别。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缘聚缘散,都有妙处,就不多说了。”宋游顿了下,瞄一眼人群中最小的那名童儿,又看向大家,“待在下游历结束,诸位道友若游至逸州灵泉县,可来阴阳山寻我,必好好招待诸位。”
“一定!”
“这便告辞了。”
“道友慢走!”
“情谊已满怀,何必再远送。”
宋游带着枣红马和小女童走出道观,诸位道长果然停在门口,并不远送,他只最后与他们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小女童也握着竹杖与他们道别,随即转头看向宋游,边走边说:
“青阳子!”
“对。”
“光华子!”
“那是福清宫的宫主。”
“为什么都叫子?”
“最近些年道人起道号流行叫什么什么子,文人就叫什么什么道人。”
“你叫什么子?”
小女童拿着竹竿胡乱挥舞,和他并排走着,扭头看他。
“我不叫子。”
小女童歪头替他想了想:
“毛居子。”
“毛居子是什么?”
“你没见过毛居子?”
“是什么?”
“你不聪明。”
“所以是什么?”
“会粘在毛毛上不掉下来的。”
“噢……”
宋游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一种植物果实。
“还有苍耳子。”
小女童又补了一句。
“你很喜欢吗?”
“不喜欢!!”
小女童连忙摇头,声音坚定。
从她的表情里宋游看到了满满的讨厌和警惕。
毛居子,就是鬼针草,又叫跟人走,粘衣花,果实是一团黑褐色的短针,会沾在衣服或毛发上。苍耳子则是绿色的小球,长有倒刺,粘在衣服或毛发上比毛居子还要难以清除,特别是毛发上。
看来她以前没少受这两样东西的折磨。
不过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这两样东西应该不多吧?
走出半刻,宋游放缓脚步,从马儿背上拿出那本《舆地纪胜》。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大晏地图。
十分粗略的一个地图,只画了大概的国州形状,标注出了各州都在哪里,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具体各州气候如何,有什么景点名胜,都在州中大概的哪些位置,又该如何去,则在后边用文字说明,偶尔也附有小图。虽然还是得问路,可已是帮了大忙了。
不过这地图和后世的地图是两种东西。
仅是它并非按照北上南下来画这一点,就已添了很大的困扰了。
得靠自己的地理常识去分辨。
栩州应当在靠近大晏西南的位置,如果地图北上南下,在中间略靠左下。要是直接往北走,去长京并不远。考虑到要走一段回头路,而长京也只是宋游的其中一个途经点,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不值得直接过去。
因此他打算继续南下,直到走出栩州界,再往东。
先到平州,寻访云顶山。
然后再往北上,最后西行,如此绕一个圈,多走几州,再到长京。
没有万里路,却也有八九千了。
“……”
宋游将书放回被袋中。
回头一看,青山已变得模糊了,青山下的道观也变得很小了,屋后竹林糊成一团,早已见不到那些道人的身影。
宋游一时停在原地,多看了几眼。
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一刻就是与这片山水相处的最后一刻,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也许还有相逢时,可也已是十年二十年后,即使山水不改,人也不再少年,那时的宋游自己目前尚不认识,又怎知他会有什么心情?
只是旅途中的一段风景,却也还是不禁感叹。
“道士。”
“嗯。”
宋游收回目光,只看向前路。
正是早晨,一颗湿漉漉的朝阳刚升到山顶,模糊在山雾与天云相接之处,拄杖缓行,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前方不知又是怎样的山水人情。
也正是今日,才有消息自凌波县传到安清县来,说那作乱数年的水妖已然伏诛,江中浮起来的尸首至少有十丈长,宽也有几丈,若不是柳江那一段足够宽足够深,还真容不下它。
此时水路已通,再无水妖作乱。
降伏水妖的是一云游仙人,年轻模样,跟了一匹枣红马,没有缰绳,带了一只三花猫,灵性十足,他连水都没有下,就除了此般水妖,若说不是神仙下凡实在难以有人相信。如今凌波县十万百姓已在筹备为他塑像立庙,就立在重开的凌波渡口,以表谢意。
还在安清县没走的江湖人听了,再细细一想前几日所见,俱都惊奇不已。
尤其是西山派众人。
……
群山连绵,宅院之中。
“先生走了……”
少年依旧恭恭敬敬站在老者面前。
“咳咳咳……”
老者连连咳嗽,拐杖顿地,发出苍老的声音:“我叫你胆大一点,不是要你去搏个天地出来,去振兴我族,去如何如何,咳咳咳,只是想叫你在遇到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能够壮着胆子去做,该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平白的丢掉了,声音大一点,少让人看轻,能省许多麻烦……胆小怯懦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容易错过很多东西。”
“老祖……”
“别讲废话咳咳咳……”老者连连咳嗽,“讲你想讲的事。”
“我想……去送送先生……”
“可以。”
“谢老祖宗……”
少年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
“啊?”
“先生是位高人,你要是觉得他不错,你就随他而去,说不得是你的机缘。道行也好,修为也罢,总之这一生会过得畅快一点。”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自己想好。”
“我……”
“怎么?”
“我不敢……”
“那你就要错过了。”
“我……”
少年站在原地,眼中充满纠结。
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我多送先生一程,送先生走出栩州,我再回来。”
“随你。”
燕子飞出门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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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义庄与剑客
青山如墨,一片云闲。
山间土路上,道人在前,马儿在后。
土路只有三五尺宽,还常有塌陷断裂之处,人走倒是没有问题,枣红马行走其间,却不得不多加小心。
一只燕子在天上盘旋。
今天天气倒也凉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看不出个什么,但感知天地灵气变化,时节轮转,却觉得今天不会这么一直晴下去。
只是晴也好,雨也好,都差不多。
宋游继续慢悠悠往前。
前路是何方?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只往南边走。
见路边长着一丛刺苔,宋游经过之时,便随手折了几根,春日刚冒出来的笋芽,实在又嫩又脆,避开刺轻轻一掰、都不需要用力就断了。
刺苔和月季类似,长得也像,春秋冒出来的嫩笋都是可以吃的。
大概筷子粗细,轻轻一掰,将外面的皮撕掉,里面是翠绿半透明的嫩杆,看起来像是莴笋,送进嘴里,是很清脆的口感,清甜回甘,带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植物香气。这年头的零食就是这样,满地都是,原生态,味道见仁见智,但是要自己去山上找,自己采摘,也别有一番乐趣。
不多时,一只燕子轻巧的滑翔过来,停在马儿脖颈上,朝缝在被袋上的布兜里瞄了眼,这才看向宋游。
“先生,前边有野果子,我见过猴子吃,已经熟了,红彤彤的,旁边还有草地和小溪。”
“辛苦你了。”
“不辛苦。”
这时只见布兜里一阵晃动。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钻了出来,眼睛半眯着,瞳孔是一条细细的线,迷糊的左看右看:
“到哪里了?”
“路上。”
“没走动吗?”
猫儿将头多伸出来了一点,左看右看。
燕子便又飞了起来,远离三花猫。
“先生,我替你指路。”
“好。”
宋游跟随着他的方向走。
昨天刚出安清县城不远,这燕儿就来找到了他,说要一路送他们出栩州地界。
而这一路走来也真是多亏了他,才能每次都找到合适的歇脚点。
因为身处高空,藏在山里林中的水果水源他都能一眼看到,若是离得近的他便带着宋游和马儿过去,离得远的,他就飞过去化成人形,摘了果子打了水再穿林而来,身上被荆棘树枝划破了好几次。
今日依然如此。
跟着走了不远,果然见一小溪,溪水潺潺,听着就让人心静,又清亮见底,看着就让人生津。
旁边一丛灌木攀崖也爬树,上面结着果子,是一种大拇指大小、椭圆形的红果子,处在大山深处,无人来摘,结得很密。
“羊奶果。”
宋游认了出来。
这也算难得了。
伸手先摘一颗,等不及清洗,随便擦擦就送进嘴里,只觉汁水丰富,酸甜的味道弥漫出来,一路走来的疲惫立时少了大半。
剩余的则慢慢摘下,到溪中洗净,今日便请馒头来当主食,饭后吃些野果,何尝不是神仙日子?
走时再带一些走。
只是走到半下午的时候,山间便起了风,天空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燕儿早早就飞了下来,告诉他今天可能要下雨,说完就又往远处飞去了,在灰杂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失了踪影。
风越来越大,吹得布兜抖动。
天空也越来越暗,像要天黑了一样。
三花猫又从布兜里冒出头来,头上的毛也被吹乱了,看起来有些怪:
“好大的风呀。”
“三花娘娘应该下来走走了,在布兜里呆久了,会变成一只胖猫。”
“三花娘娘不会。”
“多走走好,看看风景。”
“三花娘娘上午走了一上午。”
“下午也走走,免得晚上乱跑。”
“猫不能走太远的路。”
“三花娘娘岂是凡猫可比。”
“……”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好大的风呀。”
“是啊。”
三花猫悄悄地又缩回了布兜中,只传出含糊的声音:“明天再走,明天再走……”
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宋游笑着摇头。
燕儿又飞了回来。
风实在太大了,使得燕儿只要张开翅膀,无需煽动,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稳稳的悬浮在空中。
“先生,我在前面看见一座小城,不过走过去可能要晚上了。从这里再往前走,没多远就能到大路上,大路上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还有一间可以避风的房子,但是我觉得那里有点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有些阴气。”
“这样啊……”
还以为是什么麻烦事呢。
“先生,要下雨了。”
“还没有。”
“先生可以骑在马上,我在前面带路,只消小跑一段,就能到那。”
“不急。”
“好。”
燕子又飞到前边去了。
说来也是有趣,这本是一只十分怕生的小妖,说话都吞吞吐吐,可和宋游多待了几天,似是逐渐意识到宋游其实并不关注他怕生与否,也毫不在意他是否说话、用什么语气、大声还是小声,甚至对他做什么事、做不做事也毫不在意,于是他在和宋游相处之时,反倒自在了起来。
连带着话也多了几分。
“叮当……”
马铃与风声相伴,颇有意境。
宋游依旧保持步伐,雨不急着落下,他不急着赶路,像有某种默契一样。
如此也好。
大约两刻钟后,宋游终于走到了大路上,行道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再走一程,也就到了燕儿说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面前。
“是官家义庄啊……”
宋游抬头盯着头顶的招牌。
面前是一间较大的破烂古屋。
门上一个招牌,写着“义庄”二字,还贴着几张符纸,只是符纸上的朱砂早就被雨淋糊了,不知原本有几分功效,现在肯定是不顶用了。
宋游牵马来到义庄门口,瞄了几眼。
果然有些阴气在。
不过于他而言,反倒是里面那些不太好闻的味道更使他难受。
“先生……”
头顶传来燕子的声音:“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现在还没有下雨,我可以再去看看城有多远。”
宋游闻言却是又看了眼屋中。
在大晏有两种义庄。
一种是宗族里的慈善田产,全部收益都用于赡养祖宗老人、供族中年轻子弟读书。
一种是官家义庄。
官家义庄为本朝始置,由朝廷出钱,建立一个专门的临时停放棺椁的地方,多在城中,也有在城外的,停放在这里的棺椁,通常是因多种原因暂时还没有找到地方安葬,甚至因为贫困无法下葬的,或是客死他乡,运输尸首回乡安葬路过于此,暂时停放。
再或者就是尸首不祥。
眼前的义庄中只摆了两副棺材,都是原木的,没有刷漆,左边那副还很新,右边那副则已不知摆了有多久了。
新棺材应该是临时停放,旧棺材则无人认领。
宋游又将目光看向了墙脚。
那里堆着一堆干柴。
这场景倒是熟悉。
宋游不禁笑了笑,于是从马儿身上取下被袋,对燕子说:
“就在这里吧,不用再去寻路了。”
“可是这里……”
“既是行走天下,哪里不能过夜?”宋游顿了一下,“正好今日,正好我来,也许也是缘分。”
“是!”
“你下来休息吧。”
“不必了。”
燕儿瞄向房檐下:“这里有个燕子窝,原来的窝主应当是去南方过冬去了,还没回来,我在这借宿一晚即可。”
“也好。”
宋游只在靠近门口处坐下。
寒风吹来,跨过义庄门槛,让他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凉意,吹散了屋内腐朽的味道。
其实习惯了也还好。
三花猫也勤快,跑出来化作人形,去墙脚抱来干柴,把火升起来,才又变回猫儿,钻回布兜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他。
“伱快烤火。”
“谢谢三花娘娘。”
“快烤快烤。”
“我在烤。”
“不客气……”
如此坐着,天也渐渐黑了。
而雨都还没有落下来。
倒是远处传来马蹄声。
宋游微微探头出门,只见一名黑衣剑客戴着斗笠骑马而来,衣衫被风吹得胡乱抖动,很快到了这里。
“吁~”
马儿停在义庄门口。
剑客朝屋中瞄了一眼,迟疑几秒,才翻身而下,接着把马牵到屋檐下,解下行囊,也跨步大门。
“有礼……”
黑衣剑客抱拳,先打了声招呼。
“有礼。”
宋游也回了一礼,客客气气。
只见剑客取下头上斗笠,火光映出一张年轻的脸,颇有些俊俏,只是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有些黑黄,嘴唇也干裂了,平添了许多沧桑,不细看的话恐怕会觉得他比实际年龄大不少。
借着火光,宋游这才认出,竟是那名在柳江大会上见过的年轻剑客。
与此同时,对方看着他,也愣了一下。
“可是柳江大会上那位先生?”
“有缘。”
“能在这里遇见,确实有缘!”
年轻剑客说了一句,却似乎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否则按照江湖规矩,应该自报家门才对,而他甚至都没有靠近宋游升起的火,只是在义庄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是靠近那副旧棺材的位置。
宋游转头看了他一眼:
“足下可来烤火。”
“好意心领,只是在下不冷。”
“当真不冷?”
“喝两口酒就好了。”
“也好。”宋游并不执着,只是又道,“此时天色虽晚,但既然已有义庄,便说明离城不远了,雨也未下,足下有马,何不再走一程?”
“我没有路引。”
“难道足下一路来到安清,都是风餐露宿不成?”
“谈不上露宿,荒野破庙,城外义庄,路边亭舍,我都睡过。”
“江湖武人,果然胆大。”
“何惧之有?”
年轻剑客掏出酒壶饮了口酒,随意瞥了眼身后的两副棺材:“人死了就是一坨肉,最多难闻一些,其实比活人更好相处。”
“那足下可得小心了,你身后那副棺材里边那位,对你的话也许并不认同。”
“什么意思?先生跟我神神叨叨吗?”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那位今晚可能起来。”
“呵……”
年轻剑客冷笑一声:“若他真能起来,我就是请他喝一杯,又有何妨?”
一字一句,皆是江湖傲气。
不过突然想起,方才这位先生曾邀请自己烤火,稍作犹豫,他又伸出了酒壶:
“先生可要饮酒?”
“我就不了。”
“好!”
年轻剑客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轰隆!”
突然一声惊雷响,如天地碎裂。
年轻剑客不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刚才那声惊雷固然震耳欲聋,可他却还听见一点杂音,好像身后这棺材里也有东西跟着颤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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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剑客风采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轰隆隆……”
春雷滚滚,连绵不绝。
像是天空上有巨大的石碾滚过。
剑客眉头越皱越紧,往身后棺材里看了好几眼,随即又瞄向门口这道人。
道人年纪不大,似和他差不多。
当然看起来远比他年轻。
面前一堆篝火,似是想省点柴,烧得不大,一根竹杖,一个装满了行李的被袋。被袋上缝着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的是一只三花猫,这只三花猫是他前几日在柳州大会上就看到过的,长得漂亮,现在还把头探出了布兜,歪着脑袋直直的盯着自己。
前几天就知道了,这道人不普通。
方才进门之时,虽然天光很暗,但还是隐约看见房檐燕窝里有只燕子。前几天的天上也有燕子,而这季节燕子是很少见的。
这时又见那道人将手伸进被袋,似是要拿什么。
剑客眼睛微眯,直到见他拿出来的只是两个馒头和一些野果子,这才放松了些,可借着道人这个动作,他又瞄见了被袋里的一双鞋子——
是很小的一双女鞋,有穿过。
这道士独身出行,只带了只猫,了不起多带了只燕子,带双女童鞋子做什么?
总之不对劲,很不对劲。
不过剑客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却也知道“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的道理。甭管你有天大的本事,只要是个好管闲事的,多半是不得善终的。若不是背后棺材里有动静持续传来,他是懒得过问的,甚至懒得与他说话,明早天一亮,天大地大,谁又认识谁呢?
“轰隆!”
棺材又抖了一下。
这次格外明显。
剑客看向面前的道人,只见他捏着馒头靠近火堆,目光也专心的盯着火,似是专心等馒头烤热,而对屋中动静毫无所觉一样。
“先生。”
“怎么?”
“可有听见棺材里的动静?”
“听见了。”
“先生为何如此从容?”
“因为早已知晓啊。”
“难道此事与先生有关?”
“嗯?”
宋游抬头看向这剑客:“你我同为山间行人,偶然路过,夜宿于此,为何会觉得与我有关呢?”
“……”
剑客神色稍缓:“是我冒昧了,只是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会起来的呢?”
“今天是惊蛰。”
“有何讲究?”
“惊蛰,春雷乍动,生气迸发,惊醒万物,蜇虫出世,妖鬼悸动。若此时有邪物将要出世,便可能被惊雷唤醒,若有做过恶事的妖鬼,也会在惊雷下惊惧神乱,二者此时跑出来,就正好被天雷打死。”宋游淡淡看向他,“此处阴气蓄积,棺中之人也许会被唤醒。”
“原来如此……”
剑客眯起眼睛想了想,做出了判断,于是双手抱拳,以示歉意与敬意:“先生才识渊博,在下佩服。”
“谈不上才识渊博,只是比足下先知道而已,现在足下不也知道了么?”
“妙哉!”
“现在足下可怕?”
“呵……”
听完他所说,年轻剑客反而松懈下来,只继续坐着,将长剑置于膝前,饮酒道:“常走荒野夜路,常宿破庙坟地,总是会碰见妖鬼的,我这壶酒倒也敬过几位山妖小神,这柄剑也杀了不少鬼怪邪物……”
语气潇洒淡然,全无惧意。
剑客自然要有一颗无畏的心。
就在此时——
“轰!”
又一声惊雷响动。
身后哐当一声闷响,棺材盖子竟然落在了地上,有道身影从中站起。
只见他半干半腐,身形佝偻,却是面容狰狞,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好一个骇人的邪物样子。
宋游坐着不动,只转头看剑客。
三花猫缩在布兜里,只探出一个头,也跟着他看向剑客。
火焰噼啪响,将鬼影映在墙上。
剑客则缓缓起身,摇头抽剑。
“铖……”
长剑出鞘,寒气如霜。
邪物见了生人,就如恶虎见了生肉,低吼着立马就扑了过来。
剑客轻描淡写,持剑迎上。
“嗤!”
腥血溅洒,都成血旺了,黑漆漆的,臭不可闻。
随即头颅落地,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
剑客随手挥洒剑上的污渍。
刚成的妖邪,就算力大,可毕竟是肉体凡躯,又不是铁打的,寻常刀剑也最多砍起来困难一些,又怎么经得住这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而在此时,诡异的事又发生了。
那无头的尸身却没有倒地,反而仍旧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地上的头颅也滚来滚去,嘴巴一张一合,双眼盯着剑客和道人。
“唉……”
剑客叹息摇头,持剑上前。
仅仅片刻——
一堆残肢烂肉在地上蠕动,而侠客大马金刀,就坐在摆放那具棺材的板凳上,身体后靠,一手持剑一手拿酒,仰头灌着。
但见电闪雷鸣,照出夜里雨点的痕迹,风吹草动,而他从容依旧。
这便是这个世界顶尖剑客的风采。
难怪纵横柳江,不曾一败。
宋游忽然意识到一点——
也许刚好在今天来到这里、遇上这口棺材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位剑客。自己不过是恰好旁观罢了。
而这一潇洒的瞬间已被他记了下来。
这时剑客已饮完酒,转头看他:
“先生既知此处有邪物出世,还要在此过夜,是专门在这等它不成?”
“算是。”
宋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拿起竹杖,在地上轻敲两下。
“笃笃……”
那地上的残肢烂肉便立马不动弹了。
剑客顿时又眼神一凝。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奇人异士其实都不少,他也见过驱妖除鬼的人,既有佛道高人,也有民间先生,他们手段各有不同。
有些懂些土方法,知道不同妖鬼怕什么,知道怎样对付他们。有些会用朱砂画符,有着不同的作用。有些也会念几句咒,用一些小法术,还有些会开坛做法请神请灵上身,总之各有各的本事。至于哪个方法更好使,其实更看个人造诣。
却从未见过这么轻松的。
似乎真就只是用竹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不点香烛,没有符箓,不念法咒,也不见什么清风神光,好像十分普通。
剑客不禁露出思索之色。
这时面前又篷然一声响,那些残肢碎肉竟都烧起火来,发出难闻的臭味。
仅仅几息时间,就已烧得干净。
“足下好剑法。”
“先生亦是好本事。”
“不知足下师承何方?”
“不便透露。”
“是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剑客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先生路过此地,特地留下等它现世,是想藉此机会为民除害?”
“差不多。”
“可先生为何不一开始就动手呢?”
“因为它未必会醒,惊蛰雷声只起催化惊醒作用。若它醒来,出此门去,天雷自会收了它,在下只需让它不乱跑就是了。若它不醒,也会被雷霆之力惊散阴气,此后也不会醒了,人死为大。”宋游摇了摇头,“我现在在想,也许在这里等着它的不是我,而是足下你。”
“何意?”
“冥冥中自有天定。”
外头稀稀拉拉的有了雨声。
宋游盘膝坐地,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只感悟这方天地的灵韵。
剑客重新坐在地上,也靠墙不动了。
但他睁着双眼,却并没有睡。
旁边篝火还未熄灭,隔得虽不近,倒也有温度传来,驱散了几分雨夜春寒。
刚才那邪物起来时,外面的燕子飞了起来,在门口悬停不走,叽叽喳喳,不知叫些什么,后来邪物伏诛,它又不见了。
如今那道人也闭上了眼睛,眼前除了那一小堆火仍在燃烧,便只剩下布兜里的那只三花猫还依旧从中探出头来,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好像觉得和他对视很有趣一样,也或许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做了。
“轰隆……”
不知不觉屋外夜幕已黑成了墨,雷霆不断降下,闪电勾连天地,狂乱分叉,照出群山轮廓,也映出风雨无数。一道又一道,都劈得好近。
有时剑客甚至觉得闪电就落在门口,或是就在头顶炸开,把屋檐的影子都打在了门外地上。
反倒是远处的雷电并不多。
年轻剑客一时不免生疑——
难道是这里有了阴气,因此才成了这春雷的重点关照之处?周边天地的雷电都聚在了这里?
“轰隆隆……”
这惊雷闪电真有连绵不绝之势。
此般天威,什么妖魔扛得住?
剑客似在疑惑,似在思索,又似对此刻天地之间迅疾狂躁的万钧之力有所感悟,一时盯着外头的夜幕出了神。
此乃天地四季的第一道雷霆,像是蕴养了整个冬季,一朝爆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惊醒万物的气势,却又后劲十足,绵绵不绝,既有着灭绝一切的破坏力,又蕴含着启发天地的生机,实在矛盾。
矛盾中又充满了妙韵。
似有所悟,又好像没有。
感悟剑道?实在是一种缥缈的东西。
天下武艺,拳脚功夫也好,刀枪剑戟也罢,无外乎多练,多打,多吃,勤奋刻苦自会精进,松懈倦怠就会退步。缥缈的东西终究缥缈,武道剑道上的感悟既捉摸不定,难以寻觅,真要捉到了,也不见得就一定对自己的厮杀本事有所提升。
剑客听说过百年前的前辈武艺通神,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皆有势气,虽然这类传闻总发生在触摸不到的以前,可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就好比自己手中这柄剑——
三年前初次斩鬼,寒霜至今未消,反倒随着次次杀鬼,一层层叠加起来,如今虽未成神兵利器,杀起妖鬼来却越发轻松。
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呢?
“轰隆!”
雷霆好像变得凌厉起来,有着好强的压迫力,让人喘不过气,电光如霜如雪,又似剑气劈到了眼前,使人不由屏住呼吸。
剑客逐渐皱起眉头。
何处不打雷?
哪年不惊蛰?
为何今夜的雷如此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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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听惯了的江湖恩怨(+1)
清晨的世界好静。
毛毛雨沿着瓦顶斜度往下蓄积,又沿着房檐滴落下来,好似能听到它破碎的声音,门口的青石板则早已被洗得干净,被滴出一排浅坑,露出青石板最纯净的本色来,不仔细看,还以为雨已停了。
宋游终于睁开了眼。
屋中的剑客依旧靠墙坐着,两腿都伸直了,长剑很随意的斜放在腿上,看起来是个很舒服的姿势。而他依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这方,眼睛里可以看到细密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而精神却又很足。
见他醒来,剑客目光一低,瞄了眼他的双腿,问道:
“先生盘坐一夜,腿不酸么?”
“酸。”
宋游很直接的答道。
反倒是剑客有些意外。
本以为得到的就算不是一个否定的回答,也会是一个类似“习惯了”的模糊答案,却没想到这么直接。
“先生常常盘坐,怎么还未习惯?”
“只是偶尔盘坐。”
“偶尔?”
“是。”
“不知何时盘坐?”
“该盘坐时盘坐。”
“……”
剑客不多问了,只站起身来,抱剑行礼,态度与昨夜有些变化:“先生是高人,能与先生在此相遇实乃舒某之幸,本来天亮就该离去,舒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与先生道一声别。”
“足下言重了。”宋游淡淡说道,“相逢本是缘分,昨夜相遇,足下的风采亦惊艳了在下,何尝又不是在下之幸呢?”
“先生为何不自称贫道?”
“习惯了……”
宋游如实答道,又多看了两眼这年轻剑客,觉得有趣:“足下既不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为何昨日又刻意冷漠?”
“如有怠慢,请先生恕罪。”
“足下有心事。”
“不值一提。”
“心事纠结,自生桎梏,少年早熟,不见得是好事。”宋游说,“除了棺中那位,还有谁能比一名山间偶遇的道士更适合寄托心事呢?”
“……”
剑客沉默犹疑片刻,才又抱拳:
“敢问先生上下。”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暂无道号。”
“先生下山何为?”
“游历天下。”
“行走江湖,又是去哪?”
“先去平州,再去京城。”
“在下舒一凡,有礼了。”
“有礼。”
年轻剑客重新坐了下来,长剑依旧横于膝上,腰板笔直。
两人对视。
“舒某有一事憋了二十年,如今就快到了结它的时候了,却不料越是临近,就越是如鲠在喉,心中纠结,惧怕失利,宛如病魔缠身。”剑客露出难受的表情,这与他昨日洒脱的风采截然相反,“如此下去,怕当真会失利。”
随即他看着宋游:
“可二十年间,此事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在下不过一山间隐士,游历天下,目观世界,修行修心。”宋游明白他的意思,便也说道,“便借足下一篇故事,算作我今日见闻。”
“先生可知晓召州有位江湖名人,名叫林德海,江湖人称断山刀,乃是召州江湖第一大派寒江门的门主,也是召州江湖第一人,曾经一把寒铁鬼头刀纵横整个大晏江湖,只三次打平,从无败绩,回到召州后号称天下第一刀,只听反对之声,却从无人敢找上门去。”剑客好像在讲一个极其熟悉的人,每讲一句,眉间郁结都要消散一分,“此人刀法凌厉,大开大合,一打起来,如狂风骤雨,绝不认输,而他人如其刀,虽然自大但也豪迈骄傲,为人大方,绝世刀客也,不知被多少江湖人奉为英雄豪杰,心中偶像。”
“召州太远,何况在下也不了解江湖之事。”宋游答道。
“先生不了解江湖事,那想来也曾听过江湖上的恩怨吧?”剑客摇了摇头,“无非是谁杀了谁,谁与谁结了怨,这类故事不知凡几,真真假假,可江湖上的人还是最爱听也最爱传这类故事。”
“倒听说书人说过类似的。”
“二十年前,林德海与我父亲结了仇,事情几次都没说通,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提着一把寒铁刀杀了我全家,而我就在旁边看着。”剑客的目光反倒越发平静,甚至讲到这里,嘴边还带上了一抹笑,“这种事情故事里经常听到,可在真正的江湖上,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当时也算是震惊了整个江湖了。”
“足下如何躲过一劫的呢?”
“躲过一劫?呵……”
“不是么?”
“不是。”
年轻剑客眼睛不由略微眯起,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林德海乃绝世刀客,自诩天下无敌,一身骄傲,酒后更是睥睨天下,怎么会杀一个小孩?”
“他放过了你?”
“我就站在旁边……”年轻剑客笑着摇头,“他不仅放过了我,他杀完人后,还告诉我,说他叫林德海,来自召州寒江门,叫我好好习武,长大后最好是去找他报仇,以先生所见,他是不是很蠢?”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后来二十年间,我常常听闻他的事迹,也常常做梦梦见他。”年轻剑客仰头笑道,“哈哈!依我看,他那把刀恐怕真是天下第一,这天下难有人比他更称得上江湖豪杰了!”
“所以足下是去报仇的。”
“正是。”
“足下觉得胜负几何?”
“舒某虽然年轻,但日日苦练,一日苦功更胜他人两日,练剑的时长不比多数江湖前辈少。”年轻剑客平静理性,“此次柳江大会,除最西北和最东北的江湖门派没来,几乎各地的江湖门派都来了,江湖好手聚了大半,燕仙台上,我厚颜挑了不少,也见了不少,以我看,这江湖上已没有几人能敌得过我手中这把剑了。”
“足下实乃绝世剑客也。”
“然而寒江门门徒众多,不乏江湖好手,若单是林德海一人……”剑客摇头笑了笑,“我说我有七成胜算,别人定然不信。”
宋游点了点头,愿意去相信。
面前这位剑客并非半吊子,恰恰相反,他在柳江大会上击败了高手无数,既有正青年的俊杰,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站到了武艺的巅峰,是一行的大师人物。加上报仇一事不可儿戏,必须格外重视,多方调查,小心推算,不仅不能狂妄,谨慎者甚至还要多留一点余地,他真切知道林德海的本事,推崇他为天下第一刀客,还敢说出七成胜算,应当是足够理性的。
这时剑客又摇了摇头:“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却是难之又难。”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宋游心里重复一句,从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感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我只一成胜算。”
剑客如此说道,已持剑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了,只最后问宋游:“先生既是高人,不知这世间是否有轮回报应一说?”
“何为轮回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足下想问什么?”
“想……”
剑客转头看向外头天空,一时疑惑:
“我也不知……”
“在下未曾见过轮回,倒是见过几次报应,却也觉得更像巧合。”
“那就是没有了。”
“非也。”
“怎么说?”
“行善积德虽不敢说有来世福报,就算是有,又与今世的你有多少相干?持身正大也不敢说有浩然正气,就算是有,怕也难以让你一眼超然众人。但行善可让伱内心愉悦,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愉悦,让你无亏无欠,内心坦然念头自然通达,于是夜半不怕鬼敲门。就算偶尔沾染了郁闷气息,也会自然消退。”宋游盯着他说,“足下须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作恶者的内心往往不如为善者强大。”
剑客站着不动,慢慢思索。
“多谢先生指教。”
“此话人人会说。”
“讲完心事,内心舒坦了不少。”年轻剑客与他拱手道,“只是这故事在江湖上实在普通,怕是先生听来也只觉得无趣。”
“并非如此。”
“总之谢过先生,舒某便要走了,就此告辞,先生若觉得与我有缘,便祝我活着回来吧。”
“足下慢走。”
宋游只这么说了一句。
虽说他与那林德海素不相识,可与这年轻剑客也是刚刚认识,双方都不了解,只是做一名听客,那也只做一名听客好了。
想来届时又是一桩江湖大事吧?
能亲眼见证,也挺值得唏嘘。
剑客也不在意,提着行囊,便跨出了门槛。
不过刚刚跨出一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屋中那堆火,又看了眼屋角的柴:“先生昨夜点火用的柴,可是取自屋中?”
“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足下尽管去吧。”
“也好!”
剑客便去了屋檐下牵马,并未回头:“那林德海一生痴迷武道,并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也是从外边带回来的,此事与先生无关。”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这倒也没有太大必要。
剑客很快离去了,只留下一桩心结,以及夜里斩鬼的绝世风采。
“江湖事……”
宋游摇头呢喃,也并不慌着走,只从被袋里不急不慢的拿出黄纸朱砂,画了一张新符,换到了这义庄的门上,待得外头的雨停了,又看了看屋中墙脚剩余的那一堆木柴,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道士你去哪?”
“捡些木柴来阴干。”
“你别去!”
“为什么?”
三花猫连忙钻出来,仰着头对他说:“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
和他刚刚的语气像极了。
“那你去吧。”
宋游笑了笑,便又坐了下来,重新将火升起,准备烧点热水。
待得小女童跑出去又跑回来好几趟,补齐了昨晚与今早生火烧的柴,宋游也就着热水吃完了饭,最后还收拾了一番行李,等燕儿去探了路回来告诉他前面的村落城池与风景,这才带马离去。
和那年轻剑客倒是方向相同。
只是一前一后,一人脚步匆匆,细雨仗剑身入梦,一人不急不忙,芒鞋徐行看苍生。
只听屋后一阵山鸟啼鸣,声音空幽清脆,不带一点杂音,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得得作响,回音若有若无,只衬得这片雨后的天地更寂静了。
算算时间,已近二月中旬。
一半春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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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怕是遇到了神仙(+2)
安清县外,傅家田庄。
一间竹舍紧靠农田,上推的窗,被木杆撑到了最大,春风春光都好进来。
窗外山头千百座,重叠成画。
窗内一名书生懒散的坐着,桌上笔墨书砚一样不少,还有一堆草纸,有的被镇纸压住,有的就随意的铺在桌上,上边都写满了小字,那春风便将墨香铺满了全屋,闻着也心醉。
旁边竹篓中不乏纸团。
书生拿起最近写的几张,放在眼前细细的看,不时涂改,不时思索。
念平县有螳螂吃人影子的传闻,当地民众遇到螳螂都绕着走,尤其是艳阳天时。听说新上任的县官不信,一日外出巡查,在田间小坐,便真的被一只螳螂将影子吃掉了,发现时已吃了一半,现在县官无论何时出门,太阳多大,都只剩一半的影子。
书生特地去拜访了,不是谣传。
柳江边上还有一县,当地人要想学会游泳,并不下河,而是在夏天去捉一种蜻蜓,用蜻蜓去咬小孩的肚脐眼,咬了之后自然就会游泳了。
经询问,当地人都是这样学会游泳的。
书生去年也去捉了这种蜻蜓,用来咬了表弟的肚脐,再把表弟推进江里,不知是安清的蜻蜓不对还是表弟已经不是孩童了,并没有效果。
自然地,这些也都要记进书中。
不时推敲改掉几个字。
……
看着看着,书生又想起了今年刚开年时在柳江上的相遇,一时不禁露出笑意。
自己听过、记下的故事虽多,个个都有神奇妙趣之处,可哪里又比得上与那位小先生的相遇呢?
跨越千山万水,寻访道观而不得。
踏上回程之路,巧遇真人而不识。
真是巧妙,妙不可言。
而想起那位先生出尘的风采,与他船上几日相处的愉快,还有他对自己的激励肯定,书生更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实在很难不将之记下来。
心中纠结片刻,终于提笔。
蘸了墨汁,又悬笔沉思,该如何行文、如何措辞,才能不埋没了江上的这场缘分。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春风吹进来的满是菜花甜香,使人心静,可它又吹动桌上的草纸和书页,将之翻得哗哗响,又使人无奈,明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
转念之间,书生又一想——
也许是高人有感,托清风前来问讯。
也许是这天地之间的孤魂小鬼也喜欢自己写的这些故事,迫不及待要凑进来翻看。
书生露出笑意,倒也收了笔。
纸上已写得满满当当,粗读一遍,只觉文美字也美,行云流水,淡然之间有妙趣,妙趣之间又有仙气,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便只差一个题目了。
书生默默思索着。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表兄……”
是自己表弟的声音。
书生扭头看去,却是眉头紧皱。
倒不是怕一开门是几个小鬼,学了自己表弟的声音来哄骗自己,虽然也听过、也写过这类故事进书里,可要真遇见了,自己满心坦然,便客客气气请他们饮一杯清茶好了。他怕的是自己一开门,除了表弟,还站着族中长辈和族塾老师,要把自己揪回家中或族塾里去。
这里不过一间田舍,因其远离族屋和风景甚好,被他用作书房而已。
这年头写杂书终究不光彩。
倒也不是不行。要是自己三四十岁再写,定是无人再说自己了。等五六十岁再写,能说自己的怕是早就不在了,要是还能来说自己,自己正好把他们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可现在也才二十多岁,族人还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像那位先生一样超然世外、不受世俗眼光约束的人终究是少数。
不然怎么是高人呢?
“表兄!”
外头依然在敲门喊他。
“唉……”
书生收起草纸,起身去推门。
心想若是表弟带了族中长辈或老师来,今年夏天就带他去体验一下螳螂吃影子的传闻,也好为书中故事丰富更多细节。
“吱呀~”
竹门一开,外头只有一人。
表弟也已二十出头了,站在外头笑嘻嘻的看他:“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难道私藏了娇媚女鬼?”
“就你一人?”
“当然!不然呢?”
“你怎来了?”
“自然有事嘛!”
“今日我忙。”
“我是刚刚从城中回来,听了一些事情,觉得伱肯定感兴趣,特来说给你听。”
“柳江大会结束了么?”
“还没有呢。不过比武完了,也就没多少热闹可看了,很多闲散的江湖人都各自散去了。只有江湖大派还留着,天天凑一起喝酒谈事。”
“你听说了什么事?”
“安清到凌波水路通了,你可知道?”
“嗯?怎么通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没听说!”
“快快说来!”
“先倒一杯茶来……”
“倒屁!快点快点!”
“那水妖被一位路过的神仙给除了。”
“路过的神仙?哪路神仙?”
书生连忙搬来椅凳,和他坐下,紧盯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反正最先发现那水妖死了、跑去城中通知城内官人的是一名牧童。牧童说是一位带着枣红马和一只三花猫、用一副年轻人的模样云游尘世的神仙,啧啧,那神仙水都没沾一下,也不见什么仙法,那江水就开了,咕噜咕噜冒泡,水妖就浮了上来。”
“什么?”
“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
“表兄莫急……”
表弟笑加加的,还不知道自己影子此时有多危险,只与他从头说来。
书生听完,却怔了许久。
一时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几个与伏龙观有关的故事,一时又想起了那位先生的超然风采,隐于世外仙山,行走人间随手降妖除魔,只与有缘之人因缘际会,无缘之人即使走到门前,找遍整座山也找不见,这阴阳山如何不是仙山,山中之人又如何不是仙人呢?
自己又有新的东西可写了。
然而此时并不想写,他只想坐一会儿,好好品味新得的故事和之前那场相遇。
写书之人的第一个读者是自己。
却不知那位先生此时又云游到了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
离平州地界还有二百里。
宋游躺在一处山头上。
山上土质挺不错,这一块土种满了豌豆,长得密密麻麻,一点空隙都看不见,远远看去,像是一块绿色的毯子。
这个时候豌豆还没有成熟,但也已经结出了果,长到了比绿豆稍大的大小,正好可以生吃。
摘一片豆荚,取出豌豆,放进嘴里,非常嫩非常清爽,带着丝丝甜味。
宋游以前也常这么吃。
在伏龙观的时候,是自己种的豌豆,自然随便折腾。前世小的时候,则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同学一起跑到别人的豌豆地里躺着吃,仗着大人对小孩的宽容放肆胡闹
现在勉强也算偷吃。
只不过吃了是要还的。
相同的是,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过去现在,这一刻都很平静。
躺着往天上看,满眼都是蓝天与白云,清风就从面前吹过,带来豌豆苗的清香气,一只燕子在蓝天上自由的飞。
只觉内心自由、安静而美好。
就如那句话所说——
我仰面躺在世上,无需房屋,无需帐篷,那么自由,没有忧虑,我的生命值得这般时刻。
宋游又取了一片豆荚来拨开。
嘴中又多几分清甜的味道。
“悉悉索索……”
身旁的三花猫在爬动,左嗅嗅右嗅嗅,上看下看,有时跳起来,去扑地里的小蝶儿。
这种小蝶儿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蓝紫色的,很难捉到。若是捉到了,她就会把它叼到马儿旁边,全部装进布兜里边,等下拿来喂燕子。
她觉得那只燕子总是害怕她。
道士说燕子就是会害怕猫。
于是她这一路走来都没有捉过鸟儿来吃,好几次很轻松就能捉到的,她都忍住了,放跑了,可那燕子还是害怕她,不肯和她站一起。她想也许她捉些虫子来给他吃,讨好一下他,也许就好了。
对此宋游也不管,任她去玩。
“呼……”
燕子低空掠过,留下一句:
“先生,来人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妇人声音响起:
“哪来的贼!?”
宋游立马从土埂上直起身来。
只见一名皮肤被晒得黑黄的妇人从山下小路走了上来,直盯着土中的人,紧张又气愤。
见是一名道人,她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旧很生气。
“你是谁?可是在偷吃我的豌豆?”
倒真像是前世小时候在山上偷吃人家豌豆被大人发现了。
可终究不是那时候了。
“大嫂莫慌。”
宋游只笑吟吟的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草屑,对着土边伸手一指,立马便有点点光泽落下,如星如雨,落入手指之处。
随即才拱手:
“在下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借大嫂些许豌豆解解馋。不过在下绝非偷吃,此地豌豆最多一夜,就会重新长回来,说不得还要比原先更多些,大嫂请看便是。”
“你……”
妇人顿时被吓住了,不知说什么。
“在下告辞。”
宋游向她拱了拱手,便往山下走去。
三花猫继续扑腾两下,努力捉着蝴蝶,扭头一看,见他走了,她又恋恋不舍的盯了眼蝴蝶,便也扭头跑去追他。枣红马默默迈开步子,天上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曲线,也都随他而去。
小路巴茅丛生,没走多远,几道身影就被挡住见不到了,只剩马儿的铃铛声还在山间隐隐传来,已辨不清方向。
妇人呆呆看着,睁大眼睛。
过了好久,才一拍腿。
“哎呀!”
这怕是遇到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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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山外山,人外仙(+3)
宋游折了几根春天刚长出来的巴茅,还长得不长,细细嫩嫩的,用来随手编了一个空心球,左看右看,不甚满意,反正走着也是无聊,于是又丢掉重新编了两个,这才选出一个心仪的,放进被袋里。
如此悠悠闲闲,摘果折草,其实也并没有耽搁走路,反倒还为走路添了不少乐趣。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
那时无论去哪,无论路有多长,只要走在路上,路旁田间,林里树上,都有数不尽的乐趣。
那时走路从不是为了走路。
渐渐地却是越走越高,上了山顶。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眺望远处。
宋游也随之停下。
不知这里又是何地,只知道如此看去,山水皆在脚下,风景好极了。
这里种着好多甘蔗。
山坡之间是平坦规整的土地,被成片的甘蔗林染成了密集的青色,中间又有小路,通往此生也不会去到的地方,大树在路旁安静生长,已不知长了多少年了,视线尽头隐约可见村落和房屋,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一切都清晰,安静和美好。
宋游实在忍不住想,也许几百年前这里的风景就是这样。
也许几百年后也还会是这样。
可此处又是谁的家乡呢?这里又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宋游面上自然,心中却冲动不已,想下去细看这片土地的模样,认识这里的人,听听这里的故事,却也知晓山水无限,神仙也看不过来。
世界之大,人生之短,难免遗憾。
可也许遗憾本是常态。
“先生。”
这时一只燕子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扭头看他:“我们往哪里走?”
“燕安啊……”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他:“你飞去过南方过冬么?”
“回先生,我自小便在老祖宗身边长大,无需飞去南方过冬。后来得了道行,开了灵智,又化了形,就更不用去了。”
“这样啊。”
“先生对南方和海外的事情很有兴趣?”燕子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道人看,总觉得他在听说自己没有去过后,语气有些遗憾,“我自小听老祖宗说过不少关于南方和海外的事,先生若想听,我也可以说给先生听。”
“倒不是这个。”
“那是……”
“我只是觉得飞去南方过冬这件事很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
“听说你们要飞上万里,最远的要飞数万里,不知要跨过多少山水国度,要见到多少不一样的风景,那段路一定很精彩。”宋游感叹道,“这世上就连神仙也被信仰困在原地,不曾知晓世界的真正模样,甚至大多数人连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广阔的天地,而你们却天生就要南迁,天生就要见识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广阔天地,不知伱们觉得如何,总之很多人是羡慕的。”
燕子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很不一般,于是也跟着有些遗憾起来。
“我没有去过……”
“你随时可以去。”
“外面危险吗?”
“不好说。”
“哦……”
宋游想了想,才道:
“以前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师父,山下是否危险。
“她对我说:这个世界宽有十万多里,每天不知多少人死于横祸,不知多少人不得善终。但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动,不曾去任何地方、不曾去做任何特别的事情,也中途病死饿死。还有人活到了老,却也浑浑噩噩。这个中种种,还需你自己去看,自己去决定,这一生见过什么、遭遇什么,也都与你自己如何选择息息相关。
“不过她号多行道人,年轻时最爱行走天下,这不过是她的想法,自然如此。你我都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燕子思索许久,才又忐忑的说:“我一直很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尽管问。”
“先生此般行走天下,既没有目的地,那先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觉得呢?”
“……”
燕子思索许久,才小心的说:“我原以为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
“这一路走来,我惩过恶也扬过善,诛过邪也除过魔,却不是特意为了它们而下山。”宋游摇头笑道,“我有时这样做,有时也不这样做。”
“先生不攒功德?”
“不攒功德,只攒心安。”
“先生不为成神?”
“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
“……”
燕子愣了一下,见惯了自家祖宗为了成神费尽心思,如今先生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一下子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便是为了成仙?”
“什么是仙?”
“仙是……长生不老?”
“有意长生者,不可长生,无意长生者,长生无意。”
“那便是逍遥自在。”
“成了仙就可以逍遥自在吗?还是逍遥自在了才可成仙?可若已经逍遥自在了,成不成仙又有多少区别?”宋游语气温和。
“……”
燕子一边消化一边思索,底气已不足了:“那先生只是单纯的入世修行么?”
“却也不为入世修行。”
“那是……”
“哪来那么多原因?又哪来那么多目的呢?”
“请先生赐教。”
“哪里谈得上赐教。人生苦短,行走人间,我也只不过是想多看些风景,多见些以往没有见过的东西,多品味一些这世间的乐趣,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照着自己喜好多填一些趣味进去,好让这一生结束时,回想起来能说一句不亏罢了。”宋游笑了笑,“不过有趣的是,当你什么都不想了,反而有不少意外收获。这种毫无期待的意外所得,反倒最是快乐。”
“……”
燕子陷入沉默和思索。
若他化作人形,想必早已眉头紧皱了。
不为成神,不为成仙,不为修行,只是按自己内心意愿,让这一生有趣一些。
先生所言,好似只是一个凡人,可细细一想,这与仙又有什么分别?
成神也好,成仙也好,成佛也罢,或是入世修行,此般想来,若是刻意追求,纵使与凡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同,区别又有多大?
耳边突兀传来声音:
“我们走吧。”
“走……走哪边?”
“下边。”
宋游已然做出了决定:“没遇见便也罢了,既然遇见了,便不错过了。”
正好已是下午,也许下边还能借宿。
于是又沿着小路往下。
没走多远,山下的世界便到了眼前。只见一条山村小路,路旁柏树常青,不知通往哪方,不过小路平整,想来常有人走。
三花猫依旧跑在前面,活泼得很,只在遇见岔路时会停下来看他们。
如此也是为了贪玩——
只消跑快一点,她就可以在前面停下来,可以闻闻路边的草,有时也咬几口,或是捉路边的虫子,捉回来分给燕子吃,或是看远处风景。
渐渐地,已近黄昏。
宋游抬头远眺,在远方竹林深处见到有炊烟升起,烟气不少,应该是有一片村落。
也许可以去借宿。
正想着时,前边的三花猫突然停下了脚步,整只猫不动了,仰头直直的盯着前边,转过头来看一眼宋游,又继续看向前边。
宋游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路边柏树下独自站着一名小孩儿,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不哭不闹,却是左顾右盼,茫然中有些木讷。
河畔有风,吹得他缩起脖子。
“是个小人!”
“三花娘娘好眼力。”
“他妈妈呢?”
“不在这边。”
“那就是走丢了!”
“可能。”
宋游眺望远方炊烟处,即使竹林遮挡,还是看见了村舍的一角。
这小孩儿想来是从那边来的。
“这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今晚借宿好办了。”
“是哦!”
三花猫转头惊讶的看了宋游一眼,立刻醒悟过来,随即碎步小跑,蹦蹦跳跳,朝那小孩儿跑去。
小孩儿依旧神情恍惚,左顾右盼,茫然无措,直到三花猫到了他近前,他才仿佛被猫所吸引,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三花猫。
不过仍旧没有什么动作。
宋游也迈步走了过来。
“小娃娃。”
“嗯?”
小孩儿仰头看他,神情木讷。
宋游带上微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声音也放缓了:“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儿又环顾四周,伸出手想指,但手指晃了半圈,也分不清方向。
“你叫什么?”
“小牛儿……”
“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不晓得……”
“你家住哪里?”
“家里……”
小孩儿呆傻的盯着他。
有风吹来,他穿得单薄,不由得缩起了脖子,还打了个寒颤。
宋游便站了过去,为他挡住了风。
小孩儿立马好了很多。
忽然地,宋游又偏过头,好像从这风中听见了一些声音。
似乎有人在呼唤这小孩儿。
“小牛儿。”
“嗯?”
“你听见有人在喊你吗?”
“好像有……”
小孩儿点头,木讷回答。
“在哪边?”
“不晓得……”
小孩儿愣愣的盯着他。
“……”
宋游只好转头看向三花猫:“三花娘娘呢?听见什么了吗?”
“听见什么了。”
“是什么?”
“有人在唱歌。”
“唱歌?”
“对的!奇怪的说话声音!”
“是在那边吗?”
宋游指了指炊烟升起的方向。
“好像是。”
“好。”
于是宋游蹲了下来,淡淡的看向这名小孩儿,向他伸出手:
“走吧,带你回家。”
小孩儿看看他,又看看猫。
犹豫纠结,似乎觉得这人的亲和力还不错,终究选择了相信,于是伸手与他牵着,又跟着他,沿着小路往前走。
一路不见人来找。
反倒声音越发清楚了。
其实不是唱歌,只是声调悠扬,每喊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和平常说话喊人略有不同,细细一听,还有一种玄妙朴实的韵味。虽然和逸都小院那位女鬼唱歌的声音不同,但是三花猫分辨不出什么是唱歌,只记得宋游的话,听来奇怪,就说是唱歌。
“小牛儿……”
这声音隔着河仍能听得清楚。
“小牛儿……
“小牛儿……”
……
“回家来咯……
“回来吃饭咯……
“回来睡瞌睡咯……
“快答应……
“快回来……
“莫让家人再担心……”
一群老少男女在屋子周围大喊着。
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屋后山上,有人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声音都拖得很长,汇成一片。
其中有个蓄着长须的老先生,手中捧着一碗浑浊的水,每喊一句,就要从碗中沾水,洒在天上。还有个中年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便又给这朴实古老的喊法里添了一抹浓郁的感情味道。
忽然的,众人都看向了前方。
只见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沿着小路走来,身前一只三花猫,碎步慢跑,身后一匹枣红马,不用缰绳,却也老实的跟着他。
天上还有只燕子在飞。
这位道人本身已够奇妙了,可还不止于此,更奇妙的是,他的右手略微往旁边扬起,好像在牵着一个看不见的不高的人。
等道人走到众人面前时,刚刚还响成一片的喊唱声已基本停下了,只觉眼前的画面过于玄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敢吭声,因此一下子就从刚刚的喧闹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宋游对着他们稍一点头,随即低头看了眼右手边牵着的小孩儿,小声笑着说:
“快回去吧。”
说完便放开了右手。
妇人回味过来,哪里顾得上惊叹此情此景的玄乎,只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便往屋里跑去。
里头很快就传来喊声:
“醒了醒了!”
一堆人全都往屋里跑去。
有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又跑出来,再次来到宋游面前,躬身拱手不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在下只是游经此地,偶然见到令郎魂魄站在路边,魂不守舍,顺便听见诸位的喊声,便顺着声音将之带了回来。”宋游顿了一下,又看了眼旁边那位端着水碗不知所措的老先生,“你只该感谢老先生,多亏老先生的办法,令郎才没有走远。”
“都谢谢,都谢谢……”
男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伸手:“两位先生请到屋里来坐!”
“老先生请。”
“你请你请……”
“晚辈怎敢。”
“那我先走……”
老先生这才端着碗往屋中走。
宋游也跟着走进去。
只是村中茅屋,简陋但也清爽,中间的一间便是堂屋,老旧的八仙桌,粗碗装茶,桌和碗怕是都有不少年生了。
有一碗茶是老先生的,男子连忙又去拿碗,给宋游也倒了一碗。
喝了一口,瞄见桌上几人都在看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宋游便知晓这些位大抵都是乡间朴实人,没那么多口才,于是放下碗,拱手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径此地,也算与令郎有缘,便顺带来讨口茶喝。”
“谢谢先生,我们都急死了。”
“不急不急,有老先生在,说不定多叫几声,也就回来了。”
这话只是说说。
其实这个土方法只对魂魄离散但并未走远、就在家门附近的人有用,这小孩儿的魂魄已然走出了一里多地,这么喊是喊不回来的。不过这类民间先生通常多有经验,有另外的法子也说不准。
总之自己只是过来借宿,讨顿饭吃,有时随口而出的话也有千金重,不好砸了人家的招牌。
“先生要去哪里?”
“平州。”
“平州哪里?”
“想去云顶山看看。”
“云顶山……”
男人有些窘迫,并未听过。
但他也立马说道:“去平州地界,恐怕还要走将近二百里路,骑马跑得快也要一天时间,用脚走少说也要两天。先生于小人有大恩,小人这里没有可以招待先生的东西,便厚着脸皮请先生留下来吃顿晚饭,暂住一晚。”
“恭敬不如从命。”
能有个落脚处,能吃顿热腾腾的正经饭,总归是要比风餐露宿好些。
里屋有人喂小牛儿喝了点水,吃了点肉粥,小牛儿渐渐缓过神来,虽然虚弱,却也算是恢复了清醒,能讲话了。
大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出来,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出来,只说隐约记得自己站在一条小路边,周边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有一只猫带着一名道士来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然后带着他沿着一条路走,就到了家门口。
众人一时皆惊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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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不尽!
第70章 贫苦百姓不养闲神(+4)
山间的傍晚,天光是昏黄的。
又暗,又黄。
主人家门口有个池塘,里面养着有鱼,今日便去捉了鱼来,又取了腊肠腊肉,去邻居家借了些菜,妇人们便在灶屋里忙碌着。
男主人则在堂屋之中招待客人。
包括从隔壁村请来的老先生,自发前来帮忙的亲戚邻居,以及顺路带了娃儿魂魄回来的小先生。
主要是两位先生。
“我家娃儿遭了这一场难,也不知道对以后的事有没有影响。”
主人家看向宋游和老先生。
其他人都聚精会神的听。
有趣的是,有些邻居家的小孩儿也来了,默不作声的倚靠在门口,悄悄盯着里边,这种玄乎的神鬼之事好似天生对他们有极大的吸引力。
老先生却瞄向宋游,一时不敢先开口。
宋游也瞄向老先生。
屋中一时没有人说话,沉默片刻。
“实不相瞒。”宋游先开口了,姿态放得很低,“在下一直都在山上清修,去年才下山游历,何况年纪不大,这类事情实在见得不多,今日也是运气好遇上令郎的魂魄,巧合而已。老先生才是有经验的人,主人家只问老先生就是。”
主人家便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斟酌了下,这才开口:
“这种事情,肯定对娃儿身体不好,之后一段时间要好好养养,切记不能再受惊吓。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也说不准,要看养得怎么样。”
明明说的也是实话,并非乱说,可在这位明显有真道行的小先生面前,莫名的就是忍不住心虚,说完之后,还要悄悄看他。
昏暗中只见得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像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样子。
“最主要的呀。”老先生继续说,“是你们要搞清楚,小娃儿到底是怎么走了魂的,以后才好避免这种事情。”
“我们哪里知道……”
“好好想想,他是不是受了惊,要么是鸡鸣狗叫,要么是突然的喊声,要么是进了什么庙子,或者晚上不小心闯到了鬼。”
“那哪知道……”
主人家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前天他从外头跑回来,一下子躺在床上,就喊不醒了。”
身边人这才开始三言两语说起来。
声音一下子变得杂乱。
有人说村口那棵树长了几百年了,不知有多少人拜它做保保,怕是有灵性的,之前看见他家娃儿对着那棵树撒尿,可能是惹到了它。
有人说小孩儿调皮,常往山里跑,怕是不小心遇见了成精的东西。
有人说之前村口谁家老人死了,就埋在对面坡上,前天正好是头七,说不准是小孩儿早晚都在到处跑,不小心看到了。
有人说小孩儿疯玩,最爱躲在暗处,从背后跳出来互相惊吓。
宋游转头看了眼门外——
隔了几块田和一片堰塘,在昏暗天光中,隐约能看见对面山上有座新坟,招魂幡居然还插着,按着地方习俗,还系了铃铛。
此前路过时有风吹,叮当作响。
铃铛寄托着生人对亡人的思念和抚慰,于是还没散去的鬼魂便被其吸引。在这黄昏之时,隐约可见淡淡一道影子,坐在山坡上出神,也许只是单纯在听风吹铃铛声,也许在回味今生,一时不愿离去。
“小先生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主人家的询问声。
“没什么。”
宋游收回目光,笑着答道:“现在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怎么不是!”
主人家只以为他是饿了,在变相提醒自己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开饭,于是连忙又起身:“我去灶屋里催催,马上就开饭了。”
宋游抿了抿嘴,又瞄了眼门外。
虽说那小孩儿确实因为这件事情差点走了魂魄,可其实也不过是一场偶然的相遇罢了,世间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总之怪不了谁。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亡人,暂且滞留,再过两天也就自然消失了。
说出来也没别的好处。
不多时,便开饭了。
主人家煮了一锅豆腐鱼,炒了腊肉,切了香肠,此外煮了白米饭,自然比不得城里,可也是村野农户费尽心力拿出来的一顿好饭了,比宋游一路上吃的冷馒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粗斗碗,大白饭。
米香四溢。
出乎他的意料,这锅豆腐鱼看似不怎么样,像是随便一煮,可却内藏玄机——
居然是酸口的。
细细一品,酸味既不是醋,也不来自泡菜,而是取自梅干之类的果脯,吃起来很特殊,酸味浓郁,很容易把饭哄进肚子里。
宋游内心坦然,只随意夹菜,大口刨饭,不够就再添,一点不客气。
对于好客的主人家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煮饭的妇人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鱼真下饭!”
“土办法,土办法,我们这边的人都这么做。”妇人满面笑容,“酸咪咪的,光是汤都能吃一碗饭,是穷苦人家的办法。”
“好手艺。”
“可不敢……”
主人家房屋不多,只腾出了一间。
宋游要和老先生睡一间房。
还好可以打个地铺。
出门在外,这是避免不了的事。
也不可以太过娇气矫情。
可这种事说来奇妙——
起初心里虽然接受,并无抵触,可多少也觉得有些不美,毕竟不如单间。但当进了屋子,一躺下来,便又很快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即使老先生晚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可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甚至一点小事都谈不上。细细回想,和没进屋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这样的事还并不少——
必须要你到了它的当前,你才能看清它,才能知晓对它的真正感受。
可这种事又如何是能想明白的?又如何是能从别处学到的?却是必须得自己亲身体验了,才能有所感悟,才能逐渐明悟。
细想也有妙处。
……
次日清早。
宋游醒得不早,正好赶上早饭。
虽是早饭,主人家也竭力准备得丰盛,又煮了鱼,切了腊肉,油滋滋的。
山里的百姓才不管什么油不油腻,都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好东西,哪有油腻一说,只把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只希望能给客人吃好。
宋游道了声谢,便开吃了。
昨晚的老先生也还在。
老先生倒是主动和他搭了话:“小先生可是要去平州的云顶山上寻仙?”
“老先生听过?”
“听人说过。”老先生虽然是在饭桌上,但说话时都会停下筷子清空嘴里东西,“听人说那上面有神仙,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山上找,有些在朝里当大官的人也都去哩。”
“有找着的吗?”
“要有缘才得行。”
“我也是慕名去看看。”宋游顿了一下,“听说云顶山的风景也不错。”
“高得很哩!”
“一天能爬上去吗?”
“我没爬过。”
老先生倒是回答得老实,随即又说:“不知道云顶山好不好爬,但我听说从这里去平州不太好走。”
“怎么说?”
“从这里过去,伱肯定是走祥乐县进去是吧?”老先生眼睛如豆,直盯着宋游。
“嗯。”
宋游其实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县。
主人家也插不上嘴,只在旁边听着,以此涨些见识。
只听老先生说:
“从祥乐县进平州,那一段路难走得很,古时候打仗都不想走这条路,而且几百里都是山,全是山,少有人烟。”老先生一顿,随即放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对宋游说,“我知道你是有真道行的,比小老儿我厉害得多,但是那一段路啊,小老儿听人说,妖精鬼怪多得很!你看啊,平常一条路久了没人走,不消半年巴茅野草就生满了,那边的路却一直不长,你说是谁在走?”
“多谢老先生……”
老先生无疑是一片好心。
这年头确实有一些人有真道行,可有道行是一回事,不见得在这世上就横行无忌了。就算道行再高,也只意味着他们有走夜路的本钱,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走夜路。一条不好走的路,哪怕只是泥泞脏脚,也是惹人烦心的。
宋游不愿常走,不过偶尔走一下,却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这时又听老先生说:
“还没请问小先生在哪处修行呢?”
“是晚辈失礼了。”宋游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在灵泉县阴阳山。”
“怕是仙家洞府。”
“谈不上,不敢当。”
“小先生那边……可也有出现过小儿丢魂的事情?”
“也曾听闻过。”
“那边也是靠叫魂吗?”
“……”
宋游停下想了想——
逸州其实也叫魂,只是喊法不同,细节不同,本质上是同一个道理。
只是老先生特地这么一问,特地给自己说了去平州的路之后才问,显然并不是想知道自己那边是不是也有叫魂这个土方法。
这类民间先生其实并不修灵法,不会法术,解决此类事情全靠一代代传下来的经验知识,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可千万别嫌弃。这类本领自然比不得正统法术厉害,可好学易得,简单能用,也不知帮民间解决了多少事情,能称一句功德无量。
逮得了耗子的猫,才是好猫。
于是宋游认认真真的想了想。
“在下见识不多,不过除了叫魂,倒确实听说过家乡有民间先生用另外的办法。”
“可方便说来一听?”
“不知此处可有小庙?山野闲神的不算,要朝廷正儿八经封过的。”
“他们村没有,我们村也没有。”
“县里有么?”
“县里有道观佛寺,敬得有很多神。”
“那不行。”
“怎么个说法?”
“大神难求,找不得。野神不靠谱,有风险,也找不得。小神多是空像,也没有用。最好找仅在一县有名的地方神,朝廷封赏过的。”宋游对老先生说道,“我们灵泉县便有先生这样做,在村里边给这位神灵搭个小庙,不用太大,三尺高即可,每逢过年过节就叫村民去拜拜,而先生自己却是隔三差五就去上一炷香,每次多说几句话,混个面熟,下次有事由他去求,会比普通村民方便得多。”
“这办法……”
“这办法要费些功夫,不过好处也有。养好之后,每次无论是走丢了魂,还是闯了小鬼,或是家中来了邪物妖怪,便无需做别的事了,只要去庙里上炷香,等对方显灵了,就都能治了。”
宋游顿了一下:“而要是不灵……”
“不灵咋办?”
“村民种地不易,香火哪能养闲神?”宋游笑眯眯的说道,“这种事还是该给神君老爷说明,想来神君老爷也会理解。”
“还是不灵呢?”
“给他砸了。”
随口一句,掷地有声。
旁听的主人家顿时一惊。
老先生也吸了口气,眼睛瞪圆了,随即揪着胡子,却又陷入了思索。
感谢“上善若水syr”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71章 多走一程又何妨
早饭之后。
宋游已站到门口,将被袋搭在了马儿背上,转身与身后人道别:
“多谢主人家热情招待,也多谢老先生告知前路情况,在下便告辞了。”
“谢什么!多亏先生,才保住了我家娃儿,家里也穷,没有多的钱财,只有些铜板,一点心意,给先生路上买点水喝。”主人家拿出一小串铜钱递向宋游,跟着他走,窘迫又不舍,“先生莫要嫌少就是。”
“足下已请了老先生,在下不过是路过偶遇,锦上添花,做一件事,怎能让足下出两回钱?”宋游自然看到了主人家脸上的不舍,而这时的宋游,又和昨日大口吃饭的宋游不同了,拒绝得干脆而坦然,但也不说其它的话,“还请收回。”
“先生收下吧。”
“……”
推脱之际,身旁刚巧传来老先生的声音:“小老儿也要感谢小先生的指点。”
“称不上,不敢当。”
老先生这一句来得真是刚刚好。
宋游免去了麻烦,主人家也顺势收回了手,注意力被转移,也少了许多窘迫。
主人家心中一时又羞又喜,十分矛盾,只是脸上不容易看得出来,他跟着宋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关切道:“先生还是往祥乐县走吗?”
“都走到这里了,懒得再绕了。”
“那边可有几百里没有人烟的路!”
“不怕。”
宋游拄着竹杖,转身笑道:“二位就此留步,莫要远送了。”
两人果然停下了脚步。
双方郑重行了一礼,便算作一个正式的道别了,宋游这才转身离去,沿着这条小路,从村中穿行而过。
也不紧不慢,边走边看。
古朴的村落其实很有韵味。
这边的房屋风格以土墙为主,有些人家是茅草铺顶,有些人家则是瓦片盖顶,虽然日子过得不好,交通闭塞,采买不便,每家每户却也都在门前屋后种了许多果树,努力让生活过得更好些。此时春天刚到一半,桃李梨花争相开放,好像比谁开得好看一样,古朴的村落之间红粉白色的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偏偏灰暗的色调中,鲜艳如此显眼,想来无论是在文人士人眼里,还是这山间的穷苦百姓眼中,都是美的吧?
只是文人能作一首诗,山民便只得笑道一声安逸。
文采有高低,情感却并无不同。
恰逢昨夜小雨,落了许多花瓣。
有些落在了石板路上,有些落在了青石阶上,有些落在了某户人家的瓦顶上,铺满一片,走过时甚至不忍心踩到它了。
纯粹的美会击碎所有轻慢,无论你从哪个地方来,此时心中都只剩下欣赏和惊叹。
竹杖芒鞋轻胜马。
多走一程又何妨?
离了村子,宋游大步往前。
路边又是许多梨花,如雪一样,从中穿行而过,这种画面好似只会出现在梦中。
“后天好像是春分了。”
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立马探出一颗脑袋,睁着疑惑的眼睛:
“春分是什么?”
“是一个节气。”
“惊蛰!”
“对。”
“后天也要打雷吗?”
“不打。”
“那要落雨吗?”
宋游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逸州人喜欢用“落雨”这个词,而不是“下雨”,配上三花猫那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还有她的语气,好像雨也成了天上落下来的礼物。
随即摇摇头答道:
“应该不会。”
“你会算命吗?”
“不会。”
“你不是道士吗?”
“假道士。”
“假道士也不会算命吗?”
“至少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算命很难学。”
“为什么?”
清脆的疑问声不断从身后传来,让宋游很好奇,以前遇到过普通猫,也有爱与人搭话的,人说一句,它就喵一声,难道也是在发问?
左右行走无聊,他却也耐着性子:
“因为算命不仅复杂难学,还要求极高的天赋。要两种矛盾的思维能力。一种要求伱毫不顾理性,去充分信任那玄之又玄的感觉,另一种又恰好相反,要你以严谨严密的思维去推演,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都不能疏忽。”
“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
“你不行吗?”
“我做不到。”
“你不够聪明。”
“……”
宋游沉默了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刚好与那颗探出来的小脑袋对视:
“三花娘娘下来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也在走。”
“为什么?”
“陪我一起。”
“哦……”
三花猫顿时在布兜里一阵蛄蛹,找到合适的姿势,便一下跳了出来。
不知是马儿太高,还是马儿一直在走,她落地时居然没有站稳,脚滑了一下。即使稳住了身形,却也有些狼狈。
宋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摔跤。”
“我没有摔跤,只是踩滑了。”
“我就知道你会踩滑。”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追上了他,又歪着头仰着头盯着他,沉思一会儿,才笃定的说: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我不会。”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不会落雨?”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是春分?”
“我记得。”
“怎么记得的?”
“因为修行灵法的原因。”宋游无奈的说,“而且春分算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日。”
“就是出生的日子。”
“你是春分出生的吗?”
“不是,是在春分的时候被师父捡到的。”宋游怕她再问,又接着说,“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
三花猫愣愣的盯着他,刚刚准备要问的问题被他提前说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追着问:
“生日很好玩吗?”
“看你怎么想了。”
“那我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你怎么不知道我怎么想?”
“因为只有三花娘娘自己才知道自己怎么想,而我只知道我自己怎么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宋游实在无奈,但又做不到不回答她。
“那你怎么想?”
“我想……”
宋游停顿了下,在梨花中边走边说:“如果是把它作为一个节日,要有什么仪式感,它是不好玩的,我是不喜欢的,也不愿意那样做。或者把它当做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年的一个节点,我也不喜欢。可如果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理由,那我是喜欢的。”
“什么事?”
“比如,吃顿好的。”
“吃顿好的!”
“是。”
三花猫眨巴了几下眼睛,刚刚兴奋了一下下,忽然又气馁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日……”
“我也不知道。”宋游低头与三花猫对视,我也一样实在是安慰人最好的说法了,随即他才又说,“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怎么选?”
“比如三花娘娘最喜欢哪天?开启灵智的那一天?别人给你立神像的那一天?就可以把那一天当做你的生日。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猫不会记这个。”
“那怎么办?”
“你帮我想。”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
宋游眯着眼睛认真想了想:“我给三花娘娘买鱼的那一天,那天是立秋。还有助三花娘娘化形的那一天,那天是秋分。”
“你是什么分?”
“春分。”
“春分!”
“三花娘娘要和我一样么?”
“唔……”
三花猫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样也挺好,我在春分,三花娘娘在秋分。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到了秋分之时,昼夜又再次平分,阴阳均衡,灵韵协调,最是玄妙。”
“唔……”
三花猫却不听,继续沉思。
这个问题似乎格外困难,可把她给难住了,一人一马一猫往前走了很久,她才又问:
“人只能过一次生日吗?”
“哪有人过两次生日的。”
“那猫呢?”
“恐怕也不行吧。”
“唔……”
三花猫又思索了起来。
终于做出决定:
“立秋!”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这猫儿是个学人精,很多事她都爱跟着学,总想和他一样,没想到她却没有选秋分,而是选了立秋。
但他也不多想,只点头说:
“好。”
“立秋!”
“恭喜三花娘娘。”
“谢谢你。”
“不客气。”
人很难从猫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只知道她的小碎步迈得更欢快了,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宋游前面去,又停下来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可是宋游从阴阳山下来到现在为止,多数时候都走得一样快。
……
两日之后,祥乐县城。
这是栩州的最后一县了,再往前走,就到了平州地界。
平州多山多雾,多有仙神传说、妖鬼传闻,人们也都格外信奉这些、忌惮这些,却又格外喜欢谈论这些,于是造就了浓郁的仙神氛围,使得外人听来好像这里到处都有仙神、满地都是妖鬼一样,以至于影响到了祥乐县,这里也多了许多仙神鬼怪的鬼怪传说。
同时今日也是春分。
春分如秋分一样,昼夜等长,对于同一个地区来说,是昼夜长短交替的两个不同的轮回交点,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一个十分玄妙的平衡点,细细感悟,自有收获。
这一抹玄妙,则赠予了燕子。
至于生日……
宋游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生不生日,何况这一天也不是,只是在道观时清苦无聊,采购不便,下山麻烦,每年的这天便给了他一个理由,好说服自己取些钱财下山去走一趟,或是逛逛县城或集镇,或是买些好肉,比平日多一点点放肆,或多一点点勤快,好做点喜欢的事。
今日正好是栩州的最后一程。
多了一点纪念意义。
燕子只送他到平州地界。
又多了一点离别意味。
于是宋游花了不少钱财,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一斤羊肉,还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一壶好茶,好犒劳下五脏庙,也与燕子相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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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明德二年春分游至平州
钱铺之中,伙计正在剪银。
三花猫满地转着圈圈玩。
此去平州好几百里都是山路,少有人烟但不是没有人烟,只是人少,没有大的城池,不好采买借宿,宋游觉得使用银钱怕是不便,恰好铜子所剩无几,今日便特意问了一家钱铺,前来兑换。
大晏的官银扁扁一块,两头宽中间细,很好剪。
伙计也是业务熟练,只比划着剪出一个小角,取出戥子来一称,立马便笑了,拿给宋游看。
“客官,不多不少,刚好一两。”
“好手艺!”
“也是运气。”
伙计笑嘻嘻的收了这一角,把剩下的那一块还给宋游,随即才从里边取出一大串铜钱来,又额外取出一小串,再取了些出来。
“别地不满贯,咱们这为了方便,都是满的,客官放心就好了。”
“我数一数。”
“尽管数!”
“那好。”
宋游微笑坐下,竟真开始数了起来。
祥乐县近期银钱比为一千二百一。
宋游吃饭的时候便问过了酒楼掌柜,掌柜说的也是这个价。
当然钱铺兑钱要抽成。
之前在逸都也换过一次,那次一两银子折钱才一千一百九,不知是地方因素还是时间因素,这里倒是要高一些。
可不要以为钱铺应该看重信义,就觉得天下钱铺多是公道之人,其实在大晏,铜钱往来做些手脚已经是社会上的普遍现象了,甚至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到了不觉得这是一件亏心事的程度,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反正大家都这样,双方你来我往才成了天经地义。
不过一般不会在戥子上做手脚。
一来很多人别说换钱了,就是用银子去买东西,也会自带戥子,二来朝廷对这个管得严,戥子作假违反律法,反倒一串钱少装一些没有谁去追究,谁还不准我数错呢。
总之今日清闲,数一数钱。
一千多文,并不好数。
好在宋游足够耐心。
不知何时三花猫也坐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坐得端正,仰头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没过多久,宋游放下钱:
“足下这一大串九百八,差了二十文。”
“哎哟!”
伙计大喊一声,语气很是意外:“那怕是数钱的伙计粗心,装错了,先生对不住,这就为你补上。”
数都不数,转身就去拿钱。
已经很明显了——
我这里一贯就是九百八,左右差得也不多,你要是不计较呢,那就当我多赚伱二十文,要是计较呢,一千文,你去数吧,数完是对的,那我二话不说就给你道歉,补给你就是。
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好说的。
当然是人的贪欲,是人的小心思,可也是社会的惯性,一种普遍的现象。
也有不小的深思品味的空间。
不过宋游还是问了句:
“你不数吗?”
“我数数不行,怕是要数错,何况先生是修行高人,怎会骗我?”伙计一边数钱一边说,语气自然极了,“就算先生数错了,最多也不过几文钱的差距罢了,进门都是贵客,就当小店与先生为善了。”
“挺好。”
也是有点意思。
收好所有钱,宋游没说什么,便出门放到马儿背上。
倒是三花猫依然坐在钱铺里不动,时而扭头看一眼宋游,时而看一眼柜台中的伙计,等宋游要走了,那伙计想出言提醒时,她才忽然一下跳上柜台,朝那伙计怒哈一口气,哈完立马又跳下来,去追宋游。
跑得飞快。
只留伙计愣在原地。
……
县城多临水而建,走出祥乐县的城门,立马就是一条小河,石拱桥长得很有韵味,从小河上跨过,此时正是午休时候,桥上不见有人在走,只有河边桥头的柳树垂下丝绦,又细又长,随春风招摆。
走到桥中间,宋游就不肯走了,停下来站在桥边,扶着栏杆吹春风,看远处小河流水,老人捶衣,不知在想什么。
“砰砰砰……”
捶打衣服的声音远远传来,在空中回荡不绝。
“燕安。”
“先生。”
一只燕子落到石桥护栏上。
没等宋游开口,他倒是先说了:“我刚替先生去问了路,就是眼前这条路,大约三十里,就是平州地界了。”
宋游倒有些意外:
“你去问的?”
“是,我往前飞,化作人形,找了当地的农家询问,那位老丈是这么说的。”燕子顿了下,惭愧道,“这段时日以来,本是我送先生,结果每逢问路竟要先生亲自去问,实在羞愧。”
“善武者从武,善文者从文,你有你的性子和本事,一路走来已是帮了大忙,又何必如此?”
“先生不必安慰,我也是问过才发现,它比我想的简单。”
“也好。”
宋游不再多说,只继续说自己原本想说之事:“既然前面就是平州地界了,就送到这里吧,你也该回去了。”
“……”
燕子一下没有说话,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随即才说:“这段时日与先生同行,既受先生言行教导,又受先生灵气滋润,我要谢过先生。”
“该我谢你相送之情才对。”
“老祖宗要派族中燕子去往别的天地搜寻作物,我深思许久,作为族中一员,我也应该去的。”燕子好像还在变声期,声音很有少年感,“若非如此,我真想追随先生而去,一直侍奉先生身旁,为先生寻溪探路,去看遍这广阔人间。”
“决定要去海外了么?”
“是。”
燕子这一个字的回答像极了宋游的习惯,随即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连续说:“原本畏惧南方太远,又畏惧与其它燕子同行,还害怕努力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不过与先生一路走来,只觉远处也不远,山外的山和眼前的山虽有不同,可本质差别不大,细细一想,往南既是我族天生的习性,那片广阔的天地,我也该去见识一番才是……”
“其实孤独也好。”宋游笑着说,“不过这样更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出去也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孤独才好,总之出去了、比较过才知道。”
“若我回来,还是觉得孤独好,我便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若我回来,觉得天地广阔,乐趣无限,我也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
“你比我聪慧。”宋游笑了笑,“我下山时,我的师父对我说,愿我此行能找到这世间的乐趣,找到心安之处,如今我把这话也送给你。愿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逍遥,早日找到自己的心安之处。”
“只是此时一别,不知……”
“只愿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先生保重。”
“你也保重。”
燕子不再多说,振翅一飞,便飞入了青云,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小黑点。
三花猫抬头盯着,等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走了!”
“是。”
“又只有我们了。”
“舍不得吗?你还帮他捉了蝴蝶呢。”
“我不知道……”
“那你不聪明。”
“?”
三花猫愣了一下。
刚想反驳,便见这人已转身走了,只留下背影和一句:“走吧,今后很长的路,都只有我们。”
三花猫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刚下了桥,前边便有行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似是要进城。
正是方才捶衣的老妇人。
两名老人看起来都有很大的年纪了,白发苍苍,身材矮小,再一佝偻便显得更矮小了,穿得也很简朴,勉强保暖,而春水仍有几分寒,这把年纪了还出来洗衣服,虽然是这年头常有的事,宋游还是难免有几分怜悯。
两名老妇人都提着大桶的衣裳,因为太重,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另一边斜,走路也偏偏倒倒,更惹人内心难过。
可也就是在这时,宋游却又看见走在后边那位老妇人抬起拿棒槌的手,去戳前面那老妇人的后背,前面的老妇人起初懒得搭理,可多两下,便忍不住了,于是转身,举着棒槌往后偏偏倒倒的追出几步,作要打的姿势,后者也偏偏倒倒往后退出几步,笑呵呵避开。
一把年纪,像两个小孩儿。
如此清苦,又笑容灿烂,仅剩的几颗牙实在是一眼就数清楚了。
如此闹腾几下,又僵持片刻,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这才喘着气,重新提着衣服往回走,却是并肩而行,谁也不敢走前头。
宋游连忙恭恭敬敬退到路边。
两名老人与他擦肩走过。
“喵?”
“怎么了。”
“嗯?”
“我怕挡着老人家。”
“哦我挡不住……”
“是。”
宋游迈开脚步,去追三花猫。
马铃儿叮叮当当响。
杵着竹杖的道人,提着衣服的老人,完成了一场寻常的相遇。
再一回头,看见那两名老妇人也回头看他,交头接耳,风中吹来她们的声音,含糊不清,是在讨论这个年轻又奇怪的小道士从哪里来。
脚步不停。
出城不远,路上便少有行人了。
昨天到的祥乐县,特意花钱住了一晚旅店,还开得不错的房间,他问了店主,说这条路原本也是一条古路,不过实在难走,天下大乱的时候这条路便是栩州易守难攻的原因之一,前朝费了大力气,开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走的人就少了。
人烟一少,妖怪就多了。
妖怪一多,人就更少了。
如果朝廷不管,就是个恶性循环。
到现在也不知道朝廷管没有管,总之路上少有村落,倒有几座城,人也很少,还有几个关口军镇,保着这里仍是大晏王土。
拄杖一身轻,三十里路,很快就到。
“平州界。”
宋游又走到了界碑前,停下与它对视。
昨天春分,今天也春分。
再往前一步,便出栩州了。
又是新的一州之地。
只见前方天沉沉欲雨,入眼是如水墨一样的风景,山影重重雾重重,一山更比一山高,分不清山的尽头,好一幅千里江山图。
真如旅店店主所说——
此路难行。
平州也多山,但与栩州安清的山不同,安清是小山,一眼望去万峰成林,平州是大山,一眼望去别说万峰,就连一座山,也是一截满满当当遮住了眼前,一截在云雾里,还有一截在云端,看不完全。
不仅多山,还多峡谷,多悬崖。
这路便从大山中过,从山腰上过,从峡谷里过,从悬崖边过,遇到绕不过去的,便要一路往上,穿过云海,翻过垭口。
白天还好,偶有人迹。
一到夜里,山妖夜哭,野鬼吹火。
宋游却看不见这些。
只看见山间的清泉,林中的野果,看见自由的小猴儿,一场春雨零落满地的山野树花,铺满天地的云海,还有雨后冒出来的菌子。
就连路边废弃的茅屋,配上闲暇心境和落红无数,在他看来都自成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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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山中妖鬼市
与平州相逢已然两日。
宋游盘坐大山之间,不禁感慨。
“好有灵气!”
只是灵力充裕并不见得就会加快你的修行,只是修行起来轻松,浑身舒服,内心静然,即使不修行,在此生活,也会安宁愉悦,延年益寿,寻常动植物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也会相对更容易得道化形。
在这里坐着就很舒服了。
尤其远方云卷云舒,以肉眼看得清的速度变化着形状,不赶时间,不怕日落,无事要做,还有一只小猫妖在林子里为你捡蘑菇。
此情此景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呼……”
宋游吐出一口浊气。
回头一看——
小女童挎着一个褡裢,捡得可认真了。
可不是宋游叫她去捡的。
是她看宋游昨天捡了,又见宋游很喜欢吃,或许也觉得好玩,今天一到这里停下,便自告奋勇兴冲冲的去捡了。
“道士!”
小女童跑了回来,褡裢鼓鼓的,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菌子,不乏五颜六色的。
小手扯开褡裢,炫给他看:
“我捡了这么多了!”
“够了。”
“……”
“厉害!”
“对的。”
“?”
“?”
“给我就行了。”
“?”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女童这才大方的把褡裢递给他。
宋游接过来看了看,挑拣了许多认识的不能吃的或不认识的菌子出来,扔在地上。
吃菌子第一要义——
只吃知道能吃的。
不过扔着扔着,却发现有点不对。
有一只手在旁边捡。
那人也不吭声,只是他扔一个,她就捡一个,全部兜在衣兜里,等到兜不下了,就小跑过来,踮起脚,一声不吭的又放回褡裢里。
宋游抬头看她。
她也抬头看宋游。
四目相对,一个疑惑,一个认真。
“你做什么?”
“伱做什么?”
“我把它丢掉。”
“我把它捡回来!”
“……”
“……”
好一个一问一答。
好一个诚实的小猫妖。
两双眼睛依旧四目相对,奇妙的是,从她的眼里,宋游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只好耐心解释:“不是我不要三花娘娘摘的蘑菇,而是有些蘑菇就是不能吃的,有毒,我们只能吃那些没毒的。”
“有毒!”
“是。”
“吃了会怎么样?”
“有的会上吐下泻,有的会精神错乱,有的会出现幻觉,看见小人儿,严重的会死。”
“嘶!”
女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睁大了眼睛,于是登登登后退几步,把小手也背到了背后,表示自己不再去捡了。
宋游这才继续挑拣。
一个个菌子丢下。
几步外的女童便眼睁睁看着,强压住自己又去捡起来的欲望,心痛到难以呼吸。
这可都是辛辛苦苦捡的。
可惜了可惜了……
挑挑拣拣,剩了一些鸡油黄、老人头、米汤菌和山蘑菇,宋游则拿着它们去旁边山泉口洗净,带着半锅水一起回来,搭一个灶,搭好的时候小女童基本已把柴捡了回来,倒是马儿最是悠闲,只在旁边啃山草。
正好天色渐暗。
生火,煮汤。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千山成影,山间又有雾,只剩天边一线火红与这山间一点火星而已。
等到宋游煮好汤时,女童已变回了三花猫,就缩在自己褪下的小衣服上,趴在火堆旁边,已经睡着了,看起来很小一只。
宋游也不管她,盛汤来喝。
“呼……”
山间清冷,吹气成雾。
一口下去,全身暖和。
菌子和其它大多数素菜不同的一点就是,它不用加肉,不用荤油,也可以很鲜。
“啊~”
张嘴一吐,又成白烟。
山中又有鬼哭狼嚎,不知在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传来。
宋游只低头一瞥——
那小猫儿睡得香。
此心安处,哪管山妖鬼怪?
……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火堆的温度逐渐降低了,三花猫感受到冷,缩得更紧了些,但这下意识一缩,倒也让她清醒过来。先醒来的是耳朵,然后是尾巴,最后她才抬起头来,在黑夜里四处寻找。
只见那道士坐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好像在眺望远方山边,又好像在看星星。
“道士。”
“嗯?”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三花娘娘醒啦,快过来。”
“哦……”
窝在这层衣服上,好暖和,实在不想离开,不过还是艰难起来,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的走过去。
“做什么?”
“三花娘娘看那天边,是不是有光?”
“……”
三花猫努力看去,瞳孔睁得浑圆。
“是有点亮。”
“那就是了。”
宋游转过头来看她,笑着说:“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有毒的菌子没挑出去,中毒了呢。”
“我捡的菌子好吃吗?”
“好吃极了。”
“好吃极了!”
“如果有点火腿或是鸡肉炖在里面,那就更好吃了。”
“下次三花娘娘给你捉两只耗子,炖在里面,肯定也好吃的。”
“心领了。”
“那边是哪里?”
“我不知道。”
“为什么有亮?”
“我不知道。”
“你要过去吗?”
“我想去,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那就去。”
宋游立马就站了起来。
刚刚的锅碗已经洗净收好,此时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把身下的毛毡叠起来,捡起三花娘娘的衣服,全塞进被袋,便沿着山路往那方走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已快到山口了,她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头也不回,只边跑边说:
“这里有个坑!
“有个石头!
“有根棒棒!
“有……”
刚跑上山口,往下一看,她却愣住了。
那清细的喊声也戛然而止。
宋游依旧不疾不徐,走上前去。
那光亮自这山的下边传来,此刻正是居高临下,随着身体拔高,那发光之处也一点一点的浮现在眼前。
竟是一片集镇!
而且是极热闹的一片集镇,就在下边山腰处,占地很宽,灯火通明不说,中间还点着一大堆篝火。
三花猫俯瞰下方,又抬头来看他。
“是。”
宋游朝她点点头。
这里离最近的军镇或城池起码有上百里路,不应该出现这么一片集镇。何况集镇也不该在晚上,不该在这荒山之中。
“去拜访一下。”
宋游继续往山下走。
山路只三尺宽,白天走还好,晚上走起来就得格外小心了。
沿着山路一路往下,看着近,走得远,黑漆马虎的,中间又有团雾,从雾中穿过,清清冷冷,又有一种恍惚感。
这条路好像要比想象中更长。
走着走着,莫名感觉好像已不再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条路了,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去,路也变得越来越宽,路旁景致有了变化,多了许多在山上看时没有的大树,也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岔路,倒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片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了。
也开始遇到了行人。
第一个还好一些,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第二个则是面色惨白,眼睛凸出,舌头伸出来,说是吊死鬼,又更像是被勒死的。
第三个身材异常壮硕,长了个野猪头。
还看见一只山鹿,安静走来。
他们都提着或衔着大小模样不一的灯笼。
宋游在礼节的范围内打量他们,面上依旧从容自然,也依然往那个方向走着。
三花猫跟在他身边,却不再跑前面去了,而是几乎紧挨着他的脚,使他好几次差点踩着她。
渐渐地,遇到的“人”越来越多。
有和他们同向的,从不同的小路走来,汇入主路,往那光亮之处去。也有和他们对向的,从那光亮处来,走入各条小路当中,这些小路都被山间夜雾所笼罩,看不清通往何方。
他们无一例外每人都带着灯笼,各种样子、大小的都有,有的提在手里,有的挂在脖子上,有些叼在嘴上,各自洒出一片光亮,这一点一点的光亮在这薄雾笼罩的山间小路上逐渐汇聚成龙,来往不一,看起来颇有一番美感。
也有人发现了宋游。
此时宋游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大抵就是身上这身道袍了。
也许有些妖鬼也能嗅出别的味道。
于是这些人都盯着他看。
三花猫有些紧张,离他更近了。
宋游却不在意,一路往前。
直到走进这片集镇,眼前已变得大亮。
大晏夜生活丰富,逸都又是天下第三城,可平常的夜也没有这里亮,要庙会、新年或中秋才能比拟。
宋游边走边看,边看边想。
这集镇显然也不是天天开,应是和人类集镇一样,隔些天开一次,甚至和庙会一样,一年也就一次或几次,所以才有这么多山鬼妖精来。
有些山鬼妖精完全化作人形,长得和人一样,若非俊美之辈,便是奇特之人。有些则还保持着化形前的特征,甚至于干脆就是动物。有些长相略显潦草,或是留着死前的样子。有些山精更是寻常人从未见过的千奇百怪,宋游在阴阳山修行这么多年,有时也会与妖精鬼怪打交道,也都远远没有见过这么多种类的妖精鬼怪。
再看这集市,到处是灯笼,里头的火光格外明亮,灯火通明之下,处处都是摊位,甚至旁边还有古朴的房屋,开着店面。
无数妖精鬼怪在其中穿梭。
至于他们买卖的东西,倒是不甚稀奇,多是些寻常之物。
锅碗瓢盆最受欢迎,还有不同布料的衣裳,金属打造的刀具,山中春日刚结的野果,刚采的菌子,串起来的野鸡鱼兔,蔬菜肉摊,还有各种虫子,和寻常人类集市卖的东西有些差别,可总体来说差别不大,本质是一样的。
是这荒山间的烟火,异类的柴米油盐。
宋游带着三花猫,领着枣红马,在集市中慢慢的散步走过。
只是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安静一点,像是人类集市中来了一只怪物一样,大家都转过头,盯着他不说话,等他走了才窃窃私语。
隐约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
“是个人呢!”
“那只猫好像成了精的。”
“那马也不一般。”
“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怎么也不害怕?”
“又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吗?怎么最近几年老有人不小心闯进来?在搞什么?”
“怕是那猫带来的吧?坏了规矩。”
“说不定!那是个道士呢!”
“道士?”
“你看穿着道袍呢……”
“哦呀……”
宋游一回头,他们立马就不说话了,也都慌忙的避开他的眼睛,不与他直视,等他走了,才又在背后盯着他看。
三花猫在脚下轻轻扒拉他的裤脚。
“无妨。”
宋游对她柔声说道,继续往前。
这回可真是看了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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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万类不齐
宋游慢慢的走,细致的看。
能感觉到这些妖精鬼怪对他这个莫名闯入的人感情不一,有生疏的,有警惕的,有好奇的,有抵触的,甚至还有害怕的。
所以他也不说话,先看为主。
这些妖精鬼怪用的是人类的铜钱,只是不限朝代,哪个朝代的都在用。
没见到用银子的。
商品价格与山下城镇很不一样。
锅碗瓢盆、各类铁器卖得很贵,也卖得好,衣裳布料价格也明显比山下集镇更高,肉类价格则要略微低于山下集镇,反倒是山下人尤其是城里人觉得稀奇的一些山珍,在他们看来似乎很普通,在这里又多又贱。
还有一些外面少见的东西,价格不等。
居然还有卖书的。
除了名人著作、道经佛书,竟还有人写的志怪小说集。
宋游心里升起了一种想法——
要是有个商人来这里,往来倒卖,肯定很赚钱,怕是一条小丝绸之路了。
“……”
宋游心里暗笑,走向了第一个摊位。
这是一个卖火腿的摊位。
整条整条的猪火腿,片开之后,本身颜色就很漂亮,烛光一照,更是红得诱人。不是手艺极佳,就是肉质很好。
摊主是个高大的男子,却长了一颗豹子头。
“摊主有礼。”
宋游走到摊位面前,低头看了看,保持着礼貌,向摊主问:“请问火腿怎么卖?大晏朝的钱也收吗?”
“哆!”
片肉的刀插进案板里。
摊主的豹子头盯着宋游,眼睛圆溜溜的,里头的瞳孔只剩一个小圆点,吸耸几下鼻子,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说:
“你是人?”
“正是。”
“你怎么进来的?”
“在下游历天下,途经此山,睡前见这边山有灯火,顺着火光和小路,就走进来了。”
“你该出去。”
“自是要出去的。”
宋游笑着又行了一礼:“只是来都来了,不妨看看、逛逛再走。”
“快走!”
“我看摊主卖的火腿乃是上品,今晚正好摘了山间菌子来煮汤,喝的时候还在想呢,要是有只老母鸡或几片上好的火腿加进去……”宋游说着摇头笑了笑,“正好就遇见了足下,可见有缘。”
“不卖给人。”
“为何?”
“这不是人来的地方。”
“山下城中,妖鬼可也不少。”宋游顿了一下,“不是人来的地方,所以能在此处与摊主相遇,才是尤为不易。”
“伱真要买?”
“问问。”
“一百文一两!”
“……”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围了一圈山中的妖精鬼怪,像是看稀奇一样,盯着他们对话。
宋游只低头细细查看:
“这是野猪肉?”
“哪来那么多野猪肉给你吃?爷爷自己养的。”摊主冷冷瞪着他。
“倒也养得不错。”
“你要几两?”
“只是我有些不解……”
宋游摇了摇头,抬头与这长了一颗花豹头的摊主对视:“为何足下卖与别人一百文一斤,卖与我就要一百文一两呢?”
摊主直直盯着他看,甚至凑近了他一点,却在他脸上没有看出丝毫惧意,如此一来,他好似也没了招,这才说:
“不买就去别地买!那些死鬼摆的摊也许会卖给你!”
“为何?就因为我是人?”
“是又如何?”
宋游反倒有些疑惑了。
此地妖鬼精怪什么都有,各门各类,不乏成精前是天敌的,都能和谐相处,为什么偏偏排挤自己呢?
“我不曾因足下是妖而轻慢于足下,足下为何因我是人而轻慢于我呢?”
“你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人。”
“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为何!?”摊主有些恼了,“人不也不欢迎妖鬼吗?”
“足下看我像是不欢迎妖的样子么?”
“……”
被他这么一问,摊主还真愣了一下。
随即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道人,见他身处妖鬼世界,不仅镇定自若,而且十分自然,既无丝毫惧意,也无半点嫌恶,随即目光扫到这道人的脚边,见一只三花猫像人一样站起来,贴着那道人的腿,高仰起头悄悄瞄着自己,一只爪子还扒拉着道人的裤脚。
摊主想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
“人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你看身后这么多山妖山鬼,自然精怪,除了少数野鬼,有几个喜欢人的?”
“足下此言差矣。”
宋游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在我们人的传闻里,妖精鬼怪也大多不是好人,常有伤人害命之事。可大部分人并不等于所有人,那些伤人害命的妖精鬼怪也不代表所有妖精鬼怪,正如我来到这里,也不曾因此歧视足下,为何足下要因此歧视于我呢?”
“你……”
“足下快歇歇气。”宋游连忙劝慰,“都成妖了,还是要多些耐心才是,太过暴躁易怒,于修行可是无益。”
“你非要买我的火腿不成?”
“倒不是非要,只是觉得好,有买的想法,于是过来问问。”宋游和和气气,“买与不买,本来关系不大,可足下如此待我,却是让我有些不解,所以不免与足下多说两句,若有冒犯之处,嗯,若有冒犯之处,足下要有耐心。”
“你要……”
摊主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围观的人群突然让开一条路,有两道身影挤了过来。
宋游和摊主都看过去。
两道身影都是人形。一个完全是人形,却生得膀大腰圆,可怜这身衣服,能把他装进去恐怕都要松口气。一个同样壮硕,却长得更高,脖子上是一颗水牛的头,两角弯弯。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差服,只是和大晏官差颜色制式略有不同。
或许是前边某个朝代的差服。
这集镇居然还有“官差”?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因为山下人类的大多集镇是没有官差的,是老百姓自发聚集起来的,城内庙会虽然有官差巡逻,但也主要是因为在城内。
不过想到这里全是些妖精鬼怪,种类各有不同,也是有与人类不同的特殊情况的,宋游便也理解了。
只见这两位没几步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公人办事,自然不能唯唯诺诺,两只妖怪到来之时气势汹汹,只是看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再看他身边的三花猫,迟疑一下,便知道这闯入的人和平常的不太一样,不是普通人,表情稍稍收敛,但也依旧很有气势。
“足下从哪来?要去何地?因何来此?速速道来!”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天下,经过此山,偶遇贵地开市,循着山后灯光走了进来,若有不礼之处还请见谅。”
“你是修道人?”
“是。”
“哪个道观?”
“阴阳山,伏龙观。”
“……”
此话一出,围观者不觉有什么,那生了牛角的“差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那膀大腰圆的却是表情一凝。
只听牛角差人问道:“在此地闹闹哄哄又做何事?”
“并非在下有意为之。”宋游行礼说道,“在下只是想买些火腿,许是大家少有在这里见过活人,这才前来围观。”
“原来如此。”牛角差人点点头,“此乃我大山之间山妖精怪开的集镇,每季一次,人类能平安走进来已是不易,既是无意闯入,我等通常也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既是修道之人,便自行离去吧。”
“既然进来,也是有缘,在下觉得此地多有稀奇,想多看看,不知足下可否行个方便。”
“嗯?”
牛头差人眼睛一瞪,有铃铛那么大。
只是这时他却感觉身旁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同僚独自上前,他虽疑惑不解,却也闭上了嘴。
“尊师既是修道之人,应当知晓万类有异的道理,此地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个好去处,尊师不如跟我来,我带尊师出去。”
“如何不是个好去处了?”宋游疑惑,“愿闻其详。”
“此地虽是凡间,可却是妖鬼聚集之地,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凶悍少智的邪物徘徊在外,凡人难以找到这里,也难以走到这里来。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容易迷失神智,走不出去。”这体壮如熊的差人顿了一下,“自然,尊师法力高强,不怕这些,可我等都是些粗俗野蛮的山野妖精鬼怪,尊师又何必与我们在此游戏?”
“足下此言差矣,都是天地间的生灵,人与妖又有何不同?”宋游顿了下,“并且以我看来,大家在此互市,都友好相处,公买公卖,两位也是心地纯善,以理服人,哪来粗俗野蛮一说?”
“……”
这差人沉默片刻,倒是不再劝了,只对宋游拱手行礼:“那便请尊师自便。只是此地集市只在晚上开,尊师须得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尊师道行再高,也少不了添些麻烦。”
刚说完,又环顾一圈四周,想了想才说:“相遇便是难得,仙师不曾失了礼节,大伙还是该以礼相待才对,莫要过于粗俗了。”
“多谢。”
“尊师莫谢……诶!大家伙都散了!散了散了,堵在这像什么话,快点快点,抓紧时间,都要子时了!”
说着说着还吼一声,是熊的吼叫。
围观者皆被他挥手驱散。
看那模样,真与山下官差无异。
宋游对他拱手施礼,也对围观的妖精鬼怪施礼,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这豹子摊主:
“摊主此时可以卖给我了么?”
摊主眼睛微眯,一下从摊位上拔起刀子,动作快如闪电。
“刷!”
一片薄薄的火腿,几乎半透光,搭在刀刃上,递向宋游。
“尝尝!”
“多谢。”
宋游小心捻起。
这位摊主刀功了得,切得好薄,拿起来有着纸一样的质感。
上好的火腿生吃也很好吃,宋游不知道这火腿品质如何,只觉得放入嘴中咸味不浓,香而不腻,肉丝劲韧,越嚼越香,本已觉得是上品,可吞下去之后,那一股香味回涌上来,才更觉得回味无穷。
妖怪竟有这手艺?
“八文一两,百二一斤,买一整条,还能饶点。”豹子摊主看出宋游喜欢,眼睛一眯,也有几分得意。
“刚才还是百文一斤呢,为何我还是要贵些?”
“人家讲了价。”
“那也请给我一百一斤吧!”
“要多少?”
“两斤上下,削成薄片。”
“可!”
摊主手中小刀异常锋利,手法也熟,只见他在火腿上一刀刀划过,每一刀下去,便是一片纸一样的火腿被片下来,落入桌上,那轻微的嘶嘶声音如手法一样干净利落,看来听来都是一种享受。
宋游瞄了眼桌子,不太干净。
也许他们并不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