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诸多情谊该如何还
南画县城,酒楼屋脊。
猫某坐得端端正正,仰头盯着远方飞来的燕子,顺着燕子的下落而缓缓将头低平,与之直视:“看到了吗?”
“回禀三花娘娘,那方打得太过激烈,天地昏沉,又有云雾尘烟遮挡视线,我没看到多少,加上双方手段神通过于强大,我也不敢久看,只看见两尊西天的佛陀已经快被西方飞来的火云烧死了,先生用不知名的神通雷法打败了四方四圣中的北方斗圣,然后就回来了。”
“……”
猫儿直盯着他,满脸严肃。
燕子稍作沉默,重新说道:“天宫古神的人虽然很多,先生的帮手却也不少,以我猜测,如今的形势应该比先生最初预料的要好不少。以我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推断,胜局应当已经向着先生这一方倾斜。”
“!”
猫儿表情更严肃了,这才问道:“有哪些帮手?”
“好比北钦山上的蛇仙,南边的山神大人,我家老祖宗,海外的两位白犀大妖,以及别的一些妖鬼,大抵是伏龙观先祖的故友们。”燕子说着顿了一下,“那位越州狐族的大妖也来了,且用了狐祖断尾化身九尾天狐,正是因她的到来,先生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要赢了喵?”
“我再去看看。”
燕子深吸了一口气,张开翅膀,正准备再离开房顶,飞往那方,忽然又停下了,抬头看向天空。
远方又有一只燕子飞来。
猫儿仰头一眨不眨的把它盯着。
“扑扑扑……”
这只燕子也落在房顶上。
“见过老祖宗。”
身边传来年轻燕子的声音。
“!”
猫儿神情也顿时一凝,严肃中又多了几分郑重,也开口说道:
“见过老燕仙。”
“如今南边胜局大致已定,两尊佛陀灰飞烟灭,北方斗圣身陨道消,剩下平州山神与九尾天狐合围西方元圣,别的大妖道友都已离去,只要先生那边不出问题,此战很快就能结束了。”老燕子发出苍老的声音,身上羽毛有些凌乱,有火燎痕迹,“便是告知你们,莫要慌张,在此静静等候先生回来即可,莫要随便乱跑。”
“道士去了哪?”
“东方阳圣与南方金圣自认不敌,各自施展大神通往西遁去,先生追去了。”
老燕子的声音中有些担忧,显然是觉得离了平州荒山地界之后,没有山神这位几百里群山的主宰对古圣们进行压制、对道人施加助力,两位古圣会打得更加顺畅一些,道人则会更为艰难一些,贸然追去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往西!”
“二圣伤势如何?”
两只妖怪有不同的关注点。
“若说伤势,双方各有伤势,若说疲惫,也都疲惫不已,法力神力都有不继,不过先生既敢前往,自有把握。”老燕子缓缓说道,“你们就别忧心那些了,好好待在此处等候即可,莫要乱跑。”
“燕安明白。”
“老夫去也。”
老燕子话音一落,便篷然一声,化作一蓬灰烟,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走掉了~”
猫儿习惯性的嘀咕着。
随即继续蹲坐在屋脊之上,一条尾巴从左边环过来,绕着小脚,扭头看一眼下方城中,看完抬头看向西边,一动不动。
像是酒楼房顶上修的装饰。
偶尔也看一眼南边。
西边风轻云淡,毫无动静。
南边群山之中的动静则不断传来,时有山崩地裂之响,时有冲天的神光,燕子偶尔飞上天,去窥探一眼那边的战况,回来告知于她,西方元圣仍在与九尾天狐、山神周旋,虽是处于下风,却暂未落败。
山神虽然厉害,群山便是他,他便是群山,然而方才双方正是以群山作为战场,群山被打得一片破碎,伤及了他的根本,算是负了重伤。
九尾天狐虽然强悍,那位也是少有的精于争斗厮杀的狐妖,却毕竟是用了狐祖断尾强行补了一条尾巴上去,这才获得上古大能之力,而她又在方才与南方金圣的斗法中获了伤,力量逐渐衰落。
西方元圣毕竟是上古神灵,不擅长遁术,却很擅长防御,又有几千年的储备,面对二者围杀,竟也可以支撑。
三花娘娘每次听到山神那么厉害的神灵都受了重伤,狐狸也受伤不轻,便会不由自主的将这些伤势代入自家道士,然后皱眉严肃大半天。
大约过了三日,南方动静才已平息。
没等燕子前去查看,远方空中便走来了一名女子。
女子仍旧一身白衣如雪,只见血迹,不染尘埃,容颜精致,覆舟唇与平静的神色使她多了几分与人的疏离感,这么光天化日踏空而来,下方城中百姓却都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只慌乱于自己的慌乱,并不往天上看一眼。
“你家道士去了哪?”
女子刚一到来,就对猫儿问道。
“说是……”
猫儿立马站起身来抬起一只爪子,指着西边:“往西边追两个神仙去了!”
“……”
女子目光微微一低,从看着三花猫那张猫脸,转而盯着她脖子上挂的小绳子,绳子非同一般,连着一块小巧精致的木牌。
正面写着“伏龙观”三个字。
“过来。”
女子招了招手,猫儿就飞了过去。
……
平州往西不知多远,大山之中,高天之上,亦有神灵斗法,动辄引来天雷滚滚,或是散溢些许神光余波,便蕴藏有毁灭性的力道。
一口无形的大钟罩住了方圆百里,大钟之内便是神人的战场,其中封绝天地,两位古圣本领再高也无所遁逃。
“咚……”
时有钟声响起。
只是道人没有办法像是天钟古神那般使用这件上古至宝,既不能用它使得四季加速、神灵衰老,也不能用它获得四时之力,加持己身只得用其封住一方天地,使得古圣无法遁逃,或是跑到城镇挟持百姓,也使战场远离下方山水地界。
每一声钟响,都是双方斗法,神人从内部打在钟上发出的嗡鸣,除了将山林中的山妖精怪、飞禽野兽吓得仓皇逃窜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此时双方都已疲惫不堪,满身是伤,却仍在钟内天地疯狂施展神通法术。
南方金圣的宝镜破碎了。
东方阳圣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此时外界已是晚上,钟内天地却仍是白昼,皆因东方阳圣身后一轮巨大太阳,放出比白昼更刺眼的光,俨然颠倒阴阳,扭转乾坤,烈日在他指引之下打出无数炎光,璀璨夺目,却已是明日最后的辉煌。
只见得远处道人抬手虚空一按,双方距离顿时便被拉长,无数炎光虽未停止,却也在空中行动艰难,成了缓慢的璀璨。
道人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双方距离又被缩短。
无数炎光只一瞬间就与道人错身而过,虽映得道人面庞亮得几乎透明,烧得道人痛苦不堪,却也只是一瞬间。
瞬间之后,道人已到他近前。
说是近,其实也有数十丈远。
天地与我借法!
宋游朝着东方阳圣拍出一掌,另一边的南方金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了一道亮眼的银白雷光。
“轰隆!”
雷光甚至短暂的压过了东方阳圣背后那轮太阳,照得整个天地银白一片,其中蕴含的天地杀伐毁灭之力与南方金圣的宝镜有几分相似,却比宝镜打出的神光更为霸道。
这道雷光,两天之前,南方金圣曾在平州大山之上见过。
当时北方斗圣几乎身陨。
北方斗圣擅长近斗,肉身之力乃是四圣之中最强悍的,尚且如此,东方阳圣又将如何?
南方金圣不由睁圆了眼睛。
银白雷光一闪即逝。
雷光消逝之后,同时消逝的还有方才天空中的一轮太阳,世界迅速变得黑暗下来,温度也缓缓消去,现场哪里还有东方阳圣的身影?
这道雷光!他竟能有第二次?
南方金圣惊恐不已。
前方道人面色越发疲惫,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稍一转身,又朝他踏步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
南方金圣被道人以冬季灵力封印神力残躯,又以天雷灌顶而死。
天地终于寂静下来。
“咚……”
四季钟发出最后一声嗡鸣,响彻天地,好像在告知四方四圣的陨落与天地即将到来的变化,下一瞬间,笼罩方圆百里的古钟虚影消失,天空中的道人也再无力气,往下落去。
所幸天地有清风,清风助道人,使得他缓慢落到下方山林之中。
夜间生寒寂静不已。
道人背靠一颗古树,盘膝坐下,身体发寒,嘴巴却很干,稍一松懈,满身伤势便开始显出威力,体内疲惫翻涌而来,使他几乎难以动弹。
然而心中却松了口气。
本身按他所想,此战必定艰难,四方四圣加上别的帮手,自己能与之对抗、暂且立于不败之地便可以了,若是能在双方都失去再战之力的情况下诛杀四圣中的一位两位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四方四圣少了一位两位再也不可弥补,自己受伤之后却还可以恢复,且有天地相助,自己的后力明显强于对方,看似“两败俱伤”,其实等同于自己的胜利。
没想到形势要好很多。
既然如此,自然是要乘胜追击,一举将这两位古圣诛杀,既省去了许多麻烦,又能避免这些老东西还有别的底蕴,回到天宫后卷土重来。
道人隐去气息,闭上双眼。
此战欠了诸多情谊。
不知该如何还。
第689章 缘分渊源的另一种了结
大约破晓时分,雾浓湿重。
山中飞禽走兽记性有限,估计和小时候的三花娘娘差不多,等到东方既白之时,因为头顶神人大战而寂静了两天的山林总算有了些动静。
身旁有些悉悉索索声。
这些声音大多都很警惕。
看来记性也没那么差。
偶尔有些动物从道人身边过,大多都是些小动物,例如野鸡、野兔、麻雀等不冬眠的动物,也有诸如野狗、山猪之类的大一些的动物。
有些毫无所察的从道人身边经过,也有些会不经意的发现他,被他吓一跳,或是站在原地,盯着这名背靠古树盘坐林中的道人看一会儿,然后也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既不因他而格外害怕,也不会攻击于他。
只是道人却隐隐感觉远方草丛中有一个小东西一直在盯着自己。
也许是个好奇心格外重的家伙。
等到第一缕晨光越过群山,穿过林梢,照在山间大地上时,那方终于传来了微不可察的悉索声,道人若非刻意听,也难以听得清楚。
耳中捕捉到的声音在他脑中勾勒出了轮廓——正有一只小东西蹑手蹑脚、甚至可能每踏出一步都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格外干燥会发出声响的枯枝落叶是绝对不能踩的,后脚也一定要踩在前脚的脚印上,小心翼翼,避开荆棘,从草丛空隙中穿过,来到道人的面前。
是一只格外漂亮的三花猫。
猫儿半个身子走出草丛,半个身子藏在里面,仰头直直盯着道人,表情严肃,眼光闪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离得更近之后,看得更清楚了,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它才彻底走出草丛,走向道人,又在距离道人半丈远的地方停下,端端正正坐下,继续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看,眼神格外灵动。
在它看着道人的同时,道人也看着它。
乍一看还以为是三花娘娘。
仔细一看,它与三花娘娘虽然长得像,却也只像七八分,只是都格外漂亮,格外灵动,这才容易混淆。
道人也露出了回想之色。
终于想起它的来历,不由露出微笑。
“原来是你啊……”
声音却是格外的虚弱。
“喵?”
猫儿歪头把他盯着。
“没想到你还活着,看起来似乎没有衰老多少。”道人打量着它,虚弱的说道,“能在此处相遇,也算是缘分了。”
“?”
猫儿歪头把他盯着,打量着他。
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判断,它一声不吭,只一扭身,便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片刻之后,左边又有悉索声。
猫儿从这个方向回来了。
此时她的嘴里叼着一只大肥耗子,真是又大又肥,几乎有半大的猫儿那般大,尾巴都有半只猫儿长。
三花猫抬头警惕的看了看道人,确认还是原先那个人,这才走近过来,走到道人身边,将口中叼的耗子放下,用爪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对着他喵喵叫了一声这才后退,拉开距离,坐下不动。
“……”
道人十分无奈。
谁又能够想到,在这将近二十年间,自己拒绝了三花娘娘无数次关于耗子的投喂,如今在一个没有三花娘娘的陌生地方,还要被一只因为三花娘娘才诞生的木猫继续投喂。
“多谢……”
道人虚弱的说道:“只是在下不吃耗子。”
“喵?”
猫儿仰头盯着他,露出震惊之色。
宋游越发无奈了。
这只猫儿勉强算是故猫,正是当年逸都城外、技艺通神的孔待诏仿照三花娘娘模样雕刻出来的那只,得了三花娘娘七八分的容貌与灵动,剩余的则是孔待诏赋予它的,按理来说,孔待诏并不了解三花娘娘的性格,它的性格该与三花娘娘完全无关才是。
“喵……”
猫儿似是终于确定他不吃耗子,眼光不断闪烁,慢吞吞的走过来,重新叼起耗子,又钻入了丛林之中。
道人看着它离去,没有动弹。
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个好天气。
看来这里应是离逸都不远。
起码也该在逸州境内。
平州往西,正是逸州。
倒也与此相符。
正想着时,刷的一声。
猫儿又从右边丛林中钻了出来,这次口中叼的是一串枯黄的草。
仍旧走近道人,低头放下,又退回一段令猫舒适的距离,继续坐下直盯着他。
宋游还以为它是随便从哪里扯来的一段野草,结果仔细一看野草确实是野草,却也是有人种有人吃的野草——细细的草茎,叶子干黄,上面连着许多小小的豆荚,比豌豆更小,因为入冬了,整串草都已枯黄干脆,一碰就沙沙作响,稍一用力,叶子就会碎掉,豆荚也会脱落,因此猫儿方才走来时才格外小心。
这种菜逸州人叫巢菜。
也有地方叫元修菜。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名字——
当下的许多人认为,诗经中的“薇”就是它。这种说法被今人广泛认可。
“喵?”
猫儿见他久久未动,忍不住叫了一声。
像是催促,又像询问。
“多谢……”
道人仍旧虚弱的说,艰难拿起野菜,所幸豆荚早已变得又干又脆,轻轻一捏,都不用出力,豆荚就会剥开,落出一排小豆。
豆子很小,放进嘴里无需咀嚼,完全干掉的它想来味道也不会很好,直接就可以吞下。
猫儿这才抬起爪子来舔着。
道人连着吃了好几个,忽然觉得不对。
虽说巢菜生长时常常一长一大片,密密麻麻,但以猫儿的口爪,也很难这么规整的扯下一大片而不坏掉,还将其整理成串——这串巢菜有很明显的被整齐放置后的痕迹,甚至根部都不像是被扯掉的,而像是割掉的。
“这菜你从哪里来的?”
“喵?”
猫儿舔爪子的动作一顿,露出疑惑之色。
随即站起来,伸个懒腰,一言不发,一扭身就又钻进了丛林中。
太阳逐渐升高,天光越来越亮。
丛林中再次传来了声音。
这次却有明显的脚步声。
枯枝落叶被踩断踩碎,声音清脆。
来者步伐沉稳,步速均匀,很小心的拨开草丛树枝,似乎是一个人。
“刷……”
猫儿跑跳着,率先越过草丛,蹦跶到道人的面前,又停下来,回头看去。
“哗啦……”
树枝被一只手拨开。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道人面前。
“伱带我去哪?
“有人?”
是一名男子的声音,略有些耳熟。
道人皱起了眉。
那名男子拨开树枝走过来后,看见盘膝坐在树下的道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格外警惕,哪怕看到道人身上的道袍,也没有放松多少。
直到看清道人的容貌,他才愣了一下,露出疑惑之色。
双方都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是……宋先生?”
男子睁大了眼睛,似乎想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皆是巧合。”道人也想起了这人是谁,也隐约记得他的名字,“足下原来隐居在此啊。”
“先生怎么了?”
男子却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虚弱,不禁抬头看天:“难道前两日天上的雷声动静与先生有关?是先生在以神通降妖除魔?”
“相差不多。”
“先生可还能走?”
“须得缓一缓。”
“可要喝水?”
“若有就更好了。”
“小人去拿。”
男子说完便匆忙转身离去。
只留下猫儿坐在原地,回头看看男子离去的方向,又看看道人,继续低头舔爪子。
这名男子正是当年孔待诏的徒弟,名叫东阳,与面前这只猫儿一样,乃是孔待诏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因技艺过于高超,灵性过于充足,于玄妙之间勾连了天地大道,进而转生成活。
宋游又不禁抬头看了看天。
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
此前两天在此大战,他以四季钟隔绝方圆百里,顺便也隔绝了地面山林,本意是“虽然知道这是一片荒山,百里没有人烟,却也有诸多飞禽走兽以及草木植株,还有妖精鬼怪,万物皆有灵,伤到它们也是不好的”,却没想到,在这荒山之中竟还住着故猫故人。
善行果然是好,善心总不会错。
道人露出微笑。
没有多久,东阳端着水回来,还拿了一些野菜团子,给宋游喂了水食,等了他一会儿,才搀着他回到自己的茅舍之中。
茅舍建在山间,山清水秀之处,屋后有片竹林,左右各有田土,前面还有个池塘,茅屋与当年孔待诏的屋子布局有几分相似,竹编的篱笆在门口围成了一片不小的范围,养着有鸡鸭。
东阳端了一张竹椅来让道人坐下。
“前几年我们去往云州,再度途径逸州,回到逸都,还曾去过足下与孔待诏原先的屋舍,却已经空了,只见到了孔待诏的坟茔一方。”道人稍微缓过来了一些,随即问道,“为何足下会来到这片荒山之中隐居呢?”
“小人本身就不是常人,虽得先生相助,不容易被人看得出来,从此也不惧火焰,但是长大成人之后,就不再长了,也不再变老。也许小人本就不适合生活在人间。”东阳说道,“于是师父走后,安葬了师父,小人便带上行囊,离开了村子,搬来了这片无人大山之中。”
“原来如此。”
道人低头左右看了看,却没再见到那只猫儿了。
“那位……”
“那只猫儿便是师父雕刻出来那只。如今与我算是半个邻居。”男子对他说道,“当年它成活离去之后,就没再回来,直到师父死去,它似乎冥冥中有些感应,于是这才回了村子一趟。等再之后,小人离开村子,往大山里走,没走出多远就碰见了它,它像是为我带路,一直将我带到了这片环山间。我便在这里修了房屋,开垦田地,定居下来。而它似乎也住在不远的地方,四处游荡,自由自在,偶尔会出现一次,或者我去山中寻木砍柴采药时会与它遇见,所以与我算是半个邻居。”
“这只猫儿可取了名字?”
“没有名字。东阳倒是一直想为它取个名字,遇到之时也好称呼于它,有时在池塘中捉到了鱼,想宴请于它,也好在山中呼唤于它。师父也曾经对东阳说起过,木头变化成的生灵,也得有个名字,才不容易变回木头。”东阳摇头说,“可惜东阳是个木头脑袋,取不出名字来。”
“还有这般讲究?”
“起码人是这样。不知猫儿是否如此。”东阳说着一顿,忽然看向道人,“对了,既然遇上先生,不如请先生相助,为它取个名字吧。”
“在下哪有这个资格?”
“先生谦虚了。世人取名常常请道人相助,师父又曾告知东阳,这世间怕也难有比先生道行更高的道人了,若是先生没有资格,谁有资格呢?”东阳抬头看了看天又想起了这两日头顶的可怕景象,更为对他心生敬意,“何况在这荒山之中,除了先生,我们在变回朽木之前,怕都难以遇到别的人了。”
“既然如此……”
道人停下思索了一下:“在下今日与它再度相逢,得它衔来巢菜,巢菜又名薇菜,若是在下长居于此,也许会用采薇来称呼它吧?”
“采薇……”
东阳连着念了几遍将之记下。
“先生是故人,亦是贵客,东阳须得好好招待先生才是。
“可惜这时没有菌子……”
同样是喃喃般的念道,东阳低着脑袋出门而去,随即外头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同样一锅鸡汤,招待道人。
道人气运加身,天地护持,虽然身受重伤,身体心魂皆疲惫不堪,法力也耗尽,却在迅速的恢复——起码喝完东阳熬煮得鸡汤之后,身上被几位古圣用大神通打出的伤口也差不多看不见了,虽然只是恢复了表面伤口,并未真正痊愈复原,却也拾回了行走的能力。
“与君在此相遇,甚是开心,也甚是奇妙,然而在下还有要事,不可在此久留,便多谢足下招待,须得向足下道别了。”
宋游拄着竹杖,与他行礼。
心中隐隐觉得奇妙。
与东阳相遇,与木猫相遇,何尝不是当年缘分渊源的另一种了结呢?
第690章 当年味道记忆犹新
山林难走,宋游身体尚虚,只能拄着竹杖,缓步前行。
东阳为他指了个大致的可以走出这片大山的方向,将他送出一段路,但因为他自己进来之后也再没有出去过,因此也不是十分确定。
这里距离宋游昨晚上打坐休息之处大约有三里地的样子。
宋游再度路过了那里。
走出几里地后,有山怪显形来,为他送来野果清水,毕恭毕敬,又送他走一段路。
路上山怪告知于他,自己是这片山林自然蕴养出的精怪,这里本是他的地盘,因此才没有别的猛兽妖怪来扰。
多年前那只猫儿来到这里,他见那只猫儿甚是灵动漂亮,不忍伤害,在山中同处许久,大抵成了不拘类别的好友。很多年后,猫儿从外面领来了那名叫做东阳的人,他见其心地淳朴善良,便没有在意自己的地盘上多了一个人,也算是暗中庇佑着他们。
前两日天地异象,神人交战,他畏惧于天上神人的神通法术,崇拜道人的道行,却更景仰道人护住这片大地山水的行为,因此特来相送。
离别之时,山怪再次为他指明方向。
走出这片区域,便有了豺狼虎豹,也有了别的妖精鬼怪。
山中难得有人前来,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妖精鬼怪都警惕不已,大多警惕又好奇,偶有虎狼拦路,道人只请它们让开,偶有妖精来访,却也很少有愚笨到对道人无礼的。
若实在有愚笨歹邪的妖精鬼怪,看出道人虚弱,生了不轨之意,道人也不畏惧,甚至不用出手,只需放开手中竹杖请它去将它们打死。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又有脚步声。
这次脚步声却十分轻。
道人停下脚步,拄杖回头一看。
一名女子从树后走出,白衣染了血迹,但她神情平静,于是衣上的血迹也成了清雪傲梅,身后跟着一名病恹恹的侍女。
侍女手中提着一只三花猫儿。
猫儿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小吊坠。
三花娘娘原本是老老实实的,眼睛耳朵都自然耷拉着,手脚自然下垂,只竖起了尾巴来挡住隐私,一副乖巧规矩的模样,但见到道人后,她的两只前爪立马就开始拨弄起来,两只后脚也开始蹬着空气,整只猫儿不安分的扭动。
可是她也不说话,不吭声,只扭过头,张嘴去轻咬侍女的手。
侍女也很虚软,将手一松。
“啪叽……”
猫儿稳稳落在地上,跑向道人。
直到跑到道人面前她才慢下来,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原地坐下,而是仰头打量着他,围着他绕圈圈,不时瞄他一眼,眉目间有些忧愁。
“扑扑扑……”
天上也飞来一只燕子,落在树枝上。
道人低头看了看转圈圈的猫,又看了看头顶树枝上的燕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女子。
女子四下淡然环顾,也看向他。
“道长你受伤了。”
狐狸说出了猫儿正在探寻的结果。
“足下亦然。”
道人恭敬行礼道。
“比你好很多。”女子停顿了下,“你家猫儿与燕子,给伱带回来了。”
“多谢。”
“西方元圣与北方斗圣已然陨落,从西天来的两尊佛陀也没有幸存,只留了一堆舍利子,我让那位山神阁下将之带回去埋进山中了。那位山神阁下受伤最重,伤了根本,我走时已经闭关沉睡。不过借去禾州的那座山给他带来了很多香火,应该用不了多少年他就能恢复如初。其他人在打完之后也都离开了。”女子说道,“你不用再回那里了,就算要回去道谢,也找不到人了。”
“只好未来再去拜访了。”
“未来是什么时候呢?”女子像是以请教的语气。
“回了道观,多年之后吧,看什么时候得闲了。”道人如实说道,“定得一一登门拜访,与之道谢。”
“道长此后又有什么事呢?”
女子的声音平静而柔和,难以分辨是温柔还是虚弱,身后的侍女不知是哪一位,则是一直无精打采的,站在她身后不出声。
“多亏诸位出手相助,四方四圣已然陨落,天宫神灵中,不管有德还是无德,都再没有可以阻碍在下的力量。”宋游说道,“然而在下还得登上天宫请如今的天帝退位,在此之后,无论是民间再度推举、塑造出一位有德的天帝也好,或是帝位空置也罢,便都是今后的事了。”
“道长如何登上天宫?”
“自是寻一条登天路上去。”
“道长重整登天路时果然留了不少后手。”女子淡然笑了笑。
“足下又有何打算呢?”
宋游同样诚挚关切的询问道。
“我们本来是去安清的,听说安清山水如画,又有一位老燕仙还有江湖人举行大会的圣地,因此想去看看。”女子站在他的对面,“如今道长的事既然已经了结,我们自然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该继续去安清赏山水才是。”
“听说安清还有道长的庙宇。”身后的侍女虚弱的补了一句。
“此次真是多谢二位了。”宋游十分郑重的向她们行了一礼,“此般大恩不知如何为报?”
“……”
女子稍作沉默,与他对视,像在思考,目光并无忌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此前在长京时,曾经吃过道长一只鸡,做法十分奇特,后来道长在丰州业山凝聚阴间地府的三年间,虽然三花娘娘也曾驾鹤去长京,又买了鸡回来,却都没有曾经的味道了。我们离开丰州这三年来,在别的大城吃的卤鸡也都赶不上当年的味道。”
身后的侍女虽然虚弱,想到卤鸡的味道,却也不禁吧唧了下嘴:
“若能再吃到就更好了……”
“此味乃是在下带的头。”道人低头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精于厨艺,还会几道好菜,若明年秋后二位来到阴阳山,定然好生招待。”
“……”
女子并不说话。
“如此美味的鸡还有别的好菜,若能常常吃到就好了……”侍女虚弱道,语气里完全没了以前的俏皮,只显得很好欺负。
“实不相瞒,伏龙观所在的阴阳山乃是一片群山,共有好几座山头,风景虽称不上绝丽,却也清秀舒服。若是二位喜欢,可任寻一座,建几间竹屋茅舍也好,修几座楼阁宫殿也罢,随二位心意。”宋游说道,“可与我们做一段时间的邻居。”
“世道变化如此之快,十年前长京城中的许多新鲜玩意儿,前朝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后朝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晓。若是那般陌生的世界只有一个人去看,也未免太无趣了。”女子开口说道,目光并不躲藏,言语却很含蓄。
“二位比在下寿命更长啊……”
“那又如何?”
“在下会比二位老得更快的。”
“道长何必忧虑?”女子平静的说,“人间常有与猫犬相伴一生的人,猫犬皆比人寿更短,但凡真心实意,可曾听闻有人嫌弃猫犬年迈?我们只不过是山间的狐狸罢了,并不是人,虽然变作人样,可人的苍老于我们人言,只是故友的远去而已。”
“……”
宋游便不再说话了,只是行礼。
“便不耽搁道长大事,安清的山水也在等着我们。”女子与他回礼。
“正好,我们用掉了狐祖的断尾,服下长生药后,也必须得寻一处安静之地,修成大能才行,未来才好为后人再留一条新的断尾。”侍女虚弱而恭敬的与他行礼,“明年秋后再来拜访道长。”
“慢走。”
双方客气得有些奇怪。
“呼……”
一阵山风吹过,两道身影烟消云散。
道人收回礼节,也收回目光,这才重重松了口气。
稍一低头,自家猫儿就蹲坐在自己右前方,看位置正是方才他与女子的中间,此时朝远处扭过头,头还不断摆动,到处找着女子踪影,直到确定她彻底离去了后,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道人。
仿佛在刚才对话时,她便是坐在这里,一左一右,扭头盯着两人,谁说话就看谁。
“三花娘娘,南画城中局势可好?”
“南画城中局势很好!根本没有妖精鬼怪作乱!”猫儿顿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严肃的盯着他,“你只是骗三花娘娘留在城里面!”
“三花娘娘何出此言?”宋游并不认可,摇着头说,“在下师从伏龙观多行道人,又不是天算师祖,对于推演卜算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又怎能知晓那些妖精鬼怪不会在城中作乱呢?”
“这个……”
“以防万一罢了。”
“是哦……”
猫儿眼眸逐渐恢复正常,点点头说,随即才又打起精神:“没有妖精鬼怪作乱!”
“那样最好了。”
“最好了!”猫儿说着一顿,又往后扭过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山林,“我们以后要和狐狸和狐狸的尾巴做邻居了喵?”
“大抵如此。”
“当很多年的邻居喵?”
“大抵如此。”
“你们会……”
“在下身体有些虚弱,得寻个地方,好好修养一些天。”道人对她说道。
“对哦!”
猫儿神情郑重起来。
这件事并不简单。
第691章 江上来寒
柳江边上,山水相映,风景如画。
偶有嘹亮山歌,回荡群山之间,不知是从山中来还是从江上来。
道人盘坐江边一棵树下,面前架着一口小灶,正点着火,女童弯腰蹲在江边淘米。
“等你的伤养好了还是三花娘娘用白鹤送你去鼎山吗?”
“时间没有那么着急。我的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痊愈。”道人为小灶中添着干柴,干柴已经被三花娘娘折成了小段,长度刚好和石头小灶差不多,他只需拾起来扔进灶中即可,十分方便,“我们慢慢走去,慢慢回来也是可以的。”
“不着急喵?”
“是啊……”
宋游继续为小灶中扔柴。
按着他的想法,如今所剩之事,属于二十年间的,属于山下人间的,已经只剩下请天帝退位这一件了。
然而如今的天帝在天上已然没了可用之力,无德之神的力量也已经消耗殆尽,这已经成了一件并不困难的事情。
至于其后的事,要么不属于这二十年间,要么不属于这山下人间——无论是监察神灵对人间发展的干扰,还是洞察人间、在适当的时候引导历史进程,宋游都能在回到伏龙观之后、在阴阳山上完成它。
那将消耗他漫长的余生。
“你不要动,不要烧火,什么都不要做,让三花娘娘来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端着小锅走了回来,锅中已装了半锅米和水,她看了看小灶里的火,又看了看正在将小木枝往灶中扔的道人:
“伱没有三花娘娘烧得好!”
女童说着这句话时,是一脸的严肃,不知怎的,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远处。
身后是何处?
这次他们从逸州来,乘鹤飞到栩州,十九年前的他们也是从逸州来,走路去栩州中间道人教她火法,教她烧火,告知她要从烧火中感悟火焰的灵韵和火行法术的真谛,初时的她在这件事上做得并不好,火焰常常熄灭,常常冒出黑烟,不听她的话。
如今回首一望,连绵群山,好像有一座就是原先那一座,又好像看见的就是从前。
“自是比不过三花娘娘的。”
“……”
三花娘娘将小锅放在灶上,挠了挠头,没有说什么,只从旁边拿起一条买来的腊肉与几颗燕豆,便又往江边去了。
这是道士新教她的菜谱——
燕豆腊肉焖干饭。
说是叫孔干饭。
三花娘娘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她夜里偷偷用腊耗子试过,很好吃,今天又用买的腊猪儿肉做给道士吃。
农家自己做的腊肉,做成之后便挂在灶屋梁上,每日做饭生烟,使得腊肉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吃前须得将之洗净。
于是江边又传来了刷洗的声音。
三花娘娘胳膊细细的,力气却很大,铆足了劲刷洗着。
“刷、刷、刷……”
要按她想,只是一些黑黢黢的灰灰,比地上的灰尘泥巴还要干净不少,吃到嘴里也不会吱吱叫,吃一点到肚皮里也没什么,不过这个道士过场实在很多,就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吃。
没有办法,只能将就他。
“累不到三花娘娘……
“也冷不到三花娘娘……”
不太明显的疲倦和冬日江水的刺骨寒被迅速驱散。
只是刷着刷着,三花娘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前方江面上——
江水仍旧碧绿,在这无风时候,平静无波,只生着一点寒气,倒映着两岸千奇百怪的群山,可在上游一些的位置,却有一个木盆顺着江水漂流而下,逐渐往她这边来。
“唔?”
三花娘娘直盯着那方,吸了吸鼻子。
就在这时,江上起了哭声。
“哇……”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放下手中腊肉。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
片刻之后——
江上木盆遵从她的邀请,飘到了她面前来,显出里面躺着的一个婴幼儿。
女童顿时回头,看向道人。
“是个小人儿!”
道人则已起身,拄杖走来。
走到江边,弯腰抱起盆中孩童。
“哇……”
孩子继续大哭着。
道人细细查看。
三花娘娘也直盯着他。
这名孩童已经开始长牙,看起来估计有半岁多了,不到一岁,算是婴儿,应该已经断了奶,身上裹着衣裳以及粗布片,除此以外盆中没有别的东西,在这寒冬时节,脸被冻得发紫。
“是个女孩。”
道人对身边格外关切的女童说。
“女孩!”三花娘娘神情严肃又不解,“女孩怎么会在河里?”
“哇……”
“别哭了……”
道人摸了摸女婴的脸,语气温柔。
女婴好似听得懂,哭声顿止。
“应是被人丢弃的。”
“被人丢掉的?不要了?”
“我猜……”
“她妈妈不要她了喵?”
“也许……”
“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猫都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谁知道呢……”
宋游低头看着这名女婴。
人间常有弃女婴的,好比云顶山下、镜岛湖中,如今世道乱,丢弃女婴的也许还要更多些。
这名女婴身上衣裳布片的布料都很一般,看得出家境并不富裕,已经不是刚出世的婴儿了。养到了断奶的时候,也没有像是寻常人丢弃女婴一样直接扔进河里溺亡,而是用了一个木盆,顺流而下,怕也心存一些希望。
不知家中其他人如何,孩子的母亲多多少少应该是有些无奈的。
道人抱着女婴仔细查看,很巧的是,这名女婴的根骨天资倒是不错。
简直像是天定的一般。
“在此相遇,实是缘分,你从江上来,便以江为姓,今日大雪,冬寒刺骨,就叫江寒吧。”
“!”
三花娘娘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
猫儿这种动物向来尊老爱幼,三花娘娘又很有同情心同理心,自然从女婴身上移不开目光。
“我们要把她捡走喵?”
“三花娘娘不是已经将她捡起来了吗?”
“要把她带走吗?”
“缘分如此。”道人说道,“她没了妈妈,不带她走的话,她很快就会死掉的。”
“要带回阴阳山吗?”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她很可怜!”三花娘娘看着女婴,“和没有妈妈的小猫崽子一样……”
“那便遵循缘分吧。”
道人对她说道:“如此一来,三花娘娘就不再是最小的了。”
“!”
女童神情一凝。
“既然她是三花娘娘捡来的,今后便得劳烦三花娘娘多多照顾了。”道人继续看着她说,“先从将午饭煮成稀粥开始吧。”
“煮成稀饭喵?”
“得稀一点。”
“好的!!”
三花娘娘再次踮起脚尖,仰头看了眼道人怀里的女婴,连忙捡起江中木盆,又继续忙活了。
这次忙活得格外起劲。
不仅如此,中间还多次回头,往身后看。
于是孔干饭被煮成了鱼粥,三花娘娘先是拿出自己在西域买的小方毯子,用来给女婴垫着,拿出了道士的毛毯,将之裹着,又很自觉的肩负起了自己作为大猫、捡拾者和长辈的责任,用勺子一下一下为她喝粥,每一次都要吹凉再喂。
甚至于自己都忘了吃。
而她一点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十分好玩一样,乐在其中。
“她不叫了!”
“那是哭……”
“她不哭了!”
“她因为害怕、没有依靠、饥饿与寒冷才哭泣,好寻找依靠,如今见到了人,不害怕了,也不饿不冷了,自然便不哭了。”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三花娘娘抬头盯着他说,又低头盯着女婴,对她说道:“你叫江寒,我是三花娘娘。”
“吧唧……”
女婴吧唧着嘴。
“刷!”
三花娘娘又抬起头,看向道人:“可是她也不说话。”
“她太小了,还不会说话。”
“喵?”三花娘娘睁大眼睛惊疑不解,“她不是小人喵?小人怎么不会说话?”
“三花娘娘也不是生来就会说话的啊。”
“三花娘娘是猫,这是人话,三花娘娘生下来当然不会说人话。”三花娘娘有理有据,“她是人,生下来就会说人话。”
“人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人话的。”
“可是猫儿生下来就会猫叫。”
“那也需要慢慢学。”
“唔……”
女童严肃的盯着他,不太相信,但又觉得他不像是在骗自己,只好如实说道:“三花娘娘不记得了。”
“这小家伙可能也快一岁了,按照正常人的发育,也该是学说话的时候了。”道人端碗坐在树下,“若是想听她说话,三花娘娘可以试着教她一些简单的词,教她说话。”
“教她一些简单的词!”
“比如吃饭,饿了,三花娘娘。”道人轻声对她说道,“每个人小的时候,父母长辈都是这么教的,听说猫儿小的时候,也是由大猫这么一声声教它叫的。如今她没有父母,在下又身体尚虚,便只得靠三花娘娘了。”
道人说着顿了一下,不禁摇头:“不知不觉,三花娘娘也成了大猫大人,可以当老师长辈了。”
“没问题!”
三花娘娘声音十分坚决,心中不断回想的则是“大猫大人”、“老师长辈”这几个词。
道人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名女婴大概会成为伏龙观的下一代传人。恰好阴阳山伏龙观代代相传,一代男一代女,她也合适。
树下遮风冬日午后,饭后犯困,正适合眯一觉,修养伤势。
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身边传来的声音。
“耗子……
“这是耗子……
“你说!耗!子!
“……”
道人微微睁开眼睛。
看见女婴裹着毛毯,躺在布毯上,睁着一双乌溜溜黑夜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女童看,而三花娘娘一脸严肃,手中抓着一只像是还没完全长大的耗子,在女婴面前晃来晃去。
“……”
道人沉默了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
江边半月,寒意越重。
道人终于吃上了孔干饭。
肥瘦相间的腊肉被切成小丁,瘦的部分是诱人的红,肥的部分则半透明,燕豆也被切成小丁,呈浅黄色,混杂在粒粒分明的米饭中,几种食材的香味在高温和油的作用下达成了完美的融合,简单而又美味。
三花娘娘依然给小女婴熬了鱼粥,在喂鱼粥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偷偷给她吃点腊肉、燕豆和干饭,美其名曰给她吃点好的。
一边喂她,一边观察,看她会不会被自己给喂死。
宋游起初还真有些担心。
然而这名女婴似乎格外皮实,一点异样也没有,反倒在羊毛毡上爬来爬去,嘴里还模糊不清的念叨着:
“耗子……
“耗子……”
道人面无表情,内心沉重。
身边女童则端正坐着,端碗拿勺,用余光悄悄瞄着自家道士,期待从他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夸奖,或者对于此事的惊讶。
道人专心享用美食,自然是看不见的。
第六百九十二章 扶光县与鼎山
“原来人小的时候也不会走路,只会在地上爬!”三花娘娘说道,“我还以为人就是站起来走的,生下来就会站起来走!”
“和猫小的时候一样吗?”
“唔……”
三花娘娘仔细看了看小江寒爬动的笨拙姿势,果断摇头:
“一点不一样!”
“……”
“那人走路需要学吗?”
“不需要学。”
“真的?”
三花娘娘怀疑的盯着他。
“自是不敢欺瞒三花娘娘的。”宋游回答道,“人小的时候不会走路,是因为身体发育尚未完成,下肢力量也不够强,这时候强行教她走路并没有效果,教育之心过切反倒会影响生长发育。事实是小孩只需要长大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能站起来,看见别的人走路的模样,自然而然就能学会走路。”
宋游说着顿了顿:
“就像小猫看见大猫狩猎、舔毛、磨爪子,自然而然就能学会一样。大人只需要在她走路不稳的时候稍加留意,在她动作姿势不对的时候稍加纠正即可。”
“三花娘娘是大人!”
“这是自然……”
宋游诚心诚意的对她说道。
至于那个还在羊毛毡上爬动的女婴,道人只是转头瞄了她一眼,就将目光收回了。
世间有缘分,世事有定法。
伏龙观的传人自有自己的造化。
当年老道就是这样想他的吧?
道人不禁如是想道,思绪又飘远了。
“篷……”
身边一声轻响。
吃完饭的三花娘娘丢下碗筷,化作了原形,只叫道士吃完叫她,她去洗碗,便跑到了羊毛毡前,陪同女婴玩耍了。
这个世上少有小孩能不喜欢一只毛绒绒的漂亮猫儿。只是对于小江寒来说,三花娘娘也许要更严格一点,更强硬一点,会在她冲上去的时候抬起爪子把她的脑门抵住,会开口说人话,对她的错误行为进行纠正,教她该如何做,更像是一个长辈,而不是家中喂养取乐的一只宠物。
女婴尚小,既不懂事,也不记事甚至分不清人和猫的边界,只觉得猫儿本就是这样,甚至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猫。
道人默默吃着孔干饭。
米饭粒粒分明,既有油水又有盐味,还有腊肉和燕豆焦黄的香,完全无需别的菜,也能吃得很满足。
肚子里迅速暖和起来。
偶尔余光一瞄,见到三花猫在羊毛毡上爬动,身后一名不到一岁的女婴学着她的样子,跟在她的后面,同样在毛毡上爬,三花猫遇到放置在羊毛毡上的褡裢,轻巧一跳,将之跳过,身后女童跟着爬过来,低头看看褡裢,又抬头看看猫儿,也努力一跳,却根本不具备跳跃的能力,反倒摔在了褡裢上。
三花猫听见声响,回头看她,只停下来等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女婴同样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好像不觉得痛,笨拙的爬起来,再次看看褡裢,看看前方猫儿,便又爬着跟了上去。
真像是一只大猫带了一只幼猫。
道人继续吃饭,并不理会。
待得刨尽碗中最后一粒米,他站起来,拿起锅碗筷勺,本想去江边清洗,却被猫儿瞬间冲过来阻拦,化成人形接了过去。
“三花娘娘来洗!
“你好好养伤!”
羊毛毡上只留下一名女婴,趴在毛毡的最边缘仰头盯着跑往江边的女童,抬手又收了回来,只得扭过头,看看身边道人。
“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你就也能够站起来变成人、和人一样走路了。”宋游平静的对她说道,“等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学习更多三花娘娘的本领和技巧了。”
“呀~”
“三花娘娘的品性也是上佳的,你可跟着她多多学习,尤其是勤劳好学这一点。”宋游为了自己回到阴阳山后,能够过上和当年老道一样甚至比当年老道更加悠闲自在的生活,决心从娃娃抓起。
“耗子~”
“这个别学。”
“呀~”
女婴根本听不懂,只用一双乌黑如夜的眼睛将他盯着,稍作犹豫,便朝他爬过来。
道人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爬过来,爬到他怀里缩着。
宋游这身道袍已很旧了,岁月将布料揉得柔软,加上他的体温,似乎让这小东西很是喜欢。
道人带着笑意,低头看着她。
猫儿是很爱干净的生物,也是少有的很乐于帮同伴保持干净的生物,小女婴被三花娘娘擦得很干净,脸蛋白白嫩嫩的,既没有了半个月前的乌紫与冻伤,也没有一点灰尘,配上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觉得格外可爱。
“耗子……”
女婴含糊不清的说。
“……”
道人脸上的微笑化作平静。
没有多久,三花娘娘洗碗归来。
“在下的伤也恢复了大半了。江边虽然风景好,可水汽寒意都太重,不适宜小孩久留。”宋游对她说道,“从今日起,我们便可以慢慢朝鼎山去了。”
“恢复了大半!”
三花娘娘抱着锅碗,将之倒过来,挨着挨着将水倒干净,直盯着他。
“这里离鼎山不算近,即使走最近的路,走到鼎山也要一些时间,等到的时候,在下想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伱可以走吗?”
“自然可以。”
“那这个小人儿呢?”
三花娘娘将倒完水的锅碗拿在手上,另一只手又伸手一指,灵力所至,法术亦至。
“篷……”
一篷火焰凭空出现,将碗中仅存的水分也烤干了。
小女婴缩在道人怀中,扭头看得目不转睛,此时的她已经没了第一次见的害怕,习以为常后,反而觉得有趣,笑出声来。
“在下背着即可。”
“三花娘娘来背吧!三花娘娘背!三花娘娘可以背!”三花娘娘神情严肃,眉宇间自有一种责任感。
“不会累着三花娘娘吗?”
“不会!”
“那便麻烦三花娘娘了。”
“不麻烦!!”
宋游瞄着她的神情,露出微笑,又补充了一句:“三花娘娘真是越发有责任担当、越发的可靠了。”
“!!”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
正好小女婴见她回来,又有了空,便又从道人的怀里爬了出去,爬向她。
三花娘娘低头一看,心中更是有种莫名的东西油然而生。
一行稍作收拾,便往鼎山而去。
道人仍旧拄着竹杖,挎着褡裢与锦袋,沿着山路缓步慢行,若是不看道人眼中的沧桑,脚步几乎和十九年前无异,身后跟着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已有半人多高,女童背上背着一个背裙,却是一名抓着鱼干的女婴。
前方有城,名为疏影,道人在此暂留,置办一些婴幼儿的衣裳与需要的用品,便继续上路。
三花娘娘修行有成,道行不浅,虽然人还不大,但一名婴儿的重量对她来说完全没有负担,只是女婴毕竟尚小,带上她比不带上她的时候要多了不少麻烦事情,一行人走得更慢了。
凡事有利有弊,带上这名女婴后,也为三花娘娘这一路增加了不少趣味。
不觉冬季已到末尾。
寒冷似乎早已到了尽头过了巅峰,便往下退去,几个晴天下来,这天地间倒是多了不少暖意。
山路之间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道是个清清细细的女声,吐字干净,语气严肃,另一道是个模糊不清的幼儿音,说得不清楚,却也学得努力。
“说三花娘娘!”
“山花娘娘~”
“说道士!”
“道四~”
“说燕子!”
“燕纸~”
“还会别的吗?”
“耗子~”
就最后一声说得最清楚。
女童身着三色衣裳,也拄着一根竹杖,扭头看着道人:“道士你看三花娘娘厉害吗?”
“厉害。”
道人语气简短极了。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停在林梢,低头看了看路上的几人。
“先生,前面就是扶光县了。其实现在找一处小山坡,就已经能看得见鼎山了。我们是先去扶光县,还是直去鼎山?”
“先去扶光找间客栈吧。”
“明白。”
“辛苦了。”
宋游继续往前走着。
自己虽在重整登天路的过程中留了一道后手,使得自己也能借由登天路登天而去,可毕竟是上天宫,不能带上三花娘娘。如今自己一行中又多了一个小家伙,外界严寒,自然不能让她像是以前一样,跟随三花娘娘与燕子在山下露天等待。
没有多久,一行便进了城。
扶光县本是一座小城,不过凭借着一座鼎山,城中倒也还算热闹,常有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来,在城中停留。加之这里本是关中平原与逸都的中间站点,来往客商也多,因此城中旅店是不缺的。
道人随便找了一家,要了一间房,上楼放下行囊。
三花娘娘也将女婴放在床上,任她在床上乱爬,先命令她不准随便下来,然后又在不听话的她要爬下床时将她重新抱回去。
捡到女婴许久,女婴还未学会走路,爬行的功夫倒是越发精湛。
“三花娘娘便在此等我吧,照顾好这小东西,不要养死了。”
“知道了!”女童点着头说,又看向他,“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用不了多久。”
“好的!”三花娘娘信誓旦旦,“等你回来的时候,小江寒就会说更多的话了!说不定也会走路了!”
“但愿如此。”
道人微微一笑,只拿了一根竹杖,出门而去。
上次到鼎山是驾鹤而来,虽然并不急,却也难免匆忙,并未到山下这座县城中来,如今正好穿城而过,本想看看城中景象,却听见城中仍然留着自己当时驾鹤而来的传说。
严格来说,是三花娘娘驾鹤而来。
这里地处昂州,大晏腹地,离长京八百里,倒是与陈将军祖籍所在的珠玉县有些相近。
大抵是出过太多官员,这边官仕氛围浓厚,人们喜好讨论天下大势,人间风雨,宋游一路走过,茶馆酒肆不少,每每听见感兴趣的话,若有若无的从某一处飘来,他都会停下来听几句。
偶尔听说北边的镇北军已在筹措军粮,似乎距离反叛也就一步之遥,而珠玉县的陈家人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听说何地妖魔作乱,被人斩了,哪里有位英雄,名叫什么什么,在当地与周边颇有声望。
细碎的言语勾勒出天下的风雨,乃是世道变化的一角。
第六百九十三章 在下来请天帝退位
中原少有高山大山,就算是平州的云顶仙山,其高度也比不上西部那些动辄积累千秋雪的雪山。鼎山算是相对较高的,如果不与宋游曾在西部登过的那些雪山比,也是一座难爬的大山了。
这里说的难爬,指的是身体较为虚弱的人爬上去会十分吃力,毕竟还是需要半天时间,若是身体好一些,便没多少挑战了。
不过可以雇佣苦力。
用不了多少钱,就能让两个善于吃苦的汉子将你抬上去。
因为是寒冬,山顶积雪,听说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十分寒冷,加之冰雪使得山路湿滑难走,阶梯更是变得危险,如今也不是什么拜山祭神的节庆日,上山的人倒是不多。
不知是山上有别的岔路还是很多上山人爬到一半都选择了放弃,越往上走,人还越少。
反倒是山顶有几个人。
是几个文人,穿得很厚,身体素质似乎不错,有人腰间挎着剑。
到山顶后,不敢在此过夜,只得绕着山顶走一圈,赏一赏银装素裹的风景,讲一讲之前神仙驾鹤来与雾锁山头的奇事,兴致来了对着辽阔风景吟念几句韵脚不正的诗,最后在山上捡几块小碎石头揣上,便下山而去了。
到下午时,山顶已经只剩宋游一人。
满地积雪,道人拄杖而行,一步一个脚印,吐气成白。
站到山的最高处,宋游停下脚步,左右环看一圈,闭眼细细感应,天地山水灵韵与冥冥中若有若无的登天路尽在身边。
此时还与上次不同——
上次来这里时,虽然对于登天路的原理与玄机已经很了解了,勉强也能算是熟悉,可毕竟它与自己无关。如今再来这里身边这条登天路已经是自己重新调整后了的,不仅有自己留下的后手,也处处都是自己的痕迹。
道人只是伸手一点。
“嗡~”
天地间一声玄妙嗡鸣。
冥冥中天地异动,大道响应,人间与天宫的连接被打开。
“轰……”
天宫中有一道光柱降下,像是太阳就在头顶,云层中唯独破了一个洞,漏下一束光来,打在山顶上。
天上隐隐现出宫殿楼阙。
场景与当初在尊者山看神仙上任登天基本一致,缺少的只是从天上飘来的缥缈仙乐、洒下的光尘与前来接引的神官仙鹤。
自然没有人来接宋游。
宋游也不需要人来接。
“……”
道人低头拍拍,清掉脚上积雪,抖落凡间尘埃,一步迈出,便已走到光柱中。
眼前的光一下亮得刺眼,连带着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模糊了,在这道刺眼的光芒中,道人的身影迅速上升,直至云端之上。
这里是云端,却又不是。
最大的区别是,这里的云真的凝结成了实体,是在地上远远仰头看去的模样,可离得近了也不散开成雾,变得缥缈虚幻,这里的云真当成了可以踩踏的一片柔软,脚感好似棉花,细看又在流动。
“妙不可言。”
道人不禁露出微笑。
最大的妙处,便是它成了凡间人仰头望去时想象的样子。
白云之中有一扇门。
一扇孤零零的门,仿佛世间最好的白玉雕成,古老气派,神光万丈。
门口又有两名天将把守。
“何人来此……”
两名天将看着宋游,眉头先是一挑,随即愣了一下,对视一眼,这才继续问道:“为何登天路尚未开启,尊驾也能登天?”
“见过二位门神。”宋游先是行礼,随即才答,“在下自有办法。”
“……”
“……”
两位天将再次互相对视。
“此乃天宫天门,已是天宫地界,向来只有神灵才能来此,不是凡人可以到的地方。”左边那名天将说,“尊驾能到此地,自然是有大本领大造化的,可是我等却不能轻易放尊驾进去,须得问清尊驾所来何事,进去禀报天帝才可。”
“天帝不德不仁,违逆天条,祸乱人间,在下来此,上顺天道,下应民心,正为了罢黜天帝。”
“……”
两名天将俱是一愣,随即再度对视。
心中的猜测算是得到了证实,可这仍与他们原先想的不一样——
两百多年前,天帝也曾换了一位,可那时却与这次完全不同,扶阳道人也未曾登上过天宫。
上次天宫变换伴随着人间王朝的更迭,天帝的变动也是从下而上的,从人间再到天宫。当人间没有了任何人供奉前任天帝,所有人都承认并信奉目前这位天帝时,上任天帝自然而然便消失了,如今这位天帝取而代之。因此这个过程也持续了不少年。
两位天将早有听说四方四圣战败、天帝惶恐、天宫可能要再度易主的消息,可他们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也该和上一次一样,却没想到这名道人竟以凡人之躯踏上了登天路,明明不是神躯,却来到了天宫。
只是这等级别的事情,距离他们两个小小门将,却都太遥远了。
“天帝失德许久,人间苦之久矣。”宋游行礼道,“请两位门神容我进去。”
“……”
哗啦一阵声响。
一名天将身上盔甲抖动,摩擦出声音,却是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天门。
另一名天将却满脸犹豫。
“本将上天为神八百年,五百年看守天门,尊驾虽占大义,看守天门却是本将职责所在……即使不尊天帝命令,不许妖魔鬼怪与修士地神进入天宫亦是规矩……”
“明白了。”
道人点点头,依旧恭敬。
随即一挥道袍,打出一道灵光。
灵光看似普通,却内有推山赶海之力,一点也不叫天将为难。
“轰!”
天将猝不及防又好像本身就没怎么打算防备,身影直接被打飞出去、打入了天门,瞬间消失不见。
另一名天将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道人与之行礼,道了一句多谢,便只身迈步,走入了天门中。
“……”
眼前光景瞬间变化。
天门之内是一片辽阔而震撼的仙境。白云铺满了脚下,直延伸到天边,白云整体平整,上边常有翻滚起伏,仿佛波浪,偶尔又能看见几个空洞或间隙,隐约可见下界山水,上空则是无数浮空岛屿,岛屿白云环绕,锁链相连,仙鹤在中间飞舞长鸣,上面建了许多精美古典的宫阙楼阁,隐隐能听见仙乐之声。
而更上方还有一层云。
天宫的云是分层的。
人间的云有时候也是一层一层的,穿过去后,能看见云层在天上铺展开,就像一层布,但远远不如天宫的云层数这么多。
天宫的云也分薄厚,就像此时头顶,这些宫阙楼阁与浮空仙岛的高度也不一致,高低错落,若是见到铺开的一层散乱的云,大抵便是过了一小层了,若是见到足以遮蔽视线的厚云,便是上了一大层了。
这样的云总有三十六层,也叫三十六重天。
三十六重天分为下九重、中九重和上九重。下九重居住的多是小神新神,方便与下界人间对接,地神奉旨上天也借居于此,中九重住的多是神官天将,负责统筹与管理的,一些闲职的古神、大神也住在这里,上九重则是天宫重神、决策层以及有大神通大法力的神仙居住清修的地方,一般神灵不可轻易进入。
每一层以薄云相隔,每九层以厚云相隔。
最高天名曰大罗天,天帝所在的凌云宝殿就在这里,而能在这里任职并住在这里的神仙,便叫大罗神仙,以示身份尊贵。
所以大罗神仙并非与道行法力有关,而是身份、官职与传承的一种说明。
宋游看见了刚才那名天将——
离天门很远的地方,一座仙岛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下是一片白云,可以承受神仙,这位天将就躺在白云之中。
“得罪……”
道人小声说了一句。
抬头看了看上方,林立的仙岛与高天之云,低下头环顾一圈,伸手指向旁边白云。
“……”
无声无息间,白云分出一团来,飘到道人的面前。
道人往前一步,踩上白云。
“倏……”
白云顿时动了起来,乘风而起,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带着道人从一座座仙岛、一间间宫阙中穿过,斜斜飞往更高天去。
下九重的神仙这才慢慢慌乱起来。
不知经过了多少宫阙,从云洞中间穿上去,很快飞过九重天,又从上方的厚云中穿过,像是挤进了一层棉花飞絮,甚至云层还随着道人的经过被撞开了一个空洞,激起一些云花,在空中消散。
道人觉得有趣,一路不停,却转头往身后看。
天上有风,吹动着云,将道人撞出来的云洞缓缓补平了。
这九重天住着不少神官天将与一些大神古神,看见道人直挺挺的往上飞去,不知是看出道人不是神仙而是凡人,还是这般飞行并不符合天宫神仙的规矩,都向他投来目光,有的还会前来阻拦询问。
只是一听道人姓宋名游,以及伏龙观三个字,要么连忙离去、避之不及,要么拱手行礼,与他指路。
又上九重天。
最后九重天便常常可以见到一些熟悉面孔了。
例如八部正神的主官就住在二十八重天,火阳真君与其弟子门徒住在三十四重天,三十二与三十五重天几乎已经空了,因为其一个是天钟古神的清修之地,一个是四方四圣的清修地,天钟古神还剩了一些门徒,三十五重天则什么也没剩下。
道人一路往上,直到大罗天上。
此时的天帝已经得到消息,在大罗天中召集了许多神官天将,也有不少天兵,个个手持神兵法器,意图阻拦道人。
道人驾云而来,刚一落地,这一小朵白云就已被风吹散。
随即看看这群神官天将。
看起来倒是神多势众然而细细一看,这些神灵却根本不成建制章法,怕是天帝从这里抽调一些、从那里请来几位,将自己还能调动的力量都调到了这里来了,本身就很杂乱,加上这些神官天将脸上或犹豫或警惕的神情,战力很值得怀疑。
“伏龙观当代为何来此?”
远方飘来声音,倒是仍旧威严镇定,在仙岛与宫阙楼阁中回荡。
随着声音,众多神官天将一阵紧张。
“在下来请天帝退位。”
道人并未拱手,如实说道。
第六百九十四章 你以后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竿一样高就好了
“大胆!”
威严沉着的声音从白云深处、不知哪片宫阙楼阁中传出。
“凡人之躯,逆上天宫,有悖天条,借说神灵德行有缺,重整登天路,却对天人通道暗动手脚,将其掌控,更是天理不容,罪不容诛!伏龙观当代竟是这么一个虚伪的人吗?”
“在下所行一切皆已告知天道,上得天道认可,下得民心相随,这才取胜。天上神灵但凡心有明镜者,对此都清楚,因此才不助你啊。”
简短一句话,使得那方宫阙沉默许久。
面前的神官天将们也一阵犹疑。
过了许久,那方才传出声音。
“大、大胆……”
是一道略有些年轻的声音。
道人无需抬眼去看,也能听出,大抵是天帝身边两位提笔官、拨帘官的其中一位。
这两人倒是忠心。
随即才传出天帝的声音:
“一派胡言!”
道人只是笑笑,并不与他争辩。
如今与他争执这些实是没有意义的,真正的争执早在四方四圣与两位佛陀战败身陨后便结束了。
“天帝功绩不足,德行不高,两百多年前就该身死魂灭了,如今捡了两百多年天宫之主来当,也该知足了。”宋游说道,“不说别的,就说最近一些天天帝上朝之时,凌云殿中神灵来得可够?又何必如此执着?”
“神官天将何在?”
白云宫阙中只是传出声音。
“哗啦……”
神官天将人头攒动,要么盔甲鲜明,要么神光耀眼,却是十分紧张。面前唯有一人,身着道袍,面对众神,反倒从容。
身后白云滚滚之中也有神灵陆续赶来,却只是躲在云后围观。
“天帝早已与天条神道背离,神灵之中但凡有德行者,都已做出正确的选择,诸位神官天将既然还愿意响应天帝号召,来此阻难在下,多半不是以德行成就神位的。”道人从容站在云端,丝毫不惧,反倒朗声说道,“不过在下也并非赶尽杀绝。”
此话一出,众多神官天将顿时一愣。
也有少许神官天将越显着急,甚至在暗中扇动,想要动手合围,又不敢率先出手。
“诸位虽然不以德行成就神位,可实非诸位之过。若是诸位成神之后对世间有所功绩,仍可继续为神,若是成神之后并未作乱人间,便看凡间百姓是否信奉诸位,让人间来决定诸位去留,若是曾经相助天帝,祸乱人间,自然应当责罚。”
宋游说着,神情一凝:“若有心虚者,请即动手,保证痛快,若觉得自己不愧于心,放下法器神兵离去即可。”
前方顿时一片哗然。
众多神官天将面面相觑。
“尔等休要听他胡言!”远方白云宫阙之上出现了天帝的身影,“速速动手,借大阵之力,将这妖道拿下,朕自有神权香火护持尔等!”
神官天将并不傻,天帝催得越急,反倒促使他们更快做下决定。
当即有人放下了神兵。
其中以天兵天将居多。
帝王弄权,操控人间,向来与他们这些兵将是没有多大干系的。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
“谁敢怯战!”
白云宫阙上的天帝慌了,拿出大印,运转神道香火,蓄积不知多少神力,朝着道人狠狠的拍来。
顿时神光耀眼,威势极盛。
众多神官天将还真被唬住了,放下神兵法器的动作也为之一顿,坐看战局的进展。
可惜天帝毕竟不是武将,也没修习争斗之法,这一大印看似神力深厚,其实外强中干,只是一位帝王最后不甘的反抗罢了。
“嘭!”
道人只是一抬手,空中自有大力,将这一方大印稳稳的接住。
“刷!”
大印来得多快,就回得多快。
众神一见,动作更快了。
随着放下神兵法器、驾云而去的人越来越多,剩余一些心虚的、于心有愧的也越发慌乱着急,直到意识到就算自己再拼命,就算有天帝的神权香火护持与护天大阵相助也难以扭转乾坤,神情犹疑之下,竟也放下神兵法器、离去了一部分。
面前的人一下少了大半。
剩余一些留在原地,虽然忠诚,却越发忐忑,不时转头看看身后的天帝虚影。
“抵抗者,魂飞魄散,离去者,还能下阴间为鬼。”道人仍旧平静道,“大势已去,天帝莫要无谓执着,请退位吧。”
“……”
白云宫阙上的虚影再度沉默。
片刻之后,虚影消失,那方传出天帝的声音:“若朕就此退位,朕的这些神官天将,亲信近臣,你又如何处置?”
“天帝误会了,在下既非篡权夺位者,也非喜好杀戮者,在下只是凡间一道人,自然没有将所有神灵赶尽杀绝的道理。”宋游回道,“便是请雷部众神逐一审理,依照天条,按律来断。有的可继续为神,有的须得降职,有的削除神籍,有的能下阴间,该上斩仙台的自然也上。”
“朕为君,他们为臣,若有过错,朕自该担任主责,若是朕降下大阵,交出印玺,君应对他们从轻处理才是。”
“可……”
道人稍作思索,回答着说。
“天宫事务繁杂,不可一日无主,朕退之后,天帝何人来当?”
“世间自会决定。”宋游淡淡说道,“若是神灵皆有德行,各司其职,不多插手凡间大势,天宫暂时无主也无大碍。”
“唉……”
轰隆一声,护天大阵缓缓降下。
白云之中开宫阙,万千神灵卸法兵。
一声悠长的叹息。
天帝从中走出,衣袍甩袖。
自打凡间大晏开朝之后,林天翁取代杨天翁,主宰天宫已二百多年,如今属于林天翁的时代也结束了。
几百年后,世间传扬的天帝不知又是哪位,不知又有多少年的高寿多少劫的修行。
道人跨步而入,走入至高天。
凌云宝殿就在眼前。
……
天帝退位,留给宋游的事却不少。
清点无德之神是其一,削减神灵神权、抑制神灵对凡间的操控是其二。前者简单,天宫自有机制与神灵,无需自己这名凡人来动手,后者却得修改天条与调整天宫架构才行,即使道人如今大势在身,神鬼皆畏,也得面临天宫的重重阻力,皆因有些神灵有德而迂腐,不惧死亡。
然而道人心意坚决,只需时间,不容商议。
……
昂州扶光县,缘来客栈。
不觉又是一年新春。
二楼窗户大开着,房间中散发着小孩特有的奶香味,还有木质房屋多年后自然散发出来的味道。
才刚入春不久,一只燕子竟然就已经飞回了这边,如今站在窗框之上,一下扭头看看房间中的景象,一下又扭头看看下方街道以及远方。
身后一名同样身着三色衣裳的女婴爬了过来,扶着墙站起来,高高伸出手,要来抓他。
“燕纸~”
女婴眼光闪闪,嘴中呢喃。
燕子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转头盯着她,看着她的手慢慢伸来,等到她马上就要抓到的时候,这才张开翅膀,脚朝旁边一蹬。
“扑扑扑……”
燕子果断的离开了这里。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开门声。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女童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
“三花娘娘狩猎回来了!”
女童声音清细,语气却很严肃。
看到女婴跑到了窗边去,她也不说她,只是关好门后,也走到窗边,提着她的后颈衣服就将她提了回来,拿出馒头递给她。
女婴伸手抓着,茫然看向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坐着与她对视。
“吃啊……”
三花娘娘不禁催促。
女婴仍然与她对视。
对视片刻,她才想起,可能是这只小人崽子太笨,不知道怎么吃,于是又接过馒头,将之撕成小丝,喂给女婴,馒头里面是猪肉馅,混杂着葱末被蒸成了带汤水的肉泥,她也用勺子舀出来,喂给女婴。
三花娘娘不是懒,也不是没有耐心,就是有时候想不到小人崽子这么笨,想不到还得这样。
好在还有一只燕子在旁边照看。
“三花娘娘……吃……”
“三花娘娘不吃这个,三花娘娘有别的好东西。”
“吃……”
“你吃!”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把她喂完,这才拍拍手,坐到桌前,从褡裢里一掏,掏出一只风干耗子,开始了自己的早饭。
女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三花娘娘一边吃一边随意的瞄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这只小人崽子好像长大了不少。
“……”
一定是看错了。
自己的本体从出了小庙以来,这么久了也没有变化,人形这么多年也才长高这么一点,区区一只小人,怎么会长得这么快。
三花娘娘摇着头,继续享用美食。
地上女婴看见她在吃东西,又朝着她爬过来,抬头好奇的看着她,随即竟然站起身来,高举起手来拿。
“唔!伱会站了!”
三花娘娘这才发现。
“啊~”
女婴高高伸出手。
对于分享耗子这件事,三花娘娘向来是毫不吝啬的,当即便从耗子上撕下一小条肉丝,喂到女婴嘴里。
“好吃吧?
“这是田耗子,可以吃的,外面的人也喜欢吃,好吃得很,只是道士过场多,一直不肯吃。
“你喜欢吃三花娘娘多给你吃点。
“三花娘娘不缺这个!
“要多吃肉!多吃肉才能长得快!以后长大了才能长到三花娘娘这么高!
“吃吧吃吧……”
三花娘娘一边看着她咀嚼肉丝,心里美到极点,一边对她絮絮叨叨。
“对了,你都可以站了,等下三花娘娘给你量一下你有多高,以前道士就是这么给我和燕子量身高的。用,用,哦对哦,可以用三花娘娘的小竹竿当你的标记,你以后也不用长多高,不用长到和外面的大人一样高,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竿一样高就好了。”
女婴吧唧吧唧,完全听不懂。
外面房檐之上,燕子低头梳理着羽毛,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的表情。
只是忽然一下,他似有所感,立马将头从翅膀下面拿了出来,低头看向下方街道。
正是清晨,城中热闹之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常有人聚在一起,商议前段时间人间骤变的风雨,也有喜好仙道的闲人坐在茶楼前,一边饮茶一边谈论着从各大宫观寺庙中听来的消息,在这人群之中,却有一名道人,拄着竹杖慢步走来。
燕子眼睛滴溜溜的,盯着他看。
随即收回目光,张开翅膀,一下从房檐上又飞回了窗户上,一声不吭,只盯着房中看。
三花娘娘也有察觉,扭头往外看来。
“可惜了……”
燕子心中暗道了一句。
片刻之后——
三花娘娘开门而去,跑得欢快,前去将道人接了回来。
燕子仍在窗户上站着不动。
先生没有听见她的猫言猫语,好在女婴年幼,嚼不动三花娘娘给的肉丝,如今嘴里仍在咀嚼着。
第六百九十五章 能寄梅花
“许久不见,三花娘娘与燕安可好?”道人一边拄杖走进房中一边随口问道。
“三花娘娘与燕子很好!”三花娘娘毫不犹豫的回答。
“一切都好。”燕子也答道。
“小江寒呢?”道人又问。
“小江寒也好!”三花娘娘说道,“三花娘娘每天都陪她玩,教她说话,每天都去城里驱邪降魔挣钱,挣到钱给她买肉馒头和稀饭吃!”
“辛苦三花娘娘了。”
“你走了好久!”
“比想象中略微久了一些。”
“你说用不了好久!”
“事实证明,在下确实不是天算祖师,没有他老人家的本领。”
“你又受伤了吗?”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
“吹灰之力!”
“就是很轻松。”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旁边同样身着三色衣裳、只是颜色略有些不同的女婴,看见她白嫩干净的脸和乌黑如夜的眼睛,不禁露出笑意:
“看来三花娘娘确实将小江寒照顾得很好,伏龙观若能就此顺利的传承下去,三花娘娘当是头功。”
“头功!”
三花娘娘习惯性重复,神情严肃,随即又一扭头,看向燕子,没有独自贪功:“燕子也有照顾小江寒,要不是他,小江寒肯定养死了。”
“……”
女童说得轻松,好似生死在猫儿这里只是很平常的事,但道人听了却是一噎,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后怕,该开心还是担忧。
虽说在这年头,哪怕皇帝家的子女想要顺利长大也不容易,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夭折是极度常见的事,孩子没有长大之前,谁也不敢确定自己家的香火是不是就此稳固,可动不动就是“养死”,也未免有些惊悚。
“若真是天定的伏龙观传人,必有天道的眷顾。”
宋游只好捏着小姑娘的脸蛋,微笑着说道,随即上下打量她一下:“小江寒好像长高了不少。”
小江寒只是睁着一双眼睛,与他对视,口中吧唧吧唧响,嘴唇被口水弄得湿湿润润的。
“真的不少?”三花娘娘疑惑道。
“确实长高了不少。”
“真的?”
“怎么了?”
“没怎么了,三花娘娘刚才也觉得她长高了,又觉得是三花娘娘看错了眼睛了。”
“三花娘娘一直和她相处,每天都照看着她,她的变化是日积月累的,分成了很多天,就变得难以察觉了。”宋游为她解释着道,“而我与她隔了这么久没有相见,如今乍一看,两相对比,几个月的变化成了一处,自然就变得明显了。”
“唔……”
三花娘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仍然不愿相信,又问一句:“真的不少?”
“真的不少。”
“……”
“人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这个年纪,会长得很快。”道人对她说道,“每隔几个月,一年半年,以前的衣服就穿不了了。”
“那不是要买很多衣服?”
“也可以买的时候买大一些。”宋游对她说,“若是家族大的,子女多的,一件衣服也可以拿给很多人穿。”
“可惜人不会变衣服。”
“自然是比不过三花娘娘的。”
道人微笑着说道,又看向小女娃,却是不禁疑惑:“她在吃什么?怎么吃了这么久东西还在嘴里?”
听见这句话,窗台上一直扭头梳理羽毛的燕子终于又将头伸了出来,并侧过头去,用一只乌溜溜的眼睛悄悄盯着屋中。
“肉!”
女童面无表情的与道人对视。
宋游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
女童则依旧没有表情,与他对视,丝毫不觉得不对,依旧坚持的认为,本身人就是要吃耗子的,耗子是个好东西,吃了才能长身体。
道士不吃,是道士不对。
不能拦着别人吃。
“……”
宋游沉默了下,也想了想,这才委婉劝道:“三花娘娘还是莫要给她吃这些为好。人与猫儿不同,人不如猫,猫儿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可以长出一对能够撕肉的小尖牙来,一年就能从小猫长成大猫,可人一年也还是个小孩子,刚学会说话走路不久,甚至可能都没学会,牙齿也完全没有生长发育到可以吃常见的肉的地步,更别说三花娘娘自制的肉干了。看吧,这么久了,她都还没有嚼烂。”
“唔……”
“三花娘娘还是给她吃肉馒头里的馅,或者瘦肉粥之类的吧。”
“……”
三花娘娘看看他,又看看小江寒,思考了下,觉得他说得是有道理的:“下次三花娘娘煮成粥、煮烂给她吃。”
“……”
“伱受伤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这样?”
“在下只是……只是有些累了。”宋游无奈说道,“才从天上下来,有些疲惫。”
“那你困一觉,困一觉就好了。”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看向了房间中的床。
十分普通的木架子床,上面铺着褥子,被子叠成一长条摆放在最里面,好似还保持着几个月前自己离去时的样子。
道人并不认为三花娘娘会叠被子。
低头往床旁边一看——
地上摆着毛毡,毛毡上面是个布毯,上面堆放着羊毛毯,看起来有些乱,但似乎很暖和的样子。
是了。
三花娘娘其实到如今为止也还是不太喜欢睡床,除了道人睡床,她可能会变成猫儿跑到枕头上或者床尾去睡,这也根据环境来定,一般来说环境令她感到舒心与安全她就可能会睡到床头,如果环境令她不太舒服,让她警惕,她就会睡到床尾,保持警惕,为道人站岗,此外其实她更喜欢睡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挨着马儿,比如道人脱下的衣裳里,比如褡裢里、行囊里,或是她自己的小布毯上。
“小江寒是挨着三花娘娘睡的吗?”
“对的!”
“在下便先睡一觉。”
“好的!”
道人走过去,爬上了床。
春日寒意已经消退了不少,被褥起初有些凉,盖上很快就暖和起来。
三花娘娘虽是叫他去睡,却很久没见他了,又忍不住变回猫儿,不再去管那个小人崽子,凑到道人床边,与他问东问西。
“天宫好玩吗?”
“挺好玩的。”
“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啊……让我想想……”
“想到了吗?”
“有棉花一样的云,踩上去软软的,可以从中捻下一朵来,若无神通,它就会慢慢消散,若有神通,则可以一直拿着玩,甚至可以从一大朵云中取出一小朵来,踩着它在天上飞……云里又有很多仙岛,每一座仙岛上面都修着有宫殿楼阁,上面住着神仙,有很多仙鹤在飞……”
道人的声音其实已经越来越小。
猫儿却听得十分专注。
甚至忍不住跟着道人的话语,想象到了那般的场景,道人声音越小,越让她沉浸其中。
云朵在猫儿的想象中就该是软软的,像是棉花一样的,可以站在上面的,如此想想,也许不该问燕子,也许不该那么早收服白鹤——自打问了燕子之后那样的云就没有了,自打自己第一次坐着白鹤飞上天,梦里出现的所有云都变成了不可以靠近的,靠近就变成了雾。
原来天宫真有这样的云。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当神仙,按照猫儿心里想的,就是可以去这样的地方玩耍,也愿意去当神仙。
最好云里有耗子……
在棉花云里捉耗子……
三花娘娘坐着不动,想着事情。
等她回过神来,再想问道人,道人却已经在旁边睡着了。
“?”
三花猫愣了下,随即起身迈步,走过去依然查探一下,确定道人还有呼吸,这才摇了摇头,走回屋中,将差点爬上窗的小江寒给拉下来。
……
好久没有在人间睡觉了。
天宫实在神奇——
天上的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他们偶尔休息,时间却都不定,道人身处天上,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此时是真的有些疲劳。
人间的觉也与天上不同。
人间有梦,天上没有。
也许天上本就是人间的梦。
道人回到人间,一觉睡去,倒是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沙漠的黄昏。
好像是自己与三花娘娘曾经走过的某片沙漠,但也无法确定,自己与三花娘娘实在走过了太多沙漠,沙漠又几乎都长得一样,实难分辨。
沙漠的黄昏是世间难以找寻的美景,天幕已然黑暗,显出不少星辰,天边绝美的渐变色,沙丘起伏成剪影,一名女子提着小巧的灯笼,灯笼中装着大地的一颗星辰,穿着一身白衣朝着道人走来。傍晚的风好大,吹得她衣袂飘动,头发也朝一个方向飘。
如此女子,实在不该存于凡尘的。
女子好似对他说话。
说与他相别许久,心中颇有些想念,见到美景,就像当年在长京见到蜡梅开,第一时间就想分享与他,可惜分别之后便隔了太远了。
沙漠夜晚风好大,声音也被吹得听不清楚。
女子身边还有一名侍女。
这名侍女却是格外的乖巧,跪坐在沙漠中,仰起头对他说,去年冬日分别之后,她们一直沿着他和三花娘娘曾经走过的路走,见到许多在越州时在以往的几百年中都不曾见到的美景,时常惊叹。
女子又与他说,西域沙漠外也有梅花盛开,只是不是蜡梅,而是白梅,人间好友有互相赠梅的雅事,因此也折了一枝。
道人睡醒之时,已从早晨到了下午。
梦中之事终究不属于人间,在记忆中迅速消散,只记得身着白衣的女子提着灯笼在沙漠中赤脚跑动,像是追逐着风和霞光,沙山很高,她一直跑到沙山顶上的边缘才停下来,回头看他,问他这是哪里。
道人哪里还记得住。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直起身来,客栈的窗仍旧开着,窗户朝西,正装着一轮金红夕阳。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地上光芒所照之处,一只猫儿和一名女童坐得端端正正,只给他留了两个背影,都盯着夕阳,晒着太阳,刨除掉人与猫儿的区别外,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
道人吸了吸鼻子,闻到一缕清香。
低头一看——
床边摆着一支白梅。
“……”
道人将之拿起,仔细查看。
有枝有花而无叶,花瓣雪白,细看略微透黄透绿,煞是可爱,中间花蕊则透出明显的黄与绿,十分精致,一朵一朵嵌满枝条。
香味则与蜡梅明显不同。
人间好友分别之后,有“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的词句,在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大妖面前,天涯之遥倒是也不算什么了。
“嘶嘶……”
前边传来吸气声。
三花猫转过头来,看向道人,刚想问他醒了,又看见了道人手中的梅花,继续吸了几口气,嗅着花香:“咦!你从哪里撇来的树子花?”
道人迟疑之间,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
第六百九十六章 江上一归人
“小江寒已经会站起来了,但是还是不会走路。”三花娘娘说道,不忘下定论,“笨人。”
“三花娘娘要变成人经常在她面前走动,她看见了,才能跟着学。若是三花娘娘经常变成猫儿在她面前爬来爬去,她自然就去学爬了。”
“那燕子经常在她面前飞,她会学会飞吗?”
“三花娘娘莫杠。”
“喵?什喵?”
“没有什么。”
“莫杠!”
“我的意思是说,小江寒又没有翅膀,怎么会学会飞呢?就算想学也没办法啊。”宋游面对着她清澈的眼神,重新获得了耐心,“可是她和三花娘娘都有手有脚,自然便会跟着三花娘娘学了。”
三花猫高高仰起头,与他对视:“可是三花娘娘也有变成人走来走去。”
“便是她学得还不够快了。”
“笨人!”
“三花娘娘不要这么说,小孩子需要多一点的鼓励。鼓励多些,小孩子的动力才会更强。”道人起床穿好鞋子,揉揉猫儿的脑袋说。
“?”
听见这句话,猫儿却是神情一凝。
本身就仰头严肃的看着他,一时之间眼神又变得更严肃了几分。
“当然了,在下仍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善此道。除非像是三花娘娘这样本身就十分聪明厉害的,才能如实夸耀,至于小江寒这样的,在下恐怕难以假装夸耀她,更难以像是对三花娘娘一样对她。”宋游诚恳说道,“如此一来,便只好交由三花娘娘代劳了。”
“……”
猫儿眼神这才逐渐恢复。
“此事十分重要,请三花娘娘莫要忘记了。”宋游对她说道。
“好的!”
“既然小江寒已经学会站了,不如我们便来量一量她的身高吧。”道人说道。
“!”
猫儿眼睛顿时一亮,来了精神,哪怕是一张猫脸上也显出开心,迈着小碎步绕着道人的脚跑,使人总担心会踩到她,而她欣喜的说:“你没回来的时候三花娘娘就想给她量一量有多高,刚想着,你就回来了!”
“是吗?”
“对的!”猫儿声音雀跃,“三花娘娘都想好了,用三花娘娘的小竹杖给她量,等她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杖一样高,就不用再长了!”
小孩子总会以“和自己认同的大人有同样的想法”而感到开心骄傲。
现在看来,三花娘娘也是如此。
“现在看来,三花娘娘竟然想到了我的前面。”道人微笑着说。
“也刚想!”
“那也是我的前面了。”
“!”
随即道人取来她的小竹杖。
这根竹杖细细一条,高还不足半人,当年的三花娘娘用着倒是合适,可在如今的她手上,已经不能当拄杖用了,只能当棍子和钓竿,拿在道人的手上更是一根小竹条似的,很是轻巧。
“……”
道人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将小江寒哄过来,让她贴着墙站着,三花娘娘变成人形把她扶着,让她尽量站得更直一些。
道人则将竹杖贴着墙壁,比划了下小江寒的头顶,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身板,将没站直的地方也大致算了进去,随即用指甲在竹杖上一划。
细细的小竹杖上顿时多了一道印记。
“没有这么高!”
三花娘娘严肃的说道。
“小江寒刚刚才学会站,还没有站直,过些天站直了,就有这么高了。”
“是哦……”
道人看着她的表情,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本身就长得快,小江寒跟在三花娘娘与自己身边,能沾灵气,身体健康,加上吃得也好,自然长得更快。
这根竹杖不知道能用多久。
“唉,不知不觉,已是大安十年初了啊。”道人感叹一句,刚刚睡醒,虽是下午,精神却很饱满,没有任何困意,“我们收拾收拾吧,今晚你们休息一觉,在下打坐即可,明天一早,我们就回逸州。”
“回逸州!”
“小江寒应当是去年春夏出生的,不过既然是大雪捡到的,便将大雪这一天算作她的生日吧。”
“好的!”
“……”
道人盘膝一坐,闭目皆是过往。
不知不觉,已快二十年了。
耳边响起猫儿磨爪子的声音,随即还有一道更轻更细的声音,似乎是小江寒在学着她磨爪子的动作,用手抓着木板玩。
徒弟自有徒弟福……
道人如是安慰着自己。
何况这名女婴尚且年幼,只看得出根骨资质,有一些本性却也是天生注定的,如今还看不出来,要等过几年,她长大一些,能看到老了,才能决定是否要收她为徒,由她来继承伏龙观的传承。
大抵来说是不会有差了。
……
扶光县外,玉曲河边。
道人站在岸边,询问船家:“若往下走可能通往隐江?”
“玉曲河正是流入隐江。”
“隐江似乎也能通往柳江?”
“隐江与柳江也有交汇之处,不过小人可就到不了了,最多能带先生进到隐江,先生这是想去哪里?”船家对他问道。
“想去逸州。”
“逸州?”船家皱了皱眉,似乎对此不甚了解,对他问道,“逸州可是与栩州交界?”
“正是。”
“那先生想走水路的话,便得从这里顺流而下,流入隐江,再走隐江到柳江,看柳江又怎么走到逸州去了。”船家看他是一名道人,身边还跟了一名小道童、带了一名女婴,语气也十分友善,“此去隐江顺流而下,若是客官要去,三人可同坐小人的乌篷船,这就出发,只是路上渡口若是有人招手拦船,须得再带上两位,一人本是三百钱,客官三人,就收五百钱就是。”
“……”
道人心中盘算了下。
柳江是不通逸州的,逸州盆地多山,道路难行,水路也不发达,要想从这里走水路去往逸州并不容易,只能走到栩州,再走陆路进逸州。
此前差不多就走过一次。
价钱倒是也公道。
如今世道越发混乱,生意难做,水路还常有风险,既然别人已经让了大利,宋游就不再讲价了。
“多谢船家。”
“先生莫要客气,上船小心。”
道人迈步上船,身后女童背着女婴,也一下从岸边跳上来,惊得船家一阵慌张,然而船头却一点没晃。
“当心。”
船家笑呵呵道了一声,随即站直身体,伸长脖子看了看,见渡口没有别人要走,后方路上也没有人来,便用船桨一撑岸,便沿江而去了。
“走咯~~”
一声悠长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船只也是如此,顺风又顺水,直往隐江而去。
此去有好几天的行程。
三花娘娘沿途垂钓,钓上鱼虾便熬煮成粥,当作船上所有人的饭食,小江寒除了第一天有些晕船,睡了一整天,之后便活蹦乱跳了,常常在船上爬来爬去,跑到船边找三花娘娘玩,口中咿咿呀呀,几度掉下船只,还没落水,又被三花娘娘抓住提起来。
船家才是要被吓死了。
两天晴朗,又有两天雨。
小雨只能沾湿船板,为木板增添几分湿意,将江面淋皱,大雨则能打着蓬船笃笃作响,声音沉闷,会有水渗进来,倒也有一番风味。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陆续有人上船来,大多只是走很短一截,不到一天就靠岸下了,大多都会因为宋游身着道袍,与他聊几句,问些神仙妖鬼占卜命数之事,算是这一路上经过道人的过客。
两天雨后,天又放晴。
“啊……”
道人不禁叹气,无事一身轻松。
二十年行走即将结束,心中只有一颗如箭一般的归心。
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
大约七天,才到隐江。
玉曲河与隐江交汇之处有一个较大的码头,因为许多船家只跑自己熟悉的水系,因此许多船只都在这里靠岸中转,颇为热闹。
道人换了一艘船,又往柳江而去。
这次仍是一艘蓬船,船上倒是有了两名固定的客人,宋游一行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船上了,这名船家更为贪心,宋游到了之后,竟还想在码头多等一位客人再走,被那两人催促着,不情愿的离了岸。
这两人乃是一名年轻书生,一名中年士人。
书生长得俊朗,颇为健谈,宋游到的时候就在船头与中年士人畅谈,宋游到后,更是眼睛一亮,报了名姓,邀请他与他们一同聊天,宋游只以自己带了一名女婴、须得照看为由,没有立马过去,只在船舱中听他们聊。
两人聊的正是世间妖鬼事。
“在下从阳州阳江过来,那边妖鬼要少一些,听说乃是有个斩妖奇侠,姓霍,颇有一身武艺,擅长降妖除魔,这才保得一方安宁。”那名年轻的书生与中年士人说道,眼睛都在发光,“要说这霍大侠斩妖除魔的本领来源,才是奇事妙事呢。”
“哦?如何个奇异法?”
中年士人也露出关切之色。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有个神仙行走阳州,途经阳都……”
年轻书生便将当时霍二牛如何胆大包天窃取神仙宝物、神仙如何考验于他、最后赠他宝物之事讲了一遍,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虽然角度不一样了,传闻久了也与真实有了出入,可在他口中听来,却似比真实的事还更精彩几分。
道人默默听着,满面微笑。
三花娘娘端坐船尾钓鱼,也回过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书生。
唯有小江寒在船舱中爬来爬去。
“那座大山本来无名,现在因为那霍大侠在那里捡到竹杖,也有了名字,名曰捡杖山。”年轻书生说道,“就因此事,这霍二牛啊,怕也是要将名字留到青史之中、几百年后了。”
“多少王宫贵族都做不到的事,竟然让他一个泼皮完成了。”
“这等神仙缘分,才是妙不可言。”
“谁说不是呢……”
“诶!凌公来自长京,长京为帝都,想来也有不少奇事吧?”
“凌某只是来自长京周边小县,离长京还有几百里,长京城中之事凌某也不是很清楚,就算听说过的,贤弟怕是也已经听说过了。”中年士人拍着膝盖与他说道,“要说的话,倒也有一件,传得颇广,也很有趣。”
“愿闻其详。”
年轻书生顿时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第六百九十七章 修行不是无来由的风
“长京之外有一座山,宽达几百里,名曰北钦山,凌某住在北钦山的另一头,自小便听说山中有位蛇仙,仁德而出名,护佑着山人,但是山中还有一位隐世神医,世人称他蔡神医,更是有名,贤弟可曾听说过?”
中年士人拿起腰间小葫芦,仰头饮着小酒。
江上只有淡淡清风,春日舒爽,加上小酒暖着身体,别提多惬意了。
“蔡神医怎会没有听说过?”年轻书生如数家珍,“蔡神医医术高明,曾行走禾州除妖疫,行走竞州治大瘟,四处行医,所著《蔡医经》更是一经国子监的推广便被天下医者奉为医学圣典,如今各地名医仍在辛苦参悟,受益不尽。前两年更是听说蔡神医功德盖世,身死之后,到了阴间地府也当了殿君,好比地下阴王,至高无上。”
“哈哈贤弟真不愧是喜好此道的人。”中年士人又问道,“那么贤弟对于北钦山的蛇仙可有听闻?”
“这位蛇仙倒是听得不多,不过在下倒是从别处听闻过,说是前朝末年,本朝初年,太祖开朝之时得了一位神仙相助,叫做扶阳道人,有人曾看见过神仙与大蛇并行。此事曾记载于安清傅公所著的杂书中。”年轻书生说道,“不过别处倒是没有关于此事的传闻。”
“这件事我们那边倒是有所传闻,不知这位安清傅公是不是从我们那边听来的。”
“这位蛇仙又如何呢?”年轻书生又问。
“贤弟可曾听说蛇仙与蔡神医乃是多年旧友?很有交情?”
“这倒没有听过。”
“传说蔡神医自从隐居北钦山后,便常常去山中采药,然而山中常有蛇虫虎豹、妖精鬼怪,蛇仙敬佩蔡神医的品德,于是常常暗中庇护。后来蔡神医著作《蔡医经》,因书上所记医术通神,得天所妒,总有波折,几十年也成书不了,最后是在蛇仙的庇佑下这才写完此书。”中年士人笑眯眯的说着,顿了一下,又伸手点着,对年轻书生说,“因此整部《蔡医经》中,没有任何一味药用到蛇胆,蔡神医还在书中说,蛇胆虽有药用但弊端太大,劝人莫用,以别的药材代替。”
“此事当真?”
“不信贤弟可去翻看《蔡医经》,一看便知真假了。”中年士人胸有成竹道。
“若有此事,便真是世间一桩美谈了,若能在世间传开,未尝不能传到千百年后去。”年轻书生眼睛亮晶晶的。
“……”
小江寒仍在船舱里爬来爬去。
道人盘膝坐着,微笑着听他们谈话,看着这名年轻书生的表情,那因世间玄妙有趣之事而闪亮的眼神,倒是想起了当年柳江的那位书生。
这名年轻书生与当年那名书生对于世间神鬼妖怪、奇异妙趣之事的热爱如出一辙。
原来当年那位书生也被人称作是傅公了啊。
恰巧这时,两人也聊到了这位傅公。
“贤弟也爱看傅公的书?”
“在下最是仰慕傅公。此时前去栩州,也正想去安清拜访一下傅公,听他说起当年遇见的神仙妖鬼事。想来一定有趣。”年轻书生答道,脸上有着掩藏不住的向往与崇敬,“傅公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妖鬼神仙奇事,要是换了常人,怕是全都遇害了。”
“谁说不是呢?如今世道乱,妖鬼多,要说前去见识,倒也不是不能见识到,可谁又有那个胆量呢?”
“是极了……”
“须得敬贤弟一杯。”
“凌公客气。”
“凌某家住北钦山外,也曾听过长京传来的许多故事,就是不知是真是假了,你我且共饮一杯,让我慢慢说给贤弟听。”中年士人笑着,忽然想起船舱中还有一位先生,便又转过头来,“诶!这位先生可饮酒?”
“在下不饮酒?”
“听了这么久,可有了谈兴?”
“……”
道人稍作思索,便将船舱上的小江寒抱了起来,坐到船头两人身边,再将小江寒放在腿上,与他们一一行礼。
“先生这个孩童倒是漂亮,莫非是先生在哪里新收的弟子?”
“还得考验一二再说。”
“男娃还是女娃?这小脸蛋白嫩嫩的,照看得可真好。”
“女娃。”
“是……”
“缘分所至,江上自来。”
“哦!”
两人神情一肃,都是油然起敬。
“两位请继续讲说吧。”道人说道,“在下对于二位所说之事,也很感兴趣呢。行走天下这么些年,我们也积了一些故事,不敢白听,也可选一些稀奇有趣的讲给二位听。”
“那便最好了……”
中年士人与年轻文人都大笑。
笑完之后,中年士人又灌一口酒,与他们讲起当年家住北钦山下、听说的除妖人的故事,书生听完则说阳州海外龙王之事,道人则与他们说起此前平州南边大山神光冲天、惊雷阵阵、巨人行于云中之事。
中年士人又说此前俞相死后驾鹤而去之事,书生则说起余州风狐之事,道人只好再说天柱山封山之事。
如此轮转,几乎不停。
互相都很尽兴。
就连本是逆行的轻舟,也似是因为心情畅快,竟也觉得轻快。
只是道人心中却很感慨。
说来说去,说去说来,原来十有八九,都是自己和三花娘娘留下的故事。
不知不觉,自己与三花娘娘原来已经成了江湖传闻,不仅在茶楼酒肆里,就是在这大江之上,万里清风之中,也有人在说着自己的过往。
随即又因书生说起了余州风狐之事,中年士人醉后说起了北边传来的一些传闻,他们又从神仙妖鬼、奇异志怪之事说起了人间大事,从上古时候聊到前朝末年的乱象,隐射今朝,又说到天子与国师,朝堂乱象。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又是好几日的行程。
蓬船在隐江柳江交汇之处停下,比预计的早到了一天。
本来因为没有再带上一两名客人而颇有些不愉快的船家,在收到众人的钱财后,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中年士人是孤身来这边赴任的,就此下船,走陆路去自己的上任之处了,道人则与年轻书生又找了一艘常在柳江上跑的蓬船,逆流往上。
逆流终不如顺流好走。
价钱也要略贵一些。
不过安清与凌波也几乎在栩州的边缘地带了,没有多久,年轻书生也到岸了。
“同船相渡,本是不浅的缘分,与先生又相谈畅快,先生所博见多闻,令在下敬佩不已,真是幸事一桩。”书生对他拱手道。
“与君相遇,亦是我们之幸。”
“诶!对了!”
书生本来已想下船,又看向道人,对他邀请道:“一路畅谈听闻下来,得知先生对安清傅公之事也颇为了解,想来也是对他有兴趣的,先生若无急事的话,何不与在下一同在此下船,共去拜访安清傅公?”
书生说着顿了顿,怕他不答应,又补充着道:
“安清的风景常记于诗词文章之中,极具盛名,听闻道长乃是行走天下,游历人间,拜访完傅公之后,还可与在下共赏一番安清风景。正好明年开春便是江湖五年一度的柳江大会,就在安清举办,是江湖上少有的盛况,如今天下乱,武人层出不穷,届时都将在安清一争高下,道长若是不急着走的话,还可以看了这场盛会再走。”
柳江大会啊……
道人倒是眯起了眼睛。
一下勾起了回忆。
却不是上次,而是二十年前,那场水墨一样的烟雨与无数开花的伞。
舒大侠身为惊雷剑派之主,江湖公认的惊雷剑圣,怕是大概率要来走一趟的,却不知另一位故人可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了,可还会来此地?
至于当年别的故人……
恐怕就连西山派当年的掌门,如今也极大可能作了土了。
月寒日暖煎人寿啊。
“……”
道人还是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在下行走天下,游历人间,也曾来过安清,这次该归家了,就不在此多留了,足下还是独自前去吧。”
“哦?”年轻书生顿时来了兴趣,“道长来过安清?”
“自然来过。”
“那道长可曾去拜访过傅公?”
“在下确与他有一面之缘。”
“哦?不知是何时?”
“足下若能见到安清傅公,问他便知道了。”宋游与他拱手,“愿足下一切顺利,若能见到傅公,请替在下问一声好。”
“唉……定然记住……”
年轻书生叹了口气,只好也与他拱手,独自下了船,踏上渡口。
船桨用力撑岸,船又回了江心。
船家看了看岸上的书生,又看了看船上的道人,对他说道:“先生到念平走水路是最正确的了,若走陆路,山高皇帝远,草盛贼人多,这条路上不知有多少匪徒,除了匪徒,还有妖魔鬼怪,难走得很呢。”
“匪徒还是那么多吗?”
“一点没少。”
“官兵也不管吗?”
“谁知道这边管官兵的将军叫什么来着,大家都说他拥兵自重,早就不听朝廷的了,许多匪徒都与他有关系。”
“这样啊……”
“如今乱世,日子越发难过了。”船家一边努力撑船,抵消水流,一边又问道,“先生不在观中修行,带着这么小两个女娃娃到处走,就算不怕遇到危险,也不怕累到两个女娃?”
“累是累了点……”
道人牵着小江寒的手,笑着与船家说,也低头看向小江寒。
“可修行哪能光在山中呢?”
须知这修行啊,不是无来由的风,恰恰相反,它是行走人间、阅遍世事结出的果,光是在山中,是很难结出修行之果的。
感谢“恋上好心情”大佬的盟主!
鞠躬露胸!
第六百九十八章 天下处处是故识
安清县外,傅家田庄。
一排竹舍紧靠农田,上推的窗,被木杆撑到了最大,春风春光都好进来。
窗外山头百座,重叠成影,窗内的傅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在这年纪头发就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世人有传说是他写了太多神仙妖鬼所致,又有传说是他年轻时曾与女鬼有一段情缘,被吸了阳气,众说纷纭,可傅公身体却很好,也浑然不觉有什么,正招待今日刚刚认识的客人。
客人是个年轻书生,一如他当年。
“哈哈哈哈……”
傅公坐在竹椅上,仰头大笑:“贤弟误会了。人生有限,傅某这一生就算再长,又怎能见到那么多神仙妖鬼,书中所记之事,十有八九也是傅某行走各地、于不同人口中听闻的啊。”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
“即使如此,傅公这一生也算精彩至极了,傅公所著之书,更是不知让多少人痴迷沉醉,能见傅公,实乃在下之幸。”年轻书生说着,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江上受了别人之托,于是又说:
“对了,在下走水路过来之时,路上遇见一名道人,只说姓宋,自称与傅公曾是旧识,托我向傅公带一声好。”
“旧识?何时的旧识?”
“在下问他,他也不答,只说在下来了这里,问及傅公,自然就知道了,颇为奇怪。”
“道人?姓宋?”傅公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长什么样?”
“模样……”
年轻书生不由皱起了眉,水上才刚分别几日,竟然就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得努力回想形容:“看着年纪不大,可神情却很沧桑,具体什么模样倒是记不得了,只记得颇有些不凡,怕也是有些道行修行的。”
“傅某认识的道人可不少。”傅公虽然如是说着,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那名道人可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花猫儿?”
“并没有。”
“难道孤身一人?”
“那倒没有。而是带了一名女童,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酷爱钓鱼,喜欢煮饭,还有一名刚会说话的女婴,船到半途才学会走路。”年轻书生说着又顿了一下,“对了,他自称是从逸州来游历天下的,如今要回去了。”
“……”
傅公顿时一惊,几乎坐直。
虽然书生口中神仙模样模糊,身边带的人也与他记忆中并不同,可一句“从逸州来,游历天下,如今要回去了”,还是让他瞬间明白了。
当年江上初见,如今已二十年。
自己当时还说,今后要去拜访来着。
既说要再去拜访那传说中的阴阳山伏龙观,也说要去拜访江上那名道人,如今看来,是时候了。
“傅公怎的这副表情?”
书生见状不由看着他,关切的道:“那人可是傅公的旧识?”
“是……旧识……是……”
傅公连连点头,这才放松下来,又看向年轻书生,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贤弟啊,你与我当年的经历,真是一模一样啊。”
……
念平渡口。
三花娘娘一手提着褡裢锦袋,一手夹着小江寒,像是带了一只小猫崽子一样,很轻松就下了船。
小江寒也真像是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老老实实,双手双脚自然下垂,连眼睛都不乱晃,直到三花娘娘将自己放在江滩上,又乖巧站着,望着三花娘娘回去拿别的行囊与交付船钱。
道人走在后面。
“先生当心一些,如今世道很乱,过了念平渡口,往逸州走,山路很多,小人常在江上跑,常听船上客人说,那边贼匪也是不少。”
“多谢船家。”
“客官慢走。”
船家从三花娘娘手中接过船钱。
道人也下了船。
念平渡口是一片浅滩,满地鹅卵石,空气中飘荡着纤夫的吆喝声,似乎比起当年更沉重了几分。
“呼……”
道人呼出一口气。
不知不觉,空气中已多了明显的暖意,四周山林中也是春意渐浓,就连脚下浅滩石子之中都有青草冒出头来。
水路固然比陆路来得舒服,是这年头长途旅行的最好交通方式,可逆水行舟也不见得比陆路走得快,三次中转下来,几千里的水路,除了第一次顺着玉曲河而下是顺水以外,都是逆流而上,加上中间找船等船的时间,算算竟也花了一个多月。
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道人回过头来,三花娘娘与小江寒站在岸边,小江寒努力站直,三花娘娘又拿起了小竹杖,贴在她背后,要看看她站直后有没有那么高。
燕子飞在旁边,悬停盯着看。
道人也走过去看。
不出意外,站直后的小江寒的身高不仅达到了小竹竿上道人划线的刻度,甚至因为这一个多月的良好伙食,还超出了一小截。
只超出了很小的一小截。
可千万别小看这一点。
三花娘娘第一次在长京小楼木墙上划下刻度,游历几年归来,第二次再划刻度,也就比这一小截多一点点罢了。
“……”
宋游明显看见三花娘娘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连忙低头仔细看,看小江寒有没有站在平地,自己的竹杖有没有拄在坑里,甚至检查了下小江寒有没有踮脚,如是重复量了好几次。
直到确认小江寒确实长了这么多。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
“轰!”
三花娘娘脑中一声闷响,愣在当场。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刚开始会长得很快,一段时间就一个样。”宋游终究是于心不忍,开口对她说,“等以后就会长得很慢了。”
“真的?”
“不敢欺瞒三花娘娘。”
“什么时候会长得很慢?”
“……”
“什么时候会长得很慢?”
“长得和大人差不多高的时候。”
“……”
三花娘娘愣愣盯着他。
“三花娘娘~”
这小东西还跑过来抱她。
大约几刻钟后。
三花娘娘面无表情的背着小江寒,拄着自己拄起来已经不太方便的小竹杖,跟随道人往山上走。
山间有一片空地,有几名商旅行人等在这里,身后的纤夫号子仍在空中隐隐飘来,这些商旅行人一见到他们,便全朝他们投来目光。
“先生,可要等一会儿,人多一些一起走?”
一名行人朝他问道。
“怎么了?”
“先生没听说吗?前方山路上有贼人,颇为凶悍,而且还有人曾在山中听到虎啸声,人少过去恐有危险,人多便保险一些。”
“原来如此。”
“先生可要等待?”那名行人问道,“如今这世道,山匪可是连道人僧侣也要害了。”
“那便等等吧。”
道人扭头一看,随便寻了一块石头,便坐下来与他们一同等待。
三花娘娘则依旧背着小江寒,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边,道人叫她坐她也不坐,脸上看不到一丁点表情,正处于怀疑猫生的过程当中。
先前说话那名行人来找道人:
“道长可会卜算?”
“在下不会。”
“那么可懂武艺?”
“在下不会。不过在下身边这名童儿却是颇有本事。”宋游正好趁着三花娘娘怀疑猫生之时,在外人面前吹捧她几句,“别看她小,却有着很了不得的本领,应能保证我们安全。”
“先生莫要哄我。”
“不敢不敢。”
行人仍是将信将疑,退了回去。
陆续又等了两名商人。
加起来差不多有七八个人了,其中有一名配了长剑的书生与一名拿了长刀的武人,应是觉得差不多了,心里有底了,众人这才出发。
道人揉揉女童的头,也起身跟上。
此去多是熟悉的道路。
翻过一山,又是一山。
宋游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身边人的紧张,并且随着经过荒山,越来越紧张,不时有人仰头往密林中看,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密林中的目光。
对于这些,身边的三花娘娘比他感受更为清晰,尤其是后者。
三花娘娘仍旧背着女童,面无表情,有时走在他前面,有时走在他后面,却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往密林某处看过去,目光久久不动,片刻后才将目光收回来,又扭头看向道人。
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
“就是这边了……”
“过了这里就好了……”
然而只听密林中一阵晃动,走在最前面的人被吓得大叫一声,最后面的人也大叫一声。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已经有十几名提刀拿枪的山匪贼人从他们前后冒了出来,堵住了山路。
“啊!!”
有妇人被吓得大叫。
就连那名佩剑的文人与提刀的江湖人也十分紧张。
山贼太多了。
“山贼爷爷莫要冲动,好说好说,你们求财,我们求个安全,我们都是长期从这里过的,愿意留个买路财,孝敬诸位。”
“王某乃是金刀门外门弟子,师承金刀门‘砍风刀’高化,师祖乃是金刀门的‘斩月刀’禹正青,明年开年就是柳江大会了,王某奉师门之命来与逸州的西山派送个信,都是混江湖的,望诸位好汉行个方便。”
“莫要杀我……”
山间一时有些杂乱。
唯有三花娘娘心情沉重,知晓遇到这些山贼,尤其是近几年来,哪怕是道人,不给钱也是难以过去的,可是给钱的话,哪怕只给一文钱,也是要了她三花娘娘的半条猫命,半身道行。
是绝不行的。
于是女童仍旧沉默着,只是解下腰间的束带,将身后背裙中的小江寒放下来。
“什么金刀门外门弟子?金刀门真要给西山派送信,商议柳江大会的事,会只派你一个外门弟子来?”
“莫不是编的名字?”
“拿出信物看看!”
“就算是真的,伱金刀门身在何地,能吓到我们栩州的好汉不成?”
“其余人莫要废话,拿出所有钱财,我们取走一半,老实一些,没有私藏,可以离去,女的留下。若有私藏,砍断手脚,喂山间猛虎。”
“……”
当即山中一片哭天喊地。
有求饶声,有讨价声。
“三花娘娘~~”
小江寒已经被放在了地上,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解的看向三花娘娘,张开手要抱。
三花娘娘则往前走去。
刚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下,扭头直直看向远处山间,眼神微凝。
“嗷~呜~~”
山间有悠长的虎啸声。
一时山间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全部愣在当场。
这一声虎啸,当真是响透山林,震慑人心,声音已止,余音却仍在山间回荡。
“老虎爷爷来了……”
山贼们顿时露出恐惧之色。
按理来说,这么多人,有拿着刀枪,面对寻常山虎,应该不怕才对。
“要不要走?”
“不能随便跑,我听人说,人跑的话,老虎一定会追,就是不知道这位山君爷爷怎么样。”
“且先看看它来不来……”
“听说这位山君爷爷是得了道的,能听得懂人言,要是真的来了,咱们就先给它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再走。”
众多商旅行人一动不敢动。
山贼们既想退去,又舍不得好不容易碰见的肥羊,心存侥幸,压低声音商议。
“嗷呜~~”
又是一声震天的虎啸。
这次离得更近了。
众人的心都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骤停了一瞬,喘不过气来。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得远方山间的树林草丛刷刷抖动,偶尔可在树林草丛的间隙间见到一点斑斓,可以藉此想象出猛虎体型的巨大。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双腿发软,都不敢动。
唯有三花娘娘盯着那个方向,目光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面无表情,不见慌乱,不见畏惧,只将手伸进褡裢,握住了小旗子的木杆。
“吼~”
刷的一下,猛虎从林中冲出,大如水牛,快如闪电,势如崩山。
却不是对着众多商旅行人,也不是对着道人,而是对着那些山匪贼人,一巴掌就能将一个拍下悬崖,一口就能咬掉半个人。
众多山匪贼人虽有兵刃在上,却不仅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反应的时间也很缺乏。
偶尔有人抬起兵刃,还没有砍出,只是与猛虎拍来的爪子碰撞,就已崩断了,或是反倒被巨力拍击之下嵌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瞬息之间,众人前面的贼人就没了。
后面的贼人见状,慌忙逃窜。
老虎却只是仰头一啸,声音一过,他们就被吓得怔在了原地,像是失了魂,又被老虎冲上去逐一拍死。
三花娘娘保持着站在原地、手伸进褡裢握住小旗子的姿势,却偏过了头,直直盯着这只猛虎,眼中闪过几分好奇。
仅仅片刻,山匪贼人就已全部死绝。
一行人中有被吓得面色惨白的,有看出几分不对的,也有跪下来磕头的。
直到这时,猛虎这才回过头来,看向众人中的道人与女童,眼光闪烁,竟是朝着他们低头颔首,像是致意,随即才迈着步子,走入山林。
“原来也是故识啊……”
道人看着它的身影,还从它的身上看出了几分香火气。
看来它也是走上了正道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三花娘娘的厉害之处
“这老虎成精了!”
“肯定是成精了!不然怎么能长到这么大?不然那么多拿着兵器的山贼,怎么被它三两下就弄死了个干净!”
“它不吃那些山贼!也放过了我们!”
“难道是这片山里的山神不成?”
“哎呀神仙显灵救人啊……”
众人惊魂未定,却也吵闹不已。
“先生!先生!”
有人逐渐反应过来,想起刚才之事,看向宋游一行:“敢问先生可是与那头……那位……”
“山君。”
宋游提点着道。
“哦对对对!山君!先生可是与那位山君相识?”有人问道。
“多年前有过相识。”
“难怪常常听说这条路上有人被山匪贼人所害,从未听说过这位山君出面来救,说来我等皆是受了先生的恩啊!”
这人说着,连忙施以大礼。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施礼。
“切莫如此。”宋游摇头道,“诸位该对那位山君施礼才对。”
“哦对对对……”
这人又转身对山君离去之处施礼。
其他人也都跟着转身。
“山匪贼人已除,此地不宜久留。”道人从刚才开始就将小江寒拉到了自己面前,一直捂着她的眼睛,此时转头看了看四下的血腥场景,要么是被拍得软烂的尸体、要么是被咬掉一半的躯干,妇女被吓得大哭,男子也掩面不敢看,于是说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
“是是是……”
“快走快走!”
“别在这里待了……”
众人连忙拿起行囊,快步离开。
离开之时,不忘回头看道人。
道人则是将小江寒抱起,依旧用一只手遮着她的眼睛,她则不断伸手,要将道人的手拉下来,和当年的三花娘娘像极了。
“看~”
嘴里还吐出模糊的字眼。
“乖啊,别看。”
道人温柔的对她说道。
“走吧。”
这句则是对三花娘娘说的。
一行这才继续启程。
只是众人一边走着,三花娘娘还会时不时的停下回头,往身后山林中看,道人也能感觉到身后山林中持续朝自己这方投过来的目光。
起初他只是以为这位山君心善,想一路跟随保护,不过看那山君时远时近,走得久了,他便停了下来。
众人见他一停,便也停下。
“先生,怎的了?”
“没什么事,只是这位山君一直跟随着我们,怕是还想与在下说几句话,诸位在旁,它不好过来。”道人对他们说道,“便请诸位先行,在下等一下再来追赶诸位。”
“这片山中贼匪可不止一家啊,离了先生,我们心中都惧怕。”
“是啊是啊……”
众人表情都很紧张,俨然也将道人当成了有道行的高人。
“诸位莫忧,在下很快就追上来。”道人对他们说道,又指着天上,“何况还有在下的探路官跟随保护你们,不必害怕。”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看去。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下来,落在头上林梢。
“可莫要小看他,这位乃是安清燕仙的后代,道行高强,神通广大,别说寻常山匪贼人,就是山中妖怪,小的神仙,怕也不如他。”
“安清燕仙的后代?”
众人显然都是听过安清燕仙的。
既在念平古渡汇集,又往逸州方向走,十有八九是从柳江下游来的,那方正是安清所在的方向。何况如今的安清燕仙早已家喻户晓,越是吃不起饭的人越记挂着他老人家的功德,早已是名声不亚于周雷公的神灵了。
片刻之后——
一行人在燕子的跟随下越走越远,道人与三花娘娘、小江寒则留了下来。
“刷……”
身后山林中陡然窜出一头大虎,因为体型太过巨大,挤开树林草丛时发出明显的声音。
道人站在路边看着它。
三花娘娘也严肃的盯着它。
猛虎慢吞吞走近,有如闲庭散步,仅是一头猛虎便占了半条官道,随即竟人立而起,对着道人行礼。
“尊驾,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山君道行精进许多啊。”道人也连忙抬手,与之回礼,“方才多谢山君了。”
三花娘娘依旧面无表情,也跟着抬手行礼。
“区区一群恶人,为难不了尊驾,我也只是为尊驾省点麻烦而已。”猛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竟是再度对他低头屈身,“今日巡山之时,能在山间看见尊驾的身影,真是意外之喜,此时特地来寻,只是想为当年之事亲口与尊驾道一声谢。
“一来谢过尊驾当年不斩之恩。
“二来谢过尊驾当年的劝诫,若非如此,我就算不在某个雷雨夜死在雷公手里,不在某天被官兵或除妖人所害,也决计没有今日。”
“山君此言差矣,当年山君下山,也只是吃了一只牲畜而已,当时山君腹中已然饥饿,却还能控制住自己不随便吃人,在下又怎能因此害了山君珍贵的道行与性命?”宋游说道,“至于当年劝诫,也不过三言两语,山君不必如此客气。”
“当年我还懵懂,灵智初启,不知道别的,却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尊驾耐心的几句劝诫对我帮助有多大。若无尊驾,我绝对没有今天。”
猛虎行完了礼,这才重新趴下来,又原地坐下,看看道人,又看看旁边女童女婴。
“若是山君非要谢的话,在下便厚颜承下了,今日山君的相助,便算一笔勾销。”
“多谢尊驾。”
猛虎言行举止颇为有礼。
宋游与它对视,也不禁诧异,这竟是二十年前那头猛虎。
稍稍顿了顿,他才又问道:“我观尊驾身上已有几分香火气,不知从何而来呢?”
猛虎一听,顿时坐正了。
眼中有警惕,也有不安。
如豆一般的眼中闪过几点光泽,犹豫三番,它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当年被先生指了道路之后,我便回山中清修,灵智慢慢开全了。最近一些年不知怎么回事,山中妖精鬼怪多了起来,我的道行也涨进很快,为了学习人言,更近一层,我曾偷偷去山下刘家村中,到人屋后趴伏,偷听村中百姓与富户讲话,时间久了,有时也会被人发现。
“后来村中后山闹了妖怪,村里又闹了僵尸,皆是我出面降伏,既算是还当年那头被我祸害的牲畜,也算是还他们教我说话的恩情。
“也不知他们是否知晓我便是二十年前那头下山的妖虎,只将我当做山君,或是山神的化身,竟供奉于我,向我祈求庇佑。
“再后来我偶尔在山中行走,捕猎修行,被人看见,加上刘家村的传说,也被人当做山君山神,一来二去,便多多少少沾了点香火气。”
猛虎声音有些忐忑。
当年的它只是本能的对道人感到警惕,懵懂间听懂了道人的话,觉得道人说得有道理,便回山中修行去了,却是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当年那位定然道行不浅且精通法术,若是他的脾气暴烈一点,自己恐怕当时就被诛灭了。
虽说如今世道大变,自己的修为增长很大,猛虎又天生强大善斗,它却还是不敢确定自己能否从这位手中逃脱。
“山君莫要紧张,在下虽是道人,却也不管这些,在下身边这位三花娘娘曾经也有一身香火气。何况山君做的乃是善事,若因行善而罚,在下未免也过于暴虐无情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摸了摸身边三花娘娘的脑袋,“在下只是好奇,山君既有如此本领,又有香火气,恰好这条路上常有山匪贼人害人,甚至有人遇害之后,还可能因此被人认为是山君所害,山君为何不动手清理一下,好牟取更多香火呢?”
“怎敢做此事?”
山君顿时更加警惕了,对他说道:“我曾听人说过,未经天宫允准或朝廷敕封,擅自为善,敛取香火,便是邪神与淫祠,要被剿灭的!我倒是愿意做这样的事,可如今这一身香火已让我十分担忧了,若是再将山匪贼人除掉,即使我趁夜去袭,不让任何人看见,山下也有许多人向我祷告祈求此事,他们知晓山中恶人死光了,也定会更加虔诚,届时一身浓重香火,岂不为我招来祸端?”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三花娘娘的回忆,一时她的眼中也开始闪烁起光泽来。
“哈哈哈,山君多虑了。”道人却是大笑着,同时揉着三花娘娘的头,对山君说道,“一来天宫的雷部已经换了主官,如今的雷部主官周雷公对妖怪与邪神更宽容,查得更细,绝不胡乱诛除,二来天宫已变了,在此之后,即使是未有敕封的当地神灵,只要不是作乱的,天宫也不会再派出神仙或知会官府铲除。”
“当真?”
“自不敢说谎。”
道人笑着对它说道:“山君既已有了香火气,便行善去吧,也许有朝一日,真能成就人间山神之位,便算修成正果了。”
猛虎多疑,眼光闪烁,却没有多久,便选择了相信于他。
只是它的神情却更纠结了,再度人立而起:“刚刚才向先生谢了二十年前劝诫之恩,如今又有指点,我又该如何是好?”
“在下是人,代表人道,山君若能听我建议,便是造福于人,又哪里谈得上恩谢呢?”
“这……”
猛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只是那句“代表人道”它就没有往心里去了,只觉得是寻常一句话。
又谈几句,猛虎行礼几度,这才转身钻回山林中,逐渐远去。
道人目送着它,收回目光,又看向三花娘娘,颇有些感慨:“不知不觉,三花娘娘面对这位山君,竟也一点不害怕了。”
“……”
女童也望着那方,眼光闪烁,收回目光与他对视,显然也对当年与这位山君初次见面的场景印象极深,许久才说:
“它都会说话了!”
“过去太久了,三花娘娘的变化不也极大吗?甚至比山君还更大许多。”
“可是它好像又长大了很多,三花娘娘却还是这么大点,变成人也没长高多少。”三花娘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
竟然还能扯回这里。
道人觉得有些棘手。
“本事又岂是身高与体大可以说明的?若是如此,在三花娘娘眼中,在下岂不是不如这位山君厉害,不如仙鹤厉害,更不如柳妖厉害、不如那海上的千年蛟龙厉害?”
“不是!”
这句回答倒是毫不犹豫。
“这不就是了吗?三花娘娘的厉害也与身高体型无关。”道人往前走着,边走边说,“哪怕三花娘娘的本体再娇小,化人之后再矮,也无法改变三花娘娘本事高强的事实,无法掩饰三花娘娘在修行和学习上的天赋,二十年前,山君强于三花娘娘,二十年后,已然易位了。”
“!对哦!”
“这便是三花娘娘的厉害之处了。”
“!!”
女童神情凝了又凝。
心中终于开始舒服了。
“我来背小江寒!”
“多谢三花娘娘。”
“咿!呗!三花娘娘好大!”
“那不是三花娘娘,是老虎。”
“老湖~”
“老虎。笨人。”
“笨~人~”
“老!虎!”
“老虎!”
道人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好像看见了当年的刘家村,村落和记忆中差别不大,因此又记起了当年那只胆小又勇敢、被山君的体型深深震撼到的猫儿,再想到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别的技能也越来越多的三花娘娘,真是忍不住有一种恍惚感。
感谢“欲揽星河于怀”大佬的盟主!
鞠躬露胸!
第七百章 又了一件旧事
“扑扑扑……”
道人带着女童沿着山间官道拄杖缓行,忽有一只燕子飞来,落在树梢上。
“先生,前面遇上一群官差官兵,好像与你有些关系。”
“哦?官差官兵?怎会和我有关系?”
“好像是护送什么东西的,还有官员陪同,他们停在路边休息,我们走过去后,那群百姓看见他们,就问官员是否可以与他们同行,那个官员好心允准了他们请求,然后我就听见那名官员问百姓们,是否知道灵泉县阴阳山。”
“这样啊……”
道人一边走一边思索。
官道盘绕山间,像是一条土蛇,偶尔露出石层,倒也算好走。
“扑扑扑……”
燕子瞄了眼背着小江寒当苦力的三花娘娘,觉得还是探路舒服,于是又飞了回去。
三花娘娘则一点不觉得累,反倒一边走一边与小江寒说话,教她一些猫言猫语,只是走着走着,她却不由闭上了嘴,伸长脖子看向前方。
不知何时路面上的土层泥层已经变得很薄,露出了下面的青石层,路旁的树也变得很茂盛了,遮住了晚春时节和煦的阳光,在地面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和斑驳,最惹她注意的,莫过于树下的石碑。
那是一块界碑。
三花娘娘看见这块界碑的第一眼,本是想如她认字之后看见的每一块界碑一样,跑上去查看字迹、又跑回来告知道士的,只是却忍住了。
眼中有光闪烁。
有些东西好像本身已经记不得了,如今却又莫名其妙的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使她感到陌生又熟悉,因此交织出奇妙的感觉。
三花娘娘扭头看向道士,又收回来,提着小竹杖却不拄,随着道人的脚步慢慢走过去。
石碑一面写着“逸州界”。
一面写着“栩州界”。
这是三花娘娘见过的第一面的州界碑,也是道人第一次教她认字的时候。
三花娘娘站在这里,凝视了它许久。
当时此处的场景好似潮水翻涌,跑到她的脑子里来,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就是前些天。
“那只蠢猫……”
三花娘娘不禁摇了摇头。
竟然不知道读书才能变强。
“小江寒莫要学她,等到回了道观,三花娘娘就亲自教你读书认字,要早些认字,才能变得像是三花娘娘……接近三花娘娘一样厉害。”
“三花娘娘~”
“笨……嗯你说得很标准,要是再多说点别的话就更好了。”
“耗子~”
三花娘娘无意识的挥舞着手中竹杖,迈步往前走去,虽然好几次回头看,终究还是慢慢走远了。
前方右侧有一片空地。
一大群人在这里歇息。
这群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占了大部分地盘,中间是几辆马车,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周围有十几名军人和更多的差役,还有一名身着官袍的人站在最前面,与另一部分人谈话;另一部分人便是宋游先前在念平古渡遇上结伴的那群商旅行人了。
看见宋游走来,这群商旅行人立马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就是这位先生,与前方路上的山君是旧识,这才保了我们一条生路!”
“岑公说的灵泉县阴阳山我们不知道,但这位乃是修道高人,不妨问问他试试看,说不准他会知道。”
“……”
姓岑的官员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山路上走来的道人。
听这群商旅行人说起他们方才的经历,若是在十几年前,怕是足以让他们惊得不敢相信的,可即使在妖精鬼怪频出的今天,这般经历也足以让任何人觉得神奇与幸运,可见他们的表情,却又不像说谎,官员难免便对他们口中这名修道高人兴趣浓厚。
等到道人走近,他便上前迎接,当先行礼问道:“在下岑星,字远广,见过先生了。”
“在下姓宋,逸州道人,有礼了。”
“方才听说先生与山间山君相识,又有安清燕仙的后代相随,定是有大神通大法力的高人,岑某向来仰慕这般高人。”官员颇有些年轻,也如大晏大多数官员士人一样,喜欢结交道人名僧,“却是不知先生在哪处仙山修行?”
“不是什么仙山,只是小山小门,小道观罢了。”
宋游仍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要去寻自家道观做什么,因此也没有立马说明,免得惹来纠缠麻烦。
随即继续问道:“却是不知足下又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我们从长京来,要往逸州拙郡去。”官员客客气气答道,“正好想请问先生,听说逸州拙郡有个灵泉县,灵泉县外有一座阴阳山,阴阳山上有一间道观,可我们在长京时就问了一些来自逸州的人,有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有人听说过这里,却没有听说过这山上有间道观,有人听说过这座山上有间道观,又听说很多人去找了,根本找不到……我等奉命前去此地,却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这间道观,到底有没有,我们若要去的话又要怎样才能找得到?”
官员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道人与道人身边的女童,以及女童背后的女婴,却只见女童仰头直直盯着他,女婴也嗦着手盯着他看。
那名道人则是问道:“足下去此地为何呢?”
“……”
官员一听便眼睛一亮,觉得他好像知道,却又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
最后也只是说道:“去送一样东西。”
却不料道人一听,便露出了微笑。
“原来是明德大典啊。”
“啊?”
官员顿时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道长如何知晓?果真是有大神通大法力、料事如神不成?”
周边其余人听了,也都惊讶。
“非也,只是在下姓宋名游,正好来自阴阳山伏龙观,多年前曾与崔公有一段缘分,知晓他在著作大典,会将之送来。”宋游说着,这才指着三花娘娘与他介绍,“这位是我家童儿,三花娘娘。”
“真……真是宋仙师?”
姓岑的年轻官员顿时愣住了。
“自然。”
“三花娘娘?”官员又指着旁边这名背着女婴的女童,颇有些不敢相信,“难道便是那位著作《天牝日记》的三花娘娘?”
“足下曾看过?”
“曾拜读过。”
所谓《天牝日记》,便是当年三花娘娘游历海外回来写的日记,投给阳州书铺后,书铺的人为它取了名字,叫天牝日记。
听说这部书在如今的大晏也慢慢开始流行起来,皆因在此之前,世间虽有志怪书,却很少有好的志怪书,更没有以亲身经历的角度、记载得如此详实的志怪书,而且在这部书中,海外奇异之事之景令人眼花缭乱,对于常人很少遇到、遇到也不敢看的海龙王,最近一些年海上与沿海之人才开始供奉的白犀神都有记叙,叙事角度也很奇异,又是以更为少见的日记行事,一时也让很多人为之喜欢。
在这部书中,无论是笔者自己的奇异角度,还是笔者眼中那名无所不能的无名道士,都能让不同人为之向往。
只是道人目前为止还没看过。
道人此时也只是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道:“崔公的明德大典已写完了吗?”
“多亏朝廷鼎力支持,众多学士与崔公辛苦之下,前两年就写完了,当日长京天地都起了异象。后来又抄录了一份,便是这一份,崔公特地叮嘱我们要在今年过后送到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去,否则若逢乱世,这部惊世大作恐怕很难保存下来。”
“原来如此。”道人说着,又问他道,“不知崔公如今可好?”
“崔公……”
年轻官员说到这里,不禁露出遗憾之色:“崔公在著书完成并且抄录结束后不久,就因在朝堂上指责国师专权,为此前俞相鸣不平,甚至写了诗和文章还骂国师,隐射陛下,被问罪了,没多久死在了狱中。”
“唉……”
道人听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将大典留在这里吧,在下自会将之带回观中,妥善保存,若后世有用,便留给后世,诸位离去即可。”
“……”
官员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去怀疑道人的身份真假,连忙转身,指挥着众人将一个个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来,放在原地。
光是从箱子的数量与重量便能看出,这部大典究竟有多庞大,又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
“在下要在此停留片刻了,请足下帮忙将这群百姓送出这片荒山吧,也没有多远了。”宋游对他们说道,“若是此后不再用马车了,可以不必原路返回而是借由金阳道去长京,要近很多。”
“岑某告辞。”
年轻官员恭敬行礼,带着一群面露狐疑之色的官兵官差与商旅行人离开此地。
走过一座山后,又过了一座山,早已经看不见身后之景了,忽然听见有风声鹤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仙鹤振翅而起,扶摇直上,眨眼之间就从山中飞出,到了云端,往逸都方向去了。
“好大的仙鹤……”
“看来那名道人是真的!”
“岑公如何确定那道人真是来自灵泉县阴阳山,不是假的呢?”
众人都看向年轻官员。
只见年轻官员摇了摇头,却是不答。
崔公领他共事几年,亦师亦友,那部《天牝日记》便是崔公与他一同看的,崔公将此事托付于他后,他也问过几次那名道观有何稀奇,虽然崔公从未细说过道观中那名道人,但偶尔从旁说起一点,也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今日见了这名道人,与之相谈,他便知晓,这位道人大抵就是崔公心中那位。
第七百零一章 心中旧事起,静候故人归
白鹤将大典送回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则在这片空地上休息了一夜,次日才继续出发。
此处已是逸州境内。
道人与三花娘娘一路往前,暮春时节已经十分暖和,哪怕是山中晚上,也并不寒冷,他们常常随便找个地方便露宿过夜。若是渴了,便寻山泉或路边人家讨一些水,若是粮食不够了,便在途径的城镇购买一些,或是向山中村民购买,也算方便,起码无需为此过多忧心。
逸州也变乱了。
道人一路往前,无论是受村民询问相请还是路上偶遇,除了不少作乱的妖魔。
当然,都是三花娘娘与燕子出力。
有时能得到一些银钱谢礼,有时能得到一顿好饭,有时能得到不少干粮水果,不管怎样,都算是收获。
因此也走得慢了许多。
尤其是有时山中妖魔邪鬼实在太多,宋游在一地停留吃喝、三花娘娘与燕子除妖,被村民热情款待,说什么也要停下来过夜吃顿酒席,最初还以为只是村民们淳朴的热情,可是一顿酒席吃饭,一夜睡醒,这才发现,隔壁村落的人昨晚就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来排队相请了。
热情自然是热情,淳朴也淳朴。
时间却也消磨了不少。
好在道人早已无事一身轻,距离夏末秋初也还有很久,一点不急,满心都是闲情逸致,乐得多赏赏山水,也乐得替沿途村民除一些妖魔。
乐得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阳光便越来越耀眼了,正午下午时打在身上也多了几分滚烫,山林间开始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蝉鸣声,吵闹之间富有生机。
三花娘娘时常走在路旁,往草丛里一伸手,便捉来一只指甲盖大小、青色的蝉,反手便拿给背后的小江寒玩,最初还会怂恿她吃,被宋游劝解几句之后她才改变了想法,变成晚上烧熟了再给小江寒吃。
林间每日都是斑驳,走在其中光影变换不停,有几分梦一般的感觉。
“已经夏天了啊……”
道人走在林间,不禁感慨一句。
“对的!虫子都变得越来越多了,叫鸡子,土狗子都出来了,晚上还有客妈,田里还有黄鳝,今晚上要是又在村子里面住,三花娘娘就带着小江寒和燕子去田里捉,捉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吃了。”
“……”
道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扑扑扑……”
头顶飞来一只燕子,落在树梢。
“先生,距离逸都只有三百里了,如果中间不耽搁的话,大后天晚上就可以走到,不过看最近的速度,可能还要七八天。”
“不急……”
道人叹息着摇头说道。
不知不觉,又要到逸都了。
就在这时,远方山间忽然传来犬吠。
“汪汪汪……”
犬吠声在山林间回荡,久久不停。
道人不由停下脚步,竹杖转身,透过路旁行道树的间隙,顺着声音眺望远方。
却只见到一片茂密山林,不见屋舍。
山中藏有房屋啊……
房屋被树林遮蔽得严实,倒也隐约可以辨别得出它在哪里——
山中多是杂树,却唯有一片茂密竹林。竹子生长向来迅速,很适合用来遮挡房屋,加上竹子用途也多,还颇有几分雅致,自古隐居者,哪怕不用它来遮屋挡风也会种上一些,怎么都不是坏事。
加上细看山间,其实有一条不易被发觉的小路,估摸着也少有人走,从山下通往那方。
这年头的隐居者倒是越来越少了。
隐居很多时候也等同于独居,避世自然要避人。可哪怕在太平年间,若要隐居,没个好去处,不说山间妖精鬼怪、山匪贼人,就是山下村落中一些泼皮无赖与浑人,有时喝醉了酒,也得够你喝一壶,若是家中有女眷,那就更危险了。至于彻底远离人烟村落,也不太容易。
因此有些以隐士出名的山,山上隐士其实都是扎堆的。
真正敢于独居的隐士,大多是清修的孤家寡人,或是有本事傍身的。
如今这年头便更加混乱了。
宋游倒是有几分好奇。
“汪汪汪……”
犬吠又响了几声,便停了下来。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只是走出没有多远,刚刚过了一个弯,便见两名农家青年沿着山路跑来,跑得汗流浃背,脸上既有慌忙也有惊恐。
这一路上遇见太多了。
道人一看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拄杖让到路边,看似为两名慌忙赶路的青年让开道路,可在两名青年因为他的一身道袍朝他投来目光时,他便开口问道:“两位为何如此匆忙的在山间奔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两名青年对视一眼,还真停下了。
“回、回先生,我们村里昨晚闹了妖怪,正奉村正之命,要趁那妖怪还没跑回山中,要去前方山里请高人来除妖呢!”
“先、先生可会除妖?”
两人都气喘吁吁,对他说道。
“在下精于除妖之道。”宋游谦虚的说道,“可去二位村中除妖。”
“那妖怪可凶得很,房子都被它一下子就撞倒了,先生可不敢说大话!”一名青年脸上仍有惧怕之色,“若是先生不能除它,把它惊醒重新跑回山林都还是小事,恐伤了先生性命!”
“是啊!不可大意啊!”
“二位如此着急,在下怎敢欺瞒?”道人如是说道,“若是二位不信我们的本领,也可继续去请二位口中的高人,便有两重保险。”
“……”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这倒正合他们的意。
村正也是这个意思,多请几位高人。
“我们愿请先生相助,若先生真有本领,真能除妖,必有谢礼!只是那妖怪凶悍狡猾,机会难得,请让我们请上前方那名高人一同去。”
“不是不信先生,实是那妖怪如今还在村外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醒来,若它遁回山中,再找它可就难了。村正叫我们去请那位高人,若是没有请来那位高人而误了事,村里人定会责怪我们。”
“应该的应该的。”
道人露出通情达理的笑容:“不知二位的村庄在哪个方向?”
“在前边,距离这里还有二十几里,山路不好找,请先生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既然如此,在下可否与二位同去呢?”
“山路可不好走。”
“无妨。”
两名青年并不多耽搁,方才是停下来和他说话,多找一位高人,也是停下来歇息喘气,也就歇息了一小会儿,便又慌忙的往前方跑去了。
一边跑一边往后看,总觉得奇异。
自己二人虽说不善奔跑,却年轻力壮,同时也已经奋力往前跑了,可身后的道人拄着竹杖,迈着不急不忙的步伐,却仍跟在自己身后。而他身边那名背着娃娃的女童看起来还没长大,竟也牢牢跟着他们,脸不红气不喘。
原来就在后方,山路边缘,连道人和三花娘娘也没有发现的位置,草林之下竟藏着一条小路,便是通往那山中隐舍的小路。
道人跟在后头,总觉得有些奇怪。
冥冥中仿佛有种感觉。
两名青年显然是知道路的,不过路也不算熟,小路又实在难以辨认,好几次都是走着走着路不见了才发现走错。
终于靠近那间隐舍。
隐舍也在竹林后显出了真容。
共有几间房子,都不算大,既有竹屋也有茅屋,建在一大片竹林中,屋前有鸡舍,也有一条守门黄狗。
“汪汪汪……”
黄狗一见他们就狂吠起来。
两名青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好像快要晕倒了一样,可走近一看,每间屋舍的门都是关着的,只有黄狗狂吠不已。两人顶着黄狗的威胁,在门口问了几句家中可有人,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道人则是左右查看。
屋舍之间建有鸡舍,竹林之中也散养着一大群鸡,多是肥硕的老母鸡,也有一只大红鸡公昂首挺胸、一身羽毛鲜艳多彩,站在鸡群中间。
竹林之间挡不住太阳的地方还有几块小土,种的是蔬菜,屋后有土,屋前有田,都种着有庄稼。
再旁边还有一个棚子,似是马厩。
高人显然不在家。
不过看来也不像是出远门。
两名青年不免慌乱。
等到宋游左右环看一圈时,却发现自家三花娘娘背着小江寒,已经走到了屋舍的门口,她无视了正在她身边狂吠的大狗,也无视了在她背上被大狗狂吠吓得惊慌失措的小江寒,只凑近屋门缝隙,弯下腰往里看。
一边看一边吸耸着鼻子。
好像在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汪汪汪……”
“我们没有恶意,请足下莫要慌张。”宋游先是对黄狗说道,又看向三花娘娘,“三花娘娘,这样不太礼貌。”
“唔……”
三花娘娘直起身来,回头看向他,却只是盯他几眼,连解释狡辩也没有,只吸耸了两下鼻子,便又弯下腰,继续往里看了。
黄狗则是果真安静下来,只盯着他们。
“这里味道怪怪的……”
三花娘娘弯腰朝屋门缝隙,传来声音。
“怎么怪了?”
“有点熟悉。”
“熟悉?”
“三花娘娘忘记了!”
“……”
道人稍作沉默,看向身边二人,开口问道:“不知这位高人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本领?”
“我们也只是上次村中闹鬼来请过她一次而已,只知道她是个女子,年纪不大不小,本领高强,善于使刀,妖鬼都无法挡住她的一刀。”
“啊……”
道人露出恍然之色。
难怪冥冥中有种感觉,让他莫名想来这里走一趟。
“先生……”
两人不知此处高人去了哪里,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只好看向宋游,起码这名山间偶遇的道人看起来是有道行懂法术的样子。
“两位不必着急,在下有一位探路的好帮手,也有除妖之法,世间妖魔大多难以挡住他的法剑。”道人指着天上燕子,对他们说,“便请二位此时回村中去即可,我家燕子自会跟随,替村民除妖。”
“这……”
“先生不去了吗?”
“二位放心,若是我家燕子除妖失败,在下也定为村中除了妖魔再走,不过大抵是不会失败的。”宋游说道,“至于在下,此地的高人大抵是在下多年前的好友,在下须得在这里等她回来。”
“……”
两人面面相觑,又仰头看向头顶。
竹梢上真的站了一只燕子,低头与他们对视。
“我乃安清燕仙后人,请二位带路,定竭力为二位降妖除魔。”
燕子少有的开口,吐出人言。
两人大惊,却也信了。
随即还没休息够,又往回跑去。
燕子扑扇翅膀,跟在后边。
道人目送他们远去,这才收回目光,再次打量着这片山村隐舍。
随即也迈开步子,走近了屋舍,学着三花娘娘的样子,凑近门缝,往里看去,还真看到了墙上熟悉的一柄短剑。
好在三花娘娘察觉到了他心中情绪的波动,并没有在此时反提醒他这不礼貌。
“……”
此时那条黄狗已经不再吠叫了,却也好像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而是跑到了竹林前,站到了那群正在竹林中啄虫刨食吃的土鸡前面,仰着头很警惕的把他们盯着,似在保护自家财产。
道人隐约记得,在很久前曾有一次与女侠吃肉饮酒,谈论将来。
这位女侠曾说,今后要找个不收税的地方,过清闲日子,农忙时节农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山里捉兔打鸟,也要过上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此处有田有土、有鸡有犬,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不短的距离。
远离城镇,远离江湖。
几间茅屋,干净整洁。
劈好的干柴与砍短的竹筒贴着墙壁整齐码放,怕是可以烧半年;马厩旁边也堆了不少半干草,绝大部分都是马儿爱吃的;田里地里长的庄稼蔬菜虽然有些潦草随意,可也完全够吃了,有的已到成熟时。
莫名有种简单又富足的安心感。
就是不知道交不交税。
大抵也是过上想过的生活了吧?
道人不由得露出微笑,随即就在屋前雨檐下盘坐下来,心中旧事起,静候故人归。
第七百零二章 故人具鸡黍
“扑扑扑……”
燕子飞了回来,短剑也随之飞了回来,而他一声不响,只站在竹梢上梳理自己的羽毛。
道人依旧坐在门口等。
夕阳西下,日暮生烟。
道人在门口坐了一夜,三花娘娘与小江寒也在门口坐了一夜,燕子在竹梢上站了一夜,那条黄狗也趴在前面盯了他们一夜,等鸡回笼,它就趴在鸡笼的门口,等鸡出来,它又守着他们,倒也颇为顾家。
直到次日上午,它忽一扭头,看向远方某处,随即不再理会道人,撒腿一跑,身影就消失在了竹林中。
宋游便知晓,它的主人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山间响起若有若无的叮当声音,应是骡马的铃铛,不知从哪里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倒是辨得清方向了,可山间隐舍被茂密竹林所挡,道人看去,也看不见什么。
然而竹屋前的道人、身边学着道人盘坐的女童、学着女童乱坐的小江寒,还有竹梢上的燕子,却都顺着声音看向那个方向。
燕子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叮叮叮……”
声音很快到了竹林面前,清脆悦耳,伴随着山间四面八方的蝉鸣,使得道人的心中也多了几分期待。
竹林中出现了马儿的身影。
仍旧是一匹黄鬃马,矮小腿短。
却只见马,而不见人。
一只黄狗咬着黄鬃马的缰绳,牵着它从竹林之中穿过,走向林间的屋舍。
“唔?”
三花娘娘愣了愣,又扭头看向一旁。
“刷!”
一道身影从屋舍右侧闪出,手持已经出鞘的长刀,刀身雪亮有寒光,刚好与她的目光撞上。
“!”
三花娘娘刷的一下蹦了起来,落地已然站着,手下意识的伸进褡裢中,看向那方。
吸了吸鼻子,看清之后,才愣在当场。
“?”
对面的人亦是愣在当场。
双方对视,目光停滞。
小江寒这才后知后觉的爬起来,疑惑的看看三花娘娘,又看看远方持刀的侠客,不明所以,却也学着三花娘娘,努力的原地蹦跶了一下。
蹦起一指多高,落地差点没站稳。
道人随手扶住了她,也带着微笑,转头看去,看向故人。
“女侠,好久不见。”
远处黄狗则是停下不动,盯着他们,眼光闪烁,努力观察与思索着形势。
“嗤!”
长刀回鞘,收起银光。
黄狗也顿时放松了。
此时道人面前是一身黑衣的女子,长得与男子一般高,戴着斗笠,以布蒙面,随手扯下面巾,脸有些圆,白嫩了不少,仍是熟悉的样貌。
“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皆是缘分。”
“……”
女子这才抱刀拱手,看看道人,又看看三花娘娘,与他们说道:“一别多年,可还安好?”
道人也站了起来,拱手回礼。
三花娘娘自是跟着学。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三花娘娘好像长高了一些了啊。”
“确实。”
“!确实!!”
“一别多年,女侠过得可好?”宋游也问了一句。
“过得挺好,比以前好多了,差不多是以前一直想过的生活了。”女子踏步走来,语气神态依旧,瞄了眼道人身边的女娃,“你生的?看起来长得怎么不像伱啊!”
“江上而来。”宋游说道,“也许会是我观的下一代传人。”
“我猜也是。”
女子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吧。”
道人没有出声,只是迈步进去。
屋里陈设简单,因此也不杂乱,收拾得干净,最中间便是一张木桌,几张高板凳。
吴女侠随手将手中长刀一扔,墙上有个钉子,刀上有根挂绳,长刀便刚好挂在了墙上,虽然晃荡,也不落下,而她则走进旁边屋里,拿来了几个碗舀了一瓢水,随意放在桌上。
“我这没有什么好喝的,前段时间倒是自己酿了一些酒,结果劲头有点大,喝了上吐下泻,就不拿出来招待你们了。山泉,清甜得很。”
“那应该不是劲头大的问题了。”
“谁知道呢!”
女侠端碗仰头,咕咚几下就是一碗。
道人则先喂了小江寒。
“前几年的时候,我们再次途径安清,故地重游,捡拾旧忆,听路过燕仙台的当地百姓说,除了舒大侠以外,又有一位宗师以武入道,原来他们口中的宗师便是吴女侠。”
吴女侠是圆脸,本身就显小显幼,年纪增长较同龄人不明显,如今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容貌却与多年前相差不大。
应是以武入道所致。
“当年离开长京,我便回了逸州,在安清玩了几个月,在逸都也耍了半年,也回西山派看了看,之后想到原先说的,我便挑了几个地方,最后阴差阳错选了这里,隐居下来。倒是远离了江湖,也远离了人心,不过山间妖精鬼怪越来越多,烦人得很,也算是托你的福,原先在长京和你驱邪降魔攒了不少和它们打交道的经验,我宰了不少,再到后来,也帮四周的百姓驱邪降魔。
“说来奇怪,明明隐居之后,我便很少再刻意练武,练武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加上年纪大了,自然也不如年轻时。
“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的,心中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挥刀的速度慢了,力量也小了,可这刀拿在手上,却越发清楚应当如何使用才是大道,与它联系越发紧密,感悟越发深刻,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斩妖除魔越多,越是如此。
“直至后来,一片清明。
“也算自然而然。
“上一次柳江大会我还去了,当时没报名姓,也没有露面,不过那个用剑的舒一凡有所感应,这才被大家知晓。
“……”
吴女侠很自然的说着话,像是离别的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存在一样,除了积攒下了许多可以说的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攒下来。
“看到外面那群鸡娃子没得?”
“看到了。”
“我喂的,每天蛋都不吃完。”吴女侠又问道,“看到那只大红鸡公没得?”
“看到了。”
“特地给你喂的,本来算着时间,今年秋天之前你就会回道观,到时候一定去拜访你,就提着它去,给你弄个开门的喜庆。结果没想到还有几个月你倒是先来找到了我。”
“说来也是奇妙,我们只是从山外路过,听见此处有犬吠声,但也没有过来打扰,后来路上又遇到有人村中闹了妖怪,过来请你帮忙,这才跟着他们一同过来拜访。”宋游说道,“却不料竟是你的住处。”
“那可真是巧!那妖怪呢?”
“昨日已被燕子除掉了。”
“咦!对了!你那匹马儿呢?”
“前几年有要事,不便带它,便请它先回伏龙观去了。”宋游说着,也不禁问到,“女侠刚才牵回来这匹马,还是原先的那匹吗?”
“当然是了,我的宝马神驹,我把它照顾得这么好,起码能活到三十岁,说不定可以活到三十五岁。”吴女侠说着,也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它的力气和腿脚都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已经老了,只能驮点东西,不能驮人了。”
“原来如此。”
宋游也不禁露出微笑。
真是一件好事啊。
“我还喂了一条狗儿。”吴女侠咧嘴一笑,瞄了眼三花娘娘,发现三花娘娘正严肃的盯着她,她又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是条好狗。”
“之前我还从东边一个村子里逮了一只猫儿来喂,是只麻猫,可惜养了两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猫儿性子野,很正常。”
“多半被山里的野兽吃了。”
“也不见得。”
“对哦,都快要中午了,我得先去给你们弄一顿饭。”
吴女侠放下碗,又站了起来,停在原地稍作思索,先走进厨房,出来时已拿了一把刀,再走到屋外竹林中,挑了一只最肥最大的老母鸡,只一个箭步迈步就已到了它的面前,一只手伸过去,手到擒来,面对这般足以斩杀妖怪的本领,老母鸡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反抗之力。
“咯咯咯……”
“别叫别叫,养鸡千日,用鸡一时,很快就舒坦了。”
女侠一边杀鸡,还一边安慰它。
道人站在后面的门口看着,看着她熟练的杀鸡放血,将血放进一个碗里,鸡也渐渐不再挣扎了,而她像是知道道人在她身后看着一样,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开口说着话:“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招待过别人吃饭,你是第一个……这手艺越来越好,但是总找不到好友来品尝一下也不是个事,我跟你讲,你算有福了。
“可惜你来得太突然了……
“这身后山里什么都有,我平常闲的时候,就带着我的狗儿去山中逛,经常打到野味,熊掌我都吃过,要早晓得你来,说什么也得去山里给你弄点平常外头吃不到的稀奇东西……”
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烧来热水,烫鸡拔毛,又用谷草点火堆,烧掉细毛,比当年是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