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庙会
房中油灯摇晃,灯芯焦红。
三花娘娘在木桌上踱步,也不知走个什么,忽的便在桌边端坐下来,一截尾巴很自然的环住了小脚,对宋游说:
“道士,你今天修炼的时候好冷。”
宋游也不惊奇,小猫总是想一出做一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小声回答道:“因为汲取的是冬藏灵韵,有静气。”
“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
“唔……”
三花猫低头舔一舔身子,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说道:“三花娘娘只需自行吐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你这个修得快吗?”
“有人快,有人慢,即使是我,也有时快有时慢。”宋游说道,“原先在道观,修行便中规中矩,下山之后,天地开阔,便一日千里。”
“为什么?”
“说来玄妙。不过三花娘娘是妖非人,无需学习这些,只需照常吐纳即可。”
“知道了。”
宋游露出微笑。
也许是两世为人,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越来越不喜欢复杂的东西,越来越喜欢简单的事物。虽然这福清宫中诸位道长都很友好,可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和三花娘娘说话更轻松有趣。哪怕说的话毫无营养。
“三花娘娘。”
“嗯?”
三花猫正舔毛呢,闻言顿时抬头。
“我们后天回去怎么样?”
“你决定就可以了。”
“你我既结伴而行,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和三花娘娘商量一下。”
“后天……”
“是。”
“唔……”
三花猫盯着宋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天天都有肉吃,你不喜欢这里。”
“只是觉得和他们玩耍没有和三花娘娘在一起有趣而已。”宋游摇了摇头,“况且也不能天天吃人家的肉。”
“是哦。”
“怎么样?”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三花猫立马出声,十分果决。
“那也不好。”
“为什么?”
“明天要去帮人家解答一下道法疑难,这是别人招待我们几天的回报。”
“是哦……”
三花猫若有所思。
“睡吧。”
宋游吹灭油灯,散落灯花如星。
次日清晨,出云与应风又来寻宋游,竭尽所能想好生招待于他,可终究没有几十年前的缘分,如此强行相处,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短时间难以结下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情谊。
宋游只为道长们解了疑难,晚上便向光华子表明了明日就将回程的想法。
任众人挽留,他也毫不动摇。
倒是出云与应风对他仰慕不已,大抵已在心中将他奉为人间仙了,想追随他而去,随他云游天下,但他也只说他们无缘。
又过一日,宋游清早摸黑下山。
明月清照我,只与猫同行。
从凌晨走到黄昏,夕阳西下时已离逸都不远,宋游想了想,此时已然入冬,夜里借宿寒冷,不如趁月光再走一程,于是一口气走回逸都。巧之又巧,刚好赶在晚间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一回院中,小曲声起,心中便是一片安然。
……
逸都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宋游每日也很清闲,除了常去瓦子听书,多数时候便在家中烤火、修行,与猫闲谈,过着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生活。
偶尔会有人慕名前来求一纸符箓,或是开光的护身符什么的。开光的物件宋游是没有的,可符箓也就是画一笔的事,他是有求必应,多多少少也能换些钱财来给三花娘娘买肉吃。
有时也出去走走,看冬季的逸都城,看人们冒寒寻着生机,穿着单衣行色匆匆,见天气一寒盛世面纱就掉了个干净,倒是也有不少收获。
院中黄梅渐渐冒出了花苞。
宋游常在树下看它,不知它几时才开,但凑近轻嗅已能闻见幽香了。
“笃笃笃……”
院中又有敲门声响。
宋游开门一看,外头是罗捕头。
寒冬腊月,罗捕头还是穿着一身皂衣皂靴,只是里头加厚了些,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用过江藤串着腮:
“见过先生。”
“班头不冷吗?”
“习武之人,又走动不停,不冷。”
“快快请进。”
罗捕头跟随宋游走进院子,还反手关了门,已然很熟稔了,边走边说:“我家妻弟游手好闲,最近又迷上了钓鱼,今日去钓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冷得直打摆子,却只钓了这么条小鱼,还没有二指宽,竟敢说拿回来我们煮汤喝,哈哈,我干脆拿来献给三花娘娘。”
“你有心了。”
“三花娘娘……”
罗捕头说着取下过江藤,并未将小鱼扔在地上,而是放在了干净的石桌上。
原本他来小院拜访先生是不会给三花娘娘带礼物的,只给先生带些东西,只是偶然有一天,他来找先生求问魇鬼之事,忽然见到先生院中多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可他此前从未在先生这里见过女童。之后陆续又来几次,有时能见到猫,有时能见女童,见猫就不见女童,见女童时便如何也见不到三花娘娘,日子一长,再联想起三花娘娘平日里的神韵举动,他便也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了。
在逸都当了多年捕头,没少遇见关于妖啊鬼啊的东西,也处理过动物成精的案子。说实话没那么玄,这些畜生成精也只是多了智慧,能口吐人言已经算是很骇人的了,没有故事里化成人形的本事,在武人手下,一刀照样砍死,最多只是它会在被砍的时候以各种方式求饶罢了。
会化形的妖他却是第一次见。
罗捕头一时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惊讶的是自家对门居然就有一只化形的妖,自己还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转念一想,她出现在先生这等高人身边,又似乎很寻常了。
哪个故事里的高人身边没有个不是凡人的童子童女,成了精的坐骑?
先生自然也该有一個。
从那以后,他每次前来便都会给三花娘娘带些礼物,三花娘娘则保他家中无鼠,粮米无灾。
眼见得三花猫已经吃了起来,罗捕头又看了会儿,这才转头与宋游说:“先生,过几日就是岳王庙的庙会了。”
“过几日?”
“过三日,初三。”
“啊……”
宋游这才恍然,已经是腊月了啊。
“现在岳王庙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到了,不过还是要初三过后才最热闹。”罗捕头说道,“先生可有什么想买的?这庙市鱼龙混杂,可需要在下为先生当个向导?在下手下还有一群人,可给先生做个苦力。”
“到时看看再说。”
“先生若有需要,来敲门就是。”
“那便先行谢过班头。”
“先生客气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将罗捕头送走。
宋游脸上已带了笑容。
庙会又叫庙市,起因是宗教聚集人群,尤其在各大节日或宗教特殊节日,会有大量信徒聚集于此,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在这交通闭塞购物不便的年代人们又有着采购的需求,于是便有人开始在庙会摆摊促销。聚集的商人越来越多,来的顾客也越来越多,形成良性循环,后来庙会便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香客了,而成了一个大型购物节,成了一年中最热闹的盛典之一。
庙会其实也有大有小。
小的庙会也就附近村庄或是一个同县的人会来,大的庙会可就了不得了,最夸张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好几个州。后世人是很难想象的,有人用半个月的时间跨千里而来,就为了上一炷香,在庙会逛几天热闹,然后又用半个月回去。
在这期间,有人能增长见闻,有人能赚个盆满钵满,有人能结识一生好友,有人能邂逅佳人或郎君,也有人独身来独身走,还被偷了钱。
岳王庙的庙会就是逸州影响力最大的庙会,虽不能辐射几州,但州中偏远之地也会有人来,有些州外的把戏人、客商也会赶到。
而之所以定在腊月初三这一天,是因为腊月初三是传闻中岳王神君的诞辰。这种规模的庙会已经不再局限于岳王庙了,只是挑着这个时间开始而已,通常会延后几天结束,好完成这一盛典。
宋游期待这场庙会已经很久了。
出去走了一圈看看,果然如罗捕头所说,今天已经有很多客商、把戏人到了逸都,就聚集在岳王庙附近的街巷里,乱腾腾的,好不热闹。
三花娘娘自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兴奋,可她对此却是有些不解的:
“道士,庙会很好玩吗?”
“不知道。”
宋游如是回答,又补充了句:
“希望有趣。”
“你好像很喜欢庙会。”
“很热闹呢。”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见过热闹的场景吗?”
“这城里就很热闹。”
“不……”
宋游摇了摇头,大晏人口再多,逸都城再繁荣,可受限于这个时代,也许城内住民还没有后世跨年时聚集在省会地标建筑下的人多,也许还比不上黄金周热门旅游景点一天的接客量,只有这庙会,才是真正的热闹。
那是这个时代最盛大的人间烟火。
也是可以比拟后世的热闹。
宋游眼光闪烁着,却不给三花娘娘解释,只是说道:“庙会上有很多平常见不到的东西,像是会把戏的奇人,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我们不仅可以去看几天的热闹,还可以买到很多好吃的,嗯,再买匹马骡。”
“买马?”
“是啊。”
“我们?买一匹马?”
“怎么了?”
“我们要买马?”
“买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匹骡子。”宋游对她说道,“以后才好游历天下。”
“好!!”
三花娘娘眼睛亮晶晶。
宋游盯着她看了又看,有些疑惑。
这猫好像格外兴奋。
第32章 江湖把戏人
腊月初三。
三花猫很早就站到了宋游的床头,先是蹲着不动,对着他那一张脸看了很久,见他没有要醒的样子,想叫他又怕吵着他,不叫他也不行,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开始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士道士的喊。又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突出一个纠结。
没有办法,今天要去庙会上买马诶。
而且道士说的不是“我”,是“我们”。
谁能想到,一只丁点大的猫儿,竟然有能买一匹大马的一天?
“道士道士道士……”
宋游终于是被她叫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那猫头快钻到自己眼睛里来了。
“三花娘娘你干嘛?”
“唔!”
三花猫顿时缩了回去,一时并不回答,直到眼睛闪了几下,才说道:
“看你怎么样了。”
“我只是睡着了。”
“快起来,去逛庙会了。”
“不急不急。”
“早点去,不然马都被人买完了。”
“那就算了。”
“!!”
三花猫扭头直盯着他,表情严肃,过了几秒才又出口,连声催促:“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说完咬着被角往旁边拖。
“……”
宋游只好起床。
穿衣洗漱,才花了一刻钟的样子,那只三花猫就一直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目不转睛的看着,像是监督,又像是催促。
“三花娘娘是变成猫的样子出去,还是变成人的样子出去?”
“你说呢?”
“庙市人多,猫太小了,恐怕会容易踩到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一下,“三花娘娘若化成人形,便可与我同行。若用猫的样子出去,便只好由我抱着三花娘娘去逛了。”
“化成人形。”
“请去你屋。”
“好!”
三花猫一溜烟就跑回了屋。
“道士!”
“……”
宋游无奈,怕是又把衣服忘哪了。
“给我找找衣服!”
真是一点也没猜错。
折腾一番,终于出门。
岳王庙在东城,要走一段,正好走远一点,找家没吃过的店吃个早饭,接着在三花娘娘的紧盯式催促下,往东城走去。
宋游揣了半吊钱,两块官银,一路怀里都是沉甸甸胀鼓鼓的。
越往岳王庙走,人气就越重。
身边行人多数都顺路。
在这年头,祭祀是天大的事,少有事能比祭祀更重要了,碰上当地广泛信仰的岳王神君的诞辰,又碰上这盛大的庙会,无论封疆大吏、贩夫走卒还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这时都出门了,往岳王庙赶去。
更是不知有多少走江湖的远道而来。
宋游便偶然遇上了来赶庙会的俞知州,只是他没有上前招呼,而是如其他民众一样停下脚步,看着俞知州和他的从人们远去。
隐隐听见身边人在讨论:
“那是知州大人?”
“还能有谁?”
“知州大人的仪仗就这么点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去年可都牵了半里地那么长!”
“谁知道呢。”
宋游听着,只露出微笑。
让过知州仪仗,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岳王庙了。
只见岳王庙外人挤着人,满是攒动的人头,庙顶青烟如云,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也由那个方向飘来。街道一下变得十分拥挤。而以岳王庙为中心的每条巷子都满是商贩,摆摊设点,不然就是耍把戏的,人潮汹涌,几乎挤得走不动路。
人还没到,已先听见了吆喝声。
“走江湖闯江湖,卖钱不卖钱,摊子先扯圆,大家走过赏个脸,光是看不收钱。
“途径宝地,怀里无钱,肚皮乱叫,先来卖点草草药。
“草草药,长得高,十個人去采,九儿把命消……”
宋游跟其他百姓一样,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听着那顺口溜一般诙谐幽默的吆喝声,嘴边露出笑意。
就是要有这些,才热闹嘛。
“三花娘娘跟紧我。”
“在哪里买马?”
“不知道,先找找。”
“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
有耍杂技的。
抛碟丢碗,立杆上爬,走钢索,钻火圈,铁枪插喉,铁索勒颈,多是苦练的本事。
有耍猴的。
耍猴人与猴儿配合默契,一个教猴做事,一个装笨搞笑,耍猴人用刀威胁,猴子立马认怂,等耍猴人一不留神,又夺刀反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早就编排好的戏,可演得自然,也能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有玩神仙索的。
一根绳子丢上天,立马便有烟云遮挡,绳子也变得笔直,而人竟能顺着这根绳子往上爬。等人渐渐看不见了,爬到了云雾当中去,那绳子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来,烟云散去,头顶哪还有人,只留下一片惊惧呼声。
有喷火的。
起初喝油喷火,只让大家觉得热闹,给庙会的热闹又添了一分热闹,可很快围观者便发现不止如此——那人嘴中的油早就喷干净了,但只消他凑在火把前大喷一口气,便又是火焰如龙。
到后来干脆不用火把,空口吐火。
众人这才明白,那是真本事。
于是满地铜子儿叮当。
有变戏法的。
一个空盆,转眼就能变出鸟儿鱼蛇来,再一挥手,又能令其无端消失。与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这位变戏法的师傅也得要一块布来遮挡,不是取巧的障眼手段就是精妙的迅捷手法。
宋游每到一处都会驻足片刻。
而三花娘娘起初还心心念念着买马,渐渐也被这些戏法吸引,只乖巧跟在宋游身边,睁大了她的眼睛,盯着这些热闹看。
每当有人托盘来求赏钱,宋游也都从不回避,多少也给几个铜子儿。
一般江湖人才这么大方。
倒不是江湖人有钱,是江湖人知道走江湖的难,又讲究这些,所以要么不看,要是看了,当下再窘迫也要给个一子半子的。
只是看完刚准备走,宋游忽觉异样,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半吊子钱还在,可两块官银竟是不翼而飞。
“……”
这倒有趣。
宋游又转回来,看向那仍在变戏法、表演搬运之术的中年人。
再看周边,喝彩连连。
即使旁边客栈上也有人往下丢钱。
他没说什么,只在此稍事等候。
逛了这么久,早已过了中午,这些耍把戏的、变戏法的江湖人一个接一个的停下,说要准备吃食,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宋游这才走向那名江湖艺人。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时和几个手下人一起,端着碗大口干饭。
吃得还挺好,有大块的煮的肉。
“足下餐食丰盛。”
宋游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说。
江湖艺人顺着影子抬头一看,见是个领着女童的年轻人,不由愣了一下,一脸憨傻的问:“看官找咱何事?咱们要吃完饭才会开场了。”
“不是大事。”宋游客气说道,声音不高,“就是方才在此处看足下戏法时,身上掉了些银子,不知足下看见了没有。”
“嗯?”
江湖艺人摸不着头脑:“看官掉了银子,该去报官才是。这庙会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贼人混迹其中……看官不会见咱会使些戏法,便真以为咱能将东西凭空变无不成?莫不是要诬陷咱们?”
说到后边,他已有些怒了。
本来体格就壮,面色也浑,一旦挑眉瞪眼,便连半分憨傻也无了,只剩下吓人的凶厉。
宋游却依旧温和从容:
“在下只是见足下一手招来挥去之法虽不算出神入化,却也是登峰造极了,比在下造诣高深许多,所以前来请问一下。”
江湖艺人顿时神色一凝。
其实变戏法的时候,他并未用招来挥去之法,而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但他此时也没辩解否认,只打量宋游几眼,随即拱手:
“敢问阁下来路?”
“在下阴阳山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位道爷,失敬。”
“不敢。”
“道爷所失财物几何?”
“二十两官银。”
江湖艺人立马转身,对身边人挥手,既没有大方承认财物为自己所盗,也没有再否认,就连一句诸如“与先生相逢就是有缘,那么先生所失财物由咱们来补上就是,就当交个朋友”这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只让手下人拿钱。
两块束腰蜂窝银,不是丢的那两块,数目却是对上的。
宋游掂量了两下,将之收起。
只能说江湖中人,善恶难讲,但多少都有些讲究。
“多谢。”
“多有得罪。”
“不过在下还有一问。”宋游问道,“足下既有此本事,为何做这行当呢?”
“道爷说笑了。”中年男子一笑,竟也有几分洒脱感,“这招来挥去之术本就是江湖戏法升变而来,再说这年头,我们就这一样本事,除了这一行还有更来钱的行当吗?还是道爷觉得,装作个高人大师去骗那些贵人,比这更光彩更轻松?”
“……”
宋游不由想了想:
“有理。”
“咱们也有咱们的规矩。”中年男子又端起了饭碗,边刨边说,“咱们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若被高人看穿,或是有人有所猜测,但凡能找到咱们面前报上个来路的,一概退回。”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得想了想。
大晏官银十两起铸。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一方面是方便携带,一方面也可以由面值来排除掉穷苦人家,是一种劫富济贫的心态。
后面一条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别人报官。
江湖人讲究是互相讲究。
这年头不比后世,平头百姓尚且对官府信任度不高,江湖中人遇事更是有江湖中人自己的解决办法,报官的话,会被同行耻笑的。而寻常富人既难以发觉自己竟是被这隔着两丈远的汉子偷了银子,就算看出了,只要钱回来了,也会忌惮江湖人报复,不会再接着报官。
其实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
再流动作案的话,风险就更低了。
不过宋游站在他面前,还是问了一句:“足下就不怕官府盘查吗?”
听见这话,中年人眼睛一眯,刨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抬头盯着宋游:“道爷莫不是在与咱说笑?”
“我是好奇。”宋游表情一如往常,“足下变的就是这类戏法,若遇上有经验的捕头,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会第一个怀疑足下吧?”
“道爷被自己的所识困住了。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就算知晓其中有鬼,又有几人能想到隔空取物呢?就算,就算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我们早已离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宋游若有所思,便答边点头。
“道爷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了。”
“道爷!”
宋游正待要走,又被那汉子叫住了。
却是那汉子仍不放心,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说:
“可不敢报官!”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想了想,才点头。
“好。”
这汉子很生动的告知了他,不要被所识困住。这汉子又是个讲究的人,宋游虽不是江湖人,却也愿意陪他讲究一回。
这次就不报官了。
只是讲究归讲究,也不能化黑为白,混淆了是非对错。
罗捕头经验丰富办案得力,必有所疑,届时必来请教他,却还是要说的。
就是不知是他跑得快还是罗捕头追得快了。
第33章 斗胆问神君
“道士,你刚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
“他偷了我的钱。”
“嗯?啊?”
小女童一下停住脚步,不再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想去抢回来。
“我已经找他要回来了。”
“把他咬死。”
“人不能这样做。”
“打死。”
“这不是咬死和打死的问题。”宋游摸摸她的头,以她的身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倒是正好,“犯多大的错,受多大的罚,不能说别人偷了你一些钱你就把人打死,那样不符合人类的规矩。”
“哦。”
女童点着头,若有所思。
正当宋游以为她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又有收获的时候,只见她将手一伸,对自己问道:
“你吃不吃仙丹?”
“什么?”
“仙丹。”
“?”
宋游不解。
低头一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嫩的掌心,漂亮极了,正中间躺着一粒小丸子,极小极小的一粒。
女童抬头盯着他,面庞白净,表情严肃。
“这是什么?”
“仙丹!”
女童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哪来的?”
“找到的。”
“从哪找到的?”
“鼻子里。”
“……”
宋游顿时一阵无语。
而那女童还在催问:
“你吃不吃?”
“不吃。”
“为什么?”
“以后别找这种仙丹了。”
“不吃我吃!”
“啪……”
“咦?你怎么打掉我的仙丹?”
“以后别吃这个。”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越行越远了。
找了一圈,终于找到骡马市。
顾名思义,这里主要交易骡子、马和驴。
一进来便是一股粪便味道。
有很多人讨价还价,既有伸进袖子摸手的,也有正常交谈的,不少江湖人也来到了这里,要选一匹中意的坐骑。
相马是个技术活,好马配英雄,若谁挑了一匹好马,自是如虎添翼,若马被英雄选走,也能沾一些光,只是千里马难求,英雄也少见。可若是千里马恰好碰上了英雄,便是互相成就,今后有谁写个传记演义什么的,说不得双双名留青史。
宋游不是个会相马的,但他也有他的挑选方法。
只是他也没打算今天就买,这年头买一匹马好比买车,骡子也便宜不到哪去,即使是大户人家也要慎重一些的,草率不得。
“三花娘娘记得跟紧我,这里江湖人太多了,不要被人拐走了。”
“哦。”
三花娘娘的眼睛早已被路边那些大马大骡所吸引,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宋游看她多半是没有听见,这小猫儿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宋游只好拉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边走边看。
逸都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这里的马大多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马,生得矮小,不算夸张的说,比一些大型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这世间本没有劣马。
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即使是常被当做劣马的西南马,要说山路行走,也再没有别的马种比得上它。
只是马儿精贵,要精饲,要刷洗,饲养成本较高,好马售价也高,优点只是善于奔跑、容貌英俊。可长途行路本没有多少奔跑的时候,它爆发力强的优点似乎不太能派上用场,性价比就不高了。
除非能买到北元马。
北元马生活在北方高原,条件恶劣,因此极度皮实,耐寒抗热,耐粗饲,耐力强。可这马虽然也算不得高大,爆发力也不算强,却也一直是大晏朝廷最常用的军马马种,市面上不太多见。
驴子就恰好相反。
耐粗饲,耐力强,役使价值也不低。
这年头文人流行骑驴,是雅事,前几年当朝宰相就曾骑驴上朝,以标榜自己文人清贵,道人骑驴也很流行,有飘然仙气。
骡子就在中间,吸取了二者的优点。
不过骡子也分两种,驴骡和马骡。
二者相比,驴骡体型更接近驴,力量和习性也更接近驴,皮实耐粗饲,矮小一些。马骡体型更接近马,高大,甚至有不弱于马的力量,好的马骡价格不比一匹马便宜。二者都有着超过驴的役使价值,也都比马更皮实耐用。
这么看来,似乎骡子才是個更好的选择。
奈何近来天子似乎又有对北方用兵的打算,马匹和骡子都是重要军事物资,据说官府在庙会开市前就已买走了大量马匹和马骡,这不仅使得庙会骡马市上的马匹骡子价格大涨,一匹西南马动辄二十多贯,而且好的几乎都被选走了,留下一些不那么好的,还都被江湖人骂骂咧咧的争抢着。
宋游选了一圈,实在没选到中意的。
“我们还不买吗?”
“没有中意的。”
“三花娘娘叫你早点起来吧!”
“是我错了。”
“别人都在买……”三花娘娘指着一个牵着马骡走的人,“那个人都买走了!”
“不急。”
宋游打算再看两天,实在挑选不到合适的,就买一匹小毛驴,牵着毛驴游历天下,想着也是美滋滋的。
心中已冒出了几句骑驴的诗。
此时已经快黄昏了。
逛了一天的庙会,怎么能不去岳王庙里烧柱香呢?正好此时人也少了。
宋游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庙子走去。
门前依旧一对门联。
写的是: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
听罗捕头说,以前门联不是这个,是有一天岳王神君托梦而来,才改成了这个。由此来看,也许神君还真是逸州人,至少这股子什么也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是逸州人身上常有的。
一大一小跨进神庙。
里头一位神君,虎背熊腰,七彩神衣,一脸正气,大马金刀的坐在神台上,瞪着走进来的每个人。
三花娘娘刚一跨入,神像眼中便精光一闪,惊得三花娘娘浑身一抖,随即连忙止住脚步,看向宋游,小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精光转眼间又熄灭了,并没有几人看见。
“神君在啊。”
宋游摸摸三花娘娘的头,上前施礼,算是见过,随即点香敬上。
逢庙敬香是他的习惯,左右也无事可做,倒不是对庙中神灵有多敬仰。师父常说他仗着绝世天资和一身道行便目中无神,也许是的,但她又常说真正的古修道人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神灵,所以宋游不是不敬神灵,只是和常人敬重的点不太一样。
线香青烟袅袅,烛火摇曳。
宋游敬完香,转身正待要走,忽又停住,看向面前这神像,想了想,才说道:“神君既在此处,不知可有见到外边宵小为非作贼?”
神像眼中又是精光一闪。
“斗胆了。”
宋游大步出门,只觉心中愉悦不已。
这是近来做过最快乐的事了。
出庙每走一步,天色都更晚一分。
庙会夜里不比白天冷清,更是有不知多少才子佳人提着花灯出来游玩,穿行于灯谜廊下。佳人偷瞄才子,才子也偷瞄着佳人,缘分稍微好一点儿就是如易安居士一样的佳话了。
宋游只流连于夜市小吃。
几串烤肉,一碗水盆羊肉,加个流心的火柿子,是平常难以吃到的北方风格,口味即使比后世也不差。便是今日的晚餐了。
宋游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不比后世差的感觉。
“草草药,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长膘!屙尿能飚八丈高!
“各位要问怎么吃?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干嚼都有效!”
一群人被他吸引,上前围着。
宋游又露出了微笑。
这位竟还没有收工啊。
第34章 瘦瘦枣红马
“道士,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是啊。”
“没有买到马,你开心什么?”
三花娘娘头歪着也仰着,疑惑的盯着宋游看,看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虽然没有买到马,但是看了热闹啊。”
“你喜欢热闹。”
“有时喜欢。”
“咱们什么时候买马?”
“不急不急。”
一大一小行至天水巷院前,却发现门口已有两人等候。
两人穿着厚厚的道衣,手里牵着一匹马,正是福清宫的应风与出云二位道长。
宋游见此十分意外,忙迎上去。
“二位道长,怎到这来了?”
“见过道兄嘶。”
两人吸着冷气,朝他作礼。
瞄见身旁的女童,又不由问道:
“这是……”
“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
“见过三花娘娘!”
两人连忙朝三花娘娘见礼,眼中有讶异之色。
他们只听师门长辈说起过妖精化人的故事,限于道行太浅,这还是第一次见。
三花娘娘也学着回礼。
随后应风这才说道:“师祖知晓道兄要游历天下,又缺一骡马,今日岳王庙庙会开市,道兄必去寻买骡马。然而近来北方边境缺马,师祖猜测道兄多半选不到中意的骡马,正巧我们也要来赶庙市,买些东西,也与逸都的道长们做些交流,又正巧宫里有位香客有些关系,师祖便让我们牵了一匹驽马来赠予道兄,不说供道兄骑乘,就是在漫漫长路上能为道兄分担些行囊负重也是好的。”
出云也跟着说:
“我们还一直担心呢,担心等我们寻到道兄,道兄已经买好了骡马,那样我们只能牵回去了。现在看来,万幸没有。”
宋游看着二人。
道衣御寒能力实在有限,在这冬日寒夜,两人已被冻得嘴皮乌青,偏偏夜里起雾,眉毛发梢都有了湿意,怕是更添了几分湿寒之气。
而这马哪是驽马?
虽然体形也长得不高,其貌不扬,算不得高头大马,可看其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分明是匹北元马。
最多在北元马里品相算不得好,可怎么也是北元马,最是适合长途跋涉了。
宋游站着不动,眼光闪烁。
二人便是心中忐忑。
如此过了几秒,才见宋游伸手,脸上也露出笑意,将马匹牵过来。
“便多谢了。”
两人连忙长舒一口气。
“道兄何必客气。”
“深夜寒冷,快来屋中烤火。”
“不多打扰了。”应风连忙说,“我们出来已久,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我宫与西城青霄观交好,长辈都借住在青霄观。”出云补充道,“夜晚多贼人,再不回去长辈该担心了,还是明日再来拜访道兄。”
“师妹说得对,明日还得来赶庙会的。”
“道兄当心,这马年轻,可能脾气还不稳定。”
“道兄自有神仙手段。”
“说得也是。”
“马儿啊马儿,今后你可要听话,能与道兄游历凡间,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我们想要还得不到呢。”
“道兄,我们便告辞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无缝衔接,感觉也挺奇妙的。
宋游只得看着他们走远。
再回身看这马,果然是匹极年轻的马,不得不让他感叹,那光华子道行修为如何不好说,可这人情世故和算计的本领却是极高的,这老道这辈子定是成不了仙了,但却已经成了人精。
“噗……”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嘘……”
宋游不慌不忙的对它说:“在这城中还请安静一些,得了空,我便带你出去驰骋。”
枣红马果然安静下来。
哪有脾气不稳定的样子?
宋游便也满意的笑了。
三花娘娘则全程高抬着头,睁大眼睛盯着马,眼里亮晶晶,好比有星星,两位道长一走,在骡马市逛了一圈的她便连忙问:
“这马好吗?”
“当然好。”
三花娘娘一听,便高兴得不行。
宋游琢磨了一天,大抵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至于能否充分理解,倒是没什么必要,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完全通心,何况人与猫。
再说这马,常见的枣红色,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大,它在北元马里也算矮的,不过他多数时候也只需要它驮些行囊、慢慢赶路罢了,并不需要如军中行军一样紧张赶路,倒也不要求它多么强壮。
宋游关上院门,只把马儿牵到竹林处,才说:“小院条件简陋,没有马厩,便委屈阁下暂居于此。平日里莫要吱声,明天一早,我便去买些草料来。”
马儿站着不动,果然没有作声。
“今后山一程水一程,劳烦阁下与我同行,替我驮些行囊,我也必不亏待于你。”
说着宋游竟与它拱手作礼。
说来也妙,这马虽仍站着不动,可见它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竟像是听懂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敲门声。
三花娘娘艰难的将目光由大马身上移开,一溜小跑,出去开门。
外头站的正是罗捕头。
皂衣皂靴,腰间佩刀。
这几日岳王庙庙会,城里来了许多江湖人,鱼龙混杂,捕役们也都将铁尺换成了钢刀。
见今天又是女童,罗捕头眼色稍异,但既不表现出来,也保持着不叫她三花娘娘的默契,只拱手问道:“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
三花娘娘刚说完,回头一看,宋游便自身后走来。
“班头还没下班?”
“又有个玄乎的案子,来找先生请教。”
自立冬前宋游想通之后,便不再有意克制这些,如今罗捕头但凡遇上玄乎的案子,需要请教的,都不再到处去寻宫观寺庙或民家高人,而是直接来对门求问宋游。宋游多数都能给出回答。而他平日带些零碎东西来,宋游通常也不拒绝。
两人相处已有了些默契。
此时也请他尽管说来。
“今日衙门接到许多贵人报案,说是银子莫名失窃,大多都是在看戏法、把戏期间失窃的。”罗捕头讲得仔细,“要说这庙市本就乱,有些小蟊贼混迹其中也是常事。可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只丢了整银,碎银和铜板一点不少,还有些人裹得很严实,甚至有官人坐轿出行,所有钱财都放在轿中箱子里,却仍旧有银子不见了,并且只有整银不见了。”
“班头可有怀疑……”
“这些江湖把戏人中,不乏手脚不干净的,也不乏有些奇异本事的,罗某怀疑是那些江湖把戏人流窜作案。”罗捕头悄悄打量宋游,“其中有一伙人玩的是三仙归洞、凭空变物的戏法,不仅与此沾边,而且报案的贵人中,多数失窃都集中在看此戏法期间,想请问先生,这世上是否有类似可以隔空窃银的手段?”
“有种法术,为招来挥去之法,学起来条件苛刻,民间流传不多,但习至高深,便可隔空取物,不为主人所觉,亦可令其凭空消失。”
罗捕头继续打量宋游表情。
看似先生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与先生相处数月,从先生语气神态中便能看出,先生其实已然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算如此,可此种手段难以捉摸,律法又严,若找不到证据,我们随便拿人,恐怕也麻烦。”
“这类法术,若施术者有千里取物的本事,不说千里取物,就是百里十里取物,哪怕一里取物,也用不着来变戏法了。”宋游说,“既然银钱是从身边人身上取走的,就算放,也放不了多远。”
“!”
罗捕头神情一凝,顿时明白了,随即啪的一声,朝宋游抱拳。
“多谢先生!这便告辞!”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忽的一顿,转身看了眼竹林方向,飞快的撂下句:“先生是在庙市上买了马?若是饲养不便,衙门有专门的马厩,先生有需要可由在下帮先生带到衙门去养,花费自有朝廷拨款。”
宋游不由一笑,连忙称谢。
外头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记得从岳王庙回来时,那变戏法的人还没收班,就是不知道罗捕头此去还能不能找得到人。
第35章 此间亦有修行
次日清晨。
宋游睁眼起床时,外头已有说话声。
推门而出,只见罗捕头站在竹林里边,应是三花娘娘给他开的门,而他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与身旁女童说话,多是女童问,他在答。
“你家也有马吗?”
“我家没马,不过衙门有马,要用的时候去取就是。”
“多吗?”
“只说县衙的话,不多。不过驿站马多,若有急用,根据情况,也能临时抽用。”
“有我家的马好吗?”
“这……”
罗捕头一时支支吾吾了。
看样子三花娘娘竟和他挺熟的样子,让宋游想起前世一些人家中养的宠物猫,心情好的时候,家里来客了,它立马能和客人玩成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趴在那里,动都不会动一下。
三花娘娘今天心情很不错。
而见宋游出来,罗捕头这才从三花娘娘扑闪扑闪的眼神中逃走,立马转身面向宋游,拱手作礼:
“先生醒了?”
“班头早。”
“今早是来与先生报喜讯的。”罗捕头说道,“是在下来得早了,先生还没起,本打算等到中午再来与先生报讯的,不过……先生的童儿非请在下进来看先生买的马,在下便厚着脸皮先进来等先生了。”
“是别人给的!”
三花娘娘闻言立马纠正道。
“哦?”
“是青成山福清宫的道友相赠,我们世代交好。”宋游小声解释道,“昨夜才送来,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厚颜收下。”
“原来如此。”
罗捕头继续看着马:“北元马是好马,此马血统也正,就是似乎有些先天不良,才长得矮小。”
“足够我们用了。”
“也许此马能随先生一同得道。”
“……”
宋游摇了摇头,知晓世人夸耀多是些恭维客套话,只对他问:“班头说的喜讯,可是昨日盗窃的贼人捉住了?”
“多亏先生!”
罗捕头只是拱手称谢。
此时想起来,他又是红光满面,又是暗中称奇。
红光满面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得意。
昨日窃银案与之前遁地窃贼案有一些相似之处,便是失窃者多为城中富贵人家,丢失钱财可是一个大数字。这等案件非同小可,放在往常三五个月能破都不错了,更可能就成了悬案,可谁能想到,仅仅当天晚上,他就人赃俱获。
更令人兴奋得意的是,这等窃贼,必然不会只在逸都作案,稍后盘查一番,怕是能连带着将京城阳州的相似失窃案都给破了。
这是多大的功劳?
至于称奇,就要说到破案过程了。
昨日晚间得了先生指引,他带人分为两路,一路去捉那江湖把戏人,一路去盘查附近可以藏人、容人的地方,两路加急。
这个时候,虽然庙会夜市还未散场,可那伙人已经收拾准备跑路了。
才一天就跑,也是谨慎。
眼见得众捕役就要扑一个空,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
冬日打雷,晴夜霹雳!
硬是将那伙人劈了个半死。
罗捕头一到,人赃俱获。
现在若是再去庙市逛一逛,恐怕大部分人都在对昨夜的事津津乐道。不仅今日,到了明日,甚至明年,多年之后,这庙市上恐怕也会依然流传着岳王神君降下神雷惩罚庙会窃贼的传说。
但其实呢?事实真的如此?
罗捕头却不这么认为。
这可是逸州最大的庙市,这几天活跃庙市上的小蟊贼不知多少,作奸犯科、藏刀斗狠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可有见岳王神君劈了谁?
若与先生无关,他是不信的。
定是先生指点他之后,又料到那伙贼人将走,于是才设法降雷阻拦。
昨夜知县问他,他也是这般说的,直到现在他仍清楚记得知县和幕僚当时的表情。
和自己早些时候一样震惊。
不过还是该与先生通报一番。
罗捕头依然讲得详细,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看着先生表情。
只见先生听到冬日惊雷时,脸上立马露出笑意,不过那笑里藏有深长的意味,却是他看不懂的。
只听先生说道:
“抓到就好。”
“不负先生。”
罗捕头连忙低头。
停顿了下,他又说道:“在下还要审问那伙贼人,就不打扰先生洗漱了。”
“班头慢走。”
宋游这才回身去洗漱。
之后来到竹林看马,见马依旧保持着安静,只是嘴边咀嚼不停,而旁边有些苜蓿,是上好的精料,想来是罗捕头带来的。
“呵……”
宋游摇了摇头,以手抚马。
“你想去衙门的马厩呆段时日,还是就留在这里?衙门有专人伺候,或许比我做得好些,但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轻慢了你。
“好,那就留在这里。
“……”
吃过早饭,又有人来找。
是出云和应风两位道长,福清宫的道长们请他一起去逛庙市。
正好宋游也有些要买的东西,便与之同行。
于是一群真道士混着一名假道士,到了岳王庙附近街巷。只听周围声音杂乱不堪,来往行人皆满面兴奋,倾诉欲和求知欲写在了脸上,像是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听個清楚,或是已经听清楚了,又迫不及待要往外讲。
“发生什么了?”
一名中年道长奇怪说道。
年轻道长性格要活泼一些,见有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凑过去听,待得回来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起来。
“听说是神君显灵。”
“说什么打雷劈了贼人。”
“说有人丢了东西……”
中年道人听也听不齐,烦人得很,倒是正好找到了话题与宋游说话:“宋道友可有听说这岳王庙显灵的事?”
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宋游点头。
“早上刚刚听说。”
“嗯?”
众位道长顿时竖起了耳朵。
“只是昨日有伙贼人在此用奇门手段行窃,后被逸都捕役察觉,捕役前来抓捕,那伙贼人正要逃跑时,岳王神君显灵,降雷劈了他们。”
“当真?”
“应该做不了假。”
“那可真是神君显灵。”中年道长连忙说道,“我们该去神君庙里上炷香。”
“应该的。”
宋游也去再上了炷香。
只是今天神君便不在了。
随后继续逛庙市。
众位道长要买些庙里用的生活用品,当然了,只买山下集镇不便购买的那些。宋游则给枣红马买了个铃铛,还有例如小锅、蓑衣等未来长途游历能用得上的东西。
顺便陪着他们再看一遍戏法。
这群道人昨天去访友论道了,今天是第一次逛庙市,即使年年都来,也是一年只逢一次,年轻人自是兴奋不已,站在人群外便舍不得离开。好得师门长辈也是有耐心的,往往会在外边等他们,或者跟着一起看。
这些江湖把戏人多数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千锤百炼是本事,奇门道法也是本事。
都值得一看。
尤其是这些奇门道法,小道长们看得可起劲了。
可千万别以为道长们修了座道观,看起来光鲜、正式一些,就要高于这些跑江湖的把戏人。
奇门道法本无高低,又极难得,这些江湖把戏人代代相传的本事,宫观寺庙里不见得有。就算是有,大多人都是用一生来练一样本事,民间把戏人也不见得输给宫观寺庙里的道长和尚。事实上他们若是能忍受清净,找个宫观寺庙修行,凭此本事,拿个折子不是难事。
只有天赋与努力,才能拉开差别。
如此一直从早晨又逛到了黄昏。
待得天色昏暗的时候,今天的庙市又与昨天不同了,多了许多黑乎乎的帐篷。帐篷有大有小,有人在门口收钱,给了钱就能进去。
年纪大的道长们倒是见过一次两次,年轻的道长则全没见过,想着门票也不贵,他们一一进去逛了逛,看个稀奇。
有些帐篷里是些珍奇玩意儿,例如羽毛纯黑的孔雀,洁白无瑕的豹子,据说长了千年已成了精的巨型灵芝等等。有的确实能开个眼界,有的则纯粹就是仗着人不知晓,骗一道钱了事。
身旁常有惊呼或吐槽。
有些是各种畸形、惊悚展览。
会动的干尸,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人,甚至还有人彘,长大的畸形儿。
在这夜幕下,居然有很多人结伴前来观看,看得出他们又害怕又喜欢这种惊悚的展览,甚至越害怕越喜欢,越害怕越兴奋。
出云道长是女儿身,时常觉得惊悚,遮住眼睛。应风道长虽是男子,也常常露出不忍之色,想要提前出去。
再往后的帐篷出云道长便不愿进了,正好宋游也不愿三花娘娘看到这些,便请她在外面照看三花娘娘。
而他倒是心静,边看边深思。
既看展览,也看看官。
如此品察人性,思索人心,隐隐也有所获。
最后的帐篷则是淫秽展览。
入门只消几个铜子,先前不知道,进了帐篷才发现,烛火摇曳间,满是赤条条的妇人。
当然没有那么多婀娜的曲线、姣好的容颜,就是给来逛的男性们放肆一下眼欲。进来的也几乎全是男人。这些人或是隐晦的偷瞄,或是三两结伴带着不堪的笑意指指点点,有不知情进错了的,只快步离开,有胆大的,甚至作势伸手去摸。
见有一群道人进来,不少讥笑之语。
“道长也喜欢这些啊?”
“道长在哪里修行啊?”
“色欲果然是人之本性啊哈哈!”
中年道长们修养高,只微笑回应,不予理睬。
年轻道长们则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直悔恨进来前没问清楚,只想快点出去。
宋游则依然从容,眼光多往看官们身上瞟。
时代就是这样,却是不能以此来判断这些看官的秉性善恶,无论行为放肆还是收敛,也只能够映照出他们近期的性格与想法。
若问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答:只是凡人。
第36章 欲寄梅花
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少说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个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你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個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第37章 不觉又多一年
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个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個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第38章 说这天下玄妙奇幻之事
夜逐渐深了,油灯移至屋中。
宋游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字,三花猫趴在窗沿上,将脸凑近了窗户中间,借着那一丝狭窄的缝隙,看外头的天空。
一边看一边与身后的道士说话,头也不回。
“为什么过年要爆那个?”
“烟花吗?”
“对的。”
“好看。”
“是哦。”
“很简单。”
“一年只过一次年吗?”
“当然了。”
“能过两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过年怎么过的呢?”
“在庙子里过。”
“怎么过呢?”
“庙子里过。”
宋游也不觉得烦或无奈,只继续写着,笔绳摇晃,同时耐着性子,头也不抬的继续问:“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过年也捉吗?”
“对的。”
“辛苦。”
“一点点。”
宋游不由抬头看她。
小猫儿眼睛睁得极大,浑圆,对准了那条缝,窗外烟花很是稀疏,但已让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只老实的可怜猫呢。
但这年头也就是这样,哪怕太平盛世,烟花的璀璨也只属于少数人。
除夕也只属于少数人。
不信侧耳听——
风雨夜深人散尽,隔灯尤唤卖汤圆。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过汤圆,宋游沿街行走,又来到了北瓦子,云说棚。
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即使宋游来得早,云说棚也快坐满了,这次给普通的钱,只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点一壶茶,坐下慢慢品。
只听张老先生咳嗽两声,便又开始了。
“诸公新年吉祥。
“前面说到,陈子毅奇兵绕后,直端了阿延齐的老巢,塞北只得派人请和,割地赔款,向我称臣,这一战以我大晏获胜告终!要说此战除了马元帅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陈子毅当仁不让!”
宋游端茶坐着,安静的听。
今天是兰水之战的最后一回。
正好,有头有尾。
只是一回也就两刻钟,却是撑不了一个下午。
“陈子毅将军的故事就暂且说到这里,将军眼下仍在北方镇守,吓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马,他的传奇仍在继续!明日咱们讲神鬼演义,小老二风雨无挡收费不贵,赚个养家糊口钱,诸公听得舒服还望继续捧场!”
这个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只见张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这才瞄着台下客官:“下午还有些时间,便与诸公说些散碎故事,若诸公有想听的,亦或是前面没有听到的、想再重听的,也可说来,只要大家都愿听,老夫便讲来。”
下方立马有人喊,说想听去年秋天泰安寺广宏法师一事。
声音一出,顿时一片附和声。
“好!
“那老夫便与诸公说一说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对之处,还请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开讲了。
只听老先生从那遁地贼人说起,甚至从那遁地贼人还未行窃之前的经历说起,最后才说到广宏法师,说到他在寺庙偶遇一年轻后生,说到他在佛祖面前悔过自燃,说到罗捕头破案,随即逸都震惊。
宋游在下边喝着茶,依旧安静地听。
别看他是广宏法师一案的重要参与者,他所知晓的还真没有老先生详细,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词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说到遁地贼人所盗之物和泰安寺搜出来的珍奇宝物时,张嘴就是一段贯口,在说到广宏法师悔过求饶时,语气又学得惟妙惟肖,说到衙门捕役倾巢而出时,就连脚步声也要用口技模拟一番,营造出紧张感,整个过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写过草稿练过一样,行云流水,精彩得很。
这先生当真是很有水平。
宋游听了他半年,每次少说也要讲小半天,而他从始至终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即使下边嘈杂,也能将他所讲听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讲完广宏法师,下边众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问东问西。
有人问那年轻后生是谁。
有人问何处能学道法。
有人问哪里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于此道,所知甚广,也都照着自己所知一一答来,渐渐越说越远,讲了越来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传说。
传闻那平洲的云顶仙山终日云雾缭绕,山底不见顶,山顶不见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顶见过神仙。
传闻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飞来,在青桐树上梳羽。
又说云州的最南边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过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里见过真龙。
再说起江湖奇事,说起朝中国师,说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边的巫术蛊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脚底下鬼的殿堂,时常出没的虚幻城市,火焰烧了千年也不见熄灭的地火村,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讲坛之上,盏茶之间,已然揭了一角。
宋游兴致越来越浓。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老先生嘴也干了,端着茶杯喝水,却没有走,而是目送客官们离去,传统艺人的规矩一点不丢。
宋游坐了会儿,才上前施礼。
“哎哟!”
老先生不因他年轻而怠慢,连忙回礼,比他躬得更深几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游点头说,“自半年前来到逸都,便日日来听张公讲书,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爱。”
“是张公讲得好。”
“客官这是……”
“我本拙郡灵泉县一山人,下山游历,途径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开了春,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宋游又对着面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礼,“特来与张公道别。”
“不敢不敢……”
老先生连忙也把腰躬下,随即才对他拱手:“只愿先生一路顺风又顺水。”
“多谢张公。”
“不敢不敢……”
“只是不知张公先前所说,那云顶仙山、凤栖龙腾之地,有几分真几分假?”宋游说着一顿,“此次游历并非一年数载,若是顺路,宋某想去张公所言之处看看,寻访仙踪。”
“原来如此。”
“不知张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还请张公讲来。”
“云顶仙山是平洲早有的传闻,已传了几百年了,不少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其实啊,呵,见笑,老朽也只是听说,并非真正见过。至于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张老先生惭愧笑笑,“不过数百年来,常有去云顶仙山探访仙踪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隐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长生,不然就是求個逍遥自在,但请先生看,几人成仙,几人长生,又几人逍遥自在啊?”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张老先生也只是听闻,不过以他数十年的人生经验、世事见闻来看,他是不相信的,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那越州之北青桐凤鸣山一事,则是前朝承安伯记载于《山水注》上的事,后常有人声称自己也看到了,不过老朽却是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
张老先生认为这个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云州之南,穿过齐云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龙长踞于此,常于云中盘桓,吞吐烟云。”张老先生顿了一下,“这却是老朽的父亲年轻时亲眼所见,亲口说与老朽听,只是世事沧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亲眼所见……”
宋游一时有些惊讶。
世间有龙,千变万化。
其实不是龙千变万化,而是万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龙。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见大蟒生角,吞云吐雾,心中惊惧震撼,便称之为龙。有人行舟水上,见水底黑影,动辄掀起波涛,便以为是龙。甚至水中有些动物,因生性凶猛,也被叫做龙。甚至有人在井中养蛇,以观水质,时间长了,见蛇颇有灵性,也赞之为龙。
伏龙观则说,真龙早已绝迹。
若果有真龙,定然要去见识一番。
“哈哈。”
只见张老先生抬头看他,不由笑了两声:“先生若是有兴趣,就此坐下,老朽细细说与先生听。”
“麻烦张公。”
宋游又点了两壶茶来。
两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谈到夜深。
张老先生一连讲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时讲得更细。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给他说了个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尽力全讲了出来,好让宋游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若决定要去,又该如何自行探寻。
深夜两人才道别,互相离开。
只见张老先生站在巷口,借着灯笼光亮,可见天上丢星,而他凝视着宋游冒雨离开的身影,眼中却有疑惑之色。
“阴阳山伏龙观……”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应是年轻时才听说过了。
第39章 只往东去
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游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带上。
也没几件衣裳,不占多少空间。
水囊干粮、锅碗茶杯、笔墨纸砚、舆地纪胜,包括灶屋梁上挂的没吃完的肉,不多带东西,可该带的也一样都不能少。
此去路长,难免风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间保暖之物也得带上。
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是上品,压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叠起来也没多少地方,再带一床庙会上买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庙也不怕了。
这年头有类似驮包的被袋,也是在庙会上买的,商旅、随军常用的那种,结实能装,装好之后,便放在马背上。
斗笠蓑衣挂在上边即可。
枣红马乖巧站着不动,任他摆弄。
今昨两日都是立春,万物生机之始,生气最是浓郁,这抹生气对世间万物皆有大好处。今年山下第一缕立春的灵力,又有不同,宋游将之赠予了枣红马,使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给收拾干净,无论是头顶的蛛网还是墙脚的灰尘,都要清扫干净,该收捡起来的也都要捡起来。
最后才拱手与竹林方向道别:
“半年来多有打扰,又常听夫人唱曲,消磨闲暇时光,虽心中享受,可细细想来,实在无礼。此般离去,该向夫人道个别,道声歉意,只愿夫人早日化解执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来。”
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没有回应。
倒是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说什么吗?”
“不用。”
“哦。”
一人唤马出门,一猫身后随行。
门外罗捕头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为先生送行。”
“班头有心。”
还未出城,刘知县又领着俞知州慌忙赶来。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该为先生设宴送行,还请先生恕罪。”
“知州哪里的话。”
“无论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赶来也匆忙,好在没有错过为先生送行,只在来的路上为先生买了些能放的点心,半路充饥用,又为先生带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莲蓬衣,半夜御寒用,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依旧看了俞知州几眼。
“便多谢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暂不知该去何方,只往东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时怔住了。
身后的罗捕头、刘知县也为之一愣。
二十年……
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来自甘堕落,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游历人间。
二十年间风雨无数,谁人能料?等到二十年后,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会站在这里,甚至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就是最年轻的罗捕头,其实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二十年后,五十有余,就是还没入土,也已白发苍苍。
而听先生说这话时,却是语气淡然,好似觉得稀松平常,全然不把二十年的岁月当一回事。
俞知州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一别,便是今生难见吧?
“先生慢走。”
“多谢诸公。”
双方面对面深深施礼。
随即宋游领马而去,越行越远。
几人在身后看着,内心都很奇妙。
回想起这半年来先生在逸都的所作所为,无论是金阳道上剪除雾鬼,还是佛祖殿前火烧妖僧,亦或是帮助抓获庙会上变戏法的贼人,隔着半个逸都城降雷劈人,又淡泊名利,逍遥洒脱,往常他们多少也见过有道行有本事的人,好比那广宏法师,可如先生这般高人,又哪曾见过?
故事中在世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这般神仙,该用书记下来。
……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一人一猫一马出了城门。
那马没有缰绳,宋游也无需缰绳,只见他在前边走着,马儿便默默跟在后头,再旁边还有一只猫,也是乖巧的跟着,旁人看来只觉神奇。
前方又是千山万水,晴雨难测。
不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宋游只保持着一颗宁静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城外黄土路,通往视线的尽头。
道旁农田村舍,风景清秀。
一路浅草枯黄,随着太阳出来,露水蒸发,而地上灰土厚重,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激起一小篷灰尘。宋游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更有视觉效果,也因此变得更清晰真实。
三花娘娘依旧跑前跑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时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们好像走过这里。”
“三花娘娘聪明过人。”
“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只有这一小段是重复的。”
“我们要去哪里?”
“往东走。”
“东是哪边?”
“太阳早晨出来的那一边。”
“去那边做什么?”
三花猫一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歪头往上看他:“你要去找太阳从哪里出来吗?”
“不是。”
“那你去找什么?”
“去找山水奇绝之处,去找民风淳朴之地,去找传说中的神仙,去找那些故事里才有的生灵,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精彩奇妙的地方。”
“……”
小猫儿歪头看了他很久,消化了很久,才搞清楚,随即说:“庙子里就有神仙,三花娘娘以前也是神仙。”
“他们……”
宋游摇头笑了笑:“不过是当官的鬼罢了。”
“那你说什么是神仙?”
“不好说。”
“你也不知道?”
“我没见过。”
“那你还去找。”
“没见过才要去找。”
这个世界不如前世发达,却也有不少奇妙之处,即使宋游前半生一直待在道观,也已经见识过了一部分,但他觉得还该不止于此,所以想再去见见更多的更精彩奇绝的风景,更玄妙有趣的东西。
这次再出发,无疑比之前要舒服很多,一来有三花娘娘陪伴,二来准备充分,三来多了一匹马,至少不必再背行囊,是空手前行了,于是有更多心力来感受走过的每一步路。
到了下午,便又上了金阳道。
古道有古树,遮阳又遮雨。
正好今天天气也好,走在这样的林荫小道里面,阳光隐隐绰绰,斑斑点点,从中缓慢的行走,脚踏在青石板上,眼前时亮时暗,一下被阴影所笼罩一下又有阳光打在身上,耳旁马蹄得得,心中从容,不愁千里路,不惧风雨声,感觉便也美极了。
没走多远,又见一茶摊,人也不少。
这条路虽同为金阳道,但过了逸都,已不再是之前走的那一段了,这茶摊也是没遇见过的茶摊。
正好有些累了。
宋游牵马过去,在茶摊前停下。
“要一碗茶。”
末了又补一句:
“好茶。”
茶摊老板是個驼背的老人,看起来很是慈祥,立马过来招待:“小先生,除了茶水可还要些吃食?马的草料小摊也有提供,价钱便宜。”
“不必了。”
宋游出门带了蒸饼和馒头,只消一碗热茶化着吃。
而这马看似驮了不少东西,其实都不重,这一路走来远算不得重役,反而慢慢悠悠,它边走边在路旁寻些野草来吃,现在全然不饿。
“哎哟!”
老丈想为宋游拴马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先生的马竟没有牵绳。
“小先生你的马……”
“马儿聪慧,不必缰绳。”
“不怕丢?”
“不怕。”
老摊主大为惊奇,但也去打茶了。
一个炊壶,倒上满满一碗。
身边的江湖人、商人也频频向宋游投来目光,这本只是一件略有些出奇的事,配上宋游那身道袍,好像立马就多了几分玄妙的意味,即使桀骜的江湖人也收敛了轻蔑的目光。
但见宋游掰开馒头,取肉馅喂猫,自己吃外头的面饼,不由又多几分称奇声,小声议论不止。
一人一猫都不管他们。
马儿也只默默站在摊前,没有栓绳也不乱跑,见旁边有中意的浅草嫩芽,也只走出一两步,低头慢慢啃食,不走远了。
期间不断有人结账离去。
但凡有从左边路来、往右边路去的,老摊主必上前躬身请问,问他们去往何方,想要请人帮忙带信。
不过问了很多人,都收获不大。
这年头山高路远,书信难递,离了官马大道,路上既有妖鬼又有山匪,书信便更难递了。
而这金阳道上除了官府的人,便多是客商与江湖人。商人要么重信,要么重利,重信的怕带不到,不敢轻易答允,重利的又嫌钱少,问了半天也只有一个商人同意,却也不见得能平安送到。
“……”
宋游把碗端高,喝下最后一口茶。
甚至端起碗还停了一下,等挂在碗壁上的茶汤留下来。
他算是摸清楚了,这官马大道上的茶,越贵料越多、越顶肚子,且滋味丰富,有盐又有糖,还加了梅子。满满一大碗,加两个馒头,他居然已经感觉肚子里被填饱了。
“结账。”
“十文钱。”
赶上一碗馄饨了。
倒也正常,前世喝杯奶茶,还要比吃碗馄饨贵一些。
老丈佝偻着腰,看宋游数着铜板,一边看一边堆出笑意:“敢问小先生,这是要去哪?”
“往东。”
“可要经过栩州拢郡?”
“……”
宋游将十个铜板数好,却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笑着问摊主:
“老丈想要带信?”
其实他只听过栩州,在逸州的东边,往东是要经过栩州的,却完全没听过拢郡。
“正是!小先生若要去拢郡,顺路的话,小老儿便想请小先生为我带一封信!”老摊主说完,又连忙道,“小先生尽管放心,绝不让小先生白带!”
“一封什么信?”
“小先生真要去拢郡?”
“在下山野闲人,游历天下,正不知往何处去。只知道往东,要过栩州。若老丈有急事,去走一趟拢郡也无妨。”
“小老儿不骗小先生,早年家贫,我那儿子随他二叔去栩州拢郡做买卖,后来就留在了栩州,中间隔得远,离了大路又有山贼,上次回来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前几日我家老婆子想她那儿子,思劳成疾,彻夜不眠,前日已卧病在床,小老儿求路过的官人写了几封信,想请人带过去,好教他回来看看……”
“原来如此。”
山水能隔音信,却不该隔了母子亲情。
宋游几乎没有多想,淡然一笑:“那在下就借为老丈带信一事,去见识一番拢郡的山水。”
“谢过小先生!”
老丈顿时感激不已,深深鞠躬。
宋游哪敢承受,只得连忙将他托起:“受不得如此大礼,在下本就云游四海,老丈为我指路,说起来该我谢过老丈才是。”
第40章 我欲与君交心
老丈免了宋游的茶钱,又给了一百文的带信费用,说送到之后,儿子还会再给二百文。
总计能得三百文钱。
带信一般都是分两次给。
至于信,则被卷起来装进了一个小竹筒中,宋游随便将之插到了被袋里,而他也与老丈说好,自己游山玩水,走得慢,可别嫌他送得迟。
于是宋游领着马,又再度启程了。
回身望去时,只见那老丈又在点头哈腰的问一群江湖人,似乎信还没递完。
这很正常。
这年头叫人带信必然不会只带一封,若是重要一些的信,怕送不到,怕送得晚,带好几封也是正常的。
“栩州拢郡,凌波县北,干枣巷,陈汉……”
宋游口中念叨着。
倒也不必记,已写在了竹筒上。
看这地址倒是好找的。
只是此去栩州还有大几百里路,听老丈讲述,这拢郡凌波县在栩州也格外偏远,道路难行,难怪那么多客商和江湖人都不去或不接。
所幸这陈汉至少住在县城里边。
这年头没有地图导航,若是送信的地址比较偏,从一个州到一个郡,又到一个县,到了县里也分不清方向,送信人便得耐心打听,打听到一个方向后又得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寻找,沿途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多少时光,又要走多少错路。
所以这薄薄一封家书,才会重抵万金。
细细一想,今日已是初五,照往年算,恐怕福清宫的道长们也已经在前往伏龙观的路上了吧?走得早的话,师父恐怕已经看到他的信了。
不知她读到信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那個老坤道好吃懒做,嗜睡成性,自己一走,怕是三天饿九顿吧?
“道士,你又在想什么?”
跑到前边去的三花猫停下来回头等他。
宋游笑了笑,只缓慢跟上。
枣红马依旧在他身后默默跟着。
便又是穿山过水,日出就走,日暮则停,偶尔兴致来了,也星月兼程,哪天犯了懒困,就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一躺,晒着太阳睡个午觉。
道人心静,脚步从来如一。
马儿老实,始终沉默可靠。
那三花猫最是活泼,总在一人一马前后晃悠。穿过树林时是人,走过河边时又成了猫,与宋游一起躺着午休时是猫,坐在马儿背上大笑着拍打着马儿叫马儿快跑时又变成了人,总是如此变换。
不知过了七天还是八天。
只见远处青山如黛,山脊是平的,与云相接处有一条青白分明的线,在这曲线温柔的山脊上,远远可以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行走着。从这个角度看这一人一马就好像走在天上,不知他们来路,亦不知去向,一时这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这一人一马了。
这里其实不是官道,是山顶。
官道在下边山腰上。
是宋游又临时起意爬上来的,开始没找着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对此三花猫是不太理解的,只觉得在下边走路也挺好,有树可以爬,有虫子可以捉,树上还有不少鸟窝,上这山费了好大力气不说,这上边比半山腰上要光生很多,没那么多的乐趣,还多是比她还高的草,难走死了。
而到时候还得费心爬下去。
三花猫问题可多了,没少问为什么。
不过她也只是一只猫罢了,既然跟着这道士一起出来游历,也只好跟着他了。
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得又是一天日暮。
三花猫随着化形日久,自行有了吐气的神通,可吐黑烟遮蔽视野,可吐白烟使人昏睡,是妖精常见的神通,不过一直跟着宋游,她多数只将吐黑烟的本领用于化形时换衣服,此般便又借着黑烟化作人形,勤勤恳恳的去捡了许多木柴来。
晚上冷,要烤火的。
烤火最舒服了。
宋游则面朝西边,盘坐不动,也不感悟这方山水的灵韵,只静静看着太阳西沉。
赏夕阳,又赏霞光。
直到天黑才转身。
只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堆了一堆木柴,被袋被搁在枯草地上,枣红马似是格外安心,也趴坐于地,嘴里嚼吧着附近的干草,斜眼瞥着女童。
女童蹲在柴堆边,凑得很近。
“呼……呼……
“咳咳!
“呼……”
宋游看出她想使自己教她的吐火之法,竟是想自食其力自己生火,可是费尽了力气,也只吐出一簇灰白的烟气,偶尔还把自己呛得咳嗽。
“你差点道行……”
宋游对她小声说着,但顿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眯,又带起笑容,接着说:“但也只差一点点了,下一口你再加把劲,必定能成!”
女童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是对他所说深信不疑,于是内心大定,又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连胸膛都鼓了起来。
“呼!”
一簇明黄火焰自她口中吐出。
不过此时她吐出的火只是凡火,没有别的神异之处,对着柴堆吐了一小口,也只是燎了柴堆一下而已,烫人都嫌不够,远不能将之点燃。
“恭喜。”
宋游笑着对女童说:“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学会了吐火之法。”
女童不理不睬,只专心吐烟。
灰白的烟气里夹杂着许多火星子。
过了一会儿,才失望扭头。
“烧不起来……”
“已经很厉害了。”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
“怎么不说话?”
“能吐出明火,说明三花娘娘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日后多多感悟、多加练习即可。切记,每次施法时,要对成功深信不疑。”
“那你以前学了多久?”
“……”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两天。”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伸手一指。
“篷!”
木柴顿时燃起火焰来。
女童一屁股坐倒在地,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火,一句话也不说了。
宋游则借火烤了两个蒸饼,类似前世的馒头,而这里叫做馒头的东西,其实里边是有馅的,前世常叫做包子。本想给三花娘娘烤点肉干,结果她说她这会儿不想吃,也不想吃肉干,说这山上有耗子,等晚上耗子出来了,她去捉新鲜的来吃。
这小猫儿比他吃得好——
这才开春,天气还冷,但她却已经不愁吃食了,路边捉虫,白天捉鸟,晚上捕鼠,都是她的家常便饭,要不是这季节还不对,感觉她这一路能把宋游的伙食也一并给管了。
吃过晚饭,天也冷了,宋游寻了一处平整之地,用火烧过,便铺上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盖上毯子躺了下来。
三花娘娘则与她心爱的马儿躺在一起。
躺下睁眼一看,周天星斗,密密麻麻,这片天空都好像要装不下了,所以才沿着夜幕垂到了大地上来。
“三花娘娘请看天上。”
“三花娘娘在看天上。”
“满天星星。”
“看见了。”
“三花娘娘知道吗?天上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世界,只是有些有人,有些没有人。也许在我们看星星的时候,在星星上也有某个人在仰头盯着我们的方向看。”
“有人的地方也有猫吗?”
“多半有。”
“没有人的地方呢?”
“也许有。”
宋游小声回答,心越来越静。
三花娘娘有一种超脱于人的思维,每当他与她说什么,她的回答或问题总是让他觉得十分奇妙,又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宋游小声问道:“星星好看吗?”
“好看。”
“山下树多,看不到星星呢。”
“这里看得到。”
“这就是我们爬上来的意义。”
“是哦。”
三花娘娘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星星。
只觉得星星真好看,亮晶晶的。
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而她也真的伸出了手,在眼前空中晃啊晃,招啊招。
如果是为了看星星爬上来,虽然辛苦,虽然不能爬树捉鸟了,可好像也是可以的。
这时又听见那道士的声音:
“三花娘娘。”
“唔?”
三花娘娘若有所感,忽然放下手来,扭过头。
只见那道士莫名的长呼了口气:
“以前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为什么?”
“原因很多。”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落后原始。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精彩的网络,不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不能在一座城市里就尝遍大部分地区的美食,饭菜也多不好吃。城里白天臭烘烘,到处都是粪便,行人衣服大多稀脏破烂。一到晚上,若没钱点烛灯,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即使点着烛灯也只能在黑暗中照出豆大点的昏暗光芒,这世界也是这样,黑漆漆暗乎乎,除了神鬼法术、自然风景,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晚上不黑!还可以捉耗子玩!”
“你瞧,送封信都这么难。”
“送信就是这么难的。”
“还因为这个世界陌生愚昧。我刚来的时候,举目无亲,而世人愚昧,哪怕读书人,哪怕贤者,思想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就是习惯了被人践踏,或是两者都有,很多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交谈。”
宋游躺着看星星,脸上却不见傲慢,只有那一如既往的淡然。
三花娘娘这次老实说了:
“听不懂。”
宋游闻言也只笑笑。
这正是他会说给她听的原因啊。
不知何时三花娘娘又变回了猫,从宋游一边爬过来,爬过他的身体,踩得他上身痒痒的,又跑到另一边来,用她的小爪子摸他的脸。
爪子冰凉凉的,还带着泥沙的质感。
“道士你不开心。”
“谈不上。”
“那是什么。”
“只是有些感慨。”
“那你说——”
“嗯?”
“星星也会觉得我们好看吗?”
“也许。”
三花娘娘在治愈着他。
眼中装不下这漫天繁星,身边的篝火持续燃烧,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远处枣红马卧伏啃草,那一下一下的咀嚼声听起来居然也很舒适。
风声,低语,都令人心静。
师父以前说他温和淡然的外表之下,藏着对整个世界的傲慢。
其实这是难免的。
宋游从不反驳,也努力收敛。
不过那也已经是以前了,到了这个世界后,随时间增长、年纪增长,他也逐渐想明白了。
既然今生已经注定难以回去,他便努力试着融入这里,努力把自己的心放开,去接受这个世界,把自己的眼界也放开,努力去看、去体会这个世界独特的其它的美。
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那就去找。想不出它有什么美好之处,那就去看。
此般下山游历,千山万水,世事人情,没有别的,他只希望这一生能过得精彩一些,有趣一些,不负这一生。
幸之又幸——
才刚启程,便已收获不小。
第41章 请山君回山去
“前边是不是到栩州地界了?”
“你怎么知道?”
“那里有块界碑。”
“界碑?”
三花猫探头探脑看向前边,随即一溜小跑,跑向了青石板路视线可见的尽头,停在那面界碑前,又仰起头来上看下看,随即才跑回来说:
“确实有块碑。”
宋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边。
“下次再在哪里歇脚,有了空闲,我便教三花娘娘认字吧。”
“为什么要认字?”
“认字才能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那猫呢?”
“也是猫进步的阶梯。”
“为什么?”
“因为上面凝聚着前人的智慧。”
“什么智慧?”
“不学算了……”
宋游表情依旧淡然。
再走得近些,那面石碑上的字便看得清了。
面对着他这一面刻的是“逸州界”三个大字,左右各有小字,刻着郡县界和立碑年时。走过这界碑,另一面刻的就是“栩州界”了,左右同样的格式刻着郡县和立碑年时,是本朝开国时立的。
明德二年春,宋游到了栩州。
哦还有三花娘娘和枣红马。
宋游觉得是值得纪念的。
但也没有在此久留的必要,稍作停歇,吃点干粮喝一点水,便又继续上路。
“我们没多少吃的了。”
“到处都是吃的。”
“我没多少吃的了。”
“三花娘娘捉虫子给你吃。”
“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不必了。”
“那给你捉耗子。”
“心领了。”
“那给你捉小鸟。”
“我们该找个村庄或集镇,看能不能买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宋游远眺前方,只见碧云天,黄草地,山脉起伏,见不到村庄的影子,只有分不清是烟是雾的灰白停在视线的尽头,“刚好我们也要找人问问拢郡怎么走。”
“那个老人给你说过怎么走。”
“哪说得清楚?还是得找人问。”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聪明,三花娘娘说怎么走。”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一人一猫一马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见到一个村庄,看起来人气还挺旺。
路边有一青石,写着刘家村二字。
看这村庄,背靠深山,山泉汇聚成溪,蜿蜒流过,溪畔良田成片,沃土千顷,是个好地方,离大路也不远,难怪如此兴旺。
宋游下了大路,领马前行。
眼见得要走近这座村庄时,却只见一群男人持刀拿棒的走了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边大路赶去。
见到宋游一行,他们不由停住。
有個年纪稍大的老者走出来,凑近了打量宋游几眼,眉目间有些急躁:
“小先生这是往我村去?”
“在下宋游,乃一游方山人,途径贵地,刚好干粮吃尽,想去贵宝地买些易于携带的干粮,顺便问问路。”宋游好奇的与他们施礼,“不知诸公如此持刀带棒的往外走,又是为何?”
“哎呀小先生你还是暂且别去。”老者握着一把镰刀,“近几天我们村闹了大虫,从后边山上下来的,现在还在村里没走呢,我们正要去县里请人来把它打死。不是我们刘家村不会待客,你要是早些天来,晚些天来,老朽请主家赠你些吃食银钱也不是不能,若是没这档子事,主家后天本是要过大寿的,也少不得留先生吃喝几天,只是现在是不行了。”
“哦?可是山虎成精?”
“倒也没有成精,不过那东西也狡猾得很,人一多他就跑了。”老者说道,“小先生你要顺路就跟我们走,半天就能走到县里去。”
“那山虎可有吃人?”
“倒还没有,只是吃些牲畜。”
这才初春,老者已是满头汗水:“先生还是不要进去了,怕伤了性命,我们这么多人也奈何它不得,要去县里报官请专门的人来。”
“听老丈所说,在下倒是可以试试将它驱回山中,为诸位省些功夫与钱财。”
“你?如何驱离?”
“在下薄有道行。”
老丈顿时扭头,与身后人面面相觑。
“先生可有把握?”
“试试。”
“我们该如何配合先生?”
“带我过去便可。”
“不知先生收多少钱财?”
“分文不取,给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即可。”
一群人又是面面相觑。
“好!”
虽只是带路,老者也不敢轻视,依然带了所有的人,拿好手中刀棒,紧张往前走。
边走便与宋游说。
这刘家村虽然挨着深山,但山中猛兽都会避人,少有下山,反倒是常常有野猪下来糟蹋庄稼,最近也许是刚开春,山中动物蛰伏,这头猛虎一时捕不到猎物,又不知为何知晓了山下村庄,于是下山造访,暂时还没伤人,只咬死了些鸡鸭、猪羊来吃。
村民惊恐不已,由大户领头,组织了青壮,设了陷阱,却都没有作用,今天才去县里报官找人。
一路过去,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一群人绕了一圈,停在村中一户人家外头。
有人向宋游指着前边。
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那。”
宋游顺着看去,见一圈棚中露出一片黄黑斑斓,细看还在动弹,只这一片皮毛,已显出了对方的体型。
“诸位再退一些,隔得远点,莫要惊着它了。”
众人闻言连忙往后退去。
宋游又低头看向身边的猫。
“三花娘娘也要去么?”
“要……要去……”
“那可是老虎。”
“不……不怕……”
“不要结巴。”
“伱听错了……”
“那便去吧。”
宋游只迈步往前,步伐从容依旧。
视线渐渐往墙脚那边过,这斑斓大虎的身躯也呈现在宋游眼前。
他在阴阳山背后也见过老虎,还见过有了道行的虎精,逸州的虎体型一般,眼前这虎看起来和逸州的虎是同一品种,不过要大些,其皮毛像是上好的崭新的绸缎一样,在阳光下反着光,再精美的艺术织品也到不了这境界。
它趴伏于地,正在吃一头猪,已吃了快一半了。
与此同时,猛虎也发现了他,顿时停下了嘴上动作,扭头紧紧盯着他看。
满嘴的鲜血,眼瞳骇人。
再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巴,露出舌上的倒刺,比手指还长的尖牙。
若是来的人多,它怕早就跑了,眼下只见到一个人,一只小猫儿,它眼中也依然充满警惕,只上下打量着他们,偶尔还闪烁几下眼光,竟像是在思索一样,警惕中不乏从容。
这说明它很聪明。
宋游常在三花娘娘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即使是化成猫的时候,透过这眼中的思索,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不凡。
于是在这山间猛虎警惕查探的时候,在身后一群人紧张担心的时候,便只见宋游抬起手,施施然一礼:
“见过山君。”
“吼!”
猛虎被他动作所惊,顿时站起,继续紧盯着他。
身后众人亦是愣了一下。
三花猫离他几步远,睁大眼睛盯着这庞然大物,好在没有瑟瑟发抖。
只听这年轻道人的声音。
“山君无需惊惧,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途经此处,想买些吃食,无意间碰到村中百姓外出求助,听说山君与这村中百姓起了冲突,特来解劝。”
山间野虎不懂人言,可听了宋游的话,不知为何,眼中的警惕却逐渐收起,转为思索,又转为疑惑。
身后村民则几乎呆了。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猪圈里的猛虎,只能看见与猛虎行礼作谈的年轻道人,一时觉得惊讶,又觉得荒谬,觉得害怕。
老虎又没成精,怎能听懂人言?
又哪来和老虎说话的道理?
“我观这村庄背后,大山千里,山君不在山中狩猎,逍遥自在,为何下山猎捕家畜?”
“吼……”
猛虎的吼声将村民吓了半死。
怕是下一秒墙后的老虎就会冲出来,将这道人扑倒在地。
却只见这道人摇头说道:
“这不是个好办法。”
宋游低头看了眼它身下的半头猪。
这边的猪以小黑猪为主,长得不大,以这虎的胃口,怕是两顿就能吃一头,这么下来,再富裕的庄子也经不住它折腾。
“山君胃口甚大,只这一片村庄,是负担不起山君的食量的。况且人也要生活。”宋游摇头说道,“先前在下到的时候,这村中农户已准备去县里请人猎捕山君了,山君纵有再大能耐,终究也敌不过人类。”
猛虎盯着他,却不说话。
“我观山君已有了不少智慧,将来未必不能开启灵智、得道成妖,现在山君已吃了不少牲畜,还是早点回去,莫要自误。”宋游说,“今后还是莫要再过线了,山上才是阁下的猎场,而这山下,尤其是道路所至之处,是人类的世界。”
“……”
猛虎眼中光泽闪烁,陷入思索。
只见它变换着目光,时而看看宋游,时而看看宋游身后的猫,时而又看看身下的半头猪,片刻之后,爪子竟真的松开了这半头猪,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对宋游低下头颅,致谢行礼。
宋游也连忙回礼。
接着让一众村民傻眼的事发生了,那恶虎竟真的跨过村中小路,一路往山上奔去。
再回过神来时,路上偶遇的小先生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今后它不会再下山了。”
“多谢先生!”
还是那名老者反应最快,朝宋游施了一礼,又连忙说:“先生请这边来!老朽先去禀报主家,这两日本是主家寿辰,因这恶虎作乱,本不知是否还能按时庆贺,如今先生驱走恶虎,便是我刘家村的贵客,还请先生在村里多留几日,让我等好好招待一番!”
“不必了,只消给些吃食就是。”
“先生可莫要推辞!若就这么让先生走了,我家主人必然责怪!”老者说,“先生尽请放心,必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先生,若过两日的寿辰顺利举行,还有唱戏的班子嘞!热闹得很!”
宋游实在推脱不过。
第42章 谁说落后就不美?
“先生真是高人!”
“我等今天是开了眼界了!”
“真是神仙手段!”
一路众人围着宋游,惊骇又推崇,俨然把他当成了游世的高人。
一大群人往老者的主家走去。
就是这村里最大一户人家。
不说别的,只站在院子外面,看这白墙檐角,透出院落的竹梅,便知这里住的定是一户讲究的人家。再过了石狮子,进了那朱红大门,里头的景致也绝不是普通山村富户所能有的。果不其然,待老者进去通报、说明情况时,身边便有人告知宋游,这户人家原是做官的,到了年纪还乡之后在此养老,此前在路上所见良田沃土,多是这位刘老官人的产业。
过两日就是刘老官人七十大寿。
七十古来稀,刘老官人还乡已久,虽不打算大办,也没请什么客人,但家里的子侄还是要来的,还请了戏班,想好好热闹一番。
偏偏前几天村中来了这头恶虎。
起先以为它吃饱了就会走,还给它杀了猪羊,说了好话,可人家竟是赖在了这里。
刘老官人开始有些急了。
若是寻常老虎,组织些青壮也就驱走了,奈何这虎狡猾,竟与他们斗智斗勇,几天了还奈何不得,这才决定去县里请人。
驱虎顺利,寿辰还能勉强举行,驱虎不顺,便去派人告知县里子侄,不要来了。
如今宋游轻松驱走恶虎,既帮了大忙,又展现了非凡的本事,刘老官人自是礼遇有加,连忙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请他们住下,枣红马也拉到后院去好生伺候,又派人来问宋游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喜好忌讳,还说叫他们把衣服拿去给家中浣衣娘洗,可谓十分上心。
只是宋游毕竟只是劝走猛虎,并非除掉了猛虎,村里众人还是放不下心。
晚上刘老官人便安排了一顿丰盛晚宴,桌上满是大鱼大肉,可怜老官人路都快走不稳了,还亲自为宋游倒酒。
“先生真乃高人也。”
“只是一清修山人,当不得。”
“不知先生在何处修行?”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想来也是仙山名府。”刘老官人说道,“老朽向往仙道多年,只是不知先生驱退那猛虎的,又是何妙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刘老官人和身边人对视几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又恭维道:“先生几句话便能劝离山中恶虎,实乃神仙手段,只是那恶虎归了山林,等先生过几日一走,我等怕是又要提心吊胆。”
说着老官人立马堆笑:
“不是怀疑先生仙家手段,只是这畜生毕竟是畜生,秉性难除……”
“刘公敬请放心,我已与它说通,它不会再回来了。”
宋游也清楚,他们竭力将自己留下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只是那猛虎伤了人也就罢了,却只是吃了些家禽家畜,而看它一身清洁,身上既无黑腥之气身后也无伥鬼随行,也是从未害过人的,加之又有了些智慧,离开启灵智也不远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愿意网开一面。
而万物有灵,畜生愚笨,不讲规矩和信用其实是需要“聪明”来做支撑的,因此动物比人行事更讲规矩。一旦脑中有了规矩,知晓一件事可以这样或不可以这样后,便很少再违背。
再加上这调禽聚兽一法自有奥秘,既与那山间猛虎做下约定,宋游便不会再去寻它伤它,它也不会再违誓下山。
既是约定,也是道法。
既是心性,也是玄机。
二者相加,宋游才敢给众人保证,说它绝不会再下山了。
而见到宋游如此肯定,刘老官人再与身边人对视几眼,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相信。
“真是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吃菜吃菜……”
晚上回了房间,刘老官人还派人送了几支蜡烛来。
蜡烛的光比油灯要亮些。
宋游点灯时还有些感慨。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点蜡烛。道观中倒是偶尔会点,但那也是香客来上香敬神点的,道观师徒二人都不诚心敬神,平常自然不会为了敬神买蜡烛来点。
蜡烛可太贵了。
宋游上次在逸都打灯油,一斤还不到一百钱,而若换成蜡烛,一支就得三四百钱,通宵点一夜的话,少说也得用个两三支。
这刘老官人真是大方。
宋游洗漱好躺上床,盖好被子随意一瞥,又见三花猫趴在窗边,凑近窗口,看着外边的夜。
猫的心思人怎么猜得透。
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扭过头来,盯着床上的宋游,脆声问道:
“老虎都长那么大吗?”
“三花娘娘在想白天的老虎啊。”
“对的。”
“三花娘娘第一次看见老虎?”
“对的。”
“老虎就是会长得很大。”
“都长那么大吗?”
“也有大有小。”
“今天那个算大的吗?”
“不算最大的。”
“还不算最大的呀……”
“又自卑了么?”
窗边的猫儿却不答,只是继续问道:“猫可以长那么大吗?”
“恐怕不行。”
“成精的猫呢?”
“恐怕也不行。”
“哦……”
“其实说起来,三花娘娘比它厉害。”
“为什么?”
“三花娘娘会说话,会吐火,会化人形,而那山虎力量强大,也不过只是先天优势罢了。”宋游看着这猫,“还是三花娘娘更胜一筹。”
“我很聪明。”
“一点没错。”
猫儿便从窗边跳了回来,不再东想西想的了,依旧象征性的在床尾角落趴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她会出现在被窝里。
“睡吧。”
宋游随手一挥,熄了烛灯。
次日清早,刘老官人又派人来请,请他去吃早,又请他屋外散步,恭恭敬敬与他闲谈,无非年纪大了,看他是有本事的,便病急乱投医,想求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或法子,宋游帮不上忙。
又过一日,便是刘老官人大寿。
刘家请了村中所有农户,也有些在外的子侄回来,还请了吹打的唱跳班子,弄得很是热闹。
本来前几日村子里才闹了恶虎,即使刘老官人百般强调,人心也还有些不安定,但这人一多,聚在一起,就什么也怕不得了。
宋游被请到了主桌坐。
身边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桌上则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大鱼大肉,不乏山珍野味。厨子也是难得的讲究,每一道菜都有章法,起码像是一道菜。还真别说,在这个铁锅也才刚刚普及不久的年代,村中宴席能有这么多的菜式花样是比较难得的。
很快宋游又发现,这里吃饭很有意思。
大家热情得过分,因此在吃的时候,你得把碗小心护着,身后有专人端着饭盆四处游走,稍有不慎,就会有一大勺饭盖在你的碗里。甚至有时候会有两个这样的人左右夹击,让你顾左不顾右。
宋游觉得有趣,仔细观看。
很快他便想通,这其实是主家大方热情的象征,因为在这年头,白米饭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奢侈的,能做到白米饭管够,甚至把你吃撑,既说明主人家一点不吝啬,也能说明主人家的实力。
而这强行添饭的戏码,便柔化了主人家的显摆,遮盖了客人的窘迫,又为此添了许多乐趣,使得席间氛围也变得极好。
再看吃饭的人。
即使这些人才刚开始吃第一碗,完全有着两三碗的饭量,也一开始就将饭碗捂得严严实实,默契的与添饭的厨娘斗智斗勇,等到一個“不经意间的失误”才给碗里添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然后引发笑声一片。
似是配合,似乎玩闹。
又似是一种含蓄的文化。
宋游渐渐地陷入深思。
而就在他思索时,一个不慎,厨娘已悄悄到了他背后,他慌乱之下,只学着身旁人,端着碗从右往左避,却不料左边还有一个厨娘,反应过来时刚吃一半的饭碗已经重新冒出了尖尖,成了一个冒儿头。
“哈哈哈哈……”
桌上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宋游一一看去,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腿上好奇不解的猫,所有人都在笑,那沾了油汤乱颤的胡须,黝黑又布满沟壑的一张张面容,张嘴露出的黄色的不健康的缺三少四的牙齿,奇怪的是,心中不仅毫无反感抵触,反而只感受到了满满的淳朴与灿烂。
是纯净的心和纯粹的喜悦。
莫名其妙的,他也露出了笑意。
这是这个时代的乐趣。
是这个时代的肆意开怀。
随即身边的刘老官人点下头来,乐呵呵的要传授他护碗的诀窍,他心中通明,只俯首侧耳,专注的听。
不解的只剩下三花猫了。
……
晚上,戏班登台。
台子用的是祠堂的神台,边上挂满了灯笼,这时比白天更热闹了,戏班子唱了一整晚,台下人也听了一整晚。满地都是奔跑的孩童,在这没有霓虹灯的夜晚大叫着追寻着最朴实的快乐。
宋游也坐在下边听了一整晚。
为什么说比白天更热闹呢?
因为白天寿宴只宴请了村里的农户,而到了晚上唱戏了,却连隔山隔水的人都赶来了。
他们有的是在猛虎进村之前收到的信,说今日这里有人搭台唱戏,便提前算着日子,并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来了老虎。有的离得近的,倒是听说过最近有猛虎下山,但想着人多,也没什么可怕的,为了听戏,也在天黑前赶过来了。
不少人是走了十里山路来的。
甚至有人还带了草席来,听到困了,随地就睡。
这无疑是个乐趣极少的年代,找个乐子也十分难得,或许正因如此,有些东西便变得弥足珍贵,需好好珍惜,不可轻慢了。
第43章 道经哪有这个好
“先生这就要走,也太过匆忙了,可是老朽招待不周?”
“刘公哪里的话?这两日以来,刘公以厚礼相待,在下住得好吃得好,尤其昨日,刘公之热情,村民之淳朴,都是在下生平少见,其实在下心里很想在此多留几日。”宋游诚恳的对刘老官人说,“只是在下此去拢郡,还要替一位老丈带封家书,已经逗留两日,实在不便多留。”
为防他多想,宋游把封在竹筒里的信给他看。
“即使如此……”
刘老官人不由叹气,用拐杖顿地,但送信是要事,又关乎信义,他也不好再多留,只吩咐人去取银钱干粮来。
“先生为我村中驱了恶虎,保全了不少资产。况且就算没有先生,老朽派人去县里请人,也得有些花费,于情于理,该有所相赠。”刘老官人杵着拐杖站起来,端起一盘银钱对宋游说,“只赠一些干粮于理不合,略备一些银钱,给先生当作盘缠。”
宋游低头一看,一盘散碎的银子,恐有二三十两。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银子,而去县里请人来驱虎,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钱,这些钱中大部分是给“高人”的溢价。
而这笔钱宋游是万万不能要的。
不说昨日感悟贵比千金,就是这两日来的好吃好喝,贵客礼遇,也能抵清他劝离猛虎一事了。
这世事本是这样,一方随手为之,一方厚礼相待,实在无须其它的了,就算就此离开,双方料也不会心中有愧。
于是他只取了干粮,银钱分文不要。
刘老官人无奈,却也更觉得这位小先生很了不起,与那些也有些本事的江湖奇人、民间先生并不相同,于是又杵着拐杖亲自把他送出门。
“先生沿着大路往右,脚力好的话,约小半天的行程,便能到县里。本县名为念平县,先生若要在城里歇脚,或有事需要助力,尽可去县衙找主簿刘洪刘阳生,那是老朽次子。若不愿去,可走水路前往拢郡,要比陆路好走,准备好粮草,舟上也能载马。”
“水路?”
“水路比陆路平稳舒适。先生虽下山游历,但先生不知,栩州山水重重,此去拢郡,更是山水如画,又顺流而下,那叫一个舒适。”
“这河叫什么?”
“柳江,一直通到拢郡。”
“山水如画……”
“一点没错!这里去拢郡,别人不知,但老朽告诉先生,就是要走水路才好嘞!”
“水路怎么走?”
宋游逐渐来了兴趣。
这年头长途出行,若有水路,定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想着更细致的领略山水人情,所以并未去寻过水路,可面前的老官人都这样说了,宋游也有了走水路去拢郡的心思。
老官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大抵多少,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刘公告辞!”
“先生慢走啊。”
老人还杵着拐杖在门口喊着。
道人与猫与马却已渐渐走远了。
……
半日行程,到了念平县。
心中的世界又点亮了一处。
宋游听过一个说法,说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世界、天下只是一个概念,就是这个概念,都可能偏差很大。即使看过地图、图画,即使听人细致的描述过一个地方,它也是灰暗的,是平面的,是虚幻的,而只有当你去了那個地方、真切的到了那里,它才会充实起来,被点亮,在你脑中变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地方。
点亮得越多,胸中的世界就越完整。
宋游这也是首次远行。
这里山水秀丽,瀑布如画,有很好吃的米粉,温度要比逸都和道观所在的灵泉县暖和一些。
吃完米粉,穿过念平县,就不再走原先那条大路了。按着刘老官人的指引,宋游走出大约二十里,便沿左边一条路往念平渡口走,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时,往下的视线便豁然开朗。
只见下方浅水河湾,石滩古渡,零星的小舟在河面上浮走,大船则连着一根根绳索,无数黝黑矮小的纤夫在绳子的另一头,每个都前倾着身子,奋尽全力,斜斜的,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出的影子。
隐隐有声音从空中飘来。
“哦吼哦……
“诶嘿……
“唷嚯哦……”
多是一些听不出字眼的音节,好像本无语言。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在喊,汇成一片,像是自下方远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河渡上空的风声,比道经更古玄。
直击内心。
宋游站在山口风中,一时怔住了。
只觉这是古老的历史回音,是这柳江渡口上回响了千百年的劳动号子,是这个时代的磨印。才听一句,已在脑中回荡个不停,多听一会儿,又觉得像是高强度劳动下的哀鸣,让人心中苦闷悲凉。
“道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怎么不走?”
“这就走。”
“他们在喊什么?”
“我也听不清。”
宋游只迈步往下边走去。
枣红马和猫都跟在后头。
昨日刚见识了这个时代淳朴的快乐,今日又看到了,这也是一个充满磨难的时代。或许这二者之间本不矛盾,昨日酒席上畅意开怀的农户与今日江口古渡辛勤劳累的船工纤夫本就是一波人,又或许矛盾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常态。
这也是阴阳山上看不到的风景。
边看边走,渐渐下到了渡口边上。
宋游只觉布鞋轻薄,石子硌脚。
“可有去拢郡的船?”
“我去拢郡。”
“能带马么?”
“瓜皮船,带不了马。”
“老朽能带!”
宋游顺着声音看去。
一艘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浅滩不会搁底,船头站着一位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船里已经坐着有几人了。
“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材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你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
第44章 妙不可言
天色将晚,天边却还没暗,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也黄也蓝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随波穿行,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了。
船家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杆。
鱼线如水,涟漪点点。
船家忽然起竿,同时伸手一接。
见只是一条小鱼,随手丢在船舱上。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船家只笑着对三花猫说:
“给你的。”
“喵~”
三花猫道了声谢,这才低头开吃。
书生也坐在船边上吹风,看船家垂钓,不时伸手下去,此处离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边对船家说:
“老丈请看,你辛苦钓鱼,这么久也只钓上一条不足二指宽的餐餐儿,结果这里就飘着一条鱼,都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在嘲讽你嘞……”
说着他便用另一只手撑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长,似是想捉那条鱼。
“莫要去拿!”
船家立马扭头说。
“嗯?”
书生闪电般的缩回手,望向船家:
“为何?”
船家面容这才缓和下来,也露出笑意,朝书生说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么讲究?”
“也算不得什么讲究,就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夜钓的,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鱼,都是不碰的。”船家继续坐在船头垂钓,声音自夜风中飘来,“只是习惯了。”
书生却好似来了兴趣。
“老丈请细说。”
“哪有什么……”
“定有讲究!”
“客官莫要为难小老儿。”
“不敢为难!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爱听些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传闻,还请老丈讲来听听。”
“没有别的,只是这鱼看着虽近,却要多伸一把手,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险。”
“仅此而已?”
“客官须知啊,这天上哪会掉谷子下来?平白来的东西多数都不简单。”船家坐着一动不动,只专心钓鱼,“就好比客官眼前这条鱼,客官觉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这一俯身下去,若下边有个小妖小鬼,趁你不慎……”
船家说到一半,便笑而不语了。
“哦?”
书生则是挑了挑眉,后怕又兴奋:“这柳江之上,以前可发生过此类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语,只专心垂钓。
“老丈莫要吝啬才是。”
“实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愿说,在下可出些茶水钱。”
看得出那书生真是个爱听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辞,稍作沉吟,便耐心讲来。
“小老儿年轻时就听人说过,再往水里走一步就能捡到的鱼、再往崖边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轻气盛,对这一类的说法倒也谈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到那时候了,便想不起来了,直到亲眼见过这类事件发生。
“……”
这柳江船上的奇诡故事还真不少。
船家一连讲了好几个。
无非是如书生这般,贪图便宜,觉得是天降好运,或是半夜河边行走见有人落水,亦或是别的什么,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游也在旁边静静听着。
不知不觉间,那条浮近水面、离船只半米远的鱼儿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阴魂野鬼不必再多说,除非道行高深,否则想要害人,也得费些心思。
妖物就差别太大了,不太好说。
像是前几日遇见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还未开启灵智,只是比同类多了些聪明,懂得欺弱避强、分辨陷阱,便已能让李家村一群青壮和猎户也拿它没有办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一只兔子,就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个不慎,被老鹰叼了去。
再比方说故事里常见的狐狸。
多少也是個肉食动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间,遇到敏锐的村中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有妙处。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够,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骗、诱惑,让人放松警惕,让人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可也不见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动物得了智慧,便会用鱼来钓鸟,或是钓其它鱼,钓到人只是一个偶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妖鬼所为。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几百上千里,中途多有无人之处,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说妖鬼所为。
船家说完,书生大呼过瘾。
“小老儿不会讲话……”
“老丈可千万别这样说,这种故事,就是要最朴实的口吻讲起来才最动人,像是就发生在身边一样。”书生说着,连忙回身入船,“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忘了可就亏了我这五文茶钱了。”
几个故事,五文茶钱,倒也值当。
夜间江上起寒气,外头冷了。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这里,轻易还是莫要出声,可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尽管大声叫我就是。”
枣红马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倒是身后传来书生的笑声:“小先生倒真是有趣,与猫说话还算常见,如今又对马说话,难道你这马也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不成?”
宋游笑笑,转头看去。
先前船家讲故事的时候,已钓上几条大鱼,提前煲上了汤,现在小火炉上热气升腾,而在热气之中,那书生便以衣匣当桌,铺上草纸,手上提着的毛笔放入嘴中打湿,埋头写着。
宋游也进了船舱,随意一看。
正是方才船家讲的故事。
此后书生埋头狂写,不再讲话。
再看那船家,先用的是鱼骨鱼头熬的汤,鱼身上的肉则细细的收拾好,切成薄片,待到鱼汤熬成,只将那半透明的细腻鱼片倒进锅中,才滚一圈便变得雪一样的白,香气越发诱人了。
“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终日都是这些,客官们可不要见怪。”
船家从矮柜里取了碗筷来。
书生也刚好写完,他倒不客气,立马去取了碗来,像这船的主人似的,又招呼宋游,又招呼那一家三口,又给他们盛汤。
宋游也分到一碗,道了声谢。
江上寒意重,碗中热气浓。
还未下嘴,手心里感受到那与外边对比鲜明的温度,便已有了几分感触。
“嗯!!”
书生的声音率先响起。
“老丈好手艺!”
“却是算不得什么手艺,谁做都是这个味道。”船家笑呵呵的,“客官只是刚喝第一口,觉得舒服,后面几天都是这样,不是鱼汤就是鱼肉混杂着煮一锅粥,多几顿也就烦了。”
“老丈谦虚了,在下年前才从这柳江逆流而上,去了逸州,当时那条船上的船家也是这般做的,可没有老丈的口味好。”
“可不敢这么说!”
宋游听着,也低头尝了一口。
鱼汤里边几乎只加了盐巴和姜,有些盐味,又去了腥气,刚钓上来的鱼自有鲜美,但也没有别的味道,至此倒也平常。
主要是后放的鱼肉片。
鱼肉片得很薄,鱼刺一根都不见了,要考些刀工和耐心。后放的鱼肉很有吃头,只在锅中滚了两圈,甚至刚吃时鱼皮处还有些脆弹,与那些开始就将鱼肉放进锅中一起炖煮的做法全然不同。
这船家倒是谦虚了。
就算确实没有多少花哨,可有时偏偏是简单的东西要做好才更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技艺?
“呼……”
宋游吐出热气,舒畅极了。
再低头瞄向旁边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猫没说话,只往后缩了缩。
那书生又是看得好笑。
待吃完鱼汤,他才又来与宋游搭话:
“先生是哪里人?”
“逸州人。”
“哦?逸州何地?”
“灵泉县。”
“灵泉县?”
那书生顿时来了兴致:“我此行逸州,也去过灵泉县。”
“足下是……”
“竟还没有自报家门,真当是无礼了!”书生连忙笑着拱手,“在下姓傅,太傅的傅,单名一个羽字,字文栋,是栩州拢郡人士。”
“宋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在灵泉县修行?”
“足下很惊异。”
“倒也不是惊异,只是有事想请问罢了。”书生又拱手说道,“既然先生在灵泉县修行,不知是否听说过阴阳山伏龙观?”
“有听说过。”
宋游仍旧淡淡的看向他。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往逸州,一来是探访亲友,二来便是去阴阳山寻访伏龙观。”书生不由摇了摇头,露出遗憾懊悔之色,“可是在下到了灵泉县多方寻找,倒是找到了阴阳山,奈何翻遍了整座山,别说宫观寺庙了,山上一砖一瓦也没见到。”
“伏龙观很有名么?足下是从哪里听说它的?”
“倒也不是有名,只是在下爱好此道,喜欢四处搜集神鬼妖怪的传说,偶然发现,搜集到的好几个不俗的传闻中都恰好提到这间道观,好奇之下便趁此机会想去寻访,奈何无功而返,空费许多日子。”
说着他看向宋游。
“难道那伏龙观不在阴阳山上?还是有另一座阴阳山?是我打听错了不成?”
“足下有所不知。”
宋游依然淡淡的与他说:“那伏龙观颇有奇异,即使山下香客想要上香,也只得在观主想开门的时候才能找见道观,其余时候,哪怕沿着熟知的路走,也只能无功而返。”
“当真?”
“做不得假。”
“竟有如此奇事!!”
“我听说伏龙观观主懒惰成性,只有一名弟子还算勤劳,足下也许不是没找见位置,只是没有去对时机罢了。”
“妙不可言……”
书生睁大眼睛,双手作拍打状。
“既有如此神奇所在,必是仙山名府,今后若再有机会,我当再去寻访!”
“今后又是何年?”
“怕是多年以后了。”
“愿足下心想事成。”
“多谢多谢……”
宋游靠在船舱里,三花娘娘已趴在了他旁边,而他将手放在三花娘娘的背上,互相传递体温,渐渐也有了困意。
第45章 写故事的书生
早晨睡醒时,外头格外清冷。
宋游借了船家的竿,穿着俞知州赠予的莲蓬衣,坐在昨晚船家坐的位置。面前江水寒气升腾,烟波寂静,四周悄然,鱼线伸入水中,不时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在水雾中难以察觉。
环顾四周,满目青山。
其它船客要么待在船中,要么便还在睡,只有三花娘娘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腿边,双眼紧盯着鱼线水面相交处。
船家则已开始煮早饭了。
“钓不到怎么办?”
宋游转头轻声对猫问。
三花娘娘闻言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平静,片刻后才低下头,抬起爪子来舔着。
宋游并不知晓她的意思。
身后响起了咚咚声,是船家在切鱼骨。
三花娘娘听见声音,耳朵颤抖,才抬起头,很小声的对他说:
“钓不到算了。”
宋游听了,表情还是很淡。
只是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三花娘娘一般要晚上才捉得到耗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白天若非捉到鸟儿、虫子之类的东西,若非有人来给她上供,她又吃什么呢?反正他是从来没有听过三花娘娘喊饿的。往常只以为是自己做饭及时,它又能从别的地方搞来吃的,现在看来,怕是并非如此。
“三花娘娘饿了怎么办?”
“三花娘娘习惯了饿。”
“嗯……”
宋游一抬鱼竿,一抹银白随之离开水面,被线牵扯着,精准落入他的手中。
“钓到了。”
这鱼是三花娘娘的早餐。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声音。
“先生好雅兴。”
不用说都知晓,是那位傅姓书生。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
“寒江垂钓,目览山川,与猫对谈,不知多少人想有先生这般兴致,奈何无此心境。”脚步停在宋游身后,见他收竿,有些好奇,“先生才钓到这一条餐餐儿,怎么就不钓了?”
“已够猫吃了。”
“妙哉!”
书生端了另一张马扎过来,坐在宋游身边:“先生既从灵泉县来,中途可有经过逸都?”
“逸都繁华,自是要去看看的。”
“这倒确实。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也少有见到如逸都那般繁华开明之城。”书生说着顿了一下,“阳城除外,京城则还未去过。”
“阳城如何?”
“春风十里,灯火万家,繁华如梦。”
“那该去看看。”
宋游收起鱼竿,放回原处。
书生站着转身看他:“还没问过,先生此行又是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哈哈!人生就该这样!”
书生眉毛不禁挑起,拍手称快,只觉这位先生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
“只是为何又去凌波呢?”
“为半路卖茶的老丈送一封信。”
“就只送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妙哉!妙哉!”
书生不由得抚掌称妙,随即摇头:“可惜我此次出来已久,否则也该与先生结伴走一程!”
“也许以后有缘。”
“诶对了——”
书生似是此时才想起来:“先生既途径逸都,可有听说去年逸都闹得很大的遁地贼人一案?还有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TA市法师一事?”
宋游低头瞄着三花娘娘吃鱼,依然淡淡的答:
“有听说过。”
“不知可否讲来听听。”
“足下不是听过了么?”
“倒是听过了。”书生叹了口气,“不过茶馆听人七嘴八舌讲了一些,即使又给了茶钱,也没听得完整,真是一件憾事。”
“……”
宋游不由抬眼瞄了他一眼:“足下果真是对这类故事着迷得很……”
“不瞒先生,此乃在下生平第一爱好。除此之外,在下还在筹备一书,暂无书名,总之便总揽天下神玄奇妙之事。嗯,最好真实有趣。所以才对收集这类事情如此急切。”
“原来如此。”
“哈哈也不怕先生笑话!”书生说着竟是一笑,“在下从小对经义政论兴趣不大,学到现在,也愚笨不已,想要中举怕是此生无望。若是此书能顺利筹备出来,一来也算完成了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二来嘛,嘿嘿,虽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著作,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但凭借此书,说不得我傅某人也能如历代公卿一样,名留青史。”
宋游听完认真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如这位书生所说,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只算杂书,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会被一些老儒所唾弃,有些人写了书都不敢留名,怕丢了脸面。但这类书籍在这年头却也是广受欢迎的,流传度远高于名著经典。
而市面上相似的书并不算多。
一本《桃李岁时记》,写得并不算好,故事之间还夹杂了大量玄门中人才能看懂的内容,却依旧以极快的速度风靡了大江南北。
为何?
世人都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可写这类书的、能写得好的,却太少了。
这书生若写得好,还真可能流传下去。
宋游自然没有这个时代的腐朽思想,并不歧视这类杂书,仔细一想,能参与进一本流传千年的书籍的著作,倒也挺有意思。即使当它流传到后世时自己早已是一堆白骨黄沙,什么也不剩了。
巧之又巧,临走之时,就在那北瓦子里,云说棚中,听张老先生详细的讲了一段。
“这类故事我有不少。”
“巧了,前路还长。”
“说来也长。”
“我与先生倒酒来!”
“有一条件。”
“先生请讲。”
“我说一件故事,足下也得说一件,如此两清,各不相欠。”
“一言为定!”
“我便先讲那遁地贼人。”
“洗耳恭听。”
“这要从好几年前说起,那贼人原本姓莫,家住逸都城外,莲花村,本是一落魄书生……”
宋游声音不大,细细的讲来。
整体参考了张老先生的故事结构,从记忆中翻出来复述,自然也就带了自己的味道。同时省略了张老先生那些说书技巧、语气词,而变得像是寻常街坊黄昏时坐在村口榕树下与你讲起前段时间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书生听得如痴如醉,沉迷不已。
就是其余那一家三口,也忍不住坐在船舱里听,小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来心中也有了个充满玄妙的世界了吧?
讲完正好闻见粥香,先吃早饭。
清粥寡淡,却正好适宜这江上寒冷的早晨。
饭后轮到书生还故事了。
“在下游历阳州之时,曾在一高山隐士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请说。”
“说在几百年前,阳州远无此时繁华,甚至有大妖盘踞,离了道路的所有山岭都是大妖的猎场,还常有山妖下山害人。恰逢前朝末年,政局混乱民不聊生,此时有一道人途经此处,身负青玉宝剑,在黑独山上与那妖魔周旋了整整半年,将之斩与剑下,此后阳州方才太平。”
因为缺了细节,书生的故事要简短许多:“而那道士,听说就出自伏龙观。至于伏龙观到底在哪,故事里没有,也无人知道,在下是从另外的故事里听过阴阳山伏龙观的名字,才大胆猜想,也许是同一座道观。”
“好。”
宋游露出无奈之色。
下意识试着回想了下,并未发现几百年前有哪位祖师是善于使剑的。
不过也不要紧。
可能是故事传闻出现了偏差,可能是哪位祖师下山后有段时间学着用了剑,也可能是他自己没记清楚,总之都是常见的事。
主要的是其实他并不是很想听。
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很少留下关于自己游历的事迹,就连宋游的师父,也很少向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见闻收获,都是怕对后人造成影响。每個人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而太过久远的祖师,未曾谋面,其实在宋游心中,和陌生人差别也不大。
“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故事虽大,但不算有趣。”
“哈!不曾想先生与我所见竟是不谋而合!”书生笑道,“我有一表弟,平常爱求我说故事,他就偏爱这一类,故事越大,神佛越多,故事中的人物有着越高的法力,别的什么也不管,他也觉得有趣,不过我却是不太喜欢。”
宋游稍作思索便已知晓,这书生定是想着自己也在灵泉县,也听过伏龙观,这才特意讲了有关伏龙观的故事。
“足下不用再讲有关伏龙观的故事了。”
“先生爱听哪种?”
“有妙趣的。”
“那方才便算我白讲了,再赔先生一个!”
“倒也不至于。”
“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既是要将之编整成书的,又怎缺这一两个故事,出门在外,相逢都是陌生人,还是洒脱些为好。”
“有理。”
宋游便不再拦他了,只看向旁边的小女童。
那女童一边在船边拨弄着水,一边听他们的故事,忽然之间,似是被水中光亮吸引,她趴在船沿想凑近了去看。
而水下隐隐有庞大的黑影在游动。
宋游用手指敲击船沿,吸引到小女童注意后,便笑着提醒她不要玩水,待她重新坐好后才安心,再瞄一眼江中,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谈话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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