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我本无意成仙TXT下载我本无意成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本无意成仙全文阅读

作者:金色茉莉花     我本无意成仙txt下载     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夜有访客

    几日之后,接连几场小雨,逸都的天气便入了秋。

    宋游照例出去听书去了。

    一下午花了十几文的茶钱,喝了个半饱,听老先生讲到精彩之处,又赠了几文,刚好凑齐二十文花销。

    当他踩着湿润的石板和潮烂了的树叶回到小院,刚一推开门,便见一只三花猫由灶屋朝自己跑来,到了近前它便慢下来抬头盯着自己看,那模样看上去和寻常家猫无异,只是它多了灵智,会说人言。

    “道士,你又去哪了?”

    “和前几天一样。”宋游诚实回答,“三花娘娘又想去了吗?明日再带你一起。”

    “唔……”

    三花猫稍作迟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目光一转:“你手上拿的什么?”

    看来这猫不爱听书。

    宋游如是想着,也将手上东西拿了出来。

    逸都周边橘子新出,回来时见路边有人设摊,卖得很贱,他也称了两斤。随即又听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倒不是有多嘴馋想吃,只是多年没尝过它的味道,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一人一猫便凑到石桌前。

    宋游知道猫大多不喜欢橘子的味道,于是把橘子放到一旁,只拿起糖葫芦,先用手取下一颗。

    “三花娘娘吃糖葫芦吗?”

    “果子。”

    “是果子,山楂。”

    “猫不吃果子。”

    “偶尔也会吃吧。”

    三花猫扭过头,用一种“你是猫还是我是猫”的眼神盯着他,沉吟了好几秒,才说道:

    “三花猫不吃。”

    宋游细细品味了下才明白,这里的“三花猫”估计约等于“三花娘娘”,是它的自称。

    “真不吃吗?”

    “不好吃的。”

    “我觉得好吃。”

    “那尝一颗。”

    眼见得那颗糖葫芦已凑到了自己面前,三花猫伸长脖子凑近了它,仔细嗅嗅,看看它又看看宋游,嗅觉和理智都给它传来这并不好吃的反馈,可犹豫半晌,它还是张开了嘴。

    轻轻的咬一口。

    小尖牙顺利刺入了糖葫芦,外层的冰糖传来脆脆的触感,里边的山楂也被它咬开。

    三花猫两边牙换着咬。

    宋游却不看它,只自顾自的也取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糖衣只轻松就被咬破,仿佛在嘴里有轻微的碎裂声,随即山楂炸裂开来,酸味甜味儿都一下子炸开,坚硬的山楂籽则在嘴里与牙齿不断碰撞,有着咯嘣咯嘣的声音。

    宋游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代要发展到现代文明可能还要千百年,也许更长,可这小吃的味道却是和他记忆中几乎无异。

    一时不知身是客。

    过了许久,甜味酸味都在嘴里散尽了,宋游才睁开眼。

    三花猫也已将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下石桌上几颗山楂籽,其中两颗还被咬破了,不知有没有被吞下的。

    宋游用手将它吐出的山楂籽都归拢起来,把自己嘴里的也吐在掌心,和它的放在一起,才和它对视。

    “好吃吗?”

    “外面那是什么?”

    “是糖。”

    “糖好吃。”

    “山楂不好吃?”

    “果子不好吃。”三花猫打量着宋游的神色,“你喜欢吃?”

    “嗯。”

    “猴子喜欢吃果子。”

    “那你还吃吗?”

    “三花娘娘可以只吃糖吗?”

    “那果子谁吃?”

    “你吃。你喜欢吃。”

    “那我不是要吃你舔过的?”

    “只是舔过而已。”

    “有你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

    “恐怕不行。”

    “那三花娘娘不吃了。”

    三花猫语气清脆有力,说完一扭身,就从石桌上跳了下去,摇晃着屁股走了。

    宋游也不在意,继续品味小吃的味道。

    “笃笃笃……”

    外头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嗯?”

    直觉告诉他,是罗捕头。

    宋游刚好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搁在石桌上,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罗捕头。

    今日罗捕头还是那一身装扮,腰间却带了铁尺,身后还跟了两人,也是皂衣皂靴的装扮。

    一见宋游,他便拱手:“先生有礼,罗某来向先生道谢送礼了。”

    稍作停顿,又偏头对身边人说:

    “还不快见过先生。”

    身后两人便也立马拱手,口呼见过先生。

    “请进吧。”

    宋游将他们让进院中,掩上大门,又领着他们穿院而过,直至在堂屋坐下。

    随即取出罗捕头前几日送的茶杯,置于几人面前,也没见倒茶,杯中就如自渗茶水一样,渐渐满了。

    三人顿时大感惊奇。

    再凑近一看,只见杯口浮白飘翠,茶香诱人,端的是一杯好茶。

    “请饮茶。”

    “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谢过先生。”

    三人连忙道谢,举杯小啜。

    “听班头所说,可是那遁地的贼人捉到了?”宋游直入正题。

    “正是!”

    罗捕头恋恋不舍,却也暂放茶杯,转而兴奋的对宋游拱手称谢:“先生料事如神,未见一面,仅几句指点便让那贼人的遁法失了效,真是令人敬佩。”

    “捉捕可还顺利?”

    “顺利至极。”罗捕头说道,“三日前我等遇到那贼人,喊出先生教的那句话,昨日三更时分,我等再找到那贼人藏身之所时,他还想用遁术逃掉,却只入了半截土就陷在了那里,被我等当场锁拿。”

    “那就好。”

    “先生又行了一桩为民除害之事。”罗捕头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裹红布,“事先已与先生说好,此事便当做先生抓获了贼人,赏金该归先生所有。这里二十两是布告的赏金,剩余十两则是我家大人私人所赠。近来城中贵人屡屡施压,我家大人也是有苦难言,权当感谢先生解围。”

    宋游接过红布打开一看,里头三块束腰蜂窝银,每块皆铸有“十两”的字样,是大晏的官制银。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当真不是纸钞能比的,更远非电子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比。

    不过宋游却只取了两块,剩下一块递还给了罗捕头。

    他倒也没说自己只是出了一计、不该得这二十两,也没说捕役昼夜劳累辛苦,该分些给他们之类的话,那种徒增牵绊的事做起来心累。只是除了这事先说好的二十两赏金,知县的十两私人赠礼他却是不愿拿的。

    还是那个原因,不愿徒增牵绊。

    罗捕头立马会意,面上不免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逆这等高人意愿,只得将之收起。

    却又听他道:

    “可是,刘大人自在下口中听说先生风采之后,十分仰慕,托在下向先生提出,想要摆宴酬谢先生,若先生赏脸则就定在明日正午天香楼,却是不知先生……”

    也许罗捕头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在宋游面前的口气态度已放得很低了。

    尽管宋游并未做什么事。

    “不了。”

    宋游脸上带着微笑,却拒绝得很干脆,干脆到在这个重视礼节的年代,听起来有些狂傲:

    “我本山间一介清修散人,平日也只喜好清净,当不得大人抬爱。”

    “在下明白了。”

    “麻烦班头。”

    “先生哪里的话。”罗捕头恭恭敬敬,饮完杯中的茶,“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知县大人那边罗某自会回复,此案之后有任何进展,若可能牵扯到先生的,罗某也自当前来禀报先生。”

    “多谢班头。”

    “告辞。”

    其余两人也连忙随他而起身。

    逸都是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这里的捕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这等不掺水的高人,也难免局促。

    三人也都不觉丢份。

    君不见知县大人想要结识宋先生,都要小心翼翼的由罗捕头牵线么?

    “吱呀~”

    木门合页的声响依旧酸长。

    听起来着实有些恼人。

    宋游站在门口皱了皱眉。

    回身之时,只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石桌,正低头舔他吃完的竹签子,上面剩得有糖。

    “……”

    宋游摇了摇头,回屋算账。

    来到逸都有段时间了,逸都繁华,物价也高,在城里吃穿用度花销不小。加上房租,搬家后的采购,最近还经常去勾栏瓦舍听书,差不多也花了几千钱了。

    之后应当花得会少些。

    这二十两,能花很久了吧?

    ……

    两日后的夜晚。

    天气凉爽,最适合闲坐。

    宋游点着油灯,坐在窗前静静看书。

    面前窗户大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已升到了城市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霓虹,没有车流噪音,只有古式建筑的檐角与圆月相互冷清,深色的瓦顶映着月光,纯粹的暗承载着纯粹的皎洁。

    身后三花猫静静趴着,眯着眼睛。

    夜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这本《舆地纪胜》也有着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情,上面除了记载名山大川、知名的宫观寺庙,以及古今知名文人用诗词文章打卡过的网红景点外,还记了一些玄幻神异之处。

    例如传闻曾有仙人出没的云顶山。

    神话故事中火神长眠的地火城。

    介绍十分详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油烟熏得眼睛疼,宋游这才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该去睡了。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借着月光刚合上书,却见身后三花猫不知何时醒了,爬到了近前来,一下跳上书桌,双眼直盯着窗外。

    “嗯?”

    宋游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

    悉悉索索,由院墙处传来,似有人爬墙。

    可这声音又与爬墙不同,更像是坚硬之物与墙碰撞,尖锐之物划破墙皮,夜风中隐隐吹来嗬嗬的风声,又有瓦片摔落破碎的叮当声,有巨大狰狞的头颅在院墙外映着月光晃动。

第17章 扰我清修

    “嗬嗬……”

    像是有人在拉着破旧的风箱,又像巨怪粗重的喘息。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院中白影依旧飘动,这时候正是她的活动时间,可在白影身后,隐约间却可见两道庞大的身影正粗暴的翻过院墙,进了院子。

    它们长得怕是有一丈多高,走起路来却没有声音,等走到院中月光最明亮处,方才看清它们真容——

    幽青的面庞,红发披散,满脸红胡子还打着卷儿,血盆大口,獠牙上翘,嘴里还有锯齿般的碎尖牙。

    倒三角的强壮身材,身上没一处平整的,都是一块块一坨坨疙瘩一样的腱子肉。双手近膝,单一个巴掌怕是有街坊妇人夜晚扇风的蒲扇那么大,指甲像是钩子一样又弯又尖,挥一挥手怕能把人串起来再提起来。

    到来时就连院中白影都愣了一下。

    这决然不是人,也不是妖不是鬼,不是神不是仙,正是两只吃人的夜叉!

    “有鬼。”

    三花猫的背已经躬了起来,背上毛发竖起,它盯着院中寻着什么似的夜叉,又扭头小声对宋游说:

    “我们快跑吧。”

    “不用。”

    宋游已然看出来了——

    没有阴风,没有腥气,这夜叉行动虽不笨拙迟缓,却也不够敏捷,不是真正的夜叉。

    此乃一门法术。

    再观它虽面容狰狞,体魄强壮,却总感觉有些别扭不当之处。

    不是画得不好,就是裁得不当。

    纸夜叉也!

    此乃佛门传出的法术,以纸画夜叉,裁出施法,可令其活,听命与人。起初是用来守护法坛寺庙的,后来不慎流出为江湖奇人异士所习,常用于谋财害命。

    虽是纸夜叉,凶猛却不逊于真正的夜叉,施术者若于此道有些造诣,甚至犹有过之——

    不仅身负神力,身上硬处可比坚石,软的地方也能赶得上树干木皮,还浑不怕死,即使灵智较低,寻常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遇上了也要小心着走。

    可它却有个致命弱点。

    只见宋游伸手覆在三花猫背上,从背一直捋到尾巴梢,小声叫它不要惊慌,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听见动静,那两只夜叉立马扭转头来,眼如铜铃,紧盯他的方向。

    刷的一下!

    两只夜叉大张双臂,巨大的身体竟腾空一丈多高,一跃半个院子,俱都朝他扑来。

    “火起。”

    声音刚一落地——

    篷然一声!

    院中燃起熊熊大火。

    两只夜叉明明体大如牛,在这烈火之下,却如同空心的纸糊的还涂了油一样,瞬间被火包围,之后竟没两三下就烧得个七七八八,只留几片黄纸带着黑灰飘摇落下。

    毕竟是纸做的,最怕的就是火了。

    世人若不知这点,用刀砍箭射,怕是要一队兵士才能将之解决。换了江湖人,也要些武艺才行。可若是看出它是纸夜叉又知晓它怕火,即使是毫无法力的驱妖捉鬼的能士,也能轻松将之灭掉。

    万物相生相克,总有破法之法。

    个中之妙,妙不可言。

    眨眼间,火已熄灭,夜又恢复了本该有的样子,寂静无声,清辉满地。

    宋游抬手摊开。

    最后一片黄纸的一角带着火星摇曳着,刚好落到他手中,火星也随之熄灭。

    宋游收手转身。

    三花娘娘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得规规矩矩,用尾巴绕着小脚,见他转身回屋,也连忙起身跟上。

    “篷。”

    油灯自动燃起,照得房间影影绰绰。

    宋游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三花猫也跳上了桌,直勾勾盯着他。

    “你好厉害。”

    “三花娘娘过奖。”

    宋游对着油灯,细看这角纸。

    这夜叉是用大张的黄麻纸画刻的,也是画符的纸。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这角纸上夜叉的一只眼睛,凑近了还可见到上面细密的朱砂纹路、血点的符号。

    这纸倒是难得的好纸——

    厚实坚韧,质地略微透着红。

    “道士都这么厉害吗?”

    “倒也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保护三花娘娘?”

    宋游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对纸沉思。

    自己才来逸都城不久,终日不是出门听书,就是在家做饭修行,不曾与人结怨。唯一要说做过的事,就是金阳道上除了雾鬼以及为罗捕头设谋捉了那遁地的贼人。

    总不可能是有秉性古怪的奇人异士听说这里住有一玄门中人,故以这种方式特意前来拜访讨教吧?

    这时又听三花娘娘清细的奶音:

    “那鬼是从哪来的?”

    宋游毫不觉烦,耐心回答:

    “还不知道。”

    “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重复他的话。

    “总之……”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收起了这枚纸片。

    别人既已来拜访,于情于理,自己也该有個回访才对。

    ……

    次日清早。

    宋游仿佛已将昨夜之事忘却,不慌不忙的切了些酸菜,给自己煮了碗酸菜面。

    这在这年头也算奢侈的早饭了,还得多亏了前几日那二十两的进账。

    三花娘娘则吃它捉的耗子。

    把面煮好放一旁,宋游又找来扫帚,将昨夜留下的已被风吹乱的纸灰扫了干净。

    这时候就有些遗憾,三花娘娘虽开了灵智,道行却还不够化形。若是它化形了,哪怕是个小孩儿,也可以哄骗着去做些扫地烧火之类的杂事,自己得些松闲。

    清理完毕,这才开饭。

    酸菜面是前世老家的大锅面做法,汤汁勾了点芡,因此显得略有些浓稠。所有味道都在汤里,又随着这浓稠的汤汁满满当当的挂在面条上,最是入味了。

    酸酸烫烫,开胃又暖身,清晨一口下肚,从喉咙口到心子尖都是舒服的。

    吃完他也不洗碗,只在院中闲坐,听城市复活,看三花猫追着地上落叶玩儿,任由梅叶落在自己身上,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也穿过梅枝落在他的身上。

    再剥一颗橘子,作饭后水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就是三花娘娘不喜橘子味儿,又最怕剥橘子时溅出来的油了,原在他脚下打转儿,一下子就缩得远了,还用一种极度迷惑不解的眼神远远地盯着他看。

    宋游也不在意,一瓣瓣送入嘴里。

    又酸又甜,水分充足。

    甚至让他眯起了眼睛。

    直到橘子吃完,他才想起,不得不又将昨夜那一角纸片拿了出来,对着天光看了又看,随即长长叹气。

    “麻烦三花娘娘看家。”

    三花猫闻言,盯着他的眸子顿时一缩:

    “你去哪里?”

    “去找人。”

    “找谁?”

    “昨晚害我们的人。”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也好。”

    “你先洗手。”

    “也好。”

    一人一猫共同出了门。

    在屋外查探一番,见昨夜那两只夜叉翻墙进院之处已被钩爪毁得乱七八糟,他不免有些困恼,按照契约这是要向宅主进行赔偿或在退租前为人家修缮好的。

    随即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东院墙外、最下边挨着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红笔标记,法力未消。

    是了——

    那夜叉灵智不高,离得近还好,远了哪会寻路,要让它们害人,必事先做好标记。

    对方昨日或前日应当来访过。

    宋游看了看,便转身走了。

    该去那家纸铺问问。

    宋游有种直觉——

    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

    与此同时,罗捕头刚出门上班。

    沿着巷子没走几步,路过宋游住的小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只见墙壁上方几条竖着的抓痕,宽有三指,长有一到二尺,宛如猛兽肆虐过,却都集中在墙的上部。而上方雨檐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有了个缺口,地上的瓦片碎了八成。

    “这……”

    罗捕头不由弯腰捡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瓦片已经很细碎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而地上的瓦多数都是如此,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此处翻墙而入?

    而且是毫不讲技巧的翻墙而入。

    罗捕头第一时间如是想着。

    可若是果真如此,那这翻墙而入的绝不是人。不仅不是人,恐怕还是个体型不小的东西,利爪如刀。

    罗捕头皱着眉头,暗自心惊。

    如此怪物,不知先生可好?

    随即慌忙跑到院门前,开始敲门,口呼先生之名,却不得回应。

    想要破门,却又不敢破门,觉得该破门,又觉得不该破门,一时连他这等果决之人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到从一路过的街坊口中听闻,先生大约一炷香之前就出门了,许是去买菜,罗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又在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待得上班要迟了,这才离去。

第18章 礼尚往来

    西城,泰安寺。

    广宏法师站在万佛宝殿前,目光平静的看向远处,手中念珠一颗颗转动着。

    在闹市中建设宫观寺庙虽于清修不利,但香火最盛。此时还未到正午,泰安寺的香客已是络绎不绝,炉中青烟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得清楚,哪是城外的寺院能比的?

    “广宏师父。”

    “阿弥陀佛。”

    但凡有相识的香客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也都低头微笑回应,可内心却不如表面平静。

    前夜派出夜叉前往城中寻那管闲事的修士麻烦,却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不声不响就与自己失了联系——纸夜叉之法绝非寻一张纸画出夜叉模样和符文就能成的。要让夜叉活过来且有灵性,须得长期的积攒,要让夜叉能幻化出个刀枪难毁的强壮体魄,也得不断祭炼。

    那两张纸本就是消耗品,没了就没了,可失了其中灵性,就得一切重头了。

    多年积累,三失其二。

    广宏法师知晓对方不简单,却实在难以甘心。

    心里抱着“也许对方只是恰好看出这是纸夜叉、又恰好知晓该用火克制,这才先胜一筹”的想法,昨夜广宏法师又派出了自己供养多年的梦鬼,开启第二次斗法。

    却不料三更时施法,到了五更梦鬼尚未归来,直到天将大亮,方才迟迟而归。

    竟是对方在门口贴了一张符。

    仅这张符,便让梦鬼徘徊于门外,焦急不得而入,快天亮了才不得不回来。

    梦鬼常入人梦境,可以造梦,或是噩梦或是美梦,是他骗取香火的一大帮手,也可梦中取人性命,神鬼不知。借寺庙香火供养多年,梦鬼无论本事还是智力都不是寻常妖鬼可比的,却被小小一张符拦阻住了。

    广宏法师当即心惊不已。

    除了夜叉与梦鬼,他已没有多少本领了,如今哪里不知,对方本领远在自己之上。

    惶惶不安之下,他令最后一只纸夜叉和几只纸兵纸将在屋内守候,直到听见天亮时寺院的钟声,心才平静了些。有弟子来喊他吃饭了,他才终于从惶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也明悟过来。

    对方初来逸都,如何知道是他所为?

    逸都这么大,人海茫茫,又怎么能找得到他?谁又敢想,夜里驱鬼害人的竟是泰安寺高僧?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

    广宏法师扭头一看,小沙弥在阁楼上敲钟。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

    宋游一身旧袍,拾阶而上。

    三花猫跟在他后边,不住的左看右看。

    身边香客来往不绝。

    其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江湖人,不知是在寺庙借宿习惯了,还是混进了城门但依然没有路引,只好借宿于此。

    “香火真盛啊。”

    宋游作为出身道观的修士,且身为一间道观的继承人,和这里的僧侣算半个同行。此时看见这么多香客,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按伏龙观的营收模式计算每日能收多少香火钱。

    当家肯定要管柴米油盐嘛。

    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喵~”

    三花猫在他身后附和他,同时高高仰起头,看左右宫殿中的佛像,看巨大的插满香的炉鼎。

    要是早知道来的地方是别人的庙子,它多半不会愿意来。要是早知道来的是个这么大的庙子,而且每个神都长得金灿灿的,香烟如云,它是绝对不会来的。

    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喵啊~”

    努力装作是只普通的猫。

    宋游听不懂它说什么,不过也放慢脚步,等它追上来,和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

    了解一下同行的先进经验。

    就扩展信徒、吸纳香火这方面,大晏的佛教对道教是降维打击。

    大晏的道教讲究随心、自在,更喜欢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修行,有香客来了也不见得理会,甚至时常不把金主老爷当回事。

    相较于佛教,多少有些清高了。

    大晏的佛教在这方面要专业很多,他们不仅有更强的传教意愿,而且更能迎合信众及当权者的想法。

    佛教的业务也要更广泛。

    以泰安寺为例——

    除了香火香油、卖符箓及各种开光物品、驱邪治病、白事、取名等业务,他们也提供住宿、借贷等服务,有些大的寺院田地千亩,还可以用于出租给佃户获得收益,甚至有些城中的寺院还带有商业市场的功能,小贩在这里摆摊,得给他们抽水。

    至于大晏的道观……

    你去借宿还得看观主的心情呢。

    “比不得啊。”

    按理说这世界有满天神佛,道教作为大晏本土宗教,占了天时地利,而天宫总管万神,至少在大晏的传说中,天宫赤金大帝是有号令万佛之主的权威的,不会这么轻易让外来的佛教占了上风。可是事实是,佛教进大晏以来,硬是凭着强大的运营能力和凝聚力站稳了脚跟,并迅速扩大。

    对此宋游倒没什么想法。

    本就是个假道士,加上他心里其实明白,神鬼都来自于人,而佛教道教这两個宗教也没有本质区别,高人俗人好人恶人都有。崇佛抑道和崇道抑佛的人智商上也很难分出高低。

    不过都是人而已。

    如是想着时,宋游已在寺院中逛了一圈,走到了最中间的万佛宝殿。

    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抬头一看,两侧写着门联: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宋游笑了笑,跨门而入。

    浓重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只见中间的万佛之主宝相庄严,周边的菩萨们或慈眉善目,或悲天悯人,两旁的护法神则威严怒目。

    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不少香客跪坐于蒲团之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默默祈祷,有的念出了声来,有的磕头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跪上他的蒲团。

    万千愿力在发着光,比太阳更灼热。

    杂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有请菩萨帮忙治家人重病的,有请佛祖保佑生意顺利的,有望子成龙的,也有生不出孩子的,欲望哀求声声入耳。

    “唉……”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种愁。

    宋游叹完了气,目光左右看了一遍,却并未在此处见到任何僧侣。

    看看时间,已是饭点了。

    他也前去上了三炷香,再回头看三花猫时,见它躲在大殿的门槛外,门槛比它还高些,它的两只前爪扒拉着门槛,多半是站着的,好从门槛上方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游笑了笑,又走出去。

    “走吧。”

    “去哪?”

    “五观堂。”

    “那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

    “你要去吃饭了吗?”

    “也可以。”

    宋游想到这里,忽的又停下,往功德箱里投入了几枚铜板,这下便是决定了,要在这里吃个午饭:“泰安寺的斋饭听说还挺有名的,不知道让不让你进去。”

    “哦……”

    三花娘娘先前被同行的顶尖大佬震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这个地方下意识不敢造次,唯唯诺诺。

    所幸,五观堂的沙弥没有拦它。

    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善男信女,也有不少僧人在吃饭。这泰安寺僧侣和香客是在一起吃饭的,不过多数都是僧侣和僧侣坐在一起,香客和香客坐在一起,实在没了位置,才会混坐。

    宋游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淡然,随即走向了少有的几处空位之一。

    “法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广宏法师下意识打量了眼宋游——

    他在泰安寺地位不低,在众香客心中也是如此,即使泰安寺僧人和香客一同用饭,但为表尊重,多数香客也是不会和他坐一张桌子的,往往只有贵客才有胆气前来或受到他的主动邀请。

    这位看起来不像贵客。

    但见这人陌生,又见五观堂几乎坐满了,心里差不多有了计较。

    不管如何他也断然不至于拒绝。

    “施主请便。”

    “多谢。”

    宋游微笑着坐下,与广宏法师、别的两位僧人和三名贵人同桌用餐。

    也没什么好菜,借着酸萝卜、腐乳和两碟小菜,他喝了碗青菜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心里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斋饭出名可能是因为对下层民众友好和长期施粥所致。

    与此同时,同桌人相继吃完,拱手告辞离桌而去,不过广宏法师有些心事,吃得慢些。

    吃着吃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广宏法师。”

    广宏法师一抬头,见是最后来的那年轻香客,正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身边坐了一猫。

    “阿弥陀佛。”

    广宏法师暂且放下心中愁绪,也将筷子横放在碗上,合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

    “施主认得贫僧?”

    “认得。”

    只见那香客微笑着说,依然盯着自己,接着又开口:“不过广宏法师好像并不认得我。”

    “嗯?”

    广宏法师心中忽起不祥的预感,连忙告罪:“贫僧健忘,不知施主尊讳……”

    “姓宋名游。”

    “谁?”

    广宏法师顿时大惊,双眼圆睁。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第19章 说来也巧

    出了五观堂,是一条迂折的木质长廊,青瓦遮顶,红木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檐下蓝金云纹和护法神像,为它添了几分精致感。

    在众多僧人和香客的眼里,泰安寺最有道行的高僧广宏大师与一身着旧袍的年轻人缓步并肩而行。可令人惊讶的是,往常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广宏法师此时面色却有些不好看,甚至哆哆嗦嗦,再观那年轻人,反倒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与广宏法师说着话。

    “吴记纸铺的纸挺好用的。”

    “足下……便是靠它找到贫僧的?”

    “差不多。”

    “每日去吴记纸铺买纸的人那么多,足下怎么断定是贫僧呢?”

    “吴记纸铺有一批纸,因幼儿顽皮,不慎将染布的颜料洒入其中,纸张有些偏红,不知法师注意到了吗?”

    “你怎知道的?”

    广宏法师面色已有些白了。

    说实话他真没注意到。

    “法师和我刚好买了那一批。而那一批纸产得不多,我去问了店主,那段时间来买黄麻纸的只十几人,买大张黄麻纸的大概也就几人,店主认识且能记住的也就三人罢了。”

    “足下挨着去找过了?”

    “在下很有耐心。”宋游说,“不过即使没有黄麻纸,法师昨夜又令小鬼来访,仅凭这小鬼,在下也完全可以找到法师这里来。”

    “……”

    广宏法师将手伸进了袖袍里。

    他两边袖子里藏有几张弓手兵将,都卷了起来,一挥手便能幻化出来,可想到那一夜的两只夜叉都灭得无声无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足下是如何破贫僧夜叉之法的?”

    “在下精通火法。”

    “……”

    广宏法师霎时面色惨白。

    “足下意欲如何?”

    “法师在泰安寺多年,既有修为又有道行,何必惊慌?”宋游笑了笑,随后又问,“法师既会使纸夜叉,不知可有纸马纸驴之法?”

    “纸马纸驴?”

    “然也。”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若有的话,在下想向法师请教。”

    “没有呢?”

    看来是没有了。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本想着这和尚既然有纸夜叉之法,也许能从他这里学到纸马之法,能为自己省下不少力气,将来也可以充实伏龙观的法术库,如此,饶他一命也不无不可。

    可惜。

    那就得礼尚往来了。

    只不过啊,我能破你之法,是我的本事,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游这才回答广宏法师先前的问题:“法师是佛门中人,本该心怀善意慈悲才是,可法师借他人之手,在城中大肆盗取宝物也就罢了,被人破了遁地法后,竟又怀恨在心,派夜叉意图加害,实在难以说是佛门中人……在下很好奇,法师每天面对这些佛陀金身,难道就不心悸吗?”

    “心悸?”广宏法师强提起胆子,“不过是一座座泥像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佛陀不在此,菩萨也不在此。”

    “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佛像神像都是泥铸,耳不可听目不可视,即使能显灵,可天下如此之大,而神佛精力有限,又怎能对每座泥像前的事物都了如指掌呢?

    “不过也只是无人通禀罢了。”

    “足下何意?”

    宋游却不答了,只看了眼门联,便对广宏法师拱手行礼:

    “法师保重。”

    “?”

    广宏法师皱着眉头,看他背影远去。

    就这么走了?还是在玩什么手段?

    等回过神来,他一扭头,却发现方才自己二人已走到了万佛宝殿门口。

    宝殿瓦顶有缝隙透光,一束束细小的光自头顶打下来,穿过殿内重重青烟,勾勒出了清晰的形状,照在地板上、神台上、金身上,广宏法师则惊觉往常那些熟悉的金身佛像一下好像全都变了模样。

    除了中间的万佛之主依旧眼眸低垂,宝相庄严,其他菩萨慈眉善目也好、悲天悯人也罢,都好像在看自己。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护法神。

    本身就怒目圆瞪,现在一来,竟好像全都瞪着自己。

    广宏法师惊骇惶恐之下,心脏怦怦直跳,恍然间这声音好像成了鼓点一样,咚咚咚的,而随着这鼓点,每跳一声,那些护法神怒目圆睁的面容就在他眼中变大一分,离他更近一分。

    几息之间,那一张张面容便已杵到了他的面前,威严可怖,像是在逼问他平生做过的所有恶事。

    呢喃经声入耳。

    往常读的那些经书文字、本不太在意的佛法奥秘一时全从心头涌了上来。

    如此对吗?

    如此对吗?

    犯戒了吗?

    可曾心安?

    只觉胸中有团烈火,起初只是痒烫,让他伸手想挠,可很快就越来越热,滚烫之感由心间而起,往外蔓延,烧得浑身难受。

    “啊!!”

    广宏法师不由喊出声来。

    众多僧人、香客乃至借宿于此的江湖人听见声音,都连忙赶来。

    却只见德高望重的广宏法师全身由内到外燃起了火焰,烧得他满地打滚,面容扭曲。

    口中则大呼着:

    “贫僧有罪!

    “贫僧知错!

    “佛祖饶命!”

    任由他喊,这火却不停。

    且奇妙的是,这火只烧皮肉,不烧衣裳,又像是广宏法师浑身涂了油,烧得极旺,才几个弹指的功夫,殿前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在场者无不惊骇莫名。

    有人先前见过广宏法师和一年轻香客并肩而走,连忙寻着那年轻香客的踪影,只见山门方向,有人身后吊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才刚走到寺院门口,却也渐行渐远了。

    三花猫停步回头望来。

    ……

    宋游走回甜水巷,刚巧碰上罗捕头,又听说罗捕头正有找自己的想法,便将他请进了院子。

    “先生家中院墙昨夜损毁严重,可是遇到了危险?”

    “不碍事。”

    宋游笑着摆了摆手,没等罗捕头继续关切,便率先问道:“不知那遁地贼人审问得如何了?”

    罗捕头眼光闪烁。

    他虽不知昨夜闯入宅院者究竟是人是鬼是妖,但仅看院墙和雨檐上留下的痕迹,便足以让他心惊了,而眼前的宋先生却似乎毫不在意,再看这院子,竟也毫无打斗破坏的痕迹。

    难道没有发生争斗?

    还是高人之间斗法就是这样?

    还是说……

    心里如是揣测,却不影响罗捕头嘴上回答:“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审,那贼人所盗赃物也追回了一部分。不过说来有点巧妙,我们所追回的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至于各大贵人府中私藏的珍稀药材,却全都不得而踪,那贼人只说自己为了修行遁地术,全部吃掉了。”

    罗捕头顿了一下,又看向宋游:“这方面罗某倒是不甚了解,不知修行中人是否……”

    “都有些什么药材?”

    “千年灵芝,几百年的老山参,上等龙骨之类的,都是些年生久的药材。”

    “断不可能。”

    “那便是此贼藏起来了,或是……”罗捕头又停顿了下,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们除了追问赃物,也审过他的遁地之法从何而来,而他竟说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一本古籍。”

    罗捕头每说一句,都不说完,后边拖着尾音,瞄向宋游。

    修行中人需不需要那么多名贵药材、能不能短时间吃下那么多药材,修行中人能不能自学成才,这些都是他这个寻常捕头的知识盲区,可面前不就有一高人吗?

    此前还好,今早见到宋先生院墙破损,他心中便已大致明白了,那贼人后面多半还有人。

    昨夜怕是那贼人背后的人前来寻仇。

    宋游也知晓他在咨询自己。

    遁地之法虽有缺陷,但并不简单,反而妙处不少。没有相关基础的凡人自行参悟,怕是不仅进展极慢,练习过程中也很可能出危险。

    不过宋游却没必要和他说这些。

    “说来也巧,今日我去了一趟泰安寺,恰好见到一桩奇事,想要说给班头听听。”

    “哦?”

    罗捕头愣了一下,但还是拱手:

    “愿闻其详。”

    “班头曾请教过的广宏法师今中午竟在万佛宝殿前自燃心火,其间大声向佛祖请罪求饶,但只一会儿功夫,那火就把他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没剩下。”宋游笑了笑,“所以这人啊,真不可做亏心事。班头不妨将这故事讲给狱中那贼人听听,兴许能打动他。”

    “!”

    罗捕头登时睁大了双眼,脑中疯狂运转。

    良久,他刷的一下站起身,又对宋游拱手:“罗某知晓了,多谢先生指点。”

    “客气。”

    “罗某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退。”

    “慢走。”

    罗捕头转身往外走,脚步很快,风风火火,眼中却有精光闪耀。

    一下子他想起自己月前去泰安寺请教时,传闻有真道行在身的广宏法师为他出埋粪计时的场景。一下子又想起了城中贵人乃至衙门里不少人去泰安寺烧香礼佛、与广宏法师相谈的画面。

    难怪会有人夜袭宋先生。

    难怪那贼人背后之人这么快就能知晓此事有宋先生的指点。

    难怪每次作案如此精准。

    难怪……

    罗捕头早知道宋先生是真高人,自己前来请教必有收获,却是没有想到,这收获竟有如此之大。

    如是想着,他又忽的将牙齿一咬——

    那秃驴竟敢如此戏耍于他!若非宋先生指点,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而那秃驴便一直逍遥法外,依旧当他城中贵人的座上宾!

    与之相应的,便是越发觉得这斜对门的宋先生深不可测起来。

第20章 江湖传闻

    罗捕头走进县衙,脚步匆匆,当即召集手下捕役,这就把案子彻底结了,却正好遇上红光满面的刘知县。

    刘知县作为逸都知县,按理说是一县长官,可逸都是逸州治所,大晏地方行政基本是州郡县三级制,州的级别目前还很大,约等于省,所以州上和郡上的大人们几乎都在这里,相比起来,刘知县这个知县虽比寻常知县级别还高,却也有些不够看。

    前些时日那遁地大盗实在猖獗,专挑贵人府中珍藏宝物下手,刘知县暗自猜测,恐怕除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与珍稀药材,还盗了一些大人们不希望被外人所得的物件。

    他的压力极大。

    近来大案告破,虽是罗捕头办案得力,也有他这个知县顶住压力、在背后大力支持的功劳,城中贵人也对他赞赏连连。看那架势,若是将赃物的事再处理得妥帖些,就此高迁也不是难事。

    刘知县自是春风得意。

    眼下见罗捕头如此匆忙,他不由笑呵呵关心道:“名远,又出什么事了?怎的又如此匆忙?”

    “回大人,遁地大盗一案还未完全查清,属下还要再跑一趟泰安寺。”

    “名远啊名远,本官知你一身正气,又破案心切,可眼下贼人既已被擒,你便不必再如此劳累了,不如回家休息两日,剩下的巾巾吊吊交给手下人慢慢查也不急嘛。”刘知县劝解道,“前些时日你便彻夜不眠,现在若还不休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大人有所不知,属下已有了眉目,这就将案子彻底告破。”罗捕头说话语气很急,“大人且忙,等属下将案情全部捋清,再回来细细与大人禀告其中有趣之处。”

    “有趣之处?”

    “比大人想的更有趣。”

    “那你且忙去!”

    “是!”

    罗捕头立马指挥着手下人分为两拨,一拨先去泰安寺赶着时间弄明情况,自己带一拨进了县衙监狱。

    果不其然,刚到狱里,提出那学了遁地之法的穷酸书生。这书生已被打得浑身是伤,罗捕头却很讲究的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还斥责了几句对他用刑的衙役,这才告知他今日中午泰安寺发生的妙事,并暗示几句,自己已经知晓了他与广宏法师之事,劝他坦白从宽。

    书生大惊,当即招供。

    几年前书生去泰安寺上香求问功名,碰到那广宏法师,两相交谈,广宏法师却说他此生与功名无缘,倒是修奇门之法的好苗子。

    从此两人便搭上了线。

    书生果然是个好苗子,短短两年时间,在遁地术上的成就便超过了广宏法师。随后他便在广宏法师的指引下,四处盗窃。其中盗得金银珠宝便全归他自己所有,古玩字画一人一半,广宏法师先挑,至于珍稀药材,便全归了广宏法师,说是用来炼丹。

    此外有时他还会替广宏法师盗一些账本之类的东西。

    罗捕头听得暗自心惊。

    泰安寺作为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在逸州宗教界地位虽比不上城外那座千年道观,可占了地利,那广宏法师亦是城中多位贵人的座上宾。

    罗捕头觉得自己该尽快破案。

    于是又风风火火赶往泰安寺。

    早前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来了这里,已将事情经过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那些旁观者都还在这里。倒也不是手下捕役不放他们离去,而是八卦心理作祟,都自发的围在这里,红光满面,等着看热闹。

    罗捕头一来,大家七嘴八舌。

    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清秀的年轻人。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带着猫进了五观堂,没有座位,他礼貌询问过后,才坐在了广宏法师旁边,看起来很随意,像是个巧合。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和广宏法师一起沿着迂折长廊走向万佛宝殿,小声谈话,都很有礼,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

    有人说听见广宏法师问那年轻人想要如何。

    有人说那年轻人必是妖人,用妖火谋害了广宏法师。又有人说那广宏法师自己心中有鬼,才在佛祖面前自燃告罪。

    有人说那火没有温度,又有人说隔着老远便感觉到了烫,有人说是黄的,有人说是红的,但那落在地上毫发无损的衣裳却是做不得假。

    大家都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罗捕头听得心惊不已。

    接任捕头一职多年,他见过不少涉及妖鬼的案子,却少有处理过这种牵扯到神佛的案子。

    怕是他父亲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镇定。

    先带人去搜查了广宏法师的住处。

    这泰安寺除了这妖僧,似乎也没别的有道行的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公职在身,就算广宏法师还在,只要牵扯进了案子里,想要阻止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通过城中贵人进行施压。

    因此无人敢于拦阻。

    果不其然,凭着多年经验,一众捕役很快找到了被广宏法师藏起来的赃物。

    一堆没用完的药材,一些古玩字画,至于那些书书本本,无论是佛法经书还是别的什么,罗捕头一概不看,只用箱子收起,带回衙门。

    ……

    一個时辰后,逸都衙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公堂中间放着一口木箱,边上点了烛火,摇曳着照出几人的身影。

    刘知县身材矮小,站到了公堂正中,箱子的前边。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师爷,罗捕头和两个捕役恭恭敬敬站在边上。

    虽是流官制度,可作为一县主官,他与底下的小吏自然有着高低之分,不过主官施行政令也得看底下小吏配合,加之为人处事的讲究,因此在他们的日常相处当中,罗捕头一直对刘知县恭敬有加,刘知县也对他多有客气,这是他们的合作模式。

    罗捕头事无巨细,从今日早晨上班见宋先生院墙破损开始,到下午抽空又去拜访宋先生,两人间的谈话,再到泰安寺一行,甚至自己的相关推测都向刘知县汇报得清清楚楚。

    听完后,刘知县长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幕僚在身后小声提醒:“大人,还是先处理贵人们的遗失之物吧……”

    “嗯。”

    刘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那口箱子,接着又看向罗捕头:“这里面的物件,你可清点过了?”

    “大人,属下一眼未看。”

    刘知县转过身,与幕僚对视。

    幕僚对他点了点头。

    “明远你办事向来讲究,我是放心的,这些物件我自会请大人们来认取。”刘知县这才说道,不过停顿了下,他仍是忍不住,又问,“那甜水巷的先生当真只与广宏法师说了几句话,就让广宏法师自焚而亡了?”

    “回大人,当时泰安寺香客众多,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啧啧……”

    刘知县内心震惊,只觉宛如神仙手段。

    “那你说的院墙受损一事……”

    “属下虽未从宋先生口中听闻那究竟是何妖物所为,但听狱中那贼人说过,广宏法师养有三只青面夜叉,身高一丈有余,体大如牛,站在地上便可平视二楼之人,想来就是这怪物所为。”

    “那你又说院中毫无打斗痕迹……”

    “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属下下午去问时,见那宋先生面上毫不在意,恐怕这夜叉鬼只在瞬间就被制服了。”

    “……”

    刘知县闻言,又回头与幕僚对视一眼,随即才感慨:“这般高人,往常只在山中清修,何时我逸都城中也来了一个……”

    罗捕头听出他的意思。

    知县之前便有结识之意,现在恐怕已有了登门拜访之心。

    “属下听说宋先生是云游至此,暂且歇脚,以前也是在山中清修的。即使到了城中,也是独居一处,只与狸奴为伴,最喜清净,每天进出也都是独来独往,怕是去看红尘去了。”罗捕头隐晦提醒。

    “可惜……”

    刘知县摇了摇头。

    既如此,自己倒不敢去打扰了,不过城中知州大人向往此道已久,广宏法师一案传开后,多半会来询问,自己倒是可以与他细细讲讲,一来投其所好涨涨谈资,二来知州大人官居高位,身份不凡,自然有去拜访的资格。

    至于那广宏法师……

    显然是犯了戒条、做了亏心事,才被业火焚灭于佛祖殿前。

    ……

    罗捕头为宋游修好了院墙。

    宋游倒也没有拒绝——

    自己给罗捕头设谋,本身是收了钱的,如此已经两清,而承担被贼人背后之人报复的风险也是应当的,都在这二十两银子里了。可自己之后又助罗捕头彻底破了这案子,罗捕头为自己修缮院墙,也是应得的。

    在宋游心中,如此依然两清。

    只是罗捕头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仍未还完宋游的相助之情,常常送些东西来,但也都是些很实在的肉菜水果。

    宋游有时会收,有时不收。

    还是那句话——

    有时适当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大度的一种体现。

    有时收下,是让罗捕头心里好受。有时不收,是把握一个尺度,免得造成过多的牵扯。

    如此一天天的,日子也过得快。

    平凡之间藏有非凡的乐趣。

    广宏法师在佛殿前自焚一事很快传扬开来,成了逸都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在江湖圈里则传得更广一些,越传越玄。

    世事传闻大抵如此。

    而宋游除了听书,又迷上了听琴。

    北城的松庐是杨公的住所。杨公以擅长抚琴出名,常在家中邀三五友人抚琴为乐,城中许多贵人都会去拜访,而他每日傍晚抚琴,于是有些爱好声乐之人便会在此时去到松庐之外,茶棚下点茶一杯,以琴声而醉。

    松庐不远,宋游常常路过,会停歇片刻。

    天气眼见得转凉了。

第21章 山中寻高人

    对于广宏法师一案,最为震惊的还是城中的贵人们。

    普通老百姓哪与广宏法师有过多少接触,最多去泰安寺上香的时候见过,知晓泰安寺有这么位高僧,可城中那些向往仙佛一道的贵人可多数都与这位高僧交往不浅,不是常请广宏法师来府中喝茶讲经,就是常去泰安寺拜访广宏法师,甚至有了心事也都说与他听。

    哪曾想这高僧竟是这般为人。

    不过最震惊的还是这位高僧的死。

    广宏法师的本领他们是见识过的,掀纸成兵,夜半托梦,还有夜叉护法,加之种种奇妙之术,就是说他是菩萨在世他们也信。可如今却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益州知州名为俞坚白,是昌元二年的榜眼,也是个向往神佛长生之道的人,不过他却与广宏法师少有接触。

    不是早知有今日,也不是知晓他心术不正,只是俞知州挑剔,眼光甚高,听说了他与城中别的贵人交往之事,其中不少钱财往来,便实在难以将广宏法师与他心目中真正的高人结合起来。

    这种人,自己都不得长生成佛,又怎么可能带他走上长生之道呢?

    前段时间听逸都知县讲了广宏法师一案的具体经过,他便对那甜水巷的先生来了兴趣,再将此案捕头叫来,细细问了与那先生有关之事,只觉那小先生虽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有所出入,却也是世间少见的高人了。

    至少远在那广宏法师之上。

    于是有了结识拜访之意。

    可对于自己心生向往、仰慕之人,无论是修行高人,还是音律大家、丹青妙手之类的,自然要放低态度,不能行身份上的便利。

    又听说那小先生喜好清净,可着实让他为难了好久。

    终于得知先生常去城北的瓦舍听书,近日又常去杨公屋外听琴,俞知州终于找到了结识的机会——

    瓦舍听书他是少有去的,可听琴本是雅好,即使公务繁忙,他也常常约上好友在府中弹琴为乐。杨锦声作为逸州有名的雅乐大家,俞知州自然是去拜访过的,与之有些交情,可以从这里入手。

    甚至俞知州都想好了,相遇后若觉得那先生确如罗捕头所说,便可顺势请先生去杨锦声家中做客,介绍他与杨锦声认识,也算投其所好。

    “备马。”

    “大人,去哪?”

    “松庐。”

    “好。”

    俞知州出门看了看天,甚是满意,便喜滋滋的坐马出行了。

    ……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

    “秋高气爽,正是外出寻访的好时节啊。”宋游盯着天空,喃喃念道。

    外头正是蓝天白云,却不觉得晒,因为此时正好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使得整个世界既不阴沉,又看起来凉快,异常清爽。

    这几天应当都是这样的天气。

    是外出最好的天气了。

    正巧三花娘娘在院子里扑来扑去的捉虫儿,听见声音又没听清,好奇得很。

    “你讲什么?”

    “我们该出城逛逛了。”

    三花猫闻言顿时停下了手上的事,转过身直直的盯着他。

    “去哪里?”

    “去寻访当地高人名士。”

    “去哪里?”

    “昨日听罗捕头说,出城往西有一个县叫思远县,思远县新庄有一老鹰山,住着一位奇人,不如我们去拜访他吧?”

    “去哪里?”

    “出城往西。”

    “哦。”

    三花猫端坐下来等他。

    三花娘娘是知道的,人类比不上猫,出门要麻烦一些。

    但也说走就走。

    宋游换了那身能给自己带来方便的道袍,别的也没带多少东西,就带了一个包裹,出门买了些干粮装上,就径直出城往西而去。

    只一只猫与他同行。

    好在有官道可走。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几座山,反正过了两座桥,从上午走到下午,总算看到了思远县。在县里找了间旅店住下,趁天还没黑,在小小的县城里问了一圈新庄怎么走,老鹰山又怎么找,次日清早便出发了。

    路有几十里,亭台三五座,烟村十余家。

    新庄是個很美的地方。

    身后千仞高山,白云深深,村中小河蜿蜒,流水潺潺,间间民屋又被烟雾朦胧,翻山而来时,入眼的如画中的风景。

    该是奇人居住的地方。

    又在村中一问,便向村尾行去。

    “好远。”

    宋游不由有些感叹。

    这个年代访友访人真是困难,难怪能留下那么多优秀的离别诗。

    又听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小声学他讲话,似是也觉得山水太长了,宋游不由扭头,出声问道:“三花娘娘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是来上香的人家里。”

    “那也不远。”

    “没有这里远。”

    “要是我们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三花猫眼里也有几分憧憬。

    “我们到了。”

    宋游停下脚步。

    三花猫抬头随他看去。

    眼前是一间竹院,竹排为墙,茅草为顶,篱笆为院,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

    宋游轻扣门扉,有童儿来开门。

    “先生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前来拜访孔大师,不知大师可在?”

    “先生是我家师父的旧识好友?”童儿细细打量了宋游一番,皱着眉头,觉得不像,“还是慕名而来买木雕的?”

    “慕名而来。”

    “你来拐了,我家师父不在家。”

    “哦?”

    真不赶巧。

    宋游顿了一下,又恭敬作礼:“不知大师去往何处,几时回来呢?”

    “师父去砍树去了,我只知道在这座山里,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童儿仰起头看向宋游身后,“天黑之前会回来。”

    宋游不由转身,随他看去。

    白云深深,又怎知去处。

    “多谢。”

    宋游向童儿拱手道谢,见得他转身回了屋,稍作思考,便带着三花娘娘往那大山而去。

    他欲穿花行路,直入白云深处。

    这山巍峨雄壮,却又连绵成片,山顶隐在云雾深处,如今只看得到山腰,云雾随风变化无穷,说里面住着神仙世人怕也是相信的。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这巨山面前,很快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两个小点儿。

    山路难行,有樵夫高歌,山中回音响彻不绝,亦有异鸟鸣啼,声音清澈空灵,净涤灵魂。

    宋游沿着砍柴的路往山上走,不觉已身处云雾之中,此时视线受阻,几丈之外便不可视物,不远处野兽出没动静有如妖魔。待得眼前的层层白雾中逐渐透了光透了蓝,宋游便知道,自己将穿过云层了。

    于是快走几步,眼前果然开朗。

    天空是无比纯净的蓝,如同一个半圆的罩子,身后云海翻涌,波涛层层。下午的太阳斜挂在天边,亮得不可直视,一圈光晕,十分圣洁。

    三花猫睁圆了眼,宋游也驻足许久。

    可惜啊可惜,宋游问了山中樵夫,又问了山中野兽,却只是收获了满眼的风景,并未遇到那位擅于木雕的孔大师。

    那位孔大师世代都是木雕匠人,到他的时候已不知多少代了。而他从小痴迷木雕,仿佛为此而生,成年时技艺便已登峰造极,据说他四十岁时曾有作品停刀而活,在屋中乱跑,吓坏了不少人。

    这个故事在思远县广为流传。

    因此总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在孔大师这里求购木雕,不过之后再也没听说过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

    宋游刚从罗捕头口中听说时,便打定了主意,要来拜访孔大师,甚至在逸都乃至整个大晏极其有名的道教名山青成山都被他放到了后边。

    就想见识一下木雕怎么活。

    本以为能在山上遇上,多点缘分好说话,可惜上山没遇上,下山也没遇上。

    也许不在此山中,在另一处山中。

    只是这山一程水一程,寸寸皆是修行。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会误你。

    下山时正好黄昏,孔大师已回了家。

    这次再去拜访,便见到真人了。

    “在下姓宋名游,师父取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慕名前来拜访。”宋游依旧恭敬行礼,“上午听说大师去深山里寻木砍树了,一时兴起便前往山中寻访,可惜缘分不够,不得相遇。”

    “哈哈这山这么大,先生从哪找我去?”

    孔大师年近六旬,头上已满是银霜,但仍红光满面,身体极好。

    想来他已从童儿口中听说过了。

    这些年来拜访他的人不少,达官显贵、名人名士都有,可他见过有在屋前等他的,倒还没有见过去山中寻他的。

    这云深如海,怎可寻人呢?

    “先生还请屋中一坐!”

    “却之不恭。”

    竹屋清凉,满地木头木屑。

    三花猫跟随宋游而入,左看右看,直到宋游在一根长板凳上坐下,它才收回目光,跟着一跃而上,跳上板凳,就在宋游身边坐下来。

    宋游看孔大师,它也看孔大师。

    宋游看童儿,它也看童儿。

    孔大师先与宋游寒暄几句,很快目光就被这只三花猫所吸引了。

    只见这三花猫体态匀称,颜色虽多,但分布并不杂乱,生得比大多数三花猫更讨人类的喜欢。可他看了又看,却觉得这三花猫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体态之美,似乎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多一点便多了,少一点又少了。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好。

    可不知怎的,孔大师一眼就觉得这猫并不一般,其神态灵动,似有灵智,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值得他琢磨,远非寻常动物可比。

    “这猫……”

    “忘了给大师介绍了。”

    宋游捧着一杯茶,语气淡然,内容却很直接:“这是南华县猫儿庙的三花娘娘,乃我下山之后偶遇,与我相约作伴,一同游历红尘。大师只把它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就好。”

第22章 一句已胜千言

    南华县猫儿庙……

    三花娘娘……

    只把它当人来对待……

    孔大师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人常说,活得久的人没有没见过鬼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又有人说,工匠到了极致便可通神,也是没有错的。而对于孔大师这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极致的工匠技艺都占了,鬼神妖灵之说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故事,在他这里却是更离谱的事都发生过。

    孔大师当即就明白了——

    这位客人和平常那些来向他求购木雕、怀着寻访奇人的心态来满足好奇心、增长见闻的达官显贵、名人名士并不一样。

    这位客人很不一般。

    孔大师客气之余,又多了几分恭敬。

    “先生早上进山,傍晚才归,山路难行,不知中间可有吃饭?”

    “中间遇到山野金猴,厚着面皮请它带路,摘了几个野果子吃,口味也还不错。”宋游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拱手而答,不过今日的他就不是出于这世道流行的繁文缛节了,是对高人的敬意。

    刚进房屋他便看了一圈。

    只见满屋子的木雕成品与半成品,每件成品皆是栩栩如生,更有甚者,没刻出眼睛便已极为生动,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自己跑动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为它刻上眼睛会当如何。

    “东阳。”

    “师父。”

    “去杀鸡。”

    “好。”

    童儿乖巧的转身就走。

    孔大师这才又对宋游和三花猫说:“天不早了,两位客人回不了城了,就在老朽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运气好,在山上捡了一些菌子,炖个老母鸡能把舌头都鲜掉,吃完后客人就在老朽这里睡。”

    “多谢孔大师招待。”

    “大师当不得当不得,折煞老朽了。”

    “多谢孔待诏。”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外头已经响起了老母鸡的叫声和扑腾声,很快又停歇下去。

    鸡汤炖好时,已经掌灯了。

    这个年头的美食自然比不得前世,可也得分什么,有些菜肴的做法再过几千年也几乎没有变化,有些菜肴几千年后还未必比得上此时。

    就如这一锅鸡汤,无非就是姜片鸡肉与菌子,只需加一撮盐,别的什么调料也不用放,千年前是这种做法,千年后也是这种做法。

    野生菌有着独特的鲜美,每种菌子又都不一样,都是后世的工业鲜味剂难以代替的。宋游在道观也常常上山采菌子吃,此时锅中能认得出来的便有竹荪松茸见手青老人头和鸡油黄等等,煮出来鸡汤都成了金黄浓稠的,两种鲜味混合在一起,只喝一口,当真是舌头都能鲜掉。

    这是无法代替的山珍,是难以言述的鲜美,亦是山野间最高级的待客之道。

    宋游记不清喝了几碗汤了,只知道喝得肚子里全是水,一大锅满满当当的鸡汤都见了底,菌子也吃得多,反倒是鸡肉吃得少。

    三花娘娘肉吃得多。

    它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只喝水,不吃肉,但又不敢问,怕把他们给说通了。

    今夜有星辰,油灯摇晃。

    客人们吃得满足,孔大师心里也舒畅,见得童儿把桌子收拾干净,他才对宋游问道:

    “先生从灵泉县来?”

    “从逸都来。”

    “怎的从逸都来?”

    “待诏有所不知。在下出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观中有传统,每代弟子都需下山游历,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宋游答道,“又因在下自小在山上修行长大,对世事了解有限,师父便命我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以观世界。如今才刚走到逸都。”

    “是这样……”

    孔先生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这下怕是遇到真正的隐世高人了。

    伏龙观……

    似乎听过,又好像忘了。

    “只是不知先生远道而来寻访老朽,所为何事啊?可是想购一木雕回去?若是如此,先生尽管挑选,老朽皆赠予先生。”

    “在下曾听人说,孔待诏木雕技艺登峰造极,早年前曾有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在下对此好奇而仰慕,于是特意从逸都前来拜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令木雕而活的通神技艺。”

    “哈哈……”

    孔大师却是仰头而笑:“那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哪有木雕活过来的道理。”

    “愿闻其详。”

    “年生太久了,只隐约记得,当时老朽应城中陈大官人之邀,雕了一只苍鹰,因太过活现,旁观的人看得心惊,随后屋外风来,那鹰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吓坏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它活过来了,其实没有。”孔大师说道,笑呵呵的摇头,“世人爱听这类故事,慢慢就将故事传成了他们爱听的样子。”

    “竟是这样。”

    “让先生空跑一趟了。”

    “待诏哪里的话,只山中一行,或是与待诏夜谈,或是这锅鲜汤,哪怕只有一样,都不算空跑了。”

    宋游笑了笑,却又顿了一下,接着环顾屋中木雕摆设,又问道:“只是待诏屋中众多木雕,却都尚未雕刻双睛,又是为何呢?”

    “先生有所不知,这死物一旦长得过于逼真,细看便有大恐惧。”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灶屋位置,那童儿正从缸中舀水洗锅,他张口欲言,却又无奈而止。

    “先生早些休息吧。”

    “麻烦待诏了。”

    “不麻烦不麻烦。”

    “待诏也请早些休息。”

    “也好,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便道一声招待不周了。”

    孔大师看了眼三花猫,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与宋游拱手道礼,便一步步往房中走去。

    宋游也进了客房。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油灯一灭,便只剩下满天星斗,宋游盘坐床榻之上,没有关窗,便让秋风入房来,看外头繁星与群山,等着困意来。

    突然觉得腿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见三花猫爬到了他身上来,圆乎乎的小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能感受到那梅花似的肉垫触感。

    轻轻的,酥酥痒痒。

    宋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欣喜。

    这是三花娘娘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切。

    “三花娘娘有事么?”

    “那个老人总是看我。”

    三花猫站在他盘曲的腿上,仰头伸长脖子看他,四目相对,两张脸挨得很近。

    宋游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我曾听说,擅长画画的人看见山水奇景,便会忍不住停下,将之画下来。想来擅长木雕的人也是一样。三花娘娘长得好看,又有灵性,那孔待诏应当是想照着三花娘娘的样子,雕一个木雕,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开口。”

    “这要问他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问。”

    三花猫毫不犹豫,扭身就走。

    “诶诶!”

    宋游连忙叫住了它。

    不出意外,随后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在他有耐心。

    此夜长长,倒也好眠。

    住在天水巷时,半夜会有更夫打更,清晨会有人吆喝着收夜来香,会有早起的小贩卖菜,说扰人清眠吧,倒也不见得,可终究吵闹。而这山村夜里到早上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间偶尔几声犬吠,也都入不了梦,睡眠质量极佳。

    宋游醒来后在床上找了找三花娘娘,发现它已不在房间了。

    他不在意,穿鞋推窗。

    外边天刚大亮,晨雾缭绕村庄,时值秋季,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本就精神十足,见此秋景,更是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推门往外,欲取晨露,可刚走出客房,便见堂屋之中有人雕刻。

    一把代代相传的刻刀,木柄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滑亮,刀锋削木如纸。一截上好的黄杨木,在刻刀下木屑片片掉落,真当如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这木头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松脆。

    这刻刀正握在孔大师手中。

    孔大师背对着宋游,而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一只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只在宋游到来时,飞快的瞄了他一眼,此外便目不斜视了。

    是個好模特。

    大师聚精会神,不觉身后来人。

    宋游亦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

    只听声音沙沙,十分治愈。

    孔大师换用着不同的刻刀,精细打磨,木屑掉落如雪,这块木料渐渐有了形状,又渐渐有了神韵。

    正是面前端坐那只三花猫。

    体态匀称,神情灵动。

    待得孔大师放下刻刀时,面前的木雕虽然仍没有雕刻眼睛,却已仿佛活了过来,与身后那端坐的三花猫更是几乎找不出区别。

    不仅宋游惊叹,就是亲手刻下它的孔大师,细细端详之时也心惊不已。

    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宋游。

    “先生睡得可好?”

    “好极了,多谢款待。”

    宋游恭敬回答,又看向木雕,正待称赞之时,三花娘娘也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打量木雕几眼,渐渐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孔大师。

    只听三花猫开口吐人言,声音清细,语气疑惑,歪头与老人问: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笑容绽放。

    这一句已胜过世间绝大多数赞美。

第23章 坏我高人气质

    孔大师被惊了下。

    早已知晓此猫不凡,没有成神也成精了,今早与它商量之时,它也完全听懂了人言,可现在却是第一次听它说话。

    一只猫真真切切的说了话。

    吐字清晰,声音悦耳。

    知晓和真实见过有着巨大差距。

    孔大师惊讶之余,细细一品这句话,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再看向面前没点眼睛的木雕和这会说话的猫时,一时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思。

    “待诏何不刻上双眼。”

    那年轻先生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它怎么没有眼睛?”

    清细的声音更打动了孔大师。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必再点双眼?”孔大师终究是放下了刻刀。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不再点双眼?”宋游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声音很轻,用的是征询的语气。

    “……”

    孔大师沉默许久,这才说道:“先生与三花娘娘都非凡人,老朽便与先生说实话了。”

    只见他向着宋游拱手,又向着三花猫拱手。

    “昨日夜里哄瞒了二位,其实雕木成活确有其事,那是老朽四十岁时的事情了。不过老朽也只是一匠人,虽有此奇技,能带来名声,但这般技艺却是有违天合的,若是随意使用,遍地木人乱走木狗狂吠,怕是要出乱子。”

    “原来如此。”

    宋游淡淡的点着头。

    其实昨夜他便知晓了。

    只是老先生对他好生款待,又是山珍鸡汤,又是留他住宿,还说要赠他木雕,如此礼遇有加,当知晓老先生并不愿意透露此事之后,他又怎么好为了增长见闻修行而过多为难老先生呢?

    至于今早,则是三花娘娘与他的缘分了。

    “况且人们看过稀奇,便难免对老朽生出畏惧之心,恐当怪物来看。”孔大师继续说道,稍作停顿,不由叹了口气,“因此自那之后,老朽所刻之物但凡有了灵韵,皆不点上双眼,若有外人远道来访,也都说那只是三人成虎,误传罢了。”

    “大师所言有理。”

    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不过有一点宋某却是不赞同的。”

    “请说。”

    “大师是匠人不假,可实在无须妄自菲薄。”宋游对孔大师说,“大师技艺已然通神,有此神技,便与神人也无异了。”

    “先生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

    “……”

    宋游也只是微笑。

    若这老先生真有此本事,哪怕只是凡人,但便是天宫众神,西天诸佛,又有几位比得了他呢?

    “请大师点睛。”

    “先生可别怕。”

    “大师说笑了,宋某也是一山野异人,知晓这世间奇技,每一项都是绝顶天赋和半生努力才有的登峰造极。”宋游边说边拱手,“有此神技说明大师于此一道已是当世之巅,宋某只有仰慕敬佩,又如何会生出惧意呢?”

    “先生果真仙人也。”

    孔大师遂持刀入木,刻上双眼。

    这木雕的猫从活灵活现、神韵十足,眼睁睁的便活了过来。

    整个过程毫无神异,就像是它本身就是活的,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之唤醒了而已。好比先前的雕刻过程,就如三花娘娘所说,就像是这栩栩如生的木猫本身就藏在那节木料之中,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它找出来了而已。

    即使以宋游的道行,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见到刻刀停下,那木猫立刻变成了活的,扭动着头,左顾右盼,开始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活动自如,将屋中几人全都看了一遍之后,它竟忽的跳下木桩,闪电般往外跑去。

    “它跑掉了!”

    三花娘娘惊呼出声。

    “快拦下它!”

    孔大师也慌忙喊道。

    只有宋游不慌不忙,朝着那方说道:

    “还请归来。”

    那木猫立马停下,背朝这方,却扭头看来。

    待看见叫它的是宋游,便如一只真猫听见熟人呼唤一样,转身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这猫真的活了。

    宋游已感知到了它的生机,还感知到了它对自由的渴望。

    在它走过来的这短短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体上的一些部位逐渐由木质转为毛发,一根一根的,隐隐可见不同的花色,似乎不久就会变成一只肉眼难辨真假的花猫。

    宋游伸手摸着木猫的头,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木料质感,望着木猫露出享受的表情、张嘴无声,他只面露沉思。

    思考的是自己思考了很多年也没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

    一个时辰之后。

    木猫已与真猫无异,肉眼是辨不出来了。

    只见这猫与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想来孔大师即便是照着三花娘娘的模样雕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而除了这七分的外表,这猫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与三花娘娘相似,哪怕是它这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其实也是孔大师赋予的。

    木匠的地位在匠人中算高的,沾了艺术,便受文人雅士的追捧,便又更高了一些,但在这个时代,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一個匠人。

    加上其它种种方面的约束,例如世俗的眼光,内心的道德,导致孔大师技艺通神,却不得随意使用。

    也许他内心也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也因为如此,宋游考虑再三,并未将这猫带回去。本来想将它送回伏龙观与师父作伴的,也放弃了,只在竹屋之后便将它放归了山林。

    “去寻你的天地吧。”

    宋游对着这猫小声道别。

    孔大师就站在他身后,凝望出神,也没有一丁点阻拦或不舍的意思。

    宋游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眼见得它走远,按它自己所想,入了山林,他才转身,又对孔大师拱手:“今日所见所闻之奇妙,实乃冠绝平生,宋某此行不仅不虚,更是于自身修行大有收获,在此多谢大师了,请受宋某一礼。”

    一人不急不忙,深深施礼。

    一人醒转过来,慌张搀扶。

    “搅扰一天,承蒙大师招待,受之有愧,如今既已知足,宋某也该返程了。”宋游顿了一下,“至于那猫,大师大可不必担心,宋某已为其补足了缺少的灵韵,即使有修为道行不弱于宋某且精于此道的高人再来,也无法再看出它曾是一块木料。”

    孔大师闻言顿时一愣。

    宋游只是一笑,再度拱手:

    “告辞了。”

    于是携猫而行,不再回头。

    昨日才来,又上回程之路,然而此行虽短,却是妙到了极致。

    若问妙在哪里,却也不可言说。

    宋游自己也一路沉思。

    思考的还是那个问题。

    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可大道殊途同归,最终也不过是窥视、触碰这个世界的本质罢了。就如伏龙观代代观主,其实各有各的本事,甚至连所修之法都各不相同,只有一样是代代相同的,便是下山。

    下山何为?

    是看名山大川,是寻奇人异事,是吃喝玩乐,是降妖除魔,是看太平安宁,是叹民生酸苦,是观世界。

    ……

    到逸都时,天已黑了。

    宋游由北城门进,路上吃了碗面块儿,路过猪肉铺,见还剩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又花了几文钱,给三花娘娘买了一小块猪连铁。这玩意儿逸都人不太爱吃,卖得很贱,但三花娘娘还挺喜欢。

    回到小院,又彻夜未眠。

    倒也没做其它事情,就是心中隐隐有所感触,于是盘坐院中黄梅树下,感悟天地灵韵,想着脑中所想,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

    宋游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抬头望天,稍作停顿。

    “秋分了呀。”

    分是平分之意。

    秋分之时,世界各地昼夜几乎等长,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完美的平衡,是极为玄妙的一个时节。

    昨夜宋游倒是捉到了天地之间的那一抹妙处,也捉到了这一抹协调玄妙的灵韵。

    扭头看去——

    只见卧房门口,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门槛前边,也没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是在疑惑这人的行为么?

    “三花娘娘。”

    宋游想着,朝它招手。

    三花猫立马如同复苏了似的,站起身来,俯下上身,翘起屁股,张嘴吐舌,长长的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朝他走来。

    “做什么?”

    三花猫懒洋洋问,声音好听极了。

    “三花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昨夜没睡。”

    “为何不睡?”

    “你为何不睡?”

    “我不想睡。”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睡。”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摊开,掌心立马有一丝灵气漂浮,是很干净的草黄色,宛如流星,其中又有玄妙,玄妙至极。

    “三花娘娘可愿化为人形?”

    “三花娘娘修为不够,还不能化人。”

    “三花娘娘可想化人?”

    “三花娘娘是想的。”

    “我便赠三花娘娘一点造化,还请三花娘娘不要闪躲,细细感悟。”

    宋游随手一摆,手中那丝流星似的灵韵便凌空朝三花猫飞去,在大白天也清晰可见。若是夜晚,想必会更美几分。

    “三花娘娘不躲……

    “诶!怎么回事?

    “是它自己躲的!!”

    便见三花猫意外的往旁边蹦跳,而流星也转了个弯,紧追不舍,终于还是没入了它眉心当中。

    宋游则面露无奈之色。

第24章 知州来访

    妖怪精灵若想化形,要有一定道行。

    但也不是只要道行。不是道行够了,自然就能化形,还要一点契机,一点造化,一点灵妙。

    就差的这一点,说来也玄。有的妖精自然而然就把这一关过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妖精千难万难,左寻右找,也得不了。又或是放弃之时一个平平无奇的昼夜,就又成了。这类故事宋游在道观书里看过不少。

    化形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化成人形的妖怪宋游见过几次,道行有高有低,但这个化形的过程他却是从未见过,听书里说,也是有长有短,于是便常在家中看它。

    寒露过了又霜降。

    天气由凉转冷了。

    三花猫仍是猫的样子,天冷了总缩在温暖处,不然就是往灶眼里钻,弄得每次烧火造饭就像山中求访一样,得先凑近洞口,客客气气问一声三花娘娘可在,不然就是弯腰低头去灶眼里寻它,往往四目相对。

    每次出来,必是黑漆马虎。

    若是说它身上脏了,它便轻声细语,好像认真又好像并不在意的答道:

    “只是沾上了灰而已。”

    宋游一般也就不多深究了。

    不觉已到了吐气成白的时节。

    某日下午。

    北瓦子,云说棚。

    北瓦子就是宋游常去的瓦舍。逸都七八所瓦舍,北瓦子也算大的,里边大小勾栏十几座。云说棚是其中一座勾栏的名字,是张老先生、程五郎等人一同承办的勾栏,卖的都是嘴上功夫。

    一般下午是张老先生说书,有时还会有一位先生来讲史,晚上则是程五郎的队伍来说诨话,有点儿相声的意思,也是找个乐子。

    勾栏的建造形制借鉴了神庙戏台的特点,四周围起,上边封顶,像是一个棚子,所以很多勾栏也以棚为名。里面一般是阶梯式的观众席,从内层到外层逐层加高,叫做腰棚,进场要出钱的,不同座位价格不一样,已经是很专业的演出场地了。

    只是天气一冷,很多人就不想出门了,宋游正常出钱,却坐了个不错的位置。

    点一壶热茶,捧在手中取暖。

    张老先生卡着时间上台。

    讲的还是几年前那场北方大战,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故事。

    这可是连续剧。

    这场战争还没有人把它写成书,说书人已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杂七杂八的内容,加上自己的胡编乱造,把它编成了故事来讲。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小说和演义编成的故事,这类故事完整性、流畅性、合理性有所欠缺,但胜在人们对这类各方面都离自己够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如张老先生这般占了先机的说书人也能从中获取不少利益。

    宋游前边有几回没听,缺了不少内容,如今听着说书先生讲着后续,凭着前后文来联想中间,努力的将之补了起来。

    隔壁是芙蓉棚,是唱曲的。

    一边说书一边唱曲,都是专业人,声音個顶个的洪亮清晰,两种声音此起彼伏,有时在耳朵跟前打架,有时倒也能结合起来。

    “那陈子毅单枪匹马,直杀得是满身鲜血,看东西都变成了红的!你猜最后怎的?他竟又万军丛中力救主帅,北方军士都被吓破胆了!所谓是血染征袍透甲红,当世谁敢与争锋?陈子毅除了武艺,一身都是胆!”

    宋游听见身边有一声轻笑。

    转头看去,是位很有风度的士人。

    看岁数五十上下,皮肤很好,鬓有银霜,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这个年纪还头戴簪花,实在风流,怕也是个名人雅士。

    衣裳是上好的逸锦,鞋子上一点灰泥都看不见,非富即贵,尤其讲究。

    既有文气,又有官风,且都非同一般。即使宋游不谙命理气运一道,也能一眼看出,此人不仅此时不凡,未来恐怕更加不凡。

    这样的人,该坐青龙头才对。

    也就是最上等的黄金位置。

    换作京城的勾栏瓦舍,最好的位置叫金交椅,给皇帝坐的,剩下便是青龙头,最佳观赏区。逸都没有皇帝,便不设金交椅,但凡是富贵人家多出点钱也就坐在青龙头了,要是高官驾到,不用多说也自然会有人安排妥当。

    这人却坐在自己旁边,只隔了一个位置。

    再看这间勾栏,也只卖了三四成座,大有空着的位置。

    宋游心中便已然明白了。

    张老先生讲完一回,喝茶歇息,离得近的青龙头坐着几位小衙内,年轻人好奇心重,就着故事问东问西,老先生也都妥当回答。

    宋游感觉身边人看了自己一眼。

    一会儿功夫又看了几眼。

    茶喝了半杯,终于等到了这位官人开口:“这老先生说得倒好,只是故事未免偏差太大。”

    “官人是为此而发笑?”

    “足下听见了?”

    “宋某耳力还行。”

    “让足下见笑了,俞某并无对台上先生轻蔑之意,只是恰好知晓兰水一战的经过。台上先生所讲差距虽大,却更精彩有趣。不由得想,俞某知晓的只是兰水一战的真实经过,而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故事,一时觉得其中有妙趣,这才轻笑出声。”

    宋游听着点了点头,不由露出微笑。

    听这人说话,倒是有几分妙趣。

    “俞公不必解释。”

    “足下常来此处听书?”

    “得闲就来。”

    “这勾栏里的故事,还是假的为多。”

    “故事虽有真假,可但凡存世的事物,又有哪样是虚假的呢?真中未必有假,可假中必定有真。”

    “哦?还请指教。”

    “俞公先前不也说了?俞公知晓真实的兰水之战,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各有各的用处,俞公若要觉得台上先生所知之事比俞公所知更为浅薄也不无不可。”

    “原来如此……”

    俞知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等到想通,不由眼睛一亮,心中只觉妙极,差点拍手称快。

    原本他以为这位宋先生来云说棚是听几年前那场北方战争的,可原来并非如此。这位先生听的其实是世人的喜好追求,或是向往。

    也就是台上先生所知晓的,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

    故事也许是假的,这无疑是真的。

    俞知州心中称妙,而对于他一个特意来结交的人来说,更觉得妙的是,自己其实先前也想到了这一点,难道这不算是不谋而合?

    “在下姓俞名河字坚白,原是京城人士,敢问足下尊讳?”

    “俞公若不认识宋某,又为何来找宋某?”

    俞知州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他倒也不窘迫,只在脑中稍作思索,便有了计较,却是反问道:“先生又怎知俞某是来寻先生的?”

    宋游只指了指前边那片椅子:“俞公若只是来听书的,该坐那边才是。”

    “原来如此。”

    倒是与他想的差不多。

    “实不相瞒,俞某此前听闻先生泰安寺一事,后又听闻先生曾在金阳道上除鬼,不由心生仰慕,想与先生结交。”俞知州干脆直言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本身文人结交就该是很简单的事,“俞某多番打听,听说先生常去松庐外听琴,便去松庐外守过几日,可惜未能得见,以为先生是喜好清净不想被打扰,便有段时间没再过去了。”

    说着他甚至站起了身,对宋游作揖:

    “若对先生有打搅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若先生喜好清修,不喜与人结交,俞某这便离去。”

    “我也不是天天去松庐的。”

    俞知州一听,心中大喜,却不表现出来:

    “那便是当时与先生无缘。”

    “相见即是有缘。”

    “此处喧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先生常去松庐听琴,想必也钟爱此道,正好俞某与那松庐杨锦声有些交情,先生若是愿意,听完这回之后俞某便请先生去松庐一坐如何?也好做个中人,将那杨锦声介绍与先生相识,岂不美哉?”

    “多谢俞公好意。”宋游却拒绝了,“不过宋某只是喜好杨公的琴声,并不知杨公为人,对于结识杨公一事,也并无兴趣。”

    “原来如此。”

    俞知州愣了一下,又陷入思索。

    “宋某倒有一问。”

    “先生但说无妨。”

    “俞公既然觉得宋某喜好清净,不想来打扰,为何今日又特意前来寻访呢?”宋游问道。

    “说来惭愧,俞某对仙道长生十分向往,这段时日时常想起先生,彻夜难眠。实在按捺不住,前几日便又去了松庐,没有见到先生,今日这才来北瓦寻访先生。”俞知州露出惭愧之色,“多有打扰。”

    “俞公找我,是想求仙道长生?”

    “俞某向往多年。”

    “俞公真是高估宋某了。”宋游不由轻笑出声,“宋某尚且看不到仙道长生的影子,又如何能相助俞公呢?”

    “俞某只想求一答案。”

    俞知州目光灼灼的盯着宋游:“先生既是世外高人,可否告知俞某,这世间可有长生之道?”

    “宋某也只是凡人而已。”

    “先生可见过有人长生?”

    “多长算长?”

    “天地同寿。”

    “天地初开时,这世上还没有人呢。”

    “日月同生呢?”

    “日月初生时,这世上也没有人。”

    “可有仙神?”

    “我猜没有。”

    “猜?”

    “是。”

    “哦?”

    俞知州还是睁大了眼睛,心中震惊,既震惊于先生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想的不符,又震惊于先生所说,但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

    “那千秋万载呢?”

    “宋某也只是凡人。”

    “……”

    俞知州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宋游则摇头笑了笑。

    此人文气非凡,官气也非凡,逸州虽大,怕是留不住他,京城庙堂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便很得宋游心意,觉得这果然是个不俗的人,可却醉心于仙道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啪!”

    一声惊堂响。

    “话说那陈子毅在兰水河中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勇救主帅,吓得北方军士肝胆俱裂……”

    宋游把头转向了前边,没有再与这俞坚白说话的意思了。

    只见前边几位小衙内听得满面通红,心生向往,恨不得就此参军,要么效仿那陈子毅将军上场杀敌,要么便追随陈子毅将军而去,这棚中满堂数他们几个听得最兴奋,铜钱叮当往台上飞。

    大晏重文而又尚武,难怪能打下如此江山。

    直至散场,他也未与俞坚白说话。

第25章 信有凝香

    “呼……”

    宋游站在瓦舍门口,双手捧在面前,朝手中吐出白气。

    这天倒是越来越冷了。

    衣服却还正单薄着。

    大晏早已有了棉花,也开始用棉花做衣被,只是并不普遍,目前还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起。平民多是纸衣纸被,取暖还得多方设法。宋游这身衣袍的保暖性还比不上街上路人穿的褚纸衣裳。

    瓦舍人流量大,也是商业聚集之地。

    宋游看了几家店铺,也买了件纸裘,这种衣服便宜保暖,颜色也很素净,素净到有文人会在上面作画,把它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宋游就喜欢素净的衣裳。

    也是到烤火的时节了。

    火炉倒不必买,家中就有。

    不觉竟又绕回了瓦舍门口,对面有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宋游驻足想了想,此前买的那支笔用到现在已经有些毛糙,加之那笔是大笔,他其实想再买支写小字的,质量好一点的。

    出来已久,该写封信回去。

    于是走进这家店铺。

    笔没见得好的,倒是见到了好墨。

    这店居然进了阳州产的“凝香”墨。

    凝香墨是大晏最具盛名的墨之一,是文人雅士的最高追求,说价比黄金毫不为过。

    墨主要分两种,松烟墨与油烟墨。

    无论哪种,都是取燃烧之后的烟灰加药材熬胶制成,有的还会添加特有的香料。

    松烟墨取松木燃烧之后的烟灰。油烟墨则取油灯烟灰,用油有桐油、麻油、菜油、豆油等等,其中桐油烧后得烟最多,为墨色黑而光,写完之后会随时间越来越深,字迹可留千年,余油得烟少,为墨色淡而昏,字迹会随时间越来越淡,所以油烟墨中又以桐烟墨最常见好用。

    松烟墨黑而暗,略微偏蓝,油烟墨黑而亮,略微偏紫,书画各有各的用处。

    凝香是桐烟墨。

    以桐油取烟,加数十种名贵中药材熬胶,再加独特香料,轻胶十万杵,阴干数年,才有这漆黑油亮、千年不褪、落笔有清香的凝香墨。

    这是这个年代的顶级奢侈品,也是传统工艺、匠人精神的巅峰代表,是可以代表一种文化、一项技艺的极致的。

    宋游这种人不擅绘画,也不精书法,也依然对这种东西有些兴趣。

    可惜人家身价不凡,一笏万钱。

    宋游看了又看,也只得道声再会。

    今日缺钱,来日方长,既是游历人间,这个年头最顶级的技艺作品自然是要见识一下的。

    最终他只买了支笔,花了二百钱。

    而在街道对面,俞知州在棚子里坐了会儿才走出瓦舍,在门口又见到宋游,他站着看了片刻,身边随从牵着马,也是安静等候。

    直到宋游离去。

    思索许久,他才说了句:

    “去问问。”

    立马有随从应了一声,走去询问,片刻后又回来禀报,是阳州产的凝香。

    “一枚几钱?”

    “叫价十千。”

    “买一枚……两枚吧。”

    “是。”

    俞知州这才上马,得得归去。

    ……

    说来也妙——

    宋游归家之时,竟发现三花娘娘莫名其妙过了化形这关。

    不过与他想象不同,他本以为三花娘娘已是成年的猫,即使久居村庙,心智纯净,化形后也该是成年女子才对,却只是一个几岁的女童。

    推开卧房门时,女童穿着他的长衫,整个人还没有他的长衫高,像是穿了及地的裙子,又松垮垮,就坐在床铺中间,愣愣的盯着他看。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啦?”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了。”

    女童在床中间鸭子坐,仰头盯着他答,答得很认真。

    化形之后她的声音倒有了些变化,更能听得出是人的声音了,也能听得出性别了,但语气和措辞还是那样,认真却也死板,不是常人常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多少有些不聪明。

    “怎么化形成功的?”

    “它自己化形成功的。”

    “仔细讲讲。”

    “就是……”

    女童支支吾吾,也讲不出什么来。

    “好……”

    宋游只得作罢,又问:“三花娘娘不是大猫吗?怎么化形成了一女童?”

    “它自己化成女童的。”

    “那三花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穿衣服的呢?”

    “三花娘娘看你也穿。”女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表情严肃,“身上不长毛的人都要穿衣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该给你买些适合你的衣服。”

    “我要和你穿一样的。”

    “那不行。”

    “为什么?”

    “因为……”

    宋游花了很长时间,才与她说清。

    于是又外出为她买衣裳。

    等到三花娘娘穿上合身的衣裳,看上去总算顺眼多了,只是她依然保持着一些猫的习性,一举一动看上去难免有些奇怪。

    晚些时候,外头忽然有敲门声。

    “笃笃笃……”

    “三花娘娘既已化成人形,便帮我去开门吧。”宋游瞄着三花娘娘,“若是认识的人,就请他进来,若不认识,就问他找谁。”

    “好。”

    小妖精蹦蹦跳跳就朝门口而去。

    “吱呀。”

    三花娘娘抬头一看。

    “找谁?”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不知梦来先生可是住在这里?”门外站着一从人,拱手道礼,恭恭敬敬。

    “不认识。”

    “嗯?先生不住这里?”

    “哪個先生?”

    “宋梦来宋先生。”

    三花娘娘一下不说话了。

    宋先生她是认识的,但是宋先生没有教她后面怎么做。倒也不是为难,不是不知怎么做,就是恰好什么也不想做,干脆就这么盯着他看。

    观察一下这人先。

    直到身后宋游走来。

    “在下宋游。”

    “见过先生。”从人立马躬身,双手恭恭敬敬捧上一小木盒,“小人从俞坚白俞知州府中来,替我家知州送来薄礼,并替知州带话。感谢先生下午在瓦舍与我家知州答对,愿下次还有机会与先生清谈。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已然闻到了墨香。

    原来是知州大人啊。

    “下午不过兴起而谈,不止俞公尽兴,宋某也有所受益,俞公又为何特意派人来赠礼?”宋游说,“况且礼物贵重,宋某如何能收?”

    “不过区区薄礼,再贵重也是凡物,而我家知州与先生相谈却是世间难得。”从人顿了一下,“况且文人之间相赠文物本是雅事,并不算作俗人的礼情往来,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先生莫要为难小人了。”从人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先生若不收下,即使知州不责罚,小人怕也内心难安。”

    “……”

    宋游笑了笑,又想了想,便也将之接过。

    “替我谢谢知州。”

    “小人告辞。”

    宋游这才转身,揉揉身边女童的头:“以后你变成人形的时候,对外我就说你是我的童儿。”

    “为什么?”

    “找个说法。”

    “童儿。”

    “嗯。”

    宋游关了院门,往屋里走。

    打开雕花的小木盒,里边是红布包着的一小条。再把红布也打开,正是下午看过的凝香墨,二两的规制,上面印着花纹。

    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盯着。

    “是烧了的柴!”

    “是墨。”

    “哦。”

    “三花娘娘既已变成人形,便帮我研墨吧。”宋游又对女童说。

    “什么是研墨?”

    “就是像我偶尔写字时那样,在砚台上加水,用这墨条研墨,把水变成黑的。”

    “什么是砚台?”

    “就是装水的那个。”

    “哦。”

    “可以吗?三花娘娘。”

    “为什么?”

    “拜托你了。”

    “那好吧。”

    三花娘娘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自己来做,但还是带着疑惑走了过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这根烧过的柴,又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宋游为她把袖子撸到胳膊弯,露出细细白嫩的一截小臂。

    看看衣服,又看看胳膊,再看被手拿着的墨条,仿佛手不是自己的手,世界也不是自己原本眼中的世界。

    刚化形的小妖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先加水吗?”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三花娘娘看你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样转圈圈么?”

    “三花娘娘智慧过人。”

    “三花娘娘见过你用。”

    “仅仅见过几次,就能融会贯通,如此智慧,实属难得,宋某佩服不已。”

    “……”

    三花娘娘不说话了,越磨越认真。

    凝香没有墨皮,下墨很快,一旦磨开便有香味散出,是一种奇妙的药材香,既不浓烈也不清淡,自成一种韵味。

    宋游则在旁边铺开了纸。

    “好了。”

    “可以了么?”

    “谢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新笔沾墨,在砚台上刮了又刮。

    宋游想了又想,才抬笔落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墨香怡人,湿字反光,落下的每一笔都精致极了。

    金阳道的古柏,青石板上的坑洼,逸都城的凡人烟火,老鹰山的云卷云舒,难挡贪欲的僧人,技艺通神的大师,宋游用很寻常的笔墨,向师父讲述着下山以来的经历感悟、修行收获。

    也讲了三花娘娘。

    说来奇妙,本身与三花娘娘结伴只是一时兴起,想抵长路孤独,却不料收获意外,如今只是与她相伴,便已让这段旅程多了不少乐趣了。

    不能忘记,还有向往长生的知州。

    这墨是天下顶好的墨,不知那老道以前见识过没有,得提醒她闻一闻。

    写着写着,忽然有一只毛绒绒的猫爪子伸过来,勾弄着笔上晃动不止的挂绳,小猫的指甲有着琉璃般的质感。

    宋游停笔转头。

    只见三花猫一脸认真,爪子一勾一勾。

    再在房间里找了一下。

    今日新买的衣裳已掉到了地上。

    “三花娘娘你干什么?”

    “唔?”

    三花猫像是这才发现他已停笔了,转头盯着他,思考几秒,竟还一本正经的说:“你写伱的,我玩我的。”

    “……”

    宋游于是继续写。

    三花娘娘继续玩。

    画面和谐而安静,竹林风声入窗来。

第26章 长生如梦

    北城小院,天已黑了。

    宋游的信早已写完,叠好放在了桌面上,他与又化成人形的三花娘娘相对而坐,床榻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里侧。

    房间里点了油灯,灯影摇晃。

    只听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可会什么法术?”

    “三花娘娘会捉耗子。”

    “那是三花娘娘的本事,却算不得法术。”宋游摇头。

    “三花娘娘会吃香,能记得每个给三花娘娘上过香的人,能找到他们。”三花娘娘立马又说。

    “那是三花娘娘的神通,也算不得法术。”宋游还是摇头,“况且三花娘娘现在已经远离神道,久了不吸香火,神通自会慢慢散去。”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也是三花娘娘的本事。”

    “那不会了……”

    三花娘娘的语气难免有些沮丧。

    “如今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不如我便教三花娘娘学习法术,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

    “什么都想学!”

    “只能选一样。”

    “为什么?”

    “学习法术并非一朝一夕,耗子也得一口一口的吃。况且很多有真道行在身的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足以纵横天下、甚至被人立了像奉为一方神灵了。”宋游淡淡看着她,“此道贵精,不贵多。”

    “那你会什么?”

    “我有火行之法,下可烧阴鬼,中可烧妖人,上可烧神魔,到了极致,便如火阳真君,焚一方城国也不是不行。”

    “这个好!这个厉害!”

    “想学么?”

    “学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你看我怕冷吗?”

    “那我不学了!学其它的!”

    “我有水行之法,随修为深浅,可在水中呼吸自如,可起波涛,可降雨雪,到了极致,便如裂海真君,可令大河改道,四海变色。”

    “学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水捉鱼了?”

    “捉鱼用不着此法,凡人不下水也能捉鱼。”宋游说道,“还能捉很多呢。”

    “那我学其它的!”

    “我有土行之法,还是随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可点石成兵,可坐山为神,到了极致,便如厚土天尊,可起山陷谷。”

    “这个难不难?”

    “几年就能入门。”

    “你学得厉害吗?”

    “略有涉及,不如火行。”

    “那我再选选。”

    “我有木行之法,可助万物生长,可反季催花挂果,可枯枝出芽,到了极致,便如长春仙翁,可起死回生,青春不朽,长生不老。”

    “猴子肯定喜欢这个!”

    “我还有金行之法,可吞刀断刃,可点石成金,可指地为钢,到了极致,便如金灵官,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怎么吞刀?”

    “把刀子吞进肚子里,也不会划伤。”

    “为什么要吃刀子?”

    女童睁着费解的大眼睛。

    “若不喜欢,我还有符箓之法,可驱鬼避妖,可炸雷取火,符文千万种,妙用无穷。”

    “我就是妖。”

    “我有通灵之术,可与鬼神交谈。”

    “三花娘娘不喜欢和神讲话。”

    “不要自卑。”

    “什么是自卑?”

    “……”宋游摇摇头,“我还有招来挥去之法,可隔空取物,又可放回原位,好比我空杯来水,举樽酒干。”

    “学了这個,是不是就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

    “精于此道自是可以。”

    “那我要学这个!”

    “那三花娘娘可得有耐心。此法常人几年方可入门,起初只可取相隔不远、自己知晓又属于自己的东西,造诣深了,别人的也能取,到了极致就是千里之外的东西,只要知道地方,也能取放自如。”

    “逮耗子要多久?”

    “常人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

    “你会逮耗子吗?”

    “我只学到了入门。”

    “那……”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

    “那我再听听。”

    “很好,多听多选,不鲁莽下决定,这是好事。”宋游夸奖道,“三花娘娘果然智慧超群。”

    “快讲。”

    “我有聚兽调禽之法,入门之后,便可使野兽山禽对你亲近,可使它们明白你的意思,你也能领悟它们的意思。随着造诣精进,甚至可以调遣野兽山禽乃至世间珍禽异兽为你所用。”

    “嗯……”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这总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了吧?”

    “这倒可以。”

    “那我学这个!”

    宋游笑了笑,却又说道:“不过世事难全,万法皆有限制,若非如此,便是有破绽、缺陷或克制之物。就好比这聚兽调禽之法,修习者施术时内心必须完全坦然,充满善意,连一丁点的愧疚、歉意也不可有,哪怕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丝一毫毫,也不可以有。”

    “听不懂。”

    “就是说,这门法术是心法,学这门法术的人,无论造诣深浅,都要先修心。”宋游顿了下,“而要做到完全坦然,毫无愧疚亏欠,也是看这人心性上的修为,有人须终生吃素,有人则只需不用它来谋害动物即可,只有少之又少的天地奇人,才能用它来骗害生灵。”

    “听不懂。”

    “三花娘娘可以用它把耗子叫过来,可若是用它来捉耗子吃掉,它就会失灵,甚至以后再也用不了它了,此道上的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猫本来就要吃耗子。”

    “那不一样。”

    “为什么?”

    “就好比我,每次施法之时,其实是用一颗纯善之心面对那些动物,于是动物受此感染,又有法术加之调合,便也对我抱以纯善之心。可若我有一天借助这门法术,利用了它们的纯善之心来骗害他们,今后我就再也拿不出这颗纯善之心了。”宋游顿了一下,“即使三花娘娘现在能做到那极少极少的天地奇人才能做到的,认为就算这样做也天经地义,一丝一毫的愧疚亏欠也没有,可随着三花娘娘修行学习日久,渐渐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到了那时,多年的苦修便付之东流了。”

    “听不懂。”

    “以后慢慢懂吧。”

    “哦。”

    三花娘娘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还有造梦之法,下可入梦托梦,中可造梦困人,上可织梦于天地,世人生活其中而不得知。”

    “三花娘娘自己会做梦,为什么要去别人梦里?很好玩吗?”

    “三花娘娘还记得我第一个说的法术是什么吗?”

    “忘记了。”

    “……”

    “怪你说得太多了。”

    “也许。”

    “为什么你会这么多?”

    “都是略懂而已。”

    “还是很多。”

    “我很厉害。”

    “哦。”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想好了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还记得什么吗?”

    “长生不老。”

    “哈哈……”

    宋游不由得轻笑两声。

    看来长生不老不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也是其它生灵的终极追求。

    可惜啊可惜……

    宋游虽不确定木行之法到了极致能否真的青春不朽、长生不老,但即使真的能,这世间能于此道走到极致的,怕也就独有长春仙翁了。

    至于长春仙翁是靠愿力信仰不老,还是靠法力不老,甚至长春仙翁是真是假,现在还在否,谁又知道呢?

    “道士。”

    “嗯?”

    “怎么不讲话了?”

    “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过道韵?”

    “没有。”

    “有一首道韵唱得好……”

    ……

    俞知州坐在上首,有从人进门。

    “知州,小人回来了。”

    “先生可收了。”

    “先生收了。”

    “让你去果然没错。”

    “知州过奖。”

    “收了就好……”

    俞知州摆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陷入沉思。

    在这年头,仙道就如那头顶的明月,本就神秘,高不可攀,又被历代文人佳作更涂了一层别样的色彩,文人雅士向往仙道是常事。甚至有大才人干脆自诩谪仙浊仙,常常梦着自己能如古时诗人那般,忽有一日举头望月,或是醉后得诗,或是某个契机,便一下子明悟了,于是抛下这凡人翩翩然成仙而去,就此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俞知州年轻时便向往仙道长生,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去过名山求仙,可惜未得,如今年近五十,仍然时常寻觅丹方自己炼丹来吃。

    每吃一丸都离浊世更远一些。

    今日那先生也许不是仙,但也确实是他平生遇过的少有的高人了,只可惜与之相谈,却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与先生相交太浅,交浅言深,先生自然不愿与自己多说。

    可又能怎么办呢?

    谁能猜出这些隐世高人的想法喜恶?自己先前听说那先生喜欢听琴,信心满满,想靠杨锦声与先生拉近交情,可又如何才能想到,那先生竟只想听琴而对那一墙之隔的抚琴人毫无兴趣?自己能偶然看见先生把玩墨条,已是幸运了。

    况且自己也该知足的——

    仅今日这三言两语,也够惊人了。

    俞知州不由陷入沉思。

    天地初开当真没有神仙?

    日月初生也没有神仙?

    那又如何才能成仙?

    神仙总该可以长生了吧?

    难道也不能?

    在这一坐,便是天色渐晚,而他一直思索着,幻想着,沉迷其中。

    直到夫人来叫他吹灯去睡,躺到床上了,他还是睁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窗外月光浅浅,他又开始思索月宫上的神仙们。若是自己成仙,必定也常常飞到月宫上去游玩。

    不知怎的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际,他居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其词玄妙,声音半老,曲艺粗糙,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韵味,悠悠然然,让他想到一名老道,而这声音自然也该是从深山间的道观中飘来,理所当然带着线香的香味儿。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

第27章 画猫

    “刷!”

    俞知州从床上坐起。

    正是月光入窗。

    刚刚做了一梦,梦里听见玄妙的歌,迷迷糊糊之际还记得一些词调,如今清醒了,刚一坐起来,那词调便一点点从脑中消去。俞知州知道常人做的梦大多都是这样的,只觉得是梦里的内容果然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并不因此惊奇,惊奇的是梦中的内容。

    可那意思他却记得清楚。

    但行好事,莫问鬼神。

    但过今生,莫求长生。

    趁着脑中的东西还未消去完全,他疯狂的回想着,要抓住那一抹韵味。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在哪方……”

    俞知州喃喃自语,可细细一品。

    答案不就在下一句吗?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青史上……”

    俞知州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做的梦。

    这是先生与他寄梦来了。

    下午时先生说得含糊,许是后来被自己诚意打动,特此寄梦信来,好告知自己,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长生,不然还请翻阅史书,就连三皇五帝历代公卿都留不下来,尘归尘土归土了,自己又何德何能于此道上超过他们呢?

    如是一想,这半生追寻仙道,岂不是落了一场空?在虚无缥缈的一条路上蹉跎到这般年纪才醒悟,这又是何等的糊涂?

    俞知州不想承认,不愿相信,这背负的结果太让人惭愧,可那玄妙的韵味似乎在提醒着他,让他不得不承认相信。

    好在先生又告知了自己,为自己指了另一条路。

    是那三皇五帝历代公卿的路。

    青史上留有他们的名字。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长久?

    “糊涂啊糊涂……

    “快哉啊快哉……”

    俞知州在床上小声念叨。

    身边人被闹醒了,还以为是最近家中常闹的耗子作妖,等发现不是耗子,便呵斥他作疯,他也不在意,只叫夫人先睡,自己却没有睡意。

    俞坚白啊俞坚白,你是又糊涂又眼瞎。

    那先生如何不是仙人呢?

    ……

    昨夜来霜,今早天空又有些灰,院里叶子黄了,使得逸都城好像也清冷了许多。

    宋游在黄梅树下、石桌上画画。

    三花娘娘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当模特她已经是第三次了。

    画猫很简单,浓墨细线,勾出嘴鼻眼睛的轮廓,耳朵也来两笔。随即换上水墨,一去,水墨立马沿着纸张晕荡开来,只消几笔,猫的身子和头就由水墨晕出了,稍作修饰,便是一只传统画法里的猫了。

    再画出树枝,朱砂洒梅花,轻松写意。

    “好了。”

    三花娘娘早就呆不住了,闻言顿时从树枝上跳下来,探头探脑往宣纸上看。

    “是只黑猫!”

    “也没那么黑吧。”

    “麻猫!”

    “像三花娘娘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是三花猫。”

    “照着三花娘娘画的。”

    “不是三花猫!”

    “我只有黑墨。”

    “哦……”

    三花猫拖着长长尾音,盯着宣纸上的猫细细看了又看:“原来三花娘娘长这个样子,和庙里的泥像一点也不像,和木雕也不像……”

    “还是木雕像。”

    “那你不行。”

    “献丑了。”

    “树上明明没有花。”

    “冬天会开的。”

    “画上有花。”

    “我先画上去。”

    “你乱画。”

    “……”宋游无奈摇头,放下笔摸摸她的头,“三花娘娘想了一夜,想好自己要学什么法术了吗?”

    “想好了!火!”

    “选得很好,我当年第一次学法术,也是学的这火行之法。”宋游坐在屋中,对三花娘娘说,“水是生命的根本,火是文明的起源,每个修行者都该参悟水火之道,三花娘娘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火暖和!厉害!”

    “差不多。”

    “我什么时候开始学?”

    “让我想想。”宋游稍作思索,“趁着天气尚未严寒,我想去一趟城外青成山,拜访我家师父的故交,也请他帮我带信回去。今天出发的话明上午或许能到青成山脚下,寻得道观得到晚上了,总之来回不过三五天,三五天后,我便教三花娘娘最简单的吐火之法。”

    “吐火之法。”

    “是的。”

    “要学多久?”

    “那要看三花娘娘想学到什么程度了。世间法术本无上限,五行之法又分支极多,按我伏龙观所集法术,三花娘娘可先学吐火之法。口吐火焰是众多妖怪道人都会的手段,学得好了,便不必再吐火,只消吐一口气就可引燃物体,再高深一点,伸手一指,火就来了,若是三花娘娘能在这条路上钻研千百年,也许火阳真君也要为你让路。”

    “千百年!”

    三花猫睁大了眼睛。

    “若只学到吐火,便用不了那么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两年,也就学成了。”宋游笑笑,“也有常人要学十几二十年的。”

    “十几二十年?”

    “那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艺人,本身谈不上道行,才要慢慢的磨。三花娘娘既已成精化形,自是用不了那么久。”

    “一年两年?”

    “我会好好教三花娘娘的。”

    “哦。”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了敲门声。

    “笃笃。”

    宋游转身去开了门。

    外头还是昨夜那名从人。

    “给先生道早。”

    “早。”

    从人手中又捧着毛毡。

    “我家知州说,昨夜感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家知州已幡然醒悟,此后决心不再追寻仙道长生,只安心为民做些好事。承蒙先生指点,我家知州本该亲自前来道谢,只是糊涂半生,实在无颜再来面见先生。想赠先生一礼,又不知该赠什么,思来想去,见冬日将至,寒气北下,恰好前日偶然得了一床不错的西方毛毡,便命小人为先生送来。不说抵御冬寒,铺在房中,进出踩着,修行坐着,冬日也舒坦一些。”

    从人说着深深鞠躬,双手奉上。

    “还请先生收下。”

    “……”

    宋游望着他手上叠得整齐的毛毡,在门口站了几息时间,这才接过。

    “替我谢过知州。”

    从人见他毫不推辞,似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忙又躬身:

    “多谢先生。”

    “便请知州好生为民,留名青史吧。”

    “小人一定带到。”

    吱呀声中,木门缓缓关上。

    转身之时,只见秋风又入院来,要将那黄梅树下、石桌之上的宣纸掀起,三花猫便站在石桌旁边,一只爪子摁着宣纸,抬头盯着他。

    宋游走过去时,它便对他说:“道士,你画的猫要被风吹走了。”

    “有三花娘娘在呢。”

    “多谢三花娘娘。”

    “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客气。”

    “……”

    宋游摇头笑笑,这才摊开手中毛毡。

    似是羊毛压成的,不厚,但摸着很暖。

    “是一块布!”

    “是毛毡。”

    “做什么的?”

    “给三花娘娘保暖用的。”

    “给我?”

    “是啊。”

    恰好天气凉了,猫怕寒喜暖,把它铺在房间里边,修行时能坐在上面、围炉煮茶时也能坐在上边,三花娘娘进进出出小脚也不冰了。

    这知州送礼倒有些讲究。

    这块毛毡即使再好,也贵重不到哪去,虽没有字画墨宝的文气雅气,却也没有贵重财物的俗气,是常常能用到的物件,保暖也贴心。若是用来赠给普通好友,冬日靠它取暖时,怕是常常能惦记起它的来处。

    宋游前世今生读过的诗词中,就有不少诗人严寒取暖之时写到了友人赠送的纸被纸裘。在冬天能感受到来自友人的温暖,当然是桩美事。

    “呵……”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左看右看,只看到石桌上那张画,想了想便对三花娘娘说:

    “三花娘娘,借一撮毛。”

    “做什么用?”

    “还礼用。”

    “还什么礼?”

    “用来换三花娘娘的毛毡。”

    “要借多少?”

    “一小撮。”

    宋游手已伸到了三花猫的身上。

    三花猫依然蹲坐石桌之上,保持着一只爪子摁着画不动的姿势,却是低头直直盯着他的手看,像是任由他扯、又怕他扯多了似的。

    “……”

    一搓也就十几根。

    宋游捏着在空中晃晃,随手一扔。

    “呼……”

    极轻极轻的声音。

    那一小撮毛便在空中炸开一小团焰火,留下一篷灰烟,尽皆钻入了那画里。

    画中的猫好像也多了几分玄妙。

    湿墨已干,神韵渐显。

    宋游将之拿起来,细细看了又看,不谈画技,这猫倒是活灵活现。可他也没有自得之意,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

第28章 青成山寻故人

    去青成山有一百大几十里路。

    逸州城边交通发达,大路也多,去往青成山也是有官道的。

    换作前世,这点距离,怕是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而在这个年头,脚力再好也难以一天之内走到。有官道实属方便了行人,不然还将耗费更多时间来寻找山路及与山路作缠斗。

    要早到,就要早走。

    宋游已开始装行囊了。

    这时又有敲门声起。

    “笃笃笃……”

    宋游又去开了门,外头站的是罗捕头。

    “见过先生。”

    宋游有些意外,低头看去。

    “班头这是……”

    “老家的柿子熟了,昨日家里托人带了点来,卖相不好,可甜得很。不过带得多了些,家里人也吃不完,便带过来给先生也尝尝。”罗捕头手里提着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的是灯笼似的柿子,“也不算多,就能尝个味道,先生不要嫌少。”

    这捕头也是个会说话的。

    宋游如何好意思拒绝。

    于是接过竹篮,将小灯笼一一捡出来,摆在石桌上。

    任由三花娘娘凑近嗅了又嗅,宋游将空竹篮递还给罗捕头,思索着说:“多谢罗捕头,不过宋某还有一事想请捕头帮忙。”

    “先生但说无妨!”

    “昨日有幸与俞知州在瓦舍结缘,知州既赠墨条,又送毛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思来想去,宋某想赠知州一画,作为回礼。不过宋某赶着去青成山拜访师门故人,却是不便前往。记得班头每日上班都要路过知州府邸,便想请班头行个方便,顺路带去。”

    “俞知州!”

    罗捕头当即一惊。

    那可是一州长官,封疆大吏。

    逸州在大晏也是大州,不仅管辖范围相当于寻常两三個州,经济上也很富裕,文化上更是盛极,逸州知州比其它知州也要更重几分。

    但俞知州还不止如此。

    俞知州名气很大,文名官声都不小,此次来到逸州任知州一职,其实是被贬的。相比起这等大人物,自己不过一小小捕头,还是家传的,哪怕只混个面熟恐怕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这哪是让自己帮忙带礼?

    分明是先生赠自己的福分。

    “在下一定带到!”

    罗捕头连忙伸手接过这一纸卷。

    什么上班顺路?这就特地去!

    “多谢班头。”

    “多谢先生才是。”

    罗捕头小心拿着纸卷,出门而去。

    宋游则站在房门口,看着罗捕头离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似乎牵扯越来越多了。

    宋游本不想与人有过多的牵扯,原因倒也难说。可不料在城中居住两三月,虽深居简出,与人的牵扯却是越来越深,仿佛难以避免。

    就如今日请罗捕头帮忙——

    宋游本不想这样做,又不想不这样做,这其中实在矛盾。而这矛盾是值得细品的,值得思索的。

    左思右想,也只一个答案。

    或许那样的想法本就不对。

    这下山行走就是要和人有牵扯的,或者说,它的其中一部分意义就来自于此。

    “道士你死了吗?”

    “还没有。”

    “哦。”

    三花娘娘望他许久了,松了口气。

    “何出此言?”

    “三花娘娘看你不动了。”

    “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

    “我们也走吧。”

    “也走吧。”

    “……”

    宋游心里还有些杂念,但也带上行囊和信,带上三花娘娘,往城外走去。

    边走边想,越想越通。

    通达之后,便是浑身清爽。

    这才发现,不知有谁种了桂花,半城飘香。

    这路也不长了。

    要说这青成山啊,真是逸州乃至整个大晏西南的道教名山。不过青成山很大,又极有名,不少隐士都来山上修了宫观或茅舍,虽说这些隐士的道行或修为也是有高有低,绝大多数都是既没有修为也没有道行、只单纯爱慕此道的清修之人,但这山上的宫观确实很多。

    从山脚到山腰,据说大大小小宫观几十座。

    不过宋游要去拜访的,并不是最大、最出名、最古老的那几座,而是后山腰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福清宫。

    一听名字就知道,多半是正经道观。

    福啊清啊都是道教取名常用字眼,像是伏龙观这种听起来没有道韵的名字,反倒是非主流。这种宫观,若非过于古老,早在这些起名的习惯约定俗成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就是不正经的。

    伏龙观两个都占了。

    既古老,又不正经。

    福清宫是在宋游师祖那一代与伏龙观结缘的。当时师祖与现在的宋游一样,游历天下,刚出山门不远,就认识了福清宫后来的宫主。等到师祖游历回来接手伏龙观之后,福清宫的宫主几乎每年都会来伏龙观拜访,往往还会带着弟子门生来交流修行心得,请教法术奥秘。

    宫主死了,便是他的弟子来。

    这缘分一直保存到了宋游的师父这一代,又到了宋游这一代。至少目前为止,他还记得福清宫,福清宫也年年都来,缘分也就还没消。

    因此才得以让他们帮忙带信。

    这年头山高水长,虽有邮传系统,却不对平民开放,音信难递,有时候一封书信当真能抵万金。

    不过宋游却从未来过福清宫。

    得慢慢走去,慢慢找人问路。

    还好宋游很有耐心,更好的是有三花娘娘相伴,于是路途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清晰,在脑中记忆深刻而有意义。

    走到半路,更好的事接连发生。

    先是有老者赶着牛车,见他一道人独行,顺路带了他一程。

    牛车早晨拉菜进城,已经累了,主人怜爱,回程空车也是慢慢的走,大概和宋游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好在省些力气。

    道别老人不久,又遇一商队,跑得比牛车快了很多,也是见他穿着道袍,停下询问之后,又带了他一程。

    居然晚上就到了青成山下。

    不过此时早已经上不了山了,宋游只好在山下寻了一宫观,拿出度牒表明身份,恭恭敬敬,道明来意。观主留他在客房住了一晚,晚上还解下腊肉与他做了顿好饭招待,就是饭间的吹牛、饮酒环节让他应付得艰难。

    ……

    逸都城,知州府邸。

    俞知州背着双手,站在一副刚装裱好、挂起来的画前。

    画的内容很简单——

    几笔勾勒的树干树枝,不见头尾,随手洒下的几点朱砂以作红梅,树上则是水墨勾勒晕成的一只猫,很是写意,也没再有别的东西。

    俞知州是风雅之人,对丹青一道也颇有造诣,以他看来,这画不仅简单,技艺也平平无奇,可就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韵味。那简单勾勒晕成的猫竟是如此生动,活灵活现。

    越看越生动。

    看得久了,有时一恍惚,竟好像觉得这猫在动一样,或是扭头眨眼,或是抬头赏花,定睛细细一看,又与先前无异。

    这画是有风韵神妙的。

    何况是先生所赠。

    于是俞知州下午便令人将之装裱好,挂在了房间中。

    奇妙的事发生了。

    寒露霜降之后,眼见得要立冬了,不仅城中百姓着急,府中的耗子也着急得很,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弄得晚上叮叮当当吵闹得很。偏偏他这知州能管城中百姓,却管不得这与他同住知州府邸的小生灵,也是头疼得很。

    挂上这画,竟是一夜安静。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俞知州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好没听见,可问了问枕边人,又问了问下人,却都说昨夜清净,像是耗子老爷们集体休沐了。

    俞知州更是暗暗称奇。

    那朝中国师未必有此本领。

第29章 福清宫访友

    山下雾重,房间潮湿,布衾多年冷似铁,宋游睡得不算很好。

    本就早睡早起,若是被窝舒坦,还能多绵一会儿,可若被衾寒冷,便实在没有再窝下去的想法,不如赶早上山。

    于是果断起床。

    出门时恰逢宫主领着童儿开始早课。童儿勤劳,早已烧好热水,互道一声早,宋游简单洗漱一番,便恭恭敬敬的向他们道谢道别了。本来他还想给点钱以作食宿费用,宫主不愿意,宋游便也干脆收回。

    大晏佛道差别就在这里了。

    去佛教寺庙借宿方便,但给钱财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去道教宫观借宿要难些,可若是观主看你顺眼点了头,多数时候都是不会收钱的,而且少不得要好吃好喝招待你一番。

    宋游其实更习惯前者。

    顺便向宫主问了福清宫怎么走,得到回答后,他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山上行去。

    一路青石小道,浅浅白霜,一步就是一个脚印,拨露水与蛛网,不到中午,便已找到了福清宫。

    这年头没有电话,宋游也不会纸鹤传书的把戏,于是只得登门拜访。

    拾阶而上,已是道韵悠悠,轻扣门环,没等几下,就有一小童儿来开门。见他穿着道袍,却又面生,小童儿恭敬施礼。

    “道长面生……”

    “在下伏龙观宋游,师承多行道人,来此访友。”

    “敢问道长访谁?贫道好进去通报。”

    “光华子道兄。”宋游说道,“道友就说伏龙观宋游来访即可。”

    “道兄?”

    小童儿眨巴了下眼睛。

    光华子是福清宫现任宫主,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往来的都是山上各大宫观的观主仙师,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高人。再看面前这位道长,最多也就双十出头,居然称呼宫主为道兄。

    小道童脸嫩得很,怕是刚进道观不久,并未听过伏龙观的名字,但也再不敢怠慢了,道了一声稍等,便连忙朝里边跑去。

    没有多久,门内道韵便停了。

    随即是震耳的迎客钟声。

    “咚……”

    每撞一声,三花娘娘就要颤一下。

    很快,里边传来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大门再被打开时,面前已站了一群道人。

    三花娘娘抬头愣愣盯着。

    只见为首的光华子白发苍苍,却是面色红润,不见皱纹,领着一群中年道人迎向宋游,人到跟前,先施了一礼,抬起头来已是满面笑容:

    “道友,好久未见。”

    “道兄身体健旺。”

    “一年不如一年了……”

    光华子连忙将宋游迎进山门:“道友快快进来,这山上冷得很。”

    “是有些寒意。”

    “里边有火。”

    “正好。”

    宋游尽量不多客气,维护这传了两三代人的友谊。

    一行人便往宫殿中走去。

    身后的中年道人有十来个,年轻些的还更多些,小童儿们被挡在身后,数不了有多少,总体看来福清宫是在逐渐兴旺。除了小童儿,其他人自是知道伏龙观的名号的,有些表示恭敬,有些表示友好,有些不断偷看宋游,也有些看三花娘娘。

    年长者没有作声,年轻的也不敢开腔,便只听光华子与宋游边走边寒暄。

    “道友这是出来游历了?”

    “终于是被师父赶出来了。”宋游笑着说,“刚好路过逸都,在逸都小住一段时间,趁冬天前,过来拜访一下道兄洞府。”

    “哈哈哈……”

    光华子笑了几声,忽的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贫道记得第一次见道友,道友还在襁褓中。贫道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阴阳山,你们观里还只有多行道爷和黑羽道爷,记得那时贫道也才二十来岁,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这位是……”

    光华子仿佛这才看见一直跟在宋游身后的三花猫,虽是一只猫,却也没有轻视。

    “与我结伴同行的三花娘娘。”

    “原来是三花娘娘,老道有礼。”

    “喵~”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回了一礼。

    宫殿门口仍有门联。

    写的是:

    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

    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

    宋游照例站在门口默读一遍。

    到了殿中,便是围炉煮茶。

    光华子将福清宫里二三十岁的道人都叫了过来,一一介绍与宋游认识。这些人以后是要接手福清宫的,宋游则是伏龙观的唯一传人,这段缘分的延续还得看这些年轻人的交往。

    随即又吩咐人取肉杀鸡,捉鱼买羊,拔菜沽酒,就是山中刚熟的猕猴桃,也叫了几个童儿去摘。

    别说,这些道士手艺还不错,平日清闲,怕是没少往这方面使劲。

    吃过午饭,又是奏唱道韵。

    青成山的道韵很出名,用的是方言,已是自成一派体系,宋游也坐着安静欣赏。就是三花娘娘听不进去,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赏完道韵,便坐在一起闲聊。

    不要以为僧侣凑在一起就是辩经,道人凑在一起就是论道,那和两个学生凑在一起互相讲题一样,有是有的,但不会是经常的事。多数时候还是如正常人一样闲聊,聊轻松的话。

    “从逸都来,道友走了多久?”

    宋游老实回答:“昨日早晨出发,晚上天黑时到的山脚,山脚禄清观的观主心善,留我住了一宿,今早上山。”

    对面有人立马道:

    “好脚力。”

    宋游抬眼一看,是一位认识的道长,光华子的弟子,前几年去伏龙观时他都去了,大概是福清宫下任宫主的候选人之一。

    这时又听有人说:

    “宋道友是伏龙观的传人,日行百多里,自是不在话下。”

    也是去过伏龙观的一位道长。

    道门隔山不论辈,修道之人本身也很随意,只要不是年纪地位有过大差别,都是只叫道友即可的。所以哪怕他们是光华子的弟子,也是管宋游叫道友就行了,不必特意再升一辈。

    “只是路上凑巧,遇到一队客商,带了我一程而已。”宋游也只如实说。

    “无论如何,道友此行也累了,我已让出云为道友准备了最好的房间,道友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吧。”先说话的道长说道。

    “师兄说得没错。道友没来过青成山,应当让我们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另一位道人也说,“便请道友尽管住下,明日我便让应风带道友去登一登这青成山,左右都是游历,赏一赏青成山的秋景也不错。”

    “……”

    宋游想了想,看向光华子。

    这老道笑眯眯的,只说别的:“禄清观观主心善,留宿我宫贵客,我们福清宫该去还礼才是。”

    两名中年道人立马附应。

    宋游有些无奈,转头对三花娘娘问:“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

    声音一出,众人都是眼睛微亮。

    既是有修道法的,自然早已看出这只三花猫的不凡,但也只有隐隐有所察觉,只能从细节来判断。直到这时三花猫开口说话,大家才能完全确定这确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不过他们多数也是见过妖鬼精怪的,并不过于惊奇。

    只有年轻些的小道士见识不够,一时睁大了双眼。

    只听宋游说道:“既然三花娘娘也想多留几天,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

    当即有道人对身后弟子吩咐,多去捉鱼。

    一人一猫便在此处暂住下来。

    这里客房要比昨晚的禄清观好了不少,房间大而整洁明亮,被褥什么都用的新的。不过并非是禄清观怠慢宋游,只是条件所限而已。福清宫的规模和实力都远非禄清观所比,今日住的是福清宫最好的客房,昨夜住的也是禄清观最好的客房,从这一点来说,并没有区别。

    到了晚上,有两名年轻道士来找。

    一名乾道,名为应风。

    一名坤道,名为出云。

    应风长得高大,温柔有礼,笑起来阳光开朗,言谈之间带着道韵,玄之又玄,应是修道经的奇才,该讨道人的喜欢。

    奈何宋游是个假道士。

    出云是個清瘦的女子,肤白貌美,五官精致,穿着一身道袍更显得清秀。

    这种缘宋游是不愿结的。

    二人各为昨天那两名道长的弟子。

    宋游明白这里边的道道。

    很显然那两名中年道人便是这蒸蒸日上的福清宫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他们都想与宋游结缘,是一种温柔的提升竞争力的方法。光华子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既不介意,也不阻止。

    宋游也不介意这种做法。

    换个思路想想,伏龙观与福清宫交好数十年,福清宫年年前来走动,宋游若与谁交好,更喜欢谁,大可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今后若这人真接手了这福清宫,再来走动时,是交好的人,他也自在一些。

    接手的不是这人也没关系,宋游只是按着性子表达喜欢而已,并没有插手这福清宫宫主之位的传承,今后还是照常相处。

    只是与人交际,让他觉得麻烦。

    “宋道友,明日便由我和应风师兄带道友去登山了。”出云边说边打量宋游,“这山上我和师兄都熟透了,定能带道友好好游玩一番。”

    “宋道友想几点出发?”

    应风则是热情温和的问道。

    看相处气氛,这两人关系倒还不错,师父之间的争计并未影响同门之谊。

    “明日天气不好,怕是难以登山。”

    “哦?道友能预知天象?”

    “只是凭经验猜测。”

    “那明日再看吧,若天气好,我们一早就来叫道友。”

    “麻烦两位道友。”

    “道友哪里的话,贵观与我宫世代交好,这份情谊该延续下去才对。”

    “有理。”

    宋游送走了他们。

    次日天气果然不好,朝来寒雨晚来风,中间雾重重。宋游又在这里混了三顿好饭,正好立冬时节,山中修行再适合不过了。

第30章 有如人间仙

    冬,终也,万物收藏。

    这是冬季的起始,从此时起,至少这一方天地生气开始闭蓄,万物进入休养状态。

    按宋游修行的四时轮转法,在这时节修出来的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不过这只是灵力自带的特性,并不强大。若用这时修出的灵力来激发类似的法术,有增幅效果,若用来催动普通法术,便如正常灵力一样,若用来催动相反的法术,则效果不佳。

    这与博取天地灵气的法门不同。

    起身下床时,正是清晨,体内已又添了一缕洁白如雪的灵力,这缕灵力还很不凡,看来修行果然要取不同山水之灵才行。

    屋中地面一层厚霜,也是奇妙。

    三花娘娘又不知跑哪去了。

    宋游正待外出寻她,忽听外边有人闲聊。

    “师父,那伏龙观究竟是何处仙山?那宋道长又是哪方高人?我以前都没听说过,怎的见了宫主连道爷也不叫一声?”

    “伏龙观是隐世洞府,你没听说过很正常,不过我们福清宫有幸与之结缘,对伏龙观却是很了解的。”

    “为什么叫伏龙观?曾有仙人降伏过龙不成?”

    “所谓伏龙观,非是降伏,而是卧伏、蛰伏之意。不是曾有仙人在此降伏过龙,而是比喻观中之人好比伏龙。伏龙隐居则天下不知,伏龙出山则天下无人能及。”温和的声音充满耐心,“这伏龙观代代单传,谁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不仅从未断过,而且真当对得起这名字,每一代观主皆如天下龙凤,难有人及,宋道长就是这一代的传人。”

    “只有一个人吗?”

    “一般是师徒二人。”

    “好少。”

    “现在的伏龙观观主多行道人,好比人仙。”

    “难怪他叫宫主道兄。”

    小童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宋游却只是笑笑,站门口不出。

    其实他叫光华子道兄而不是道爷,一方面是隔山不论辈,一方面也是他确实和光华子同辈。

    当年伏龙观的师祖和福清宫的宫主结缘时是平辈论交,不过伏龙观的换代速度远比正常宫观寺庙更慢,福清宫二三十年就一代,而伏龙观一代最少也要四五十年,以至于伏龙观才换第二任观主,福清宫已经换到第三代了。

    光华子年纪比宋游师父略小,年轻时仰慕宋游师父,一直叫她为道爷,这一般是对年长很多的外山道人的尊称。

    如此一来,宋游自然也只得叫他道兄或道长。

    门外人又聊了会儿,声音没动位置,似是在等人,逐渐聊得越来越远,宋游怕他们窘迫,一直没有出去,直到他们走了,这才推门而出。

    刚巧三花娘娘迈着小碎步从外边回来。

    “三花娘娘早。”

    “道士早。”

    “三花娘娘去哪了?”

    “三花娘娘去吃早饭了,看你坐着没动,定是在修炼,就没有叫你。”

    “你呀……”

    宋游摇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前天三花娘娘之所以答应留下来,就是因为中午那顿丰盛的宴席,大鱼大肉让她吃得很爽。昨天也是顿顿都有鱼有肉,这福清宫的道长们似乎明白了想让宋游在此久住得把三花娘娘也伺候好,于是每天都换着花样讨好她。

    这是一只小馋猫。

    宋游关上门,也去吃了早饭。

    还没吃完,出云和应风两位小道长便又来了,对他说:“道兄,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山顶赏云,如何?”

    “甚好。”

    “道兄慢吃。”

    “好。”

    宋游果然慢慢的吃。

    早饭是馒头,是带馅的,发面很结实,里头的馅也很扎实,十分朴实的味道,配上稀粥泡菜,这年生平头老百姓是吃不起这种好饭的。而看饭堂内其他道友的模样,这福清宫也不是天天这样吃。

    饭后爬山,青石板上早有人迹。

    应风和出云是两个很好的人,一个温和善谈,一个讲话贴心,讲话特别照顾人,长得也好,生在后世,不入道门的话,多半是两个海王。

    道人清闲,常以登山远足为乐,两人对这青成山再了解不过了,边走边为宋游介绍山中宫观。

    据说山上大小宫观五十六座,清修茅舍不计其数,大多数只读道经,有道法传承的宫观只有九座,茅舍中也有些隐世高人。

    其实这世间宫观大多如此。

    绝大多数是没有道法传承的,只读道经,拜道教神灵,参悟道家思想。

    极少数有道法传承的,传承的内容也许和大家想的也不相同。

    怎么说呢……

    这极少数里边,大多数又只是传承一些知识经验,例如某些鬼怪的喜好弱点、如何点香通神,还有法事流程等,这些东西不需要灵力,即使换了心诚的普通人或毫无道行的捉鬼捉妖人,也是可以奏效的。

    这些东西或许能称得上道法,称得上法门,或者称得上一种本事,但要说它是法术,却是有些不恰当。

    其它有法术传承的,也多是些简单法术。

    如通幽、驱邪、见神等。

    算不得高深的手段。

    甚至民间也有不少人会。

    几十年前的福清宫就是这样,在这青成山上,不俗也不起眼。后来与伏龙观结了缘,这才有了如今公认有真传承、有真高人的福清宫,即使是青成山上最大那几座宫观,名气、规模和人数都大于福清宫,每次论道也胜负各半,可若是斗法,也都只能在福清宫面前败下阵来。

    由那时起,福清宫才逐渐兴盛。

    到现在规模、名气虽仍不如那几座几百上千年的古观,经论道义也有所不如,可论道法,却已在这青成山上难觅对手。

    也正因此,应风出云二人生怕没把宋游招待妥当,回去挨骂是小,失了礼仪是大。

    走走聊聊,没觉得累,便已到了山顶。

    今日天气果然不错。

    不过青成山并不算太高,若非山下大雾,雨后积烟,否则是见不到云海的,出云说的赏云,是指看天上的云。

    宋游也爱看云,躺着最好。

    配上山间与鸽子蛋差不多大的熟烂了的猕猴桃,带的酸菜馅的馒头,再惬意不过。

    “道兄,你听说过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句诗吗?”

    “听说过。”

    “这种仙山,世间可真有?”

    “没有见过。”

    “多行道爷走遍天下,有见过吗?”

    “应该没有。”

    “如此的话,便只是传闻了。”

    穿着道袍的姑娘有些失望,好似心中梦里的仙气少了几分。

    宋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间不可逆,白首难回,但若是放慢时间,且不说这個世界,即使是上个世界,也是有足够的理论去支撑的。

    以他所学所见,也是玄妙难说。

    他只啃着馒头赏云。

    此时的云如铺满蓝天的轻羽。

    “道兄真是惬意。”

    “是有些困了。”

    “我和师妹去寻些果子来,咱们在这坐到黄昏,看完日落再回去。道兄既已倦了,在此等着即可。”

    “好。”

    两人便笑嘻嘻的,去寻果子去。

    果子还没找到,倒是见到远方山腰红光闪耀,升起滚滚浓烟,冲天如龙。

    “起火了!”

    应风道长惊呼一声。

    昨日清晨才下的雨,此时竟起了山火。

    然而火借风势,才眨眼的功夫,便已蔓延开来,留下大片黑色的伤痕。眼见得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此乃天灾,他们道行低微,况且修道之人也不是神仙,又如何能以凡人之力熄灭山火?

    两人顿时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道友莫急。”

    转头一看,宋道兄已站了起来,拍掉身上草碎泥灰,如他们一样凝视山火,却一点不慌张。

    山火肆虐,生灵涂炭,该灭。

    “终!”

    挥手点出白星。

    白星跨过长空,落入火中,火气闭蓄,这半山山火就如受了刺激一样,顿时收缩,眨眼就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火星、烟气都没了,若非留下了大片的草木枯灰,甚至让人以为它从未来过。

    两人一时屏住了呼吸,惊为天人。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福清宫已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却还要对伏龙观来人毕恭毕敬。

    原来不止是礼节和恩义。

    弹手止天灾,岂是凡人?

    此后一下午两人都毕恭毕敬,比在师父宫主面前还要乖巧几分。

    一直待到黄昏后,三人方才下山。

    只是回了道观,各自师父问起他们相处如何,可有了交情,他们却都不知如何言说。只觉这宋道友比从师父口中听到的,几十年前初下山的上上任伏龙观观主道行还要高深不少。

    而以宋游一日相处看来,这两人也都是不错的人,至少现在不错。奈何他不愿交友,让他选亲近谁,选不出来,选膈应谁也选不出来,注定是无法为福清宫未来的继承人提供选项了。

    晚间吃过晚饭,宋游便已掏出自己准备好的书信,对光华子说:

    “道兄,我还有一事所托。”

    “嗯?”

    “出来已过了一季,写了封信,想请道兄明年春天捎带回去。”

    “原来如此。”

    光华子将信接过,小心收起。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7651/ 第一时间欣赏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作者:金色茉莉花所写的《我本无意成仙》为转载作品,我本无意成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本无意成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本无意成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本无意成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本无意成仙介绍:

我本他乡客,无意成仙。
……
深山修道二十年,师父让宋游下山,去见识妖魔鬼怪,人生百态,去寻访名山大川,传说中的仙,说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没有想到,走遍大江南北,仙人竟是我自己。我本无意成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本无意成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