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再无相欠
“不不不!”文若未连连摆手,知他误会了,赶紧解释,“姐夫,我不是来劝降,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抓你了,你就算不回去,他们也要撤回去了。”
不抓了?庾庆心里表示怀疑,这么大阵仗围捕了半天,不就是冲他来的吗?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有点不信。
然一想文若未刚才登场的画面,再回头看向那四名护送的司南府人员,心头又微微一动,试探道:“你爹的那幅画有用了?”
文若未连连点头,又对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低声道:“是的姐夫,但是字画的事不让对外宣扬呢。姐夫,地母娘娘亲自出面了,我们都没事了,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姐姐为了你亲自向地母求情的呢,也是姐姐让我来见你的呢。”
庾庆愣住,再次环顾围而不剿的四周,心想,看来钟粟的保命策略是真的奏效了。
但愿或庆幸的心态交织,希望不是在做梦,希望是真的,之前被围追堵截的好惨,累的够呛。
然对方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着,着实让他牙疼,还说什么是她姐姐在帮他,这个真心无法面对。
他现在只关心一点,问:“你确定我就算不回去,他们也不围捕我了?”
文若未着急道:“真的,姐夫,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不是来劝降和骗降的,事情真的过去了,我向天发誓…”
庾庆抬手打住,不让她发什么毒誓,“既如此,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京城那鬼地方太过凶险,我压根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到处是坑,哪怕谁都不招惹就辞个官,也能被人往死里整,那都什么人呐,都是一群变态。我奉陪不起,京城我就不回了,你们回吧!”
既然没事了,他就更不可能回去,不趁机远走高飞,难道还要回去帮人写诗作赋应付六百年大庆吗?
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又想给自己搞出个千千劫来吗?
不能够,打死他也不会回去!
文若未顿哀求状,“姐夫,人不都有点约束的嘛,又不是山里的野猴子可以无拘无束,我还经常被我娘逼着做我不愿做的事呢,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吗?姐夫,跟我回去吧,回去跟姐姐认个错,姐姐会原谅你的。”
还要去跟你姐见面认错?庾庆越发抗拒,摆手拒绝道:“文若未吧,我叫你一声文姑娘吧。文姑娘,以后不要再叫我‘姐夫’了,是我配不上你姐,算我对不住他,愿今生与你姐姐不再相见,免得尴尬,回去的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提了。”
文若未悲愤道:“为什么啊!现在谁都知道姐姐是你的未婚妻,如今你不要她了,让她怎么办,让别人怎么看她呀,让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呐?你不能给了姐姐希望,又亲手毁灭啊!”
庾庆是真想现在就告诉她真相,然而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没有一步是对的,已经是一团乱麻,鬼知道眼前的事情有没有真正彻底结束,至少目前他是不敢再对任何人暴露自己和阿士衡的底细的。
这事真的是要他和阿士衡见过面商量后,让阿士衡自己看着办的。
所以,他只能摇头道:“文姑娘,回去吧,就当我从未来过京城!”
文若未一脸苦楚道:“姐夫,我太了解姐姐的性格了,你现在回去,跟她认个错,服个软,她就一定会原谅你的,她一定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定会任劳任怨好好做你妻子的。
姐夫,你现在回去,事情还能挽回,你若就此抛弃她,她会恨你一辈子的,她一定会恨死你的!她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姐夫,你不能这样对她呀!”
庾庆也被她说的有点不太好受了,可是真的很无奈,心里苦笑,我若真跟你姐姐在一起了,哪天你姐姐知道了真相的话,恐怕才是真的要恨老子一辈子,我何苦来哉!
何况有些事情他能做,有些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做,那是朋友的妻子。
万般纠结心绪,最终也只能是化作一声苦笑,“文姑娘,真的回不去了!我有我的原因,也许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是为什么。”
四周火光照映下,哀求无果的文若未泪崩了,颤肩啜泣,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庾庆。
几番抬袖抹泪,她最终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金属轴,一支庾庆也熟悉的金属轴。
她递给了他,泣声道:“是姐姐让我来见你的,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并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姐姐说,从此以后,钟家和阿家的恩怨一笔勾销,再无相欠!”
其实这才是她真正前来的目的,她之前的话都只是她个人的意思,如她自己所言,因为她了解自己姐姐,她想尽力帮姐姐挽回这段姻缘的。
在她个人看来,多好的一段姻缘啊,多少人羡慕的一段姻缘啊,闹崩了不值啊!母亲已是以泪洗面了…
庾庆见之一愣,宝图不是献出自保了么,现在给他是几个意思,总不会给个空的吧?
他接了东西到手,眼中有疑惑神色。
“姐夫,你好狠的心…”文若未骂了一句,便扭头抹着泪走了。
她召回了那四名灰衣人,坐回了椅子上,四名灰衣人又抬着她腾空飞掠而去。
很快,四周的火光也开始整队,开始撤离。
没太久,此地便陷入了安静。
庾庆冲出了山涧,并一路小心观察,并未发现有人的迹象。
他又快速冲到了一座山巅,登高望远,看到了一条撤离深山的长长火龙。
真的走了?
唰!庾庆长剑归鞘,迅速打开了手中的金属圆筒,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东西一上手,凭手感他就知道不是同一件东西,原装画他不止一次摸过。
这是某种轻薄布料,抖开在月光下细看,讶异发现,不是半幅画,竟是一幅完整的画。
其中半边图样,他一眼便能认出,就是阿士衡给自己的那一半,和自己见过的简直是一模一样,连有印象的草木大小都并无二致的样子。
另半边的图画则没见过,但一看就能明白,和自己见过的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幅。
随后,他又在自己熟悉的那半边图画角落里发现了一行字。
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若辰临摹补裂”字样。
庾庆一看日期,稍一估算,这不就是自己刚到京城没几天的日子么?
再稍微揣摩完整字样,他大概明白了,这是钟若辰亲手将两张半幅的画临摹合一了,另一半应该就是钟家手上的那半幅。
看着看着,他忽苦笑出声来,亦轻轻一声幽叹,这东西大概印证了文若未转达的话吧,果然是再无相欠!
然而,本就不是他的女人,他也没什么好怜惜的,很快便将男男女女的破事抛到了脑后,注意力真正到了这幅画上,钟粟说过,这他娘的可是能找到仙家洞府的藏宝图啊!
如今全图在手,他脑子转过弯来后,整个人突然就兴奋了。
这里不是研究藏宝图的地方,东西收起来,塞进了鼓鼓囊囊的衣襟里。
他身上原本有假扮衙役时背负的挎包,但那东西连同衙役的衣裳都被他给毁了,做好了万一被抓你们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我杀的准备。
之后左看右看一阵,辨明了方向,迅速蹿下山遁离。
一路的翻山越岭,费了好一番劲,才出了山,跑到了官道上。
确认的确没人再捉拿他后,立刻朝背离京城的方向连夜赶路。
遇到一个小镇,办了入住,并砸钱让店家帮忙给弄了一身衣裳。
洗漱沐浴祛除了一身的狼狈,从店家弄来一根骨头扔给了火蟋蟀啃后,就迫不及待在油灯下研究起那张藏宝图,然而研究来研究去,也没看出任何名堂。
画里有好几十座山峰,没有任何标示,也不知这些山究竟在什么地方,画上的文字也只是一些赞美山水的词赋,这些个是藏宝图?着实让他费解。
琢磨来琢磨去,不知不觉天就亮了,阳光照在了窗上刺眼,他才醒神吹灭了油灯。
洗漱一把,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面一拢,随手扎成了自己习惯的马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嘿嘿一笑,拿上东西就走。
他没有在这座小镇逗留,这里离京城毕竟还是太近了,大白天的还是要尽量赶路才好。
镇子上逛了圈,买了匹马。
一出小镇,才知是处好山好水之地,昨夜没能看清。
山清水秀,镇外还有一处大湖泊,倒映蓝天白云。
连天气都这么好。
马背上的庾庆深吸一口气,一脸的迷醉神情,好久没这种自由自在呼吸的感觉了。
畅快之下,他竟不管镇外的人来人往,忍不住张开双臂“啊”大声而悠长的呐喊起来。
总之就是感觉痛快,在那狗屁京城小心翼翼装模作样都不知道自己装的像不像,憋的慌。
颇有种挣脱了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嗖!
突有破风声传来。
庾庆紧急后仰,只见一颗石头从眼前飞过,立偏头看向石头飞来的方向。
茵茵绿草地的湖畔,一辆马车,有一人坐在湖边钓鱼,还有一个两边脸颊有难看疤痕的汉子站在钓鱼人身边,后者正在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似乎就是投掷石头的人。
被自己的大喊大叫吵到了?庾庆疑惑,驱马靠近后,发现钓鱼的是个老汉,老汉的胡须和头发颇有特色,像是被染红过。
第一三六章 远去
庾庆也无意随便得罪人,加之见那疤脸汉子精气神十足,似乎也不像是什么好惹的人,当即朝疤脸汉子拱手道:“若是刚才叫嚣惊扰了,还望恕罪。”
疤脸汉子面无表情,侧身让开了,把钓鱼老汉完全让出在庾庆视线中。
庾庆略怔,跳下了马,又客气拱手道:“可是吵到了老先生钓鱼?在下先行赔罪了。”
“唉!”钓鱼老汉轻轻叹了口气,“偌大个京城,真的就容不下你吗?真的就要非走不可吗?”
庾庆心弦瞬间紧绷,一只手下意识握住了剑柄,质问:“老先生是何人?”
钓鱼老汉没说自己是什么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辞官的事也可以走正常章程,御史台那边还未批准,你现在回去还能一切如旧。若是不喜欢跟那些文官混,我也可以将你安排去军方,只是这样一来,就逆了你父亲的意,你父亲应该还是希望你能操持政务、料理万民生息的。”
庾庆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钓鱼老汉惆怅道:“当年的事,是我的疏忽,有人趁我不在京城对你父亲下了手,我若及早察觉到异常,你一家人也不至于遭那般噩运,是我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全家。”
庾庆有点纳闷,他对京城官场上的人物是真的不熟悉,接触的时间太短是一回事,另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自己要留下,这方面压根没上过任何心,甚至是没概念,鬼知道这是谁。
突然冒出这么一号人物,听那话里的意思,又是阿节璋的友军。
这一个个的,只要在自己跟前冒出来的,都说是自己是阿节璋的朋友,也不知阿节璋在天之灵能含笑否?
听不到回应,钓鱼老汉回头了,问:“你父亲没跟你提起过老夫吗?”
庾庆叹道:“您不说您是谁,我哪知道有没有提起过。”
钓鱼老汉叹道:“老夫应小棠!”
“呃…”庾庆一怔,旋即一惊,这个他有听说过,当即躬身行礼道:“小子拜见国公。”
应小棠放下鱼竿,站了起来,面对着问道:“我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可以重新开始了。我再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回京?”
庾庆略默,拱手道:“国公好意,小子心领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已脱身,就不想回去了。”
应小棠又是一声轻叹,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本来,我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回去的,哪怕是为了给你父亲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然就在刚刚,从你那声长啸中,老夫听出了挣脱束缚后的无尽快意。才知,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在这京城被约束,是真的想摆脱离开,也算是明白了你为何要突然辞官,之前是想不通的。
既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勉强你又有何意义?
所以,我决定了,由你去吧。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当年杀害你一家的幕后凶手还没有揪出来,你就算退出了官场,人家会不会放过你谁也不敢保证。
人在规则之内,有规则之内的玩法,规则之外则被规则所弃,你将面临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境况。
你走了,脱离了我们,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该帮的我们可以帮你,但我们的精力要做我们该做的事情,不可能一直围着你转,因为你没那么重要。
所以,你要想清楚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是与我们志同道合,共克时艰,还是要独善其身?”
这个问题,庾庆已经考虑了很多次,深知自己一回去立马就要惹麻烦,他想躲都躲不掉的,那个四科满分会元的身份真是把自己给坑死了,这是应小棠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所以,他无须再考虑什么,直接拒绝道:“谢国公好意,小子生性疏懒,难担重任,还是一边玩去吧。”
应小棠抓着胡子点头,他说话算话,话到这个地步,果真是不再勉强了,然还是忍不住一问,“此去,不做官了,准备干点什么,人总要面对现实,总要生活吧?”
见被放过,庾庆舒出肺腑一口闷气,笑道:“弃文从武,快意恩仇,江湖上逛逛去。”
弃文从武?
无论是应小棠,还是那疤脸汉子,皆被搞的一脸错愕。
应小棠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性子确实有点野,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堂堂四科满分的会元去跑江湖,你觉得合适吗?”
庾庆:“正因为已经有过会试的四科满分,文之一道,小子已经玩到了巅峰,再玩下去也没了意思,不如去另一条路上耍耍看。”
“……”应小棠无语,发现有天赋的牛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稍沉默,伸手了,握住庾庆腰间的剑柄,拔剑而出,轻抚锋芒,问:“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剑利否?”
庾庆:“不知道。”
应小棠忽冒出一句,“高则玉和城门守将李旗是不是你杀的?”
庾庆毫不犹豫道:“不是,不知国公何出此言?”
应小棠手抚着剑上豁口,嘴角绷了绷,淡然道:“只是一问,不是最好。”说罢将剑插回了庾庆腰间的剑鞘内。“你既不肯跟我回京,此来就当是为你送行,老夫就不远送了!”
“不敢,小子拜别国公。”庾庆拱手深鞠一躬,又朝那疤脸汉子拱了拱手,旋即转身而去,翻身上马,拨转坐骑,两脚跟用力一敲马腹,就此隆隆驰骋而去。
眼看快马上了官道,一路远去,应小棠揪着胡须道:“有点邪性!会试能考出个四科满分,还敢刀头上舔血,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阿节璋这是调教出了个什么样的妖孽…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啊,年轻真好,肆无忌惮,能走多远,老夫倒是有些拭目以待了。”
……
有些事情,纸是包不住火的。
皇帝因旧怨将阿士衡的状元贬成了探花,探花郎一怒之下摔冠辞官而去,这消息很快便轰动了整个京城,甚至是快速轰动了整个天下。
尽管锦国朝廷方面说是谣言,不断出来辟谣,说阿士衡只是正常辞官,奈何之前放出风声的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要把风声给收回,风已经吹出去了,又如何能收回。
加之阿士衡是四科满分的会元,此等才华居然考不上状元,本就很让人意外,加上阿士衡摔冠而去的事件,似乎坐实了那个谣言,整件事顿时成了人人乐道的传奇故事一般。
而钟若辰姐妹两个成为了司南府掌令地母亲传弟子的事,也陆续传出了风声。
不过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愿意说道的还是探花郎摔冠而去的故事。
“听说了没有,探花郎摔冠而去的事情传出后,殷国公主公开向阿士衡喊话了,说愿意嫁给阿士衡,让阿士衡去殷国娶她!”
“听说了,咱们锦国不要的人,人家殷国想要,这有点打锦国的脸呐。”
“嗯,你们要搞清楚,殷国公主是说嫁给阿士衡,可不是纳阿士衡为驸马,是让阿士衡娶她!”
“啧啧,这阿士衡若真奔殷国去了,那这事就热闹了。”
“是啊,听说殷国‘大业司’的执掌是地母的师兄。师兄跑去殷国做了大业司掌令,师妹就来锦国做了司南府掌令,师兄被封为了‘地师’,师妹就被封为了‘地母’,两国一直有点别苗头的感觉。若锦国四科满分的探花郎若投奔了殷国,娶了殷国公主,那还真是个乐子。”
“也不知那殷国公主长什么样,能给什么条件,若是人长的不错,又条件丰厚的话,干嘛不去?换我肯定就去娶了。”
“你是你,人家探花郎是才子,不是你这般贪财好色之人,定是不屑的。”
一酒家,躲在角落里吃喝的庾庆听着一群江湖路人的议论,实在是有些无语,某公主喊着要嫁给他的事,他前几天就听说了。
什么公主的他是不可能娶的,刚逃出一牢笼,不可能又把自己往另一处牢笼里送。人家公主连他人都没见过,愿意嫁他无非就是看中了他所谓的‘才华’,问题是他这‘才华’压根经不住考验,没必要去找死。
何况他也不是真正的阿士衡,有些事情当笑话听听就好,如今他已把自己和那个‘阿士衡’做了切割,认为自己只是个单纯的江湖中人。
反倒是钟若辰姐妹两个被地母收为了弟子的事令他颇感意外,没想到姐妹两个竟有这么大的机缘,难怪那天是司南府的人亲自把文若未给送来的,此事文若未居然只字未提。
“我贪什么财,我若真贪财好色的话,现在就有个发财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呵呵,有发财机会,你还能不去?财路在哪,说来我去探探。”
“照州水灾呀,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成了饥民。这个时候,你给点钱就有的是人愿意卖身,一个姿色不错的姑娘,十两银子随便买下,洗干净了转手就能卖个百两以上,这是多大的利?一般的劳力也大有赚头。只要准备点本钱去做一趟‘人贩子’,轻易就能翻着倍的赚回来,数十万饥民不是财路是什么?”
第一三七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卧槽,还当你有什么好财路,你别吓我。”
“几十万饥民,已经够惨了,你还要从他们身上刮油,天怒人怨的事情也能干?”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事实上的理却是另一回事,你们要知道,饥民是什么?是将死之人!
你们有你们的仁义道德,可他们只想活命,活命懂吗?
他们期望有人去救他们,期望有人去买卖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有机会活下去。
你们吃饱喝足坐在酒桌上当然可以满嘴谈论着仁义道德,饥民没你们这般从容,只要能活下去,能有机会卖身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对他们来说,只知在嘴上仁义道德的人才是最无耻的人!”
“哟,你说的这般冠冕堂皇的,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去呀,别动嘴皮子,去干点实际的,去呀。”
“呵呵,道理我也就是能嘴上说说,真要去做了,还不得被唾沫星子给淹死。所谓的仁义道德太可怕,你再有理,世人大多时候未必会跟你讲理,灾民只是小众,世人才是大多,不随大流者死!”
“切,知道就好。”
“话说,我好像听说这次的水灾是司南府搞出来的?”
“嗨,谁说不是,我也听说了,造孽呀!”
“嗯,好像是说照州那边有一座从未干涸过的大湖,说是湖底可能有什么仙家水府,为了找到那座仙家水府,司南府掘出了一条洪道排水,结果令下游变成了一片泽国,造成灾民无数。”
“唉,听说事先也组织了下游的百姓撤离,好像是按人头算,你富商也罢,乞丐也好,一视同仁,一人十两银子。然而官府那帮子层层克扣下来,实际发到百姓手上的,也就一人一两银子不到。”
“是啊,百姓住的房子,糊口的田地,各种家当什么的带不走不说,背井离乡后一两银子怎么安家?人家住的好好的,你给这点钱,自然是不肯搬。”
“那些百姓以为自己抱团对抗就行,认为上面就不敢妄为。而那些狗官也认为毕竟涉及那么多人的性命,也以为能拖过去,谁知司南府才不管你那些刁民和狗官,说好了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时候一到就直接动手了,结果瞬间饿殍无数,惨呐!”
“听说朝堂为此事而震荡,恰好又值锦国六百年大庆之际,陛下震怒,派了玄国公去彻查此事,给了玄国公先斩后奏的大权,听说玄国公一口气砍了三百多个狗官的脑袋。”
“嘿,司南府还不是一点屁事都没有。”
角落里的庾庆慢慢喝着小酒,侧耳倾听状。
他也知道,那些人谈论的这些话,也就他们这些江湖路人敢说,换了普通百姓是不敢这般议论的。
酒足饭饱后,庾庆喊了声店家结账,拍下一颗银裸子起身便走。
他顺手摘了挂一旁柱子上的棕色斗篷,抖开了披在肩上系好,后挂的帽子没管,摸了摸嘴上的小胡子,就此穿过酒家厅堂而去。
离京转眼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如今的他,又如同当初出山时的模样。
恢复了简单自在的马尾辫,也蓄上了装成熟的小胡子,乍眼看认不出是当初的那个探花郎。
这半个月他算是过得逍遥自在。
有钱到处瞎溜达不自在才怪,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不是被约束在京城的日子可比的。
当然,他还是挺有上进心的,只要停下了就研究那宝图,或修炼封尘剑诀。
宝图还是没看懂什么意思,至今没有找到任何头绪。
封尘剑诀的三十六式他倒是全部练会了。
当然,他还不至于天赋异禀到短短半个月便将封尘剑诀彻底练成。
只是练会了剑诀三十六式的花式,也算是练到了娴熟。
剑式其实不难练,因为这剑诀不需要重新修炼内功什么的,他本就有一定内功修为,加上他又有相当的剑术基础,练起来还算是事半功倍的。
至于将剑诀合一的真正招数,那是一招都没有练成。
没办法,那才是真正难的。
第一招三十六剑合一,他只能配合游龙身法发出六剑,离真正的三十六剑合一还差的远。
不过对庾庆自己来说,已经是很高兴了,仅凭那剑诀最基础的三十六式就已经是让他受益匪浅,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了远超玲珑观剑法的精妙。
也因此自信到有点失控,感觉自己可能成了高手,屡屡想找人茬,想试试自己的实力究竟几何。
还好重出江湖的时间尚短,还没遇上让他看不顺眼非要拔剑的人。
关键是人家看他很有自信的样子,也觉得不好惹他。
“庾兄,用过了?”
酒家门口,迎面走来一人,和庾庆照面时打了个招呼。
庾庆也就是“嗯”了声,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而已,便与之错身而过,未因其逗留半分。
两人算不上熟悉,就是之前恰好同路的路人,忽通了个名号而已。
他如今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用的是本来的‘庾庆’真名,再也不想被‘阿士衡’的名字绑住手脚了,因为自己是‘阿士衡’导致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干什么都要考虑会不会影响到阿士衡,真的是太憋屈了。
他也不怕用真名会怎样,除了玲珑观的人,外人基本上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哪怕是九坡村的村民,也只知玲珑观里面道士的道号,并不知各道人的真名。
这里面也有玲珑观隐世的需求在。
譬如九坡村的人都称呼庾庆为‘广广道长’,庾庆原本的道号就是叫广广,小师叔以前给叫出来的。
店小二从马厩里牵出一匹体型健硕的青骢马,看着还挺神骏的一匹坐骑。
原来小镇上临时买的那匹马太糙了点,外形上不好看,脚力也不好。
也能理解,一个小破镇子上能有什么好东西。
总之某人感觉配不上自己这个掌门的内在和外在风度,年轻人还是比较在乎异性目光的,介于面子和里子的需求,反正手上也有钱,就卖了矬的,买了这么匹好的。
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庾庆信手抛出一枚铜钱当赏钱,换来店小二一声感谢,
两脚一敲马腹,青骢马立刻迈开了蹄子冲上了官道。
头扎马尾,嘴上蓄着小胡子的小年轻,一袭棕色斗篷当披风,身着青衫,腰悬长剑,跨骑青骢,迎风驰骋,有点风流倜傥的味道。加上他本来长的也确实还算可以,辅以这身行头,是个女子的都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这能换来他莞尔一笑的满足感,这么潇洒的日子,京城那些个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他暂时还没有回玲珑观的打算,尽管已经对小师叔的英明产生了怀疑,不过还是认为小师叔的话有点道理,辞官离京后暂时还不能回玲珑观,以免把麻烦带回玲珑观。
等到造成‘阿士衡’不会再回九坡村的假象后,他才能回去,他决定在外面晃个半年或一年再回。
半途上,腰包里当当响的撞击声出。
庾庆低头看了眼,知道‘大头’又有意见了。
‘大头’不喜欢在他骑马的时候被装在罐子里,因为被会颠个不停,换谁都不会觉得好受。
不过‘大头’也就是发表一下意见,庾庆若是不理会的话,它也不会再吵闹。
关键是吵闹也没用,把人给吵烦了,被人抓着罐子狠狠摇晃一通可是很难受的,某人可不是善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服软都不行,只能是乖乖的。
意见听到了,庾庆心情还不错,从腰包里摸出金属罐子拧开了盖子,表示可以出来兜风了。
一只虫子立刻嗡声飞出,那飞掠速度很快,东南西北天上地下的一阵唰唰乱飞。
火蟋蟀的速度本来就很快,当初若不是有障眼法阻碍了它的视线,凭庾庆的出手速度根本不可能抓住它,那么多玄级修士都抓不住,他一个武级修士不取巧又怎么可能抓住。
又得了自由,‘大头’有种乱飞撒欢的感觉。
勒住它脖子的丝线已经没有了。
倒不是庾庆跟它相处久了有了感情不想虐待什么的。
问题是他不能为了一个卖不出价的虫子,把那能卖出高价的虹丝给耽误了。
虹丝的价值是一丝便值一千两银子,花这么多钱就为长久绑住一个不值钱的虫子,不划算。
前些日子碰上了合适出手的机会,他果断把一根弓弦的十丝全给卖了,包括拴在‘大头’脖子上的,总共又得手了一万两银子。
又赚这么多银子,心情美滋滋的庾庆已经看不上了‘大头’,也懒得再绑了,关键一般绳子根本不可能绑住它,只能随便了,防不住的话,爱跑就跑吧。
结果得了自由的‘大头’立马逃跑。
敢情以前的乖宝宝都是装的,奸诈的很,跑的毫不犹豫,跑的庾庆措手不及,这他娘的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
这摆明了是时刻准备着逃跑的,一直在等机会呢,有够隐忍。
速度太快,庾庆一时间想抓都没能抓住,窗户上直接穿出一个洞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过跑了也不可惜。
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那狗东西吃骨头已经不太能满足了,尝过了灵米的滋味后,三天两头还想吃点灵米换换口味的,这就是有点过分了。
第一三八章 归来
本就卖不出去,也卖不出价钱,如今还要吃昂贵的灵米,怕是越发难以找到合适的买家了。
再养下去太费钱了。
所以,跑了就跑了吧。
然而,就在他要放下牵挂时,那狗东西自己又跑回来了,又老老实实回到了他身边,居然还自己爬回了窝里,也就是那个金属罐子里。
庾庆牙疼了,这费钱玩意,已经跑了还跑回来,给了逃跑的机会却不跑,几个意思?
后来吧,他才渐渐反应过来,应该是这狗东西逃出去后发现无处可去,加之这家伙警惕性又高,感觉哪哪都有危险,而他这里还能免费提供吃的,不回来还能去哪?
遇上这么个鸡肋玩意,庾庆也很无奈,留着无味,丢了又可惜。
结果只能是随缘了。
好在这独自闯荡江湖的,偶尔夜宿山林的,‘大头’还渐渐有了些作用。
野外找到水源就能随时烧开水的感觉还行。
想烧火了时,把它扔进柴堆里,模仿它的声音,“哭哭”两声,它搞懂了后还真就“哭哭哭”的吐火星子帮你点火。
没了绳子拴着,提溜也不方便了,给予点习惯性的声响调教的话,‘大头’也能很快理解过来,毕竟都是一些它干习惯了的事情。
譬如每次要把它倒进水里时,当当敲击两下金属罐子,它很快就会知道是要让它烧开水了。
找到了点诀窍后,庾庆敲击金属罐子时开始辅以声音调教。
一人一虫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到现在,‘大头’已经接受了庾庆的声控。
“大头,烧水。”
一听这声音,‘大头’就会爬出罐子往就近器皿的水里跳。
“大头,哭一个。”
一听这声音,‘大头’又会爬出罐子,主动跳柴火堆里‘哭哭哭’的吐火星子点火。
吃撑了也不需要庾庆亲手帮忙解决了,会自己去找地方放屁去。
关键是身处未名之地时,把‘大头’给放出来居然还有警惕放哨的效果。
因为天生的不安全感,加之其在地下空间时警惕性本就高,可谓天性,所以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靠近他就会立刻示警。
好比此时,‘大头’就在他身边到处飞来飞去,就是不敢飞远了。
比开始要好一些,一开始似乎还不习惯这般生活在地表,现在发现在地表也能生存,似乎在渐渐适应。
放肆飞翔一阵后,‘大头’一个闪身落在了庾庆的肩膀上,附着在庾庆的身上兜风,这比在滑溜溜的罐子里被抖个不停强多了。
只是依然警惕性很高,依然很怕生,见到有路人经过依然会躲起来。
譬如有人从庾庆左边过,它立马会往庾庆右边肩膀爬去躲起,看起来似乎只认庾庆一个人。
不知情的谁也不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东西,只会误以为就是只普通虫子落在了庾庆身上。
偶尔来劲了,‘大头’又会蹿出去飞一阵,真的好像是在渐渐适应地表生活。
一人骑马驰骋,一虫来去伴飞在旁,阳光明媚……
天气阴,小县城,半下午。
一辆寻常马车穿城过,车内的明先生偶尔拨开窗帘一角探望这小县城的街景。
不敢完全拨开,怕被人认出,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谁又还能认出他来,但还是不敢。
街头挑担货郎的吆喝,来往路人的谈笑,小儿奔逐嬉戏的吵闹,入耳皆是乡音,令他听觉上分外享受。
马车来到城郊后,明先生一颗心忐忑,一别多年,多有情怯。
城郊有座竹林院子,院墙是篱笆墙,墙内有自食其用的一块块菜地,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蹲在菜地中扒菜皮。菜皮扒来可食用,待里面的嫩叶长大又可以继续扒来吃,直到菜心长大,又可砍下菜心剥来烹食。
竹林庭院很雅致,里面打扫的也很干净,房子墙面也粉刷的很到位,整座庭院打理的算是整洁,没有明先生想象的破败。
马车就停在了院门外,明先生钻出车辕下了车,并将路资结清,与车夫互相道谢而别。
转身面对这熟悉的庭院,在京城见惯了富贵人家的明先生内心万分紧张,这里是他真正的家。
他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原在城中略有薄产,后因父亲喜爱此地的雅静,遂变卖了薄产,转而卖了这亩来地安家,明先生的童年在这里,一身学问也始于此。
依稀记得与父亲在竹林中各拿书籍问答的情形,奈何父亲体弱早逝。
目光打量庭院内时,看到了庭院菜地里站起的朴素妇人,两人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有两名负手而过的乡邻正在闲谈,见到庭院门口的人,多看了眼后,突然双双怔住,一人难以置信地指去。
“渊澄,是你吗?”
一人问道。
明先生回头看,然后转身,没有在京的放荡不羁,拱手躬身,行礼拜见。
“渊澄,真是你回来了呀?”
两人惊讶不已,激动到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随后亦赶紧回礼。
听到外面的交谈,菜地里的妇人已惊呆了,妇人面容姣好,只是难免岁月痕迹。
门外三人稍作交流,听闻是刚到,还没进门,那两位不好打扰,告退,约好回头再叙。
待明先生再转身看向庭院里的妇人,妇人赶紧跑过来,赶紧打开了院门,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扯掉了头巾,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泥,捋了捋头发,又将衣服扯了扯整齐,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
她不是别人,正是明先生的原配夫人,原是书香门第女子。
她当年赴京找过丈夫,也找到了,但是被明先生一顿臭骂,给骂回来了,后来两人就未再见过。
再见佳人,明先生也有恍然如梦感,当年那个温婉可人的明媚女子,那个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容貌也遭受了岁月的改变,他心中一路想象的她还是以前的样子。
“夫人。”明先生拱手行礼,先开口了。
“夫君。”明夫人当即半蹲行礼,然后激动着上手,帮丈夫拿下了背负的包裹,招呼进屋,然一转头便泪流,抹着泪关了篱笆院门。
很快的,当年的第一才子,明先生归来的消息,如风一般拂过了整个县城。
明家老太太是第一个在乡邻簇拥下送回来的。
老太太记性出了问题,智力如同小儿,发如雪,但是梳理的纹丝不乱,衣服也是整整齐齐的,可见平时被照料的很好,手里还拿着零嘴。
只是一见明先生站在明夫人身边,立刻于一旁抄了根棍子去打。
“贼汉子滚!不要欺负我们家,我儿子进京考状元去了,当了大官回来把你抓进牢里去……”
老太太虽失智,却懂得护儿媳贞洁。
回来已获悉母亲脑子出了问题的明先生顿时泪如雨下,噗通跪地,用力磕头不止,“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任由母亲棍棒加身不避,额头也磕出了血。
“贼汉子,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是神童,十里八乡谁不知我儿子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老太太打骂不停。
不停磕头的明先生哭的撕心裂肺,几欲哭死去一般,嘴里反复就是‘儿子不孝’那几个字。
一群邻里起先还放任老太太管教儿子,后见老太太不像话,下手很重,立刻冲上去联手将老太太给架开……
当天的明家很热闹,许多人带着礼物上门拜访,明家门外队如长龙,都是希望明先生帮忙调教子女读书的。
一直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乡邻的明先生很惊讶,后问过夫人才知。
事情其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不管哪一行做出了成就,都乃人杰。
这个道理他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据妻子说,开始衙门发放他的举人俸银是有点拖欠,后来他在京城有名了,听说他在京城关系很广,很多京城的豪门大户都将他奉为上宾,就没人再敢欺负明家了。
家里有读书小子的,也都挺护着这里,都做了他明先生万一的指望。
当然,周围的乡邻也有些怨言,背后有人说他在京城有那么多关系,却不肯帮家乡做点事之类的。
原来在乡邻的眼中,他俨然已经是个成就非凡的大人物。
尤其是这次,明先生调教出了四科满分的会元郎,更是如同惊雷般传遍了家乡,越添其显赫声明。
听妻子提到了‘阿士衡’的事情,明先生顿时无语。
途中他也听说了‘阿士衡’辞官的事,心中唏嘘,原来那位请自己回去助考的人说的确实是真的,‘阿士衡’对那些个什么功名是真的没兴趣,可怜自己却为之苦苦煎熬了一生。
当天,因磕破头,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明先生豪阔出钱,就在院外大摆露天宴席,宴请乡邻,愿者尽管来白吃,感谢乡邻这些年对明家的照顾。
开宴时,县令及一干衙役都纷纷来了捧场,客客气气与之结识。
接下来的日子里,被丈夫返乡荣光包裹的明夫人,脸上笑容几乎就没断过,不断帮着应付访客,院子里的几畦菜是真顾不上了。
数日后,一名致仕的府官从州府来到,以老迈年纪亲自登门拜访。
与明先生分了宾主落座后,年迈老者笑问:“渊澄可还认得老朽?”
明先生迟疑,“老大人既出此言,莫非有过交集?”
老先生捋须笑道:“当年你参加乡试时,老朽是考官之一,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也是,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失敬失敬。”明先生赶紧站起,如对座师般行礼拜见。
老先生连连摆手,示意他坐下后,叹道:“你那一科的事,老朽可谓记忆犹新呐。渊澄,你可知,你本是那届乡试的解元?”
明先生微微一笑,这几日各种马屁话实在是听多了,已经麻木了,客气道:“老大人谬赞了。”
“非也!”老先生又摆手,捋须道:“并非老朽谬赞,而是你自己把解元给搞丢了。老朽依稀记得,你曾对同届考生口出狂言,说本届解元非你莫属。此话传到了我们耳里,主判看过你的文章,惜你才华,说你如此轻狂,以后在京中必会招来灭顶之灾,于是便决定压你一压。那位主判的原话老朽还记得,说区区一个解元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前途,现在贬他是在救他一命,可保其善终!”
第一三九章 人贩子
“……”明先生哑口无言,怔怔看着他,脸上神色极为复杂,复杂到变幻莫测,似乎连无尽的悲喜也尽融于其中。
“渊澄,渊澄……”
老先生连唤好几声,明先生才回过神来。
老先生问:“渊澄在想什么?”
明先生脸上浮现苦涩,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想再提这个,发问:“老大人登门所为何事?”
老先生神色赧然道:“老朽有两个不成器的孙子,老朽调教无方,想聘渊澄为西席,不知渊澄可愿移居州府,家居方面的一应琐事老朽皆会安排妥当。”
明先生就猜到大概是这种事,最近登门的无一不是为了子孙的事。
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家乡的一个笑话,无颜归来面对父老乡亲,若不是这次硬着头皮回来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家乡竟然还有如此名望,和他自以为的截然相反。
数日后,明先生出资买下了一座老旧的大宅院,将其打扫成了一所学堂,乡邻们踊跃帮助打扫。
房子墙壁刷了石灰,粉刷一新后,明先生架了楼梯,提着笤帚般大的大笔爬高,明夫人在楼梯下托举起装了墨汁的脸盆。
大笔蘸墨后,明先生在粉白墙壁上唰唰写下一行行大字: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下了楼梯的明先生将笔交给了夫人,走到州府来的那位老先生跟前,指着那行字道:“给老大人的答复在此!”
这是拒绝了当自己家的私家西席,老先生看着墙上字迹,捋须颔首,“看来当年的那个满腹经纶的神童,是真的打算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了。渊澄如此才华,难道就没想过复出,就不想下届会试再试上一试,以了夙愿?”
明先生微笑,神情间亦有一股往事已往的惆怅。
他这次之所以回来,是自以为找到了自己久考不中的弊端,做好了三年后再考一次的准备,也有信心再考必中。
说白了,这次回来是做好了一雪前耻的准备的,因为调整好了心态,因为敢面对了,所以才回来的。
却不想看到的是另一番光景,才发现‘前耻’只在他自己的心中。
也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乡亲们想要的是什么,往大了说是这个国缺的是什么。
“少一个满腹经纶的神童,多一个教书先生未必是坏事。”
明先生微笑着给出了答复,有些事情真的是放下了,他目光跟随着那个一脸光彩答谢大家帮忙的夫人。
老先生哈哈大笑,“看来老朽也只能是把两个孙儿给移送到此读书了。”
明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篇赋文给他,“认可这篇赋文者,子弟方可入学!”
老先生“哦”了声,拿来细看,沉吟不语许久……
学堂修好,声名显赫的明先生,那个调教出了四科满分会元的明先生要开馆教学了,一时轰动。
但凡有来求学者,明先生便拿出了那篇写给庾庆的赋论,掩盖了最后一句‘陛下受命于天’,认可这篇赋论的家长,他才可能收入其子弟教学。
此后年年,渴望将子嗣送入‘明堂学馆’者众……
钱庄内,庾庆大步而出,身上挎了只皮革缝制的大包。
钱庄外,三名高矮不一的汉子牵着马,正等着他。
三名汉子分别名叫陶永立、葛大钧、易从飞,都是庾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能成为朋友,也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吧。
说是狐朋狗友也没错。
全都是趁着水灾肆虐发财的人贩子,庾庆也悄悄的加入了这个行当。
上次在酒店听人说到这行,听说能‘救人’,还有暴利可图,而且这种暴利的情况还不是常有的,他便忍不住跑来‘救人’了。
帐是很好算的,他现在手头上的钱,乱七八糟加一起的话,得有个七万一千两的样子,他也不求什么翻多少倍,只求再多个两倍,那自己手头上就得有个二十来万两了。
当然,万一能翻个几倍的话,那就更好了。
想想都心热,于是就骑着马直奔灾区来了。
他又是头回做人贩子,没这方面的经验,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花了点心思,也花了点钱请客,就结成了伙。
有钱大家一起赚,遇上抢生意或见财眼红的可以一起上的那种团伙。
这些人是专门做这一行的江湖中人,哪里有灾就往哪跑。
大胡子陶永立算是带头大哥,一看高大魁梧的体块也像,见庾庆出来,将庾庆坐骑的缰绳扔还了,看了眼庾庆鼓鼓囊囊的皮包,惊讶道:“老弟,你这是换了多少零钱?”
庾庆呵呵道:“没多少,没多少。”说着翻身上马了。
之前了解到拿着大额的银票去灾区很麻烦,灾民哪有什么钱倒找,所以小额的花起来更方便,于是深以为然的他有错就改,立刻跑来换了堆一两一张的小面值。
反正大额的尽量拆小了,用不完可以到钱庄换回来。
一行四人上马后,一路在街道上踏踏前行。
途中不时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人被人用绳子绑着胳膊成排的过,一看就是人贩子从灾区捞出来的。这样的人已经不算是人,就是买卖的东西而已。
这种买卖不道德,可朝廷又默许了,这也是一种解救灾民的方式,总比全部化成饿殍的强。
某种程度上甚至希望参与的人能越多越好,只能默许,不能明说,因为灾害波及范围太大,朝廷的能力实在是有限。
然而真正有钱的人是不屑于参与这种买卖的,名声确实不好听。
“哇,你看那女人,那姿色,估计能卖五百两以上,谁捡到的赚大了,搞不好能赚个上百倍。”
小白脸似的易从飞指着路旁经过的十几名狼狈女子中的一员喊道。
马背上的庾庆等人立马顺势看去,确实看到个哪怕穿着脏乱差也难掩其姿色的貌美女子,其人似乎还知羞耻,迅速拨了乱发挡住脸,低头而过。
听说能赚百倍,庾庆心头发热,略有遐想。
到了城外,四人下了马,马匹交给了同伙。
陶永立三人还有一些弟兄,专门负责办卖身契、找买家还有搞后勤之类的,算是经验老道的团伙。
庾庆也算是加入了这条线,说好了分一成给这边当辛苦费的。
听从指点,庾庆跟着陶永立三人有样学样,从一辆大车上搬起一个比人还高大的包背上,里面都是事先采购好的干粮。因为灾情,这些干粮的价钱翻了好几倍。
一行四人背上东西就走,仗着一身修为朝泥浆泛滥之地走去,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走在最前面的陶永立嚷了声,“我们来晚了,附近的好货色应该都被人淘干净了,想找到值钱的好货,要深入才行!”
庾庆身为新入行的小新人,精神头很足,高声大喊道:“没关系,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永远跟着大哥走!”
陶永立闻言哈哈大笑,“好,以后就是自家兄弟,同甘共苦!”
庾庆大声道:“谢大哥!”
脸上有道刀疤的葛大钧和小白脸模样的易从飞相视无语,又齐齐对庾庆甩了个鄙夷眼神,发现这小胡子马屁精有点臭不要脸,还真会哄的大哥开心,才认识多久,大哥就把这厮当了亲兄弟似的。
……
上宛府,府衙内,太守召魏、徐、景、陈四大家族议事。
人晒黑了不少,脚上官靴沾满了泥的詹沐春也在现场,不过短短半个来月,灾区奔波来回后,搞的已褪去了书生样。
现场也没有他的座位,级别不够,站在一名户部官员的身后。
他属于京县官员,本是来勘察这边灾情,掌握了情况回头好返京为京县应对流民做准备的,谁知灾区这边的贪官利欲熏心不管不顾把事情给搞大了,搞的灾民的数量远超之前的预估,这要是一股脑跑到京城去了,锦国的六百年大庆就成了笑话。
而玄国公应小棠接旨赶来后又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杀贪官又杀了个人头滚滚,杀的救灾官员都不够用了。
朝廷紧急下旨,让京城那边赶来的官员临时在灾区充当任用,詹沐春亦在其中。
他现在就临时跟着眼前的这位户部官员,一位户部的仓部主事。
原上宛府太守,也被手握先斩后奏大权的应小棠给干掉了,现在这太守也是新上任的。
府衙内,一些低级官员都没得坐,反倒是百姓身份的四大家族族长皆有座位。
没办法,现在上宛府有求于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麾下商行几乎掌控了整个上宛府的粮食买卖。
说白了,就是在这灾情严重的时候,人家手上有粮食。
堂内争论来争论去,詹沐春想到城外的饥民,已是心急如焚。
虽也算年纪轻轻,但他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么凄惨的景象了,吃草、吃树皮树叶、吃土,人甚至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有些景象甚至吓得他两腿发软到走不动,简直恐怖!
什么叫人间炼狱?
城外就是人间炼狱!
“诸位大人,听你们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我们几大家族酿成的错咯?”
“之前要把无数百姓迁移,说什么按人头算,每人十两银子,又说什么朝廷没钱,要我们这些富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好吧,我们四家被逼捐,每家各捐出了三万两,也只换了块匾挂在家里而已。”
“其它地方的乡绅各自究竟出了多少,至今都看不到明确的账目。还有朝廷划拨下来的银子,究竟下发给了灾民多少,至今也都是笔糊涂账。”
“闹出了灾情后,又要逼我们捐钱,好吧,我们又是大量出钱出物,这些东西去了哪,还是笔糊涂账!”
第一四零章 扫货
“据我们所知,朝廷没钱了,为了搞钱救灾,把玄国公派来这边血洗了一遍,抄家抄了一大笔银子应付灾情,加上朝廷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想尽办法挤出的两千万两银子,可是很神奇,划下来没多久就没了,钱呢?说是用完了!”
“有的是不怕死的人!朝廷也不敢让玄国公把那些上下其手的人都给杀光了,你看,怕玄国公再下狠手,又把玄国公给调回去了。”
砰!太守拍案怒斥,“朝廷大事是你们能妄议的吗?”
郑重警告也只换来四位族长的一脸讥讽而已,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面子不面子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能是凭实力说话。
“说朝廷没钱,我们相信。说灾地官府没钱,我们也信。但有钱的人多的是,只不过大家都不敢捅破,你们为什么不找他们要钱,只敢来掏我们口袋,只敢来抠我们仓里的几粒粮,是要把我们逼的倾家荡产走上绝路吗?”
太守咬牙道:“如此说来,我只能是强行撬开诸位的粮仓了!”
“我们在上宛府多年,上上下下的事情我们这里是有一本帐的,牵连的人很多,也由不得谁想拿捏就能拿捏我们。”
“太守大人想强行撬开我们的仓库?可以!只不过要提醒太守大人一声,我们商行里也有些贵人入股,他们不松口,我们不敢开仓放粮,诸位大人大可以对我们用刑,大可以逼迫我们把那些贵人交代出来,只要你们敢!”
四大家族唇枪舌剑的一番言论令在场官员沉着一张脸不敢吭声。
詹沐春紧绷着腮帮子,呼吸凝重。
他前面的仓部杨主事道:“太守,城外都是被水浸泡过的泥涝,灾民除了一些山头和高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易生疾病,先打开城门,把人给放进来吧!”
太守还没回话,魏姓族长厉声道:“绝不可以!”
杨主事怒了,“你们既不开仓放粮,又不让灾民进城,和亲手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
魏族长:“杨大人此言差矣,你可想过放灾民进城的后果?光府城之外,远远近近聚集的灾民便有十万之众,都是些饿疯了的人,为了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一旦进城,谁管的住?”
徐族长:“灾民只要一进城,立马就要抢吃的,府城内顷刻间便是一场浩劫,城内的人马是镇压不住的,届时你杨大人再多几颗脑袋恐怕也不够朝廷砍的!”
杨主事的脸一沉,满脸阴霾不吭声了。
景族长:“城内还有三万百姓,他们虽也过的艰辛,但紧衣缩食付出点代价还能扛到灾后。可若是把城外饥民放进来,转眼间城内三万百姓也得沦为灾民!救灾不成,反而火上浇油,还掀翻了上宛城,只怕连太守的脑袋也保不住!”
太守怒道:“照你们说的,对城外灾民的死活不管不顾,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不管,本官就能保住脑袋了?”
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弄来接这太守的位置,简直是要命。
四位族长相视一眼,陈族长慢悠悠道:“遇上灾年和灾荒,其实是有惯例的,只要按惯例办,有事也不能怪罪到太守身上,大家都这样办的,没理由只有太守一人错了。”
“没错,凡事按老规矩办就不会有错。”
詹沐春疑惑,不知什么老规矩。
太守却是一听就懂,沉声道:“有钱的活命,没钱的等死是吧?”
“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钱的进了城,能凭钱安身,就不会想着作乱,没钱的德行确实要差点!”
“往年碰上类似灾荒,有二两银子的可以进城,但是今年的灾情不一般。城外道路泥泞,有些地段还有大量积水,粮食难以大量运来,估计至少还得再扛半个月,道路才能通行。灾后的城内物价飞涨,一个人衣食住行的想在城内扛过半个月,没个五两银子怕是不行。”
太守冷笑不止,分明是想趁机发国难财。
然而面对这些人又无可奈何,他不是玄国公,不能直接将这些人给杀了,他若敢那样做,后果不是他能承担的。
如同这四位族长说的,他们背后也是有人的。
何况他也杀不了这四位,他若对这四位硬来的话,未必能调动城中人马,四大家族在上宛府的树大根深不是说说而已。
冷静下来后,还是得尽力为灾民争取一点实在的,“可以遵四位族长的指点去办,不过还请四大家族大发善心,拿出点粮食来布施,每日熬上些稀粥给城外嗷嗷待哺的饥民,让他们能多撑一点时间,哪怕有机会多活一些性命也行!”
魏族长站了起来,“太守大人言重了,灾民的性命轮不到我们来担,这个责任我们也担不起。不过太守大人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没意见,不过要问问城中百姓答不答应,我们遵从民意如何?”
又不要城中百姓掏钱、掏粮,百姓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太守当即应允。
很快,城中敲锣打鼓的,召集百姓征求民意。
当四大家族告知众百姓,说城中粮食有限,未必能坚持到灾后粮来时,顿时引发了民愤。
“不行!”
“不行!”
“都是灾民,凭什么我要掏钱买,他们可以不花钱?”
叽叽喳喳沸腾的反对声浪令詹沐春的脸色发白,且令他震惊,没想到城中百姓宁愿外面人饿死,也不想给出不属于他们的粮食。
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也是他读破万卷书也看不到的。
面对沸腾的民情,太守阴着一张脸,冷冷盯着好整以暇的四位族长,终于明白了,在这块地面上,只要四大家族不同意的事情,他这个太守一件都休想做成……
庾庆懵了!
一座光秃秃的山地,好似泥浆海洋中的孤岛。
这座山上已经看不到了任何绿色,被人啃光了,庾庆傻傻地蹲在山头,眼神是茫然的,身上也脏的够呛。
在他的身后,另一个山坡上围了一群人,一群不像人的人,正在抢食几具尸体。
尸体估计还是热乎的。
也是他们几个人贩子到后杀的。
山上的一群饥民想要抢他们的干粮,被陶永立三人下了狠手震慑,让他们自己吃自己同伴去。
他能想象到那种血淋淋硬抢生吃的画面是什么样的,背对着不愿再看,因为之前不止一次看到。
一开始,他闯入灾区还挺精神的,为了保卫三人的干粮奋勇出力,是条护粮好汉。
直到进入重灾区后,一次看到一群人正在围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煮东西吃,闻到肉味还挺香的,过去一看,看到锅里搅动的是个小小的人时,有人嘴里还在嚼着未熟带血的肠子时,他当场就差点看吐了。
之后更是看到了很多超乎他想象的恐怖场景。
从那时开始,他就懵了,身上的一大包干粮一不小心就被一群饥民给抢走了。
他没想到,灾情发生还不到一个月,人就能饿到这个地步。
他以为有这么长的时间,就算靠两条腿走,大多数人也应该都走出了灾区吧。
到了现场后,才发现,当人类面对这种灾难时是极其脆弱的,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也是经历了这一遭,他才真正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饥民。
“哈哈,还行!”
哈哈大笑的陶永立提着裤腰带从一处山坳里走出来,然后又换了葛大钧去。
没别的,发现了一个虽狼狈也难掩其姣好容颜的小娘子。
一块饼就让小娘子去洗净了乖乖从了他们。
蹲在庾庆身边的青年起身了,眼巴巴地凑到了陶永立身边。
陶永立系好裤腰带,从易立飞看守的大包里拿出一块大饼扔给了青年。
青年是那小娘子的丈夫,说好了的,小娘子陪一个人就给一块饼。
庾庆从夫妻二人脏兮兮的衣服料子上能看出原本应该是家境还不错的一对,听谈吐也是书香人家。
青年抱着大饼狼吞虎咽。
陶永立俯身拍了拍庾庆的肩膀,“老弟,你呀,还没习惯,头回干这行也能理解,习惯了就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以这座山为中心,要开始扫货了,没时间慢慢挑,你要有善于发现的眼光,要一眼能从蓬头垢面中看出姿色好坏来。”
说罢又走到了那青年边上,拍着他后背,“慢点吃,慢点吃。兄弟,跟你商量个事,你娘子我买了,待会儿你跟她商量商量?”
青年默了默,点了点头,又继续啃饼。
后来,葛大钧笑着回来了。
后面跟着那位洗净后容貌不凡的小娘子,这还是饿的面黄肌瘦了,恢复正常姿色后可想而知。
“老弟,你要不要试试?”陶永立拿了块大饼给庾庆,示意他拿去找那小娘子。
庾庆连连摇头,也不吭声。
那青年最终还是走到那小娘子跟前去了,两人碰头商议了一阵,过来后表示小娘子答应了卖身。
陶永立的开价是,供他们夫妻吃的,把两人带出灾区,小娘子卖身给他,然后给青年一两银子。
青年表示自己想去就近的上宛府城,要五两银子。
第一四一章 兄弟反目
“上宛府城在附近?”
陶永立问了声,同时环顾四周这片泽国,有点分不清哪里是路。
填饱了肚子的青年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正常思考的能力,想了想后,指着山脚突出的地方,“路就在下面,往那一直走就能到。”
陶永立又问:“要走多久?”
青年:“路不好走,要走两个时辰的样子。”
陶永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回头看了看他那娘子,奇怪了,问:“你既能准确弄清路线,便不会在这片泽国迷路,又知抵达府城的具体时间,看起来也不像是没出过远门的愚昧乡民,两个时辰的路,你都懒得走去不成?”
青年告知:“已经去过,这里的人大概都去过。然府城大门紧闭,军士严防死守,不让灾民进城。要进城也可以,必须拿出五两银子,证明你有钱扛过灾情,不会在城内作乱。
我们哪有钱,我们夫妻是被突然而来的大水从家里冲出来的,不是抱着一根木头飘停了,早已淹死,又怎来得及拿钱。”说到这,脸上竟也涌现出几许悲愤,可能是填了填肚子,少了因饥饿导致的麻木。
陶永立了然颔首,继而又转身拍了庾庆肩膀,“老弟,你听到了,他们那两个时辰的路,凭你的脚力,半个时辰足矣。你也看到了,这里想弄到好货色,钱只能是个辅助,还是吃的最实在。你手头没了粮,赶快去趟上宛城,弄一批来,价钱也许贵,但肯定比撒钱扫货省的多。”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先物色好一个点,扫到的货集中在一个地方,由一个人看管,另外三个去找人,找到了后又由一个人负责往回送。
来回多次凑了差不多一波人后,就由两个人先带回去,交接给其他弟兄去处理,然后他们再背一批干粮回来。
这般麻烦也是没办法,几人能带的粮食有限,你提供的粮食必须让自己物色的货物有力气走出去才行。
而此时的庾庆对老大的话置若罔闻,依旧是蹲那守着自己的大皮包不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永立又推了他一把,“老弟,想什么呢?别发呆了,赶紧吧,要干活了。”
庾庆深吸了一口气,看脸上神色,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慢慢站了起来,问那青年:“这块山上有多少人?”
青年摇头:“不清楚,千把人应该是有的。”
庾庆默了默,看向了不明所以盯着自己的三位同行,“老大,你们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也算是靠灾民赚了不少的钱,要不今天就回馈一回?”
这话把三位同行给说愣了,陶永立狐疑,“老弟,你什么意思?”
庾庆:“我的意思是,也就千把人的事,五千来两银子就可以把他们送进上宛城,就可以救上千人的性命,这可是大功德,要不你们就做回好事?”
青年夫妻二人闻言一愣,齐刷刷看向庾庆,眼中浮现期待。
“……”三位同行有点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陶永立:“老弟,你想什么呢?咱们是臭名昭彰的人贩子,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送钱的,你对行规能不能有点起码的尊重?你这样在哪一行都混不下去,懂不懂?听我的,赶紧弄你的粮食去!”
庾庆默了默,又道:“不如这样,我退一步,这五千来两银子我也出一份,我跟你们三个一起平摊如何?”
“……”三位同行再次愣住。
易立飞回味了过来,气乐了的样子,小白脸阴阳怪气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前面你说的出钱救人是指我们三个,敢情没包括你呀?”
庾庆没吭声,不置可否,起码是没否认。
他想救人,但确实不怎么想花自己的钱。
理由是自己又没有从灾民身上拿一文钱,而这三个家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葛大钧也笑了,笑的脸上的刀疤好像裂开了一般,“做什么梦呢,要救,你自己出钱救去。”
易立飞对陶永立道:“老大,你听见没有?他想做好人,却要让我们出钱。老大,我早就看出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满嘴的马屁,表面上对老大表忠心,内里还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就是个做婊子的料!”
陶永立盯着庾庆沉声道:“老弟,你这样搞的话,是不守规矩,咱们也只能是各走各的道了,你去做你的好人,我们赚我们的钱,互不耽搁。好走,不送了!”
“也罢。”庾庆点了点头,又走到自己大皮包前蹲下了,扯开袋口,开始清点银票,“那只好是我一个人出钱了。”
这袋口一扯开,三位同行稍微一瞅,眼睛便直了,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认真看,没错,银票,满满一大袋的小额银票,一捆一捆的塞在袋子里。
开始的时候,庾庆从钱庄出来时,三人说庾庆换这么多钱之类的其实是开玩笑,以为包里装了行李之类的东西。
直到此刻,三人才发现,这厮居然真换了这么多银票,有够贪心的,敢情真是想来大捞一笔的啊!
满满一大袋钱放在人眼前,观看的人是什么心情?
易立飞目光忽闪了一下,忽扯了下陶永立的衣袖,又胳膊肘撞了下葛大钧,哼哼道:“老大,看来庾兄弟还真不是开玩笑,还真有一颗善心。既然并非是装模作样,让庾兄弟一个人出这笔钱也有些说不过去,相识一场,我们多少出点,意思一下如何?”
说罢就从怀里掏出银票来点,点出了一千两,给庾庆看,也给陶永立和葛大钧看了看,“咱们也一个人出一千两吧,剩下的那就只能是庾兄弟自己掏腰包了。”
陶永立和葛大钧相视一眼,无须说什么,互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也都面露笑意,一副刚才是开玩笑的样子,各自从身上掏出了银票,也当着庾庆的面各点出了一千两。
易立飞先走过去,递钱道:“兄弟,这是我的份子。”
陶永立和葛大钧则适时的朝易立飞左右而去,左右呈犄角合向庾庆,配合默契。
唰!一道寒光出鞘。
庾庆没有接银票,而是突然顺手拔剑了。
易立飞眼中骤露惊恐,欲紧急后闪,然在这无征兆的偷袭下,动作还是稍慢了些。
一道寒光抹过了他的脖子,带出一条血线。
闪开的他紧急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指缝间开始汩汩涌出鲜血,落地踉跄后退,满眼的难以置信。
面对庾庆的突然出手偷袭,陶永立和葛大钧的第一反应便是闪身避开了,一刀一剑已经拔出在手。
两人看着多年的兄弟在那捂着脖子摇摇欲坠的痛苦模样,皆震惊!
原本,三人见庾庆露了财,见财起意,欲黑吃黑。
对干他们这行的人来说,黑吃黑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何况庾庆已经要和他们分道扬镳了,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再者,能接受庾庆入伙,也是因为接受前互相搭手探了实力的,彼此四人都是上武境界的修为,他们三个对庾庆一个自然是放心的。若是庾庆修为太高,还真未必敢接纳。
三人配合多年,不需要怎么交代,一个眼神就知道怎么配合。
本该是三人掏钱让庾庆放松警惕,易立飞给银票时突然顺势扣紧庾庆的手,瞬间牵制住庾庆,左右的陶永立和葛大钧再趁机联袂偷袭,自然是要一举得手的。
三人没想到庾庆居然先出手了。
本以为这个见到灾民散发出不忍心欲相救的人是个心慈手软之辈,以为好欺,却不想还有另一面,出手果断,心狠手辣!
庾庆斜剑在手,缓缓站了起来,剑锋染出一抹红,几张属于易立飞的银票飘落在他脚下,此时也没闲心去顾,盯着另两位。
噗通!
易立飞倒下了,依然在紧捂自己的脖子,躯体抽搐着,眼中满是不甘。
青年夫妇二人吓得赶紧退开。
陶永立目光闪回庾庆脸上,挥刀怒喝:“狗贼,竟敢对自己人下如此毒手!”
庾庆嗤了声,“他刚才给银票的时候,脸上写满了要偷袭我。大哥,你说我怎么办?”
陶永立和葛大钧惊疑相视,难道是易立飞刚才没收敛住心思,暴露了意图?
“咕咕…”易立飞松了只手指来,似想说话,然最终还是手一耷拉,整个人彻底松垮了,彻底没了气,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见老兄弟断气了,陶永立大怒道:“休要巧言狡辩,你是不是连我这个大哥也想一并杀了?”
唰!
庾庆信手掷剑,剑插在了身前半丈远的位置,以示并无歹意,“我自认不是二位哥哥的对手,如此诚心,当知兄弟所言非虚。”
然陶、葛二人见其弃了武器,顿目露凶光,互一个眼色便毫不犹豫地联袂扑来。
陶永立腾空挥刀怒斩而下。
葛大钧贴地挥剑横扫而来。
庾庆抬头,仰望从天而降的大哥,手腕一个旋转,那掷在地的剑起,唰一声倒飞而回。
这一幕令挥剑冲来的葛大钧略惊,隐约感觉到剑起倒飞的样子不像是一般的隔空摄物,那股流畅而归的感觉不同。
第一四二章 又赚了
既已出手也管不了那么多,然挥剑而来的他却扑了个空,眼前人影消失,他亦跟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抬头看。
剑一到手的庾庆已经先一步射向了空中,挥剑苍穹,迎战破空而来的刀幕光影。
口中爆发出亢奋的铿锵一喝,“天剑式!”
天降和地起的两人瞬间于空中交战在一起。
一交手的瞬间,陶永立便大感意外,庾庆竟敢以剑与他的刀来硬碰硬。
两人虽同是上武境界修为,但同境界内也有高低强弱之分,之前彼此互相“认识”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要高庾庆不少。
何况他这次一刀斩下是从天而降打击下方,更兼双手握刀而斩,而硬碰硬砍的情况下本就是刀的力道更占上风。
种种优势加持,那个修为不如自己的家伙竟还敢挥剑与自己硬碰硬?
当……
金铁交鸣的激烈碰撞声在空中震响,声音刺耳,引的附近山头的人纷纷看来。
刀剑碰撞的刹那,陶永立脸色瞬间大变,发现自己一刀斩下后竟难挫升天而起的剑势。
殊不知这正是庾庆敢和他硬碰硬的底气所在。
他的剑诀心法颇为独特,发力方式比较怪异,内力加持于剑时,是凝缩成树枝状分布于剑体的,而庾庆握剑的手就是树根。
一旦与外力相撞,和一棵大树的受力方式是一样的。
力量轰击树枝时,是难以轻易撼动树根的。
就好比大风吹动树,只见树枝动,难见树根动分毫,除非是非常强大的风力,才有可能把大树给连根拔起。
若他陶永立的修为能强悍到那种地步,庾庆也不敢跟他对抗。
只瞬间硬碰,便已搅的陶永立心慌意乱。
硬碰硬之下,刀势被撞乱了,剑势却依旧是挥洒自如,这要命的关头,人在空中不好借力,连躲都不好躲,他不心慌意乱才怪。
更恐怖的是,他发现庾庆的剑中无‘君子’,出手皆是大开大合,且有进无退,只攻不守,还有剑势一开便有一剑快过一剑的挥洒之意。
剑光如蛟龙破海升空。
凌乱剑影如虹挥洒,又似银龙摇摆,剑光几乎瞬间将陶永立给吞没。
刀飞了出去。
血水爆出。
陶永立的身影亦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
临飞出前,惟余一声吼,“快走!”
之后便没了声音。
庾庆人影从爆开的血雨中穿过,凌空倒翻,手中搅动的剑光直冲下方,且又是一声亢奋的喝喊,“地剑式!”
封尘剑诀分三十六式,分别主六个方位,前后左右与上下。
迎空而击的剑式为‘天剑式’。
冲地的剑式为‘地剑式’。
正前方施展的剑式为‘阳剑式’。
对身后施展的剑式为‘阴剑式’。
向左施展的剑式为‘雄剑式’。
向右施展的剑式为‘雌剑式’。
而这主六个方位的剑式又各含六式,合计为封尘剑诀的三十六式。
冲天而起的葛大钧此时亦大惊失色。
他跟庾庆几乎是前后脚起飞的,庾庆冲天而起后,他一杀到,立马就跟着冲天追杀而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修为明明不如大哥的那厮竟敢与大哥硬碰硬。
硬碰硬也就罢了,竟然还…
交手的时间太短,在外人看来,无论怎么看,都是庾庆一个照面就把陶永立给干掉了。
葛大钧自然能猜到大哥那声“快走”是朝谁喊的。
除了是喊给他听的,还能有谁?
大哥肯定是一交手发现了不对,知道自己兄弟不是人家对手,遇难之前才紧急示警。
跑掉一个,起码还有报仇的机会不是。
然而晚了,他已经升空而起,面对挥霍剑光倒冲而下的庾庆,亦手忙脚乱地拼命抵御。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当当连响。
只有真正交手了,葛大钧才知道自己大哥遭遇了什么鬼,才知道自己大哥为何会败。
两条人影几乎同时落地。
一道从脑袋竖立到下巴上的血口子,出现在了葛大钧的脸上。
他似乎瞬间没了思维,脸上的惊恐神色凝滞着,身躯缓缓向后,噗通砸倒,没了动静。
庾庆横剑在手,看着剑上沾染的血迹,信手运功抖掉,脸上的兴奋表情未消。
同时也有点遗憾,感觉还没打过瘾,这才刚动手两下就没了,感觉哪哪都不得劲。
还有那么一点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用计偷袭易立飞,三个人一起上的话可能要过瘾点。
自从练成三十六剑式后,他就有那么一点自信过头,一直蠢蠢欲动想找人茬,因为他自己觉得封尘剑诀不错,一直想找人试试自己算不算高手,奈何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去找人打架吧?
谁知好不容易捞上了出手的机会,居然就是对自己所谓的‘大哥们’下毒手,直接就是兄弟反目成仇。
唰!剑归鞘。
庾庆没有犹豫,立刻搜查三位同行的尸体,将三人身上的钱财全部搜刮了出来。
到手那么一清点,嚯,发现比自己身上的钱还多,合计竟有九万两出头。
他捧着银票有些无语,看向被赶到山那边的灾民,心里算了算。
一千来灾民,一人五两,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万两。
也就是说,自己又赚了八万多两?
这事搞的,他嘴角抽了抽,看看手刃的三具尸体,天地良心,自己一开始真不是这意思。
再看看四周,心里嘀咕,发现还是抢劫来钱更快!
没办法,这钱只能是自己的了,估计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福报,也算自己没有白忙一场。
他走回自己的大钱包前,又将这些银票塞了进去,然后将大钱包挎在了身上,这才朝那对青年夫妇招手示意。
那对青年夫妇远远看着,有点害怕,但是无处可逃,在这种高手面前也不敢逃,只能是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二人到了跟前后,庾庆指了指三位同行留下的三大包干粮,“去,你们过去告诉他们,让他们都过来,就说我要发吃的给他们,还会送他们进上宛城。”
真的要发吃的?
夫妇二人惊讶,这灾区还真有杀人只是为了抢东西救他们的人?
庾庆掏出一块饼,对半撕开,扔给了两人。
两人地上捡起,边啃边连连点头跑去。
没多久,一群乞丐般的灾民摇摇晃晃而来,许多人饿的走路都走不动了。
这种情况庾庆这一路上看得多,许多人根本没了走出灾区的力气,然后有些活着的就等着这些人死去,待其一咽气或还没彻底咽气便一涌而上,待人散去便只剩了一堆白骨。
“一人一张饼,没拿饼的站山这边,拿了的站山那边,谁敢不老实,杀!”
庾庆面对一群灾民喝了声,之后让青年夫妇两个帮忙发饼,他提着剑在旁虎视眈眈。
拿到了饼的立刻跑到指定的那边开始狼吞虎咽。
没多久,饼便发完了,庾庆又允许那夫妻两个各拿了一张饼当报酬。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过来,手里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饼,跪在庾庆跟前,泪眼汪汪,“恩公,能不能再给小人一张饼,小人的娘在那边饿的走不动了,我给我娘拿一张行不行?”
庾庆见发完一轮的大饼还剩半大包,立刻收拾了扛在自己身上带走,让那少年带自己去那边看情况。
尝到了甜头的青年夫妇亦步亦趋跟在庾庆身后啃饼。
到了现场,走了一圈,庾庆发现走不动的岂止是那少年的娘,还有几十个在地上爬,想爬去领吃的。
庾庆二话不说,见一个扔一块饼。
等他回头到之前的地方时,发现陶永立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地上有血迹拖痕,一回头发现有人在偷偷抹嘴上的鲜血,便知尸体去了哪。
他脸色一沉,也没说什么,若换了他一开始进灾区,非将贪嘴的全给宰了不可!
他开始挑稍微精壮点的汉子,让他们做简易的担架,要把那些走不动的人一起带走。卖力的当然也有好处,就是途中会给他们发饼。
这些人当即捡了陶永立他们留下的刀剑,去砍山上光溜溜的树,用不少死者的衣裳割成绳子做捆绑。
就这样,等这些灾民吃过了一轮东西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庾庆开始带着他们出发了。
只要是还活着的,庾庆一个不落全部带上了。
他一肩扛着半包大饼,一边挎着装满银票的包,蹚行在浑浊污水中探路,为身后的一群灾民领路,直奔所谓的上宛城……
低洼地带,一条船划行在浑水上。
船上数名上宛城的官员在照列巡视,查看灾民聚集情况,尽管知道这种巡查方式不能全面,但还是要做,没有任何作为不好交差。
詹沐春也在其中。
就在他东张西望四处观察时,杨主事挥手示意了一声,把他招呼进了乌篷内,避开了其他人。
之后,杨主事掏出了三张面值一百的银票递给他,低声道:“这是你捐出去的吧?我听说后帮你拿回来了,你收回去吧。”
詹沐春一愣,“杨主事可是嫌少?我此番离京身上只带了这些钱,能救一个灾民进城就救一个吧。”
杨主事抓了他的手,将银票拍回他的手中,“我的状元郎,你想捐,捐个几两意思一下就行,这三百两太多了。”
詹沐春忙道:“能多救一些自然…”
杨主事抬手打住,“你以为整个锦国就你最有钱不成?你听我的不会有错,你捐多了不合适。以你陛下钦点的状元身份,只要无大错,几年之内官至六品是很快的,尽量不要给自己惹没必要的麻烦,知道吗?”
拿着银票的詹沐春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正这时,外面船头忽有人喊道:“快看,有一路很奇怪的灾民!”
第一四三章 我有钱
灾民就灾民,哪还来什么奇怪的灾民?
杨主事第一个从乌篷里起身,出了船舱,问了声在哪,顺着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斜前方果然有一队灾民。
乌篷里的詹沐春默了默,“唉!”一声轻叹,收好了银票,也起身出去了,去看那所谓的奇怪灾民是怎么回事。
那队灾民明显在往上宛城方向去。
这只巡查的船也是外出巡视后返回上宛城的。
那队灾民明显是出发在他们前面的,奈何灾民们是在泥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前行,明显没这边在水里划船快,被这边后来的追上了。
待到两边几乎平行了,越发将这队灾民的奇怪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因为这些灾民竟然拖着几十副简易担架,不是抬担架,确确实实是在拖着担架走。
担架一头被抬起,另一头拖地,担架上的人也是斜躺的,头在上,脚也拖在了泥浆里。
也许是为了省力,一副担架六七个人一起拖着行走。
局外人听到这种状况可能会不以为然,但对于这些身在灾区里的人来说,这一幕简直是世所罕见的奇迹!
这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身在灾区里的人,但凡是知情点的都会知道,那些走不动的人,基本上只有等死的份。
还有一个让人不愿面对或不愿提起的残酷现实,会成为其他人的粮食。
人饥饿到了一定地步,是不存在任何礼义廉耻的,任何礼教都是空气,会成为最原始的动物,获取食物大过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走不动的人,连官府和朝廷都不会搭手去救,救不过来。
更不可能会有任何灾民去搭救。
道理很简单,这样救一个人、这样抬一个人,是需要体力的,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力气去扛着一个人长途跋涉,这根本不现实。
哪怕是求生的本能,也不允许一个人去这样做。
可眼前这支难民队伍的所作所为彻底颠覆了他们的想象,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不知这些人为何有如此强大的毅力。
难道是什么落难的军伍人马之类的?否则怎么可能有如此好的纪律性?
众人细看发现,又明显不是,男男女女的年纪各不相同,几乎都摇摇晃晃拄着砍伐的木棍当拐,明显都是在咬牙硬撑,不可能是有组织的军伍人员。
所以,眼前的一幕带给众人的震撼可想而知。
站在船头的几名官员只能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划动的船只超过难民队伍时,杨主事看到了领头在前探路的庾庆,忍不住咦了声,“咦!领头的那个小胡子,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确实见过,金榜题名后,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曾从户部门口经过,杨主事也曾在门口观望过,是见过庾庆的。
只是如今的庾庆留了马尾辫,又蓄了小胡子,腰上挎剑,一边挎着大皮包,肩上还扛着小半包干粮,脑袋微微压偏了,加之身上沾满了泥水,那叫一个脏,认不出也正常。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仔细辨认。
还别说,詹沐春也感觉这人似曾相识,心中纳闷奇怪,这里怎么可能有熟人,而且还成了灾民。
手上拿着杖,不时在前方脚底下探路的庾庆又再次朝后大声提醒道:“大家小心了,右侧有沟了,好像是斜坡,别踩空了脚滑下去,跟着我往左一点走,都跟紧一点,谁落队了别怪我不管!”
他的精神头还是很足的,突然又赚了那么多银子,他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该把这些灾民好好送到上宛城去,然后,是吧,那八万多两银子赚的也心安理得。
青年夫妇可能是吃的比较饱的,可能渐渐有了精力,也可能是看到了生的希望,两人一直紧紧跟在庾庆后面,并帮着向后传话。
一听到庾庆开口,船上的詹沐春神情猛然震颤,一下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再撇开庾庆那变化巨大的外形,盯着庾庆的脸细看,对上了,瞬间辨认出来了,不是士衡兄还能是谁?
他反复辨认了几次,没错,确实是士衡兄,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旋即明悟,除了救灾能是什么?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时间过了这么久,探花郎辞官的风声早已经传到了这里,他之前听闻到消息也很震惊,为什么?大家十年寒窗苦读求的不就是这个吗?真的是因为没得状元心怀怨恨而辞官吗?
总之他是不太能理解的。
今天突然看到庾庆在灾区救人,心灵上确实有点受到冲击。
那个才华横溢的四科满分会元,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庾庆也留心到了那边的船,心里暗操,早知道有这样的水路,造一些木排载着灾民赶路会不会方便点?
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上千人的木排要造多少?不说材料能不能齐,等到造好了,有那时间怕是走走也快到了。
何况一开始也确实不知道有这样的水路,更不清楚水路地形。
他也看到了船上穿着官袍的几名官员,懒得理会,连个招呼都懒得打,已经不指望这些狗官了。
这些贪官污吏但凡有一丁点良心就该主动表示一下,自己下来走路,让走不动的百姓上船才是,然而并没有,明明擦身而过却没一个吭声的。
他没有看到詹沐春。
詹沐春开始是想喊上一声的,后想到了一些问题,又有些心虚地偏过了头去,不敢跟庾庆打招呼。
不为别的,因为开不了口,不知该如何开口。
事情明摆着的,士衡兄是在带领着这些难民赶往上宛城,可他却知道上宛城早已定下了灾时应急法令,没钱是进不了城的。人家辛辛苦苦带着这么一大队灾民走到了这里,自己打了招呼后,是告诉他真相,还是不告诉?
心中有愧,羞于见面!
其他不吭声的官员其实也是同样类似的心态,静默默看着,没人敢把真相告诉这些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的人。
船很快超前了,离后面的队伍越来越远。
“都跟紧了,都跟上我,咱们争取在天黑前赶到上宛城……”
庾庆中气十足的大喊声还在隐隐传来。
詹沐春站在乌篷前眺望后方,目光定格在那个牵头的人影身上,久久难以移开视线,心中满是愧疚,又满是佩服!
他发现这位士衡兄确实是个牛人,的确是个能创造奇迹的人,居然能把这伙饥民给组织起来,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想赶在天黑前抵达上宛城的想法破灭了,灾民的行进速度太慢了,原计划两个时辰的路程,竟然花了足足三个时辰,上千号乞丐般的灾民才拖拖拉拉赶到了城下。
当然,路不好走也是个原因,加之这些灾民饿的太久,体力确实跟不上了。
庾庆扛着的那半袋大饼干粮已经在路上发完了,干体力活拖担架的人多发,其他人则是四人均分一块大饼。
吃大饼容易口渴,没有了山上的泉水,只能是喝地上的泥水。
脏不脏、干不干净、会不会得病什么的,已经顾不上了,庾庆也只能任由,因为无能无力。
上宛城因地势较高,到了城下就等于从水里走了出来,不过依然是满地踩满了脚印的泥浆。
城上点满了火把,护城河那边的城墙下也点了一座座间隔开的篝火。
在护城河外面,还聚集着乌压压一片的人群,站不住,都或坐或躺在泥泞地上。
不时有人跪着对城内的官兵哀求,求让他们进城,然而奉命行事的官兵们可谓铁石心肠。
抵达城外的庾庆无语凝噎,心都凉了,才发现自己带来的这千把人压根不算什么,眼前聚集在城外指望进城的灾民才是大多数,远超过他带来的这些人。
“走!”庾庆回头招呼一声,带着上千人往人群中硬闯。
一行硬生生开出一条路到了护城河边,面对着拉起的吊桥,庾庆大声呐喊,“速速放下吊桥,容我等进城!”
吊桥那头的守将喝道:“任何敢对抗灾时应急法令的擅闯者,一律杀无赦!”
庾庆将大皮包扯开了一条口子,抓了一把银票出来,大喊:“我有钱!”
此话一出,护城河外的一群灾民看到这么多钱,立刻眼睛放绿光。
不需要招呼,人群阵势突然一下就乱了,立刻有人冲过来,继而是一群人冲过来。
很显然,要抢!
铿!庾庆面对城墙,背对着拔剑,手中挥过一道对面火光折射的寒芒,看都不看挥向后方,率先冲到的一名男子,头颅瞬间飞上了天,颈项血喷,噗通倒地!
这吓不住其他人,冲来的其他人继续扑来。
剑光如虹连闪,快,很快。
见人就斩,冲上来就杀,鲜血如雨横飞。
几人倒下,还有不怕死的冲。
十几人倒下,还有为了活命照冲不误的。
直到几十人倒下,终于有了效果。
尸体在地上倒了一片又一堆,这些人在庾庆面前压根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就如同被砍瓜切菜一般。
庾庆压根不留任何情面,动手就是简单利索的杀招。
要救人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
意图不轨的灾民没任何人能近庾庆的身,靠近的就死,一些蠢蠢欲动而又惊恐的人终于不敢再上前了。
一身是血的庾庆,脸上也染了不少的血迹,踩在了堆叠的尸体上,一只手握着血糊糊的剑,一只手还抓着那把已经染了血的银票,如同恶鬼一般挥舞那把带血的银票,厉声道:“来!再过来抢!”
没人敢再上前,护城河那边的守军也惊住了。
庾庆回头转身,面目狰狞大喊:“我有银票,放下吊桥!”
第一四四章 发钱
“草,那人谁呀?”
吊桥那边有守将叽叽歪歪骂了声,继而又朝这边高声大喊,“兄弟,你听好了,吊桥不能放,一旦乱民一拥而上,吊桥承重无法拉起,乱民蜂拥入城,上宛城就完了。我这里放只舢板过去,渡你过来!”
闻听此言,庾庆左看右看,收起手上银票,忽腾空而起,持剑跳落附近的人群中,吓的那群人四散开。
庾庆没有对他们怎样,要的是他们之前用来坐屁股的那根树木,一脚将树木踢飞了出去,树木入水如过江龙滑向对岸。扛着大包的庾庆亦飞身而起,落在了树木上借力一沉,人又迅速腾空而起,一个翻飞落地,已经到了对岸。
一群士卒立刻持刀枪围了过来,倒是那守将还算磊落,挥手让手下退开了,上前打量了一下浑身是血的庾庆,“你是何人?当众屠杀灾民,还敢擅闯过来,可知追究起来会让你吃罪不起?”
庾庆已经有点红了眼,不吃这一套,“我是谁不重要,放下吊桥,把我带来的灾民放进来!”他又从包里抓出了一把银票,“按你们的规矩来,五两银票一个人!”
守将道:“我说了,吊桥一旦放下,灾民必然一拥而上…”
庾庆打断:“我守桥头,擅闯者我剑不饶他!”
守将看了看他手中染满鲜血的剑,倒是信了他有这能力,伸手扯了张银票验了验真伪又给还了,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庾庆:“千来人。”
守将:“好,看在你救人心切的份上,我信你一回。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一旦出了乱子,休怪我城上弓箭手无情,擅闯者必乱箭射杀!”
“依你!”庾庆扔下话调头又回,这次没再走水路,而是直冲向了斜插夜空的吊桥,人在陡峭斜坡上健步如飞,轻易登顶,在顶天的吊桥一端纵身腾空飞跃,再落地又到了河对岸。
落地后,只见地上是一滩血迹,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堆积的几十具尸体又不知被拖哪去了,空气中充斥着变态的血腥味。
庾庆没想太多,喊叫着召集跟自己同来的人上前。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然而,他既许诺了要送那些灾民进上宛城,自己也因这些灾民发了一大笔财,又好不容易把人带到了城下,自是不会轻易放弃。
钱到位了,事再办不好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冲钱办事的信誉还是有的。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途中相互扶持着走到了这里的人,慢慢又重新聚集在了庾庆跟前。
而吊桥也在此时慢慢放下了,灾民顿时一阵骚动。
庾庆手中血剑一挥,怒喝:“擅闯者死!”
骚动变成了惊惧和焦急,消停了不少。
桥停稳,立刻冲来一群人马,抬着一只只拒马跑来,很快便将吊桥给堵成了只有两条只能容一人过的小道,士兵手中刀枪摆出了严防死守状。
很显然,守军还是做了防备难民一拥而入的准备。
守将走来,跳到了一尊拒马桩上,喊道:“手持五两银票,为入城准许!”同时对庾庆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开始了。
而灾民们的目光也看向了城门,只见沉重厚实的城门已缓缓打开,渐渐能看到城中情形,那是生的希望。
庾庆的目光从城内收回,剑指了指人群中的青年夫妇,示意他们上前。
夫妇二人到后,庾庆拿出两捆银票,一捆是一千两,一人给了一捆,让他们夫妻二人各站一个入口,给经过的灾民一个一个的发钱,每人发五两。
好在他这次兑换了大量的零钱银票。
这算是巨大的信任了,夫妇二人自然是遵命照办。
而庾庆则站在了最前沿,持剑守在最前面威慑,他剑朝哪些人晃动示意了,人才准许往桥上走。
终于见到了生的希望,每个从庾庆左右经过的人都情难自禁地鞠躬一下,或合十拜一下,或说一声谢恩公,有些甚至是跪下磕头了。
譬如那个向庾庆多求一张饼救母亲的少年,搀扶着母亲经过庾庆身边时,就噗通跪下重重连磕了几个头。
此后效仿者越来越多,这样太影响速度了,庾庆不耐烦了,喝道:“谁再啰里啰嗦就别进去了!”
这位动辄杀人的家伙发话了,没人敢再拖延了,一个个只是经过时快速鞠躬一下,说上一声谢恩公,然后赶紧去青年夫妇那领钱。
拿到银票的灾民,在手持武器士兵的虎视眈眈注视下,皆举着手中的银票通过,证明自己有钱,证明自己是合法入城的,不要拦我!
而一踏入城内,几乎没一个不哭的,有些甚至是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
面对城内万家灯火,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犹如做梦一般,许多人直到此刻才又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之后都做了同一件事,拿着银票去买吃的,要像个人一样好好吃一顿……
而吊桥那边,两千两银票很快就发完了,庾庆又给夫妻二人各扔了一捆。
又是两千两出手,继续发!
吊桥上的守卫不时面面相觑,都从难民的感谢声中看出来了,杀人者和这些难民没任何关系,纯粹是自掏腰包救人。
最近一直沉浸在浑噩中的守卫们,终于嗅到了一丝清新。
然而又两千两也还是不够发,没多久又发完了。
庾庆再扔出两捆,再发!
已经砸出了六千两银票。
可还是不够。
再次扔出两捆银票。
待八千两都快发完了后,庾庆察觉到了不对,感觉从旁经过的人不但面生,目光还有点躲躲闪闪。
他没说什么,继续挥剑示意前面排队的人陆续通过。
别说他,青年夫妇二人也意识到了不对。
对同批的上千人,他们夫妻是最眼熟的,两人感觉自己那批人已经进完了,感觉后续进来的这些人不是他们那批人,有其他人混进来了。
但是他们犹豫再三后,除了继续发银票,也没有再说什么。
出钱的人不吭声,在那当傻子。
发钱的人不吭声,在那装糊涂。
浑水摸鱼的不吭声,一个挨一个地往里混。
八千两发完,庾庆又扔出了两捆钱,继续发!
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准备拿出一万两,能多救一个算一个吧,自己能赚个八万来两就足够了。
然而,继续排队的难民安静的可怕,无比的乖巧,似乎连呼吸都控制住了,生怕一个眼神不好会让人看出不对来,生怕会被踢出排队的队伍。
没有争吵,没有抢夺,甚至没有任何混乱。
这是灾民,这是难民,这是饥民,这群衣衫褴褛比乞丐还不如的人,此时却凝聚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画面。
尤其是对见识过饥不择食的恐怖景象的人来说,眼前的一幕,带给庾庆的是巨大的心灵震撼。
那些城门守卫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大家都很安静,每一个环节都很配合,都想让灾民能一个个尽快进城。
这份难以想象的有序静默,令庾庆不知该如何做出那不和谐的终止举动来。
一万两发完后,他牙都快咬碎了,手又不受控地伸进了皮包里,又摸出了两捆钱扔出,继续发。
他打量了一下现场的人群数量,估计把自己换来的零钱全部发完后,也就全部进城了。
于是他又降低了自己心中的底线,把零钱发完吧,大不了少赚点钱。
一直静静站在拒马桩上,一直在居高临下的守将也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这哪止什么千把人进城,两千人都打不住了,看那家伙一大包的银票,照这趋势下去,城里突然涌入这么多难民也不知行不行。
他立刻转身,直接踩在一排拒马桩上走过了吊桥,跳下落地后,招了两名手下过来,低声道:“你们去跟四大家族的人通个气,把这里情况说一下,问问让灾民这样一直涌入行不行。”
两名手下点头,迅速跑了。
守将目送,又回头看看发钱的地方,无奈轻叹了声,四大家族他也惹不起,他也要生存下去。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两名手下回来了,复命道:“那边说了,既是已经定下了灾时法令,灾民若能拿出钱来,自然是要按法令行事的。说是救人嘛,能拿出钱的,尽管放入便可!”
守将点头,看来四大家族是有信心兜住这个底的,那他就放心了,当即又奔桥头,又亲临一线去了。
而那两名手下却嘀咕了起来。
“看来四大家族的手上囤积有足够的粮食,否则不敢放这么多灾民进自己的老巢。”
“你也知道这是人家的老巢。你也不想想,上宛府是照州北部的辐射中心,而上宛城又是整个上宛府的中心,光本城周边十几个县的粮食供给,平常四大家族就是以上宛城为集散中心的。
我听说,当初要让百姓迁移,说每人要发十两银子的时候,四大家族就估计那些官老爷要把事情给搞砸,事先就已经紧急大量采购了粮食囤积。
据说,光陈家就提前新增了六万担粮,其他三家再少也少不到哪去,估计四大家族合计至少存了二十万担粮。别说外面这点人,就是附近整个一带的十几万灾民全部进来,四大家族也能扛到灾后去。”
“娘的,先借一部分粮出来稍微垫垫,别让这么多人饿死也好啊!回头官府再补还他们的便是,他们有背景,官府还敢赖他们的账不成?”
“你想多了,人家就是要趁这粮价暴涨的机会狠赚一笔的,官府补还的怎么可能按这么高的价给他们,没办法向朝廷交代的。”
第一四五章 无声
发钱,发钱的一直在发钱。
掏钱,掏钱的一直在掏钱。
长期饥饿带给身体的影响,不是一时的管饱能解决的。
青年夫妇的体虚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吃了几块大饼,可长途跋涉到此,体力也是份消耗,又站这里忙了许久,夫妻二人都有些扛不住了。
冒虚汗,甚至是有些手抖。
面对灾民,背对他们的庾庆没注意到。
找了块木板搭在拒马桩上坐着的守将却注意到了,喊了声,“兄弟,他们两个可能吃不消了,不如让他们先进去吧。”
庾庆回头一看,明白了。
守将又道:“你要是信的过我,我叫几个弟兄过来替他们,比他们两个人发的快。”
发的快?敢情不是发你的钱!庾庆腹诽,白了他一眼,但还是默许了,走去收回了夫妻二人手上未发完的钱,一个人各给了七两,给完还抱歉一声,“只能给你们这些,见谅。”
夫妻二人明白每人多给二两的意思,加起来四两,不超过五两,而五两可以多救一个人。
钱不多,是一份心意。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双双行礼,“谢恩公!”
男子随后问:“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别啰嗦了,就当从未见过,走吧。”庾庆不耐烦地大手一挥,他现在的心情确实不好。
夫妻二人无奈,只能又是欠身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那守将也起身走了,挑帮忙的人手去了。
背对了一阵,庾庆才回头目送离去的青年夫妇,他真不知道这二人缓过来后彼此间该如何面对。
女的被陶永立他们糟蹋的时候,他想帮,可他手上没有粮,他手上的粮被早先的一批灾民给抢了。而夫妇二人是饥民,只想要吃的,他拿不出来,夫妇二人也愿意和陶永立他们做交换。
他能怎么办?他一路上见了太多的饥民惨况,他没办法干出阻止夫妇二人获取食物的事来。
当然,他也可以凭面子说服陶永立他们放过那女人,然后再凭面子从陶永立他们那拿块饼给他们。
可是又能有什么意义?
受灾的女人很多,他拦一次是没用的。
他坐视了不堪的一幕发生。
也并没有后悔自己对陶永立他们下手晚了。
若不是发生了不堪的事情,也不会在交易发生的时候听到上宛城就在附近的消息。
他们携带的干粮没办法把那么多人带出灾区,也许挑选一些人带出去贩卖反倒真的是在救人,至于道德什么的,在这人吃人的地方还有道德吗?那些站在局外吃饱喝足了讲道德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畜牲,应该让那些人来体验一下的。
他也是获悉了上宛城在附近,才下了动陶永立他们的决心。
守将很快带了五名精干人手过来,庾庆扔了一些银票给他们,五人在桥头站成一排发钱,速度果然快了很多。
发钱速度快了,如流水,庾庆也越发心疼。
心疼是其次的,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后,庾庆眼中渐渐浮现出惊恐。
零钱快发完了,可城外聚集的难民却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这不可能呐,自己的零钱,加上陶永立那三位的零钱,估计得有上万人进了城吧,城外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很快,他反应了过来,他所看到的城外难民数量只是城外这个方向的。
城外其它方向也有难民聚集,如今这边有了进城的口子,于是都慢慢朝这个方向集结了。
明白后,他那神情有牙疼的感觉,待会儿零钱发完了怎么办?
怕什么来什么。
零钱发完了,五位发钱人的手上也空了。
面对一群灾民的庾庆,下意识慢慢扣紧皮包,没了再拿钱出来的意思。
不知有多少灾民因此而心弦一颤。
他们一直不敢出声,希望能维持永恒的进度,希望能平平安安轮到他们,既怕没规矩惹得庾庆不高兴,也怕出什么意外,一直在盯着那慢慢瘪下去的皮包在祈祷的。
突然,一个人对着庾庆跪下了。
紧接着,附近的人也都对着庾庆跪下了。
然后现场聚集的人就如同突然退去的潮水一般,月光下的人一层层向外波及,纷纷跪下了,纷纷对着庾庆跪下了。
远处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的灾民,短时间内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知道跟着做就不会有错,也纷纷跟着跪下了。
这种场面有谁经历过?
是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跪下的。
没有山呼万岁,没有任何叫嚣哀求,只有安静。
数不清的人默默跪下,默默看着庾庆,眼中满是乞求神色,却没人说话,零星响起的啜泣声反而令人感觉更压抑。
无声,有时比有声的力量更强大。
至少是令庾庆的灵魂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震撼,这股无声的力量震撼到令他头皮发麻,他能读懂这些灾民的无言表达,这些灾民真的是没了办法啊,真的是把他当做了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护城河边的守军们,也瞬间如同被石化了一般,皆怔怔看着这一幕,也同样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他们见过无数跪地乞求的灾民,但没见过这么多灾民无声跪盼的场面。
从来没有,此生是第一次见到!
有军士用力咬紧了嘴唇。
有军士面庞泪下无声。
渐渐的,守将及所有军士们的目光都定格在了庾庆那一动不动的后背,不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当然,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都不会有人埋怨他。
因为没有资格。
没任何人有资格去责怪他,连那些饥民都难得清醒知晓的,所以无声。
因为没人比这个人做的更好。
面对跪着的无数目光,庾庆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守军也在盯着自己,现场似乎被冻住了,摇曳的火光也被气场压抑了动静般。
庾庆慢慢抬头看天,心里暗操老天大爷!
众目睽睽下,他手动了,忽扯开皮包,抓了一把银票,转身挥舞着朝坐在拒马桩上的守将怒吼道:“没零钱了,你他娘的告诉老子该怎么办?”字字啼血般的怒吼,红了眼,眼球在这瞬间充斥了血丝,要跟人拼命似的。
他希望守将说出一个能让他合上包就能扭头走的理由来。
守将深呼吸,慢慢在拒马桩上站起,知道没零钱确实有点麻烦,给一群难民大额的银票,让他们自己去分,肯定要出事,交给官兵去负责的话,现在的官兵还值得信任吗?
他突然扭头,亦怒吼道:“老鬼,你去一趟钱庄,以最快的速度把钱庄的人带过来!”
那名叫老鬼的军官大声道:“大人,钱庄这个时间肯定关门了啊!”
守将再次怒吼,“那就多带几个人去,把钱庄的门给我砸开了,只要人没死,就给老子带来!”
“是!”老鬼大声领命,赶紧招呼上一小队人跑了。
火气都有点大。
其实整座城里最受煎熬的就是这些守军,从他们几乎都黑着的眼圈上就能看出。
有些事情,城里的百姓可以只在背后议论,官员可以居府衙做决策,可他们这些守在城墙上的人,却是每天都能亲眼看到城下人吃人的惨剧在发生。
哪个正常的人能受得了这个。
每天看着城下的不断哀求,却什么都不能做。
听到守将大喊的解决办法,跪在地上的灾民顿时哭成一片,也许是喜极而泣,却没人站起来,继续在那跪着等。
被一群人跪拜着,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的庾庆,无言仰望星空,攥紧皮包的手似乎快要攥出水来。
老鬼不负所望,没让这边等太久,把钱庄的人紧急带来了。
钱庄的人办这种事显然比庾庆他们老道的多,赶来后先在城门口摆了两张桌子开张,掌柜的则亲自带了两个伙计到了桥头,与庾庆和守将沟通后,立刻摆开了架势,向庾庆伸了手,“银票!”
庾庆咬着牙掏出了一张面额一千两的给他。
掌柜的拿着银票稍作鉴定后,唱道:“整一千两银票一张无误,兑两百人通过。开始吧!”银票纳入了自己的袖子里。
庾庆立刻挥剑,指了一路灾民先过来。
两名伙计一个捧着印泥,一个拿着印章。
一个给灾民手上盖章,一个点数。
掌柜的不时唱上一声,“盖了章的去城门口桌子前,凭盖章领五两银钱进城。”
一个个通过的灾民到了城门口的桌子前照做,一个钱庄伙计提笔涂抹掉印章,另几个伙计则发银子,领到钱的灾民直接进城,就是这么一整套的流畅。
这进城的速度可就比之前快多了,吊桥口子上啪啪不停盖章就放行,那叫一个快。
“整一千两一张,兑两百人通过……”
人通过的快,庾庆再次掏钱的速度也快了。
“整两千两银票一张无误,兑四百人通过……”
“整五千两银票一张无误,兑一千人通过……”
庾庆掏出的银票面值越来越大,他此时的心情无人能知……
城中驿馆。
“大人醒醒,詹大人,到了时辰,该醒了。”
被交代了定时过来喊起的衙役在一张榻旁催着。
“啊…”詹沐春突然惊叫坐起,喘着粗气,看清眼前人,才松了口气,摆手示意其退下。
这一夜过的,做了一晚的噩梦。
他这一天天的太累了,倒下就能合眼,只是这不敢去见的士衡兄,却在梦里跟他相见了,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拉着他去看灾民的各种惨况,他在梦里拼命向士衡兄解释。
两人在梦里纠缠到他刚刚醒来。
醒了醒神后,忽侧耳倾听,发现原来不是梦里的声音,而是外面真有乱哄哄的动静。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赶紧穿上鞋袜,匆匆穿戴后跑了出去一看究竟。
第一四六章 三个
天还没亮,驿馆过道及屋檐下的灯笼还点着。
四合的院子里聚集一群书生模样的士子。
他们卯时未到就早早起来了,赶来了这里等詹沐春起来,颇有来点卯的味道,也可以说是把自己当回事了。
平常他们也难得会起这么早。
这些士子都是上宛府的读书人,因仰慕状元郎而聚集,也是因状元郎的召集而聚集。
还是那句话,玄国公杀贪官杀的太狠了,杀的连救灾的官员都不够用了,连詹沐春这种京县官员都被临时留用了,缺可用人手的情况可想而知。
刚好这群士子仰慕状元郎,视之为读书人的楷模,前来拜会时被新任太守给撞上了。
太守便打了这群人的主意,授意詹沐春召集而用。
灾时的城里,要想四平八稳,要想方方面面理顺,也非比寻常,需要协调各方力量。
这年头的读书人,大多有点家底,大多在本地有些名望,若有这群分布各街道的士子相助,城内的管善情况自然会好很多。新上任的太守为了扛过这次的灾情,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于是詹沐春便打着自己状元郎的旗号,把这群士子召集在了一起作使唤用,讲上一堆大道理,每天给士子们派活干。
匆匆出来的詹沐春看到他们,发现乱哄哄的动静并非来自他们的小声议论,是来自外面。
不等士子们拜见,他抢先问道:“外面乱哄哄的怎么回事?”
一群士子立刻聚了过来,有人道:“詹大人,灾民进城了。”
“啊?”詹沐春大吃一惊,立刻分开他们,步履匆匆跑到了驿馆大门口。
站在台阶上,往过道左右一看,果然发现街道两旁坐了许多衣衫褴褛者,有人在抱着吃的狼吞虎咽,有的靠在墙上睡,有人就直接躺在街边墙角呼呼大睡,明显都疲惫不堪了。
而街道上,依然不断有衣衫褴褛的灾民走过,边吃着东西,边东张西望,貌似在找合适的歇脚地方。
乱哄哄的动静就来自于这些灾民。
詹沐春脸上的惊讶难消,能让这些灾民安心睡下,能让这些灾民这么平稳,显然都有过吃的,肚里有粮才能不慌嘛。
“这是怎么回事?”他忙问左右跟出来的士子。
有士子道:“大人,听说城外出现了一个大善人,正在城外给灾民发钱呢。”
“是真的,我家住那边城门附近,我过来时顺便往城门口看了眼,确实有人在给灾民发钱。一人五两,好像从昨晚戌时就开始发了,一直发到现在,天都快亮了,还在发。”
“是啊,我们刚才还在说呢,整整发了一晚,这得发出去多少钱。”
“之前我听城门口换班的守卫说了一嘴,说是起码已经进来了两万多人,说聚集在城墙下的灾民都快被清空了。”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如此大发慈悲,这至少已经砸出了十万两银子吧,真正是大手笔啊!”
听着耳畔士子的议论,詹沐春环顾街头有吃有睡已经安心稳定下来的灾民,有点茫然,会是谁在这个时候这样出手救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一身泥泞扛着大包引领灾民前行的孤独身影!
他神情猛然一震,突然直接跳下台阶,撒开了腿就跑,直奔城门方向而去,连洗漱都顾不上了。
“詹大人…”
“大人…”
一群士子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也不知他干嘛去了,还没给大家派活呢,也许是有什么事?
也不知要不要他们帮忙,士子们相视一眼,也纷纷跟去了……
城外的灾民确实差不多被清空了,至少城外基本上是看不见了,放眼看去,只有吊桥前还剩八个。
“五”
“四”
“三”
“二”
“一”
端着印泥的伙计口中数着数,盖章的伙计在一名灾民的手背戳下章后,便停手了。
“一”这个灾民走上了吊桥,过去了。
还剩三个,还有三个紧张兮兮的灾民眼巴巴看着庾庆,因为庾庆没了掏钱的动作。
钱庄掌柜和两个伙计也在盯着庾庆。
守将和其他守卫也在盯着庾庆。
都有点奇怪,这么多人都救助过去了,剩下最后三个怎么反而犹豫了。
红了眼的庾庆环顾四周,很想吼他们两声,你们都盯着我干嘛?老子欠你们的吗?
哗!他把大皮包口子彻底敞开了,不够,又将整个大皮包彻底翻转了过来,将里子倒翻到了外面,用力抖给他们看,在发出无声的怒吼,老子没钱了!
懂了,守将和钱庄几位面面相觑。
庾庆火大,忽指着钱庄掌柜的鼻子臭骂,“妈的,我给了你这么多钱,你还守着一座钱庄,这三个人的钱你也不肯给吗?”
掌柜的脸一苦,“老兄,不是我不给,而是钱庄有钱庄的规矩,一文钱都不能乱动的,哪怕有一文对不上账都是个麻烦。钱庄也不是谁一个人能开的,是有贵人入股的,未得允许是不能乱支出的。我就一个守柜台的,也是帮人干活的,真做不了这个主。”
“就十五两银子的事,换你一堆屁话,给老子闭嘴!”庾庆破口大骂,转头又问守将,“就三个人,你放不进去吗?”
守将一脸苦涩,“兄弟,灾时一切从严,定下的法令谁都不敢违逆,我若抗令,我也吃不消。放他们进去容易,他们没钱进了城为口吃的就得偷、就得抢,一旦被抓住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一看真没钱了,那三名灾民彻底慌了,噗通都跪下了。
这次都开口了,因为就剩他们三个了。
“大善人,您救救我吧!”
“大善人,城外活不了的!”
“求求您了!”
他们也不指望别人,就一个劲地朝着庾庆磕头哀求。
“你妈的…”早已急红了眼的庾庆满口脏话不断,伸手到衣服里面一阵掏,掏出了把散碎银子,还夹杂有七八枚铜钱,加起来都不到三两银子,掌心里亮给了守将和其他人看,“剩下的你们看着办!”
继而转身,快速将三两不到的零钱大致均分给了最后三名灾民,并吼了他们一嗓子,“别给老子磕头,老子受不起,老子就这点钱了,连根毛都不剩的全给了你们!”挥手指向守将和钱庄几位,“给他们磕去,求他们去!”
此并非虚言,他这下真的是连一文钱都没有了,都快疯了!
十六万两多的银子都送了人,他还要这几辆碎银子做甚,留着伤心看吗?
不要了,连个铜板都不要了,就算再给他一锭金子,他也能当臭狗屎扔了。
不要了,彻底不要了,心态崩了!
三名灾民听了他的,当即转向磕头哀求。
那几位顿被搞的一脸尴尬。
庾庆一把将那装银票的大皮包摔倒了守将脚下,“你看这个能值多少钱,拿去换钱去!你再看看老子身上,你觉得哪样值钱你尽管拿去,我有半个不舍就是你孙子!”张开了双臂怒吼,不但是急红了眼,嗓子都急哑了,任由搜身的样子。
守将好无奈的样子,很想告诉他,你跟我发火有什么用?如今灾情一来,物价什么的都飞涨了,下面很多士兵养家糊口最多也就混个温饱,这还是四大家族不敢让守军饿肚子的原因。
明白人都清楚,这趟灾情之下,这城里的财富都要往少数人手里集中,对某些人来说大灾就是发大财的好机会,而许多普通人都要靠高利债才能活下去,灾后不知多少人要卖儿卖女卖房产。
同样是人口买卖,人家的手段可比外面那些做人贩子的高明多了,坐在家里等人家主动把妻女送上门,还不用担什么道德污名。
“掌柜的,你把他们三个带下去领钱吧,剩下的钱算我头上!”
守将无奈挥手一声。
他其实不好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事,面对如此灾情,他连自己士兵都关照有限,如何好关照外人?
然而没办法,被庾庆逼到了这个份上。
经由这一夜,他对上庾庆确实没了脾气,服了!
“诶!”掌柜的应下,当即让两名伙计领上三个灾民走人。
三位灾民除了磕头感谢一番还能有什么。
“草!”守将忽看向远方,唉声叹气道:“又来一批!”
庾庆回头顺势看去,只见朦胧光景下,确实隐隐约约又有一批人来,走的很慢,猜也能猜到是灾民,也不知是从哪逃难来的,估计得有个数百人的样子。
有大风吹,吹的城墙上的火把火光乱摆,吹的城下篝火烈焰熊熊乱卷,火星四飞。
看到再次出现的灾民,庾庆满眼茫然,又嗅到了自己杀人后制造的血腥味,也感觉到了风吹在自己脸上时点点血迹带来的凝固抓力。
他真的是陷入了茫然,突然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发现自己就算吻遍血雨,也救不了所有人…
守将:“不行,我要下令收起吊桥了,否则这些难民疯起来我只能下令屠杀。兄弟,你也熬了一宿了,先进城歇着吧,我请你喝酒。”
庾庆回头摊手,“我没钱,能进去吗?”
“呃…”守将哭笑不得,“你情况特殊,我保个把人没问题。”
庾庆冷笑:“算了,老子穷的有骨气,不让你难做!”
嘴硬的很,转身就走。
进城干嘛?
这是他的伤心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这破城,宁愿夜宿水灾涝地,也不想进城看满街的难民在花他的钱。
“这四处水涝的,你能去哪?喂,兄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傻逼!”
第一四七章 真国士也
什么东西?还有叫这名字的?
守将有点懵,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对方在骂他。
也不知这无名氏要去往何方,目送着……
庾庆不知道自己是带着何样的心情离开的,反正是毫无眷恋,连头都不想回,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没走出多远,再次走进了浑浊积水中时,与蹒跚而至似乎筋疲力尽的一群摇摇晃晃的灾民错身而过。
城门外,一帮人来,他一个人走。
新来的这些灾民没人在意他,毫不在意。
他也没有为这些灾民做任何停留,自己也没了能力再帮什么。
之前有过为灾民去城内大闹一场的念头,然而和朝廷硬干的事情,他离京时硬搞过一次,被大肆围捕的情形记忆犹新,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也知道自己帮不完。
真正的救灾,涉及面很广,受灾期间的救治,基本生存花费,灾后如何生存,道路、农田、住宅的重建,还有疫情方面的控制,所需的财力、物力、人力很庞大,根本不是他投入的那十几万两银子能填的。
他那些钱也只是让那些灾民暂时不会饿死,暂时有了容身之地而已。
而照州受灾的区域不止一个上宛府,也远不止这三万多灾民。
与一群灾民错过后,他一双手在身上到处乱摸,在衣服里面到处掏,希望还能找到一张漏忘的银票。
也不算身无一物,还有那瓶点妖露,还有一些行走江湖的丹药,一些随身的物品。
除此外,他确信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居然连个铜板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啪!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是来做人贩子赚钱的,怎么就亏了个血本无归?
十六万两银子啊,就这样白白送了人?
啪!左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想到在京城拐弯抹角从苏应韬四人手上借来的三万多两银子搭进去了,枉做了小人。
啪!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想到赴京途中为了搞点钱冒险,想到差点把命都给搭进去的情形。
啪!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想到自己殴打三位师兄,想到把三位师兄身上抢来的几百两银子也给搭了进去。
啪!他再给了自己一耳光。
最后疼的不单单是自己的脸,还有胸口,心痛的不行!
一只手捂着胸口惶惶然远去,嘘长叹短不停,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不开的时候,他突然跳起前扑,咣当扑进了泥水里。
水花四溅。
奈何水太浅,没能把自己给淹死,还灌了一嘴的脏水,滋味不好,爬起来连吐带呸,又湿淋淋的继续前行……
气喘吁吁的詹沐春已经跑到了城门口,还是不得不停下扶着墙先缓缓,他的体力确实很一般。
待气喘匀了后,他又直接小跑着出了城,城门守卫也认识他,状元郎嘛,放了他出去。
天际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出了城的詹沐春没有看到庾庆,只看到了收起的吊桥,还有护城河外跪着哀求的一群难民。
“哟,状元郎这么早就来了。”
守将一夜未眠,正打着哈欠,刚一转身,见到詹沐春,当即乐呵着招呼。
两人也熟悉了,最近詹沐春经常用篮子吊着进出城的。
喘着粗气的詹沐春指着外面哭哭啼啼的灾民,“不是有人在发钱行善助灾民进城吗?”
守将叹道:“唉,这些灾民是刚来的,之前在城外的三万多灾民都已经进了城,三万多条性命算是得救了,那场面…你见过上万人跪着一声不吭的场面吗?真正是终身难忘啊!”
詹沐春立问:“行善的人呢?已经进城了吗?”
“没有进城。”守将看向昏暗的远方,一脸的无限感慨,“救下人后就走了。为了救人,他把身上十几万两银子都散尽了,搞的自己没了钱进城,就离开了。”
詹沐春瞬间冲动了,竟一把揪住了他甲胄的领子,怒不可遏道:“人家救了三万多难民,你竟因他没钱不让他进城?蔡统领,你良心能安否?”
守将可比他级别高,倒也没怪罪他,拍了拍他手,“状元郎误会了我,我再没良心也不能铁石心肠。他是没钱,可我说了保他进城的,但是人家硬气,是非分明,说不想坏了规矩让我为难,硬是扭头就走了。这是条好汉,蔡某是服气的!”
“走了多久?”
“就刚走没一会儿。”
詹沐春松了手,又往护城河外面翘首探望,“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把桥放下,我要去找他。”
“别呀!”守将赶紧拉住他,“状元郎,这可开不得玩笑,这么多灾民呢,蜂拥夺路硬闯的话,你说我是杀还是不杀?再说了,人家是练武的,有一身修为,你这手脚出去可追不上他。”
詹沐春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傻逼?守将心里嘀咕,转着眼珠子,挠了挠脖子,摇头道:“不肯留真名就跑了,好事做到这份上还不留名,不服都不行呐!”
詹沐春立刻比划着问道:“是不是扎着马尾辫,蓄着小胡子,腰上还挂着一支剑!”
啪!守将猛然击掌,“着啊!没错,就你说的这打扮,看来你是认识啊,快说,这人谁呀?”
詹沐春一听果然是士衡兄的壮举,已是热血冲头,哪还有心跟他啰嗦什么,扭头便跑。
“喂,诶,状元郎,我…”守将连连伸手招呼,都未能把人喊回来,纳闷道:“这是怎么了,看来是真认识呀,熟人?谁呀?竟能让这位状元郎如此激动。”
詹沐春没有跑去别的地方,进城后直接跑上了城楼,登高远眺,想看看还能不能看到士衡兄的身影。
看不到,天倒是越来越亮了,可放眼看去,依然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黄泛区,还有隐隐约约的山丘,唯独看不到那个孤独离开的身影,可能是因为那人在天地间的份量太渺小了。
想到士衡兄所做的一切,救万民,却不留姓名,他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他异常后悔,恨自己不该躲避不见,哪怕是帮着打打下手也好啊!
城内,一群士子也陆陆续续到了城下,与守卫交谈打听,确定了詹沐春在城楼上后,一群人自然免不了顺便打听一下昨夜救灾的结局如何。
大概了解了情况,听说詹沐春可能认识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是谁,一群士子又匆匆跑到了城楼上。
找到詹沐春时,只见状元郎屹立在墙垛前,迎着晨风,映着天际鱼肚白的光亮,目视远方久久不动。
一群士子迅速聚集在了他身边,有人试着问了声,“大人,您是不是认识那个大善人,他是谁呀?”
“是谁?”詹沐春喃喃了一声,慢慢回头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向了远方,苦笑一声,艰难吐露三个字,“阿士衡!”
“阿士衡?”
“啊?”
“是那个会试考了四科满分的阿士衡吗?”
“是最近在京城辞官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阿士衡吗?”
一群士子已经是叽叽喳喳乱成了一团,或惊疑,或难以置信,或亢奋不已。
对读书人来说,会试四科满分真的是神一般的存在了,论真材实料更胜殿试,那位竟然来了这里?
詹沐春能说什么,只能是微微点了点头给予确认。
“啊,真是他呀,不对呀,他怎么会来上宛城救灾?”
“没什么好怀疑的。詹大人与阿士衡是同科一甲的进士,熟悉的很,既然詹大人说是,那就肯定没错了。”
“我…唉,阿士衡来了上宛城,我竟然错过了结识的机会。”有人抓着自己胸口衣裳,好后悔的样子。
悔恨的又何止是他,一群士子唏嘘懊恼不已。
詹沐春亦有懊恼,心中亦有悔恨,甚至是恨自己无用。
人家阿士衡辞官后尚能救万民于水火,他身在其位反而是无所作为,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阿士衡会试写的那篇赋论,口中不禁喃喃:“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聚民之地为国……”
他口中一遍又一遍的自言自语轻轻念道,两眼目光怔怔,会试榜首的赋文此时反复品来,似乎才真正让他品味出了其真谛。
人家的文章不仅仅是写出来的,而且做到了。
想起那位辞了官,却出现在灾区扛着大包小包在泥泞中引领灾民前行求生的画面。
想到那人昨天熬了一夜散尽钱财挽救了数万灾民性命,自己却落得身为分文连城都进不了的境况。
口中喃喃的状元郎已经是情难自禁,潸然泪下。
“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受触动的不仅仅是詹沐春,还有这些士子。
四科满分会元的文章,这离京城不算太远之地的士子,又有几个没有读过?纷纷跟着背诵起来。
“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杂七杂八的诵读声越来越整齐,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城墙之上,越来越庄严。
城内的路人,城墙上下的守卫,皆纷纷回头看去,讶异,也有点莫名被震撼。
守卫们正在熄灭火把和篝火,一阵阵黑烟熏过那些人,却无法阻止那些人群情激昂的一遍遍诵读下去。
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能破晓,似乎能撕开黑暗,天际绽放出了第一道璀璨晨曦……
第一四八章 自然
城墙上迎煌煌朝阳的众志之意,很快又被现实所拉扯。
城内突然出现了打闹动静,将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的詹沐春和士子们拉回了现实。
众人迅速到城墙另一边,于墙垛前向下张望,只见有店家和难民起了冲突。
“之前才十文钱一个,转眼涨成了三十文一个……”
“我自己的东西,我想卖多少就卖多少,你们爱买不买……”
大概的意思一听就懂,卖家的东西突然暴涨了几倍的价,有难民气不过与之发生了口角,要不是有一群人拉着,怕是已经动手了。
詹沐春皱了眉头,转念间便知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城里突然多出了三万多人,还人人手里都有钱,物价抬升是必然的,然这种猛然暴涨几倍的方式不可取。
人家士衡兄散尽钱财把人给救进了城,若不能让灾民扛到灾后,那就是他们这些官员的责任了。
思虑再三,他突然摸出了那三百两银票,交给了一名士子,交代道:“帮我交给城门守将,让他有机会尽量多救几个灾民进来。”
之前捐钱他还有所顾虑,现在有了阿士衡带头,他也有了说辞,遂再次捐出。
众士子面面相觑。
詹沐春已经快速跑下了城楼,又一路跑远了。
这次,他一股劲直接跑到了太守府,直接越级找到了太守,求太守想办法为城里的灾民,还有城里的百姓,稳定最基本生活物资的市价。
“状元郎,你还没明白吗?四大家族之所以愿意把有钱的灾民给放进来,就是准备赚他们钱的。说穿了,涨价的背后就是四大家族的物资供应提价了,下面的商贩不涨价怎么办?”
“大人,可告知四大家族,一旦灾民手上的五两银子扛不到灾后,必有人鼓动灾民盯上他们的粮仓,到时候数万人暴动,所酿后果,朝廷追究起来,我们脱不了责任,他们也别想好过,让他们务必控制涨幅,起码要让人活下去!
大人,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如此关头,万民生死系于一身,岂能尽由这些奸商拿捏?大可喝斥警告,我等一颗脑袋大不了陪他们全家一起给朝廷砍了,我们倒要看看谁怕谁!
他们若还敢恐吓,卑职站出去挡之,让他们先恐吓我这个陛下钦点的状元好了!
大人,陛下正为灾情头疼,我等站在了灾民这边就是站在了陛下这边,就是站在了朝廷这边,试问区区商贾,有何可惧?大可大声喝斥,只要我等不怕,奸商必惶恐臣服,此乃天威,可善御之!”
探花郎突然变得如此刚烈,太守有点惊着了,看着眼前这位毅然决然的眼神,与之对视了许久,忽拍案而起,“好!招呼上其他人,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匆匆准备了几人,一行快速出了府衙。
再见街头来来往往的灾民,马车内的太守放下了车窗帘子,感慨而叹,“也不知那位城外散财者是何人。”
陪坐的詹沐春沉声道:“是阿士衡!”
“阿士衡?哪个阿士衡?”太守错愕,疑问,“和你本届同科的那个?”
詹沐春点头,“正是!”
“嘶…”太守吸着气,一拳慢慢敲打着另一手的掌心,瞅着詹沐春琢磨,大概明白了这位状元郎的变化何来。
途中,太守又得禀报,城外的数百灾民又进城了。
详问才知,一群士子开始自发出钱,守在了城门外发钱,助灾民进城。
将来的后话便是至少上宛城的城墙下再无灾民身影,多活了很多性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就是孤身晃晃荡荡在水涝之地的庾庆真实写照。
他一个人如同疯了一般,不时在水里蹦蹦跳跳,不时捶胸顿足,又不时嚷天喊地,空旷天地没任何响应。
中间不知多少次失足掉落在了深水坑里,每回又都自己爬了起来。
关在罐子里的‘大头’好像有点受不了了,不知把头撞响了多少回,才终于换了庾庆开恩,打开了盖子放了它自由。
然而也没地方好去,到处是水涝,连个合适的落脚地方都难找,‘大头’只好落在了庾庆的马尾辫上。
庾庆的衣服是湿的,‘大头’其实不太喜欢水。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地形起伏不定的山头时,一直念想着那失去的十六万两银子的庾庆才突然停步,怔神看着眼前的山头,愣着嘴。
那山头画面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连本带利赚回那十六万的办法!
忽又一声惊叫,“糟了!”
继而疯了似的,哗啦啦跑的浑浊水花四溅,他一口气冲向了一座小山头。
脱离了水涝,跑到了山上,他在身上衣服里面一阵猛掏。
掏出了文若未给的那幅字画。
结果不用怀疑,在他失心疯般的时候,藏宝图被他的屡次入水给泡了。
“完蛋了,完蛋了……”
再次心疼到想捅自己一万刀,赶紧检查。
检查后又松了口气,发现还好,好在不是纸张画的,就是被水泡过的笔墨边缘好像有点长毛的感觉,笔迹好像也淡了些。
“呼~”
用嘴对着字画一顿猛吹,后找了棵树,他把字画挂到了树枝上去晾。
看了看无人的四周,反正没人看到,他又把自己给脱了个精光。
没办法,人稍微清醒后,发现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确实不太好受,不如都脱下来拧干水晾晾、晒晒。
他以纯天然的姿态在山头上到处晃悠。
四周看不到其他人影的地方,‘大头’也放心了,彻底享受自由的气息在山头到处乱飞,这里停一下,那里落一下。
一人一虫,如守孤岛一般。
山头上看不到一点绿,连只老鼠都看不到,从山上到处挖的坑洞就能看出,别说地上的,哪怕是地下的,看起来能吃的都给吃了。
溜达了一阵,把沾满了泥水的头发也收拾了一下,庾庆这才重新上手藏宝图,再次仔细研究。
以他目前的条件,赚回那十六万的办法,眼前来看,也就只能指望这张藏宝图了。
这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损失那么大,再让他去为了几百两、上千两折腾,猴年马月才能回本,已经没了兴趣。
胃口大了,想一口吞回来,否则难消心头之痛。
只要找到了仙人遗留的洞天福地,十六万自然就一把扫回来了。
然而捧着那幅字画看来看去,看的人都快吐血,还是没能看出任何头绪。
“这什么狗屁藏宝图,路线没有,什么指示都没有,地名也不见,算哪门子的地图,我要它有何用…”
恼怒之下的庾庆两手抓了藏宝图就要直接给撕了。
他一直怀疑是不是这复制的画没用,藏宝图的真正秘密可能不在字画中,而是在画纸中。
然而两手一拽,又舍不得,心里又有理由劝自己息怒,自己看不懂不代表宝图没用,只可能是自己见识浅薄,留待将来说不定哪天就看懂了呢?
也许眼前还只能是先赚点小钱先混个生活。
放弃后,人熬到现在,也确实感觉累了,想盘膝打坐调息,然而心疼不止,杂念太多,根本无法静心打坐。
算了,他干脆爬到了光溜溜的大树上,躺在了大树杈上睡觉,藏宝图就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继续晾着,也算是随身守护着。
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身心俱疲了。
睡梦中还浑浑噩噩地偶尔摸一下肚子上的藏宝图还在不在。
一直睡到正午,睡到大太阳当空,整个人又硬生生被烈日给晒醒了。
没办法,这里也找不到遮阳的地方。
一睁眼,便是那刺眼的阳光,他下意识拿起藏宝图遮挡阳光。
有了一片遮挡,他才再次睡眼惺忪地睁开了双眼,目光无意识扫过上方的宝图,偏头去查看晾晒的衣物时,忽一怔,有一道闪念在脑海。
略默,眼睛眨了眨,手上放下的藏宝图又抬了起来,又举到了上方挡住阳光,他脑袋也偏了回去再看那藏宝图。
很快,他找到了那个闪念的由来。
字画在他手中无意识的叠在了一块,此时透过阳光,出现了山水图案和那篇赞美山水的赋文字迹的重叠。
重叠是其次的,重要的是,他无意中发现,画中那一座座山的山巅,有的山巅被笔墨染的没什么空白,有些则因描绘云团导致山巅有所空白。
这空白和文字重叠在一起,就出现了他刚才的无意中所见,透过光就看到了山巅空白所圈出来的某个单独文字。
感觉自己有了重大发现,精神猛然一震的庾庆立刻翻身跳下了树,字画对折举着,对着阳光比照。
随后发现还是躺在树上对比更方便,他又光着屁股爬回了大树杈上躺着,对着太阳慢慢搓动着对折的字画,用山巅空白去套那篇赋文里面的字。
套出的一连串文字,来回都读不通的,那就肯定不是什么。
他一点点去套,哪怕晒着大太阳也极有耐心,最多脚指头挠挠腿上的痒痒。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比对出了一路上下起伏不定的字句,起码能读得通顺的字句。
第一四九章 同穴之地
之所以说是起码能读得通顺,是因为他看不太懂什么意思。
这字句总共就八个字:欲得长生,同穴之地!
欲得长生还好理解,这同穴之地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并非这句话,于是他又继续搓动对折的字画套字,这边套完一遍,又反向再套一遍。
一直折腾到了半下午,他纯天然的身子晒变了颜色,才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给套了遍。
连句通顺的句子都没有,唯一算得上通顺的,还是只有那八个字。
其实也就是排除一下其它的可能性,确定了没有其它可能性,他又开始兴奋了。
因为仅凭那句‘欲得长生’就没错了,就肯定是和仙家洞府有关了。
“同穴之地”是什么意思?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在山头上晃来晃去,好生琢磨了许久。
按照正常思路来理解,生同寝,死才同穴,所谓的“同穴之地”难道是指一座墓不成?
照钟粟的说法,那份藏宝图不就是来自一座叫什么冠风扬的古墓么。
难道就是那座古墓不成?
想想又觉得不对,宝图出自那座古墓,不代表指的“同穴之地”就是那座古墓。
再说了,当初司南府大肆挖掘过,是不是长生之地显然已经被验证过,可以排除。
也就是说,宝图上暗藏的那八字若想解开,还需知道这宝图的来历才行。
他当时急着逃离京城,钟粟讲的不清不楚,他也不知道钟粟知不知道宝图来历,再去京城找其问问不成?
想了想,还是否掉了这个想法,京城之地有点不愿再去触碰。
他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阿士衡!
那厮明显对自己隐瞒了宝图的秘密,阿节璋他们当年既然能去发掘那座古墓,显然是知道宝图来历的,也就是说,阿节璋很有可能告知了阿士衡!
没错,找阿士衡最稳妥!
有了奋斗的目标,庾庆立刻将十六万两银子的事抛到了脑后,其实也不愿再去想了,努力当做忘了!
回头立刻穿上晒干的衣服,收拾好东西,又跑进了泥泞之地,一路向前飞奔,又活过来了。
一天后,他徒步跑出了灾区,找了个地方洗了洗,找到了等待在灾区之外接头的陶永立的手下,背后偷袭,将人打晕,洗劫了钱财,路费有了,然后牵上自己的青骢马就跑了。
算是跟这个团伙彻底分道扬镳了,明显不想再在人贩子圈混下去了……
小半个月后,长途奔波赶路的庾庆终于回到了梁陶县,回到了九坡村。
偷偷摸摸回来的,没敢在九坡村露面,月色下悄悄摸进了自己从小长大的玲珑观,蹑手蹑脚摸向亮着灯火的房间,那是小师叔的房间。
摸到窗口,刚想扒窗户往里偷看,屁股上便骤然被人崩了一脚。
活生生被人给踢的跳起,回头一看,窗外朦胧灯光下也能看出是个很帅气的男子,正是小师叔本人,不过已经换上了道袍,又是另一种风情的帅气。
四目相对,小师叔嗤了声,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先进去了。
庾庆被踢的没脾气,也跟着溜了进去,关门前还向外东张西望一番。
小师叔道:“回自己家就别跟做贼似的,那三个家伙在练功,没空理你。”
庾庆这才放心关门。
两人面对上了,小师叔又道:“不是让你辞官后先别回来吗?你这要是被人给盯上了,岂不是要给玲珑观惹麻烦?门规你不知道吗?外面再怎么风大浪大,也别把麻烦带回家。”
说到这个,庾庆有点火大,坐了茶几另一边,“师叔,你还好意思说,我听了你的辞官,差点没把我给坑死……”叽里呱啦把自己被围捕的事情给说了遍。
小师叔呵呵,“我又没逼你,你有种别辞,写诗作赋去。”
“……”庾庆撇了撇嘴,算了,不提这茬了,话锋一转,“阿士衡呢?”
小师叔:“走了。”
庾庆一惊,“回九坡村了?”
如何能不怕,阿士衡一旦回了九坡村,一旦被外人认出京城的‘阿士衡’是假的,那还得了?
“没你那么傻。他走了,你辞官的消息传回来后,确定你没事了,他就走了,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你身份的事也大可放心,他让我转告你,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的‘阿士衡’,大可以放心用这个身份在外行走,他会换身份。”
“这…考上会元的事,我不是故意的,你跟他说清楚了没有?”
“说了,他说既然是意外,就不怨你,说已经是把你给连累了。特意让我告诉你,说没事,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反而解脱了。”
“解脱?”
“嗯,说从小被父亲用棍棒逼着走那条路,其实早就心生烦腻,奈何在父亲生前答应过。如今事出突然,注定如此,他说自己正好解脱了。”
“会不会只是为了安慰我们?”
“我之前也这样认为,他似乎也看出来了,后来吐露了点心扉,我想他大概是真的解脱了。”
“怎讲?”
“在他看来,这个朝廷已经没救了,这个朝廷不值得他为之效力。他认为忠于这样的皇帝没任何意义,只要这样的皇帝还在,这样的朝廷还在,就算铲除了司南府也没用。他说自己母亲的死,哥哥、姐姐的死,就算不是皇帝亲手杀的,皇帝也难辞其咎,他认为自己父亲对皇帝的忠诚过于迂腐。他说,那种愚忠他做不到!”
庾庆沉默了。
小师叔也不说话,挑拨灯芯,容他慢慢去消化。
好一会儿后,庾庆才又问道:“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我回来后给他检查了一下,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等我回来有些晚了,他手肘的碎骨以异常的方式生长,想要治好,又要重新打碎。我是没能力治的,但是修行界有这方面的高手,找到了合适的人,应该还可以恢复。我本说给他想办法,但他了解了自己的伤势后,拒绝了,说他自己会处理。”
“他自己能怎么处理?”
“他应该有自己的办法。”
“他去哪了?”
“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要去哪,也不肯告诉我今后要干什么。不过我们似乎也没必要太担心,那小子是聪明人,应该有自己的打算。给他送了封信去县城,后来出山的路口就来了辆马车把他给接走了,事情就这样,他就这样消失了。”
“唉!”庾庆有点惆怅。
其它的不说,千里迢迢跑回来,还想找阿士衡了解藏宝图的事,结果人家走了,大老远扑了个空。
小师叔忽冷笑道:“能信手撒出十几万两银子救灾民,还挺有钱的嘛。只是另一边却要抢自己师兄区区几百两银子,那就有点过分了。”
庾庆当场双手捂面,牙疼到不行的样子,“这事不要再提了,等我咽了这口气再说!”
看他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小师叔就知道事情可能有点内情,再说了,这小子是能抱着钱睡觉孵蛋的主,能捐出十几万两银子他怎么就有点不信呢?何况哪来那么多钱?
庾庆忽又愕然道:“你在山里呆着,哪听说的这事?”
小师叔呵呵,“你名气大了去了,都快成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了,连镇上卖菜的老头都在议论你。”
“唉!”庾庆又是一声叹,发现这消息还真是长了翅膀了,他也算是事后直接赶回来了,没想到风声比他还先到。
他起身,拿了油灯走到大桌子旁放下,然后掏出了那张藏宝图,铺开在了桌上,回头招手,“师叔,过来,有一场富贵与你分享。”
“别变着花样找我要钱,我没钱。”小师叔先给了预防,才慢慢走过来。
庾庆:“你这话说的,真的,你看,我这是藏宝图!”
小师叔凑近瞄了瞄,不屑道:“骗鬼呢?才画了不到三个月的东西,还敢说不是别有居心?”
庾庆顿时惊为天人,“师叔,你还有这鉴定的本事?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啪!小师叔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指着画上钟若辰留下的落款日期,“鉴定个屁!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这也敢拿出来说是藏宝图?”
庾庆小汗一把,是自己忘了,算了,先用事实说话。
他先将画折叠,然后对照灯火搓动,把那八个字套出来后,他再示意其看。
小师叔盯着嘀咕:“欲得长生,同穴之地…什么意思?”也感觉到了这位掌门这样做似乎有点深意。
“我代替阿士衡赴京时,为了便于有人接应关照我,阿士衡曾交给我半幅字画当进钟府的信物……”庾庆把事情经过大概讲了下,字画来历也算是做了交代,重点当然是自己无意中参透了这幅复制画的奥秘。
一听是这么回事,小师叔也来了精神,再次端起那幅字画来照着灯火比对,对照出那八个字后,又嘀咕了一遍,“欲得长生,同穴之地…”
庾庆:“显然,这个同穴之地就是洞天福地所在的关键。仙家的洞天福地啊,师叔,只要找到了,咱们就发大财了。”
小师叔瞥他一眼,“看你那点出息,上面写着‘长生’呢,你瞎了眼看不到吗?跟这比起来,钱算什么?”
庾庆不以为然,“师叔,没钱的长生,要来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