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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沧澜止戈     花间色txt下载     花间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章 投鼠忌器

    老夫人跟边上嬷嬷都看到明谨垂了眸,目光往下,倒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容易猜想。

    猜想她为此心殇,却借此掩藏。

    说到底,是不甘心暴露狼狈而已。

    这谢明谨可生傲气着呢。

    “父亲做得自然是对的。”

    “他当然是对的,而我要你做的,也是对的。”老夫人拨弄着修剪得十分妥帖圆润的指甲,浑浊老沉的眸子轻瞥明谨,“既知自己不孝,那就做些孝顺的事儿来弥补吧。”

    她一抬手,身边的老嬷嬷就会意了,将一本厚厚的经书拿出,递给明谨。

    老夫人带着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了的老态,沉沉道:“抄二十遍,七日后给我。”

    老嬷嬷还拿着经书,那书就在明谨跟前。

    要么接,要么不接。

    “祖母说的是,孙女自当....咦?”明谨已接佛经了,一看这经书,却发出了疑惑声。

    老夫人眯起眼,跟老嬷嬷对视了一个眼神。

    怎么,不想抄书?

    那可好,若是忤逆,既有由头去发作她。

    老夫人来了精神,“怎么,不愿意了?”

    “怎么会,只是孙女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老夫人最讨厌别人吞吞吐吐吊人胃口,底下的谢家人也都知道她这脾性,因此无人敢触眉头,唯独这个谢明谨。

    她面色沉沉,“若说不想说,那就退下。”

    “孙女还是说完再退吧。”明谨拿着书,手指在上面摩梭了下,道:“原来这本《世柯大禅经》并非真品,乃是赝品啊。”

    她这个“原来”一词,用得相当好,仿佛她本以为这该是真品的,结果是赝品,又仿佛在说——原来祖母您也会用赝品。

    老夫人一愣,以为谢明谨在嘲讽自己,攥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紧,便淡淡道:“只是给你抄书的模本而已,若是真品,还怕被你玷污了。”

    明谨也一愣,后客气道:“也还好,它在孙女手里倒也一直没出事。”

    真品在她手里?!

    曲嬷嬷闻言,目光暗闪,飞快扫向自家主子。

    果看到老夫人面色沉郁。

    固然只是拿去抄书的模本,可一真一假,反显得被这个最讨厌的孙女压了一头似的。

    老夫人肯定是糟心的。

    “呵,关在乡下庄子多年,竟也能拿到真品?倒是小瞧你了,是自己跑出去了?”

    老夫人下了套,欲发作谢明谨罔顾命令外出,却没想谢明谨叹了气。

    “关在庄子里的日子不好受,如祖母所言,孙女心性也素来不如何,张扬过盛,初时那两年十分不好,父亲大概怕我癫狂,污了谢家名声,于是总让人搜罗来不少书籍跟奇珍古玩,其中便有这佛家珍品,不过孙女慧根愚钝,不解佛道,它在孙女手里倒是蒙尘了。”

    明谨抬眼,面露温顺,“若是祖母想要,孙女自然敬上,以示孝顺。”

    处处求精致,对世家荣耀看得比谁都重,本人自然也是极好脸面的,老夫人此人性情人尽皆知,只是无人敢冒犯。

    也依旧除了谢明谨。

    其一,从最厌恶的孙女手中要东西?何其丢脸!

    其二,若问对佛家爱好,一个有,一个没有,可偏偏为人子的只把好东西给自己女儿糟蹋,并未给自己老母亲。

    就这两点,老夫人看谢明谨的眼神就能把她吃了,可最后....她还是笑了笑。

    “我这佛经真品何其多,也不缺你那一本,既你说了对佛道无感,也难怪你性情不端,为你父亲惩戒,合该多抄几遍,那就四十遍吧。”

    “好,祖母若是要求,莫说四十遍,便是四百遍,孙女呕心沥血挑灯熬夜也得抄完。”

    “....”

    温婉,大方,顺从。

    表面上的而已。

    就是挑不出刺。

    可你又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她的冷漠跟不敬,并能在她的温顺里深刻体会到她奉送回来同程度的威胁。

    就好像在过招,她敢反抗,能防守,敢攻击,并且有魄力承担一切后果。

    显得比你更强大似的。

    这也是老夫人最厌恶的地方。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谢明谨也平静对视。

    偌大的屋子,梵香沉郁,老嬷嬷垂着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她在想——这算是威胁吧,这位谨姑娘大有你让我抄经书,我就吐血给你看的架势。

    老夫人会被威胁么?

    人尽皆知,主君厌弃了谨姑娘,孝道之下,谨姑娘没有任何胜算,但她也有优势。

    此前她们如何拿她病入膏肓身有恶疾做文章,这些年几乎人尽皆知,这如今真要刁难,后者吐血理所应当,反而是老夫人要得一个刻薄的名声。

    ——你的孙女都病入膏肓了,你还要她抄四十遍,这不是存心的,谁信呢!就算人人知道其母身份不端,为你所厌,可到底是你儿子真真血脉,也是谢家血脉,为人祖母,若是能刻薄到这份上,也太失世家风范。

    这也算是一把双刃剑,本因就在于环境。

    其一,哪怕谢家人都知谢明谨是被放逐到庄子的,为维护家族声誉,对外却宣称养病,这是世家通用的手段,是以外人是不知道她如何不端的。主君不发话,谢家其他人谁敢乱说,何况女孩子家家的,动辄影响所有女眷声誉,就更不会外传了。

    其二,主君膝下嫡脉就一个子息,纵然是个女儿,在世家也是贵重的,已然上了宗祠玉牒,宗祠那边没有登记罪名,便是老夫人也不能在谢家祖地随便折磨,若是导致后者病危,便是宗祠内的一些老人言语就足够让老夫人吃亏的。

    人多口杂,人言可畏。

    就为用佛经折磨她,一时畅快,又不能一击毙命,结果不值当。

    老嬷嬷都看得穿,最擅审时度势的老夫人怎会看不清。

    只看愿不愿意咽下这口气——这一个让她厌恶十分的孙女不仅让她厌恶,还敢反抗,连别人家孙女常可做的抄经书都不愿意做,明摆着无敬重之心。

    “罢了,你这般身子,吃了我不知多少药材,若是抄个书还吐血,也是折我的福分,我孙儿孙女众多,也不缺你一个尽孝。”

    老夫人冷嘲热讽,一挥手,“退下吧。”

    谢明谨既不像其他儿孙一样战战兢兢有逃过一劫的欢喜感,又没有得寸进尺的得意感,她那姿态让人说不上来,好像已经料到了她不肯放手一搏,豁出去跟她撕破脸。

    既然无心恋战,那就撤了吧。

    这俩祖孙连面子功夫有时候都懒得做,过招有了结果,谁也不愿与对方多纠缠。

    估计都泛着恶心。

    老夫人跟老嬷嬷交换过眼神,都没留意到谢明谨离开的时候,朝左侧内屏看了一眼。

    待人走远了,老夫人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铿锵一声,茶杯重重砸在桌子上。

    “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都是孽障!”

    而后,她朝左边那侧道了一句,“阿檩,你也看到了,你这嫡姐好生威风,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别看她嘴上说不分嫡庶,可若非嫡出,我谢家哪里还能容她。她也不过是仗着这点优势。你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我谢家一脉还是要看你的,而作为我们这一房唯一的孙子,你也绝不能在她之下,否则又有谁能看得起你?”

    内屏内站着的人走出,低头作揖,应了一句。

    “祖母说的是,孙儿谨记。”

    ——————————

    “姑娘,您出来了....咦,咋没佛经?”芍药第一时间留意明谨手里是否捧着书,可没能见着,因此惊讶。

    此前她问谢明谨可否有应对老夫人之法,后者当时看书,闻声饶有意趣放下书,揣测自家祖母的路数,罚跪,抄书,打手板,其实也就这几样。

    芍药在糊弄张嬷嬷等人的时候还担心自家姑娘一人进去后会吃亏,毕竟一个孝道压死人。

    却不想....姑娘全须全尾出来了,也没带什么佛经。

    芍药既惊讶,又不放心,在走出老屋好远后,迫不及待拿起明谨的手指细细看着。

    不管是在都城还是别庄,她家姑娘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一双手仿若苍雪淬玉一般,无暇精致,又带着几分水冰融凝的温润,芍药看到上面没有被打手板的红痕,这才放心。

    “姑娘,老夫人今日是大发善心了?”芍药小心看清周遭无人,才压低声音询问。

    不能够啊,都派人去别庄巴不得弄死姑娘了,怎到了自己地盘反而留手了。

    明谨捏着手腕,轻声浅笑:“就算在外人眼里,我不是她孙女,假若我是个陌生人,在她家里死了,也总是一身腥。”

    “投鼠忌器而已。”

    真正杀她的机会也不过是别庄,以及回乌灵的路上。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除非....借助外力。

第16章 生气了?(谢谢小拾儿/翰墨北堂和氏璧打赏)

    芍药明白了,却也纳闷,“姑娘今日下老夫人面子,不怕她发狠了么?”

    她始终觉得自家姑娘的处境不妙——只要她跟主君一直存在不可调解的矛盾。

    明谨探手轻拨了眼前叫不出名的花树枝干,那花色粉红带绯,随着轻一拨动,花簇颤颤,娇艳欲滴。

    最美的女人,最浪漫动情的事儿,她却似无所觉,只用闲散语态说了最薄情的话。

    “她能以父女之情伤我,我就能以母子之情伤她。”

    “世间之事,求个公平而已吧。”

    左右她们之间的祖孙情分在很早之前就没了。

    想起旧事,想起自己母亲,本有心赏花的明谨松开手。

    “到底是物是人非,花也非从前那般了,我都不认得。”

    她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芍药莫名觉得有几分伤情。

    ————————

    芍药的情绪恹恹,明谨却很无所谓,一路走来,还绕了一些路,赏花看景,步伐不快,去了好些当年还有些印象的地方。

    自然也路过了不少人。

    很多人远远观望。

    “姑娘,姑娘,她来了!”

    不远处,一座阁楼中,正在画画的年轻女子在丫鬟匆忙提醒过后,挑眉,懒懒道:“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她谢明谨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不过是被大伯赶到庄子的女儿而已。”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说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主君之女,又是嫡系...”这丫鬟也是个嘴巴快的,一顺嘴就说了,可反应过来了,忙捂住嘴巴,可她伺候的姑娘那张明艳动人极致的脸庞已然生了不悦,玉瑰般的眼眸直接燃了火似的,扔了画笔,轻哼,“我也是嫡出!”

    丫鬟忙附和,不敢忤逆,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庶子的嫡女,也只在一房小院子里算是尊贵的,放眼整个谢家,远不如那个谢明谨占据的位置来得尊贵。

    可恰恰就是因为它尊贵,独一无二,所以让人嫉妒。

    可嫉妒归嫉妒,能让人有挑衅欲望的主因还在于——四年前那一场除了两父女之外,其余谢家人都不明的变故。

    但谢家小姐们都看到了一缕希望。

    “等着看吧,她这一回来,别说老夫人不会放过她,就是谢家的姑娘也不会....”

    她笑了笑,伸展了一个懒散妩媚的懒腰,腰肢纤细,体态纤浓有度,让丫鬟看着都脸红心跳,而她那在那窗柩阳光倾泻之时眨眼勾唇的神态,真当惊心动魄。

    且她还说了一句。

    “比如我。”

    好强得很!

    ——————

    明谨在池边看了一会金鱼,几缕凉风来,她就打了喷嚏,芍药只能劝她回去。

    “这一连奔波的,姑娘您都没睡好,如今到了地方也不见安生,还是尽早修养吧,此后还不知多少风波要折腾你呢。”

    明谨倒是听话,笑着应下了,却也温柔道:“回去后,查下七日后是什么好日子,会让谢家不少人都聚集的。”

    芍药惊讶,但很快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老夫人特地定的七日上交经书抄本,以老夫人对姑娘的恶意,怕是巴不得让姑娘在族人面前丢脸,久而久之,她的地位就越发岌岌可危了,那时候任由老夫人拿捏。

    不过她也发现姑娘是真的好多年没再管谢家的事了。

    自打四年前被放逐到庄子,她对很多事情感兴趣,却唯独不曾收集过谢家的情报。

    仿佛对此避讳似的。

    如今若是有手段,怕也是为了自保。

    “好,姑娘放心。”

    芍药刚应下,也替明谨整下坐在凉亭美人靠上后略有褶皱的衣裙,明谨起身时候回头看,看到一座明朗疏阔的庭院,日辉昭昭满青园。

    “姑娘,那地方是?”

    “另一个妹妹住的,昭阳居,还真是一如幼时,连性子都不改。”

    明谨嘴里反复念了两次昭阳居的名字,笑了笑,眉眼粲然许多,却不走了,因为那居所阁楼阳台走出了人。

    对方高高在上,对跟前路过的明谨两人俯视着。

    明谨察觉到对方眼神,抬眸看去,见到美艳动人的谢家三房所出的谢明黛。

    算起来,明谨在谢家这一代的姑娘里面排行第二,第四是同父异母的谢明月,排第三则是三叔所生之女谢明黛。

    但她们两个出生年岁差不了多少。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芍药,见到此女也不由暗赞对方之绝美。

    裙摆婆娑,明眸皓齿,睥睨且高傲。

    如姣姣丹姝,如灼日红瑰,盛艳得让人眼睛都生涩了。

    ——————

    四目相对,明黛轻笑了下,既没说话,又没下楼,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精致小古玩。

    惬意,从容,尊贵。

    一个是谢家娇生惯养的三房嫡小姐,一个是困在别庄的笼中人。

    芍药忽觉得有点难堪,却见自家姑娘神色自若,只朝对方笑了下,后转身欲走。

    看明谨要走,明黛便开了口。

    “这么多年没见,二姐姐就没什么想说的?”

    她似笑非笑。

    明谨回眸看她,“你想听什么?我倒可以说给你听。”

    明黛嗤了下。

    “父亲还如往日一样最喜欢二姐姐,你才刚回来,他就兴匆匆让我找你走动,免得你刚回来觉得不适。”

    明黛在笑,但眼里没笑意。

    “所以三妹妹勉为其难出面见我?”

    “也不算为难,不过是看一眼而已,于我是最轻便的事儿。”她说得随意,好像自己只是出门看看路过的阿猫阿狗。

    明谨却笑了,“轻便么,三妹妹这妆画得长久,十分悦目,裙子也不错,更遑论身上的首饰了,委实漂亮。”

    芍药明白过来了,再看美色夺目气势夺人的明黛,就不觉得弱势了,反而觉得对方还挺避讳自家姑娘的。

    你看这一番操作,可谓重视极致了。

    明黛的丫鬟生怕自家姑娘觉得难堪,好在明黛不是明月,心性沉得多,“我料想二姐接下来几日会静养,怕也不稀罕妹妹我的探访,倒是让父亲失望了。”

    “无妨,那位名镇谢家的表小姐生辰礼,我们还是可以再见的。”

    明谨笑着带芍药走了。

    而明黛脸上的笑渐渐淡去,脸色竟比之前被明谨勘破且调侃还来得难看。

    边上丫鬟斟酌一二,暗想怕是跟那位表小姐有关。

    这位二小姐看似离开多年,竟这般字字诛心么?

    ————————

    “四姑娘,她出来了,仿佛....”一路潜伏打听到消息后飞快跑回来的嬷嬷凑到谢明月跟前,心急火燎将消息告知。

    “啥?没缺胳膊断腿没鼻青脸肿也没哭哭啼啼?”

    “没有,啥都没有,她路上还看风景呢!”

    嬷嬷觉得简直奇了!

    谢明月也觉得惊奇,但更多的是不甘心,眼神一瞟,“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对她的钦佩,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是我的人!”

    嬷嬷大汗,立刻坚定了自己的立场,“肯定的,我肯定是四姑娘您的人,那谨姑娘算什么啊。”

    “就是,她算什么啊,跟深山老林里的老妖精似的,心机那么深沉,表面看起来千好万好,谁知道内在多少算计,你看她多阴险,她自己都不吃栗子,非要骗我吃,肯定是想吃胖我,好衬托她的美丽!”

    “你们说是吧!”

    嬷嬷跟丫鬟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拼命给谢明月使小眼神,谢明月却不明白,还纳闷:“你们抽什么眼啊,我....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她一转头不经意看到倚靠着门框的谢明谨。

    那样好的白日光色,衬后者神仙体态,就是那双眼委实可怕。

    反正谢明月觉得瘆得慌。

    “你...你怎么跟鬼一样!还偷听呢!”

    谢明谨这一路来,神色其实并不算愉悦,因她本就在思索谢家的事情,从明黛的反应看来,乌灵谢家的局势比她预想的还要糟啊。

    心情沉郁之下,乍在门口听见了谢明月的言语,顿足听了小片刻,一时情绪不明,神情也有些晦涩。

    “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谢明月有些怵她的脸色,垂下眼,紧张揪了下袖子,但想到了什么,梗着脖子呛回来,“我不怕你,我说你坏话怎么了,何况也不算是坏话,你敢说你心机不深沉吗?”

    芍药觉得这四小姐是真的娇蛮,明明自己言语不端,还反过来指责别人。

    “我还真不敢。”明谨走进屋子,施施然坐下了,“我心机深不深,只有一种人需要在意。”

    谢明月下意识问:“谁?”

    明谨竟低眉浅笑,最是温柔,声音轻软得很,“我的敌人。”

    笑成这样怪吓人的。

    内心一突的谢明月都不敢对视明谨,只目光闪烁道:“你的敌人可多了,你算的过来?”

    连谢明月都知道,她的处境果然很不好哦。

    明谨有些自嘲。

    “不算啊,算它作甚。”明谨接过芍药递过来的茶,“不过你刚刚说错了一件事。”

    谢明月看她到现在也没发怒,倒也放松了许多,不免又放出了几分娇蛮,没好气道:“什么?”

    “我没故意喂胖你。”

    谢明月疑惑的时候,且看到从刚刚进来就很平静的明谨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捏在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细软的手指,捏着软软的肉。

    “因为没必要了吧。”

    嬷嬷跟丫鬟们都惊呆了,而谢明月本发怔,后反应过来,雪白的小脸迅速涨红,一把格挡开明谨的手,低吼道:“嬷嬷她们说了,我这不是胖,只是年纪还小,婴儿肥!”

    嬷嬷们:???这我们真没说过啊?!

    眼看她气坏了,举止不敬,明谨也不以为意,收回手,清凉目光扫过,“那....腰粗?”

    谢明月气坏了,跺脚指着明谨,想骂什么,一时又骂不出来,只能恶狠狠瞪着她。

    “生气了?当面说你坏话如此生气,真当背后说人,别人就不该生气了么?”

    明谨笑着,把茶杯不轻不重放在桌子上,铿锵脆响,嬷嬷跟丫鬟们无端心头一颤,而原本恼怒非常恨不得挠死明谨的谢明月倏然惊惧了几分,因为明谨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

    只剩下冷漠。

    这种冷漠亦是一种威严。

    吓死人。

第17章 谢之檩

    “你...你生气了又怎么样!我不怕你!”谢明月强自倔强,叉腰硬怼。

    “自然没必要怕我,若是我生气了,至多训诫于你,你怕是也心知肚明。”

    “可做人不能这般无耻,一味排斥我这个姐姐的身份,不肯维持尊长礼仪,又在犯错后,觉得我是你姐姐,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的话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插进谢明月心头,让她深觉屈辱跟不安,红着眼眶,“我才没有!你胡说!”

    嬷嬷跟丫鬟看她要有动作,立即拉住了她。

    明谨无视了她的闹腾,只淡淡道:“嗯,你倚仗的也不是我这个如今已惹父亲厌弃的姐姐,而是谢家的权势,你觉得哪怕说的不是我,是别人,在乌灵郡城这个地头,有哪家姑娘是你说不得的,充其量让家族给你兜底而已。”

    “这些年,你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吧,谢明月。”

    她面无表情喊人名字的时候,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她生气了。

    原来她生起气来这般可怕,让人由衷心虚,让人由衷感觉自己有错。

    但谢明月自小就是个滑不溜手的,缺人管教,害怕之下便习惯性死不认错,竟还想否认狡辩。

    可明谨根本不给她时间。

    “所以你的嬷嬷跟丫鬟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你要犯错,严正以待,不也是因为习惯了吗?”

    就好像萧禹一样。

    谢明月的脸色白了,就算从小被老夫人阴阳怪气糟践,被其他人明里暗里嘲笑,她骨子里也是不逊的,因为知道他们是出于恶意而攻击她。

    她本质上没错,可这次不是。

    眼前人也不是他们那些人。

    谢明月看着明谨,她从对方的眼里看不到恶意,看不到鄙夷,只有冷静跟严厉。

    就好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在寻常管教她。

    可这样谢明月才越难受,她不习惯,从小就没人这样对她。

    她.....有点怕。

    怕了,所以愤怒。

    两个最有经验的嬷嬷面面相觑,倒也敏锐,立刻强行压制住了恼羞成怒的谢明月,让她不至于犯下大错,真去冒犯了明谨。

    你没看老夫人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么?说明就有绝对不能动她的理由。

    何况老夫人压制谨小姐尚有孝道优势,可谨小姐压制自家四小姐不也占着嫡跟长,太吃亏了!

    “你们放开我....谢明谨,你少说我,那你呢,如果你不是仗着谢家,你能有这般威风,父亲都不喜欢你了,你还敢这么嚣张!你凭什么管教我!”

    谢明月涨红脸,口不择言骂道,她骂得口气好生凶狠,可自己却哭了。

    越哭,凶狠无比的语气就越来越弱,最后就变成了呜咽的哭音。

    芍药:“....”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现场很惨烈,可我有点想笑。

    憋着笑的芍药不经意甩看自家姑娘,却见姑娘依旧面容冷酷,气场威冷。

    “所以啊,前车之鉴。”

    谢明月一愣,后看明谨起身,因为比前者身量高了许多,哪怕不曾可以,也总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人的价值会随着自己所犯的过错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而削减,当你没有价值,那就到了你需要真正付出代价的时候。”

    明谨说着,手掌落在谢明月头上,手指下滑,落在她阳穴之处。

    “这儿,别人若是击中了,关乎性命。”

    “可你自己用不好,也关乎性命。”

    哪怕没有过多的情绪体现,也没有多迫人的肢体动作,她温和,婉约,谢明月却依旧瑟瑟发抖,好半响不敢说话。

    她第一次见到同辈人里面有这样可怕的威势。

    回神的时候,明谨已经走开了,端起还剩半杯的茶喝,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就不敢说话了。

    气氛沉郁得可怕。

    直到明谨终于把这杯茶喝完,轻瞟过眼里带泪却倔强死撑着不敢哭啼的谢明月,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知道为什么我要在外面逛一圈吗?”

    不是太久没回来,特地回来看风景的吗?

    刚刚还处于愤怒跟害怕之中的谢明月一脸懵懂,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嬷嬷跟丫鬟们。

    还是老嬷嬷有经验,使劲给她甩眼神。

    抽抽嗒嗒,挂着泪珠跟鼻涕的谢明月本来不想理她,可骨子里怕明谨,加上老嬷嬷快把眼神甩抽筋了,她想无视也难,只能努力消化对方传达的意思,最终带着鼻音小心翼翼试探问:“是...是等我把行李打包好搬进来?”

    明谨微笑,温柔道:“哇,小月月真聪明。”

    然后用如水的调调,淡笑的姿态补充了一句,“今天这样的光景,以后也许会很寻常呢。”

    天天被训,天天被骂?

    所有人都瞬息看到小豹子一样凶狠刁蛮的谢四小姐脸色煞白,整个人如同抽去了精气神一样,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芍药以自己有限的观察能力判断这位四姑娘那脸上一览无余的情绪,无非就是——完了,天塌了,我家房子倒了,我被恶鬼缠上了,我的命好苦,不如死了算了。

    芍药:“....”

    她之前凭什么觉得这个四姑娘是个威胁?

    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

    谢明月所居的海月阁动静这么大,谢家人自然知道,也都联想到明谨刚回来,海月阁就这般变故,自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你这是做什么?”

    哭完了重新上妆并且用恶狠狠的语气连番威胁自己人不准把今日之事暴露出去的谢明月此时正在自己所居前面指挥人搬东西,忽听到后面传来冰冷一声。

    她转过头,看到来者,眉头挑了下,没什么好气道:“去云潜楼。”

    她可以没什么好态度,可其他人不敢,一个个纷纷朝对方行礼。

    “见过檩少爷。”

    锦白长衫,装饰不多,既不见奢华,又不显寒酸,可冰冷少年郎,最是唇红齿白的姣姣色,看起来比谢明月还小一些,但气势冷然,眉眼之中颇有灵威,一言之下,除了谢明月,无人不怵。

    其实也跟对方的身份有关。

    “是她让你搬过去的?原来你这么听话。”

    原本谢明月就不是很情愿,心里憋屈得很,哪怕她以前最想搬进那个地方,可不能像是现在这样——被她那位好姐姐“命令”搬进去。

    不过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人讽刺。

    “谁说的!才不是她让的,是她见了我后,怕了我,怕我找她麻烦,这才让我搬过去,何况那么大一栋楼,她不是害怕么,特地找我过去的。”

    谢明月睁着眼睛说瞎话,反复用词强调“怕”跟“特地”,她院里的人也只能端着演技配合。

    谢之檩薄唇轻抿,眼角下压的时候,尤显刻薄,“是吗?也对,你这些年倒一直想住进去,今日倒是如愿了。”

    嘲讽如此之浓,谢明月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听不懂,也咽不下这口气,立马双手环胸,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嘲讽回去,“呦,说得你好像不想住进去一样,毕竟你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虽跟我一样是庶出,可你是儿子嘛,凭什么父亲亲自督建的云潜楼只能她能住?明明她都已经被遣送到别庄了,而你....”

    她还想嘲讽父亲这些年压根没理过他这个唯一儿子,却被自家老嬷嬷急急甩了眼色,也猛然想到不久前被训哭的遭遇。

    阳穴那似乎隐隐重现了那凉软的手指轻抵的触感。

    不要乱说话,克制,免得惹祸。

    不管这个姐姐是不是虚伪劝告,反正....反正她自己会判断该不该说,哼!

    才不是怕她!

    她不自觉闭了嘴,扫过谢之檩沉郁的脸,只匆匆甩下一句:“其实你找我也不是为了我搬不搬,主要还是因为她回来了,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不痛快别找我啊,找她就是了。”

    然后故意转身,装作很忙的样子。

    谢之檩冷冷看着她,只道了一句:“你想没想过,原本你这院子虽是父亲从前让三叔安排的,可这些年都是祖母看管,如今她骤然要你搬过去,等于拿你跟祖母开战,她倒是无碍,可你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简直愚不可及!”

    嘲讽之后,谢之檩甩袖而走,留下脸色分外难看的谢明月。

    “四姑娘?檩少爷的话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可是...”

    嬷嬷也不知该怎么说,这主子家的事情,她们也不敢多说多问,但她也担心自家四姑娘真沦为别人争斗之下的棋子。

    “你不用担心,我才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刺激了,就去找谢明谨吵架,我才不会那么傻。”

    嬷嬷跟丫鬟们这才松一口气,还没问自家姑娘咋就忽然机灵了,忽然就看后者双手负背,施施然道:“他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聪明着呢,一个两个都想拿我当棋子,不管是谢之檩还是谢明谨,可我才不会,他们都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他们没想到我才是那个黄雀。”

    她一脸得意,其他人懵逼后,只能扯扯脸皮口不对心虚弱附和。

    嬷嬷表面附和,内心哀愁:四姑娘呦,黄雀什么的,这绝无可能。

    海月楼忙碌的时候,云潜楼也没闲着,芍药正指挥人置弄箱裹,也差人打扫。

    明谨没管这事,只是去了楼内书房,抽选了一本书看,待看到一大半之时,芍药带了两碟糕点跟一小壶清酒进来。

    “姑娘,午休快到了,您可别看了。”

    明谨放下书,洗了手,拿了糕点吃,陪着小酒轻酌,也问芍药累不累。

    “倒是不累,这楼内可好生干净,一点都不脏,像是族里精心打理过的。”

    芍药也只是凭事实说话,饶有好奇跟猜想,却没留意到明谨酌着清酒,眼底微熏时,目光扫过周边同样干净整洁的偌大书房,神色复杂。

    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不过姑娘,四小姐真的会过来吗?”

    芍药不是很喜欢那个骄纵的谢明月,觉得后者进来肯定会打扰自家姑娘的清净。

    “不会。”

第18章 越狱

    芍药一愣,以为自己幻听了,下意识看向明谨,后者却很自然回道:“我喊她来,却没知会过祖母那边,这本就不妥,如果她过来了,等于冒犯祖母。总会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的,不是祖母的人,就是....”

    明谨停顿了下,道:“我那个弟弟也会告诉她的。”

    芍药知道主君膝下有三个孩子,除了明谨,其余两个都是庶出,次女谢明月,三子谢之檩。

    这两人一母同胞,哪怕没什么感情,也会因为明谨的存在威胁到的利益而抱团。

    相比谢明月的娇蛮敌意,谢之檩才是对姑娘威胁最大的,哪怕只是庶出,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如果姑娘还是跟主君处于如今这样的对立关系,将来主君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他继承,若是后者也对姑娘报有敌意,那么姑娘就有不小麻烦了。

    “奥,我明白了,所以姑娘是在故意试探三少爷,看看他....”

    “不是。”

    芍药的猜测被明谨很利落地否决。

    “我试探的还是我那个月月妹妹。”

    明谨虽在笑,眼里却有深沉,“看她是否已被我那祖母驯服,也看她对我是否真厌恶入骨。”

    她的祖母会把自己儿子的庶女培养成什么样子呢:刁蛮,愚蠢,容易掌控,不会威胁她的地位。

    反正只是庶女而已。

    至少绝不能像她谢明谨跟她的母亲一样。

    老夫人的确是这样的人。

    惯常喜欢把别人都当棋子用。

    芍药恍然,可又察觉到一件事,此前姑娘提前说过“不会。”

    那就是确定死姑娘不会来咯。

    这是否意味着姑娘对谢家的局势判断并不乐观?

    气氛一时安静,明谨把一小壶清酒喝完,微有困意,芍药正小心翼翼把东西收拾好,忽闻外面仆役来报。

    “姑娘,四姑娘带人过来了。”

    芍药惊讶,而刚刚才说对方不会来的明谨本昏昏欲睡的眉眼一怔,面上有过疑惑。

    竟来了?

    莫非是她那个弟弟没出面?

    她在困意中思索,半响后勾唇轻笑。

    这个妹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行为亦是。

    什么心思并不难揣测。

    她鲜少判断失误,但今日的错误好像也不恼人。

    “其实也没那么讨厌我的...小黄雀么?”

    自语后,她低低一笑,沙哑,温柔,带了几分惬意。

    她终于安然睡去。

    ————————

    老夫人那边岂会不知海月楼的变故,但并无多大动静,一如既往死寂幽沉,惹得谢家其他人越发不敢表态,只暗暗潜伏着观望,若非必要,也不会提前入场。

    话说谢家似满城风雨欲来,真搬入云潜楼的谢明月却一晚上都战战兢兢,哪怕立志做黄雀,她也觉得自己在蛰伏期,若是这个心机深沉的姐姐对她下手,她是忍呢,还是不忍?

    纠结中,她派出去探查的嬷嬷来报了。

    “睡了?她竟然睡了!”

    已经很困,且扒拉着快要肿起来的眼皮子强撑着的谢明月当时就怒了,狠狠灌下了小厨房做的好大一碗鸡汤。

    ——————

    次日,明谨总算安睡一晚,气色也好了很多,也亏了谢明月搬进来,相比他们初来乍到,海月楼的人知道的事就多了,都不用芍药外出探查,很快就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七日后的日子有何意义。

    “表姑娘东轻雪的及笄礼?”芍药是得知了消息,气了很久才跑过来给明谨汇报的,可看着,她家姑娘倒是平静得很,还问了这表姑娘是谁。

    “就是东家大房嫡长女呗,听说老夫人自都城回来后,特别喜欢她,早早就将她接到谢家娇养着,都好些年了。”

    芍药不肯多提打听到的其他传言,比如谢家这些年早已没有自家姑娘位置,比如谢家如今最珍贵的姑娘是.....

    但她也知道自家姑娘聪颖,目光对视下,后者似笑非笑,芍药也只能微红着脸,拙劣地转移话题,“姑娘好像对老夫人娘家不是很熟。”

    否则也不会连那边的表小姐都不认得。

    “嗯,以前祖父跟父亲都不太喜欢东家,少有来往。”

    芍药担心的没有成真,因为明谨本身就没有多谈老夫人跟东家的事情,自然也没提及那个表小姐。

    ——————

    梳洗好后,明谨就让芍药去把谢明月喊来了。

    谢明月是个没礼数的,一进门就颇不耐烦,“大清早的喊我来作甚,要给你请安?你又不是祖母....”

    “吃早饭。”

    谢明月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翘,“怎么,想讨好我?我跟你说,我不是那么好....”

    她一看桌子上的饭菜,刚要坐下,立刻就要起来。

    “我还是回去吃吧。”

    结果明谨抬头看来一眼,她就不敢动了,啰啰嗦嗦道:“你这什么早点啊,也太寒碜了,你在乡下都吃这些?”

    小菜配粥,还有一叠小白馒头,其余没了。

    “没。”明谨先喝了水,道:“吃得比这少,你来了,才让他们多添一些。”

    她在庄子是养尊处优的,但并非在吃食上,而是其他方面,不过她也不会跟谢明月说这些,也懒得搭理她的啰嗦,只顾自吃着。

    谢明月没人捧场,一个人多话也没意思,又不敢走,只能憋着气吃东西。

    吃了几口,觉得味道还挺不错的,小菜清甜爽口,馒头软而醇香,就是小粥也很暖胃。

    “不够?”明谨看她目光扫盘,问了一句。

    “什么?没,我早就吃不下了。”谢明月眨巴下嘴巴,“吃好了,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本来你可以走的,但你既然都问了,看来你时间有空余,那就先等着。”

    等什么?自然等明谨吃完。

    谢明月有些不耐烦,嘟囔着:“吃个早点这么慢....”

    她本不耐烦,嘲笑明谨,可过了一会,她脸色红了起来,因为端看自己讨厌的人细嚼慢咽赏心悦目,自下意识想起自己的吃食习惯,一番对比,哪怕她自视甚高,也知道自己与对方一比相形见绌。

    以前嬷嬷们倒是教过她一些礼仪,可她没听,也没人管着,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

    明谨也没让人久等,吃完后打理了下,就带着谢明月走了。

    别看云潜楼这么多年没人住,可谢明月很少来,明谨留意到了她打量周遭的小动作,问道:“没怎么来过么?”

    “我才不稀罕来呢,阴森森的。”谢明月故露不屑,瞧着墙上跟架子上的古董壁画却十分眼热。

    她知道这些都是宝物,价值连城。

    “是挺阴森的,以后多开窗,亮堂一些时日就好了,而且你多来几次,也会习惯一些。”

    明谨笑着说,谢明月惊讶,小心觑了一下前者背影,暗暗想:嘴上说这么好听,眼下不过是利用我罢了,待跟祖母斗法完毕,还不是会把我驱逐出去。

    她不接明谨这话茬,却在进入书房后睁大眼。

    “好...多...”

    明谨以为她要说好多书,结果后者一个停顿,冒出一句:“架子。”

    边上亦步亦趋跟着的嬷嬷老脸大红,恨不得捂住自家四姑娘的嘴。

    明谨沉吟须臾,略带逗趣应和:“嗯...是很多架子。”

    谢明月面色微红,轻哼一声,看到明谨走到书桌那边抽出一本字帖递给自己。

    她顿时如临大敌,“干嘛?!”

    “写字。”

    明谨看她不接,就将字帖放在边上,自己坐了下去,研磨起来,且道:“如果不想写,可以走。”

    谢明月此人最喜欢与人逆着来,除了老夫人让她不敢反抗之外,对明谨也远没到听从的地步,所以撇嘴:“如果我要留下呢,你还能赶我走?”

    “自然不能,你可以看书。“

    明谨一点都不生气,顾自也拿了字帖练字。

    谢明月觉得这人太无趣了,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一时沉默,整个世界都跟着她静了似的。

    无聊的谢明月只能拿出书看,看着看着就犯困,她又不敢睡,怕丢脸,被这个讨厌的姐姐嘲笑,于是就故意掰扯起来,这人也是个不通学术,不爱女工的货,所感兴趣之事多是奇人轶闻,扯着扯着,明谨忽然顿了笔,清眸倏然锐利几分。

    “你刚刚提及城中李家独子那个案子...”

    “是阿,在一个客栈被人谋害了,没想到凶杀者竟是一夫妻,尤其是那个妻子,真真狠毒可怕极了。”

    明谨垂眸,捏着笔,淡淡问:“你说她被抓了,然后...”

    “越狱了!”

    谢明月看明谨感兴趣,仿佛找到了炫耀的路子,当即絮絮叨叨起来。

    “她也是厉害,被衙门的人押送回去后打入大牢,都已经断罪欲午门问斩了,竟在前一天晚上迷晕了看守逃了,听说走的时候找到了关押她夫君的间牢,把她夫君也给杀了,手段十分凶残,挖眼断头,可生吓人!”

    “如今衙门可生乱着呢,固然压着消息,可有些差役嘴巴不牢,跟亲友说了,不过一夜就满城皆知,如今郡守大怒非常,不仅严惩当夜值班差役,还四发海捕令,满城戒严。”

    其实也就是一个谋杀案,杀人的也只是客栈夫妻,之所以闻名郡城,也非因李家富庶,而是因为案情细节过于奇异,单是那商妇李青玥的手段就足够让城中百姓嚼味好久了。

    哪成想人家还能越狱。

    简直堪比乱党,又仿若武林高手,活生生让百姓们开了一回眼界。

    其实明谨也惊疑十分,刚刚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如今从谢明月嘴里听了个详细,固然其中可能有百姓以讹传讹,可大抵应该没错。

    李青玥真的越狱了。

第19章 地窖

    芍药面露忧虑,下意识就喊:“姑娘....”

    明谨给了芍药一个眼神,后者止住了话,没在谢明月前面提,但也会意,以准备茶点为由离开,前去找毕十一差遣查探。

    “如果此事属实,那你们日后出入家里,以及在城中走动,都尽量小心一些。”

    明谨很谨慎,却让谢明月嘲笑了,“你是不是在乡下待久了?普通百姓看着害怕也就算了,可她充其量也就一个商妇,难道还敢冒犯我们谢家?你胆子也太小了。”

    听着稀奇古怪,抓人眼球,可对于谢明月他们这些养在世家的姑娘公子们来说,李青玥这样的人物充其量只是个消遣,永远影响不了他们的生活,不放在眼里也是正常,不算谢明月自大。

    明谨不肯提自己跟李青玥的瓜葛,怕这丫头嘴碎传扬出去,也有心改改后者的性子,“谢家势大,权力强横,可你能确保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你身上吗?如果是意外,不好说,如果那般狠人有心,凭你身边这些嬷嬷跟丫鬟,谁替你死?”

    一个李青玥不算什么,是不是她招惹来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谢家仇敌太多了。

    这丫头该是在乌灵待太久了,还不知外面世道艰险。

    谢明月本来没听进心里,直到听到明谨后面的话,神色便不自在了,下意识看向从小带大跟陪伴自己的嬷嬷跟丫鬟。

    “不会那么倒霉吧,知道啦,我会小心。”

    她听进去了,嘴上却很随意,明谨也就不多言了,继续写字帖。

    谢明月还想说什么,看她这样也就悻悻,不得不拿起书继续看。

    看着看着,她觉得这些书还是很有意思的。

    然后,她睡着了。

    ——————

    “的确越狱了,我让人探查过,那些差役都是被迷晕的,迷药在衙门厨房配送的饭菜里面,单凭已经被关押的李青玥是决然做不到的,有外人援救她。”

    毕十一跟明谨汇报,见后者眉头轻锁,以为对方担心会被后者报复。

    “我倒希望她能来找我,若是来了,说明她背后没什么人,若是不来....”

    明谨垂眸,细长的手指敲击着窗柩,“那便是有人提点过她,目前不宜与我为敌,反而会蛰伏起来,倒让人防不胜防。”

    ————————

    郡城虽大,可藏身之处却不多,毕竟郡守大怒,全程戒严,城中百姓不敢留人,但李青玥还是藏好了。

    一栋不小的客栈之中,客栈老板跟小厮正神色十分自然地应付完检查的差役,却不知地窖里有一男女正在对话。

    “你是什么人?为何救我?”

    李青玥身姿蒲柳,娇弱十分,但目光十分阴狠锐利,且充满戒备。

    她心里有惧怕,因为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怕。

    深不可测,阴冷如毒蛇。

    戴着面具的男子只露出一双如毒蛇一般的眼睛,声音沙哑低沉,“救你,当然因为你有可利用的价值。”

    李青玥浑然是淤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物,她惯会在绝境里求生,本就是必死的人,被人救了,也不怕付出什么,便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想着,她这样的半老徐娘,连一个商人家的公子都看不上,既无美色可图,又无钱财,也不知对方到底为何。

    她本想当然,却不想对方伸出手,宽大的手掌罩在她脸上,修长手指覆住面颊轮廓。

    本是暧昧十分,可李青玥愣是半点情欲都不敢想,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万千冰冷滑腻的毒蛇给攀爬了似的,一种恶心跟恐惧感萦绕在心头,可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吐,直到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的皮囊可以换一换,是最佳的容器。”

    何其可怕的一句话,李青玥甚至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地狱爬出的恶鬼。

    “你到底想做什么?”

    再心性阴毒,因为眼界见识过窄的缘故,她也有大恐惧。

    眼前这个不久前才救了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大恐惧。

    声音发颤,眼里带惊惶。

    男子低低一叹,反问:“你想报复谢明谨吗?”

    “谢明谨?是她的名字?”李青玥可算明白了自己最痛恨之人的名字了。

    她此事才找回一点精气神,“你是她的仇人,想利用我去报复她?”

    “差不多吧,我觉得你是一颗不错的棋子,将来会派上用场。”

    够狠,够毒,她的体质更是意外之喜。

    男子对此很满意。

    李青玥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好,我答应。”

    因为这本就是她最大的念想——击败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小姐,看她比之前的自己更狼狈。

    “她现在应该就在城中吧,我....”

    “不是现在。”

    男子忽然冷冷一句,李青玥一愣。

    “现在的你,别说靠近她,就是离开这个地窖也会被暗杀掉。”

    暗杀?李青玥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官府只海捕拿人,不至于暗杀,若是暗杀,那就只能是...

    “她到底是谁?谢....乌灵谢家?那真是很大的来头了。”

    就算是乡下人也知道乌灵谢氏,她只是没想到那个连马车都看起来很普普通通,也没多少挑剔做派的年轻女子会来头那么大。

    “不过看起来她很不讨家族喜欢不是吗?”

    李青玥也没被吓住,反而意味深长道。

    乡下人,比谁都知道在一个群体里不讨人喜欢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一个家,几个姐妹一个弟弟,她就是最被冷落的那个人。

    不过男子笑了笑,笑得很轻,很淡,也比地窖更冰冷。

    “再不讨人喜欢,过你那破客栈的时候,山里也有一列训练有素的卫队跟随,真以为她是你下点药就可以拿下的?”

    李青玥一窒。

    “此事,我们得徐徐图之。”

    声音在地窖里渐渐减弱。

    ——————————

    李青玥虽是一个隐患,但前有蛇手青在,一个是查,两个也是查。

    “目前还未查到。”毕十一提及蛇手青,给了明谨这样的回答。

    明谨回身瞧他一眼,“是父亲让你告诉我还未查到的吗?”

    毕十一越发低头,“不是。”

    “十一,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习惯。”明谨笑着道。

    毕十一垂下的眼一闪,不说话。

    “人都有不想撒谎又不得不撒谎的时候,来自内心,但身体往往会抗拒,因为不由己,不甘。”

    明谨没靠近,只是倚靠着窗子,背着光瞧他,眉目深远。

    “你呢,每次对我低头,基本都是忤逆。”

    她带着笑,“以前倒也无所谓,毕竟我这样的处境,说好听点也是在你们的保护之下,没道理还摆架子,毕竟我也不是你们正经主子。”

    毕十一皱眉,“姑娘....”

    明谨定眸瞧他,“关乎我自己的生死,就算不需要我的参与,难道连让我知晓的权利也不给么?”

    她若是越把自己姿态放软,其实让人越难招架。

    毕十一挣扎了一会,才缓缓道:“其实也没查出对方来头,但对方走的是江湖路子,疑跟一些邪教有关,目前还在排查。”

    邪教?明谨一怔,这倒是出她意料之外。

    这些年来的确听说过邪教不知从何而起,却如星火燎原,在各地隐忧初显,已成朝廷欲解决疑难之重。

    “这路数,我倒是看不破了....”明谨甚至想到了她母亲那边去,思虑沉重了许多,但也舒缓了表情,朝毕十一道:“行了,你退下吧。”

    毕十一如释重负,这才退下。

    他走后,明谨喃喃自语,“怕是跟救走李青玥的是一伙的,对我谋局很深,也可能涉密了你的隐秘,这才不让我插手么,父亲。”

    ————————

    谢家之人少为客栈夫妻杀人案耗费心力的,多数关注云潜楼跟老屋的事儿,却不想老屋安静无声,云潜楼也闭门不出,倒是让不少观望者大失所望。

    不过,这也让他们的好奇心强到极致。

    但还没等到那位东家嫡脉表小姐的生辰礼,七日还没到,就先收到了叶家的请帖。

    为诗会雅集而来。

    “叶家?是那日的叶家姑娘么?”

    明谨翻看帖子,这才知道她是乌灵郡守叶卓的女儿。

    叶家不算是世家,但叶家两代出仕,从叶卓之父科举功名得官位开始,叶氏门庭就有了一些光辉,也是其父英武历练,多年勤勤恳恳不出错,打了不错的底子,最终以正四品荣归故里乌灵郡城,又自问要以诗书传家,于是细细品看膝下子嗣,终看重叶卓天资,严苛培养,也是后者上进,最终升至郡守,如今壮年,眼看着未来官途好于其父,倒也让叶家维持了繁荣之景。

    只是跟世家一比显得单薄,缺少底蕴。

    不过近些年,叶家名声之盛倒不是因为叶家两代主事人的上进,而是因为一个女子。

    “叶绮思,如今乌灵郡城无人不知呢。”

    芍药是个能打听的小能手,加上明谨给的钱财宽裕,哪怕初来乍到,别人有所避讳,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也给她抖落了不少消息。

    除了谢家的一些事,其中一大部分竟跟这叶家小姐有莫大关系。

    “这位叶姑娘风评很好,听说知书达理,才学斐然,更貌美心善,虽是庶出,可因自身优秀十分,很得叶郡守喜欢,在叶家地位很高。”

    芍药对这样的人也不乏夸赞,当然了,她也记得夸一下自己姑娘。

    “当然了,绝没有我们家姑娘好。”

    明谨嗔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家姑娘从前那些好名声,若是从有些人嘴上夸出来,可不知他们心里骂成什么样呢。”

    她这人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芍药也是陪着她经历过的,想起那些岁月,也有些感慨,对这叶家小姐也没太多谈论的兴趣了。

    “不过姑娘,您这去,还是不去?”

    “不去了吧,本就不相识。”

    明谨看了一帖子便收回了目光。

    因为不认识,所以她也懒得去探询对方忽然请自己的用意。

    没有去的必要,就不会招惹莫名其妙且不问自来的麻烦。

    ————————

    “回绝了?”叶绮思得到下人传信,正翻着书的手指顿了顿,对着边上坐着的其他小姐妹微微一叹,“我本想着这位谢小姐初初从别庄归来,怕是融入不易,且久闻她名声,想认识一二,没想到她拒绝了,倒是可惜了。”

    “有何可惜的,她如今在谢家处境也不好,举步维艰,怕也是个骄傲的主儿,哪敢出来让我们见到狼狈。”

    “估计是谢老夫人不肯放人,毕竟久闻老夫人十分厌弃她,估计是刚回去就被教规矩了,如今正是在跪宗祠抄佛经呢。”

    “估计是,是以绮思你不必难过,你一片好心,她不知感恩罢了。”

    在小姐妹的安慰下,叶绮思总算欣慰了几分,柔弱道:“她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可能只是处境艰难。”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把人往好的地方想,若无犯错,怎会被遣送别庄,只是都城那边太远,我们不知罢了。”

    几个人掰扯起明谨旧事,叶绮思状似无意提起道:“其实我不甚明白,为何那日见着萧家小公子那般痛恨谢姑娘,让人看着好生害怕。”

    “这事啊,说起来也是....”

第20章 无辜

    ————————

    萧家。

    萧禹此时分外恼怒,“这事我跟她没完!她敢砸我车!她竟然敢砸我车!!”

    萧家人宠他,下人惧他,也没什么人敢拦他发脾气,只能哄着他。

    待正厅出了砸东西的声音,大门跨过一条腿。

    “又是谁惹怒我们家的小公子啦?”

    萧禹转过头,看到自己大哥,眼睛一亮,“哥,你怎么回来了!”

    萧季笑了笑,伸手拍拍他脑袋,道:“刚有假,回来看看你跟父亲。”

    “哥,你来得正好,那谢明谨也回来了,她还....”

    “就是那个把你吊在树上差点让你死掉的谢明谨?”

    萧禹表情一僵,似乎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嘟囔道:“我才没那么惨,她也没那么大能耐....反正她这次是真的惹怒我了!”

    听清他的话,萧季眼眸一眯,叹道:“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你不一直记着?我刚刚还听下人说你主动招惹的人家,你是儿郎,她只是一个女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哥,你怎么还帮她说话!”萧禹生气得很,气呼呼走了,萧季面露无奈,只能让人跟着。

    彼时萧禹跑出去后,问起身边小厮最近谢家有什么事儿。

    小厮知自家公子用意,便挑了跟明谨的事说,“哈,她家那个可怕的老太婆没罚她跪宗祠吗?真是太不得劲儿了,那什么叶家的请帖也拒了?也对,她哪里看得上叶家....不过快给那个东家表小姐过生辰礼了吧,嘿,这她可推不了,小爷我一定要去好好看看她的狼狈样子!”

    小厮一怔,人家姑娘生辰礼,咱家可没接到谢家请帖啊爷。

    您这是要翻墙进去吗?

    ————————

    这一日,客满云集,谢家该到场的都到了,不过最能热闹的却是东家人。

    入谢宅如入自家,随意点评,笑意连连,让气氛好生热烈,别看只有两族,可到场的本家女眷就有数十个,更别提加上孩童跟两家男子。

    若是加上其他旁支,数百号都绝对打不住,所谓大族不外乎如此。

    云潜楼位居之地本僻静,不与其他居所接壤,距离主宅也有些距离,但也听到了那边的热闹动静。

    谢明月是个爱热闹的,本该对此十分艳羡,却不想竟也拖拖拉拉,并不急着前去。

    芍药颇为欣慰,“虽然四姑娘待姑娘态度不敬,不合礼数,可到底心里还是念着姑娘这个姐姐的,还晓得等您一起去。”

    “她估计不是等我。”明谨猜到谢明月想当黄雀,故意听话搬过来,不过是加重她跟老夫人的对招,但不会一再挑衅老夫人权威。

    “那她....”

    明谨摇摇头,“不知,也许是单纯讨厌一些人罢了。”

    “走吧,时间快到了,不能失了礼数。”

    ——————

    明谨下楼的时候,刚好遇上同样要出发的谢明月,后者有些不自在,“分开走哦,反正我们也不熟。”

    “嗯。”

    明谨应下了,谢明月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前者已经走了。

    谢明月懊恼,在地上跺了下脚,这才恹恹带着人出发。

    ——————

    此前明谨就已经从芍药的只言片语中知晓这位表小姐的受宠程度,却不想排场这么大。

    路上遇到的丫鬟一个个托举着美酒佳肴,云鬓香风,而过路楼阁锦灯结彩,热闹气派。

    气派,豪奢。

    芍药越看越气,却没看出自家姑娘什么情绪,后者前几日走过这些路,如今再走,竟是如同多年未曾离似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中。

    主屋前面是十分气派的花苑,过假山小路的时候,明谨听到前面传来动静,微挑眉,却未犹疑,反而眼底微漾,嘴角轻勾弧,步履如旧,任由芍药替她撩开了花絮柳枝,仿若一道帘子,当她跨出那一步,眼底的深沉敛消于尽,全然变成了沉默与温软。

    若是谢明月在此,定又会暗唾她变脸如同翻书。

    走近后,主仆入目便见侯在花苑里的谢东两家年轻一代们。

    像是两个世界的碰撞。

    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姐们贵气,公子们气派,谈笑间轻松随意,仿佛汇聚了乌灵郡所有的金银灵气才养出这般底蕴。

    明谨的到来让这些人的谈笑戛然而止。

    ————————

    明谨带回谢家的人其实不多,毕十一这些人也都待在外院,能照顾她生活的除了芍药也没几个。

    相比其他谢家小姐各个丫鬟仆役一群群侯在边上伺候,她就带了一个芍药,显得单薄寒碜许多。

    可那时候,谁也不曾想过她身后多少人,就她一个,足以。

    一种皮囊之色,止于艳,灼于眼,却又如远山倒映的一秋江水。

    她一来,他人就静了。

    明谨对其他人已基本不认得,毕竟东家的不熟,本家的这些么,年幼便离乌灵的她,如今凭着旧时孩童眉眼也认不出几个。

    除了明黛,也就一个少年。

    少年俊秀,唇红齿白,但眉眼带着几分阴郁,年纪轻轻眼中已有城府,看她的眼神却显锐气跟厌恶。

    倒不是凭眉眼认出的,而是眼神。

    明谨猜到了对方身份,他却只盯着她,并未说话,倒是边上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青年不怀好意道:“阿檩,你家大姐姐阿,还不喊。”

    边上几个公子哥顿时讥笑起来,打量明谨的眼神也分外露骨放肆。

    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能力有限,毕竟一些不堪为人说的隐秘,老夫人也不会自曝其短给这些小辈们知道,他们看到的也只是表层的一面——被放逐到别庄,这在世家子弟看来就已经是毫无价值可言,不值得忌惮。

    他们当然很随意。

    恰好明谨又生来一副走哪都为人瞩目的皮囊气质,清骨竹节,端庄矜泠,惹人欲折之念尤甚。

    不久前才跟明谨口头交锋一回,且“约定”今日再见的明黛微微皱眉,她向来高傲明艳,性子刚烈,今日本决意好生跟明谨过招的,可遇见东家这一群人,心情割裂许多。

    她瞥了这几个人一眼,眼里闪过厌恶,再看明谨,哪怕她自认美貌,也一早就开始准备妆容,明明之前已得到这里所有人的惊艳赞美,可某人来了,她依旧憋闷。

    于此年纪,于此年岁,皆是芳华时,谁也不及风情,凭的也不过是那点天生丽质跟后天华衣美服造就堆砌的精美骄傲,本来她也自问不输谢明谨什么,只是类型不一罢了,她不愿屈下。

    可....总觉得还是输了。

    明黛一贯想跟明谨较高下,从小到大都是,哪怕后几年对方去了都城,隔着千山万水,多少年了,骨子里那点计较的心思就没弱过,可看对方一副无言沉默任人可欺的样子,又倍感恼怒烦躁,雪白的手指不由压了下腕上的琳琅珠镯,稍稍用劲。

    她还是不信她这个二姐会忍下这一切。

    她可不是这些东家人,也不是那些年幼不经事的,她对明谨的了解比其他人多得多。

    被呼唤的谢之檩没理会这些人的嬉闹,只淡淡瞥了明谨,仿佛漠视一般。

    他本以为明谨会说什么,嘲讽他,攻击他。

    结果明谨没有。

    这些人对她的嘲讽,嬉闹,她都忍....也不像是忍,他总觉得更相似于无视,像是在看街头傻子卖艺。

    那种眼神,深得很。

    内心隐忍敏感的谢之檩不由皱眉,也压了压心思,有些等待思量起来。

    那几个青年见状,越发得意,还问明谨在乡下过得怎么样,要不要下地种田芸芸。

    东家的几个小姐也捂着绢帕笑,他们跟老夫人一脉,老夫人厌恶明谨母女,他们自然也看不惯,如今明谨落魄,毫无当年锐气,可不得好生欺负么。

    谢家人本明哲保身的多,可看他们太过分,一时不少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这些年老夫人偏私,积威甚重,主掌乌灵本家的谢沥都在对方压制之下,何况他们。

    明谨依旧无言,让人看着越发好欺负了,只是谢明黛察觉到自己被对方看了一眼,那一眼,怎么说呢,谢明黛感觉对方若不是在表达自己无奈的处境,就是在表达她们都很无奈。

    是啊,东家人如此猖狂,能如此欺辱她谢明谨,难道以前没有欺辱过他们谢家人?

    其实相差不大。

    谢明黛终究有些家族观,也不愿被明谨类同了去——今日是后者被欺辱,可若是后者认定她谢明黛这些年也被东家人压制,那就太让她恶心了。

    谢明黛面容趋冷,忽然凝声道:“我怎么觉得今天是我们谢家人来你们东家过生辰,不过依旧是给你们东家人过就是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东家,而非谢家。

    她骤然发话,东家一群人有些懵,此前逗趣谢之檩的东家公子东嘉书面色不太好看,笑着对谢明黛道:“明黛,你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那意思。”

    东家有意让他娶谢明黛,他这些年也没少献殷勤,可后者高傲,一向不爱搭理他。若非为对方貌美,加上谢沥官路亨通,又背靠谢家这庞然大物,他才不会由着这大小姐脾气。

    “那你们还能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谢家人还没说什么呢,你们东家人话就那么多,真以为你们姓东,就哪儿都是你们做东啊?!”

    刚从岔路跳出来的谢明月拳头紧握,怒瞪东嘉书,娇俏的小脸蛋涨红了,气势汹汹。

    东家人大概没想到只是欺负一个谢明谨,谢明黛跟谢明月这两个往日不和的谢家小姐会相继跳出来。

    “谢明月,你有毛病吧,你忘了她是谁啊,如果不是她,谢大人会对你们姐弟那么冷淡?你倒好,还护着她?你脑子坏了!”

    东嘉书很清楚谢家嫡脉三个孩子的利益关系,可以说,只要有一个谢明谨在,这两人的地位就会被无限压制,他们都看得清,没道理谢明月两姐弟看不清。

    不过这谢明月一向脑子不好使,也说不定。

    东嘉书看谢明月的眼神颇有些阴冷,左右只是个庶女,谢远也从没在乎过,他自然不怕。

    东家人看谢明月的眼神有些凶,却不想边上突兀冒出冰冷一句。

    “你刚刚说什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之檩猛然站到东嘉书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说她?”

    东嘉书:“....”

    谢明月是无足轻重的,可谢之檩不一样,老夫人对他很看重,东家人也不敢随便得罪。

    东嘉书扯扯脸皮,讪讪道:“阿檩,我可不是故意羞辱她,也无心得罪你们姐弟,本来嘛,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好,为你们抱不平,否则也...”

    谢之檩懒得看他虚伪,青涩脸庞上紧绷如冰,“我们谢家内部的事,用不着你来抱不平。”

    东家人的脸挂不住了,尤其是这些年尝到了老夫人偏袒所带来甜头习以为常的东嘉书。

    这谢家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病得不轻啊!

    东家人吃瘪,一时不敢回嘴,其他谢家人见状,也壮了下胆气,刚要表态。

    “诸位少爷小姐。”

    屋子打开,曲嬷嬷走出来,板着一张老脸,口气严肃,“老夫人让你们进去。”

    她明明看到了院子里的对峙,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众人都认得她,知道这是老夫人的心腹,手段阴狠,让人惧怕得很,于是不管是谢家的,还是东家的,两边人都收敛了气焰,原本即将成型的冲突也消弭于无形。

    曲嬷嬷看似古板死寂的瞳孔却有目光不经意扫过一处,那个无形之中就造成两个家族年轻一代割裂冲突的年轻女子此时其实比任何人都游离在外,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毕竟她一句话也没说。

    无辜正派得很。

第21章 家规

    一个家族的底蕴如何,其一在宗祠,其二在祖宅。

    主屋占地宽敞明堂,雕饰古典且雍容,处处可见岁月沉淀的痕迹,又可见精修保养的心意。

    彼时年轻一代都在外面小花园,大人们在主屋内,屋内分四厢,假山流水,花色锦簇,一般男子跟女眷多分开,不过毕竟是姑娘家生辰礼,成年男子多不参与,今日来的多是小辈及两族妇人。

    大抵是怕刚刚的动静热闹了里面的长辈,如今这些小辈都不敢耽搁,步履加快进去了,但明黛放慢步子,到明谨身边,低低道:“不说话也能惹事儿,二姐真是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这三姑娘怕是心生怀疑了。

    明谨回应:“无故冤枉姐姐,不礼貌。”

    什么姐姐!这人还真心安理得了!

    不过瞧着姿态如此稳健,怎觉得一切都没出离对方预判的样子。

    明黛还欲说什么,忽然被一个人强行挤开。

    可不是娇蛮的谢明月么,这人凭着吃胖的矫硕身躯强行挤开明黛后,也压低声音做贼似得:“你之前不是很威风的嘛?怎么今天被欺负成这样,如果没有我,你不是要被欺负死?”

    这话说得特别理直气壮。

    边上明黛嗤了一声,正想吐槽明月异想天开,莫非还以为明谨会承情?更别说她怀疑这本就可能是明谨自己引出来的,但她还没说什么,就见刚刚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明谨对憨傻的谢明月露出了笑容,“嗯,小月月好厉害。”

    再压低声音,总有人可以听到一二的。

    边上明黛跟几个谢家人表情跟见鬼一样。

    好吧,明月自己也没好多少,整张脸表情都僵了。

    ————————

    入门,屋内香风浓郁,既有女眷身上所用香,也有老夫人常用的梵香。

    宴席在后厅已摆好,此前年岁正好的当代年轻小辈在花苑等候,多是为了见礼。

    这也是多位长辈在场的世家礼仪。

    明谨提裙跨步门槛,跟在众少爷姑娘后面,屋内很静,待她抬眸时,见到的不仅是其他人的后背,也依稀能看到一些长辈的。

    回来多日,因她跟三叔交代过,因此三房那边也没派人来,如今她看到这些人中一个肤色白皙端庄秀雅的妇人,后者目光有些克制,但还是朝她这边看了两眼。

    倒不是看自己女儿,也是看明谨,眼神略忧虑。

    大概在这里面也都听到刚刚外面的动静了,难怪这些人这么安静。

    东家如此猖獗,谢家就当真一点怨气都没有吗?

    曲嬷嬷微妙的眼神扫过那些谢家妇人们,虽然这些人能经事,擅隐藏,但还是暴露了几分对东家的不喜。

    谁也不愿意外人在自家猖狂,这是内部资源损失跟外部的面子问题。

    可是老夫人这样的人,真当老糊涂了,不知道谢家内部怨气?

    不,她是知道的,只是谢家这点怨气不足以让她忌惮。

    一来这里没有强势的人可以压制她,力量限度拔高不到她所站的位置,嫡脉大房外加祖母这个长辈身份,让这里所有人的意志都变得无用。她在家族历经多年,深知这种阶级差距,因此镇定,若是这点偏私都怕谢家人抗拒,她就不是乌灵谢氏本族惧怕多年的老夫人了。

    二来谢家内部虽不平,却又没到损害在场谢家人绝对利益的程度,不至于真正反抗,至少他们现在是这样的,否则你看这些谢家女眷们会一个个装什么都没听到么?

    老夫人心里有一把尺,根据这把尺来发挥自己的偏私。

    明谨回了三房夫人林氏一个眼神,后者才捏捏手绢,收回略带歉意的目光。

    虽然自家夫君主掌乌灵本家之事,可到底受制于人,不能强出头,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更是没多少权威,也只能歉然了。

    ——————

    很多人在偷看明谨。

    唯独老夫人不看,她正在顾自抓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亲切和蔼地说着话。

    “姑婆为我生辰礼如此费心,霜儿心中有愧。”

    像是再回应此前院子里的冲突动静似的,东予霜清丽脸庞上露出愧疚之意。

    明黛瞥过,眼里闪过嘲讽跟厌恶。

    这一次,她跟明月倒是一致,只是她还算控制得好,但后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嘴里无声嘀咕了什么,还好没出声。

    心思细腻的林氏都瞧到了,顿时大汗,暗道这姑娘果然一如既往直脾气,可好在也没真出声,不然真收不了场。

    “你之生辰,本该喜庆,谈何愧疚,若是有错,也该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夫人拍拍东予霜的手,后浑浊瞳孔不带情绪,一扫谢家众人,尤在谢之檩几个本家子嗣身上着落片刻。

    东家人各个安静,不过他们都面上都带愉色,东嘉书更是嘲讽,眼神赤裸打量过这些谢家子弟,暗道自家姑婆果然还是偏他们东家的,可惜这些谢家人不懂。

    他最终盯着谢明黛,撇撇嘴,这个女人怕也不懂,什么谢沥,什么谢家三爷四爷五爷的,其实都只是庶出,非姑婆血脉,她怎会在意。

    今日谢明黛他们为谢明谨出头本就是愚蠢之举。

    果然,老夫人这话一说,林氏等家妇顿然惊惧,齐齐说跟老夫人无关,小孩子家不懂事,生怕自家孩子被牵扯其中,而年轻小辈们也有些惶惶,在自家母亲的眼神示意下,一个个欲主动告罪。

    彼时,此前谢明黛等人压力巨大,因为老夫人盯着他们这边,具体来说,是盯着谢之檩。

    明黛正欲说什么,却见谢之檩垂着眼,首先走出一步,抬手作揖,“是孙儿不好,祖母勿生气,免得扰了心情。”

    他主动承担了责任,其他谢家子弟略放松之时,老夫人也面露宽松,略带疼爱道:“阿檩你小子,好好的,怎说这话,祖母知道你孝顺,也知你有爱惜姐弟情分之心,可姐姐犯错,你当弟弟的一味承担,怎能有教育警醒之效果,犯错了就要承担,这才是我世家风范,我这样说,明月,你可明白?”

    谢之檩猛然抬头,眼里闪过什么,作揖的手掌绷紧手指,白皙俊秀却还是稚嫩的脸庞一时也没控制住无措。

    说到底,年纪尚轻,不成气候。

    老夫人偏头,只看着谢明月。

    而本来就很紧张的谢明月一时有些蒙,她下意识看过去,对上老夫人冰冷目光,眼前仿佛一下子闪过往日老夫人疼爱的样子,又闪过幼时她看到自己屡屡厌恶嫌弃的样子,更闪过前些时日明谨回来前,她拉着自己的手细细嘱咐让她莫要被姐姐欺负的样子....

    一人千面,翻脸无情。

    多年岁月,她都有些分不清了,可日子久了,总能知道自己于对方是个什么玩意儿,于谢家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想当黄雀,是因为明白自己始终不是那个让人争夺的珍宝。

    她想争些什么,因为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原来她争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还是那个最卑贱的谢明月。

    谢明月抿抿唇,压着眼底的涩意,倔了心肠,没有哭,只是欲弯下膝盖,正要跪下,忽臂弯被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稳稳拖住,而鼻翼飘来一缕这几日她在云潜楼书房中常闻到的香气,那时候她以为这是那些庸俗老夫人们口头附庸风雅所提的隽永书香,现在看来不是。

    那是一个人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绵长的,温和的,清新隽永,入骨入情。

    谢明月转过头,视线因为眼睛干涩跟情绪的波澜而晃动,但还是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你....”

    谢明月是震惊的,但她脑子本来就转的慢,只顾着震惊,未有其他举措,但也没能跪下去,只被对方拖住后,往身后一拉,遮住了老夫人的视线。

    但这个人也承接了所有惊愕的目光。

    谢之檩尤其错愕,转头死死盯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高挑女子。

    老夫人好像并不意外明谨的举动,只好整以暇拨动着佛珠,沉沉道:“明谨,你这是何意?”

    人群里的林氏已捏紧了手帕,看到老夫人这副姿态,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意就不在惩戒谢明月,而在明谨,因为看出明谨本性是在意自己这个妹妹的,顺着她的心性来设下这个套,诱明谨犯错,若后者为了谢明月顶撞自己,那她就有理由发作对方。

    若是如此,那院子里的冲突是否也在老夫人的算计之下?

    林氏心头焦躁,竭力给明谨眼神,想让她别在这个处境当着众人的面真的顶撞老夫人。

    当众之下投以把柄予敌人手中,可是下下之策。

    可林氏的眼神无用,连明黛都知无用,她只觉得今日这一番变故依旧源于老夫人跟谢明谨的博弈,如今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是棋子,连谢之檩都是。

    而谢明谨显然落于下风,已然入套。

    她之前判断失误,这不是谢明谨的局,而是她祖母的。

    明黛心中莫名失望,虽她也不愿意承认这点。

    此时老夫人已开了口,矛头直指明谨。

    众目睽睽之下,明谨眉梢微动,未开口,却见老夫人身边的东予霜起身跪下,求情道:“姑婆,一切都源于霜儿之故,可切莫伤了谨姐姐与祖母您的情谊。”

    她之诚恳,之良善,之大方得体,反映衬明谨这位嫡长女十分不识大体。

    老夫人叹气,亲自扶起她,“我知你心善,可今日不能由着你。”

    转过头,她对明谨道:“你身子不好,前日让你抄写经书,你也推了,我既是你祖母,总不能不体恤你。可今日乃我谢家规矩门风教养之过,你从小为长房嫡女,固然你父亲本对你投以期待,好生教养,可你偏偏让他失望,不过我仍愿你好生改过,能担起嫡长女之责,可若你偏要顽劣,不顾教养,那就莫怪祖母我按家规处置你了。”

    老夫人并未露出那日在老屋跟明谨单独对峙时的苛刻嘴脸,反宽厚雍容,俨然以谢家家规来规束明谨。

    前几日,明谨以嫡长女身份占尽家族优势,让老夫人吃亏。

    今日,卷土重来的老夫人以彼日明谨之矛攻她之盾。

    不外乎因为世家之中,权力向来与责任同行。

    只要犯错,尤其是当众犯错,这种错误就会被无限放大。

    嫡长女这个身份向来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气氛十分到位,年轻人真扛不住这样的压力,仿佛千夫所指。

    明谨站在那,明明身边有很多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话....

    那就是所有人都得听她说话。

    “家规....”那薄软的红唇轻念这一个词儿,既带着慎重,又带了几分自嘲,一如她看老夫人的眼神。

    老夫人被她的眼神刺痛,还欲言语逼迫,尽快拿下她惩戒一番,却听明谨说了一句让她转佛珠的动作微顿的话。

    “祖母,您可知当年为何我到底犯了何错,最终被父亲遣送回别庄?”

第22章 活口(十月一号上架)

    遑论在场其他人如何躁动,反正老夫人眯起眼。

    多少人为她一句话提起心神,被吊足了胃口,都等着她慷慨解答,可她却如轻飘柳絮一般,唇齿微末卷含斯文。

    “查不到对么,甚至连派出去探查的人都一个没能归来,全数被父亲给暗杀了,吓得您此后再不敢刺探。”

    明谨缓缓说着,也没在意周遭躁动仿佛被一刀斩平,以及老夫人僵住的脸皮。

    果然,提及她那位父亲,简直凶名远播,连谢家人都害怕得很。

    “你很骄傲?敢于在这么多人面前自曝其短,莫非是想告诉告诉别人,你父亲尚在意你,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以此来威胁我?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反复用一个招数来讨便宜了,黔驴技穷,可笑至极,还比不上你当年的无知猖狂。”

    老夫人言语尖细,如她眼里的锐光。

    “若是我与祖母之间的龌龊,祖母素来是最怕把父亲牵扯进来的,所以此时也不必一直拿他来揣测我,除非是您自己本身最在意他的态度。”

    老夫人微微变脸,明黛暗想,这种心性揣测的路数倒跟自己为了赢过对方一再在皮囊妆容上用心差不多。

    越在意,越自曝其短,越落下风。

    可偏偏谢明谨这个人就是表现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管真假如何,起码在姿态上摆得比你高,也让你恶心。

    “我说起刚刚那件事,不过是想问祖母——既不知我最大的把柄,无法一击毙命,何至于今日这般不入流手段,我替您设想过,若是得逞,至多不过让我再次丢了嫡长女的威风,可这样的威风,于我现在的处境本就可有可无,又不会失去性命,何必呢。对比起来,我更欣赏您派嬷嬷千里迢迢给我送补药这种手段。”

    “干净,磊落,说起来也好听,抓不到把柄。”

    明谨这话很是坦诚,也没有奚落的感觉,因她真崇尚这种交手的格调。

    明黛恍惚想起小时候,世家里面的公子小姐们若是争宠,小心思必不可少,污蔑啦,拉踩啦,数不胜数,从小培养能力,心性,反应,承受能力,在这样的蛊中磨砺出人才。

    但,她始终明白真正优秀而强大的人才是被正统教养出来的——如谢明谨。

    眼界格局决定上升境界。

    所以在小时候的那些争宠里面,但凡争斗,但凡被针对,当场她口头就反击且赢了,却不会太放心上,也不记恨报复。

    待他们这些姐妹兄弟态度表里如一。

    只是后来分开了,人一旦长大,变化会很大,明黛一直不明白对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再遇,她却隐约捕捉到了冰山一角——谢明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屑与人玩小手段。

    要玩就玩大的吗?

    明黛莫名猜测,也莫名期待。

    ————————

    屋子明堂通风,那一缕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袍袖摆轻微动,于他人沉静窒息中,唯一跟明谨言语的老夫人面色越发阴沉,却笑了,“尖牙利嘴,冥顽不灵,我也不必于你胡言乱语浪费时间,来人,罚板子。”

    她这话一说,谢明月慌了,不由出声,“祖母。”

    林氏深知那些嬷嬷下手的板子有多厉害,就几板子下去,这娇弱的谨姑娘一双手不废也得痛极,眼看着两个粗壮的嬷嬷不知从哪拿出早已备好的板子,想起自家夫君的嘱咐,不由一咬牙,软软出声:“母亲....”

    这一声却被明谨的话压过了。

    “祖母不知我的事,我却知五年前祖母为何被父亲遣送回郡城。”

    正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两个嬷嬷错愕,步子都刹住了。

    而众目之下,错愕的老夫人猛然一拍桌子,怒喝:“孽障!!你胡说什么!”

    这一暴怒吓住了所有人,东家人都吓了一跳,而被老夫人一手攥着的东予霜顿然吃痛,倒抽一口气后,抬眼只见到一张狰狞脸庞。

    老夫人的确怒极,这种怒且还有一种慌。

    “还看什么!这孽障怕是在庄子里关太久,心智失常,被邪鬼魇住了,竟如此疯魔,给我拿下她,送进柴房...”

    老夫人还没厉声吩咐完,嬷嬷们就反应过来了,正要扑过来按住明谨。

    但明谨一个淡淡的眼神过去,这几个嬷嬷就被吓住不敢动了。

    因为他们发现此刻的明谨太像一个人。

    威严似主君。

    他们不敢动,明谨也没动,就是低头垂眸,手指轻抚摸垂落的软纱袖边,并无多少奢贵绣纹,手指摸到的,也只是纱。

    简单留青色,朴实去雕染。

    “五年前,阳春三月,东阳郡郡守章椿成案之后,有言官上奏弹劾父亲,其中弹奏内容为其母奢靡,收受章椿成所赠佛经寿礼,用父亲职权之利,干涉户部行政司法,掩盖其政绩污点,提拔章椿成升调州府,君上压下弹劾,但当朝叱问父亲,父亲自参,让户部内省查他行政调令,但省查期,佛经所出法华寺高僧明德法师从一进寺上香的商人口中得知自己所祭佛经到祖母手中,大惊,查佛塔才知佛经已被假经调换,乃寺内有人与章椿成里应外合,大怒之下,欲投告朝廷,却被暗杀在路途中,于此时,那位商人全家亦被灭口。”

    “消息传回都城,朝野震惊,内省稽查长官亲到东阳郡彻查,却查无实证,一切证据被清洗干净。”

    “后来章椿成被捕,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所犯罪行,并认下暗杀明德法师跟商人一家之罪,而后当夜服毒自缢于牢中。”

    “至此,父亲内省政令通过,所有指证不了了之,祖母也于几日后被遣送回乌灵郡城。”

    “朝堂的博弈,博弈下的手段,寻常百姓大概都是不知的吧。”

    就像一个故事,书上的故事,都不如说书人动情,她不带感情一般平静道来,让人听得入迷,心惊肉跳,独独她自己比山石还刚硬冷淡,说完后,给听故事的人一点消化的时间,却给主角之一、此时神色骇冷的老夫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被这一个眼神刺痛并心慌意乱的老夫人正要反复勒令所有嬷嬷捂住她的嘴。

    “就好像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那商户人家尤有活口。”

    明谨以这句话回应老夫人。

    老夫人:“....”

    “更没人知道这个活口是在父亲手里,还是父亲的政敌手里,亦或者....在我手里。”

    明谨微笑看着老夫人。

    软刀子一刀刀深入,老夫人面颊抽搐,手掌发抖,却还是逼出一句,“你这孽障,真是黑了心了,你是要毁了谢家吗?你....”

    此时,她将自己与谢家命运等同,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的。

    其实她本可以一味否认的。

    可如果明谨真有活口在手,否认毫无意义,老夫人根本把握不住她的路数,更怕她破罐子破摔,为了报复自己将一切做绝。

    彼此争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夫人对明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无把握,对方今日不会这般撕破脸。

    “是啊,已经压下去的事情,何必又翻上来,左右您觉得自己也是无辜的,不过是敬佛,不过是想得到一本佛经,怎就这般倒霉,摊上这样的祸事,何其无辜。”

    明谨应她的话,却不顺她的心,句句绵软,句句诛心。

    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身体颤抖着,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而边上的东予霜似不忍,不由质问明谨:“谨姐姐,祖母也是无辜,您怎么说也是晚辈,又同是谢家人,怎能如此,如此....”

    谢明谨望着她,眼神倒是宽容温和,“若是你族中发生这样的事,你该如何?”

    东予霜一时窒住,但很快敛去不自然,坦诚中正道:“我东家本就知法守法,克己复礼,绝无....”

    “祖母在郡城时,权力受限,于我谢家家族势力并无调配之权,你猜她如果要办什么事儿,会走谁的路子最得心应手?”

    真诚良善识大体的表小姐好像被吓到了,东家人也懵逼。

    那...那不就是他们家么?

第23章 提醒

    “是不是觉得你们也很无辜,不过是孝顺姑婆,姑婆手头不方便,派些得力之人外出公干,实为正常,怎就惹上这罪孽。”

    东予霜垂下眼,揪着纯白无暇的绢帕,凝声道:“若真为谢家之事所牵连,我东家与谢家亲情尤在,祖母亦为我东家至亲,也只能...认下了吧。”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虚。

    仿佛在正义跟情义之中摇摆。

    其实大抵是权衡此事已过,谢家到底是赢了的一方,祖母毕竟是祖母,是谢家的老夫人,这谢明谨除非是疯魔了才会把事情给翻上案头,如今不过是口舌威逼,想争取谢家生存权力。

    东家依旧得跟谢家亲密无间。

    是以,东家的态度....

    被谢家连累的无辜之家么?

    先置于无辜,再图无罪。

    明谨心中微叹,偏过脸,目光扫过一些东家人,道:“谢东两家之知交,也有些年头了吧,有如此情谊,倒也不枉老夫人这些年一派爱护之心。”

    东家人只能干笑,惶惶不安得很,因为不知这个谢明谨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过瞧着对方还算认同两家交情,也许会大事化小。

    正当他们如此侥幸期盼的时候,明谨缓缓道:“既如此,那不如把另一件事也认下吧。”

    她看着东家人,面上无笑意。

    “是谁把老夫人敬佛爱佛经之事转告章椿成,得后者大喜之下投以厚礼相赠,那厚礼不下三千两黄金。”

    谢明月等人本来是被明谨抛出的一句句话给吓呆的,此时却也发现东家人被吓呆了。

    “都吓到了?可能也有人不是那么惊吓吧,大概是既得利益者心中有数,那么大一笔钱财,最后不都得用于血脉至亲身上的绫罗绸缎锦绣珠宝么?是你们家哪一房的先跟章椿成合作,又是哪一房的出人马摆平后事,这都是你们家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

    “所以,你们也不用这么慌。”

    东予霜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同羽毛一样轻飘飘扫过自己。

    她心里一紧。

    那时她还小,哪里知道这种事,只是算算时间,自家财力开始宽裕许多仿佛...确实是在那段时间。

    但这个谢明谨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这些年查到的,还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

    不可能啊,当年她也不过十三岁。

    ——————

    这么大的罪名,谁愿意背啊,东家人内部各房本就有利益龌龊,此时更是一个个自觉无辜极致,只想让他人背锅,于是揣测彼此,发现对方身上穿着打扮都异常名贵,有些甚至比谢家子弟还要豪奢。

    几乎无人例外。

    这....可如何是好。

    但也有人知道抓住重点。

    不管是小聪明,还是太过于惧怕,反正东嘉书质问明谨:“你这些都不过是口头胡言,没有证据,更何况即便此事是真的,我们两家密不可分,谁都讨不得好,你说这些有何意义?为了报复我们?让你心头痛快?”

    现在他们最大的底气也就是不管谢明谨有没有活口或者什么证据在手,对方都是谢家人,也不敢玉石俱焚。

    所以老夫人也缓过气来了,也眼神暗示自己往日看重的东嘉书把事情说破。

    现在就看明谨的反应了。

    如她猜想,这个孽种大概也就是想捏着自己的把柄威胁,让自己不能危害于她,可最终也是不敢暴露出去的。

    因为事情太大,暴出去后,谢东两家都得动荡巨变。

    届时,为了家族利益,自己那儿子也会动手处理这孽种的。

    对此,老夫人无比确信。

    可能因为原本热闹的宅子太过安静了,窗门外的灰雀反而嬉闹了起来,在枝头,在屋檐。

    死寂之后,在众人难以忍受的磨人气氛中,始作俑者明谨终于给了老夫人等人回应。

    明黛他们还以为明谨要跟对方掰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种道德礼仪以及律法之事,毕竟这个人生来自带教条教训他人的气场。

    然而没有。

    “客气了,你们目前看来没能做出什么事来让我不痛快。”

    这是什么人话,气死个人!

    东嘉书正为她这一句话而恼怒。

    “我说的这些,也不是给你们听的,而是以你们为例,让我谢家人听一听。”

    一群活生生的例子包括老夫人在内的东家人:“???”

    彼时,从头到尾都平静自然说故事的明谨神情眼神才有了些变化,连语气都有些不一样了。

    被视线所及的谢家人都不由自主抽了心肝,有些呼吸艰难,因不知她到底所图为何。

    莫非是她想报复自家人,为自己所遭受的冷待?为报复主君将她遣送别庄,为....

    “乌灵之地,远离朝堂,圈地自安之后,尽可享受家族利益,华衣美服珠宝首饰,以及凌驾于人的特权,可于上有朝堂争斗,动辄翻覆,于下有百姓监看,动辄上告,从没有绝对的权威可以杜绝所有的危机。”

    “本身我谢明谨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物,不敢以家国之情道德之义来要求别人,不过都是利益相关者,为了自保而提醒。”

    “毕竟,只要还是谢家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放低了姿态,语气也不是特别严厉,但总有一分摄人的威势,就好比她以下言语。

    “哪怕不够聪明,不够坚定,无法控制欲望,言行有差,犯错不端,已然做不了纯白无暇的无辜之人,但自身有污点的时候也该知道收敛隐藏,只有无知无觉的蠢货才会无止境炫耀自己的非法所得,并不克制欲望,妄图强求更多的利益。”

    这话并非绝对直白,但闻者各个代入,仿佛自查之下心虚无比。

    愚蠢的,炫耀的,不克制的,强求利益的。

    以及....犯错过的。

    以前总觉得自己无甚问题,可在这个年轻女子寂然平和的目光之下,却若临一面明镜,照映出自己身上所有不堪。

    让人惶惶且不安。

    总有人是可以对号入座的,东家人几乎大片惊惶,而谢家也有不少心虚不安。

    不过最受创的绝对是老夫人,简直条条入列。

    向来自问自己只是贪吃懒惰不爱读书其实没啥错的谢明月第一时间朝自家祖母看去,果看到后者仿佛被气得吐血一般,只煞白脸急速喘息,身体抽搐之下....

    “姑婆!!”东予霜惊呼之下,扑过去扶住老夫人,身边曲嬷嬷也忙过去....

    谢家人也没法置身事外,一下子过去好些个婶婶。

    孝道还是很重要的。

    “够了!谨姑娘,我们本是东家之人,无权干涉你谢家之事,但两家亲密无间已是事实,你既为晚辈,如此不孝,一再攻讦你祖母,单以孝道,你就该被逐出家族,而我谢东两家的命运也不必由你提醒,你若自知,就该乖乖为家族安危交出那些所谓证据。”

    东家一妇人,威严且贵气,出面质问明谨,看样貌跟打扮,跟东予霜很有些相似,大概就是其母了,也便是东家长房主母。

    这是要把东谢两家彻底绑牢,暗示谢家人如果要彻底掩盖污点,就得以家族利益铲除明谨——假如她不肯交出证据,或者没有证据却知内情还不受家族控制动辄胡言乱语,那就得处理掉。

    这就是世家手段。

    张氏出面,总算稳定了大局,也让惶惶不安如坠入海中的东家人找到了浮木,得以漂浮喘息。

    明谨却看着对方一眼,微妙的,像一缕风一样。

    “你们大概判断有误,一开始,祖母是拿你们当附属爪牙培养的,她都如此,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谢家会拿你们当平等的亲密伙伴。”

    张氏一怔,东家人也愣了。

    唯独老夫人目光一闪,看明谨的眼神有些迷茫,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这个孽障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为了让好好一个生辰礼变成谢东两家的动乱不安之地?

    无疑,她是准备充分之后才骤然动手的,必要一击毙命才行。

    绝对不止这点图谋。

    这让向来好脸面的老夫人分外难堪,连维持往日阴沉算计的冷静都失了大半,她也迷惘,其他人更迷惘,好在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砰!!

    大门突然被重重踹开。

第24章 谁的人?(不宅斗,只是交代家族底细)

    毕十一带几个提刀护卫进来直接摁住包括东嘉书在内的三个东家少爷的时候,东家人尖叫一片,谢家人都吓退了好几个。

    混乱中,独独明谨是从容的,只冷眼看着毕十一等人。

    老夫人震怒,怒喝制止,又喊外面护卫,连张氏都高喊护卫,却发现毫无作用。

    渐渐的,他们明白过来了,齐齐惊恐看向明谨。

    “你这孽障,竟让你的人犯上作乱,真真是...”老夫人咳嗽着怒骂明谨。

    明谨:“祖母说错了,毕十一从来就不是我的人。”

    老夫人的怒骂止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面上难以置信。

    “十一也不曾带人拿下谢家护卫。护卫,还是从前的护卫,依旧在原来的主掌者手中。”

    明谨这人不太爱说话,若非必要就尽量不说,尤其是对她不太喜欢的人。

    若是她说了,解释了,就是有人该听的。

    本来因一连变故而惊疑不定但尚且保持思虑的明黛最快反应过来,目光往外,果看到外面的院子里还是从前的家族护卫。

    而这些护卫一直是听命于一个人的。

    谢家三爷谢沥,也就是她的父亲。

    明黛一下子大安,忙安抚身边亲人,让后者不至于混乱不安,但也下意识去看自家母亲,发现后者也是懵懂震惊,还不比自己醒悟得快,于是她只能去看明谨。

    莫非明谨跟自己父亲私底下联手了密谋?

    还是.....

    明黛顿悟的时候,震惊得很,去看老夫人,发现后者苍白脸上青筋凸起,眼眶猩红,俨然气极,可又不像之前一样一味仇恨并指骂明谨。

    倒像是在怨憎另一个人。

    谢之檩目光细密,看着那群东家人,以及被控制住的东嘉书三人,他若有所思。

    “你谢家这是何意!!”东家人颇有自觉,察觉到处境之危,那张氏压着惊惶,尚算稳得住,厉声质问:“想过河拆桥?就不怕我们玉石俱焚?!”

    用不着东家内部彼此猜疑推脱了,从张氏眼下这一番言语就可以窥视一二——显然,对于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跟勾当,她显然是知情的。

    玉石俱焚这个词用得很有韵味。

    她在问哪个谢家人?

    谢明谨?

    不是,屋外走进来一个人,在护卫的跟随下,他来得分外安静。

    相比上次的风尘仆仆,这位乌灵谢氏本家的掌门人显得儒雅清隽许多,衣袍整洁干净,步履从容。

    他进来后,第一时间查看自己妻女,后目光飘过明谨,最后才落在张氏等东家人身上。

    “刚刚朝廷下达了稽办之令,严查东荣与东清参与五年前东阳郡案中的渎职贪污以及谋杀之罪,作为乌灵郡上辖府君,本家又与东荣两人所在东家有世家姻亲关系,理当配合朝廷调查。”

    “在我来这里之前,已跟郡守叶大人知会过,他派来的人就在外面,等候传讯东家其余犯罪相关之人。”

    东荣跟东清既是东家主君的弟弟,如今看来,是这两人承担了勾结章椿成与谋杀的罪名。

    起码东阳郡案的最终结果是这样的。

    朝廷也愿以此结果将它彻底收尾——至少跟谢远维持五年的博弈中,彼此做了妥协。

    张氏第一反应是谢家果然过河拆桥,第二反应却是自己丈夫好像无碍?

    这不可能啊,谢家如果真要拿东家当替罪羊,不可能不知道真正主谋却差使两个弟弟办事的其实是她的夫君。

    所以....自己夫君是否已知此事,只是做了取舍?拿两个弟弟抵罪?

    张氏素来是机敏的,反应极快,在短时间内权衡利弊后就有了计较,不过其他东家人就未必了,吓哭的不止一个。

    “这不可能!冤枉啊!我父亲绝没有...”

    “我父亲是冤枉的!”

    地上被押的三个东家少爷就有两个哀嚎哭求起来,东嘉书倒是略有庆幸——自己父亲好像并未在其中?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那为何要摁住自己?干他何事!

    他惊惶中看向自己母亲,企图求救,好在一片慈母心肠,都不等他求救,张氏就问谢沥:“为何也拿住我儿,他又曾犯何错?!”

    敏锐的人该察觉到张氏言语的用意了——未曾提及自己两个小叔子的事儿,也没过问两个侄子的罪名,只问自己儿子。

    本也在担忧自己哥哥安危的东予霜目光微闪,果然她父亲无碍?

    若只是两位叔伯出事,二房三房被舍弃.....

    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东予霜微微松一口气,但也颇忧虑地等待谢沥言明。

    她就这么一个嫡亲哥哥,将来可全倚仗他撑起大房。

    在张氏母女的迫切目光下,谢沥开了口。

    “这事儿,我倒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衙门那边来的人提出三人为人控告,证据确凿。”

    谢沥表示无辜,衙门的人倒是进来了,为首的那一个从胸口掏出三封逮捕状,看了看,伸出手,相继在三个东家少爷身上虚点了下,“这个三年前奸污民女,且打断其父双腿,让人全家投告无门,只能避祸乡下。这个去年与人通奸,且密谋投毒,害死其夫后还侵占其家产。”

    前面两个青年脸都青了,一味哀嚎自己冤枉,可张氏本就知道他们的破事儿,以前不过是因为家族势强,压下掩盖了,如今真要揭破,她也不愿意再耗费心力跟资源去救,于是看都不看,只急切问:“那与我儿无关,他向来守法,可从来不干这等恶事。”

    “你儿子的罪名是轻多了。”这位差役还算耿直,对松了一口气的张氏道:“他就是强抢人家家传宝,逼迫别人无偿赠送。”

    对比之下,罪名是轻,比前面两个让人放心很多,可是.....张氏的脸还是黑了。

    东予霜面上不由青红交加,看自家哥哥的眼神能把他吃了。

    她的羞辱来自于当众之下其他人惊讶后的鄙夷。

    尤其是谢家的,这些年没少对东家的怀有芥蒂,眼下也不吝鄙夷。

    尤其是谢明月这傻妞没忍住嘀咕,“看着东家也不穷啊,这是多缺钱才抢人家传家宝,什么玩意儿。”

    她瞧着云潜楼那墙上许多无价之宝,饶是眼馋,饶是知道这些将来都是她讨厌的劳什子姐姐谢明谨继承,不也只是梦里想想,跟自己一比,这东嘉书看着翩翩公子人模人样的,境界简直差太多了。

    跟这厮一比,自己简直清纯自持太多太多了。

    明月这妞嘀咕了还不止,还特别用露骨的眼神去看自己往日宿敌明黛。

    话说,好像不少人知道你们两个可能要议亲的哈。

    哎呦,这位眼睛要高到天上去、且自诩谢家第一美人的三姑娘脸色忒难看了,还瞪了自己一眼。

    本来还被今天这许多变故给吓得脑子浆糊的谢明月乐了,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明黛可拿谢明月这浑妞没办法,只能面如冰霜,看都不愿看东家人。

    瞧着罪名是有了,固然很丢脸,还好不算毁身大罪,背后走动下没准还能洗掉,张氏只能忍着愤怒屈辱,好声好气跟这些平日里看不上眼的差役周旋,想让自己儿子待遇好一点,也想探问是哪家投告,暗自琢磨着去走动走动....

    如今形势敏感,以势压人肯定是不行的,免得牵扯丈夫官职,但以钱财和解没准可行。

    她已然打算好,却骤然听到一道她极不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让人告的,东家大夫人要走动的话,可以跟我说。”

    明谨不管谢家的事,出于允诺,这些年一直不曾逾越,可没说她不查东家。

    东家不克制远甚于谢家,前些年堆积在她案头的黑料就好厚一摞。

    四年前她远在都城就有把柄在手,何况四年后。

    张氏的脸僵了,转过头来,看向已经低调无言好一会的谢明谨。

    像是在看一个魔鬼。

    质问?不太敢,她不是傻子,不管是否忌惮明谨,但后者背后、谢家背后的谢远始终如一座巍峨远山。

    对方的危险程度,她的夫君几度耳提面命过,就冲着这次她夫君不得不忍下这么大的牺牲,就说明东家完全在对方掌控之中。

    她一介妇人不敢去拔虎须。

    也罢,忍这谢明谨一时猖狂又如何。

    “谨姑娘...”谢沥就在边上,毕十一这些护卫也都虎视眈眈,自己儿子还被人摁在地上,衙门的差役们就跟瞎了一般,形势比人强,张氏不得不放低姿态,正打算求明谨放自己儿子一马。

    “他们犯法了,理当被缉拿受省。”

    明谨态度十分鲜明,待一“慈母”却尚算温和。

    张氏:“我知道,若我儿真犯法,理当应罪,但....”

    明谨认真解释:“但那是受害者跟衙门的事,本与我无关,我的人拿下他们主要是有其他原因。”

    张氏一怔,“是....”

第25章 家族

    明谨略偏头,鬓角青丝随旁侧大开的窗柩迎入的坦荡秋风微微飘动,略擦过她清妩又分明的眼线,但难掩明目之中的清冽泠光。

    “自我懂事起,不管是在哪里,再落魄,也不曾让人白白轻辱过——至少他们还没这能耐。”

    “我也向来不记仇——因为基本当场就报了。”

    她连名字都没代入,直接以“他们”统称。

    轻描淡写,和风细雨,但眼神微走,毕十一便会意了。

    摁住三人的护卫分别将三人的脑袋抓起,如同市井屠夫杀猪之前按住猪头欲割喉的姿态。

    正对众人,而后另外三个护卫上前,抬起手,起落大阖,干脆利落一巴掌。

    啪!

    惨叫齐整。

    东谢两家的人震惊了,连谢沥都狠狠抽了下眼角。

    这一巴掌下去,三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半边脸颊肿起。

    “你这个贱...”

    吃痛,暴怒,正要怒骂明谨,嘴巴都来不及张开,第二巴掌就下来了。

    此后偌大的空间就不断响着相似的声响。

    张氏没忍住,几欲疯狂,但也知道要找对人,“谢明谨,你欺人太甚!!姑姑,您就看着这谢明谨如此欺....”

    她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只心悸看着老夫人。

    此刻的老夫人面色沉沉,眼角深陷,明明看到了一切,却无甚反应。

    其实若真想有反应,都不用等张氏哭诉,本就该早早发作了,不发作,要么不能,要么不想。

    张氏明白了,也猛然拉住同样想求情的东予霜。

    明白人什么话也不必说,因为说了也无用。

    其他人就更没有说话的权力了。

    整个宅子里,唯一能跟明谨对话的谢沥只是沉默。

    直到明谨微抬手,毕十一才让护卫们停手,然后三个吐血掉牙齿的公子哥才被衙门的人静静带走。

    从头到尾他们果然保持瞎了的姿态。

    对了,这副样子有些眼熟,以前有人控告他们东家人违法作恶,衙门的人面对那些贫农,仿佛也是这般.....

    张氏不会从中反省自己,反而恨意滔天,认为这一切都是谢家跟谢明谨带来的,只是不敢表现,只能压制着,欲带其他东家人离开。

    还没走出去,却听到谢沥说了一句话。

    “其实阿谨你可以不出面,自有人料理好,免得被人记恨,日后遭人暗算,要知道防不胜防,若是有心人报复于你,可如何是好。”

    “厌憎仇恨我的人,哪里会考虑我如何如何,他们只会权衡自己的利弊跟成败。”

    张氏知道谢沥那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警告,可谢明谨的话就未必了。

    她更像是在袒露一种事实——只要谢家不败,不敢动手的依旧不敢,敢动手的,最终还是会动手。

    张氏目光一闪,跟自己女儿对视一眼,表情晦涩难堪,最终维持表面镇定,带着东家其余惊惶之人如潮水一般退了。

    东家动荡,如此大祸还需族人从长计议,万万要权衡利弊,保全家族实力。

    谢沥也没法跟妻女交代更多,他得处理好其他事。

    在此之前,他挥手,护卫们便过去,将谢家其他人都送出去了。

    唯独留了明谨。

    明黛等人回头看,只看到明谨站在空旷许多的大屋子里,光芒倾斜,她的背影十分纤细又僻静。

    是的,僻静。

    与亲祖母厮杀博弈,大逆不道至极,仿佛她本就无意跟这人世间的规则妥协。

    因此这百年世族维系规则权威的地方越空旷威严,越显她像是荒凉多年的一处阴霾角落。

    ——————

    无其他人后,老夫人倒是主动,盯着谢沥跟明谨,冷飕飕问:“你们打算拿我如何?”

    谢沥骨子里还是有些怵这位嫡母的,只能苦笑,“母亲大人为东家两位不肖子侄蒙骗,为东阳郡案受害之人深为愧疚,自省自查,封闭院门,吃斋敬佛。”

    不公平吗?于天道,于人间正义不公,可这就是现实。

    连内心仁善,儒雅恪礼的谢沥都选择了家族利益。

    世家啊。

    明谨眼底晦涩,神色越显疲乏起来。

    老夫人哪里还会留意明谨,只面颊抽搐,青筋暴起,凄厉质问:“他要关我?!!”

    谢沥低下头,抬手作揖,“母亲大人,这五年一直有人不愿意对谢家放弃这一根见不得光的长矛,矛尖必须见血才能彻底收尾。”

    都城那边的朝堂博弈,步步如履薄冰,他不知自己兄长如何在当年那般恶劣险峻的围杀中翻盘,并拖延了五年掌握主动权将这个案子彻底定死。

    但他知道谢家仇敌许多许多。

    越高位,越险峻。

    敌人蛰伏跟出手也越突然跟狠戾。

    自己先动手,远比让对方动手高明。

    “东家已出了血,我谢家...”

    他不是谢明谨,不能说更多,哪怕这位嫡母犯错极甚,但世家大族,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轻易出事的,否则于谢家极不利。

    他也不能犯上不敬。

    老夫人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意难平,她压着喉口的血,死死盯着明谨。

    “不是因为这个孽障?我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当年为那贱人疯魔,如今又为这孽障忤逆不孝,可真真是....”

    人到困境,能竭力维持脸面风度的极少,老夫人自然不是这类人。

    可明谨厌恶对方羞辱自己母亲,单是那“贱人”一词就足够让她放下端方。

    于是道:“其实今日赢祖母您的人不是我。”

    老夫人抿唇。

    明谨微微笑:“是父亲,也是您的儿子。”

    谢沥一瞬便见到这位嫡母面露痛苦跟怨憎,心中凉意起。

    这一对祖孙好像生来知晓对方的弱点在哪。

    “你这孽种!你真当自己赢了?他是我儿子,他生来为维护家族权力而生,这次是我一时不查,被东家那两个小畜生蒙骗了,他只是无奈...你以为换做你跟你母亲,他不会割舍?”

    “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阴狠而笑,尽有些癫狂似的,迫不及待去攻击明谨。

    明谨皱眉,眼底的晦涩翻涌,谢沥察觉明谨异色,顿时开口打断,道:“母亲大人累了,竟胡言乱语,我现在就安排您....”

    不过,明谨依旧选择了反击。

    “祖母也真当自己当年赢了?”

    老夫人眯起眼,像是找回一点自信,喃喃道:“她死了,这就是结果。”

    她找回了一点风采,眼里的光亮越盛,只是神色有些诡秘。

    谢沥面色微微变,想打断这个谢家的禁忌话题,可是没来得及。

    “母亲只是离开了,未知生死,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谢远留不住他,谢家也留不住她。”

    明谨本无多言的欲望,但涉及当年无故离开的母亲,她总是难忍森然。

    “她若真有心对付你,以她的武功,谢家人的人头加一起都不够她提剑杀的,你谢家暗卫能防她几何。”

    “说到底,是她依旧有几分舍不得你的儿子为难罢了。”

    她走出门,声音渐飘远,不知道老夫人有没有听清,反正谢沥听清了。

    “而我不杀你,就如同你的儿子一样,都是凡俗之人,受制于这天地人伦。”

    谢沥没看清明谨的脸色,但他估摸着自己就算正面对方,约莫也看不出什么。

    比如她是否对刚刚嫡母胡言的话心存芥蒂。

    这侄女,如今心思内敛极致,竟像他的大哥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

    明谨走下阶梯,发现好几个谢家人没走。

    她面色淡淡,眼神倦懒,周身却萦绕着生人勿进的冷淡,哪怕此时午时阳光正好,也驱不散那疏离。

    她眼里有很深的秘密,不能招惹。

    本见人出来就如狗儿见了肉包子、来劲儿快步跑来的谢明月都察觉到了,讪讪顿在阶前。

    反是明谨慢悠悠走下阶梯,迎着秋日光辉,眼神轻飘飘扫来。

    “怎么,怕了?”

    她也没说怕什么,怕谁。

    但人尽了然。

    谢明月更不敢说话了。

    “是不是觉得东家人好惨?”

    “也...也还好。他们罪有应得。”谢明月哆哆嗦嗦说,可又想到祖母的事情,又隐约察觉到更深层次的一些隐秘,她闭嘴了,眼里有惊恐不安。

    明谨看着她,微失笑。

    “是还好....罪有应得,也不曾被冤枉”

    “只是灭了两房。”

    “还没抄家灭族。”

    慢条斯理闲谈的明谨其实有许多话本想出口,但见到这些谢家子弟青涩脸庞,忽生无奈。

    要怎么说呢,难道说——谢氏门楣逾百年光辉,但你们主君,也便是我的父亲,乃天下顶顶凶恶的奸臣,作恶多端,害人如麻,为了维护家族门楣,不惜拿他人尸山血海奠基?你们需得克制守礼,万万不要犯错,成了将来家族覆灭的可怜人。

    或许还要加上一句——现在的东家,可能要比将来的谢家下场要好很多。

    万千言语说不得,无言以对。

    她年少经历的颠沛流离,与家族背弃,怎忍这些同样年少的人一并经历。

    明谨收回目光,却见谢明月如乡下河里的小番鸭一样张大嘴巴,惊恐扑腾起来。

    “谢明谨,你作甚说这种话,什么抄家灭族!吓死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哦!!”

    “你果然不是一个好姐姐。”

    本还畏惧她的谢明月管不住脾气跟嘴巴,一秃噜就嘟囔了,但反应过来,有些畏缩看下明谨,却见后者似愣了下,后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最后伸出手。

    谢明月吓得闭上眼。

    然后,感觉到纤软却略有些苍白的手指摸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的姐姐笑了,动作温柔,语气更温柔。

    “我说过要教你规矩。”

    “你还小,还可以好好学。”

    “作奸犯科你怕是没这胆子跟条件,但缺钱,看中别人家财物的时候,先跟我说,我买给你,不要骗人不要抢,谢家丢不起那人。”

    对待妹妹,再疲乏,她也是有点耐心的,言语多了一些。

    不远处的明黛:“.....”

    你教育妹妹是没错,可我总觉得你在损我。

    ——————

    谢明月涨红脸痴呆的时候,明谨已经收回手,踱步从边上小道走进。

    被冷遇的好些个谢家子弟莫名没有抱怨感,只有庆幸。

    好吓人。

    莫怪此人离开乌灵多年,明明当年也只是幼时,却也让人讳莫如深。

    有些非凡之人,自小就是非凡的。

    缄默寂静之余,却也有人听到那边飘来凉软一句。

    “谢之檩,你过来。”

第26章 宗祠

    ————————

    谢之檩不是第一次来宗祠,但第一次跟这个名义上的嫡姐一起进来。

    他在路上就早早告诫自己要稳得住,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但没想到到了宗祠后,边上的人只顾自烧佛经。

    芍药带人早已拿到宗祠的四十本厚叠叠佛经抄本烧了老久,如今也才烧了一半。

    他年少,心性不够,最终没忍住,“这便是这些时日你跟谢明月在潜楼做的事?”

    明谨没看他,白皙手指捻着一张张纸往火盆里放,却道:“她的字丑,怕污了祖先的眼,怪到我身上,只让她先练字。”

    嫌弃得端方自持,天然正经。

    谢之檩愣了下,却能品出几分她对后者的熟稔跟疼宠。

    他皱眉,淡淡道:“她的字是极丑。”

    然后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跟这位嫡姐,他有天然不可亲近的缘由。

    不管是利益,还是情感。

    但谈争斗跟手段,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对手,起码现在绝不是。

    谈亲情,更是滑稽。

    他更明白对方一出生就站在高处,这一生都不必低头看自己是否能够得着那位置。

    只要她不死,谢家嫡脉依旧是她的天下。

    天生有严苛礼法庇护,还有....

    “父亲从未厌弃过你,一切都只是假象。”他咬牙,嫉妒到极致,也心中极度不平,语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今天这一切,其实是他让三叔配合你所做吧,就为了替你摆平家里的障碍。”

    他还未说完,得明谨偏头扫了一眼。

    像在看一个傻子。

    “好好一个儿郎,年纪也不小了,怎想事这么感情用事。”

    “他是一个心机多深沉薄凉冷血无情的人你不知道么?”

    “但凡手段,必为权衡利弊,你瞧着我今日威风,却不知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让祖母不舒坦罢了,也为了在你们这些小孩子面前显摆面子,不过目前看起来效果不错。”

    她淡淡的目光滑过他,似笑非笑,但谢之檩表情都没能收住,微微质问:“你怎么能如此说父亲,你....”

    “我从小跟他对骂不知多少次,还拿花瓶砸过他,到最后他也没舍得打我,是不是很嫉妒?”

    谢之檩脸色铁青了。

    明谨转过脸,继续烧纸,声音比表情还淡,“别拿你与他的干系来找我麻烦,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承担后果,而我与他之间的,谢家也没人能干涉,包括你。”

    她的高傲跟冷漠,仿佛在这宗祠才露了冰山一角。

    此前哪怕在主屋对峙冲突,她也向来不改端方气度。

    “谢明谨!”谢之檩那俊俏小脸蛋气急之下才真正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因克制,也不知用何等言语去攻讦明谨,只能森森看明谨一眼,带着厌憎气恼转身欲走。

    “谢之檩。”

    忽被唤住。

    “明月是小姑娘,可以只看看表面规矩,引以为戒,但你不一样。”

    “今天看到听到的,我希望你明白它真正的意义。”

    谢之檩顿足,忍不住回身去看她,却只看到燃烧佛经书页飞灰而起的烟在她身旁萦绕,灰与白,笼罩眉眼,渲染皮囊轮廓,将她跟那大片仿若数不尽的森严牌位们交融在一起。

    宗祠的森严庄重像是地狱里呼啸而出的刑场。

    那一时,年纪轻轻的他竟无端觉得这位风华正茂的嫡姐身上有超脱于人间的暮气。

    他蓦然有些惶恐。

    ——————

    谢沥带着疲惫,也没回自己院休息,问了明谨所在,来了宗祠,只见到热气已灭但半盆满的火盆灰烬。

    明谨在宗祠边上的茶亭。

    看着阳光明堂,一身清净,让人望之悦目,洗去疲乏。

    这才是我谢家嫡女该有的样子。

    一见面,谢沥先喝茶,缓了心口积累的郁气,再朝不喝茶只替他煮茶的明谨看去,斟酌一二,还是将此前压着的疑问道出:“你父亲与你密信通知今日动手?”

    “怎会。”

    “那你今日怎忽然发作....”

    毕十一真不是他能调配得动的,前者属于暗卫,暗卫只属于嫡脉。

    “可能是了解他吧....”明谨叹气,“尚不知父亲大人放我出来作甚,但猜测主因在都城,要去的也该是都城,偏要我在乌灵逗留,要么是拿我给祖母寻开心,就是反过来拿她给我寻开心。”

    谢沥总觉得自家侄女言语不是一般锐利深刻,总能入木三分。

    就是听着膈应人。

    是了,这位嫡女也就是对自己极厌憎极致之人,端方风仪才会有所损伤。

    且她也不计较这点损伤,无所谓虚伪遮掩——之前老夫人巅峰时都不愿意遮掩,现在就更不必了。

    不过他都怀疑四年前他大哥是因为被自己女儿给挤兑太伤了才怒而遣送别庄的。

    明谨也没留意谢沥暗自腹诽,只保留面上的叹然,继续婉婉道:“他向来不做无谓之事,既放祖母派人害我,又放我回乌灵,早知道我脾气,来往向来公道,总会出手回敬。一边是女儿,一边是母亲,他总得控制局面,所以我猜想这边早有布局。而东家这些年行事过于轻狂,于谢家本无益,若是他远在都城无所知,三叔您也会上报的。既知晓,又不是没有能力管束,既真的不管,那就是刻意放纵,养肥他们的贪婪,放大东家的罪名,替代谢家承担东阳郡案,堵住政敌们的嘴,也将祖母摘出来,将案子结成铁案,保证谢家名望不至于亏损太重,于他官途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算来算去,那位表小姐的生辰礼是个动手的好日子。”

    “至于我跟祖母的事,左右不会死人,谁胜负于他都不相干,不过只要我赢,于家族利益就不会有损伤。”

    她好像笃定谢远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也笃定谢远知道自己会赢。

    父女之间太了解对方了。

    “我若说错了,三叔指点就是,何必这般看我。”

    谢沥表情有些沉重,似叹又感:“你若是儿郎....”

    “我若是儿郎,父亲怕是早把我打死了。”

    明谨偏头按揉眉心,低低道:“三叔,我更希望若我不是谢家人....”

    眼前人曾给她年幼时当大马骑,她此刻说的话,便是真心的。

    谢沥表情微僵,“这种话你对你父亲也说过?”

    明谨一怔,回想了下,不是很确定。

    “忘了。”

    更严重的,她倒是记得。

    谢沥扯扯嘴角,“我是否可以猜测更过分的话你应当也说了。”

    明谨不应,只是回避了目光。

    她理直气壮教训谢明月规矩,却从不提自己跟父亲之间的诸多无礼。

    “当时还小,不是很懂事。”

    她轻轻道,略带歉意。

    谢沥也不掰扯他们父女间的事,因为随便扯扯就容易扯到那位生死不明的嫂子身上,动辄就是禁忌,他没那胆子。

    “事情已解,你父亲为何招你回都城,我也无力去管,更不敢去管,你知三叔没用,生怕你父亲。”

    “但我还是希望你....”

    谢沥起身,叹着气,伸出手,才发觉从前那个小小个却聪敏更甚于妖孽大哥的侄女已长大,眉眼风华一时不知更肖父还是母,大抵再需些年岁就可知了。

    左右心性手段跟气派是承继他谢氏女郎上乘家风的。

    她从没让人失望过。

    他有些迟疑,但顿了下,还是揉了揉明谨脑袋。

    “希望你糊涂一点,像明月那丫头就挺好。”

    明谨不由莞尔,眉眼微弯,却带着笑,很随意地问谢沥,“三叔有考虑抽个空分家么?”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出来这般自然。

    但肯定是密谋许久的。

    “你!”谢沥惊了后却安静了一会,只低低道:“荣辱与共。”

    明谨料到了这个结果,依旧像跟饭后闲聊一样,道:“为了黛妹妹跟岫哥哥也不行么?”

    他这位三叔有一对嫡子嫡女,嫡子谢之岫在都城进学,但儿女不管在哪,为父的总是牵挂在心的。

    谢沥面色微变,盯着明谨好一会,才沉沉道:“他们是我儿女,但你跟你父亲也是我至亲。”

    “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块血肉,除非利刃切割,否认它自己本身如何能分裂开来?”

    这个道理,明谨怎会不明白。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所言的天真,但也只是想试探一下。

    其实不是不知道结果,但真正见到了,还是.....

    瞧见明谨眉眼间的无奈,谢沥有些不忍,想问问对方为何有这般大逆心思,是否察觉到家族有何隐忧,可他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自己大哥避讳什么,对这种机密之事,可以容许自己女儿犯戒,其他人却不能。

    于是他故意装作很随意地转移话题,“后院抓到的混小子,你处理?”

    “嗯,我来吧,三叔你会吓到他的。”

    两人都没再提刚刚的话题,已然达成默契。

第27章 信函

    ——————————

    “干什么!放肆!你们想...放我下来!!!啊!!”

    偏僻柴房里,被倒吊起来的贵气公子哥鼻涕往额头倒流,吓哭得如同市井三岁小儿。

    而刚进门没一会刚捧着热乎茶还没吹几口气的明谨差点被这破嗓子给惊得抖翻了茶水,撩了眼皮,“萧小公子,你可吓到我了。”

    薄淡清凉,余味流长,偏偏她要无辜姿态,惹人心烦。

    “谢明谨!!”萧禹杀猪哀嚎后,带着鼻音怒吼,“你放我下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

    明谨放下茶杯,打量这厮衣服倒挂下来后隐露出的内衫肚腩跟腰身,有了判断,垂眸道:“挺胖的,分量也不轻啊,好不容易吊上去的,怎么能轻易放下来。”

    “你才胖!小爷我轻健得很。”怒骂的萧禹惊恐得很,似对此有阴影,浑身颤抖,满头大汗淋漓,眼看着嘴唇都白了。

    嗯?这情况怕是不妙。

    芍药看向明谨,明谨却好像视若无睹,冷酷地很。

    只喝了好几口的茶,喝到一大半了才将茶盏放边上,走过去,靠近了萧禹,纤长手指抚摸了下吊绑他的绳索,绳索粗糙,滑过柔软的皮肉有摩擦感。

    好像她的声音。

    “听说你特别贪玩,你说,这样好玩么?”

    萧禹连尖叫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濒死的鱼,额头冷汗掉落地面,滴滴答答的,气若游丝。

    “怕是不比翻墙入室,窗下偷听好玩吧?”

    “尤其是听到的隐秘特别刺激之时....杀人灭族,朝廷争斗。”

    明谨的手指从绳索滑到他的咽喉。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特别的馨香。

    这些都不是他此时会联想的,萧禹吓得睁开眼,被泪水跟汗水蒙住的眼看不清人,何况倒过来了...

    “你....啊!!”

    他全身绷紧,吓得身体颤抖,因为纤细的手指忽然内缩捏住了他的咽喉。

    也没怎么用力,就是那种触感让人四肢百骸都绷紧了。

    他想到了自己偷听到的那一切。

    他知道这个人有多可怕,比小时候可怕太多太多!

    “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死也不会对外说的!!求你了!”

    终于哭了。

    明谨叹口气,颇为难似的:“又哭了啊,我以为你脾气比小时候见长,现在看来胆子却无甚进步。”

    “有点可怜,快快把他放下吧。”

    萧禹的确很可怜,哪有从前小霸王的神采,就跟脱毛的白斩鸡似的,整个人半条命都没了,对明谨也惧怕得很,此刻还在哆嗦:“我...我真的不会说的,你...你放我走吧。”

    他怕她,是真的怕,幼年的内心阴影被无限放大了似的。

    刚刚他真的以为她会杀了自己。

    收手的明谨恍然轻叹:“所以你果然还是听到了。”

    萧禹一惊,吓坏了,正想否认,却见明谨笑了下。

    “知道就知道,左右你也不敢说。”

    时常混脑子的萧禹莫名不服气,五官都皱一起,真被放开了,他却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不走?还想留下喝茶吗?”

    明谨看他在门口左顾右盼的,问了。

    萧禹面颊一抽,红了脸,“我才不会...可你真不怕我说出去啊?”

    他这人胆子两极端,一会怕极了,一会稍脱离危险就恢复点小霸王脾气。

    竟还敢问。

    明谨瞥他,淡笑了下。

    “你以为外人为何说乌灵是谢家的天下?”

    已成定局的破事,还怕人知道?

    有些意兴阑珊的明谨反问,小霸王懵懂,走出去老远,再次在护卫的押送注视下重新翻墙出去才醒悟过来。

    该死!他爹也是谢远的人!!

    小霸王还是有几分小机灵的,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回家,且也不敢暴露什么,等了两天,却愣是没从谢东两家听出什么风声,当然了,东家人被抓被控告都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若说与谢家有干系的,也都是那些谢家愿意让人听到的。

    旁的都没有。

    尤其是关于谢明谨的,丁点都没有。

    谢家他还可以理解,可是东家那边....那张氏等人竟没吭声。

    半点没牵扯到谢明谨。

    小霸王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世家手段么?

    这就是世家。

    可他不明白那个谢明谨为什么对自己毫无管束,好像笃定了自己不敢吭声似的,也容忍自己的一再冒犯。

    如同小时候。

    小霸王很憋屈,却无能为力。

    ————————

    谢东两家之变故,终究是为人设计过的结果,后续影响力也在控制之中。

    是起是浮都在他人掌握的规程里。

    它很快就被郡城人抛之脑后,而明谨在谢家的日子也恢复了清净。

    谢家人都以为她接下来会主掌中馈,把乌灵谢氏本家的权力拿在手中,替换掉老夫人的存在,却不想....她并未。

    权力全然给了林氏,明谨跟此前无差,还是常窝在云潜楼里,也少走动,有人觉得她一开始出别庄是因为主君传召,乌灵也并非她真正归途,接下来她会去哪,谢家人都默默在等着一纸传召。

    “你真的要走吗?”

    “去哪?都城?还是哪儿?”

    “什么时候啊....”

    这几日天气极好,书屋里的书得拿到院子里晾晒,免得日久起潮,在一群仆役来去时,明谨也权当走动练体,捧着书走到院子的时候,边上跟着的小尾巴就一股脑出了许多问题。

    明谨将书一本本放开,小心翻开,也回了谢明月,“你问题这般多,让我怎么回?”

    “你一个个回不就行了。”

    记吃不记打的谢明月压根忘记了前些日子对明谨的惧怕,眼下又有些刁蛮无礼起来了,但在芍药看来,更像是一种撒娇。

    明谨也只一句话回答了所有问题。

    “任由传召。”

    谢明月嘟嘴,嘟囔:“那还是要走啊....”

    她表情不太好看,但似想起了什么,“那你还整日待在宅子里干甚,都不出去玩玩?不闷得慌?”

    “玩?”明谨微怔,后失笑,“习惯了,也不闷。”

    “倒也是,你在庄子里被关了四年,不也....”谢明月嘴快,但还没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看明谨,看后者好像没听到,也不在意,这才松一口气,“我不管,你陪我出去玩嘛。”

    她忍不住用小爪子扯住对方纤薄柔软的袖子,轻轻摇摆。

    明谨没理她。

    谢明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哭求了很久,最后以抄书写字作画等诸多功课为交换条件让明谨答应了。

    帮忙晒书完毕后,她才志得意满走了。

    芍药:“姑娘,我好想告诉四姑娘,您本来就打算去鸾溪涧。”

    鸾溪涧是乌灵郡最富盛名的风景名胜,乌灵之地,底蕴久远,不但是世家于此颇有傲慢自持之意,其实百姓们也是如此。

    每一年秋时,正是农忙丰收,既有收成,百姓手头宽裕些,也心有欢喜,便也会拖家带口去鸾溪涧踏青祈福,如此也为乌灵传统。

    何况四年一度也有乌灵祭节——花羽。

    花羽节非同小可,于乌灵郡城意义重大,这不正赶上了么,所以谢明月才如此闹腾,不肯错过,也非要拽着明谨一起。

    明谨:“凭一己之力得偿所愿,也挺好的。”

    芍药:“....”

    “不过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天好日子了。”

    连续晴天多日,也总有尽时。

    明谨在别庄多年,别人看着别庄就是一个农庄,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没错,那真的是一个农庄,明谨对农事自然也是熟悉的,也知时节雨期变换,出于谨慎找了有经验的老农家,便掐着日子安排将最后一批书籍晒完。

    果然,当天黄昏近夜色,下了一场雨。

    ——————

    自然不是暴雨,但也让土地泥泞许多,官道上有一匹快马奔行着,马蹄落地哒哒带粘土喷溅的声音,马上之人有些急躁,飞快甩鞭督促马儿快跑,也摸摸胸口衣内层层包夹的物件,生怕雨水将它湿毁。

    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的急躁,他并没有听到左侧悬高的土坡上有一声爆裂嗡响。

    破空乍鸣,尾羽抖颤撕裂雨幕。

    砰!!

    人头被锐利箭矢破入,抓着缰绳的手一松,人体从马上歪去,尚不知背上发生何事的马儿只雨中奔行不一会,人就滚下了草丛。

    而很快,土坡后面以及林中竟跑出许多甲衣男子来。

    那位射箭的弓手稳稳收弓,并没有为自己的箭技自得,仿佛这种手段理所应当。

    那他们这些人的来历就显得可疑了。

    已经死去的人被翻了个遍,很快,死者衣内的物件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手中。

    这位男子五官粗犷,眼中有戾气,络腮胡好多天没刮,像是多日奔走无暇整理的模样,但阴狠内外一致,瞥过地上死绝的尸体,拿着防水皮质包裹的物件,解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笺。

    寻常百姓家写一封信都不容易,还得请识字先生代写,可大世家所用信笺都是非凡的,封口印泥考究,表面纹有家族图腾。

    “乌山灵水纹,是乌灵谢氏。”

    男子面上好像并无意外,只有得到验证的满意,眼中也有煞气。

    “我们蛰伏这么多天捕捉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边上矮一些的大胡子男子面上有喜意,“也不知那谢远发来密信涉及何等机要,但肯定可以利用。”

    “肯定啊!那谢远是何等人!”

    “若是从他身上抓到契机,我等改变劣势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这些俨然逃亡之徒的雨中人,个个期颐,仿佛这些日子的奔波狼狈让他们厌烦至极。

    他们需要一个契机,去摆脱如此险境。

    众人灼灼目光下,粗犷男子走到暂且可以遮挡雨水的冠密大树下,打开密函,阴沉目光看了写会,眉头皱起。

    “跟朝廷机要无关。”

    什么!众人顿然失望,可又见到粗犷男子扬眉冷笑。

    “但比那更有用。”

    他转头,在阴沉雨天中看向乌灵郡城所在方向。

    “谢远啊谢远,这是你自己把你的软肋亲自送到我手中,莫怪我笑纳了。”

第28章 不省心(下个月国庆一号上架,月票准备好哦)

    ————————

    夜里骤然醒来的明谨有些恍惚,看到窗外的细密雨丝,竟下意识担忧起那些珍贵的书卷来,急急起身下床,可脚面刚落地,触到冰冷木板,才恍然失笑起来。

    她怎忘了,白日就已收书了,这大晚上的,她是睡糊涂了。

    纤软手指轻拂过脸颊,她还是到窗前看了一会小雨,想到这些时日等待她父亲的传召。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吧。”

    她在这乌灵郡估摸着也就只能再待一段时日了。

    明谨暗暗揣度,但最终困意上涌,将之抛诸脑后,只是目光轻瞥,不经意见到夜色里纯然被夜光带雨剥离显映的一处轮廓。

    那是坐落在谢氏祖祠后方山脚下的老宅,已废弃多年。

    她对它印象不深,只依稀觉得幼时在云潜楼附近玩耍时曾留意过那地,不过当时祖父还在,立下规矩不让进,乃禁地,她也没跳脱到挑战规矩的地步,因此从未靠近。

    如今看来,再禁地,也会成为废地。

    阴沉,漆黑,如同鬼魅宿寐之地。

    从四年前开始,明谨对不可探查的谢家隐秘就有些心灰意冷了,眼下也只瞥过,不再看一眼。

    而在此时,谢沥也一样没睡,同样,他的妻子林氏仿佛也一夜难眠。

    “怎么,还是被吓到了么?”谢沥测过身来,拥住妻子安抚。

    “不是,只是家里这么多事儿一下子堆到手里,我有些不安,怕做不好。”

    林氏向来是个温柔如水的人,轻叹气,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虽是多年未见,孩童到女郎变化极大,但我总觉得如今阿谨这孩子,心思太重了,就仿佛这件事....”

    乍一看是自己夫君跟谢远的安排,谢明谨的角色被无限淡化了。

    但她忘不掉对方说的那些话。

    “阿谨这孩子,跟阿黛,明月她们都不一样,她的心思是扎根于整个家族的,我怀疑她做这一切,其一是试探。”

    谢沥与妻感情深厚,怕她忧思,便为之解惑。

    “试探?”

    林氏疑惑。

    “试探久别多年后,家里这些人是否如东家那些人一样无药可救,还是有让她珍惜的余地。”

    林氏怔怔,神情苦涩愧疚,“我记得当年她跟大嫂的处境很不好,母亲处处针对,大哥公务也忙,一时未能庇护,我们这些人...其实也没怎么帮过。”

    谢沥拍拍她手背,“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她在衡量家族的人是否为非作歹,跟东家人一路货色,其实她的心肠很软,跟大嫂很像。”

    林氏恍然,重重点头。

    当年那个昭昭明艳心性广阔的女子,让人实在难忘。

    “那其二呢?”

    “其二....”谢沥想起明谨无端让自己分家的言语,眉头紧锁,便轻轻道:“为了跟嫡母做个了断吧。”

    其实他不太确定,从来都看不透那对父女。

    但只能哄一下老婆。

    林氏一惊,后长长叹气。

    “其实我不明白,本是至亲,何必呢,大嫂那般好的人,固然非出身世家,非母亲第一联姻首选,可人那般潇洒大气,从不与人为难,办事利落,尤其大哥那般喜爱,便是为了不与独子间隙,也该退让....”

    她是为人母的,以己度人,分外不能理解老夫人。

    谢沥却忽然捂住她的嘴,林氏便不言语了。

    她刚刚还想说那一日雷雨好大,大嫂提剑戴笠冒雨而出,头也不回。

    后,真的再未归来。

    再后来....谢家死了很多人,她第一次见到那位外表清雅翩翩无愧王朝世家第一美男子的夫家大哥最可怕的模样。

    真真跟厉鬼无异。

    所以后来他们三房举家回乌灵,她着实是松了口气。

    ——————

    三日后,乌灵郡距鸾溪涧的官道上车马繁忙,过了山水路,过了石滩,渐停于山涧外的竹林圆盘。

    车马被看顾好,诸门户女眷下马,或有夫君陪伴,或有骑马而来的少年郎们陪同,叶家等家族自也如此。

    商农平民见到了后面浩浩荡荡到来的一长排官邸马车,都纷纷退开,其实也包括一家商户,其中有人认出那位孕肚已显的年轻妇人。

    “是那李家少妇人...”

    “是李易那家?”

    “也是可怜见的,遇见了这样的泼天大祸,还怀着孩子,怕是来祈福的....”

    小老百姓的,但凡没有利益冲突,都愿意施舍别人同情一二。

    况且年少孕时丧夫的确可怜。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背地里如何碎嘴就未可知了。

    李家少妇翟氏眉眼微垂,在自家婆婆握紧手腕后回以温厚一笑,随着仆从退让官眷,眉目余光也见到那头下马车的一些官妇跟小姐。

    “是叶郡守家的。”李家这边是做生意的,自然知道郡守家的门庭,也不敢先走,在边上随同其他乌灵郡之人给叶家人行礼。

    叶家主母王氏并不似东家张氏一样伪善,也不似谢沥妻子林氏那般温厚拘谨,她身姿高挑,姿容中等,板着脸不见笑颜,浑身端着庄严让人畏惧。

    为主母,她无妾侍那般好颜色,手握内宅权力威严妥当。

    可这样的女人也势必难讨家主欢心。

    心中得意或者苦恨也只有自己知道。

    王氏在自己两个女儿的搀扶下露了面,也不咸不淡回应他人寒暄,但周遭动静波澜,转头便看到第二辆马车下来的叶绮思与其他千金小姐会面,热络得很,为人奉承。

    这个庶女如何风光,王氏岂会不知,而叶家不管门楣多高,嫡女尚被冷落,被比对得处处不如,庶女却如此出挑....

    何其讽刺。

    王氏眯起眼,看到了两个女儿面上的嫉妒跟委屈,不由捏紧手绢,再保养也显了些微黄纹的手背青筋微凸,但终究忍下了,平静回应不怀好意提起叶绮思大肆夸赞的一些妇人,而后一群人正要走进热闹的竹林小道。

    忽见了另一列马车,且有更气派的护卫开道。

    这一次,王氏等官眷大概认出了对方府邸,不由都停下脚步,如李家人他们恭敬她们,她们也低头恭敬了对方。

    叶绮思自也看到了谢家马车,她眼眸微阖,顺从旁边人也屈身对如今主掌谢家中馈的林氏及其他谢家妇行礼。

    也有马车到跟前,先下了一个圆脸娇俏的少女,这少女性情刁蛮,眉眼不耐,嘴上还在抱怨。

    “明明答应我了,却是不来,平日里还要教训我守诺。”

    边上骑马的谢之檩皱眉,冷然道:“谁让你被她哄的?怪不得人。”

    “那也总比她不愿意哄的好,呵!”

    谢家人都知道这段时日大房嫡女跟庶子关系冷漠,未曾一见,前者也完全不像对庶妹一样宽容疼爱,也许是因为利益冲突吧。

    白皙脸庞骤浮羞恼,谢之檩低喝:“谢明月!”

    “叫姐姐!”

    “....”

    这个倒是跟谢明谨学会了!其余怎么不学?!

    谢之檩白皙脸庞染上怒色,一甩鞭子,“不可理喻!”

    谢明月对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朝后头下马车的女子翻了个白眼。

    无他,只因这个女子一出现,所有千金小姐的皮囊美色都变得乏善可陈。

    包括叶绮思这样的风云人物。

    “谢明黛,乌灵第一美人。”不少人喃喃自语。

    各种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可多针对于美貌皮囊,别无其他。

    ——————

    “这大户人家也不省心啊。”在官邸前面自觉是小户人家的富裕人家李家人看着那些气派的官眷离开,李家少妇翟氏听到自家婆婆如此感慨,她拧了纤细娟秀的柳眉,目光滑过前方一些招人眼球的贵女们,半响,轻轻道:“过犹不及。也不是所有世家小姐都这般。”

    李老夫人似从自己儿媳言语中想到了什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那位谢姑娘的身份隐秘,虽然当时不敢揣测,但后面以经商人的人脉打听猜测,终究还是有点底的,只是他们不敢声张。

    感激之情也只能压在心底。

    “可惜她不来了。”老夫人叹息,带着李家人走了。

第29章 破绽

    ——————

    彼时,晨时没有跟早早来找她的谢明月一起出发的明谨未曾言明缘由,只是任由对方恼怒抱怨,让人将她送走后,明谨后头就跟毕十一来到了城中一处。

    一家看似普通的客栈,如今人都被鸾溪涧引去,诸客栈显得生意萧条,但这一家不是萧条,是全部被封锁了,森严护卫锁四周门户,路过的人一看就吓到了,哪里还敢靠近。

    明谨下了马车,进了客栈,被毕十一领到了内院,密道木板掀开,下面通道涌出一股尘封窖气,酸又带腥。

    “此前躲下面了?”

    “是,我们的人也是昨日才查到蛛丝马迹,但对方极敏锐,察觉到探子跟踪,还未安排人动手,对方就齐整人马撤退了。”

    也就是说人已经跑了。

    “地窖...也难怪,衙门的差役毕竟不够厉害,也不能掘地三尺,不过这客栈怕也是多年根基,为了一个李青玥....”

    明谨还是不太能明白对方这一番行为的意义,但她不顾毕十一的阻止,带着芍药下了地窖。

    地窖里有人躲藏生活多日的痕迹,明谨抚过平日对方洗漱的面巾,以及一些小痕迹,她可以确定李青玥的确在这里生活过。

    可忍狼狈,但爱干净,擅隐藏。

    符合她此前对李青玥的了解。

    “如果之前客栈杀李易的事只是意外,她于邪教也不过是未接触过的人物,十一,你说这个女子是什么武学奇才么?虽然有心机,有手段,可对于这个实力不低、根基隐匿的未知邪教而言,就这般有用处?”

    她是一个凡事讲究逻辑的人,从她的角度看,这邪教突然救李青玥,收纳对方,为此还毁掉了一个多年培养的据点,肯定说明李青玥有相匹配的价值。

    明谨对此也很感兴趣,否则一个外逃的逃犯也不值得她亲来查看。

    哪怕涉及来路不明的邪教。

    “属下不曾查过她的根骨,但以她的年纪,哪怕武学资质超凡,也没什么前途可言,邪教不至于如此看重。”

    武功不是那么好学的,真当是话本里面的人物呢。

    江湖之好手,无一不是刻苦十年数十年磨砺出来的。

    真有那种能消弭时间的至宝,用在其他资质不俗的武学奇才上更符合利益最大化。

    毕十一觉得蹊跷,细觑了下边上明谨的神色,思量道:“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主要目的是您,而李青玥刚好跟您有些牵扯,对方觉得可以利用吧。”

    明谨不置可否,只慢悠悠问:“一夜之间逃走,人数不少,又捕捉到了痕迹,能追么?”

    “能,已在调遣人。”

    “多派点人,对方底子隐晦,外面可能有人接应。”

    “是。”

    毕十一说着,送明谨出地窖,但迟疑之下,还是道:“属下并不赞同您去鸾溪涧,太危险了,万一对方埋伏在鸾溪涧呢?”

    “路线往那边去?”

    “是。”

    “这么明显?”

    明谨多疑,目光往底下地窖飘忽而上,再到这客栈一处处,“匆忙逃走的人,收拾得这么干净,该带走的全都带走了,怎么看都像是有条不紊,早有预察。”

    不说扎根乌灵的谢氏爪牙本就敏锐强悍,就是因为李青玥越狱,以及这几天谢东两家的东阳郡案拿人事件,城中早已风声鹤唳,衙门跟城防两处皆是谨慎,巡防严谨,出逃条件极严苛,对方根本连一夜时间都没有。

    而李青玥此人生活习惯不作伪,可结合他们当时处境,不该有如此明显的出逃痕迹。

    毕十一跟边上几个负责勘察的人一愣,其中一人怀疑道:“姑娘您的意思是这伙人是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追查到行踪,查到这客栈的?”

    毕十一接上了话,“那他们逃走的路线更像是故意要把我们的人引到鸾溪涧。”

    如果他们为了保护明谨,人手大部分往鸾溪涧而去,那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明谨转了腕上棕黑色的玄檀木珠串,谨慎思索片刻后,忽问:“我三叔今日行程如何?”

    毕十一面色顿时一变。

    不好!

    三爷有危险!

    ————————

    鸾溪涧也有山,山不高,却灵。

    山灵溪清,绰绰清幽,而湖泊绵延,竹林似锦缎,广厦秋风扬来,骤起山海雨幕般的竹叶漂泊声。

    秋时踏青的滋味非同一般,过溪涧边上石板路,往上可听闻悬钟空旷声,遥遥荡来。

    “初鸣钟响,怕是要快花羽祭开礼了。”

    “且走快些,可别赶不上玄空法师的经诵。”

    有些经验、历届都参与的老人们纷纷催促惫懒的小辈们走快些,溪涧中疏散却分布得分外有诗意美的诸小道中,公子姑娘们难得有合理会面诗情画意的时候,吟诗对诵喜不自禁,对长辈催促也多阳奉阴违,但再散漫,也终慢慢吞吞进了空灵幽谷。

    入目峭壁筑别苑,远处悬钟鸣,近目鼎炉烟,袅袅共秋水天一色。

    “真美。”乌灵郡城的人都不由为此赞叹,也有其他郡城来游玩的人。

    僧人领着香客相继敬佛上香,花羽节祈福主体与诵经礼赞有关,诵经分两种,一种是僧人带头诵经,一种是有些佛性信佛的信徒跟着吟诵。

    庙宇内外梵香飘渺,四处皆有清淡却悠远的诵经声从庙内传出。

    年轻人自然不懂其中信仰,只知看热闹,眼睛也总瞧着那边姑娘这边公子的,还有些就图着姻缘或者....科考功名?

    谢明月不像其他还留有矜持的千金姑娘,她没个章法,眼睛四处滴溜溜转,很快让她看到了什么,眉梢活泼挑起。

    彼时,谢明月身边是有人跟着的,不止亦步亦趋的嬷嬷丫鬟,还有谢明黛。

    这两人一向不和,也能待一起?

    这就得说起谢明黛张扬明烈之下的家族观了,固然与谢明月不和,却也怕这厮不通礼数,在外面游玩乱来,丢了家族的脸,因此应了林氏的嘱咐,不得不看着谢明月,于是后者刚瞧到的,她也瞧到了。

    下面小圆盘看着好像有一伙人口舌冲突了。

    明黛刚关注,瞥见是谢之檩就没什么兴趣了,哪怕民风开放,但到底是云英未嫁的贵女,她也不愿意跟这些公子哥搅合一起,说到底她也不认为谢之檩会吃什么亏,毕竟谢家根基摆在那。

    她正要带着谢明月走,忽听到下面的冲突加剧,乍然暴起一句。

    “庶子,娼妓所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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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色介绍:
人间繁花似锦,谢氏嫡长女谢明谨就该是最动人的那抹绝色,可后世人都说,乌灵谢氏百年门楣,嫡系上下三代无一清白人。花间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花间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花间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