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敢不敢?
明容不是此刻才明白,是此前察觉到明谨在竭力控制今夜事故范围,她便已经猜想到今日在雪庐之中的贵客非同小可。
她已然猜到了对方身份,只是真正被这第二位不速之刀客戳破,她还是有了惊悸之感。
“大胆!”
院子里跟屋子里皆有人斥责出声!
接着...屋中许多人走出。
多位阁老大臣,还有殊王父女,还有苏冰纨等几位年轻的朝廷官员,包括徐秋白也在。
还有...君主仲帝当然也在。
“君上,危险!”
“请君上莫要出去。”
仲帝还是出来了,走出门槛,走到台阶上,这位至小尊贵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的君主正皱紧眉头,看着男子,“你觉得这是孤所为?”
他算了下时间,“十年?十年前孤好像是已登基了,可我并无行此事,还有那碎石滩....”
他眉头更深,眼中郁结。
“那时你自还只是太子,做主的是褚峥。”男子淡淡道。
仲帝面色凛然几分,“你蝶恋花若是一直对我王族无敬畏之心,也难怪灭门。”
到底是君王,还是有脾气的。
男子眯起眼,明明年纪也才三十不到,但威严强横,一身刀气纵横,周边地面的雪无风而扬。
仲帝面色一抖,下意识看向白衣女子,后者提剑挡在了前面。
“可能要打起来了。”明容挥手,让丫鬟嬷嬷护着明黛他们离开,这个范围还不足以保证安全,但这两人死活不走。
“姐姐她....”
明容眉心拧紧,冷冽一句:“她今夜已经护了我们一场,就莫要让她更为难。”
两女一怔。
当她们也来不及退。
嗡!千机等人以及白衣女子....偌大一个院子,十个武功比肩甚至高于毕二的高手就全数出手。
杀!
没有巨响,因刀气纵横在锋芒,庄无血不敢划水,刚爬上墙头就瞧见了院子里刚刚结束的一个回合,一眼就颤了瞳孔。
滴答滴答。
白衣女子左臂之伤鲜血横流,新鲜夺目的鲜血落在地上,融化了些许白雪。
长剑断裂。
她有些失神。
千机等人伤势更重,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内力重创吐血。
但这十人里面还有一个人,庄无血瞧见了有些错愕。
竟是褚兰艾。
而且她还唤了白衣女子一句:“梨师妹。”
难得忧心急切。
两人竟同宗师门?那褚兰艾也是白衣剑雪楼之人?不对,应该只是外门,因白衣剑雪楼有规矩,不收王族弟子,免得内部为王族把控,造成权力分散影响君王意志?也掺和进朝堂。
饶是外门,也大概率因为褚兰艾是女子,而殊王无权。
不过这褚兰艾武功虽远不如这个梨姓女子?竟也比庄无血自己还高?也莫怪后者震惊。
但主屋子出来的那些人大概都知道,所以并不惊疑?他们关注的还是另一件事——这个斩杀斐无贼的刀客竟如此之强。
此地无人是他之敌?
仲帝面上俨然有惊惧被许多人护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嘴上喝骂一句:“你们蝶恋花今日是要弑君不成?!”
男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仲帝皱眉。
“当年你的爷爷?也就是褚峥要灭我蝶恋花?可他不敢明着来?于是从谢家开始设局,以情断我蝶恋花根基?谢家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把屠刀?我师傅已然查清了这件事,可他选择约战,而非潜伏暗杀?你当是为何?”
众人肃然。
其实已经有人想到了这个问题,比如褚兰艾,她此前听着这血腥过往?心中惊疑,最疑惑的就是哪怕一开始蝶恋花门人是为埋伏围杀,那是死于无准备之战,可后来不论简无崖跟第二剑心明明有能力杀入宫廷,为何....
“一为不牵扯武林,二为当时南北战事刚平,大荒退走边疆八百里,却还在驻扎,虎视眈眈,若是我师傅他们杀入皇宫,斩杀褚峥,一国无主,皇室内乱,你褚律当年也才多大,根本不能承天下之重,如此血海深仇,我师傅也只能选退一步,将屠刀止于红石谷,不入都城!”
仲帝震动,而诸重臣纷纷沉默。
殊王皱眉,“那你今夜来是为何?为追究前尘往事,与我朝廷不死不休?”
“我说过了,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就是你们这里...这些人。”
他提刀,刀锋指着主屋,一个个扫过。
“这里,还有整个泉山,其实有两个人夺走了我蝶恋花当年门派秘籍,学会了无上武功,武功不知如何强横。”
“当年我师傅他们是能战却不战,今夜,我却是未必为这两人之敌。”
“可有趣的是...作为君主,作为整个昭国的重臣王爵,你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两人的存在。”
“我都杀到这份上了,这两人仍旧没有出手,蛰伏如此之深,非毒蛇为何?”
他的刀顿在了梨姓女子身上。
“连你白衣剑雪楼都不知道,不觉得有趣吗?”
女子面色幡然变幻,看向仲帝,微微摇头。
其他人也看到了她的反应,褚兰艾面色寒霜,“是谁?”
“是谁,你们自己查。”
“当年,今年,褚峥,你们谢家,还有那些人,杀人诛心,灭我蝶恋花。”
“今日也该你们尝尝这滋味了。”
梨姓女子抿唇,“若是仇怨,按武林规矩,我们白衣剑雪楼愿出战,但你就不怕武林跟朝廷纷争再起?
他看了她,目光如刀,却又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无保留的刻骨。
梨姓女子有些不适,皱了眉,正欲说话,却见他道:“你以为这还是当年吗?”
他收刀,脚下一点,翻空上了墙头。
“谢远,你若不破霖州城,怎知邪道猖獗,又岂知天底下有多少个血炼门,多少个广陵谷,又有多少消失的铁矿冶炼兵器,我告诉你,光是一个霖州城地下就送了三百万羽箭给大荒!”
“若无此事上报,褚氏何必惊慌,你白衣剑雪楼何必入世!”
“而今,大荒帝者厥帝已调派兵线,布局南北,邪道百家纵横,褚律,当年我蝶恋花出人助他镇平南北,同杀大荒之敌,以武道庇佑边疆,助他从失庇护的废太子崛起,他为私心偏执挥下屠刀,让王权一统,再无威胁,如此枭雄为君主倒也无可厚非,可顾此失彼,他要的是你们褚氏的巍峨王权,却没看到天下的山河平定,就是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他能不能想到如今的局面?”
“不过当年就算他鼎盛之期,也只敢蝇营狗苟暗地里算计,不敢与我蝶恋花明面一战,作为他的孙子,你呢,褚律,如今的你可感再宣战我武林!”
“你敢不敢?!”
第136章 霸道
张阁老怒极,“你这是要毁昭国根基,断天下太平?!!这就是你们蝶恋花的武道精神?”
他却道:“蝶恋花十年前已经灭了,你们不知道吗。”
众人一窒。
那他又是谁?
难道他不是蝶恋花的人吗?
他都认为蝶恋花已灭吗?
梨姓女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断剑,轻轻道:“这把剑断了,下一把便不是原来的剑,我之剑道,也非往日剑道,而我,亦非当年的我。”
也许这一刻,只有她懂吧。
同为武道中人,同为出身强横宗门的武道弟子,他们自小以武入道,思想纯粹,固执且坚定,也能于人间千千万蛊惑中看到本心。
所以她能说出了这个男子,或者说所有蝶恋花弟子共同的想法。
蝶恋花已经灭了。
它再也不会回来,而活下来的人也再也回不到当年。
所以今夜的斐无贼宁可勾结仇敌也要来。
他看透了这个事实,难忍它的悲凉,所以来杀人诛心。
杀他自己,诛谢家的心。
而他养大的人却更狠,图谋更广。
先杀他,再诛皇族跟朝堂的心,再乱昭国。
“我蝶恋花灭于十年前,共立宗298年。”
“你昭国褚氏立王权也才308年便已为人掌控昏骗,党争伐异,外戚当道,世家把政,身边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妄想万年基业,跟我谈天下太平。”
说了这些话,他还深深看了褚律一眼,“年纪不小,妻妾不少,还只有一个孩子。”
仲帝:“!!!”
他冷笑,嘲讽之深,让褚律面色燥红,却活生生不敢让内外之人攻击,就是怕人海战术下对方还没死,自己就先被杀了。
于是,只能看着此人站在墙头,居高临下,手抚过带血的长刀。
“一年?我等你们一年。”
“若你们能擦亮狗眼找到那两个老东西?或者有能力说动白衣剑雪楼里面的老前辈违背高祖的规矩亲自来杀了我?我们之间也就算了,若是都做不到...”
他握住了刀,侧眸看来,目光带雪意。
“五年后,大荒既不杀入昭国不灭你褚氏,我也已刀道大成,可杀那两个老东西,就亲自提刀入都城,当年参与的...我一一灭族?包括你褚氏。”
“记住了,我叫斐无道,就住在祁连山。”
说完,他一笑?身体往后跃?竟似雪花凌空飘洒,然后一刀出。
轰!!雪庐对面的哨见塔被长长的刀气整个斩断?轰然倒塌。
此人之霸道,平生所未见。
盖是蝶恋花这样不世而出的传奇宗门也仅在被灭后浴火而生这样一个。
可更可怕的是他走后,空中尤有武道长音。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呵,今天真是好大的雪。”(连着前面都是借用下近代词人王国维的词,非自创。)
温柔,眷恋,深邃入骨。
但最后一句还是显了此人霸道之外的内里稳如泰山。
这样的人很可怕。
院子内外分外寂静,仲帝气得面色燥红,本来他皮肤就白,此事咬牙切齿,甚至扶住了柱子,气得锤了一下,还问梨姓女子一句,“琴楼主跟老师傅可能杀他?”
“可以,但是否能出手,看君上与师傅跟师祖协商能否破高祖规矩。”
仲帝皱眉,飞快放弃。
众人深知他不敢挑战祖宗规矩,因自小受褚氏正统继承人教育的他也素来该知道何为高祖铁律。
而且他也不傻,现在能让白衣剑雪楼破了规矩,日后白衣剑雪楼就还能破规矩,至于那时候是不是为他就不知道了。
若是当年的先帝可能还会,毕竟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霸道无情。
“爷爷的事...还真是...我冤不冤。”
他嘀咕了一句,让边上几位阁老面色带黑。
您可别说了吧!!
“此人如此狂肆,如此威胁,大不了派兵前去绞杀,就不信他区区一个人能以一敌万!”
有人出主意。
苏太宰谨慎,还是忧心国事,道:“先去看看边疆是否如他所言,不过霖州城之事可能非虚...”
谢远上报的事,他们都知道。
那么大铁矿,还好几个,竟差不多挖空了,也不知道挖了多少年,可半个兵器都没找到,细算起来,血炼门已被屠戮,对方也不可能转移走那么多兵器啊,除非是另有一个邪教掏空了它,或者就是谢远他自己监守自盗,可问题是当时在霖州城的可不止谢远,还有监察院的,说起来,监察院的还是更早就潜入了,哦,庄无血还在里面被蹂躏了一段时间,听说清白不保。
所以朝廷也只能推翻这个猜测,其实早前也疑心大荒那边,为了保命,仲帝不得不求助白衣剑雪楼出个人保护自己。
却不想...如今局面比想象的更糟。
“对了,他提到广陵谷?”
众人心潮起伏,忧心忡忡,仲帝沉思,后说,“那就只能放任此人这样挑衅我朝?”
众人不吭声,也没什么好主意。
再灭一次武林,这不摆明了壮大邪教吗?
话说虽然有些不敬,可邪教的滋生跟快速发展恰恰是当年武林浩劫之后。
因为没了压制,朝廷又不可能扎根于民间去洞察到这些隐秘。
褚兰艾道:“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隐藏在朝廷乃至就可能在宫中的那两位就很有必要找出来了,其一要么求对方相助,其二,也得提防他们谋算君上。”
她最在意的是这件事。
隐在暗处的才最致命,如毒蛇,对方也没说错。
以前她以为谢家是祸患,现在看来比谢家更危险的不止一个。
“还是堂妹你有主意,不然孤就真以为自己只能多娶些妃子多生几个孩子了。”
仲帝郁郁,显然最在意这件事。
被羞辱得不轻。
褚兰艾一窒,没接这话头,倒是留意到这人目光飘了下...当然避开了她的梨师妹,越过雪色,到了院子里。
相比他们这边忧心忡忡争议是否追杀如何追杀,院子里另一边寂静许多,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雪。
还有雪中人。
谢远看着一直瞧着地上斐无贼尸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明谨,沉声,“送她回去。”
顿了下,凝了声。
“给她包扎。”
包扎,包扎什么?
第137章 父女
明谨好像才回神,眼神有些恍惚,但那缕精气神回归,倒像是冰雪凝聚,变成了凉凉的冰镜,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到冰冷的人世间。
这漫天风雪,青丝如白发。
但她没回头,没看任何人,只是在暗卫过来前踱步走了过去,走到那斐无道此前站过的地方。
那棵梅树,绯色含香,枝头点白,挂着的草鸡帽也再次染了雪,她抬了手。
它从垂挂的袖子中出,右手纤细,苍白,左手纤细,更苍白,但血红模糊。
哪有什么冷静克制,也不过是无人可见时于袖下玉簪刺骨。
她将刺破手背的玉簪拔出,羊脂膏玉般的玉簪,带点青碧,形态简单,从血肉破土而出,如所有生命初初诞生或者死去那般意味着刻骨的疼痛。
她的神色淡漠,然后手臂轻扬起,背对着所有人,一手向后挽青丝,一手将带血玉簪插入。
或许太疼了,自小被娇养,素来尊贵又羸弱的她无法克制手掌的微颤。
她是颤抖着将世家贵女矜持优雅的礼仪尽全的。
太深太深了,她从这个家族得到的一切,以至于她要用血肉去诠释。
掌心血洞还在殷红流血,袖子往臂弯滑落的时候,这血沿着手背皮肉微伏的线条往下,往下,像是一条人世间最毒最缠绵的赤蛇,沿着那肌理如玉瓷白的手臂,流进袖间,渗入衣内,却永不会再回到她的骨肉之中。
款款,婉约,红白。
触目惊心。
然后她才拿起那小帽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梭内里的针线,左手却颤颤,轻轻拍去上面的雪花。
那一幕幕?像是一种仪式。
也仿佛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若在她身上重叠了一个人。
当年是否也有一个女子弃剑入红尘?又从红尘中割肉断骨脱离?穿回了往日的衣衫?握起了曾经不离身的剑?戴上斗笠?冒雨而出....
毅然决然。
可又不一样,当年那人已红颜枯骨了吧?眼下这个年轻女子是温柔的?没有剑客那潇洒刚冷的气度,她缠绵,隐晦,带着漫无边际的觞情。
她永远不能像她的母亲干脆利落一战而死。
“少宗?请回。”
毕十一已到身边,低着头,躬着身?不敢看,但他还是看到了地上点点赤血。
他的眼有些刺痛,像极了幼年那些年里吃了糖也甜不了的日子。
但他也恍然?原来自己这样的死士奴仆还可以在痛时吃糖,可他的小主子这些年不管如何痛,都是没有糖吃的。
明谨没动,谢远眉宇沉入身渊,跨步而来。
两步?一步....
铿!!
明谨侧身?从身边的毕十一腰中倏然拔剑。
剑过风雪,然后以弧线,剑锋直直抵在了谢远的胸口。
不离半寸,它刺在了衣袍之上,无任何距离。
也因为她的动作骤然,系着的披风随之解断,从薄削肩头倏然而落,沾了雪,也盖住了地上的血。
恰逢一缕风,一点点脆弱,款款之玲珑,青丝华服飘散如秋瑟,冬来寒意,玉面朱唇点绛成绝殊
毕十一绝无料到自己会被明谨夺剑,回神后,神色骇然,却也不敢再夺回来,只能跪在地上。
这个变故惊动了所有人。
暗卫们紧张无比,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毕二沉着脸打了手势。
君上褚律等人自然也被惊住了。
梨姓女子跟褚兰艾对视一眼。
杀人诛心。
谢家今夜果然还是被诛心了。
也许还要杀人。
父女相杀么?
没想到谢明谨忍了全程,却终究没忍到结尾。
谢远站在那,高大身姿让他可以微俯视瞧着自己的女儿,瞧见她左手执剑,右手握着那破旧不堪的草鸡帽。
伤残之手,却愿执剑,非对他杀心不重,而是因为它带血,她不愿意让自己的血去染脏了帽子。
你看,这就是父女,他能一眼就看破她的所有爱恨,包括....
“怎么,此前还说只听需查辨,如今,你却是尽信了那两个人,要杀为父?”
谢远凉薄如旧,沉声如渊。
明谨却以另一种凉薄相对,道:“风来雨兮,则飞鸟投林,需谨言慎行,才可顾全大局。这不是您跟祖父自小教我的吗?”
所以她今夜尽全力向劝退来者,却不想....终究谈笑一场,恩怨入骨。
她垂下眸,声音雅致,带着几分迷茫,“我还记得您还教过,自古爱恨皆是私事,情伤由己,不毁他人。”
谢远冷漠:“那些教你的,你也没有都听进去。”
明谨看了看他,手腕微转,剑刃随之微转,刺伤衣衫,“大概因为人都爱听假话,恰恰也都因此被骗,尤其是女人。”
一语双关,谢远面色微变,却是笑了,“你倒也不必如此嘲讽于我,左右你恨我,也非今夜之事,更不止四年前之事,怕是从你很小.....也许从你八岁那年,从你母亲不归开始,你就开始恨上了我。”
隔壁院子听着的林氏等人一惊。
明谨抿唇,谢远则继续道:“人人都道谢家自建国三百年,代代嫡脉出心机深沉之人,祖传的反骨,你三岁启蒙,五岁知礼,七岁熟百家书,八岁时已敏锐,见我封府杀戮便起疑心,因此从未问我你母亲去了哪,不过是因怕我察觉而蛰伏罢了。此后你多年暗查,四年前,你曾问:你我父女,何至于如此试探,来往心机?这世间怕是再没有我们这样的父女了。”
“你,不断怀疑,不断查探,就是在怀疑是我杀了你母亲。”
“从十年前,到如今,终于让你找到了答案,所以你忍不下去了,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谢家太平局,还是朝堂的压力,也不足以让你再做谢家的谢明谨了?”
他句句沉底,字字拆往日隐晦,也堪破了她这些年最大的痛苦。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女吗?
可定然是父女啊,否则他怎么会知道她最大的弱点,却以此攻击并逼迫。
“你问我是否想再做谢家的谢明谨?那我问你,她写的那些家书...足足三千封家书去了哪,是否在你手里?”
谢远不语。
明谨深吸一口气,再问:“习武之人,书法劲道别有不同,每一个字都蕴含内劲,便是这世上最顶级的造假铭模之人也无法做出她的字迹,而那封送到了蝶恋花的信必是字字都出自她的....是你用她的家书拆简出来贴塑而成!如此才能骗过他们,是不是?”
谢远依旧不语。
第138章 审判
她的眼里有了猩红,从眼眶周遭往内蔓延:“十年前,她为你断根基,为你自逐蝶恋花,但她不开心,一直都不开心,很多人不喜欢她,外面也总有人嘲笑她,可她明明是最被人宠爱也是最厉害的第二剑心啊,她特别委屈,写了许多家书,每一封她都挣扎着要不要寄出去,可总是写一封就藏一封,有一次我想替她寄出去,可她说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反悔,她不后悔。”
“可你,竟然用她的家书做了蝶恋花所有人的催命符!”
明谨向来是一个把脾气控制在章程里的人,哪怕情绪再澎湃汹涌,她也不会以言语之激烈来发泄。
可今日,此时,此刻,这一问,终于有了一份冰川崩朝雪的迹象。
噗,剑入了半寸,衣衫透出血迹来,但因为用力,明谨的手掌也流出更多的血来。
暗卫们微动,但谢远一个眼神扫去,众人凛然,不敢再动。
“我再问你,当初你断腿,与她相遇,是否早有预谋?”
谢远面颊微颤了下。
明谨:“是不是?”
谢远:“是。”
明谨抿了唇,声音沙哑了很多,“那鬼谷谷主...是否早已与你相识,你们...是否,是否...亦是密谋?”
谢远眯起眼,眼中阴冷。
明谨懂了,过了半响,问:“那你后面娶她...与她生子...也都是?还有当年你初入官场,在莱芜县当县令时,那时秋收,你带着她,抱着我,带我们去看麦田原野,你答应她说要做一个好官?以后功德致仕,到时你不再是朝廷之人,便带着她回蝶恋花,让她带着我们去看看山里被她欺负多年的熊瞎子...也都是假的?”
这一刻?从来稳如泰山巍然不动的谢国公脸上终究露出了狼狈?这种狼狈让他生了狞气?“我既娶她为妻?就自要与她共度一生?让她得享富贵荣华,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世家千金?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从未想骗她!我也从未想要她性命!!”
明谨冷笑:“你是没取她性命,你只是让她于生无望?让她连我都一并厌憎!”
谢远一窒,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有冷戾血色一寸寸崩裂。
“我到现在都忘不掉她走之前看我的眼神?我在后面追她?求她不要走,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连骗我都不愿意。”
“明明以前祖母一天天给我下毒?她都一遍遍把毒物取走?她都费心骗我说祖母的东西不太好吃,你一次次为了争权不择手段,她一次次与你争吵,一次次失望,却又骗我说是爹爹当官不易,为你开脱。”
“你说的没错,我既是你的女儿,骨子里留着你的血,也自反骨无情,所以自我长大一些,自她骗不过我时,我就想除掉祖母。”
明谨神色冰冷,眼中杀意灼烈,像是雪地里燃烧的血瑰。
众人几是第一次见到谢明谨对一个人如此露骨的杀意,还是她的血亲祖母。
“可她说不行,说你虽贵为爵府嫡子,少年夺目,但一朝残缺,祖母她...以往并不如何疼爱你,只一味想要再怀一个嫡子,对你视之不见,而祖父一心在意家族利益,见你失去价值,便想着培养庶子,你那般骄傲,却宁可忍着都城人那么多人的白眼奋发进学,因你天性隐忍,可往日那些远不如你的人都嘲笑你,给你下绊子,你被太学驱逐,祖父并未庇护你,只为了保全名声就将你驱到老家庄子....你一直想要得到祖父母的认可,成为谢家的荣耀。她说,你很可怜,曾失去的,你想找回来,却总是得不到,所以她心疼你。”
谢远大概是错愕,因为他不知道...原来她竟都知道这些事的么,这些无人会在意的过往。
他风华荣烈,官途鼎盛,多少年的风光,又有谁还会想起当年卑微困顿,连他的血亲之人也早已忘却了吧。
可她都知道,都记得。
也只有她在意。
谢远偏过脸,眼底猩红。
“你以为她天性单纯,好生哄骗,为你掌中玩物,却不知你们初初相遇,她便查过你,一开始就知你所有荣辱跟不屈,知祖父并非如何慈爱,知祖母十分厌恶她,知这堂堂谢家之尊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可她仍旧愿陪你共度一生,也一直信你是个好人,从未想你会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明谨闭上眼,将剑再刺入一些,鲜血沿着剑尖冒了出去。
谢远没有避让,只是面无表情任由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女儿的手中,目光却在她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停留很久,后收回,只唇齿轻勾,面目浮上一层国公爷往日杀戮时才有的孤独猖意。
“你也说过我以前教过你,情爱之事皆是私事,这是我与她的私事,若非她自寻死路,任她将我千刀万剐又如何!”
“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人能审判我,你也不行,阿谨。”
明谨见他如此,喉口似涌上血,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猩气,怅然道:“你这么说,倒也有理,左右人都已经死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祖父也死了,那你不若告诉我,当年祖母权力有限,那一波一波的毒杀,是如何越过你的眼线,让你无力阻止的?”
谢远瞳孔一颤。
“是祖父对吗?”
“.....”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天底一片安静。
褚兰艾忽想起她的师傅当年说自己不适合入武道,不单单是因为她的皇族身份,更因为她的心性。
聪明且擅心机之人,要么得到太多无法专一,要么会失去所有,长久觞情。
像谢明谨,大概就是慧极必伤。
就是不知道言贞若在这里,见到今夜一幕一幕,见恨极了的谢明谨被谢家如此背弃,是会觉得心头痛快,还是...痛苦。
“既手把手教养我,许以家族荣耀,一面又让自己的妻子暗暗毒杀。”
“那你呢,父亲,你可想过杀我?”
她看着谢远,目光平静,询问的也十分稀松平常。
因女儿冷静了,当爹的也冷静了。
“你尚年幼,又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我杀你作甚?”
“我问的不是过去,是现在。”
一击毙命的言语。
谢家父女向来最擅此道。
这一次,谢远刚恢复的冷静又颤抖了三分。
然后他看着明谨手腕一松,抵着他的剑脱离胸口,剑刃往她那边,剑柄于她手递了过来。
哪怕自小浸孺的是世家礼教朝堂政论,窈窕羸弱,不善武道,但她的母亲到底是第二剑心,此前拔剑刺剑,此时收剑递剑,都干脆利落,毫无保留。
连说的话都不留余地。
“父亲,杀不杀我?”
第139章 天变了。
若说父女相杀,人间惨剧,但为人子女逼迫父母杀自己,那更是惨绝人寰。
谢远见明谨此举,似风暴凝聚,似暴怒至极,骤然扣住了腰上的剑,铿!
剑拔出。
褚兰艾等人变了脸色,苏太宰等人也呼喊了,“谢国公,不可!”
“主君!!!”
毕二等人惶然,齐齐跪了一地,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忍不住想冲破院落封锁想到这边来。
但他们过不来,只能看着主院中的父女以剑相对。
然后,谢远手腕一转,将剑对着隔壁院中的人。
“你若敢像你母亲一样自寻死路,我便将那几个你最喜欢的弟弟妹妹活埋了。”
“阿谨,你知我做得到。”
他倒也从不否认自己的狠辣无情,谢家人基本都有自知之明,可真正见到了,还是挺吓人的。
刚刚才冲破丫鬟嬷嬷阻拦的明月眼前一花就见一个暗卫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明月:“!!!”
而明黛跟明容眼前也抵了剑锋,遑论另一个院子拐角被拦住的谢之檩,已然被按在了柱子上。
为人父母,许氏等人惊恐无比,不知所措,亦不敢动弹。
因为他们知道谢远真做得到。
而明谨见到这一幕,愣了下,后笑了下,微仰面,看着漫天飞雪,那雪花冰凉落在她面颊。
天底辽阔,千里雪封。
目光再悠远也度不过这无边雪夜,看不到远方之境,就好比她的一生。
她的神色似苦,又非苦,只喃喃道:“百年世家,无非积德行善...行善,再行善,克己复礼,明惑守心。这是祖父当年教我的。”
她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草鸡帽,沉吟片刻,手腕松了,将剑轻轻放下。
可边上的毕十一不敢松一口气,只小心翼翼看着明谨。
他看到了明谨眉眼微垂?对主君说:“父亲,你自认了解我,却也未必知道我并不会寻死。”
“可还记得四年前我说过的话?”
谢远皱眉?似想起了什么,面色突变?还未开口就见明谨顾自淡道。
“世家百年?过犹不及,若有翻覆?为你谢远之女,我必为娼妓。”
“住口!”
谢远厉喝?面目狰狞?似动怒到了极致。
林氏忽然想起自家夫君夜里偷偷跟她的交谈,提及明谨四年前曾激怒大哥,她恍然?所以是这句话?
明谨无所惧?神色淡薄,眼中之无情?之冷意?于眉眼低垂处百般惆怅。
“我太像你,自小也不甘人之下?只要我想?没人能赢过我?倒也不枉你跟祖父如此费心教养一场。”
“若我不死...我不会像阿珠一样悬梁自尽,即便是娼妓?我也会是笼中花魁。”
她伸手,抚过眼角,让淡淡将出的泪意在指腹下碾磨成痕,在眼角留下淡淡的胭脂媚色,唇角微勾,无怯意,尽魅惑。
事到如今,她连哭都不愿意。
轻抚过放下的剑,低头将它轻轻插在了雪中,然后她抬头,对谢远轻轻道。
“若不死,娼妓无子。”
既为娼妓,自永无子嗣。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眼底有了无边的涩意。
心中默念:百年世家,无非积德行善...行善,再行善,克己复礼,明惑守心。若是不端,终为诅咒。
却又无泪可觞。
谢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面色潮红了些,嘴唇却褪去血色,而明谨不再看他,松开剑柄,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抖去上面的雪花,然后将它小心包裹了帽子,搭在了手腕处,回眸朝主屋这边一群人看来。
那一眼,没几个人看得透,只见她微曲膝翩翩行礼,然后侧身往边上的拱门走去,形单只影,风雪相随。
但在过拱门时,明谨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问:“你将她葬在了哪里?”
“血肉无存,我只找到她的头颅。”
“那你将她的头颅葬在哪里?”
谢远闭上眼,道:“帝王权术,不从者皆为谋逆,却不能为人所知,只一并火油烧飞灰。”
明月等人惊恐,齐齐沉痛看向明谨,但明谨也只是失神了下,背对着谢远,最后淡淡一笑。
“也好,这人间本也留不住他们。”
然后就走了。
而谢远只一低头,吐出了一口浓血。
雪上红痕,跟不远处明谨留下的血迹相互对应。
明谨过走廊的时候,见到明月几人站在那,她愣了下,与之对视,半响,明月忍不住窜了过来,冲到跟前,想抱明谨,又不敢,满脸的泪水跟鼻涕,抽抽嗒嗒的,老一会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颠三倒四憋出一句话。
“我...我还没表演...我...胸口碎大石,你还看吗?”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不懂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发生这么多事。
一夜还没过去,天就变了。
明明之前好好的。
明谨没说话,目光幽凉如水,既不肯崩溃决裂,也不肯修缮无碍,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抱了下明月,脑袋轻轻放在后者肩头,似乎呼吸了一下,那漫长微弱的呼吸,可能更是一种叹息,疲惫,茫然,还有说不出的感伤。
明月倏然不敢再说什么以后还能不能有下次一起泡温泉了。
怎么敢问,怎么能问。
过了一会,明黛才沙哑说:“先包扎手吧,不然要废了。”
明月回神,这才急匆匆喊人,而芍药跟擅医的女暗卫已经在边上等着了。
内屋,暖炉生火,明黛跟明月坐在一边有些焦躁不安,但竭力安静,而明容则是在泡茶,动心忍性,直到一壶好茶水出炉,这时候伤口也包扎好了,明谨眼前多了一杯茶。
她看着明容,后者站在跟前,融在屋内暖洋洋的光晕中,对她说了话。
“说是家国天下,但其实很多处于家国天下之争的人,其实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天下。”
“我已成婚,是没机会了,你还有,出去走走吧。”
明容拉了明谨完好的右手,将温暖的茶杯递到她手中,将她手指合握收拢。
“江川流岁月,山海逝光阴,把一生寄于天地也很好。”
她的话太深,明黛都不是很懂,何况明月,但明谨能懂,她跟明容对视,后者身手摸了下她脑袋。
明黛跟明月倏然明白为什么明谨往日会有类似的小动作。
长幼陪伴,年少扶持,在一生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留下别人的影子。
或是痛苦,或是迷茫,或是成长,但都是不朽的时光。
而在她们走后,芍药才露出惊痛之色,半跪在躺卧在软榻上的明谨跟前,“姑娘,姑娘...”
纤白的手指抚过眼睑,她轻轻一叹,“替我拿纸笔。”
芍药一惊,但瞧着明谨情绪尚算稳定,便乖乖转身去书房拿纸笔,她一走,明谨便掏出手帕覆在嘴上,过了一会,手帕一片猩红,她看了一眼,眉宇淡漠,只将它团起,扔掷篓中。
第140章 蛰伏
三女出了院门,走远了些,明月才壮着胆子质问明容。
“你作甚要叫她走啊,万一,万一她以后不回来了呢?”
明容站在廊下,系上丫鬟递上的披风,闻言回眸瞧她,“等你长大了,就会觉得如果她不回来,可能会更好一些。”
然后她就走了。
明月懵懂,看向明黛,明黛其实已经有些想法了,但看着明月单纯无邪的眼睛,她转过脸,轻哼道:“这都城里的男人十有八九是要娶妻纳妾的,还不如去外面找找。”
这个理由很突兀,但前所未有说服了明月,她恍然,好像一下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她真的会走?什么时候走?”
明黛皱眉,“不知道,也许也走不了。”
她看向主屋位置,暗想大伯也不知道会怎么做。
这两父女之间的事,外人谁也断不了乾坤。
一夜混乱,各司处理尾事,也各自护送诸重要人物回行宫居所,至于此后会生起多大的波澜就不知道了,但以明容的猜测,不会太大,因为今夜只隐秘涉及先帝,涉及当前朝廷为斐武道肆意践踏的尊严,在场的护卫跟下人等自会被严令禁守,而在场的人都有身份,或者利益相关,也不会对外宣扬。
雪中,树梢尖,一女踏足而立,边上女子顺风而来,落在边上竹梢。
“梨师妹,今夜之事,皆为真实?”
梨师妹偏过脸,看了褚兰艾一眼,“关于蝶恋花,是真的,关于朝廷政治,我不知道。”
即便知道,她也不会说。
褚兰艾已经得到答案了,神色颇复杂,却也道:“我知道规矩,本也没问朝廷。”
梨师妹:“但你若要插手,就跟朝廷有关。”
“师妹说笑了,我一介女子。”
“她也一介女子?却也已然涉入。”
“....”
虽是师妹,但褚兰艾一向知道对方心眼通透,自己的心思怕是瞒不住。
她看向远方?于树上风雪中青丝飞扬?她是清透如珏的公主,却道了一句?“那不太一样,她是被迫无辜的?而我...可能并不无辜。”
她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些惊讶?习惯了将谢明谨等同谢家?但经过今夜一事,她反而会不忍。
那个体质羸弱的女子?今夜怕是极痛的?此生难消。
而且先帝之事,对她可能还是有些影响的,泰半因为她的心也有一半在武道吧。
细算起来,褚氏是始作俑者么?
梨师妹瞧着她昏暗不定的眸色,暗想如她们这样的王族或者世家贵女?心机深沉是不假,可到底在尊严荣辱这块上是绝对单纯极致的——高傲。
因为高傲,愿意去反省身手的瑕疵,而非那些一味想掩盖之人,所以她能入外门,否则白衣剑雪楼也不会收。
“政治之事,我不懂,也不想懂,但今夜不是一个结局,而是开端。”
梨师妹其实是在提醒褚兰艾,若是开端,就不要涉入。
后者却反问:“师傅让你入世,只为保护君上?还是已然察觉到了会有今夜变故,要调查那隐秘两人?”
梨师妹蹙眉,稍稍摇头,“师傅没说,当年的事情,于她好像也很茫然。”
茫然?褚兰艾有些惊讶,在她心中,世上再无一个女子比师傅更至高无上的,其心之空澈为她平生难寻,要么不知此事,为何是茫然?
但梨师妹虽不涉政治,心思干净通透,却也有一颗极敏锐的心,怕是真的察觉到异样。
“若是不知,那这两人就越发危险了。”褚兰艾一直觉得褚氏的天下尚算安稳,就是因为对白衣剑雪楼有信心,可现在...她对褚氏没有太大信心,尤其是这些年来认知的堂哥褚律,她总觉得失望。
“师门会查,师妹近些年可要远行?”
这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建议。
褚兰艾了然,沉默片刻,忽道:“如果这两人蛰伏如此之深,那么,经过今夜之事,要么因为那斐无道而露出爪牙,要么蛰伏更深,但要抓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有一个人比斐无道更敏感。”
两女对视一眼,天地之间,风雪尤在她们眼中。
这一夜,于许多人而言十分难熬,熬过了,却如一些人预判的那般,波澜不惊,粉饰太平,该知道的不会说,不该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敢说,其余大部分都是茫然无措,只知道昨夜有来者不善,让皇族避讳,那就更没人敢刺探了。
此后便是延续了三天的大雪天。
苏氏所居棋离庄,苏冰纨走过茶室耳偏房,见了自己的随从,低声问:“她....这么样了?”
“禀公子,谢家铁桶一般,根本进不去,谢国公治家森严,里面暗卫云集,我们也不敢刺探,但瞧着并无大动静。”
“没有大动静,说明没闹出来,可没闹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随从见苏冰纨玉白脸庞露出痛色,他是跟随后者多年的书童出身,自知道后者多年爱慕谢明谨。
“公子放心,我会继续帮您看着的,如有消息,一定传达。”
“若有什么人传出不好的消息....让人处理下,万万不要损她名声。”
“好。”
苏冰纨回身,走回茶室,室内,朝廷中的清流砥柱跟新锐门生都在,其中包括徐秋白跟庄帏,案首在座的是他的爷爷苏太宰,还有临门做客谈学政改革的赵太傅。
坐下后,苏冰纨抬眸就对上了对面的徐秋白目光,前者愣了下,但还是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后者也略一颔首。
习谈结束后,诸人各自离开,苏太宰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回后院休息,苏冰纨代为送客,但论身份,也只有赵太傅是能让他亲自送的,其余人各自由府中管事相送。
徐秋白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苏冰纨跟赵太傅漫步走向梅园那边。
梅园之中,梅吐香,微含雪,在如此唯美意境中,赵太傅开口便惊天人。
“虽然出现了一个斐无道,解决了斐无贼,这等变故不在控制中,但好歹局面还有利于我们,谢家危机已显,谢远一面要抵抗来自武林的压力,一面要承担先帝密令的结果,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不知苏公子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
苏冰纨闻言回头瞧他,“我记得赵太傅跟谢远当年是联手拿下了言太傅的,怎如今这般着急。”
第141章 蜜饯
赵太傅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淡淡道:“朝堂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他当年为了谢明谨,竟能容她救走言家人,给我留下这么大的后患,我怎会还跟他站一起,不过...这件事,不正是苏公子你故意透露给我的吗?”
苏冰纨清雅高贵的姿态一如既往,只是微微一叹,“是啊,她办事一向干净隐秘,我还废了不少力气呢。”
赵太傅深知这位国家一等一的栋梁之材是深藏不露的诡鹰,饶是年纪尚轻,却也老道非常。
“公子您原本想接近谢明谨以掌控谢家,如今她处境不好,正是脆弱的时候,不如....”
苏冰纨愣了下,笑了笑,“省省吧,亲娘被害成这样,这世上还能有男人拿下她?你年纪也不小,不至于如此天真,所以...你想暗示我什么?”
赵太傅目光一闪,“我了解谢远,别看今夜父女相杀,谢明谨依旧是他最大的弱点,拿下她...或者杀了她,对他都是致命的重创。”
苏冰纨若有所思,杀了她吗?
“杀了,倒也是一种方法....可万一谢远暴怒之下不管不顾,那可就麻烦了,你也知道,我爷爷他最近已有所察觉,我可不能暴露真面目。”
赵太傅见他似乎不赞成,眼里似还有几分对谢明谨的犹豫,便也不提了,低头道:“太宰大人心系天下,不求回报,自不能理解公子您的雄图大志。”
手指摸着枝头寒梅,梅花被他残忍碾落,化作指尖汁水,苏冰纨叹气,“不过是晚生了三百年,没能赶上当年立国之伟业,世家之权柄就那般高高在上,我就想当个少宗,就那么难啊?”
男儿中的冰雪公子,若是哀叹,尤是惊心动魄。
可赵太傅只垂眸,眼中戒备,没多久两人在府门前分别,刚上马车?赵太傅沉下脸。
苏冰纨此人高傲无比,对紫勋贵族的权柄有无上的占有欲?而谢明谨于他而言是最有挑战性的明珠。
她为了言家连谢远都能忤逆?若是苏冰纨对她真有几分占有之心,让她一朝起势?抓住自己的弱处,势必会报复。
不能留!
送走赵太傅后,苏冰纨转过身?嘴角轻勾?嗤了一声,“老东西。”
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邪性半隐半露。
大雪停了后,路面为先锋人马清理好,还未等皇族宗室跟官员门下山,一小队边疆急报就先过了这条路进了泉山。
小半日?泉山上下便得了消息——要下山了。
“这么急?就不能...不能多留几天?”谢明月有些不情愿?因为她很不安?觉得一旦离开泉山,可能就要失去明谨了。
“多留一天,对她就多一天痛苦。”明黛意有所指。
想到被封锁的主院?明月眼底的光黯淡了许多,“他...他会杀了姐姐吗?”
“我不知道。”明黛垂下眼,手指摩梭,眉头紧锁。
“但我知道留在都城她很危险,离开了也很危险,但没人能阻止她的选择,我们也不能。”
车马如长龙,瑶光上车的时候,瞧见谢家那边明谨所在的车子竟有一群带刀侍卫,不由错愕,忍不住问璟元长公主,“母亲,谢明谨她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倒大霉了,被谢远厌弃什么的,但刚进马车的璟元转过身子,伸出手就把她拉进了马车,“跟你有关?兴奋个什么劲儿?”
瑶光最近被罚惨了,有些怵,只恹恹坐着,道:“母亲,你不也很讨厌她嘛?如果她被谢远厌弃,那我们不就可以对付她了?”
璟元是皇室中人,虽然嫁出去了,可也有一定的消息渠道,她当然知道那夜的动静不想表面上那么风轻云淡,也不是没想过其中猫腻,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可是....
“要么你去谢远面前问问,还是去君上前面问问?”璟元冷冷道,瑶光顿时偃旗息鼓,不敢言语。
璟元掀开帘子,瞥了一眼远处的谢家,眯起眼。
如果谢明谨真的跌落神坛,那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了,可在此之前,她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偏头瞧了一眼尤自在厌憎中却又没什么胆子的女儿,再看看外面没露面的明谨,以及露了面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明容等谢家年轻子弟,再看看苏家的,还有褚兰艾这些人,她分外头痛,负气放下了帘子。
以前在大西北的时候,处处瞧着自己女儿还不错,一回都城就被比得处处不如人。
果然,优秀与否是相对的。
“启!”
大太监尖细声响,前头大军开拔,官家亲眷跟世家在前,皇室在队伍居总,后面是宗室。
用明月的理解就是——真有刺客前后包抄刺杀,先死官员家里人跟宗室,反正皇族是最重要的。
这没什么好指责的,真让官员跟宗室选,他们也不敢比皇族更安全啊。
马车中,芍药做得稳稳的,随时等着为自家姑娘服务,可她这三日看着,自家姑娘竟没有半点波动,她指的是——既不痛苦绝望,也不颓丧麻木,她很平静,平静的像是一滩秋水,却又不死,只带着一股冬时大雪封盖的沉稳厚重,不容撩拨,不动明王。
“姑娘,吃蜜饯吗?”
芍药小心翼翼问。
抵着额侧闭目养神的明谨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后者讪讪,“挺甜的。”
明谨笑了下,伸手拿了一颗,瞧着它的清透密汁放进嘴里,但她没有在意它甜不甜,只觉得舌根有些麻,还有淡淡的腥气。
“嗯,是很甜。”
她朝芍药笑,芍药这才开心了,抱着罐子放下了心。
明谨且撩开帘子瞧着外面停下了却盖满大地的皑皑白雪,道了一句,“不管如何,今年终究还是一场瑞雪丰年。”
芍药想说边疆那边出事了,可想了下,又不说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姑娘未必不知道。
马车一路过关,到了隘口时,忽然前头略动乱了些。
有刺客?
明谨没动,不太在意的样子,芍药也就不动了。
一阵动乱后,听得禁军统领骑马而出,高喊着:“来者何人?!速速报来,否则一并以反贼论处!”
“罪臣言家之子女,前来上诉,已携证人证据及性命求君上明鉴!”
“请君上允见!”
那一瞬,芍药飞快看向明谨,后者却安静,神色颇幽深。
第142章 上诉(月票有么?)
其实如此庞大队伍,皇室宗室官员等皆在,但凡有可疑之人接近的,直接攻击拿下就是了,可对方表态很快,附近周遭也都听见了,既是上诉之事,于国法而言就没有直接斩杀的,统领也不想招人话柄,所以让属下将这伙人包围,让后他骑马到了御驾前上告求于君上命令。
赵太傅坐在马车中,已然听到了外面言家人的声音,面色十分难看,眼中凶光显露。
言家?没想到言家来得这么快。
定然有人帮他们……。谢明谨!
赵太傅眼中杀意凛然,但很快掩饰了,因为他撩开了帘子,瞧着禁军统领骑马从跟前过,他放下帘子,闭着眼等。
君上会允么?
言家不过是一伙罪臣余孽,竟敢拦架御前,君上就算宽容,谢远也不会允许。
毕竟在赵家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赵太傅闭目休憩时,暗暗笃定,而另一边。
“言家?”君上皱眉,神色不太好看,“他们是要喊冤?”
禁军统领低着头,没看御驾中陪着君王的翎妃,“证人证据已带着,看着似有武者,属下不敢放行,还请君上示下。”
“武者啊。”大概是有点心理阴影了,君上下意识看向边上骑马的白衣女子。
“梨?”
梨把目光从那几人收回,微微颔首。
禁军统领知道这是对方判断来者武功不及她,不会危及君王的意思,并非可以直接放行,还得看君上自己意思。
君上沉默片刻,目光往外飘,却没见到人,问:“谢公跟苏太宰呢?“
“君上,他们在前面。”
“欸……”
君上是受清流阁臣以及世家拥护上位的,在朝政之事上多有倚仗,尤其是苏太宰,对于已论罪的罪臣是否允见,他有些摇摆不定,又不好去问人,不然显得他多无能。
“君上,既是罪臣?若有冤屈,自当找衙门投稿,怎御前拦驾?这又是一项罪过。”
翎妃勾着君上的手臂,却似清冷正律?但言语一出,梨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不允许干政的不单是白衣剑雪楼,其实更应该包括妃子,以昭国传统?只有皇后在特殊情况可以辅政。
不过君上脾气好?好像也不以为然翎妃的僭越?估计也不是第一次。
“爱妃说得有道理,不过这言家人既说提着性命来上告?便是死谏,按规矩,除非孤是昏君?或者怕我朝司政不能调查清楚,否则何惧之有。”
君上您的确惧了,刚刚还生怕对方武功好拿您性命。
翎妃心里暗暗腹诽,但面上清冷如仙,道:“君上英明。”
君上笑了笑?道:“放过来。”
“放!”
“放行!”
禁军统领骑马而过?高声后,前方圈围住言家人的禁军开始放人过去。
言家人便带着证人过关,经过许多官眷车马的时候,马上的一对年轻男女目光都未曾转移,哪怕许多人都曾是四年前的熟面孔,但四年了,其实彼此总有些变化,至少言贞变化很大。
“是言贞?”
“怎是她!她还佩剑了!”
“还有她哥哥,言家大公子言绪。”
往昔的闺阁女眷,从十几岁到十几二十岁,正是样貌改变最大的时候,芳华初显,可惜当年变故,言贞从堂堂的太傅之女变成了罪臣之女,苏玉珠的下场成了很多闺阁千金们哪来臆想言贞的模板,每次想起,有多少人恶意昭彰,但也有些人是午夜梦回中心有戚戚然的吧?
所以,这些人此刻见到言贞从前面骑马走过,要么恼怒,要么胆怯,要么尴尬。
可惜言贞都没看她们,因为四年前那会,她就没把这些人当朋友。
闺阁密友,往来娴熟,却也嫌疏。
也只有那么两个。
言贞目光飘去,先看见了世家队伍中列首的谢家族徽,但她目光只是清淡一瞥便收回,然后跟自己哥哥一起盯着赵家那边。
马车里的赵太傅隔着掀起的帘子跟这两个小辈对视,目光阴冷。
两兄妹并不退让,只冷冷盯着他,然后骑着马从前面过去。
然后过谢家位置....擦肩而过,马车帘子既没掀开,言贞也没看它。
御驾之前,言家人跟君王说什么,外人也不知道,但整个队伍都因此停下了倒是真的,没法子,只有你等君上,没有君上等人这个道理。
朝堂之中多老狐,不少重臣都悄然瞧过赵家跟谢家两边。
言苏两家当年的事是怀庚之变的重要部分之一,那一次之后,谢远拿到了兵权,而赵太傅等人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官位,本以为已经结尾,没想到还有后续。
四年后,言家要平反了吗?
若是如此,谢国公跟赵太傅岂不着急。
“谢国公不知道,但赵太傅肯定急了。”马车中,秦国舅冷嘲热讽道。
“可若是言家真的起来了,于我们....”秦夫人面带忧虑,她可是知道的,言太傅那人当年可是眼里进不得沙子,参过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不计其数,都能组成一个团了。
当然,当朝第一权臣谢远首当其冲,但秦家作为两代的后族也没好到哪里去。
“若是谢家能倒,这点子坏处可以忍受。”秦国舅目光闪烁起来。
马车中,殊王看向褚兰艾,眼神询问:“是你?”
“父王多虑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大胆。”
褚兰艾否认得很笃定,殊王便也没说什么,只淡淡一句,“在为父看来,没什么比自己女儿的安危更重要。”
褚兰艾沉默,不再搭话。
也不知多久,君上那边终于传来动静——他允见,并勒令监察院跟刑部联合调查。
不说这个结果让多少官员心思起伏,但谢远那边没什么动静,也是,他们的注意力好像都在看管人上面了。
赵家那边也是死寂一片,好几个赵家子弟恶狠狠盯着重新被禁军陪同过来的言家兄妹。
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要跟禁军一起走,但大队重新运走,正在他们重新骑马往回的时候,刷!一片白影忽然掠飞而起,上了边上桃林的枯木树梢,枝头无叶,只有残雪,轻轻摇曳坠落后,梨站在树上单手扣剑。
“梨大人?”禁军统领见状微凛然,抬手示意禁军戒备,紧接着骑马往林子前面,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他也是有武功的,已然听到了马蹄声。
难道是军队来犯?不对,人不多。
却有不少。
十几人的队伍,干练有素。
第143章 别离
从桃林那一片出,但隔着一段距离没靠近,只对禁军统领率先高声报了底。
“我等乡下别庄之人,专来接我家姑娘回乡务农去了。”
禁军统领:“???”
这狗东西怕是在逗我。
边上树上的梨也轻挑了下眉梢。
这里最低官员家的千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说陪嫁了几个庄子还差不多。
禁军统领:“哪家?”
“谢家。”
“....”
禁军统领愣了下,飞快瞥过谢家那边,问:“你刚说务什么?”
“农。”
“....”
锵!禁军统领拔剑,狗东西,果然在溜我!
谢家姑娘还能去乡下务农?
禁军统领正要下令攻击,却瞥到谢家那边动静有点怪,“谢公爷?”
谢远面无表情,还没说话,天狗就立马补充:“公爷,不是您下令让我等来接姑娘的吗?”
目光对视,天狗含笑稳住,但私底下偷偷掐了下大腿。
另一边,言贞听到动静,已勒了缰绳,停在了谢家车马边上,似要靠近,暗卫刚要拦下。
“十一。”
毕十一抿抿唇,让开了路。
言贞提拉了下缰绳,马儿哒哒靠近了几步,停下,刚好帘子掀开,四目相对。
言贞看了一眼,就一眼,眉头深蹙,脱口而出,“你这是病了?”
原来以为在桃泽庄见到的谢明谨早已不复当年摸样,既长大了,也变得内敛隐秘,越发相似谢远,让她十分憎恶,但没想到没隔几个月,此人已幡然变了一种精气神。
内敛依旧,但有一种雪化不开的清弱。
像是病了,皮肤比雪还白似的。
“大概是吧。”明谨平静道:“上次阿贞你怎么都不肯跟我吃一顿饭,把我气病了。”
言贞愣了愣,冷艳脸庞倏然浮上冷意,“谢明谨,你真的有病。”
“嗯。”明谨应了一声,且笑了笑。
她一笑,才让人觉得她并不憔悴,反而有一种燃烧盛烈后余留的清韵。
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脆弱,好像转瞬即逝。
家族变故后变得敏感的言贞一时皱眉,并未口出狠言,何况此时也听到了谢远的声音。
“她不去,滚!”
好霸道好残忍?言贞对谢远恨意如旧?因此转头看明谨的目光也淡去了最初瞧她病弱的复杂,反多了几分冰冷。
明谨看到了她的目光,垂眸转了下手中暖炉?再抬眸?已是清明一片?放下了帘子?然后...出了马车。
站在马车前端?她跟马上的谢远相望了下?甚至没有言语?或许只有父女之间才能明白这眼神之下的决裂跟冷漠。
很快?谢远抬手?暗卫们刷刷退开让出了一条路?谢远也给了后面队伍一个眼神,让他们顾自走,不得耽误。
大队继续前行。
所以...她果然要走了。
谢家人好些个心酸难忍?林氏许氏等人想要过去?但也惧怕谢远?更怕明谨为难——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就算不同政事?但对人情是了然的?她们都知道,离开,才是对明谨是最好的选择。
明谨下了马车,还未走出两步,忽听到身后有人呼喊。
她顿了下足,沉默了下,终究回身,让跟小蛮牛一样无惧甚至推开暗卫的明月冲过来,并抱住自己。
明月年纪小,个子也矮,只到她肩膀位置,手臂环住她的后背,趴在她肩头呜呜哭着。
她跟谢家所有子弟都不一样,她没有很多才华,没有多高的素养,她贪吃,她蛮横,她懒惰,不知道隐藏情绪,不知道审时度势,不知道她这个嫡姐离开能让她得到最大利益。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味伤心,伤心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失去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明谨的手微微抬起,顿了顿,最后还是覆在了明月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低下头,轻轻说,“可以不必读许多书,可以不必太懂事,被欺负了就找其他姐姐跟叔叔婶婶,他们都很好。”
这话很直白,明月听得懂,只是她不在乎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护着我,明明你说过要教养我的,你可以带我一起走,我保证不吃你太多饭。”
自小就与生母隔离,没有任何人教养的人,第一次知道被人关切冷暖,犯错了有人训诫,惫懒了有人督促的感觉,其实她一点都不生气,从第一天开始就觉得好开心好开心。
她不是没人要,所有人都嫌弃的小庶女。
她不是。
可是明谨也不能。
她双手覆在明月的脑袋上,对视着她的眼,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阿月,你要记得,这世上也许有人敬你一尺尊卑,也有人报你三丈仇怨,但总会有人与你留三寸善意跟温柔。”
“但...不是谁都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明月呆了。
明谨松开手,退开两步,明月眼上挂着泪珠,呼喊:“那你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幕太伤人,不远处撩开帘子的明黛红了眼,而明容垂下眸,敛去觞情。
直到她们都听到谢明月不等明谨回答就中气十足吼了一声。
“不是你找到了长得好看,家里穷还有才学的小白脸入赘就回来了吗?!”
本来要走的明谨闻言回头看她,神色微妙,都无需问,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明月两腿并拢提臀收腹了,“是其他姐姐说的!”
谢明黛头皮发麻,但死撑着站在马车上说:“我也听到了,明容姐就是这么说的。”
明月:“你不要误会明黛姐姐,是明黛姐姐说这是明容姐姐说的。”
谢明容倏然冷笑。
明黛:“....”
这死胖妞!还学会串串通杀了是吧。
不过明谨也无暇去找姐姐妹妹的麻烦了,因为皇室队伍过了跟前,却不走了,只停下。
众人肃然紧张起来。
后面的褚兰艾撩开帘子瞧了一眼,微微皱眉。
她这位堂哥一向好美人,莫非....
“谢明谨。”
君上撩开帘子,喊了明谨,所有人都是一惊,包括明谨。
“拜见君上。”
她低着头行礼,没看那位目光锐利跟戒备的翎妃,也没看君上。
“你真是去招赘的?”
八卦,真的太八卦了。
这是我们昭国的八卦帝王?
明月小眼神都直了。
但最让明月惊愕的是明谨竟然承认了。
“算是吧。”
第144章 伏杀!
君上恍然,后道:“好歹你小时候也喊过孤太子哥哥,日后若是找到了如意郎君,告知孤,孤给你赐婚。”
顿了下,他也温和道:“若是在外面有人为难你,去找当地任一衙门官长都可,若是他们不长眼,你修书回来,孤给你做主。”
有这句话在,在明面上就真没有朝廷之人敢为难她了。
“谢君上仁恩。”
“你还真的要走啊?”
“....”
明谨低着头,君上还欲说什么,臂弯被翎妃攥紧了些,后者朝明谨道:“谢姑娘心性开阔,若能走出这都城,去见识山河日月,倒也真让人羡慕,不过若是在外面真有人欺负你,不说君上不许,就是本宫,也是绝不让的。”
“谢娘娘恩。”
“既如此,你就退下吧。”
“是。”
君上看着明谨转身离去,上了马车,车马偏离了大队,朝着另外的路,那是一条离开都城的路。
梨站在树梢,看了一眼,脚下一点,轻一翻空,稳稳落在马上,偏头看去,跟马车里的褚兰艾目光触及。
她果然还是离开了。
这一次,她没有带走谢家的任何一个暗卫,包括毕十一。
谢远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勒令谢家车马继续前行,明黛等人也只能在马车里遥遥看着彼此背离。
翎妃看着君上一直看着后者离去的影子,莫名不安,轻轻呼唤了一声,“君上?”
君上回头,朝她笑了笑,温柔和善。
翎妃这才放下心来。
皇后凤驾中,“娘娘?”女官小声呼唤了下?皇后睁开眼?微微冷笑?“翎妃这是急了。”
“她一届妃子?不过是以色侍人,哪能跟娘娘您一国之母较高下,便是最怕失宠的。”
皇后瞥她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
拧着的眉梢舒展了些?但她心里明白?只要膝下无子?她这后位永远不稳。
而只要她有一子?那不知道哪个贱婢生下的太子又算什么呢。——————
两日后?都城跟临边深州的官道隘口前....
“转道?去红石谷。”
“主子。”
天狗应下了,队伍临时改道?而他们一改,正在关外密林之中等候的一伙人...
“他们改道了。”
“不愧是谢远之女?追!”
因明谨他们轻车简行,速度挺快?但后面的人没有马车?骑马追赶速度更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追上?不过....
咻咻咻!
飞射的毒镖临近跟前,天狗等人纷纷拔剑斩断?而后面的两名弓手也提箭射向山岗下坡的车道前方密林。
刷刷,残影掠射,很快便见了二三十个身手矫健的刺客从林中出。
“保护好主子,待我们宰了这些狗东西。”
天狗说着带人杀了出去,饶是对方人多,可他们这边都是高手,竟也游刃有余,可...
“天狗老大,后面有人马追上来了!”
“这么快?!”
马车中,芍药有些忧虑,却见明谨目光沉定,“是关外的人马,怕是用的上等马驹。”
芍药咬牙,“杀心如此重,姑娘您觉得是什么人?”
若是明月在这里,一定会质问芍药,人家都包抄尾巴了,你还有闲心问是谁干的?不紧张不害怕么?
事实上,芍药还真的不害怕,因为后面那伙人还没靠近就先发出了惨叫声,因为被拦截并且屠戮了。
“还真以为来接姑娘您的就这十几个人呢。”芍药冷笑。
“赵光殿此人虽是太傅,但毕竟是文官,底蕴有限,能出这样的人马已是难得,可见杀我之心至甚。”
明谨转着暖炉,微微蹙眉,“我担心的是另有人马想借他的手杀我。”
芍药吃惊,正要说什么,忽闻天狗在外惊呼一声,“姑娘,前方林中有人!”
有人是什么意思?
还隐藏着不出手,还是?
“是有人在林子里打了起来,身手都很厉害。”
“是拓泽到了?”
“不是,略不如拓泽,一个戴面具的,使的剑术,在拦着两个使江湖流术的人,姑娘可认识?”
“都不认识。”
明谨坐在马车里,听天狗描述了下两名刺客使用的兵器跟武功,眉眼蹙起又舒展。
“是他们...”
“谁?”
“还记得哪个躲在柜子里险些拿了我性命的蛇手青么?”
“连云涧?”
天狗恍然,“是了,我说怎么瞧着身手这么眼熟,怕是那大当家鹰灼跟二当家狐光到了。”
连云涧知所以为江湖一大匪帮却久未被剿灭,就是因为主干人物皆是狡兔三窟的人物,行走江湖皆用的化名,几次逃脱都未能找到踪迹。
却不想今日联手在此地埋伏她。
更没想到他们还没出手就被拦下了。
“主子,需要我们去帮忙么?”
“不用了,看看这个蒙面救我的人到底有几斤两重。”明谨的语气颇冷淡凉薄,天狗不明其思绪,但也听话。
不过...幸好他没过去,因为只听后方一声怒吼,“狗子,拦着!”
什么玩意儿?
天狗一惊,幡然一个后跃,跳到了马车顶,抬眼一看,骤然瞧见一枚黑乎乎的物件飞射向马车。
暗器!!
天狗拔出腰上小腰刀甩出,碰!!
它在半空打中了那黑球,轰!!一声巨响,它在半空炸了。
“黑火暗器!!”众人手大惊失色,却见岗上两道迅猛黑影掠射过高高的林木尖端,弹射如魅,很快那前面的红衣残影就被拦下了。
此时的明谨撩开帘子,正瞧见两人打斗。
黑衣人她自然认得,是她的人,便是那拓泽,另一人她竟也认得。
“红蛇郎君。”明谨低低念了对方名号,这武林高手竟听到了,纵横于草莽之间,遥遥出声,“真是荣幸,又见到谢姑娘您了,可欢喜的是您还记得在下。”
他倒是一副和善摸样,可此前扔黑火暗器的时候可是狠毒得很。
明谨没开口与之攀谈,只是陷入思虑中。
而外面,红蛇郎君始终不能靠近。
“你这小子,什么名头,武功这么厉害,竟归了一女人手下。”红蛇郎君笑问。
拓泽却爽朗道:“我敢让天下人知道我是谁家女郎手下人,但你敢让别人知道你是谁家手下的狗吗?怕是一旦危机,你是会被第一个灭口吧,我家主子就不会。”
给人打工的,当人当狗很重要哦。
红蛇郎君眯起眼,眼中杀意极甚,突从袖口甩出一颗暗器。
第145章 长相
刷!
另一边又抛射来一枚腰刀,碰!它又炸了!
“呵,以二敌一?你也算是江湖人?”
拓泽笑,“真是对不住,我们不是江湖人,我们是乡下务农的。”
红蛇郎君黑了脸,又问天狗,“你哪来那么多腰刀?”
天狗的回应是他跑过去,把原来丢出去的腰刀又捡了起来,还颇心疼,“这刀可是精铁打造,扛得住两次爆,可第三次就不行了,我说拓泽,你能不能行啊?这红衣服的变态拿得下吗?”
“废什么话,来帮忙!”
拓泽武功其实高于红蛇郎君,但问题在于需要点时间。
天狗加入就不一样了。
眼看着两个务农的要无耻联手,红蛇郎君见状,袖子一甩,拓泽两人提防他有暗器,刚一闪避就见此人转身就跑!
这不要脸的!
两人气急,正冲出去追赶,没出两步,两人齐齐预感不妙,不好!
两人正回身,也恰见到不知哪里射出的箭矢破空而来,直冲着马车....
刷!
一人斩剑而来,箭断地面,并闪身到了一个弓手跟前,夺弓抽箭,咻!破空一箭射入山岗密丛中,一声闷哼,那隐秘弓箭手倒下了。
是他!
两人吃惊之下,却听得一声惨叫,听声线,似乎是红蛇郎君发出的。
再一看,红蛇郎君已然被一剑凌空剑气断臂,并从树上跌落,一束白影恍若从天而降,直接控制了此人。
至此,危机全部解除。
但天狗两人总觉得不自在,这两人是谁?
“是她?”
天狗一再说是他是她,前面还可以理解,无非是此前在林中替他们拦截人的那位剑客,怕是已经击败了鹰灼两人,这才抽身过来,后面这个女子是谁?看着跟小仙女似的。
不过....
“主子?”拓泽到了马车边上,试图询问什么,却没得到回应?他跟天狗对视一眼?正狐疑?忽听得芍药惊呼一声。
“姑娘!”
两人吃惊,天狗当即欲凑近掀帘子一看,拓泽则是瞧见那个蒙面人冲过来,他当即过去把人按住了。
此人武功不弱,虽比他差了一些?但若非厮杀鹰灼两人受了重伤?也不会被他轻易拿下?不过天狗掀开帘子看,面色十分难看,惊呼:“中毒了?!”
他第一个问的是芍药。
他们在外面是否防卫失措?让贼人有了下毒戕害主子的机会?
“我不知道。”芍药也惊慌,但也说;“应该不是毒,这个样子好像是...”
芍药正要说话,却被明谨按住了手?她用手帕捂着嘴?但血色还是透过湖蓝帕子润到了手指缝隙?她没有回答天狗的问题,只是看着外面被按着的蒙面人,目光幽幽,深似朝崖之海。
“这个面具不好看。”她说道。
蒙面人似乎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微微低头,却不说话。
“一再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他似乎有难言之耻,但看她如此羸弱病重之下还问自己,终究抬了头,道:“一开始是为了杀你后来,我想放弃了。”
天狗跟拓泽顿时起杀意,但明谨没下令,他们也不好动手。
明谨:“我知道。”
你知道?
他看着她,“你一向敏锐。”
“你有很多机会,一再犹豫,我也犹豫,因我也没有证据,那你今日来呢?为何?”
“想...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明谨已用帕子擦净了嘴角的血,优雅从容,不显狼狈,但用清冽如琉璃的目光瞧他。
“多谢。”
“现在没事了,你走吧。”
他闭上眼,有些痛苦,但还是道:“对不起。”
明谨垂眸,轻轻道:“不用对不起,我不在意你是否算计,是否对我起杀心,是否接近或远离我,又是否最后因为可怜我而对我放下屠刀,左右...从一开始我便不曾给你负心伤我的机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
“她要过来了,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她用脏了的手帕擦去手指上的血,皮肤苍白无血,只那么静静看着他。
“好。”
拓泽松开他,他转身欲离,已跳到了山岗下的翘木之上,回头看,果然见那白衣女子将被封禁了经脉的红蛇郎君扔给了天狗,而后飘进了马车。
然后也不知说了什么,天狗跟拓泽等人匆匆驾车离去。
竟连此前被他击退的鹰灼跟狐光两人都顾不得了。
不过这两人...他倏觉得不对劲,转头往那密林看去,只觉得无声无息,死寂如深渊。
他眯起眼,骤觉得凶险,正要遁入山海,却听到一声梭子破空声,紧接着他背脊被一颗石子打中。
定穴!
他站在树梢,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那天边山峦尖端出了一缕阳光,它斜射过山川千里,到达这边,将原本昏暗的密林照亮,也让他隐约见到了两个隐隐断头的躯体。
那是鹰灼跟狐光,在无声无息中,饶是那个白衣女子也没察觉的时候,他们就已被击杀。
而自己....亲眼看着一个背负长刀的男子踩着天边光度从容而来,一影七步远,转瞬就到了身边。
树梢都不带动一下的,轻功超绝可怕得很。
“那天你也在,应该知道我是谁。”
“斐无道。”
“那你是谁?徐秋白,还是其他人?”
“....”
徐秋白沉默,斐无道则是用手指敲了下他的面具,淡淡道:“你的武功,哪里学的?”
“无名小卒,繁杂而成。”
“你习武的天赋没有你读书厉害。”
“你查过我。”
“好奇而已。”
“因为我的武功。”
“不,你的长相。”
“像一个人。”
徐秋白皱眉,斐无道没有多说,但拔出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像一个人,谁?他的仇人吗?蝶恋花的仇人?
那得看他今日能不能活下来了。
徐秋白目光飘远,竟落在山岗远方迂回山道中的马车之上,看着它渐行渐远,再看,竟发现天上又飘了白雪。
一场雪可算是瑞雪丰年,可若是一直下雪,便是灾难。
彼时,马车里,明谨撩开帘子,道:“下雪了。”
刚进马车就把了她经脉的梨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的身体也在下雪,你不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
“看样子已经吐血好几天了,废了多少帕子,你怎会不知道?”
“白衣剑雪楼的姑娘这么会套话可不好。”
明谨带笑调侃,梨越发皱眉,“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第146章 风筝
“想看看谁会杀我,从中找出隐藏在朝中的人吧。”
“是。”
“那现在人也抓到了,梨姑娘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还在考虑。”
明谨失笑,“你们武道中人都这般潇洒的么?....下面是什么地方?”
她本在笑,倏尔瞧见山岗山道外面峰回路转下的山谷,红枫嵌谷,绵延溪流,雪还未化,却已染了新的雪花。
乍一看,美不胜收,但她有些失神。
梨看了一眼,皱眉不语,其他几人也不敢说话。
明谨悟了。
“那就是红石谷啊。”她茫然想着,目光竟有些涣散,恍若目光所及的那红枫变成了流动的鲜血,而那溪边白石被染成了血红,水中起伏流动着一句句尸骨,其中一个头颅在水流中不断翻滚,翻滚....
忽而就一股腥气直冲咽喉。
“姑娘!”
明谨昏过去前,撩着帘子的手放了下来。
梨重新给她把脉,面色冷了些许,对着昏过去的明谨淡淡一句。
“现在我知道要带你去什么地方了。”
马车绕道,离了红石谷,往都城东郊外的一座山而去。————————
七日后。
都城境内东煌山,山峰迂险,青白红三色渲染,以色灼目,以山雾灵气摄魂,端是天下灵山之翘楚。
非人所能居。
此时山中幽庭中天狗跟拓泽忧心忡忡,连天下闻名的白衣剑雪楼出品的剑武茶都没心思品了,只时不时盯着不远处的密阁。
不远处梨提剑信步于风雪中来,到了庭中,问:“你们一直在这?”
“姑娘还未脱险,反复病重,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
梨自然知道,七日内,她练了七次剑,其中四次中断,只因谢明谨反复病发。
可要说是什么病,师傅也没提,其他人更无从知晓?但她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若是病,便是有长久病症的?以谢明谨身边医家云集,不可能没有察觉?反倒是最近变故一激就起来了。
更可能是一种年幼时就隐的隐疾,日夜压着?这次是一下子爆发了。
怎么说呢,梨总觉得世间女子因为身份限制,能参与的事有限?所遭遇的恩怨也有限?基本一个事儿就能打垮或者成为后者一生的桎梏。
像言贞从闺阁贵女变成江湖女子?也是因此,人这一生不长?承受的有限。
像谢明谨这样事事全占的也是少有。
“险山峻岭出灵芝,她会好的。”
她只这样一句,便走向密阁?且随手将剑挂在了柱上剑套上。
“她是在意指我们家主子是灵芝?”
“不是说白衣剑雪楼的人是剑不离身的么?”
天狗一连两个问题,拓泽不耐瞧他,道:“人家是在说主子这么倒霉,什么坏事都摊上了,自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至于卸剑?这是人家地盘,你也不想想这里多少高手。”
两人目光四处看了下,实在摸不准附近有多少个武功比自己高的。
反正单是梨他们就打不过,何况那位楼主,七日前一看,当时为姑娘的病症着急,没仔细看,待后来再看,他们都惊呆了,现在想想都脸红。
“也不知道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忧心忡忡,待剑雪楼的门下弟子来喊吃饭,他们也没什么胃口,刚要婉拒,密阁中忽有了动静。
“好了?!”
“自然没好,你现在的命,就像是悬在风筝上,线放得很长,但难以支撑更长远的距离,很快就会断。”
“要解决这个问题,要么冒险收线,要么将线剪断,任由你坠落,若你落地后不死,再重新修整,再启新生。”
醒来的明谨还是有些清醒的,但身体状态已然跨掉大半,梨瞧着这副消瘦至皮包骨一般的身体,眉头紧锁。
才七日,这个女子就像是被地狱摄取血肉跟灵魂似的,只剩下了憔悴的皮囊。
但还好这双眼还是清睿理智的,问了她师傅,“其实也没有第二种选择,是么?”
“是,但我需要告知你,让你自己决断,因为它的差别在于——如果你选了,若是失败,就没有残留的时间了,可若是你不选,还有一点点时光。”
“多久?“
“可能也只有另外一个七日。”
七日,只剩下七日。
明谨思虑了下,再问:“楼主所提修整新生,是要以何秘法么?可为难?”
“算是冒险,我也是第一次尝试。”
“会有损楼主根基么?”
“你在意这个?”
“可以欠人恩情,但又不喜欢欠人太深。”
“多虑了,它的亏损只在你自己身上,而且过程很痛苦。”
“这样啊,那我可以先预支一天么?”
阁中,明谨把事情跟属下们一概言明了,又做了部署,写了不下三十封的密信权当遗嘱留用,封函时,她瞧过天狗等人如丧考妣的面容,笑道:“其一,我还没死,倒不必提前给我送丧,其二,我只是通知你们,也没让你们替我选,所以你们也不必太为难痛苦。”
都这个时候了,主子你还开玩笑!
诸人无奈得很,又不敢说什么。
“人生在世,可能本就有许多事与愿违的事,不会事事尽如人意,但我答应你们,会坚持,不会放弃,可好?”
其实也没有可不好的余地了。
上半天跟下属们布置后事,下半天却跟芍药争论一个事儿。
梨来的时候就见到主仆两人僵持着,她问了,有些无语。
芍药:“这不是小事,她都...都这样了,还想着去外面玩雪。”
明谨:“我就是看看,没玩,你怎哭了。”
芍药:“你就是想玩,也不想想外面多冷,那雪多冷...我没哭...”
梨:“你是哭了。”
芍药:“....”
梨其实能理解明谨为什么会这样“任性”。
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将来的人,最后能留住的可能也只是一场雪。
“我可以用内力替她暖身,玩一会倒也可以。”梨如此说,芍药错愕之下,倒也同意了。
说到底,她也明白明谨的退路至多只有几天,要么就是明天就没了。
芍药低下头,没跟去,这次她是真的哭了。
第147章 惋惜
能在二十出头便代白衣剑雪楼庇护君王左右,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在森寒风雪中,明谨竟感觉不到原来在屋子里都能感受到的寒意。
单手推着轮椅,梨的另一只手也放在明谨肩头,掌心不轻不重,内力输送平稳,能让明谨如今这残败羸弱的躯体缓缓承受,且慢慢带她到了此地风景最好的地方。
“这里是淘沙朝崖,我不知道谨姑娘是否觉得好看,但,我们楼内的人多喜欢此地。”
明谨没有急于评价,只是坐在轮椅上,以肉眼囊括这雪海似崩非崩却覆盖广袤黑土的澎湃山境,以灵魂去触摸灵山之顶屹立不倒的清冷孤独。
“山海入境,如大浪淘沙,以矛盾淬无上锋尖,才是武道。”
明谨说了,梨听了一惊,动动嘴唇,道:“红尘入世,似崩雪覆界,以冷静断是非黑白,才是人间。”
这话,大抵是白衣剑雪楼创派的立派宗旨,但没有具体的文字描述,全看楼中弟子自行感悟,她生长于其中至少二十年,也才懂了,没想到这个初初到此地的人竟也懂。
明谨偏头,略莞尔,“不入人间便能得道的武道,那是仙人圣人,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圣人。”
她是带着一种调侃的语气说的,可梨没有生气,反而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似惊叹,似惋惜,似心痛。
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奸臣之女心痛。
明谨读懂了她的眼神,偏过脸,声音温软,“梨姑娘定想说若我能习武道,那就好了。”
梨轻轻扣住了轮椅推把,道:“我不喜用她人的伤口去提醒她理应疼痛。”
明谨嗯了一声,然后贴靠着椅背,看着近在咫尺的悬崖,也看着悬崖下雪海潮浪。
“其实我小时候试过偷偷练武,那时候我已不知被多少人称赞过书读得好,我自信?偏执?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可自我偷偷握起我母亲的佩剑,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那么难。”
“经脉不通,内血淤积,才挥了几下剑,双臂关节就有了损伤?笔都拿不了?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我记得那次祖父看我的眼神特别可怕,我以为他是惋惜我不知爱护自己...母亲抱着我,哭着哄我说练不了剑也没关系?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像不了她,可以像我父亲。”
“我那时已然懂了一个人若真去做自己不可为之事,做不成是痛苦?不得不去做是更深的痛苦。”
她说的像是武道。
其实不是。
“你若是害怕?可以哭?我不看你。”
梨说道,然后就背过身
明谨转头看她一眼,笑了下,然后左手覆在眼睛上。
人生至此,十八许,至友断绝,难抿仇怨,既不得见至亲,亦被至亲负离,生死之期,旁无他人,她自己决定。
若死。
苍雪覆绝顶,又有何处是她葬身之地?
其实,她也是怕的。
因为太孤独了。
那天,梨听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女子哭了,但后来许多年后,她才恍然想起来,那竟是这个女子此后余生唯一一次为他人所知的哭泣。
哪怕这一次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死。
次日,院子里的鼎炉在寒气中生烟袅袅,梨提剑靠着柱子,遥望着远方大雪纷飞。
屋外的芍药等人静若无声。
屋内,白衣剑雪楼的楼主已经准备好了材料,看着眼前在药浴中皮肤蔓延红脉的明谨。
那药,药性极大,以巨力摧毁藏在骨骼跟筋脉中的秘毒。
痛苦,极痛苦。
但她要求明谨理智。
“接下来我给你输入内力,教你导引通脉之术,其实,我只是引导,你自己是主体,全看你意志,若你能坚持,我也会坚持。”
明谨连牙齿之间都已有血渗出,她只能看着对方,一双眼如红瑰化血丝浸润在池水中,既血腥痛苦,又绯然潋滟。
楼主与她对视着,教导了脉术,却发现明谨的眼神里闪过了什么。
楼主垂眸,淡淡道:“鬼谷通脉之术,断代的绝学,我白衣剑雪楼有,但是异端,没用过,你还敢继续么?”
明谨与她对视片刻,那一瞬,楼主几乎确定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里有惊涛骇浪,也有深渊秘境,但她决断如斯,只闭上眼,微颔首。
于是定了她往后余生的第一轮乾坤。
没多许,屋中蔓延而其浓烈的血腥味。
三日后,芍药等人实在是压不住内心焦躁,只能以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天狗就主动问这三天一直也等在屋外的梨。
“那个什么红蛇郎君,梨姑娘你拷问出了什么么?”
梨瞧了他一眼,天狗顿时讪讪,正要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却见梨用未出鞘的剑柄在前面的雪层上写了一个字。
苏。
“是他?”芍药瞬时露出吃屎般的表情,咬牙切齿:“这天底下就没几个好男人,呸!”
天狗跟拓泽默默不敢吭声。
梨倒是不提自己得知这个结果时很是波澜不惊,不是因为她早知那位苏慎之不是好人,而是因为她本就没太关注对方。
不过她也没跟这几人多说,因为楼内有人来报——褚兰艾来了。
梨微皱眉,提剑掠影而去,在外风雪盐亭拦住了褚兰艾。
褚兰艾随手将腰上佩剑释在桌上,道:“师妹亲自来拦人,看来果然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虽然谢明谨在白衣剑雪楼是绝密,但拦不住这个人,毕竟对方也是楼中弟子。
梨:“不必试探我。”
褚兰艾微偏头,“我知你戒备我参与其中,但请信我,今日我来,单纯为她生死....至少我在意她的生死。”
梨不说话,对于这位师姐,她不全尽信,虽然对其他人,她也差不多。
褚兰艾没有强求,倒是顾自告知了一个消息,“言苏两家的案子于昨日平反了,在监察院内狱的言太傅已出狱,并官复原职,苏缅大人亦复原官位,但因已故,是以补偿其遗族,言家赐....至于赵太傅则是被下了狱,也算是报应,但这个案子还在往下查,毕竟当年的怀庚之变牵连甚广。”
才半个月就调查出了结果,这个时间很尴尬,也很敏感,能让一些人品出很多味道,她觉得若是谢明谨在这,她们肯定很有得聊。
她们都是为政治而生的女子,可是.....
褚兰艾倏察觉到梨皱眉了,愣了下,她才发觉自己的话很让人误会,眉心微簇,她眉宇间的清冷淡了几分,多了三分歉意,“哦,虽我是故意想让师妹你告诉谢明谨,不过并无意嘲讽她。”
第148章 融白,武林(新卷,武林卷了)
若是谢明谨在这里,估计为了避免她在此地的消息外露,也不会差人跟外面打探消息,她自是故意把消息带上来的。
但也没有以谢远的处境来嘲讽威逼的意思。
“她是她,谢远是谢远。”
褚兰艾还是最近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非要让谢明谨知道,就是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成长。
她无意隐瞒,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梨还未说什么,倏然一惊,转头看向密阁方向的后院悬壁悬钟。
钟鸣起,哀思长鸣。
“有让我白衣剑雪楼惋惜的人...逝去了。”
吃惊之下的褚兰艾第一时间是怀疑,所以下意识去观察梨的神情,却是一怔,因为看到了无边的寂寥。
倏尔,她自己也怔神许久。
谢明谨,是真的死了?
褚兰艾自知自己可以回白衣剑雪楼,但不能亲自接近楼中密阁,她的身份终究敏感,尤其在这个时候。
为了自己父女,也为了白衣剑雪楼的避嫌,为了杜绝后患,她必须如同来时一样去也隐秘。
所以她在亭中站了一会,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靠近密阁,一来是没有信心让楼主答应她进去,二来她也知道自己跟谢明谨没什么关系,没那个立场。
缄默片刻,她握起剑,对着密阁方向弯腰作揖,心中浮现一句。
如果你非谢远之女,如果你我早已相识,或可成知己。
但这人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呢。
她叹了气,转身下山。
梨在原地看了一会,见到了一身血腥而出的楼主。
但没见到谢明谨。
梨站在原地,看着芍药等人站在门口不敢踏进一步,但门内血腥气翻涌,逼退了这山绝之巅的冰雪之气。
屋内光火昏暗,似暮气,似哀鸣。
她忽然回想起一句话——一个人若真去做自己不可为之事,做不成是痛苦,不得不去做是更深的痛苦。
不得不去?
是否在当时,谢明谨就已无求生之欲了呢。
所以她,必死!
梨认为她的师傅琴剑双绝,是能观唯美苍雪而思天地无涯之人,一身气质不染烟尘,但染了血?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的眉头锁着,似在为难什么。
“师傅。”梨上前行礼。
这一代的白衣楼主代号为琴,当年历练于世?外人都称她为琴白衣。
琴白衣看了梨,似是自语?似是恍惚,“我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师傅以前见过她?”
“不知道?也许见过她母亲,但也许是见过了当年还年幼的她...是个婴儿吧。”
婴儿跟现在是分辨不出的,除非有明显的体征?或者...体质?
武道之人?其实认人以根骨。
梨何其敏锐?察觉到了,还没问?琴白衣就靠了柱子,轻叹一口气。
“蝶恋花...原来出了两代天人合一的根苗,却都毁了?这背后的人好毒的心肠。”
“难怪简无涯不忍杀她....奇怪,简无涯这个人,我怎也觉得在哪里听过。”
“还有,好像当年有人抱过她来楼中求助。”
如果是一般人顾自喃喃自语,言语如此飘忽?旁人定会觉得此人乃痴障之人?可她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她是清醒冷静的,冰若璇玑,只是迷惘,且并不避讳自己的迷惘。
淡淡若有所思,浅浅观雪叹凉,始终没提屋中逝去之人。
梨先是错愕,后平静了,问:“求师傅您么?”
“不,我当时火候不够,那个人求的是你师祖,可惜,你师祖当时也只能给风筝续第一次线,却不能补全风筝上被断了的龙骨,却也没想到她能飞这么久,这么远。”
“今日,是第二次。”
梨想,后面的话是不是——可惜失败了。
隔着敞开的门,芍药终究鼓足勇气进去了,过了一会,外面的人都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梨不喜这样的死别,顿了下足,提剑往外走,忽见到幽庭外的悬崖平台,雪层上有一层轮椅车辙痕,原本辗到了棕黑土地,露了秋时落败的草梗,但又被一层细软的白雪覆盖。
恍惚中还可以见到三日前坐在轮椅上背对他人却面对悬崖雪海孤独哭泣的羸弱女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
时间,终究会覆盖一切。
“红尘烟火,匆匆俗世。”
她低低一句,拿起了剑,看着这把新剑,她习惯了有一段时间,终究念想那把年少时被师门长辈赐予的故剑,断了剑,心中藕断丝连。
可是...不断不立。
手指微推,剑柄推送,锵,一片雪花飘落,融化时露出底下的新刃,显刃上剑徽刺字——融白。
“断代续往,岁月融白,方可见春晖。”
那一瞬,为斐武道击溃辟断的剑道之心终于顿悟。
一片通明。
而这一日也是这一年最后一场雪。
终究未成灭顶雪灾。
也是这一年的尾后,春节之前,长达多年的朝廷党争正式撕到了明面上。
四年后,昭国南部东梧州,东梧州乃昭国最大的一个州省,地域辽阔,风土富饶,自昭国建国起就因武道发源于此地而成为武林江湖传统意义上的疆域。
但正如国家一般,岁月日久,兴盛衰弱起伏终有期,它也曾巅峰,也曾谷底,却仍旧如草原燎原之后的点点生机而再度繁茂起来。
“十四年前武道断代,四年前武道自祁连山蝶恋花再起领袖,百家争鸣,百宗争霸,我武道终于再次兴盛起来,不过它的兴盛并非一枝独秀,乱世出英豪,若不是西北边疆起大荒之乱,若非东南七省邪道中兴,朝廷也不会任由我们再次壮大,说起来,也算是世事无常。”
州府太一城临岸码头停靠了一艘船,船上几个武林人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个大抵有些阅历,跟师弟们言谈中交托了一些武林的信息。
“前几日我还瞧见雪鹰堡跟刀岭堡的人前几日在流光雨瀑那边打了起来,好生热闹。”
“虽三庄鼎立多年,一向不和,可为何忽然打起来?”
问的人十分兴味八卦,年长的那个也没阻止。
江湖么,本来就是是非争端许多。
“嗨,不是四年前雪鹰堡混入了邪教奸细么,那莫让跟林素带回了消息,堡内彻查,抓出了好几个内奸,可也逃出去了一些,这才让消息泄露,刀岭堡不得抓住机会埋汰啊,在三年前的拳宗张风老前辈的寿宴上直说雪鹰堡治家不严,混入邪教内奸,危害武林,理当谢罪,下了雪鹰堡好大的面子,当场差点闹起来,被张老前辈压下了。可一出门就打起来了,这一打就好几场,都是小规模,直到五日前剑宗胥野放出风来说近期要在流光雨瀑练剑开课,好些宗门弟子都去了,为了占位置发了口舌之争,结果两边人各自十几个弟子打得热火朝天,现在都不肯退让,两边庄堡越来越多弟子参与过去,占据两地对峙。”
第149章 桥上人(谢泠泠的小鱼3万打赏,4千字合为一更,今天就一更了)
这八卦的人消息还挺齐全,前因后果都说了个彻底,惹得几人感慨不已。
“其实三庄之上还有剑微宗跟空蝉宗二宗,更别说最上头的忘周山,若不是这几年举国武林人往东梧聚集,武林人士繁杂众多,,琐事繁多,无力监管,只能放任生长,这两庄也不敢闹这么大。”
“武林不闹还是武林么?正好,也让我们看看这两庄堡的实力,我们朝辉派虽建立不过三十多年,但门下弟子精锐亦不可小觑,既入武林,我等定要闯出名堂来!”
大抵每一个刚出了笼子的少侠都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们的师兄翻了个白眼,“闹是可以,可别瞎闹,江湖可是会死人的。”
五年前他刚出来,跟他一起的人就死了三个。
其余人倒不在意生死,就是觉得师兄似有些忧心,不过前方码头已经到了,几人随人流下船,其中一个师弟较为敏感,已观察到猫腻。
“师兄,这东梧州一向如此热闹?我怎看着做生意的商人比武林人还多。”
“自然,你以为呢。”
师兄撇嘴,“虽西北疆域起战事,但这十数年来以江南诸州省商业繁茂,其中龙头温氏商行本就扎根于东梧,东梧能百废俱兴也仰赖于其经济,不过这几年因为其他州省多有邪教之乱,东梧却有武林镇压,邪教不能放肆,是以百姓安定,经济得以发展,商人们都是嗅觉非凡的豺狼,自然将版图发展过来,可这样一来,商业之间也有争斗,加上武林之事,就显得水深且起波澜,你们且要当心些,别咋咋呼呼,惹了别家人马。”
他且刚说完,跟前隔壁那船下了一伙佩刀人士,匆匆言谈过,被他们听到了。
师弟甲:“刚刚他们是说炼器名门焱院今日要在太一城温氏拍卖行拍卖兵器?”
师弟乙:“没错?我也听到了?他们还是是百炼刀门的人?等等?师兄?你去哪?”
师兄咋呼:“这天大的好事!赶紧走啊,还磨蹭个娘西皮!”
一群人匆匆起了轻功快行而去。
当今?偌大的太一城中武林人士繁多,本大部分是为剑宗胥野开课而来的?是以剑客居多,但几日前消息灵通的得知焱院要卖武器?于是纷纷赶来。
温氏商行商业版图极大,布及全国?钱庄不计其数,而太一城乃温氏一族老巢所在?好大一块土地为温氏所有,以其居所温氏建苑依山傍水后往外蔓延,商铺布局以半弧辐散而出,其中太一拍卖行跟茂林戏院乃核心。
拍卖行外,街道宽阔,商铺林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不过往日来自全国各处热衷于谈商业的商人跟百姓们今日都颇克制,不想招惹街上无处不在的武林人,但也不压制看热闹的天性,比如现在拍卖行外就打斗了起来,听说是赶来想买武器的一伙人仇人相见,当场就在门外打了起来,按照武林规矩,没打进拍卖行,人家也不管,全当热闹了,也有不少武林人见状不急着进去,反在外面围圈看热闹,还有周遭酒肆也冒出许多脑袋来吆喝,还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其中。
“还打什么啊!焱院的人来了,快要拍卖了!”
“呦,都督府的府军来了,估计也是怕咱们打起来!”
“走走走,买票进去吧。”
武林人纷涌而出,刚刚打得满身血的人也各自收刀剑跑了进去,看热闹的百姓跟商人走出来,桀桀称奇,还有人呼喊着下注看看那些武林名宿能买到焱院这次拍卖的武器。
“欸,胡老板,你开庄啊?”
“开啊,只要你们敢下注,咦,今日这般大日子,隔壁剧院还有开戏?”
胡舟此人并不是东梧人,乃外地行商,自十几岁走南闯北白手起家,如今四十许,已然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此人这几年也到了东梧扩张版图,在温氏巨无霸的商局之下努力拼搏一线生机,虽艰难,但也不负其努力,如今在太一城很吃得开脸面,是以他也知道当地一些规矩。
比如以最近聚集太一城的武林几番盛事,不管是商家还是百姓都没心思在戏院享乐的,又有谁开这个场子?要知道这太一大戏院的开戏价格可不低,更需要人脉。
“还能是谁,老胡你昨天在月香楼叫了几个姑娘啊,这眼神花的,没看到戏院内外都被温氏护卫看管得密密麻麻啊,自然是温东家亲自开的戏。”
诸商人老板笑谈中也都思量一件事,温东家喜欢看戏人尽皆知,可这么大的阵仗,倒像是在招待什么人谈生意。
胡舟肥胖的脸上小眼睛眯起,悄然扫了对面戏院好几眼。
他们这些外地商人摸爬滚打好几年也才搭上温氏的门路,可从没人能让温良此人如此慎重对待的,也不知是何人物。
他心中飞快过了好几个怀疑对象,却没有结果,而边上人热闹下注,让他分神,酒席笑谈之间时间飞快。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酒酣之时,他胡舟刚要唤仆人取酒来,忽听拍卖行那边轰然巨响,那屋顶都破开了,瓦片横飞,一个黑影窜天而起,接着下面起怒喝。
“竖子敢尔!”
那窜出的黑影身法奇快,破开屋顶,在瓦片横飞时纵横残影,似还背着一个包裹,一边轻功掠射一边哈哈大笑:“白云老头,是你没看好你们焱院的兵器,可不怪我捷足先登。”
“小白龙!你敢动我焱院的兵器,今日别想逃!”
“嘿,那我就逃给你看!”
名号小白龙,其实是个江湖一等一的大盗,轻功厉害得很,恶名昭彰,在官府都挂着悬赏榜,穿得一流水的白,掠射屋顶,转眼就到了另一栋屋子。
此时,拍卖行中已然跳出许多武林人士,提刀握剑的,皆是怒斥追赶,但速度最快的还是一个老者,这个老者此前怒骂时就已驾驭轻功也从破开的屋顶追出,灰袍猎猎作响,速度竟比那小白龙还快上许多,隔着四五步远,手中掌风凌冽一轰!
小白龙似有所感,跟窜树的猴子一样就地一弹,脚下屋顶被轰出一个大洞来。
“娘呦,老头你可以啊,武功大进,可内力外放,难怪被提拔为大管事,护送兵器来太一城拍卖,不过今天你注定抓不到我的,回去铁定别撸了职位,要去柴房烧火!”
“找死!”
白云老者大怒,纵身一跃,于半空抽踏空气,掌心气劲如团,一团打出,凭空出爆裂声,俨然是极厉害的掌法,小白龙吓了一跳,一个囫囵就跳到了隔壁建筑。
这一时,隔壁院可是戏院,台子上咿呀咿呀许多伶人唱着曲儿,玲珑仪态,脂粉飘香,突然就见一人从天而降,踩破了好大一块屋顶瓦片,又刺溜跳到台上,接着追下一个老头。
众人被这番动静吓了好大一跳,生旦净末丑一流水尖叫起来,顿时一片混乱,再看对面观戏台二楼包厢中周边的提刀护卫齐齐动了,前来围杀此人。
那包厢既要看戏,自然是非墙密封的,四面只用薄纱帘子吊着,一般是留出戏台这边一面好看戏,可它却是四面皆垂挂,只知道外面站着两个护卫摸样的男子,再隐隐看着里面有两个人坐着,估计是谈事,而且只听曲不看戏。
本来颇隐秘,颇从容,可那小白龙就是窜天的猴子,活生生把场子搅乱了,一片混乱中,他倒也看到了包厢这边动静,也瞧见了那两个护卫,目光一闪,只弄乱了场子,混在一群混乱的伶人中朝着包厢那边跑
“大胆!”左边的中年男子怒喝,接着提刀而出,一刀横扫,就近挑射来的小白龙吓了一跳,踩着栏杆一个后空翻,翻到了边上树梢,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温良身边的第一护卫茂泽。
茂泽跟白云都杀了过来,这时候,拍卖行那边好多武林好手也过来了,聪明的,还跑到了戏院外面内外两层埋伏着,就等着截杀小白龙。
“哈,小白龙,你今日是寻死而来!”
“哪里逃!”
小白龙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上蹿下跳好生凶险,但忽听到一声尖叫!
竟是伶人尖叫!
奇了怪了,小白龙已经被逼迫到这边,端是你们柔弱,也不该还叫唤着吧。
众人好奇一看,齐齐吃惊,只因那边混乱的伶人们竟在靠近了观戏台之时,乘着护卫被小白龙引走,掠射了好几人,凶狠朝着那包厢甩射暗器。
但其余伶人之所以尖叫,不是因为他们惊恐这些人竟是刺客,而是因为包厢边上另一个护卫在迅速挡下那些暗器后,抬手一下就斩杀了一人,鲜血横飞,可把这些人给吓到了。
“东家!”茂泽大惊,当下放弃小白龙冲了过去,两人合力拦下这些隐藏成戏班人员的刺客,但还是有一个冲进了包厢中,拔出袖下匕首,朝着在座的温良割喉而去!
极是凶险。
还好茂泽手腕一甩,一颗飞镖打出,击中了那刺客的阳穴,一击毙命,但也在同一时刻....
嗡!
远方箭矢破空而来,直直朝着包厢而去。
不好!茂泽正慌,却发现那箭矢方向并非冲着自家东家,反而是朝着对面那人....
对方护卫似乎也来不及抽身抵挡。
其实连他也来不及,但,咻!另一根箭矢斜射而出,直接半空射断了对方箭矢,紧接着两边建筑屋顶都冒出了一个弓箭手,两人竟踩着轻功隔空对射。
这一幕惊动不少人,连外面等着抓小白龙的人都云里雾里了,这什么情况?
太乱了!
可更乱的来了,那小白龙好生了得,竟硬生生以超绝的轻功超出了包括白云在内的众人围杀,再次跳上屋顶。
“是小白龙!”
“抓!”
“大家快上,别放过他!!”
莫说男女,一群武林好手齐齐跳上屋顶,似都去围杀小白龙,但混乱中,似乎有人跳错了地方。
那女刺客倚仗比小白龙都要快上一分的身法转瞬中就到了包厢一侧,一摸腰,咻,柔软的软剑弹射而出,随强横的内力输入而绷直了剑刃,锋利而过,那上等竹内丝幕帘嘶响裂帛而断落,剑锋直入包厢。
茂泽一惊,这是杀我家东家的?
哦,又不是。
又是对面那个。
而对面那个人,在幕帘断落后,偏头往外看来,对视上这位突如其来的刺客,目光如凉瑟秋水。
对面那位掌握偌大财富且养尊处优的温东家只见对方单手一撑茶座,单薄纤长的身姿随那剑锋入来而旁闪,另一侧的幕帘掀开,她绕着柱子而出,足下一点瓦片惊鸿而过,从这边屋顶飘然入外侧空间,彼时,她去的地方正是小白龙被围杀之地,也不知前头是如何杀的,这位大盗终究吃了人多势众的优势,吃了暗亏,不得不强接白云一掌,吐血后,身上背负的包裹也被掌气破开来,掉了好几把缠裹的兵器。
多是长剑。
长剑从半空落,小白龙心疼得很,顾不得坠落的处境,大喊一声:“我的剑!”
然后他就看到屋顶那边包厢闪出的一个青影像是信庭漫步的白鹤,她来了,凭空取剑一把,然后踩着他的脑袋再一个侧身,铿!
那追来的刺客软剑剑锋刺再在了剑柄上。
那等强横的内劲跟锋利的剑气,不愧是焱院出品的利器,那剑鞘材质过人,竟未龟裂,活生生挡下了这一剑,然后...他拔剑了。
咻,剑气如高处坠落的清流,纤细,但是强韧,落地有声,光影长泓。
刺客眼睛一睁,急忙欲闪躲,但也因为在半空也来不及,只能变成她用软剑格挡。
锵!!
她往后略飞,踩住了屋檐的边角,本欲再杀过去,但...嗡!!
她提剑斩断射来的箭矢,看了下,原是对方的弓箭手已经解决了同行,已然瞄准了她。
按理说此刻的青袍女子理当松一口气,但她刚落在树梢,便见到不远处街道人群中有一个书生朝她笑了下,然后手中风雅怡人的扇子朝她一扫,咻咻咻,一排细针破空射来。
几乎无影的针影,根根淬着剧毒,速度奇快,眨眼就到了她的跟前。
然后剑扫过,针打在了剑刃上,轻微脆响,不过此刻的书生也抓住了机会,直接射了上来,手中扇子横扫,扇柄就是利刃切面,乘着她的剑还在挡针的时候,朝着她的咽喉....
倏然,她不见了。
倒是送了他一条剑气。
好快的速度!好可怕的身法!
铿!!扇面格挡,裂开了,他应声后坠,落地时,面颊跟手腕皆有一条深深的血痕。
那女刺客正扛着弓箭手得箭攻靠近,见状惊了下,果断抽身而退,跳到了桥边店铺屋顶,遥遥看着提剑落在桥墩上的青袍女子。
桥上人,屋顶上人,街上人。
两女一男三角位置对峙,另一边小白龙那边已有了结果,因那散开的兵器,引得诸多武林人混乱,一时忘记了去抓小白龙,倒是让他有了一线生机,跳到了一边休养生息,而白云因为得看管那些兵器,一时也顾不上追她。
本混乱不堪的局面,竟一下子分明了。
此时,许多人这才看清这混乱的中心。
非焱院之利器,非那恶名昭著小白龙,而是这个不明身份的提剑青袍女子。
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引两个武功身法更在白云跟小白龙之上的武林一流高手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