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会友
吕良文又躺了一日,精神才好些。清早,官服齐整,去了前头给衙役们发了红封。处理完近日积压的公文,按着司天监定的吉时封了大印。辛劳一整年,今日算放了大假。
原本年节封印,还得与民同乐一番,只他这益都县与州府同城,不好抢了上官风头。去岁他新官上任,陪坐一旁很是无聊,今年病了,索性就告罪不去。
此时离着午饭还早,他在自己屋里的临窗小塌上靠坐,看着吴妈削出一长条的苹果皮,突然腾的竖直坐起!
吓得吴妈一个拿不稳,苹果都滚走了。
“少爷!你这是要吓死阿婆啊!”
吕良文趿拉着鞋,快步去了内室:“多多,束发……阿婆!家里带了什么果子来?”
吴妈捡了苹果回来,听见内室问询,边拿炭盆上的茶水烫洗苹果边回话:“噢哟~能有什么啦,统共就几个苹果、几个橘子,石榴子都冻伤了,卖相不好!本来哝姆妈要拐特的!阿婆知道你喜欢,拼了老命留下嘞…”
吴妈细数着此次随车带来的吃食,吃食讲完了,又说起穿用,没等她数完,吕良文又风一般出了屋门。
“诶?少爷?你去那里啦…”
“我出去一趟。”吕良文整理着匆忙穿戴的衣裳,又朝身后,正在套棉袄的多多吩咐,“让张伯备车,再把阿婆说的几样果子装两篮子带上。”
“诶!”多多应了一声,跑过吕良文,奔去前头安排。方才在室内,他也没穿多厚,这会儿突然要出门,外套都来不及穿。
吕良文一改往日老气装扮,穿了一身石青织金藤纹薄棉锦袍,脚上一双翘头麂皮软靴,束发头顶套了青玉冠。
穿过三省堂,正遇见王氏领着小丫头从小厨房那儿转出来。
王氏看着儿子端秀的俊脸,配着她刚从京城里带来的新衣,直如春树临风,风姿卓越!可这衣服是春装…大寒的天,穿成这样做什么?
“穿这么点儿去哪儿啊?”
“下乡去,娘,您中午不必等我,和阿婆先吃吧!”
“诶~你大病初愈,怎么的也要披件大裘再去!”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就要走,王氏忙喊住他,又对一旁的丫头吩咐:“敏儿,快去少爷房里,把那件新做的白狐裘取来,吴妈知道在哪儿。”
敏丫头答应一声,递了手里端着的甜汤给王氏,跑去了后头。
“过来先把汤喝了。”王氏端着汤,招呼儿子回来。
吕良文从小不喜甜食,只是母亲端来的,定是全数吃完。这一点,王氏也知道,她就是爱欺负乖巧儿子。
母亲招呼喝汤,吕良文也不着急走了,反正多多去装果篮还要一会儿。
母子儿人便就近坐在三省堂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大多都是王氏问,吕良文答。他们的相处又回归往常。
吕良文性子老沉,王氏性子明朗。母子之间,常常是王氏叽叽喳喳,吕良文含笑简语。
“都年假了,还下乡做什么?”
“…去看一个朋友。”小吕说不来谎。
王氏听儿子私下约了朋友,顿时来劲儿了。儿子平日闷闷的,不是必要的应酬,都是一个人呆着,怎么突然的青枝招展,要去会友了?
“什么朋友啊?青州同僚?”
“不是…”
“大冬天的,约了人家赏雪?”
“…没有。”
“那你去干嘛?”
“…”他也不知道去干嘛,或许…送了果篮就回来。
看着儿子埋头喝汤不语,王氏神情暧昧。她这心里,隐隐觉得对方许是女子。不然小儿郎脸红什么?还有前两日那娶不娶的话…更觉自己猜测有理。
既然心中有了猜测,王氏急不可耐的试探起来:“我那屋里还有两盒百蜜坊的点心,最是精致可口,你带去请人家尝尝?”
精致可口的点心,她应是喜欢的…
吕良文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完全没注意到王氏脸上的惊讶!
若是会个男人,送什么点心?可转念想想,说不定人家家里有妻小。但王氏直觉不是,疑云已布,缠在心头挥散不去。她着魔似的,就想知道儿子今天去见谁?
吕良文带着多多,让张伯赶车去了泉水村。可等他们一行到了林婶儿家门口,却见着铁将军把门儿。
今日廿十,镇上大集,这是今年最后一个集日了。宋婕前两天就列了长长的单子,排着需要采买的吃用。今日一大早,婆媳俩就和程家人一道去了弥河镇。
吕良文莫名的失落,想着把果子点心托了近邻转交。可听得多多回禀,隔壁两家都是门头挂锁,无人在家,他心中又窃喜起来。今日送不出去,那便明日再来吧。
村里许多人家都拖家带口出去了。林大庆一家子,也去了镇上看大儿子。
今日的集市,热闹拥挤自是不必说的,人人都来赶这最后一趟。
宋婕原本还想逛吃逛吃,可到了市集,见这人山人海,抢货不要钱的架势,实在不敢带着孩子犯险。
“娘,我看,我还是带着孩子去上次的酒楼等您吧!”
“那酒楼能让你白待着?”能去那儿等着,自然是好,林氏就怕宋婕去了被人嫌弃。
宋婕眯眼笑笑,想着有县太爷关照,应是无碍:“咱们上次花了那么些钱买他家橘子,他们总是记得的。”
姚颖儿自告奋勇领了小月儿一道,护着宋婕去。如此,林氏也就放心了。
于是,宋婕和姚颖儿带着孩子直接去了西大街萃珍楼,由林氏和程家大壮挤进人群扫货。
这萃珍楼,就是县太爷请吃饭的酒楼。此时不到饭点,酒楼还没忙开,大堂里坐的都是歇脚喝茶的。
掌柜的趁闲打算盘看账,忽而门头一暗,抬头见是宋婕几个,立时堆起满脸笑,喊了一旁给人端茶的小二引路,请去二楼临街的雅间儿。宋婕从进门到落座,可是一句话都没说。这衙门有人,待遇就是不一样!
宋婕也不吝啬,点了茶水小吃,与姚颖儿临窗靠坐着,聊天看街景。两个娃娃也是各捧了一块香米糕啃食。小家伙头一次吃着香甜的米糕,糊的满脸都是。吃着吃着还笑出声来。想是美味极了。
宋婕怕他们尝多了甜头,不好好吃糊糊,有意收了米糕。大宝见米糕被拿走了,挥了两下手,嘬嘬小嘴意犹未尽,别的也没什么。可轮到小宝,宋婕才使了一点劲要拿,他便紧紧摁在胸口捂着,把个米糕摁散了拿不住,小嘴一瘪就哇哇哭起来。
姚颖儿瞧着心疼,想再递一块儿给他,却被宋婕止住了。
一个哭,另一个也跟着。直到宋婕把桌上的点心都撤到桌子底下瞧不见,才好了。
第七十七章 一块儿吃
程家这次赶集,还得管着山里几队人马的年节吃用,要是不多买些,不够分的。这大半年,可苦了山里那些黑甲兄弟。趁着过年,是要好好犒劳犒劳。原本,老吴头是要自己领人出来采办的,可他怕市集交易泄露了行迹。那一帮子,个个人高马大,煞气腾腾的…走在街上,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再多两个,便不像样了。况且,他们除了买酒买肉,别的…也买不来。
采办年货,大壮也是不会的,只是林氏买什么,他就跟着都买了。所以,今日这集市,但凡林氏光顾过的摊位,都早早的收摊了。
宋婕看着楼下大壮一趟趟的挤出人群,搬了货来,又空着手挤回去,不禁好奇:“颖姐,买这么多东西,你们家几个吃得完吗?”
姚颖儿料到她有此一问,早打了腹稿:“京里好些人家都要走礼,程家祖辈都是青州的,我们夫妻俩陪着阿奶在这儿过年,不多买些土产送去不像话。这一送,就家家都要送。我看啊,没个四五车,不够数呢!”
嚯!这么多人!
宋婕听着恍然,她家在这儿没人了,林氏也只娘家兄弟,不过…好似至今没有年礼来往。
小月儿原本也在楼上说笑耍乐,只是大壮那边买了东西就往这儿送,堆了萃珍楼后院满地都是。无奈,她只得下去整理看管。
萃珍楼的掌柜,看着满院儿的年货,只觉宋婕一伙儿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家,哪有这样采买的。可若是福贵人家,瞧着打扮又不像。猜想不透,便不想了,县太爷交代关照,他关照就是。瞧小月儿一人忙不过来,索性打发了小二去雇牛车来,帮着整理装车。一车车的收拾齐整了,便也不乱了。
临近饭点,西大街人头攒动,各个食肆铺子都喧嚷起来。萃珍楼更是不用说了,往他家后院儿的车马,只见着进的,不见着出的。雅间儿外的回廊,店家小二奔走穿梭,传菜、报菜、上菜,各式吆喝络绎不绝。
远处街角,又转来一辆暗紫帷幔乌木大马车,瞧着方向,也是这萃珍楼。
宋婕所在的雅间儿一直都很清净,没人来打搅。既然占了人家好位置,索性就在这儿用午饭。刚想叫来小二点菜,就听见门外掌柜的引领之声:
“您慢点儿,您当心脚下…”
紧接着,她们这厢的房门便被拍响了,“二位,您这儿有贵客到。”
贵客?她们没请别人呀?
等门被推开,掌柜的躬身作请,身披白狐大裘的吕良文走了进来。
还没待宋婕二人反应,掌柜的已经迅速掩门退去。方才,县太爷刚进店门便止了他请安。莫要伸张的意思,他经营酒楼这么些年,自是懂得。
吕良文在泉水村没见着宋婕,鬼使神差的来了弥河镇。望着茫茫人海,自嘲心切失了分寸,这样的地方怎的可能遇见。可他刚拐进西大街,就看见宋婕在那萃珍楼临窗坐着。头脑倏地一热,便让张伯驱车赶了来。好在,掌柜的知机,路引得很对。
靠着一股子冲动,进了女眷雅间儿,真见了人,又觉来的孟浪,尴尬万分。
“午间此地竟如此繁忙,吕某兴起而来,倒是没了着落。方才掌柜的说这儿有熟人,我便上来看看。不料竟是二位小嫂,唐突了。”这话扯得,小吕同志脸都烧红了。
宋婕也是没料到,同个地方再次遇着县太爷。上次来,是她们一行没地儿落脚,如今正好调换了立场。
午市繁忙,怕是别的地方也没了空位。见人不好意思转身要走,宋婕倒是想留下的。她看一眼姚颖儿,小声问询:“颖姐,您看这…”
姚颖儿无所谓的耸耸肩,她自然不在乎:“吕大人这会儿去别处,怕也是排满了!您若是不嫌,便和我们一道吧。一会儿我家大壮还能陪您喝两杯!”她这会儿请的轻松,一会儿怕是要打嘴了。
吕良文门开过半,听闻身后妇人请留,掩不住欣喜露在脸上,笑呵呵的拱手道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这顿饭,便由吕某做东。”
说完,他便自己抽了张椅子,临门坐着。
外头多多一路问询追了上来,推门一看屋内情景,小眼睛眨了又眨。感情大人半路跳车,就为了赶到这儿坐门头啊!
“大人,”他唤了一声吕良文,又给在座的两位妇人行礼,“林家婶婶,程家婶婶。”
多多侍立一旁,整个雅间儿静悄悄的,憋闷的很。等了许久,也不见大人差遣自己,终是耐不住问他:“大人,可是要在这儿用饭?小的下去安排?”
“咳,恩。”吕良文看向窗户边坐着的宋婕,“二位可有忌口?”
宋婕从他进来,就收敛了玩笑,眼神也不知道放哪里好。听他问询,不敢拿大,只说:“家常菜色便好。”忌食辛辣、虾子,一概不透露。
多多得令,也不喊小二哥来,自己乘机跑了出去透气。
小包厢里,又恢复静默。
吕良文端坐久了憋得难受,刚想舒展腿脚,“叮啷当啷”闹了满屋子响动,吓得他僵直片刻不敢动作。
宋婕也被下了一跳,反应过来,立时大囧。一手抱娃,一手挥摆:“没事,没事,几个碟子!”
吕良文不明所以,满脸惊疑的低头去瞧:桌底下放着的几个点心碟子,被他踢翻了。
做什么把点心摆踏脚上?藏起来,不让他吃吗?想想不对,谁都不知道他要来啊!
“孩子们老要抓食,民妇这才藏了!”
听了宋婕解释,吕良文含笑点头:“不碍事…”看着宋婕拘谨的样子,想挑些话头来聊,可怎么也想不好说什么。
好在这样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宋婕居高瞧着林氏和大壮正往这儿走来,满脸兴奋的朝他们挥手,好似他们来了,她便解放了一般。
二楼窗户,那傻姑样子,林氏自是瞧见了。手挥成那样,还当她着急吃饭,一路笑骂着推门进来:“嘿~你个吃货!饿慌啦?饿了你就先吃呗~”
门扇呼啦一下敞开,好险没扫到县太爷!
吕良文不好背身见礼,站起来面对着新来几位。
林氏满脸的笑全僵在脸上。
第七十八章 鸿门宴
程家大壮早早听辨气息,此时见了县太爷,不慌不忙的抬手作揖:“小民见过吕大人。”
林氏这才定下心神跟着一礼:“大人万福,您今天也在这儿吃啊?”
吕良文点头回礼,自嘲两句:“来的匆忙,望乡亲们收容!”
他一句话说得俏皮,把个在场众人都逗乐了。
林氏呵呵笑着,抬手作请:“大人能来,小民万分荣幸!您赶紧的上座!在这门头坐着像什么样子!要是被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老婆子!”说完还暗暗朝宋婕瞪眼,怪她招呼不周。
大壮是包厢里唯一的男子,自然要要负责招待。他绕到床边抽出主位,请吕良文落座。
吕良文大大方方坐了。大壮作陪左首。林氏居右,与他隔了个空位坐下。宋婕只得离了窗子,跟姚颖儿一道坐在林氏下首。小月儿自然跟着娘亲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气氛松快多了。
吕良文满面和蔼与大壮闲聊。问着:家里都有什么人啊,长辈可都健在啊,今年生计可都顺利云云。都是些场面官话。
陈稳虽不善言语,可程家身份背景,该背的、该记的,都不曾忘了。问答间倒也从容。
起初都是好好的,直到吕良文冷不丁来了一句:“大壮兄弟可是参过军?”
立时,旁边坐着的姚颖儿警觉起来。
大壮虽也心惊,面上却不显半分,仍旧憨傻傻的笑:“少时虽练过些拳脚功夫,可爹娘打算让我接了手艺传家,每日里都拘在后厨帮忙,便没去参军,倒是白费了这么大的个子。”
“那真是可惜了,以大壮兄弟的天赋,定能在军中占上一席。”吕良文好似信了,为他惋惜。伸手拍拍大壮肩背,手掌间传来的肌肉弹性,让他惊疑不定,“你在京里那么些年,定是知道隐王府的黑甲卫。京郊甲卫大营,都是你这样的身板。”
大壮爽朗一笑:“哈哈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样的皇家亲卫,可不是我等小民随意能进的。”
吕良文瞧着大壮身形,根本不是普通拳脚功夫能练出来的,定是行家里手无疑!这人看着憨傻,可遇着事情,总不慌不忙。若没有大本事做依仗,他是不信的。每每遇见宋婕,这汉子也总是左右出没!若不是正经良善,婆媳两个恐怕危险!
正当大家以为这事儿揭过了,他又回马一枪:“京里聚福楼,吕某少时也曾去过,那里一味烧鸭很是不错。敢问是你家哪位当头的手艺?”
陈稳只觉得后背毛孔刺啦一下收紧,细汗密密一层钻了出来。他脑子飞速旋转,回想着姚颖儿交代的程家人事。可聚福楼哪个做的烧鸭好吃,他却真的不知啊!
这吕良文绝对是有意试探!姚颖儿低头喝茶,掩饰满眼厉色。藏在妆花袄衣下的左手,早已摸进后腰。那上头一排的柳叶镖,只要她指头一挑,就能立时取人性命。
“吕大人说的,定是二叔公拿手的绝味鸭!他前些年伤了腕子,不再颠勺了。月儿求他再做一趟给我解馋,他老人家都不答应呢!您倒是好福气,有幸尝到了。”
吕良文看一眼姚颖儿身边的小月儿。小丫头,可爱娇憨。一句话回的滴水不漏。
许是…自己多心了。可他心里,总觉得这程家有些奇怪。大壮夫妻两个,一点儿也不像夫妻!他们既是陪着程老太回乡小住,那程家老太呢?他可是清楚记得,早上多多回禀,程家家门是上了锁的!怎么,把个老人家锁在院子里了吗?
“这么说来,如今再去聚福楼也是尝不到那绝味鸭了,枉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吕良文微笑着点头,感叹美味不再。忽而眉头一皱,又关心起程家老太太,“咦?今日你们出门,家里老太太谁人关照啊?可是留了人伺候?”
屋顶上猫着的福贵听了这句,一个趔趄滑了脚。好在屋脊雪厚,这一下没动着瓦片。他忙收敛心神,稳住身形。这吕良文是个什么来头?连自己这老婆子都要问!他好似…对这程、林两家很上心啊!
屋里,仍旧是小月儿接话:“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家阿太有些痴呆毛病。这样的市集,我们是不敢带她来的,万一要是走丢了,她又记不起自己是谁,岂不糟糕!我们出门,都是温了饭食给她的。”
所以,那反锁的程家院子里,是有人的?吕良文宁神回忆,不敢确信,只闲闲说了一句:“怪道你家门头上了锁。”
他去过程家!姚颖儿几个又是一惊!这吕知县什么意思?
“大人何时去了我们村了?”姚颖儿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吕良文问。面上巧笑倩兮,暗地里却包藏杀机。
吕良文身处险境而不自知,他只是关心频频出现在宋婕身旁的程家,是何来路。
“上次商讨修路事宜,多有劳烦林产婆。今日本想送些果子作谢礼,没成想,遇着你们出门。”
小小雅间暗流涌动,宋婕婆媳根本没注意。她俩先头问小二要来白面馒头,拆碎了,泡在开水里,用勺子捣烂。再拿出家里带来的两个鸡蛋,取了蛋黄,配着馒头喂食小儿。
两个小家伙先前尝过甜头,便不好好吃饭,拍桌子、抓勺子,一餐饭吃得吵吵闹闹。闹到后头,没了精神,一个个眼皮子架不住,歪在奶奶、娘亲怀里睡睡着了。孩子最是没心事,吃着饭都能睡着。碗里吃食剩下大半,宋婕也不强求。轻轻的给孩子们擦了嘴,搂在怀里。
此时,婆媳两听闻县太爷清早去过泉水村给她们送果子,受宠若惊,忙要起身行礼。
吕良文见她们抱着孩子辛苦,抬手免了。又吩咐多多把果篮放到程家马车里。
陈稳与姚颖儿相视一眼,不知这吕良文虚实。
不多时,店家小二呈上饭菜。
吕良文试探了半天,也没探出程家毛病,便不再多问,招呼大家动筷用饭。
程家人不敢贸然出手,遂按下心中犹疑,只等摸清吕良文底细,再做打算。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吕良文时不时撇一眼宋婕,见她抱着熟睡的孩子闷头扒饭,全没有上次他在隔间听到的热闹。暗道自己这个外人坏了气氛。
姚颖儿经着方才几句话,对吕良文上了心。见他时不时的留意宋婕,总以为他在看宋婕怀里的小宝,一颗心高高提着。
饭毕,众人客客气气恭送县太爷。直看着乌木马车行远了,才长舒一口气,
“诶哟~这一顿饭,可把我憋死了!饭菜咸淡都没尝出来。”宋婕最不耐烦拘谨。
“你还说呢!我这牙卡主了,都不敢剔!赶紧的收拾东西回家!”
上馆子,下馆子,不如家里一碗面结子。
林氏领头往萃珍楼后院儿去。在那儿,停了他们一伙儿六辆车架。五辆牛板车塞得满满当当!鸡鸭鱼鲜、粮油佐料什么都有。
宋婕看着这些年礼,有些纳闷,难道….这青州的鸡鸭也算土产?
锦缎帷幔大马车载了宋婕婆媳和姚颖儿母女,当先一个出城家去。大壮则跟着后头牛车押货。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泉水村。
第七十九章 爷爷来了
腊月廿三,要送灶王爷。林氏起了个大早,穿戴笔挺,发髻齐整,去了灶房。灶房东墙上供奉着东厨司命主:灶王爷。
深冬,天亮的晚,此时天色仍是黑蒙蒙的。
林氏从随身的小篮里取出昨晚备下的祭品:一碟糖瓜、一捧料豆,一把秣草并一壶清酒,尽数摆在灶房东墙的搁板上。再在一旁的香炉里点上三支香,请灶王享用供奉。
此间事了,拍拍巴掌,震去满手的香灰草碎。想起媳妇要吃面疙瘩,又转去了西厢。
等她摸黑勺了一碗面粉出来,就见院子中央立着一个白衣散发的道士…
“啊!”林氏惊得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满碗的面粉挥洒得到处都是,一头一脸都白扑扑的。
那人似乎没料到身后厢房里有人,也被林氏的叫喊惊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西厢石阶上跌坐的妇人,灰头白脸的模样,甚是可怖!
“你是何人?”
林氏不禁瞠目,这什么人?闯进自己家,还问自己是谁?
程家,德贵正对镜梳妆。一会儿等陈稳几个从山里晨练回来,就能交班了。昨晚他值夜,左右无人,便撕了假脸皮透透气。林氏一声惊呼,他脸上的老太皮都还没贴好,就呼啦一下夺门而出,飞身掠上西墙头。探头望了一眼林家院子,吓得立马又缩了回去!
诶哟!这位爷怎么不声不响摸到这儿来了?
来人无他,正是隐王爷慕容泊。
德贵窜下墙头,想着赶紧通知其他几个。可没等他打出信号,手腕子就被人捉住了!扭头一看,是他胞兄德福。
“你…”
他询问还没出口,又被德福摇头打断:“莫声张,爷看一眼孩子就走。”
德贵看看兄长,又望望林家方向,半张假脸皮子耷拉在脸上摇来晃去,甚是无助。这事儿,二爷怕是不知道吧…
林氏可不知道来人是谁。她抹一把脸上的面粉,壮着胆子起身,嗓子压得极低:“这是我家!你是何人?”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慕容泊听得这一句,立刻站直了身子,面对着林氏一拱手:“原是林家老太太,失礼失礼。老夫是孩子祖父。”
孩子祖父?这人是隐王爷?!可隐王爷…怎么这幅打扮!
大冬天的,慕容泊还是一身月白道袍,头发披散。
林氏心中惊疑不定。既是隐王爷,为何天没亮就摸进来?慕容二爷为什么没有一块儿来?独身一人,鬼鬼祟祟!该不会…是仇家派来的探子?
想到这儿,林氏怔怔半晌,若真是这样,今日怕是大难临头了!小宝身份不得有丝毫闪失,现下如何是好?…不怕,不怕!二爷定是暗中布置了人手,不管是不是真的隐王,只要自己拖延片刻,定会有人前来救援!
她心中忧惧,强压着惶恐,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来人以为她猜到自己身份才如此,上前两步想要去扶。刚一靠近,就听她颤着声嘟囔:“大仙饶命啊!大仙饶命,大仙怕是寻错了门路,我家老头子虽也死的早,可没您这仙风道骨的样儿。您高抬贵手,出门往西,别来纠缠我家孙孙啊…大仙啊…您要是缺了香火供奉,尽管吩咐,纸马银锭立时烧来…”
慕容泊细长的眉眼高高挑起,对这趴在地上磕头不止的老妇人又好气又好笑。这老婆子竟是把他当成了孤魂野鬼!
“林家老太太,您误会了,老夫真是孩子祖父,因着年节思念,特来看看。”
林氏更加慌神了:慕容二爷的人,怎么还不赶来?这人身份真假,自己如何能分辨!只好继续装傻:
“这、这,您说的什么,老婆子听不明白。孩子他爷爷早进土了,您真是走错门儿了,还是找别家去问问吧!”
这下,慕容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老妇只认慕容衍!若不是来时,德福再三确认,就是这家没错,他说不定真被林氏忽悠了。
暗自赞许老妇谨慎,自己孤身前来,没有凭证,却是不得信任。他轻轻呼哨一声,德福立刻翻墙而来。
“王爷。”
“喊了阿贵来。”
德福侧目瞧一眼地上的妇人,心下了然,定是这老妇不承认家中养了小少爷。二爷能在危急之中寻得这样一家人寄托少爷,实属万幸。
不多时,德贵匆匆换回男儿装束,随着德福站在林氏面前,给她引荐当朝隐王。
林氏这才松了警惕,规规矩矩给人行了大礼:“民妇叩见王爷,王爷万福。方才实在是不敢相认,冲撞了您。望恕罪。”
慕容泊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他,虚扶一把,柔声道:“你做的很好。”
林氏看看东厢,宋婕定是还睡着,告罪一声,便去喊门。
东厢里,外面发生的一切,宋婕毫无察觉,酣睡正欢。隐约间,听得林氏呼唤。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没有一点亮色。草草披了件棉袄就去开门,门外寒气见缝钻进,冻得人直打哆嗦。
林氏从门缝里瞧见媳妇只着中衣,立刻拉住门板,朝身后撇头:“那家来人了!”
宋婕的瞌睡虫立时被吓跑了,赶紧的退回去穿戴齐整。来人定不是慕容衍,那位可没这么好性子,能在外面候着。
慕容泊望着小小的东厢,一屋子簇新的红木家具,各式物件儿摆放有序。内室的炕床上,一左一右两床小被鼓起,中间一床大被子。炕几上,零星几个玩具,炕角整齐的叠放着两套水蓝小袄。
起初得知他身份,宋婕也是惊掉了下巴,堂堂朱紫国第二把交椅,竟然来了她家!可转念想想,这样漏液赶来,也不过是个思念孙子的老人罢了。帝王家事总说不尽心酸。
慕容泊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掩在袖下无人看见。可他的眼神流露出渴望,他想抱一抱这个孩子。
宋婕顺着慕容泊的目光,看向小宝,索性连着小被把孩子抱到慕容泊面前。王爷…这是第一次见着自己孙子吧。见慕容泊怔怔不动,宋婕直接把孩子推进了他怀里!
慕容泊慌忙接住,两手平举,好似端着什么宝贝,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了棉被里的小人儿。
第八十章 看孙子
小宝在睡梦中被人抱离了温暖的炕床,有些着恼,砸吧两下嘴,皱眉哼哼。慕容泊见此,更是僵直了臂膀不敢动弹。
宋婕见怪不怪,现代的新生儿父母头一次抱娃都不知所措,更何况在这提倡抱孙不抱子的年代。
“孩子平日都要到辰时才起,这会儿睡得正熟呢,您放心抱抱他!”她轻轻托住小宝脑袋放进慕容泊臂弯,帮着他环抱婴儿贴近胸膛。见他抱稳了,便与林氏静静立在一旁,把时间与空间留给这对初次相逢的爷孙。
慕容泊感受着怀里温软一团,小小人儿带着奶香气,胖嘟嘟的小脸白净柔嫩,细长的眉眼,竟是有些像他。
他嘴角不自觉的扬起。再看孩子一头浓密黑发,不是服帖的顺着头皮,而是根根竖直炸起。他又蹙眉无奈:哼,臭小子儿时也是这样!将来定也是个爆脾气!
孩子裹着小被,只露出头脸,可就这一张睡脸,慕容泊怎么看都不够。飘摇的灯豆将爷孙两的剪影映在墙上,说不尽的美满。
德贵从小宝未出生时便一路护着,各中艰险心酸,他最是清楚。小宝贵为皇储,却有家归不得,祖孙两见一面都这样偷偷摸摸!真不知哪一个造了孽,要让孩子来受苦。思忆间悲从中来,万般酸楚化作泪。老胖子撇头忍下,却被亲兄弟瞧个正着。
“干什么呢你?”德福一脸嫌弃的瞧着自家兄弟,想着他莫不是老太太扮久了,心肠也软了。
德贵低头不理,只是呼吸有些沉重。他这幅样子惹得德福也心中涩涩。
林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叹息一声,对着胖福一礼,轻声道:“二位想是赶了一夜的路。这会儿也该饿了,老婆子先给二位弄点吃的吧。”
德福看一眼慕容泊的背影,见他毫无反应,便自己做了主:“有劳林家太太。切莫铺张了,给您添麻烦。”
“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二位吃惯了山珍海味,今儿就当换换口味,尝尝老婆子的疙瘩汤,到时别怪我老婆子吝啬就行。”林氏笑着打趣,打破了悲切的氛围。
德贵一听有吃的,也顾不上悲伤了:“怎么就二位,我这儿就没得吃了?”林氏婆媳的手艺,他是知道的,就算是普通的疙瘩汤定也滋味不俗!
“有!有!老婆子多煮些,您可多吃两碗!”林氏当然笑着应下,想到暗处许是还有别个,又问,“可是要给另外几位捎上些?”
德贵忙不迭的点头说好。
“那成,一会儿,我给您多多备着放灶台上,您走时带上。”林氏看一眼门厅的小桌,“您三位先坐会儿,别干站着。”说完她便撩开门帘去了西厢。方才一碗面粉全撒了,这会儿要做,还得再取些来。
又过了许久,慕容泊把孩子递回了宋婕。宋婕本以为他要抱着孩子直到醒来。
虽然抱着孙子的感觉十分美妙踏实,慕容泊还是放了手。看着宋婕把孩子重新安顿回热炕上,他才悠悠开口:“孩子可是都好?”
宋婕知道,隐王爷想听的是孩子的一切,并不是单纯的孩子好不好。她抬手请了王爷坐在门厅小椅上,自己坐在炕床沿儿上,从初见小宝时的情景娓娓说来:
“…刚见着小宝时,还真把我吓了一跳,满身血污,脐带也是随意绞的,许是刚出娘胎就没安稳过,嗓子都哭哑了,小嗓子跟猫叫似的…”宋婕看着慕容泊眉头拢聚,知道他自责难过,可这些事应该让他知道,“好在养了两天,吃了几顿饱的,就都好了。声音洪亮,眼神伶俐,还是个气性大的,什么不如他意了,立时就要扯了嗓子哭喊。但若是样样合意,也数他最乖巧,自己玩,自己睡,也不认生,见了谁都爱笑。”
慕容泊听到这儿,也露出了笑意:“这倒是随他父亲。”
随慕容衍?宋婕不以为意,她的小宝贝连生气都可爱,怎么会像那冷阎王。
“…每日到了点,就要往外扑,不带他溜达一圈,就闹腾个不停。前两个月给他添了糊糊,胃口一如既往的好,什么都爱吃。尤其爱吃甜果子,碰着稍稍酸些的橘子,就皱眉头往外吐。小模样可逗了…只是,不能吃虾蟹一类,挨着嘴都要起疹子。这几日,我看他常常撅着屁股在床上拱来拱去,想是再过几日就能爬了…”
宋婕碎碎的说着,想到什么说什么,慕容泊脸上挂着笑,迷离的眼不知看向何处。
直到林氏端了吃食进来,宋婕才歇下不语。
主仆三个同桌用饭。堂堂隐王爷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举止斯文,旁边两胖子则从头到尾都是稀里哗啦。
饭毕,不知慕容泊有心还是无意,也不避忌婆媳两个,直接向德贵问起了大山里黑甲卫的布防,只是没有点到程家一伙儿。
宋婕这才知道,自家周围,还有那样多的黑甲卫轮番守卫。
天光泛白,慕容泊起身给宋婕婆媳拱手一揖到底,慌得婆媳两个忙侧身避开。他却不罢休,非要婆媳二人受了自己的礼。或许这样,他对孩子愧疚的心才好受些吧。
他伸手取来德福呈上的两枚卵形浮雕盘龙白玉递给宋婕:“这两枚小玉,你帮孩子们先收着,就当我这做祖父的一点心意。”
宋婕有些讶异,慕容泊虽未提及大宝半句,却是备了与小宝一样的礼。只是这上头雕得龙纹却不是大宝能带的,因而只取过一枚:“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这玉,小儿受不起。”玉佩鸽子蛋大小,触手温润。
慕容泊却没收回手:“我送的,没什么受不起的。”把个小玉塞进了宋婕手里。
“多谢二位款待,我家孩子…有劳了。你二位但凡有什么需要,只管写了字条扔在院中,德贵自会去办。”
一旁侍立的胖贵得了命令,立时颔首。
“告辞。”
这才看一眼孩子睡颜就要走了么?
“您不多留一会儿吗,等小宝醒来再…”宋婕看着慕容泊,吞了后面半句。话刚出口,就觉自己失言了。这样的人物,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吧。
慕容泊含笑看一眼宋婕,没有言语,转身出了东厢。
宋婕与林氏站在东厢门头,望着两胖一瘦三个身影,几个跳跃便消失在灰蒙雾气中。看看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
第八十一章 送灶
傍晚,林氏领着宋婕将大宝小宝都安置在餐椅里,端到了灶房。手把手的教两个孩子对着灶房东墙上的灶王爷拱手拜拜,嘴里一遍又一遍念着祷告:“灶神爷爷多多夸赞阿宝,阿宝给您吃糖糖~灶王爷爷保佑我家吃好喝好,年三十阿宝给您换新衣~”
孩子们还当这是什么有趣的把戏,不一会儿便学会了拜拜,自己在那儿捧了小拳头不住的上下摇摆,嘴里更是“呜里哇啦”一阵念叨。婆媳两笑得直打跌。
祷告完了,香炉里最后一组香也燃尽了。林氏踩上条凳,从墙上把灶王爷请下来,恭恭敬敬的送进院子里正燃着的火盆。再把集市上买来的纸马、银锭连着供奉的料豆、秣草一并烧送。火盆里热浪升腾,灰烬带着火星冉冉飘起,好马好料的把灶王爷送上了天。一家人围着火盆拜了又拜。
不知哪家,头一个点了爆竹串儿,噼噼啪啪炸开,带着远近人家争相燃放。四处的爆竹声一起,年味儿就出来了。
爆竹声声,震得大宝小宝有些发懵,不知这声响从哪里来,无措的转着脑袋找寻。
林氏笑看着他们,吩咐宋婕把自家的爆竹串儿也取来。
女人家对放爆竹总有些打怵,更何况这时的爆竹两寸来长,比指头还粗,一个个跟炸药管儿似的。宋婕拎了一长串儿在手里都怕它走火。婆媳两个你推我,我推你,都有些不敢。推到最后,林氏又念起了远程在时…
“远程啊,最爱玩儿这个,自他会跑了,家里爆竹年年都是他放。起初是我和他爹,还有公婆一起,欢笑着看他放…后来,剩下我和婆婆两个看着…”说着说着,两眼便泛起泪花来,“再后来,只剩我一人看着。如今家里添了好些人口,他却不在了…”
林氏看着宋婕手里的那串爆竹,竟有些兴味阑珊。各处的爆竹声听在耳里,也失了喜庆。
“娘!你等我!”宋婕放下|爆竹撒腿跑去了后院儿。
林氏不知她要做什么,愣愣等在原地。再见着人时,肩上驾着长长的晾衣杆子。
“娘,不就是放个爆竹么,您瞧我的。”
把个爆竹串儿挂在衣杆头上,自己拿着另一头。就这样远远的举到火盆,燎着麻|茎|引信,又急急的伸到院门口去。
爆竹串儿被她甩的飞起,半路上就“噼里啪啦”炸开。好些个爆竹片儿弹在门板上“啪嗒”直响。她闭着眼撇过头去,根本不敢看。
“诶哟!”一颗竹片飞射出来,正打在她裤腿,惊慌的不行,又不敢扔了手里的衣杆子,“娘,您快点儿把孩子们往后挪挪!”
林氏知道,自家媳妇这是为了让自己开怀,强撑着胆子在那儿放的。
“这都站墙根儿下啦!再躲就进墙咯!”林氏一左一右把两个小脑袋摁在自己怀里,远远的躲在正房屋檐下。虽然有些害怕,可看到宋婕滑稽的样子,又忍不住的咯咯笑起来。
两个孩子被林氏捂了耳朵,神情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全程瞪大了眼见望着娘亲。
一挂爆竹,几下就没了声响,宋婕却觉得它打了许久。
“诶哟我的娘诶,总算是消停了。”回头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惧怕,立马堆上满脸的欢笑,朝他们奔去,又是搓脸又是挠头,“哈哈,宝贝们!过年咯!”
孩子们被她一阵揉搓,又看见她嘻嘻哈哈的笑,也是松了眉头,展颜欢笑起来。好似知道刚才那阵轰鸣,是娘亲在那玩耍。
林氏看母子三人玩闹,好兴致的拿来祭灶时供奉的糖瓜,也不垂开,直接塞给孩子们一人一个。
大宝小宝捧着皮球似的糖瓜,看了一眼就往嘴里送。宋婕想拦着都晚了。
麦芽糖芳香甘甜,混了唾液融进小嘴里,刺激着味蕾。初尝糖味的孩子着迷的舔|咬|啃|舐起来…
“娘~您看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给他们吃这个!”
“大过年的,难得一回。”林氏知道宋婕对孩子饮食非常讲究,可她就是想让乖孙尝些甜头。
这样的糖实在是太甜腻了,孩子们舔食了一会儿就舌头发麻,扔了手里糖瓜不要,一个劲儿的扣嘴、吐舌头。
小宝抓抓自己黏糊糊的小手,几个指头粘在一块儿分不开,竟着恼了,咿呀咿呀开始骂。
宋婕早就发现小宝有些洁癖:尿|兜子湿一点儿就吵吵着要换;衣服上粘了什么,就一直皱着眉头瞧,直到宋婕清理掉才罢休;再是喂饭,糊糊抹到脸上,立时要擦干净,若是放着不管,定会惹他一顿哭闹!
等宋婕掺了温水端来,小家伙已经气得开始拍桌子了,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气。
宋婕赶紧的帮他洗手擦脸。
直到样样清爽,他才肯喝林氏勺来的白水。
宋婕这才有空去帮大宝收拾,看着自己亲儿子,黏糊糊的糖液沾了满脸,都能搓出糖泥了,也不见他哼哼半句。
她讪讪苦笑:“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得吃!”再看看小宝,佯怒的瞪他一眼,“臭小子!,怎么就这么金贵了?”
小宝却笑呵呵的望着她,细长眉眼配着下排两粒小牙,贼兮兮的。
“林家阿|奶,快来看看!”小月儿兴冲冲的跨进林家院门,手里提了个大包袱,一把塞进林氏怀里。
“什么好东西啊,高兴成这样?”宋婕也好奇的探头去看。
包袱里是两身大红缎面金银线满绣团福的小棉袄。黑夜里一点灯火,都能照得小衣上的福字熠熠生辉。
“这两身衣服给大宝小宝一人一件,就当我这做伯母的一点心意。”姚颖儿一身水红窄袖对襟袄裙,笑盈盈的走进来,“请了京城秀坊做的,本以为赶不及过年穿,好在下午送来了。”
“这怎么好意思,这、这太贵重了。”这样的料子和绣工,精致的晃眼,宋婕就想把衣服叠整齐了还回去。
哪知姚颖儿凤眼一瞪:“小袄子做都做出来了,你要不收下,留着给谁穿?”竟是不收不行了。
第八十二章 过年(上)
年三十的早上,阳光格外明媚,整个泉水村都是簇新鲜亮的。红灯笼从村头老银杏一路挂到村尾两谷交道。天公更作美,把屋檐上都点缀上晶晶亮的冰棱子。包饺子、忙年菜,每家每户的烟囱里,腾腾的烟气一刻不曾停歇。
连着几天除旧扫尘,林婶儿家也是焕然一新:门板上了清漆,配着擦亮的黄铜门环,光洁灿亮;窗户新糊了绵纸,贴着刚剪的窗花,都是梅稍喜福、年年有余的吉祥图样,棉白映照大红,处处透着喜庆;从房梁到桌脚都是纤尘不染,连后院儿的兔笼都整洁的;堂屋内还摆放着各式零嘴点心,共访客取食。
院门外,宋婕高高的站在条凳上贴春联:“娘,您看看,这样正了没?”门联定要贴得端正平整,一点歪不得,皱不得。
林氏端着新熬的糯米胶,远远的站在院门正对面,左右比划,两只眼睛交替着一闭一睁来回瞄准头:“再往右挪一些,诶,对,再稍左一些,得嘞,就这样!”
院门内,大宝小宝如那安逸的老太爷一般,晃荡着小腿,靠坐在餐椅上晒着太阳。两个娃娃头顶戴着长耳风帽,身上正是那件缎面满福的小棉袄,大红的锦缎衬得小脸白里透红;各自衣襟上佩着县太爷送的玉知了和玉螃蟹,林氏给这两枚玉打了五彩的穗子,孩子们正抓在手里把玩;宋婕更是把那挂着长命锁的银项圈都翻了出来,给他们二人带上。一眼看去,就是两个年画娃娃。
“林婶婶,宋姐姐!”
远远的呼喊混着车轮轱辘声传来,宋婕婆媳寻声望去,东边道上,湛蓝帷幔的双骑大马车缓缓驶来,车窗里,娇美丫头探出半边身子朝她们挥着手。
车还没停稳,两个丫头就从车板子上窜了下来。
“嘿哟,当心点儿。你们俩怎么有空来这儿,大过年的,不用伺候主子么?”宋婕走上前,亲热的挽起她们的手。看一眼车上,除了车把式,没有别人,两丫头竟是自己坐了车来。
“哪能啊,商行虽是关了帐,可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儿。廿三起,咱们姐妹就没歇过。明儿个我家小姐要陪二夫人去清源寺祈福,今儿先派了我俩前去寺里打点。咱们两便顺道来这儿个给姐姐拜个早年。”娇娇一边说,一边拱了手给宋婕婆媳行礼,“恭祝婶婶和姐姐新年吉祥。”
美美跟着一道行礼,又指挥着车把式,从车后板上的箱子里,取出几样包裹精美的盒子,双手捧了递给宋婕:“说了要带好吃的来找姐姐玩儿,今日事忙,玩儿是不成了,这几盒点心姐姐收着。等正月里得了空,我二人再来叨扰。”
“这就要走么?怎么的也进去喝杯热茶啊!”见人送了点心就要走,宋婕忙要请留。
“不了,寺里还没去呢。晚了,怕是约不上讲经师傅。耽误了我家二夫人求子,嘻嘻…我们俩可是要挨板子的,”娇娇说着挨板子,脸上全是笑模样。
既然人家有正经差事要办,宋婕不好多留,只让她们稍等片刻。自己转身进屋,拿了早先做的两罐肉松和两包肉脯,挨个儿用红纸包上,捆做两提做回礼。
“也祝两位妹妹新年安康,早日觅得如意郎!这两样都是我自制的小食,外面是买不到的。二位妹妹不要嫌弃。”
娇美二人大大方方收下:“自是不会和姐姐客气”
美美听是宋婕亲手做的吃食,外面还没得买,好奇的拆了缝看:“姐姐这是做了什么好东西?”红纸包下,是两个白瓷罐子。
“你手里那两罐是肉松,把瘦肉炖的酥烂,搓出绒来慢火翻炒,炒的金黄酥松就成了。还有两包是蜜渍肉脯,也是瘦肉做的。你们拿回去佐餐、零食都可以。若尝得好,只管跟姐姐说了,姐姐再给你门做。”
为了给孩子们添牙祭,宋婕便想到要做肉松。为此不知炒废了多少肉,总算技艺大成,做出来的成品卖相口感都是一流。一勺肉松添到糊糊里,孩子们胃口好的不得了。
后来因着她自己嘴馋,又琢磨出肉脯来。逢着年节摆在台面上,招待那些来往窜门的亲邻,吃过的都说好。如今拿来送给娇美姐妹也是正好。金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家只这些玩意儿,能给人吃个新鲜罢了。
“多谢姐姐,我二人差事在身,就不多留了。”说完,姐妹两坐上马车,与宋婕挥别而去。
宋婕与林氏收了条凳,拎着两摞点心回了屋,拆了瞧瞧,点心盒子上印着“百蜜坊”,竟是与县太爷送来的那两盒出自同家。看来这俩姐妹在金家地位确实很高,不然哪能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点心。听颖姐儿说,这百蜜坊是京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想到姚颖儿,宋婕便拿了两盒点心去了程家。姚颖儿爱吃这个。
全村都在忙着年夜饭,只程家还是冷锅冷灶。
灶房里,几个人头挨头,脚碰脚,挤做一团,烧不来菜,他们可就指望包一桌饺子过年了。
陈稳和福贵好命,抓阄分着切菜、剁肉,乐得嘴咧到耳朵根儿。这个他们拿手啊!挥刀砍剁,盏茶功夫就搞定一盆肉沫、菜碎。
姚颖儿和小月儿两个就命苦咯!饺子皮儿到现在还没擀出来。
“诶诶,这样不行啊!这湿糊糊的,抓都抓不起来,定是水放多了!我看啊,还得放些面粉。”姚颖儿双手插胸,离那面盆远远的。生怕小月儿搅起面糊,甩在她身上。
小月儿身上满是面粉疙瘩,双手插在一盆浆汤的面糊里搅和,想捞些干货出来:“还放面粉?这盆都要满出来了!都怪您,让您帮着添水,您泼了一瓢进去!”
“嘿!不你小子说太干了,揉不成团儿么!我看还是重新拿个盆再来一次吧!”姚颖儿看着那时不时漫出盆沿儿的面汤,实在是不能再倒面粉进去了。
湿了添粉,干了添水,她们娘俩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这盆已经添得不能再添了。
“再来一次!这都第三盆儿了!我看啊,这饺子皮还是找林家阿奶帮忙吧!”
“那要不,我现在就去?”
正当她二人打起林家主意,徳贵一瓢凉水就浇了过来。
“不许去!程家是做什么的?连个饺子皮都擀不出来,说得过去吗!今儿这饺子,无论如何都得自己包出来!”
第八十三章 过年(中)
“程家阿奶,大壮兄弟,颖姐儿…”宋婕拎着两盒点心进了程家院子,就看见程家几个大的挤在灶房嘀嘀咕咕,小月儿满身面粉端着空盆从后院儿出来,“小月儿?你…你这是干什么呢?”
程家一伙儿见宋婕来了,立刻噤声。姚颖儿忙抽出怀里的帕子,蹲在小月儿面前给她擦脸,俨然一副慈母责备小女儿淘气的模样:“你这孩子,不让你玩儿,非要玩儿。瞧你,早上刚穿的新衣服弄得满是粉疙瘩,赶紧的,去阿奶屋里再换一身儿!”
“诶!”小月儿一声答应清脆无比,扔也似的把个沾满面糊的空盆递给她姚颖儿。
宋婕突然到访,可真是解救小月儿于水火。
姚颖儿翘着兰花儿指头,掐着盆沿儿,还要笑得一脸欢喜:“家里都忙完啦?这会儿怎么有空来?”
“喏~”宋婕晃晃手里两盒点心给她瞧,“娇娇美美那俩丫头送了几盒点心过来,百蜜坊的!”上次那两盒,大半都进了姚颖儿的嘴。
“哟,可真是有心了。”姚颖儿又甩了面盆给大壮,自己搓了两下手指头就去接那点心,“她们人呢?”
“东西送到就走了,说是要去清源寺打点安排,明儿她们二夫人要上香。这两盒你先收起来,我那有拆开的,先吃那个。两个娃娃还在院子里晒太阳,走,去我那儿泡壶茶,咱们也在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吃点心。”
“那感情好,我刚得了玫瑰香露,那个配点心喝再好不过。你等我一下,我去取来。”
姚颖儿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个银白镂雕玫瑰图样的锡盒:“我说,明儿个初一,咱们也去寺里拜拜吧?”
“娘说孩子们神魂不稳,去不得寺里呢~”前世,宋婕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玩心重的,可这一世不同了。
“没事儿~那清源寺周围栽了好些梅树,咱们不进寺里,就去边上赏梅…”
陈稳手里抱着面盆,看着两个小姐妹手挽手、肩并肩,有说有笑的出了程家院门。胳膊肘顶一下德贵:“贵叔,这饺子还包吗?”
德贵拄着拐杖恨恨戳两下黄泥地:“包!一定要包!今儿要是吃不着饺子,我、我、我这年就没法过了!”他四下里转悠,看看面盆,又看看满灶台的菜碎肉沫,打定了注意,“去!到山里,把大铭喊来!他娘在帽儿胡同开了家饺子铺,从小帮着跑堂打下手,定是会这个。”
“你、你怎么不早说啊!早把人喊来,这会儿饺子都出锅了!”陈稳还真不知道自己手里有这么一号人物。果然,探底、摸盘这样的事儿,还得是胖贵啊!
“诶~诶~!你等会儿!”
陈稳刚往后院儿走没两步,又被德贵叫住了:“索性再叫个会烧菜的来!问问老吴,让他从伙房里抽掉个人手给咱们。”
“得嘞!”
陈稳几个纵身窜进了院子后头的大马山。一路往西,穿过圣泉山北面山谷,直跑到山谷尽头,才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望身前的参天大树,双唇抿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十几米高的树冠枝丫中,立时探出两个脑袋:“陈头儿!今儿又捎了什么好东西来?大过年的,多给两坛子酒呗!”
“贼猴子!别闹,急事儿!赶紧的上去打号子,把大铭给我叫下来!再让吴都统借个会烧菜的给我!”
“大铭?!大铭可没法借您!今儿营寨里包饺子,可全靠他了!”那叫贼猴儿的从粗壮的树干间显出身形,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一处向下伸展的枝干尖儿蹲着,居高临下看着陈稳,“怎么,您那儿没人烧饭啊?嘿哟~您这大半年都吃什么呢?哈哈…”
程家院子里没一个会烧饭的,大冬天的也没口热乎饭吃,这在山里都传遍了。谁传的啊,老吴头呗。程家得了好吃的,总留些给他。他倒好,喝醉了回营寨里,全说秃噜了。
“我看你是欠抽了!”
真是明知故问!贼猴儿这老痞子存心磕碜自己!陈稳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个石子儿,“嗖——”的一下甩手,正打在那贼猴儿脚下的树枝!腿肚儿粗的枝丫应声折断!
贼猴儿在那枝丫断裂的瞬间提气上窜,三两下跳跃又攀上两层枝丫,看陈稳手里还掂着两颗儿石子,嘴里不住的求饶:“别别别,我就和您开个玩。小顺~”忙对身旁另一个喊:“赶紧的给陈头儿请厨子去!”
“诶!”
小顺乖巧应了,听声音,年纪不大。他像个攀墙的四脚蛇,贴着巨树主干迅速的往上爬。
树冠顶上,架了一座木台子,台上立着一面鼓,四周插着红、白、绿三竿旗。
“咚咚咚…”擂了一通鼓后,小顺将三干旗子握在手中上下左右翻飞不停,直到大山间又传来另一阵鼓声才罢。
山里的四队人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赶在入冬前,建起了一处寨子。寨子隐在茂密的山林间,不知底细的,根本找寻不到。
贼猴儿竖起耳朵听着营寨里传回来的鼓声节奏,突然就笑了起来!乐颠颠的把个枝丫间的积雪全震了下来。
“哈哈哈~陈头儿!这回可不是我老猴儿不帮你,人吴都统说了,大铭借不得!全营五十来号人,这饺子才包了一半儿!顶多啊,他伙房里抽掉个学徒给您,您啊~就凑合着用吧!哈哈哈~”
满树的落雪,混着贼猴儿的笑声,把个陈千总气得青筋直冒!无奈,山里兄弟日子更苦,计较不得。有个学徒帮着烧饭也不错了!
消息传回程家,德贵一脸不高兴,大过年的吃不着好东西!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啊:“可说了派谁来?”
“没说。人从营寨里赶来,午时前总也到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稳耸耸肩,转身去了西厢,反正年夜饭有着落了,等着吃吧。
德贵却怎么也安不了心,他总觉得今儿这团年饭要抓瞎!
“大壮!大壮!你回来,”这大壮都叫顺了,德贵指指后院儿,“先把那羊宰了,万一不行,咱哥儿俩整只烤全羊也不算磕碜。”
“也成!”撒点盐巴烤个肉,他俩还是可以的。
第八十四章 过年(下)
林家的团年饭早就收拾好了,连饺子都早早的包好了排在灶房搁板上。只等到点儿下锅。
宋婕婆媳和姚颖儿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摆了小桌小凳,围坐一圈儿喝茶吃点心。小月儿也偷懒守在东厢里,美其名曰:看着两个弟弟小睡,省的他们掉下炕来。
过年了,几个女人都是一身新衣新裙。宋婕婆媳就不说了,再新也还是那老三样,头巾、棉袄、棉裙,至多样子笔挺些、花色鲜亮些罢了。
只那姚颖儿,平日里的衣衫就与村里的妇人不同,进了腊月,好几套的新衣都是京里师傅的手艺。今儿这正日子,穿戴越发出挑了,活脱脱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藕荷色的撒花锦立领斜襟袄衣,盘扣都是一颗颗细米珍珠扭结成的绿梅;下身一条雪青色素面锦,裙摆上四散着镂空蝶纹,透出底下五彩的衬裙,行动间,好似斑斓彩蝶在空中飞舞。
宋婕举了个小茶杯,从上到下,又从下倒上打量着姚颖儿,神情暧昧好似个浪荡子:“颖姐儿,你这身新衣可真漂亮~一看就不是这弥河镇的师傅能做的,又是京里送来的吧?”
姚颖儿得了赞美,也装模作样的抿抿鬓角,脸上满是嘚瑟:“可不是,也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又送了这一身来。许是家里人见了新出的花样,便和孩子们的两套小衣一并做了捎来。”她整整身上略有些空荡的袄子,蹙眉娇嗔,“只这京里的师傅,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才报的身量,隔了几日再做,竟是做宽了。也就是这泉水村山水养人,姐姐小日子过的惬意,吃胖了才能将就穿穿。”
“不宽,不宽,姐姐穿着正好~”
“我瞧着也挺好,老婆子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若再年轻个十年,定要弄一身穿穿。”林氏看着身旁花一般的女子逗趣,也是嘴角含笑,瓜子磕的咔咔响。
哪知宋婕听她这一句,,笑哼哼的撇撇嘴:“拉倒吧!当初让您买那匹宝蓝的做袄子,非要买了这绛紫的,平白让您自个儿老了十岁,您才四十呢!还成日里老婆子长、老婆子短的。娘,您年轻着呢!要我说,往后啊,这‘老婆子’不许再喊了!”
“就是,就是!林婶儿,您是真年轻!”姚颖儿也附和着,讨林氏欢心。只要脱了鹰眼的身份,她从来都是鲜亮的。
被小辈们夸赞年轻,林氏心里也是高兴的。可她年轻时经多了磨难,再怎么心性开朗,也比别个日子舒心的妇人显老些。况且,又是寡妇门户,穿戴上更不敢有一丝出差错。
“嗨~年轻什么!去岁的白菜都比我光亮些!”
“呵呵呵…诶?今儿怎么不见大庆嫂子?”姚颖儿在林家总是有许多欢乐,看看这个点儿了,却总也不见大庆媳妇来凑热闹。那可是个开心果。
“她带着孩子和大庆去镇上了,午间在镇上陪她爹娘和大儿子过。”林氏开口解释,“要说好命啊,还得是她顾春华!你们两坐着,我去拾掇午饭…”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瞧瞧我们大壮烧了什么好吃的。”
宋婕目送着姚颖儿出了自家院门,摇头笑笑,这坐等吃饭的才是好命!
中午,婆媳两个随便吃个饱,便歇晌了。年三十要守夜,不养足精神可吃不消。
傍晚,林氏在灶房东墙,贴上崭新的灶王像,燃香供奉酒水果品,领着全家恭恭敬敬请了灶王爷回来。
接着又从正房西侧室请来先人牌位置于厅内的高脚翘头供桌上,奉上五碗菜、五色点心、五碗饭、一对枣糕、一个大馍馍供先人们享用。由宋婕抱着大宝跪在堂屋,点上三炷香,祭拜先祖,祈求先人保佑。林氏则蹲在门外,烧送了厚厚一沓纸钱。
祭祀完了,这才撤下供奉食材,拿回灶房准备团年饭。
村子里时不时的有人家燃放爆竹,远远近近络绎不绝。村道上,孩子们没了往日的拘束,成群结队疯跑蹿跳。女孩子们卖弄着新得的衣裳、糖果,男孩子则是拿着新得的玩意儿相互切磋。
灶房内,宋婕掌勺,忙得热火朝天,每出一样菜,便由林氏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放整齐。桌边两个孩子虽不会吃,可每上一个新菜,林氏总要挑些沫沫给他们俩尝鲜。娃娃们或是皱眉、或是裂了嘴笑,模样很是逗人。
两个妇人足足办了十样热菜,加上供桌上撤下来的点心,十几个碗碟高高码了三层。
吃着喝着聊着,夜渐深,情正浓。
“娘!咱们娘俩走一个!”宋婕喝不得酒,便举了茶盏碰响林氏手中的酒杯。
林氏也不含糊,火辣辣的烧刀子一饮而尽:“闺女儿,好在是有你啊!要不然,老婆子余生…怕是要泡在泪缸子里咯!”
“打住!大过年的,说什么呢!您啊,就等着享福。往后的孙儿福、曾孙福、玄孙福,享用不尽!”宋婕摸摸滚圆的肚子,再看看满桌的菜,“今儿这菜怕是也享用不完了,娘~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去外面玩会儿,这儿有娘看着呢!”
两个孩子早歪在林氏炕上睡熟了,这会儿任你敲锣打鼓都吵不醒了。
宋婕看着门帘外漏进的夜色,去外面玩儿?能去哪儿!上一世,一个人,也不过是宅在家里看春晚罢了。
“我不去,我陪着您!还有两串儿爆竹,我放给您看!”
林氏一听她要放爆竹,拍着巴掌大笑起来:“你还敢放啊?我还当你再也不摸那东西了呢!哈哈哈…”
“一回生二回熟,”宋婕嘴上要强,心里还是有些打怵,“今儿我不拿着,就把衣杆子插地上!”
这是认怂了?林氏笑得更欢了。
宋婕果然把个衣竿子斜靠在院墙上,搬来柴墩抵住。另一头挂着鞭炮串儿翘在院外,拿个火头点着就跑。可她来不及跨进院门儿,爆竹就炸开了!吓得她“哎呀”一声,弃门往西逃窜。
屋里的林氏扶门直乐:“啊哈哈哈…哎哟~我的闺女儿诶!”
程家那儿虽也是满桌的菜,可那是因为不好吃,才剩下的。几个人弃了满桌的菜,围在院子里的篝火旁,人手一把匕首,削着小月儿递上的大块烤羊肉。一块肉一壶酒,也算过年了。
第八十五章 赏梅
昨日守岁,直守到子夜时分,宋婕婆媳才在连绵不断的爆竹声中沉沉睡去。
阳光透过东厢后窗的绵纸照射进来,暖白柔和,正落在炕床上。宋婕睡得四仰八叉,左右身侧,两个小娃娃紧紧依偎。
恍惚间,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
“林家阿奶!林家阿奶!”
林氏披了件袄子,打着哈欠去开门:“小月啊~起这么早啊!”
小月儿好似等久了,不耐烦起来:“不早呢?都日上三竿啦!阿奶~咱们今天还去不去山上看梅花啊?”
看梅花?看梅花!宋婕倏地睁眼,日光太亮,又刺得她紧紧闭上!昨日和姚颖儿约了牛头山赏梅,竟全忘了。
她匆匆起身,不急穿衣服,却先开了房门朝小月儿喊:“去的,去的!我这儿马上收拾一下就出发,赶紧的回去喊了你爹套车!”
“诶!”小月儿答应一声,欢跳着回去报信。
“娘,您赶紧拾掇拾掇!年初一,穿鲜亮些!”宋婕吩咐完,掩门看看床上,两个小家伙也醒了,扶着棉被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望着宋婕,小脸儿红扑扑的。
“姆妈~”
“咪~咪!”
大宝醒来先找妈妈,小宝醒来先找奶水。反正喊得都是宋婕。
“诶~妈妈来啦~”本想先自己穿衣打扮的宋婕,得了小祖宗召唤,只得先去伺候他们。
等她奶完孩子,外边儿已经在催了。无奈,匆匆扎个丸子头,套了棉袄,开始收拾孩子们的穿用。
待到林氏拾掇完自己赶来东厢帮忙,样样都已妥当了。
“这么能干,怎么不把自己打扮打扮?”
宋婕给手里的包袱打个结,四处打量着,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都老妈子了,还打扮什么。娘,您看着孩子,我去给他们收拾吃的。”话音未落,又出了东厢去灶房。
今日午饭在山上野餐,孩子们的吃食、餐具,甚至砂锅小炉都得带上,总不能吃冷的,叮铃当啷收拾了一大篮子。还有大人的吃食,虽说庙门外有那摆摊儿卖小食的,可谁知道好不好!多带些零嘴、馒头总不会错。如此,又是一篮子。
宋婕把所用东西交给大壮装车,忽而又想起什么,跑回厨房里包上一只熏兔子,打上两壶酒:“大壮兄弟,这个也带上!”
大壮接过东西一瞧,便笑开了。如此,女人们赏花,他也有了着落。
“翠萍儿~好了没有!贴花儿呢?我老太太都摸出来了,你这儿还没好啊?”程家老太拄着拐杖站在林家院门外张望。
林氏听见声音,从东厢探出头来:“老婶儿?今儿个您也去啊?”
“怎么,又想撇下我?没门儿!”老太太说完,三条腿“噔噔噔”就上了车板子,就怕谁人要丢下她一般。
小枣花儿拉着车,大壮执鞭,一路往东绕过村头,上了牛头山小道。程家的马车不大,车厢里坐了宋婕婆媳和姚颖儿母女,还有两个娃娃,便显得窄了。
姚颖儿一路和宋婕念叨着要换车,说这车不仅小还颠,又说自己退太长伸展不开云云。
宋婕被她撩拨的心儿痒痒,脑筋也活络开了,想着自家是不是也弄一辆。这年头,最快的代步工具就是马了。自己一家老小,没辆马车,乱世来临跑都跑不快!
可一问,车架倒不是问题,只这拉车的马就难了。价钱贵不说,还得经过官府许可。这马也是要烙上印记入户的!
一时买不得马车,宋婕整个人都蔫儿了!
姚颖儿看着好笑,便有心成全:“怎么,想要啊?真要有了马,你和林婶儿两个女人家也照料不过来啊!这马,可不是光拴在后院儿里吃食就行的,洗刷、投食,都是要人伺候的!别的不说,套了车,你得先会驾驭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宋婕决定先考驾照,这骑马也得学起来。往日,姚颖儿在屋后遛马,她可是瞧见过的,那身姿,那骑术!啧啧啧!
“颖儿姐,过了年,你教我驾车吧,还有骑马!”
姚颖儿笑眯眯的睨着她,水葱似的指头一搓:“拜师礼呢?”
有戏!宋婕忙觍着脸凑近了撒娇:“诶哟,好姐姐,往后姐姐的点心妹妹全包了!”
“可不许耍赖啊~”姚颖儿本就是想教她的,平白得了点心自然高兴。
清源寺周围的山坡遍植梅树,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向阳一带的梅花儿开得繁茂。
这会儿往山上走的,大多像他们一样,拖家带口的来赏花。礼佛的人虔诚,漏夜赶来,这会儿早在寺里听经了。
山道蜿蜒盘旋,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他们停停走走,耗费了许久才看到山寺檐角。远远的就能听见那里人声熙攘,叫卖声,孩童们的嬉笑声,格外突出。
走进了才发现,山门前的一片空地连着临近的岔路,都摆满了卖吃食、玩意儿的摊子,还有许多婆子挽着小篮儿沿路兜售蜜饯瓜子,俨然一副小庙会的模样。
一行人来得晚,竟连停放马车的地方都没了。
大壮跳下车,侧头对着车厢里的妇人喊道:“这儿停不了车,咱们先下来,找个地方安置东西。小月儿,你赶车往上面去看看,停放好了,再来找我们!”
“诶!”小月儿答应一声,帮着卸了行李,独自驾着车,挨挨挤挤往山上挪去。
宋婕让姚颖儿抱着孩子,自己和大壮拎了满手的物件儿深入梅林,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铺下餐垫儿,先燃起小炉给孩子们弄吃食。
姚颖儿看看地上的花布床单儿,便把怀里的孩子放在上面:“嘿~这办法好!先头我还纳闷你带个花布单做什么,原是这样的用处。”
林氏摸摸床单,也把大宝放在上头任他翻滚:“好在这地方向阳,不然怕是要潮。”她拿过宋婕手里的小扇,把人顶到一边,“这儿有我,难得出来玩,你和大壮媳妇去逛逛吧!”
宋婕却是不肯,只折了几枝梅花逗孩子们玩儿,让大壮和姚颖儿自在去玩。
姚颖儿初临此地,有心问询当日之事,便拉着大壮走远几步。瞧他们背影倒是一副恩爱模样。
林氏看看砂锅里的糊糊,差不多熬好了,拿着筷子不停的搅和:“闺女儿,把那饭兜给孩子们穿上,这就能吃了…”
“娘,那放小衣的包袱呢?”宋婕四下里翻找,最要紧的穿用包袱却是哪儿也不见。
“哟,怕是落车里了。”林氏也是左右看看,找寻不见,“我去车里拿!”
“您坐这儿,这人挤人的,还是我去吧!”宋婕一把拉住林氏,看看不远处肩并肩散步的大壮夫妻,也不去打扰,自管自跑出了梅林。
第八十六章 被调戏
牛头山南,繁树茂梅影影绰绰,魁梧修长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冯婉玲…就是在那儿坠崖的?”姚颖儿背着手,抬头望着山顶横空而立的两只牛角。
“恩。”陈稳嘴上轻轻,眼神却无比深沉的凝望远处。那一夜的厮杀,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那牛角崖上。犹记得黑夜过后,第一抹初阳映照的山坡,都是血红一片,似人血、似霞光,那样多的好兄弟,一夜之间成了冰冷的尸体,“灵猴儿和大顺…我没保住。”
密卫出自隐灵山鬼宗,说起来都是姚颖儿同门师兄弟,大顺、小顺更是小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两个师侄:“说这个做什么,他们本就不善阵前对敌。两队人马,统共就剩下七个。他们四个能活着两个,已经是陈千总特别关照了。”
“以他们功法,完全可以护着二夫人退去,是我未能…”陈稳自责的话语还未出口,便被姚颖儿拍肩打断了。
她脸上带笑,梨涡浅浅安慰道:“贼猴儿都和我说了,那样的危急时刻,除了抱团拱卫,撑到援兵赶来,其余都是一死。陈千总无需自责…”
牛头山一役,过了大半年,陈稳心里还是放不下。当时,他若能强硬些,拘了二夫人在别院儿里,便不会有后来之事!今日故地重游,面对着姚颖儿,他忽而想多说些,可万千思绪,该说什么?
“贼猴儿…和小顺,一个贼头儿,一个焖罐儿。如今,凑成一对倒是正好,比起往日少了许多聒噪。”年初一,还是说些好的吧。
“呵呵…也是一对冤家…”想起那对老少配,姚颖儿也是咯咯笑着摇头,“回吧,孩子们许是要吃糊糊了。”
女子转身离去,陈稳只觉身旁一空:“夫人!”脱口喊出一句,女子停步望向他。可他嘴里剩下的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憋了半天只一句,“无事”。
繁花灿烂中女子娇俏明艳,直如天上的太阳。
“怎么不似从前那般唤我‘老鹰’?”凤眼里满是俏皮,“知道我身份,陈大壮便不敢了吗?!呵呵呵…”
银铃般的笑穿透耳朵,震在心上。看一眼远去的倩影,铁塔汉子仰天轻叹。呵,确是不敢,不敢唤你…颖儿。
不远处的餐垫上,孩子们撅着屁股爬爬拱拱,没两下便歪倒了,总也行不远。程家老太弯腰驼背盘坐一旁,如老僧入定,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林氏捏了个熏兔腿在炭火上烘烤,时不时摇摇小扇添些火力。只是不见宋婕…
“林婶儿,我妹子哪儿去了?”姚颖儿敛神探查,宋婕气息也不在周围。
林氏回头,看是姚颖儿,就递了手里的兔腿给她:“孩子们围兜、换用都落在车里忘了拿,她去寻马车了。把这腿拿去,和大壮先吃吧,喏~还有这壶酒…”
姚颖儿却站着没接,林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小月儿一个人回来了。
“小月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姚颖儿皱眉问道。
“啊?”小月儿怔怔站定,不明所以,“小枣花儿在那边儿破上溜达呢!”
姚颖儿翻个白眼儿,没好气道,“我管那马做什么?!你一路回来,没见着你宋婶婶?”
小月儿茫然四顾,这才发现没了宋婕:“没啊…”他在山上停了车,嫌山道路远,便避过旁人垂直蹿跳下来,根本没沿着大路走。
宋婕出了梅林,沿着坡道一路向上,走了许久也没找着那辆水蓝帷幔的马车。过往的车辆交错,把她逼向道旁。远远的望见前面那片林子里,一抹枣红的影子闪过。
“小枣花儿?啊——”顾着眼前,不顾脚下,她一脚踏空便摔下道旁的的斜坡,滚进了林子。好不容易止住跌势坐起,拍拍满身的残枝落叶,直喊倒霉。
“诶哟~”想要撑地起身,却是不能,脚眼儿崴了,火辣辣的疼!望望头顶两人来高的山道,爬上去是不成了,只好扶着身旁树木单脚站起,翘着脚往破下慢慢跳去。盘山的路,往下也是有道儿的。
“哟呵~兄弟们快来看诶~这儿有个拐脚小娘子诶~”
林子里不知从哪儿窜出两个精瘦的闲汉,扶着树、叼着草拦住宋婕去路,笑得一脸淫邪!
宋婕心里咯噔一下!这不上不下的密林里,遇着俩猥琐汉子,今儿个怕是不宜出门吧!听他们俩的口气,林子里还不止他二人!
果然,旁边几处枯枝堆里呼啦啦坐起三人,一个个穿锦着缎,只是沾了枯枝黄泥有些污糟显旧。再看身形,高矮胖瘦齐活了!怎么,他们几个竟是一直躺在这儿“纳凉”吗?自己一脚一脚跳进来,居然都没发现!
望着身旁五人,将自己团团围住。宋婕心里悔惧交加,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别说在这古时候,就是在现代,野林子里遇上这么一伙儿也够让人心寒的了。
“小娘子,何故形单影只啊,若是寂寞,我们兄弟乐意奉陪啊~”身后的矮子说着就上前两步。宋婕倏地侧头瞪他,竟把他定身在原地。
“哈哈哈,驼子!你他娘的被瞪一眼就怂啦!”另外四个虽是嘲笑那矮汉,却也不敢当先一个上前,只是围着宋婕调笑,荤的、雅的穿插着来。
哼!看来是些没本事的宵小。宋婕左右打量着,宵小五个,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是她一介弱质女流能抵挡的。这可如何是好?
“噼嚓”宋婕扶着树干的手偷偷掰下一小节枯枝,紧紧捏在手心:“小妇人无意打搅各位闲情,立时就离开。劳驾二位让让!”说完,她也不翘脚了,迎着身前二人戏谑的目光,忍痛踩着步子前行。
挡在面前的两个瘦汉却无动于衷,邪笑着看她走近胸膛。
宋婕本想闷头从二人中间的缝隙冲过去。哪知对方看出她意图,又并肩靠在一起阻了去路!
两个瘦子嬉笑着凑近宋婕,滑腻腻的眼神在她身上游走:“小娘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再陪哥哥们玩会儿呗~”
第八十七章 险被欺
“几位兄弟这是何意?这山上可不止你我六人,闹出什么不好来,几位也走脱不了!”宋婕看着近在咫尺的胸膛,眼中毫无惧意,抬头厉声喝问。
几个闲汉没想到眼前的娇美娘子如此硬气,本想上前戏|弄一|番找点|乐|子。如今却又有些不敢,一时僵在那。
宋婕伺机推开面前两人,继续朝山坡下走。
另外三个见俩瘦子被小女子推得踉跄不稳,嘻嘻哈哈笑起来。相互间推推搡搡,比着兰花指学女儿家娇笑:“诶哟,死|鬼,别推我嘛~”
“让姐姐推一下嘛~”
“哈哈哈…瘦猴儿,你们兄弟俩软|脚|虾啊!”
“被小娘子推一把骨头都酥了吧!”
“……”
糟了!宋婕脚步不停,强忍着脚腕钻心的痛往坡下跑。她不敢流露一丝怯,光洁的额头冷汗岑岑。
可就算这样,也没让她走出多远。
同伴的嘲笑嬉闹,惹得两个瘦汉生出戾气,转身两步追上,一个揪住人袄衣,一个揪住人发髻。
“想走,问过你猴爷没有?给我回来!”
男子突然爆发的力量,一把将宋婕扯回了包围圈。她一个立不稳跌坐在地,满头青丝飞散,斜襟盘扣都绷开两个。
“咦~呵呵呵,哥儿几个,今日有福嘞~”
眼看着那叫瘦猴儿的汉子,伸出一只黑黝黝的手就要挨到她脸上,宋婕捏紧了掌心枯枝,反手就给他一下!
粗糙的木茬子,立时在那黑腕子上削出几道长长的血|花!
“臭|娘|们儿!”瘦猴儿看一眼臂上血痕,爆喝一声,抬手就是一巴掌!
宋婕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半边脸立时就红肿了。她咬牙吞下痛呼,眼中更加狠戾,一脚踹把个猴子踹翻在地,捂着裤|裆嗷嗷直叫。
“哟~这小|娘|们儿厉害啊!”
“行,够悍!”
原本一旁站着看戏的高矮胖瘦,见兄弟被个女人踹翻了。便觉面子挂不住,一个个起撸袖叫嚣起来。
宋婕抹去嘴角溢血,运足中气大吼一声:“我看你们谁敢!”见身旁宵小被她唬住,哼哼笑了两声,“奉劝各位兄弟一句,打狗还要看主子,千万别莽撞,无端惹来祸事!”不管实际如何,声势总不能弱了。
听得这一句,几个闲汉吃不准宋婕来路。
宋婕撇一眼身旁还在哀嚎的瘦猴儿,扫视身前众人:“我给家里少爷取衣裳,跌伤了脚,本就耽误了时辰。家里主子可没什么耐心,一刻不见我回去,便会派人来寻。到时候,几位怕是讨不了好。”
四个闲汉想这女子姿|色|不|俗,气焰颇高,许是哪家大户得脸的仆妇,若真惹出事来确实难办,便隐隐萌生退意。
可蜷缩地上的瘦猴吃了大亏,哪里肯轻易放过宋婕。见兄弟们相互递着眼色想走,狠狠忍下痛,站立起来!
“哼,哥儿几个想走便走吧!这样的美人儿,我瘦猴定是要享乐一|番的,即便事后挨两下板子,也值了!”他作势拱拱手,“多谢几位兄弟谦让,慢走不送!”说完就真扑倒宋婕,跨|坐其上,硬使了大力摁住皓腕!
宋婕本就跌坐在地,行动不便,被他一下扑到压了腿脚,身处劣势左右挣扎不开。烂疮臭嘴、龅花黄牙,眼看着不过半尺就要挨到!
她满腔怒气恨红了眼,硬起头皮猛地朝那糟鼻梁一撞!白玉高额磕在龅牙上,立时崩开两个血|洞!
那瘦猴“嗷呜”一声仰倒,巴掌死死摁住鼻子,可鼻|血|仍旧泉涌一般滴滴答答。等缓过劲儿来,揭开手掌一瞧,血|糊糊一片!
“找死!”热|血冲头,他再次向宋婕扑去!
宋婕忙撑起身子,拿脚抵住来人胸膛,手在一旁胡乱的摸索,管它摸到什么,抬手便往瘦猴腮帮招呼!
臂粗的柴段布满倒刺,呼啦一下砸上去,腮帮开彩,唾沫混|血|喷!
宋婕顾不得脚腕子的疼痛,再赶上一脚,将人蹬开。
瘦猴愣是被蹬得往后翻了一个跟斗!他摇摇脑袋晃晃站起:“你们都是死人啊?给我按住这女的!”
宋婕紧咬牙根,额上的两个窟窿呼呼往外冒|血,血帘子似的淌下来盖住半边面颊,怒目来回剐着身旁众人,模样好生可怖!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猴子…算了吧…”小矮子第一个打起退堂鼓。
连带着另外一高一胖也说要走。
“是啊,咱们走吧…别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一会儿把人招来…不好收拾…”
哪知瘦猴斗红了眼,笑哼哼的朝着那三个大吼一声:“滚!”他倒是个有胆的。
那三个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相互拉扯着走了。
“孬种!”瘦猴朝着三人背影,狠啐一口血|痰在地,撇头招呼身旁另一个瘦子,“老幺,帮哥哥摁着些!”说完,便摆开架势,想要扑住宋婕踢踹的脚。
“好嘞~”老幺与瘦猴许是亲兄弟,哥哥说的,他只顿了顿便照做,走上前就想捉宋婕手腕。
宋婕双足不停踢踹,手中柴段虎虎生风,拼尽全力不让人得逞。
可对峙许久,惊怒交织,她渐渐力竭气喘吁吁。勉励再挥两下,便露出破绽被瘦猴儿扯走柴段远远扔了。
空手抓挠,不过白玉碰瓦当,很快便被老幺一左一右捉住腕子剪扭在后,动弹不得!
“哥!”老幺一脸得意,向哥哥邀功,又说,“裤带儿拿来,绑树上~”
瘦猴先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直如邪祟附体,血脉膨胀脸红脖子粗,音色都粗哑起来:“嘿嘿嘿,你小子可真会玩儿!”
他一把扯出自己裤|腰|带,就往宋婕身后绕去。
这兄弟俩已经失了理智,真要被绑上,今日肯定玩完儿。宋婕拼了命的挣扎,脚后跟刨着地向坡下挪动,嘴里大喊“救命!”
老幺没想到到这女人还能挪动,手中腕子滑|腻,一下抓握不牢竟被她扭脱了去。
宋婕刚挣脱束缚,便手脚并用朝着山坡下跌爬。
到手的鸭子飞了,如何甘心?
两个痩汉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就赶超地上翻滚的宋婕,一把摁住|骑上。
宋婕面朝下被两人死死压|在地上,脸都埋进了枯枝烂叶里。不知腿上坐着哪个,已经急不可待的翻她裙摆!
“放开我!放开我!”屈|辱|恶|心化作声声哀嚎!
第八十八章 狗熊救美
朦胧泪眼望着地平线,除了树还是树!幽幽暗暗,望不到尽头…她没了力气,没了声响,她累了,不想反抗了…闭上双眼,就这样吧…
“啊!”
“哥!啊哟!”
背后两声哀嚎,身上立马一松,宋婕着急忙慌从地上翻坐起来!呆呆看着眼前英雄一手拿棍子,一手拿着…靴子?
反正就是左右开弓狠狠抽打两个淫贼!
气血翻涌、饱胀难受,未及宣泄,突然被人从后偷袭,瘦猴兄弟顿时蔫儿了!三条腿都是软趴趴的,跪坐在地,只知抱头闪躲!
“谁!”
老幺先一步缓过神来,抬高手臂挡住抽打,想看清来人是谁!
“是你三爷!”金三儿抬脚就把人踹翻了,又作势要打向另一边傻愣愣的瘦猴!
瘦猴下意识往后一躲:“是你!”见人没真打上来,笑哼哼站立起来,掸掸身上枯叶,“怎么?堂堂金鹏三爷也对这村妇感兴趣?嘿~您若有兴趣,便让你先用吧~”
金三儿扔了左手那只乌皮靴在脚边,单腿站着挪挪蹭蹭套上,瞥一眼宋婕:“本就是爷的人!”
瘦猴眉挑单边,有些不信,在宋婕和金三之间来回瞟:“三爷莫不是说笑?”
“哼~骗你作甚!”金三索性连右手的棍子都远远扔了,拍拍手里尘土,“养在外面两年,孩子都一岁了!”
瘦猴好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抽抽着嘴角半天说不出一句。
金三儿也不跟他废话,掏摸着袖口,扯出两张银票随意抛去:“城里醉红楼降火去吧!这个,”他翘着大拇哥点点宋婕,“不行。”
两张银票子飘飞不定,瘦猴左后伸着脖子将将赶在落地前抓住,瞄一眼数额,呵呵一笑:“三爷上道儿,哥们儿就不打扰您二位团聚,改日,”他拱拱手,“我请二位喝茶,算是…嘿嘿,给小嫂子赔罪!”
金三儿好整似暇,理理弄乱的袖口:“赔罪便罢了,家里正议亲呢。漏出去半点儿都不好看。”
瘦猴恍然,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再看一眼宋婕,笑的暧昧:“您放心,猴子晓得厉害。必不会漏出半点儿。”他点头哈腰,拽一把老幺,弹一指手中银票,“走!”
看着二人顺坡奔走的背影,金三儿也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提着下摆蹲在宋婕面前。眼前女子披头散发,一头青丝满是枝叶杂碎,铺展开来将蜷缩的小身子尽数笼罩。
他挥一挥手:“喂!吓傻啦?”突然的喝问,惊得女子一抖,接着又没了动静。
轻轻抚开遮面碎发,底下一张小脸半边血、半边泥,两眼空空,唇瓣儿颤颤。
男子不觉放柔了嗓子:“别怕~是我,金家三爷,你煮过面给我吃的!”金三儿歪着头,徐徐慢诱,引着女子将视线落到自己脸上,怕吓着人家,还特特露出笑脸。
桃眼儿渐渐有了焦距,看着面前熟识的脸庞带着温暖灿烂的笑,好似看见了亲人!
“呜哇——!”如溺水之人得了浮木,不管不顾奋力攀上,死死搂住不放,“哇啊——!呼呼呜呜…”除了嚎啕大哭还是嚎啕大哭!
金三猝不及防被宋婕扑上来抱住,蹲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挣挣,肩背脖颈都被人死死搂住,挣脱不了!见人哭的伤心,想想便也随她抱着。珠贝小耳贴在唇边,只好双手撑地撇过头去,一切…等她哭够再说吧。
可怀里女子的泪啊,决堤一般,怎么也倾泻不完,把金三儿半边肩背都打湿了!这样下去也不行啊,犹豫半晌,举在半空的臂膀还是轻轻落在纤弱颤抖的背上:“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三爷在这儿,别哭了…”也不知这样的事情如何说项,只是一下一下抚慰着怀里颤颤小人。
安慰的话,说着说着,便说多了:“不哭嘛,不哭!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刚才不还挺厉害的嘛,舞着棒子把人脸都打花了~啊——!”
金三儿一声惨叫,震得枝头残叶扑簌簌落下!他怀里一空,迎面一双饱含恨意的眸子,那目光好似要把他烧穿个洞!左边肩头也跟着火辣辣的疼起来!
“你早在一旁看着!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这一句喝问,好似就该他救的。
“我、我、我”金三儿我了半天找不着借口,刚想着鬼话要扯,又被人扑了个满怀!
“呜呜哇——你为什么不早来!呜哇——为什么不早来~”宋婕又要抱着人家,又要狠命的拍打人家后背!肆意的宣泄着心中恐惧和不安。
金三儿倒也君子,不挪不动,任她发泄。本就是自己犯怂,没早跳出来救她。
女子突然收紧怀抱,直搂得三爷喘不过气!
“呜呜…谢谢你,谢你最后还是来了…呜哇——”
金三搂着怀里的小人,忽而觉得任何借口对她都是亵渎。哼哼笑着自嘲:“我还没你厉害呢,怎么救你啊!要不是你吓跑三个,我还真不敢跳出来!”感觉怀里女子平息了哭泣,正扶着自己肩头愣愣的瞧!鼻尖那么近,气息早已相融。
“呵呵,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确实不会功夫!手里银子也不够打发五个喽啰!”金三儿见宋婕仍旧皱眉看他,脸上灼热,索性往后一倒,躺进枯枝腐叶中,往日的潇洒与得意半点不见,“金家不似从前了,小爷连那几个喽啰都招惹不起了!按着玲儿的话,金家此时薄冰行步,经不得一点波折!哼,我若为你强出头,搞不好,立马便有人上铺子里闹事,直闹到关门大吉为止!我这袖子里,统共就四十两银子,还是从香火钱中摸出来的!方才那两个若是贪心些,怕也没那么容易救你脱困!”
玲儿,是他孪生的妹子吧。宋婕趴坐在地上,望着膝前七尺男儿,丝毫不怀疑他话里真假。看着锦绣满身、金玉郎朗,内里不过是一派落寞潦倒。好在少年历劫,早早醒悟,改了往日纨绔做派。
其实,金家能从皇嗣案中逃出命来,宋婕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家能从皇嗣案中脱身,就是命大了。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是黄天保佑!好意思在这儿自怨自怜!”
金三儿斜睨着宋婕:“你知道的还不少!怎么,不伤心了,倒管起我来!”
“哼,谁有空管你!”宋婕扶着一旁树干站起身,拍拍身上污糟,翘着脚就往山下跳。
金三儿见人说走就走毫无流连,直觉自己是个傻子,与村妇叨念这些做什么!好好一副惆怅诉来,全被大风刮走湮灭了!
“喂!你真没事了?”不放心她一人,还是跟上去缀着!
第八十九章 你是好人
宋婕听见身后脚步,急忙抹一把泪痕:“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被狗添了!”
倔强的女子,扶树翘脚跳,还得顾着擦眼泪。逞什么能,吩咐一声,三爷背着你啊!好歹…让你腾出脑子专心哭。金三儿双手叉胸,看一眼肩头湿漉。哼!方才许是被鬼搂着。
三两步跑上前,不由分说,背起女子就走。感觉身上轻轻软软,纳闷这女儿家哪里来的胆气,敢与五个汉子对峙!
“你、你放我下来!”宋婕知道男子好意,可这年头不允许她这样,左右推拒着要下来,“快、快放我下来~”
“老实点儿!”金三儿反手拍在背上,也不知拍到了哪儿,反正女子消停了。
宋婕小脸憋红,半边臀儿麻麻,气闷的不行:“三爷…小妇人感念您救命之恩,可、可您不能把我背至人前!”
“嗯?”金三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宋婕,“趴好咯!”
转身又往坡上去。
“三爷~您去哪儿啊?您让我自己走吧,我孩子在下面…”宋婕伏在他背上,指指坡下一抹道坎,出口近在眼前了。
金三儿就是个普通身板,宋婕再是轻巧,背上坡去,还是有些气喘。他不理宋婕,只一味的闷头向上。直走到一丛灌木旁才停下,不远处就是事发之地。他放下宋婕,单手扶着。另一只手伸到灌木丛后扯出一件猩猩红的大毛斗篷,兜头罩在女子身上,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
宋婕身子一倾,又被人背了起来。不知是盖了斗篷闷的,还是男子后背透出的热度熏的。宋大姐心热脸烧,晕乎乎透不过气。
金三儿看着脚下长长陡坡,又骂自己傻子!拿个斗篷,何苦把人背上来又背下去,自己轻身上来岂不容易!
“呼~!”他重重一喘,抬脚向下,“你打算就这么回去啊?”
“三爷可有办法?”若是可以,宋婕不想让林氏伤心。
“呼~!哼哼,关键时候还得三爷帮你!”金三撑着一口气说话,完了又多喘几声。
宋婕听得过意不去:“瞧您累得,赶紧的放我下来吧!大不了你扶着我走。”
“呼~呼~爷偏不!爷们儿就是爷们儿,怎么的都比小女子能耐!呼~”
宋婕听完却只想笑,连方才的阴霾都淡去不少:“你才多大,成日里‘爷’字不离口!”
“哼!爷不爷的,又不看年纪!”
也是,人家家里就三兄弟撑门户了,不喊爷喊什么。宋婕知道自己触动了人家伤心处,讷讷无言。
“三爷年方十八,大婶儿,知道自己有多老了吧!”金三儿说完,自己都闷哼着笑。想起初见时的斗嘴,就是为着一句“大婶儿”。
“混球儿!”宋婕气的一拍肩背,“喊姐姐!我不过比你大一岁!哪儿有那么老!”吼完,又觉气短…两世为人,大他二十了吧…
“不老,不老,姐姐、姐姐貌美如花,迷得小弟神魂颠倒,又做马来又做鞍!”好三爷,竟合着步子唱了起来。
“好弟弟救命恩情!姐姐定是永生不忘!往后遇着难处,尽管来找我!”
“哈,这话不应该我说么!我找你做什么,找你一起哭啊!”
“那也行啊~什么叫知心大姐姐,我就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往后,你若没地儿哭,就来找我,姐姐绝对不笑话你半句!呵呵呵,反正我这鬼样子都被你瞧见了,咱谁也别笑话谁!”
“你也知道自己什么样子啊!我还当你不知道呢!瞧把我新衣裳蹭的~”
“呵呵呵~”
金三儿就怕她沉声不语,再哭一回把自己淹咯。一路上,边喘边找话头,说个没完。
他的好意,宋婕心领神会。老姐姐差点被人奸杀,只想喝两瓶老白干儿解腻!如今买醉不得,掩在斗篷下,不恣意放纵一回,怕是要憋出毛病!
“喂!”宋婕忽而敛了了笑。
“做什么?”金三儿当他又要伤怀,看看四周来往路人,一个个眼神儿飘过来晃过去,全扫在他二人身上,“你可别哭啊~大路上,笑笑也就罢了,你这幅模样若是哭出声,三爷被当成采花儿的,可就说不清了!”
“去你的!我跟你说正经呢!”
“说!”
“你带我去哪儿啊?”宋婕掩在斗篷下,不敢抬头张望,生怕被那个同乡认出来。
金三儿咧着嘴乐呵,把背后下滑的身子往上掂掂:“现在才想起来问,早买到窑…”怕说荤了气着宋婕,咳嗽一声改了口,“咳咳,早买到山沟沟里当童养媳了!”
宋婕抿嘴偷乐,小样儿还装纯呢!宽阔的男子肩背,阵阵兰草芳气传来…
“到了!”台阶上去下来,左拐右绕的,也不知到了哪里。
金三儿踹开一间房门,走进去回身关上,把宋婕往后一抛!吓得她一声惊呼!
胡乱扯开斗篷,发现自己身处空榻,四方小屋里挂着佛语禅机,眼前男子依门粗喘。
这是…清源寺的厢房?
“呼~呼~,可累死你三爷了!大婶儿,你怎么这么重!平日里就不能少吃点!”见宋婕满面黑红,还一副娇嗔模样瞪他,噗哈哈大笑起来,“赶紧的,洗干净再给爷卖娇,你家三爷惊吓不得!”他做样拍拍胸脯,哈哈笑着夺门而出。
宋婕四下里望望,哪有什么东西能用来洗漱!正寻思着,出门看看。金三儿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
“我说你是什么好命,得了三爷伺候洗漱…愣着做什么,快来啊!诶!诶!怎、怎么又哭上了!”金三儿不知发生了什么,惹得小女子又哭起来,忙放了脸盆,前去安慰,“好好儿的,你怎么又…该不会!有和尚摸进来啦?!”
“噗~呵呵~”宋婕破涕为笑,“三爷,您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金三儿被她夸得云里雾里,反正人不哭就行了!看看寺里借来的帕子,黄哈哈的,便嫌弃的提溜开扔在一边。摸出自己怀里的帕子摁进水里,打捞几下,递给宋婕。腕子上袖口垂垂,全湿透了,帕子也是滴滴答答淌水,真是从没拧过帕子的主!
第九十章 初生情谊
宋婕拿着一方墨灰绣金鹏的帕子,打湿了,还能闻见浅浅芳草香,与刚才那副肩背…气息一样…
“又愣着!快擦啊!”金三儿现在一看见她发呆,就害怕,时刻紧盯,不给她机会呆着。
宋婕好似偷窥被人抓包,慌忙摁了帕子在额头擦擦掩饰心虚。刚有些薄痂的血口子,又被她擦开了,血珠子混水,滚下来落进眼里,一片模糊。眨眨眼,又滚出几滴血泪!
“得了,得了!”金三儿一把抢过帕子,重新拧来,帮她细细擦拭。瘦高的个子,蹲在地上仰头望她,“不许再哭了!”
“嗯!不哭了,我、我这是眼睛涩的…”白净透粉的笑脸点缀桃眼,除了红肿着半边,磕破了额角,其余都是美的。
诶,可惜了…怎么就是个寡妇?金三儿丢了污糟帕子在空塌上,讪讪无趣。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弄些脂粉来,你这脸…”他在自己脸上比划着涂抹。
“嗯,有劳三爷。只是…别太白的~”
金三儿早已跨出门去,朝身后女子挥挥手:“放心,你三爷脂粉堆里长大的,必定挑的分毫不差!”
宋婕看人掩门而去,拾来塌上帕子,就着污水搓洗,晾在一边。若他不要了,自己便留着做个…做个什么?呵,能做什么呢!
不多时,金三儿回转厢房。手里一明一暗两色膏子!果真是行家里手,深谙此道。
宋婕双手撑着床沿儿坐定,闭眼抿唇,随金三儿在脸上点画。不过片刻,小脸明暗相称,肌肤光洁透亮,顾盼间神采飞扬。
“哼!这俩血口甚是碍眼!”金三儿看着面前杰作,对那伤口愤愤不平。
说是血口,也只米粒大的两横。宋婕扯出一片额帘盖上,又将发尾抿到耳后,左右扭脸让人相看:“如何?”
金三儿抱臂环胸,看得认真仔细:“俗了些,不比方才!诶,将就吧!”
“谁要你将就!真是!”宋婕推一把金三儿,呵,眼前的男子如在后世,定能成她闺中蓝颜。如今?却是什么也不能够,“那帕子,给了我吧!就当你今日救我凭证!”
想明白自己的情谊,宋婕讨要得自然。
可金三儿,却想偏了,紧抓着帕子,犹豫不给。不是他小气,而是怕她不知轻重,得人诟病。可若不给,自己这心…又不想拒绝。
“仔细收着,切莫被人瞧去!这金鹏徽记,只有我用的。”
宋婕不知那金鹏竟是一族之主才用得,暗恼自己莽撞:“那你还是收起来吧,我不要了!”
“给你便给你了,你拿回去扔了我也不管!”金三儿见人又不收了,急急把个帕子塞进女子手心。这一塞,好似朦胧心意有了交代。
“转过头去!”宋婕捏着手里帕子,朝他一挥手。
金三儿不知她要做什么,心中又有些许期待,抿着笑依言而行。后脑勺上,指尖捋过头发,传来酥酥麻的电流。
宋婕素手为他摘去枯枝残叶,左右梳理着,直到再也翻找不出什么:“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你。”
“嗯,你先走吧,我垫后!”金三儿没有回头,感受着女子与他擦身而去。
廊外一个光头小和尚,本想来收拾厢房,就见金家三爷的那厢出来个面目含笑的美妇,赶紧的躲在廊柱后头!隐了片刻想走,又见金三爷本人一脸惬意跨步出来。小小光头红着脸,暗呼有辱佛门!
金三儿一路远远缀在宋婕身后,直到她与家人相遇,才扬着嘴角离去。
林氏与于姚颖儿盘腿坐在餐垫上,一人一个搂了熟睡的孩子。身旁歪着两个空碗,孩子们都吃过了。
林氏听见身后动静,侧头看是宋婕,便压低了嗓子气问:“你去哪儿了?取个包袱这么久,可是要把老婆子急死!”
“哎哟~别提了,好好的走在道上,都能摔倒沟里去,瞧把我头磕的…”宋婕嘟着嘴,撩开额帘给人瞧,模样似嗔还怨。
“你这走路打跌的富贵命,就得用轿子供着!”林氏气笑了,见她两手空空,又皱眉问,“孩子东西呢?都尿湿两回了,里边尿兜都扯了,再不垫上,棉裤都要换了。”
宋婕这才想起来,包袱没拿:“我、我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咱们的车…”
林氏瞬间没了脾气,这个媳妇啊!
姚颖儿看着宋婕微鼓的半长脸,神色晦暗。可宋婕一副笑模样,明显不想让林氏知道,她便不去点破:“小月儿沿路去找你了,见着车里包袱还在,定会取来,赶紧的坐下来吃点东西吧,咱们都吃过了。”
“诶,可饿死我了!”宋婕嬉笑着取来小碳炉上烤着的馒头、兔肉,装模作样吃得津津有味。
小月儿提着包袱绕进梅林,便瞧见宋婕坐那吃得香,急跑两步也来怪她:“婶子!可让我一通好找,您倒是在这儿吃得喷香!”
宋婕抬头咧着牙花儿灿烂一笑:“嘿嘿,辛苦辛苦!一会儿婶子请你吃烧饼!”
“我还看见炸鱼丸子了!”小月儿赶紧接上一句。
“好,炸鱼丸子也要!三串儿够不够?”宋婕朝着小丫头比划着三根指头,笑得半边脸麻木。
姚颖儿看在眼里,隐隐的心疼,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赏花、说笑、逛吃,两家人直至日头偏西,才随着大流赶车家去。
宋婕撑着疲累身心,硬是一路玩笑到家。最后,也只瞒过小月儿和林氏。
夜幕降临,躺在炕床上,明明已经累及了,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眼,满脑子全是压迫而来的油腻嘴脸,耳边不断回旋着嘎嘎淫笑。
一连几天非但没有开快,人越发神经了。宋婕自己是医护,明明白白的知道心境出错,却无法自拔。白日没事人一样,照吃、照喝、照玩笑。一到夜里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这日早晨,宋婕与林氏一路谈笑抱着孩子散步回来,就见家对岸,金三儿牵着马在那儿溜达,遇着村人便打招呼谈笑两句。
“金家老爷,今儿又来啦!”
金三儿要出钱修路,和县太爷在村里勘路,村人们大多认得。
“啊?啊!再来看看这路,哈,瞧这道儿修的真好,真结实~”金三儿说完,便做样子对着脚下道路踩踩踏踏。
“我家就在前头,你要不去我家坐坐?”老汉搓着手,不好意思的邀请。
“老乡客气,家里事儿忙,各处看看,就要回去了。”
“诶,诶,那您自在看…”
宋婕吞下嘴里的苦涩,紧紧怀里背带,跟着林氏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