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假死诱敌
一只青葱如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花醉漓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他满是惊愕却掺杂几分欣然的复杂目光,“别来无恙,陈家公子,陈志笙。”
“你……”陈志笙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一股疾风直朝面门,他挣脱花醉漓,一个后退急急避开那致命的一击。
大黑吐着信子,转头重新爬回花醉漓的胳膊上。
月光下,美人纯净如仙,黑蛇嗜血如魔,黑与白这两种极端的反差在他们身上却恰到好处的完美融合,远远看去,是极致危险的美丽。
陈志笙不自觉有些呆了。
“原来你会武。”花醉漓抚摸过大黑蹭来的脑袋“那看来,我们最初的相遇,是你安排好的喽。”
“不,那确实是场意外。”冷静下来,陈志笙也分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喜是怒,他拍拍袍袖,站起身。
“陈有衡把我扔进乌木林,想看我出丑寻乐子,后来他带人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摸索,结果不慎掉进了捕猎的陷阱里。”
“不过……”他指了指她肩上的大黑“这条蛇却是我的,本打算,用来杀你。”
“杀我?”
“此蛇生于荒漠,毒性剧烈,被咬上一口大罗神仙也很难救回,当初跌下陷阱让它给逃了,哪怕我有些防范却也半天动弹不得,不过现在看来,它跟你倒是亲近。”
大黑在肩膀上缓缓抬起脑袋,花醉漓伸手摸了摸,“拥有如此奇珍,看来是下了血本,那陈有衡这种头脑简单之人,应该也只是你手里的一枚棋。”
“不错。”心里积压的秘密被戳破,陈志笙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他不再低眉顺眼,抬头注视着花醉漓,眼里闪烁暗沉的光。
“那个废物上不了台面,却不能否认,他是个很好的挡箭牌,此次太子伴读,我原打算让他当那个冲锋在前的出头鸟,却不想才不到一天他便自己玩断了第三条腿。”
“为表兄弟情谊,我特意送了他一份儿遗香小院的结构地图,放火杀人,果然如我所想。虽说最后失败了,却意外腾空了陈家嫡子的位置,这也让我以后行事少了些非议。”
“再然后,你就卖通杀手来嫁祸于我,对么。”花醉漓眸光浅浅,嘴角的笑意却冷冽如风“不过,你既然那么想让我死,又为何要在膳房助我脱险?”
“为何啊……”陈志笙仰头看向天边悬挂的明月,皎皎银辉,洁白无瑕,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少年清清浅浅,说着‘人定胜天’的秀丽身姿。
“我也不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棍子已经打下去了。”他自嘲般摇摇头,要是那个时候他袖手旁观,或许现在也不会如此麻烦。
不过,他不后悔。
“你现在打算如何?”那悲春伤秋的惆怅语气听得花醉漓冷笑连连,兔死狐悲假姿态,演什么。
思绪被拉回,陈志笙定定瞧着花醉漓好半晌,才扯出一抹苦笑,“抱歉。”
他话音刚落,无数的蒙面黑衣人凭空降落,呈包围之势团团围住了她。
“成云,我本想让你无悲无痛地去了,却不成想你逃了这一劫,如此,我也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来除去你,别怪我。”
他抬手一挥,黑衣人提着寒气森森的长剑直刺花醉漓胸膛,花醉漓嘴角含笑,不躲不闪,只见‘噗’地一声,一颗头颅从脖颈齐齐割裂,滚动到她的脚边。
青纹玄铁宝剑宛如勾魂的地狱无常,干脆利落地索取一颗又一颗的人头。
“这……这是北司!难不成你们……”
细微的鼓掌声打断了陈志笙惶恐的猜想,他急忙转头,便见树枝摇曳间,一道飘然懒散的人影缓缓走来。
“精彩。”梅濯雪徒步走到月光下,轻笑着。
“全倚仗殿下配合。”不知何时,花醉漓已经来到了梅濯雪身边,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看着眼前人头如花开的地狱盛景。
“金蝉脱壳,假死诱敌,是个好法子,不过……孤不喜欢。”
梅濯雪宽袍飞舞,他迈着闲散的步子,状似无意地将花醉漓笼罩在自己高挑的身形之下。
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袭来,花醉漓僵硬了身子,有些狼狈地避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
“敌暗我明,要想查清真相,证明微臣的清白,只有设计一招引蛇出洞,而那最好的‘饵’,除了被针对的微臣本身,再无更好的选择。”
从轻舟上被众人猜忌,她就想出了这样的计策,以自己为饵,钓出暗藏的大鱼。
这个办法早在关进柴房前她就和梅濯雪定下了,无论成与不成,至少在梅濯雪,或是北司眼里,她都会降低自己预谋不轨的嫌疑。虽说,这里确实有一部分属实……
梅濯雪收敛下眸光,慢悠悠转身重新看向早已被北司压制的陈志笙,“嗯,其实孤也很想知道,身边都暗藏着哪些豺狼虎豹,免得总是夜不能寐,担心不知何时,被谁咬下一口血肉。”
似自嘲似感慨的话,听得花醉漓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在她印象中,梅濯雪向来一挥袍袖伏尸百万,眉眼间永远带着悠闲睥睨的笑意,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过是他掌心把玩的一枚小小棋子。
她何时,见过他如此轻嘲黯然的神色……
“你们!这都是你们算计好的!”陈志笙侧耳听了他们对话,哪会不明白自己中了局,“成云!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联合他们来骗我!”
“滚。”花醉漓清清楚楚吐出一个字。
梅濯雪轻笑,神色却忽然顿住。
风,呼啸。
树叶狂摇。
江南节气温和,但雨水众多。花醉漓看着将要遮蔽明月的乌云,身体猛地一抖。她喜欢下雨,也喜欢听着雨声入睡,却不代表能跟一个即将失控的疯子一起听‘催眠曲’。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雨天,那个人就会变得不像自己,眼神诡异,性子乖戾,必要杀人见血。只要不被强求侍奉,前生的她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马上要月圆了……”
他仰望夜空,低柔的嗓音好像夹杂着某种病态般的沙哑,花醉漓猛地后退两步,她肩上的大黑也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成云……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回京。”
第十七章: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并没有如前生看见的那样,梅濯雪失控发疯,用一根根银光傀儡丝刺穿凡靠近他的任何人的脑袋,织成人体蛛网。
从江南到京城一连五天,马车在大道上平稳行驶,梅濯雪端坐其中很少露面,吃食饮水都是福伯一样一样送进马车帘内,隔着极远,花醉漓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和细微安抚。
直到第六天清晨,宏伟的上京城在眼前展现一览无余,梅濯雪才唤她。
“殿下。”花醉漓策马来到了紫金薄纱车幔旁边。
车帘慢慢浮动,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轻轻挑开华美帘子的一端,“高楼挂灯,红绸轻悬,许久不回京了,竟不知城中发生了何等喜事,如此热闹。”
一排排滚圆的精致灯笼随风摇曳,花醉漓掐指算了算日子,说道:“若微臣没有记错,再过两天,便是京城一年一度的万家灯火会了。”
“点点夜光寄思念,家家祈愿永团圆。是个好日子。”梅濯雪慵懒的嗓音清雅却又带些疲态。
他把帘子挑得更大些,看见青袍秀发的翩翩少年也是一脸怅然地仰望着高墙红灯。
“成云。”他唤她。
“嗯?”她猛地转头。
四目相对,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对方的影子。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梅濯雪没有错过她从愣神逐渐化为冷漠的神情转变,垂下睫羽遮住眼底的暗嘲,声音依然温润清浅“到那时,我们再把酒言欢,可好?”
“微臣也很期待,与殿下的再次相见。”京城风云诡谲,从踏进上京的那一刻开始,有很多事情便不再是她或他能轻松掌控的,不过,花醉漓很愿意搅动起这场风浪,来借力杀人。
嘴角扬起谦逊的笑,掩饰住她心底腾升的浓郁杀意,她朝梅濯雪再次施了一礼,策马扬鞭,先行踏进了偌大的上京城。
梅濯雪看着那一骑绝尘的风华少年,指尖缓缓摩挲过紫金纱帘上坠下的雪色珍珠,再慢慢合拢,仿佛……将谁握在了掌心一般。
……
进了上京城,花醉漓牵马走小巷子来到一座府邸前,她仰头望着红底黑字的高门牌匾,双手抱胸,倚靠棕马旁边沉思。
她要怎么进去……
世人皆知花家长子去给太子当了伴读,而花家大小姐身娇体弱,受了风寒躺在床榻上高烧不退将近半月。
这些都是她当初精心设计好的传言,连爹爹和娘亲都隐瞒下的偷梁换柱,可若是现在,她就这般大大方方走进去,别说爹爹和娘亲了,就是府邸从小看着她和弟弟一起长大的管家嬷嬷,估计都会一眼识破这算不上高明的伪装。
这怎么办,她可不想刚回府就家法伺候……
牵着马绕到了府邸后门,花醉漓眼睛一亮,“知秋。”
“大小姐!”知秋穿着鹅黄锦缎褶皱裙,臂弯挂着一个用来采买的花篮子,听见有人呼唤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小姐牵着马站在不远处。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知秋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花醉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知秋好想你。”
她的大眼睛里渐渐泛起泪水,自江南客栈一别,她已有将近半月没见过自家小姐了,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睡的香不香,她每天都要祈福祷告上千遍才能觉得安稳。
“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花醉漓拍了拍知秋的后背,扶起来,伸手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脸蛋。
“也不知道那些皇室都立得些什么死规矩,居然不许伴读带人侍奉。”她想起在江南客栈见到的那个什么福伯就来气,好端端的,居然不许她侍奉在自家小姐身边,说什么太子殿下喜静,人多嘈杂不好。
她呸!若真如此,那怎么有些人就能带小厮仆役,说白了,就是想轰她走。
“你当时若也扮男装,估计就能跟进去了。”花醉漓看着知秋依然如小辣椒般一点就爆的脾气,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她是不是太惯着她了,现在连皇室都敢非议了……
她这般想,却也没有要纠正的意思。
“小姐,你说什么呢……”听出话里的调侃,知秋脸颊烧红,抬手拽住花醉漓袍角摇了摇。
“不闹了。”花醉漓拍拍她的手,言归正传“相府现在是什么情况,爹娘可有看出端倪,还有成云,他没坏事罢?”
“您走了之后,少爷便依小姐所言一直在装病,相爷请了许多大夫都被他装样子吓走了,害得夫人以为小姐得了绝症,整天茶饭不思,今儿早上天蒙蒙亮,夫人又去寺庙为小姐上香祈福了。”
“这样啊……”花醉漓心中也是一阵叹息,是她对不住娘亲了,转头看向知秋胳膊上挽着的篮子“那你这是……”
“唉,是少爷。”知秋简直一言难尽“夫人茶饭不思,少爷的胃口倒是好得很,这不,想吃南街小胡同的蒜香猪蹄了,让奴婢去买。”
“呵呵,不用买了,先跟我回府。”
沫漓阁。
花香阵阵,珠帘脆响。
一个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紫檀香木的圆椅上啃苹果,他摇晃脚尖,神情散漫,要是忽略掉左眼和嘴角的紫青,那看起来也是个俊美胚子。
“这个知秋,上哪儿买猪蹄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吐掉嘴里的苹果核,扶着桌子起身,右脚尖刚着地,他就一阵龇牙咧嘴,“嘶……姐下手也太重了,都快半个多月了,还皮肉抻骨得疼,等她回来,小爷一定要好好念叨念叨。嘶,哎呦……”
“好啊,说说看,你想念叨什么。”
清脆悠扬的嗓音和雕花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同响起。
花成云吓得一个踉跄差点蹲坐地上,“你……姐?你回来了?”
花醉漓看着桌上吃剩的果子残渣和花生皮瓜子皮,挑眉道:“看来在你养伤的这段期间,日子过得不错。”
“还成罢。”花成云挠挠脑袋,拉开把椅子急忙搀扶花醉漓坐下“姐,别站着,快坐快坐。”
“切,拍马屁……”知秋挑了个白眼。
“去去去,你懂什么,买猪蹄儿去!”花成云打发掉知秋,转头朝花醉漓殷勤笑道,“姐,你给太子当伴读,当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英武不凡,亮瞎了他们的狗眼。”
第十八章:去见他
“应该差不多。”花醉漓嗑了个瓜子,忽然想起什么,她佯装神秘地探头“成云,我得了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要要要要。”花成云点头如捣蒜,能被他姐称之为宝贝的,那一定是世间极其罕见之物,绝对要看看。
“是什么啊?”他上下仔细打量花醉漓,发髻银簪,腰间白玉,依然是离开前的那套装扮,也没见多出点什么。
莫不成……是大物件儿?
看他胡乱揣测的单纯样子,花醉漓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伸出整条右臂放到桌子上,“你掀开看看。”
“这……不太好吧。”花成云握着茶杯,缩了下脖子“男女有别,这又不是小时候。”
“让你看你就看,哪儿那么多废话。”
老姐有些不耐烦了,花成云生怕错失看宝贝的机会,也不再推辞,伸手撩开花醉漓宽大雪白的袍袖……
‘嘶嘶’——一条漆黑,犹如儿童手臂大小的蟒蛇与他面对面相视而望。
“哎呦我滴个亲娘!”花成云吓得身体后倾,一屁股摔坐地上。
“哈哈哈哈哈!”花醉漓拍桌子狂笑。
“花醉漓!你……”他指着笑出眼泪的少女,怒目圆睁,却被桌上游走吐信子的大黑吓得咽回剩下的话。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是啊。”花醉漓勾了勾手指,大黑重新盘绕回她的臂弯上,一手托着下颚,她把大黑放到眼前细细端详“峙敌,护主,忠诚,偶尔还能吓唬吓唬我的蠢弟弟,你说,这是不是个天大的宝贝。”
她的瞳孔泛起幽幽寒光,一如蟒蛇上那身浓郁瑰丽的黑色鳞片。
“你说是就是。”花成云拍拍后袍子上的尘土站起来,他看着眉梢上挑的花醉漓,突然感觉这样的姐姐很陌生,就好像……已经看透了人世间的大悲大喜一般,可她才十五啊,没事装哪门子老成。
“好了,不逗你了。”花醉漓放下手,带有几分严肃“我把伴读的事儿跟你说说,免得之后有人问起,露馅。”
“那好啊,你跟我也一道说说。”
这嗓音沉稳洪亮,花醉漓和花成云一听,齐齐咽了下口水,他们站起身,“爹。”
花清泽穿着绣有一品仙鹤的紫服官袍,他负手站立,看了一眼容貌近有七重像的这对儿女,“人回来了,病就好了,你们姐弟倒是心有灵犀。”
“爹,你说什么呢……”
“别装了,就你们那点小计量,也就骗得过你们娘,还指望能瞒得过你们爹?”
“爹,你别怪姐,这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早在花醉漓开口认错之前,花成云就一把揽下责任。看着奋勇当前的弟弟,花醉漓很是感动,为了不辜负弟弟的良苦用心,她在旁边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要有这脑子,就好了。”花清泽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谎话,他看向花醉漓“拦下奉旨大监,改变我的本意,又打伤成云,就是为了去给太子当伴读?怎么,太子与你有仇?”
“咳咳咳咳。”花醉漓没忍住咳嗽两声,她垂下睫羽“没有,我只是在家中闷久了,想出去看看,见见世面……”
“这话,也就骗骗你娘。”花清泽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要是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她绝不会如此鲁莽冲动。
可看着花醉漓蔫蔫垂头的沉默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他叹一声,“马上出春,诸事繁多,你们姐弟无论在胡作些什么,都别再折腾你们娘整天担惊受怕,否则下次,就统统滚到祠堂闭门思过。”
絮絮叨叨,姐弟二人被训斥了好一番。
直到日上梢头,府邸婢女说到了要去接夫人回府的时辰,花清泽这才就此作罢。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花成云伸开胳膊直接呈‘大’字瘫软在狐绒木塌上“爹哪儿都好,就是别碰上有关娘的一点事,一旦碰上……哎,姐,你这是要干吗?”
花醉漓从紫香木柜底下翻出一套布料粗劣的素朴衣裙,她绕到屏风后面的里屋换了装扮,又取下发髻上的银簪,用一根灰青发带梳成简单的麻花辫,从右肩绕到胸前。
“姐,你该不会要去见那个人吧……”
“爹的话提醒我了。”花醉漓点了些桃红色的口脂抹到嘴唇上,“马上出春,意味着科举将至,我去看看他准备的如何了,可还再需要些什么。”
“我就不明白了,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费心。”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懂什么,好了,老规矩,记得打掩护。”
……
上京城乃天和之都城,官宅商户碧瓦朱檐,大街小巷热闹繁华,可在某些不知名的偏僻角落,却也有衣衫褴褛吃不起饭食的贫民百姓,他们蓬头垢面,过的日子兴许还不如小城小镇的乞儿。
便是在这种杂乱的地方,有一户人家正点着烛火,这烛火仅仅豆粒大小,但对这户人家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儿啊,要不要娘再为你点一盏灯,这烛火太暗,看书时间长了伤眼睛啊。”
“不用了娘,我没事。”手捧书卷的儒雅男子安抚着面含担忧的老母亲,他放下书起身,把母亲搀扶到短腿的破椅子上坐下,弯膝半蹲,轻轻拂过母亲布满老茧的,龟裂的手。
“为了供孩儿读书,您白日帮人洗衣,夜晚织布卖钱,也已经很是辛苦,孩儿哪能再糟蹋您的辛苦钱。”
“不糟蹋,不糟蹋。咱们薛家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才盼出你这么一个读书人。小梨姑娘说了,你连着乡试,会试都是第一,等通过科举进入殿试,再得第一,那就是……什么奇异发疯的状元郎了!”
“娘,那叫意气风发。”薛盛颇有些无奈地纠正薛母的错误,只是在听见‘小梨’二字时,眼睛里不自觉冒出柔光。
“怎么,想她了?”自家儿子的那点小心思怎能逃过薛母的眼睛,她有些戏谑地看着薛盛“要说这小梨姑娘啊,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这要是能娶回来给我老婆子当儿媳,那老婆子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娘,您说什么呢,小梨那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怎可如此毁人清誉。”
话是这般说,但薛盛脸颊上,却微微泛出红晕。
第十九章:你为什么不说身份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瞧你急的脸都红了。”
薛母不再打趣已经面红耳热的薛盛,站起身,“马上要酉时了,娘去给你做饭。”她忽然一顿,“儿啊,娘耳朵不太好使,你听听,是不是有敲门声。”
“娘,您没有听错,是敲门声。”薛盛安抚拽着衣衫有些惶恐的薛母,拿起倚放墙角的铁棍,蹑手蹑脚地去小院开门。
他们生活的贫民窟蓬户简陋,而且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上次一个莽汉喝多了酒闯进他们自家院子,砸坏屋里的陈设器皿不说,还非要扯着薛母去怡香楼,说什么皮子是老了点,但那下等的流窑也不挑剔,哪怕当个洗衣倒水的老妈子,他也能赚几个铜板。
吓得薛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后来才知道,那个莽汉是个赌鬼,整天狂嫖烂赌,在外欠了一千两白银,家里的粮食地契都被他压去抵了债可还差几百两银子没有还清,媳妇跟人跑了没办法卖出去,他就瞄上了薛盛这一从外乡来的孤儿寡母。
本想着把老的卖去怡香楼,把小的卖去码头,得那么几个铜板再去翻一番儿,也许就能把欠下的债还清,没准运气好还能大捞一笔。
可不成想差点闹出人命,他怕薛盛报官就逃出了贫民窟,却被追来的债主活活打死扔进路边粪坑。
从那以后,无论谁再敲门喊门,薛盛都会拿着铁棍以备不时之需。
来到木门前,他咽了下口水,高喊:“谁!”
“薛哥哥,是我。”
犹如黄莺般清脆的嗓音听得薛盛心头一颤,他急忙放下铁棍,拉开大门,就见一名清雅朴素的少女站在眼前。蓝白格子样式的襦裙,乌黑亮丽的麻花辫子,她的右臂还挽着一个装满栀子花的花篮。
“小……小梨姑娘。”
“嗯。”花醉漓笑了笑。
“哎呀,是小梨姑娘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薛母笑容满面,一把推开早已三魂飞了七魄的呆儿子,领着花醉漓进了屋里。
“我刚才还跟盛儿聊,说小梨姑娘许久没来了,担心你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还是身体有哪些不适。要是遇到难处你尽管说,我这儿啊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也能出一份力。”
“我没事的。”花醉漓接过薛母倒来的白水,想了想“近来,上京气温偏寒,附近的花都凋零未开,我要想卖一些新鲜的花给那些达官贵人,就必须去更远的山头去摘。”
采花女,这是她和薛盛薛母最开始接触时,所用的身份。
“这……你一个姑娘家,可千万要小心啊。”薛母坐到她对面,皱眉担忧“你家要是有兄弟男丁,可以跟着一起去,若实在不行,就让薛盛跟着,也能保护你一些。”
“不用的。”花醉漓转头看向薛盛“马上出春,即将科考,我来问问薛哥哥准备的怎么样?”
“啊?”薛盛一直如木板般站在旁边毫无存在感,突然被少女唤名,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脸颊通红,盯着脚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我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你不用担心。”
“只要薛哥哥调整好心态,稳定发挥,科考一定没有问题的。”前世的薛盛就是以布衣之身一举拿下魁首,成为父亲之后,上京城中第二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只可惜后来……
花醉漓垂下睫羽,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沉甸甸的,放到薛母手里,“伯母,我没有什么可以帮衬的,这里有十几两碎银,您拿着。”
“这怎么行。”薛母急忙推却“小梨姑娘已经帮我们很多了,若不是你一直在接济我们,我们母子二人也不能在这京城里存活下来,最近你的生意也不好,这怎好再拿你的钱。”
“没关系。”花醉漓把荷包塞进薛母手中“这里也没有多少,等薛哥哥高中状元,让他再还给我便是。”
她看向薛盛,薛盛红了耳根,笑着:“这是自然。”
一幅郎情妾意。薛母目光闪烁,也没有再推辞,她系好粗布裙,道:“那你们先聊,我去给你们做饭……”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院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公鸡打鸣声,他们跑出去一看,一个墨发华服的俊美少年正脸朝下紧紧抱着树桩,而大树底下,有两只土鸡支棱着脖子来回来去地踱步。
“花成……”花醉漓艰难地把最后一个‘云’字咽下去,她走过去轰开土鸡“下来。”
花成云慢慢地爬下去。
“你怎么来了,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担心你么。”花成云揉了揉刚才被土鸡追时不小心扭伤的右腿。
“这位是……”薛盛走过来,看着灰头土脸却也一身贵气的少年,以及少年那紧紧拽住小梨姑娘衣摆的手,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堵塞。
“我是她……”
“少爷!”
花醉漓打断了花成云接下去的话,“我的父母在他家府邸做事,我们二人也算一同长大,情如手足,今儿个我回去的晚,他担心,便来找我了。”
花成云默默瞟了一眼自家亲姐,编,你就使劲儿编。
“原来如此。”薛盛点点头。
花醉漓笑道:“是的,既然有人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
也不等薛盛挽留,她拽着花成云一溜烟跑出了大门。
少女美丽,少年贵气,远远看去,竟缱绻如画。
“唉。”薛母站在旁边叹气道“我早该想到的,小梨姑娘那般灵动纯粹,怎会不招人喜爱,说不准早已定了哪个大户人家做姨娘,衣食无忧,也不会再受苦受累。”
薛盛听着,握紧了手里的荷包。
而另一边。
“你说你欠不欠,欠不欠,欠不欠。”
花成云倚靠着粗糙的大槐树坐下,花醉漓半蹲旁边为他揉腿,又气又心疼地训斥:“明明怕那些尖嘴的东西,还硬要往里闯,先前的腿伤还没完全好,这又折腾出毛病了。”
“哼,还不是你打的……”
“闭嘴。”
“我就是奇怪。”大腿被她狠拧一下,花成云疼得龇牙咧嘴,急忙撤回来“你喜欢那个薛盛就喜欢,干嘛还非要隐藏身份来处事,怎么,相府大小姐的身份埋没你了不成。”
第二十章:折子戏——‘鱼食人’
“胡作些什么!”花醉漓一巴掌拍到花成云头上“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是读书人的傲骨。”
“我要是以相府大小姐的身份来救济,这种不平等的关系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靠施舍度日,而且,爹也说了,让我不要太过张扬行事。”
“什么傲骨不傲骨,我只知道他们一次都没拒收过你的钱。”花成云揉着脑袋,不满地低头嘟囔“姐,我就不明白了,你堂堂花家大小姐想要什么男人没有,为何偏死耗在一个穷酸书生身上,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啊……花醉漓被问得有一瞬间迷离,她缓缓抬头看着蔚蓝色天空,犹记得初遇那日,天也是这般的蓝,青衫墨发的男子半跪在弯柳枝下救治一只受伤的浅灰小猫,他低头垂眸,背脊却始终如苍云盘绕间傲然挺拔的郁郁翠竹。
他眼神温柔,像是暖阳照耀下缓缓融化的潺潺溪水。
他抚摸过猫儿的软毛,猫儿舔舐他伸出的手,被光晕笼罩的一人一猫,异常温馨恬静。
那一瞬间,说没有一丝心动是假的。
后来又听父亲对他学识上的赞扬和认同,看他生活苦难却任何抱怨的豁然态度,这些大事小事就像滴落的雨水一点点渗透心房,慢慢地,她便上了心。
若说喜欢,那她……应该也算得上是喜欢罢……
“别闹了。”花醉漓压下眼底一闪即逝的恍惚,站起身拍拍襦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而且若不出意外……他会对我很好的。”
“小爷看你就是被他勾了魂。”花成云也扶着大槐树站起,抬手摸摸肚子“姐,我饿了。”
“知秋还没买蒜蓉猪蹄回来吗?”
“买了,也吃了。但这也不能当饭啊。”
“……你也不怕撑死。”
姐弟二人吵吵闹闹离开贫民窟,他们没有看见,身后高耸粗壮的槐树,竟无风自动……
漆红的圆木桩雕琢着繁复且美艳的鎏金花纹,湖水潺潺荡起涟漪,伴随八角流仙亭上被风吹拂的银铃叮咚。
宽大雪白的袍袖如银月皎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精致的青桐古琴,灼灼红梅,如血点缀。
“……这些,就是属下在贫民窟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花大小姐跟小少爷离开万庆酒楼后,便直接回了花府,之后再无动向。”
“果然去找了他……”他轻拨琴弦,一道冰冷尖锐的琴音从指尖瞬间弹出。
北星把头压得更低,“殿下现在有何打算?”
梅濯雪眼眸深邃,右手慢慢摩挲古琴上早已雕琢完成的艳丽梅花,“她那般看重这个薛盛,孤又岂有埋没此人的道理,这样罢,将他的存在告诉三弟,三弟知道了,那他背后的人也就知道了。”
这次,他要徐徐图之。
北星领命起身,又问道:“那殿下,我们何时进宫?”
“现在。”
梅濯雪拢了下长袖起身,仰头看了看如血液染红的火烧云,“准备了那么一出大戏,总要有人捧场才是。”
天,阴沉得如同浓墨泼洒。
太监弯着脊背手提七形流苏宫灯,迈着小碎步在前面引路,来到宏伟的未央寝宫,他急忙冲站在钉子门两边的持刀护卫高喊:“你们还杵在哪儿做什么,赶紧闪开让太子殿下过去!”
“长公主有令,没有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太监听了脸都白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难伺候的主儿会在圣上寝宫。
“呵呵,皇姑母养了两条好狗。”梅濯雪双手交叠随意搭在腹部,银辉暗纹的宽袍随着他的步子忽起忽落,宛如暗沉潮水。
“孤今日心情好,不想大动干戈,再说一遍,滚开。”
两名持刀侍卫身形颤了颤,宫里面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和当今的长宁大长公主虽是姑侄,却异常的水火不容,这种水火不容还不似寻常皇家那般——明面笑嘻嘻,暗地捅刀子的常规斗法。
他们已经将厌恶都写到了自己脸上,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得出来,尤其是长宁大长公主,甚至发过话,她手底下的人谁要是对梅濯雪以礼相待,不死也要剥皮抽骨。
可相比这条惩戒,发起疯的太子殿下,更令人感到惧怕。
一名侍卫咽下口水,“殿下,长公主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请您莫要再为难……呃!”
冰冷的银光傀儡蛛丝刺穿他的眉心,梅濯雪指尖微微挑动,人的血液和脑浆宛如烟花般瞬间炸裂。
鲜红的血散发腐臭的气息,肉渣子飞溅,喷洒到旁边提灯的小太监脸上,小太监两眼发直,一头栽倒在地。
“太……太子殿下……”
“够了。”女子沉稳大气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长裙娟绣的金丝朱雀展翅翱翔,发髻上高挽着红珠玛瑙金花步摇,眉心一点莲花样式的花钿。
她脚踏红白交织的血肉地板,耳垂坠下的八宝珠子没有乱动半分。
梅濯雪朝她浅浅颔首,脸上,笑意不减:“皇姑母。”
“梅濯雪,你不要太过分。”
“侄儿若不这般做,怎能唤皇姑母出来。”
梅濯雪随意地掸了掸并没有沾染多少灰尘的长袍:“在江南,皇姑母派来两个跳梁小丑给侄儿解闷,此番回京,又岂有不回礼的道理。”
长宁长公主蹙眉,“你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不懂没关系,您只负责看戏便好,请。”
他悠悠抬手,只见不远处的镜湖凉亭上,一团漆黑的什么东西正半弓着身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身形,只能远远瞧见他身后摇曳着一条仿佛鱼尾似的长线。
这‘鱼’手里拿鱼竿,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紧紧盯着湖面好像在等待什么,忽然,他双手一挥,一个人竟从湖底飞跃而起,灯火下,那人的身体呈现赤红色,没有头发,未穿衣衫,双手被捆绑鱼竿一头,瞧着,竟像捕鱼用的‘饵’。
“这出折子戏是孤精心为皇姑母准备的,侄儿不才,想不出什么寓意深刻的戏名,便简单称之为‘鱼食人’。”
第二十一章:放血,二人同命
“南海有鲛,鱼尾人身,织之绡纱入水不湿,泣之眼泪化宝成珠,鲛鱼本体亦为奇珍,炼油,燃烧,可万年不灭。”
“为了得此宝物,渔民入深海,寻鲛人之行踪,见之,便撒网困阻,使尖叉刺穿其骨皮肉身,木锤敲碎其百骸四肢,后取其体内唯一一颗至纯至柔的神魂鲛珠,人之贪婪如细蛇吞象,对耳边哀鸣恍然未觉。”
“鲛,怨之,恨之。剥去一身骨皮,化鱼尾成双腿,忍如踩在刀尖上之剧痛,杀,斩,砍,除,将自诩为主宰的渔民虐杀成最低贱卑微的蝼蚁,放入水中,如饵食,喂养后代子嗣。”
梅濯雪嗓音低柔,似凤尾琴轻轻撩拨。
可他讲起的戏文却和不远处‘鱼’钓‘饵’的情景完美融合,长宁长公主看着凉亭上手握鱼竿的漆黑怪物眼放精光地举起赤红人影,而人影下跃出一条条金色鲤鱼。她突然有种身临其境的恍惚,仿佛下一瞬,那条‘鱼’,便要来剥她的皮,喂养子嗣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濯雪笑了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侄儿只是想说,鲛人性情暴虐,却只是为了守护掌心中唯一的一颗鲛珠,谁都是有底线的,若是越过了,别说剥皮喂食,便是啖肉饮血也不为过。”
“您说,对么?”
那最后一句问得异常温柔,长宁长公主却听得指尖蜷缩,她直直打个寒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好半晌,才冷硬道:“陈家,都是一群废物。”
“呵,确实。”梅濯雪依然悠闲地看着不远处搭建的戏台子“不过,若是能博皇姑母一笑,那陈有衡,陈志笙这两个跳梁小丑,也算有了一点价值。”
或许是听见了他们谈话,那钓鱼的漆黑怪物缓缓转过头,冲他们裂开嘴,笑了。
“陈有衡……”长宁长公主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操纵他人命运的‘鱼’,居然是本应该推出去遮祸的挡箭牌。
“疯子!!!”
“皇姑母抬举。”梅濯雪慢腾腾转身,迈上早已被太监清扫干净的玉石台阶,他推开未央宫的大门,走进去“侄儿还要面见父皇,您自便。”
看着那飘逸的雪白身影渐行渐远,长宁长公主气得眼角泛红,旁边侍奉的宫女大气不敢喘一个,偏有个不长眼的小太监上前询问。
“长公主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长宁长公主嘴角勾出狰狞的弧度,“杀!鱼!”
风吹起涟漪,拍打着湖面上肚皮朝天的三条‘死鱼’。
踢踏、踢踏……
脚踩着汉白玉地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梅濯雪走过殿中长廊,踏进桓帝居住的寝室,一眼看去,桓帝正穿着入寝时的锦缎里衣,外披一件明黄长衫,他坐在案桌前,手边放有两杯热气升腾的温茶,以及一盘棋子残局。
“来了。”
梅濯雪充耳不闻,直接面对桓帝坐下,拿起桌上锦鲤飞云的茶杯,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
桓帝如今不过不惑之年,眼角的皱纹却和老态龙钟的老者一般密集而沧桑了。
他指尖夹着一颗黑棋,没有放下去,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嫡皇子,“这茶,是外邦进贡的,说是经历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筛选,又用上好的天山水熬制,才得了你手里那么一杯。”
“麻烦。”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桓帝放下指尖的黑棋,推给他:“来一盘。”
窗外的乌云退下,露出圆如玉盘的明月,月光皎皎,照耀到棋盘上,捭阖纵横,诡谲多变,原本气息将衰的黑子又重新和白子抗衡起来。
“平了。”桓帝看着黑棋“杀伐之意很重啊。”
“若是父皇和儿臣一样,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也未见得会有多高的修养定力。”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令桓帝动怒,他收起白子,“长宁做事是过分了些,但那些人,你罚也罚了,杀也杀了,剩下的事就都过去罢。”
“父皇还真是心大,不知,您是料准了儿臣会化险为夷,还是笃定儿臣不会拿你我二人共同的命去冒险。”
桓帝捡白子的手一顿,状似无意道:“濯雪,无论有没有二人同命,你都是朕的孩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可三弟也是父皇的孩子,还是比儿臣更器重的孩子,若不然,父皇也不会任由着皇姑母去帮衬他,来对付儿臣了。”
气氛,有一瞬间凝重。
梅濯雪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不再言语,他从怀里拿出一匕首,放左掌心狠狠一划。
腥甜的血香在殿内弥漫,梅濯雪看着一点点滴落进茶杯的鲜红,左瞳孔上逐渐浮现出一道艳丽诡谲的猩红条纹,如荼蘼花开。
坐在对面的桓帝,目光早已紧紧盯着那缓缓流淌下来的血,神情中满是饥不择食的贪婪。
梅濯雪把茶杯递到桓帝面前,桓帝拿过,直接一饮而尽。
“这些量足以撑到下月十五,父皇若没什么事,儿臣先告退了。”
放了些血,梅濯雪脸色比先前更为苍白,可唯独那抹单薄的唇,反异常鲜红美艳。
他从衣袍上随意撕下一根布条,缠绕掌心。
“濯雪。”桓帝倚靠着身后的明黄软垫,神情炯炯丝毫不见刚才的颓靡,他看着站在大殿门前的人,那高挑雪白的背影仿佛在有一瞬间与谁融合。
“无论怎样,你娘,都是朕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而你,也是朕最疼惜的孩子。”
“你没资格提她。”
梅濯雪头也不回,唯有在与一名手握拂尘的蓝袍太监擦肩而过之时顿了顿,他眸光闪烁,走出大殿。
“唉,这孩子。”
桓帝扶额叹息,朝旁边端茶侍奉的太监呢喃询问:“小全子,你说,将濯儿推出去,是朕做错了吗?”
“瞧圣上说的,父子哪有隔夜仇,太子殿下迟早会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
“你说的对,朕做这些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朕,无错!”
银光缱绻,梅濯雪站在凉亭上仰头望月,突然出声道:“父皇身边的那个太监,是什么人?”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落到他身后,“只是个刚调到圣上身边不久的大内太监,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孤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第二十二章:奇葩的荷灯谜题
一瞬,便过了三日。
“妹妹放~荷灯呀~
偷偷寄相思,
期盼君心似我心,一生永相随。
哥哥收~荷灯呀~
默默还相思,
牵了红线系姻缘,不负长情意!
……”
童谣伴随着欢笑,在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中传遍大街小巷,他们手里拿着烛火璀璨的精致花灯,围绕路上吆喝的小贩,带花的姑娘追逐打闹。
万家灯火会,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
然而在一棵挂满彩色灯笼的杨树下,有两个人正在相对无言,少年穿着灰绒狐锦袍,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托着腮帮子,相比之下,他身边的少女就显得端庄多了,一身素雅的淡紫百蝶水仙裙,懒懒散散双手环胸,她左边还站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小丫鬟。
“姐,你说爹怎么这样。”花成云放下手转身“说好了一家人一起去看花灯,结果没到半路便把咱俩轰下来了,跟娘单独游玩也就算了,还一点银子都没留。”
“咱俩是场意外,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出来么。”
“不管了。”花成云倏地起身,可因长时间下蹲双腿有些发麻,他倒吸口凉气踉跄几步,被旁边的知秋及时扶住才没摔地上“小爷要去浪,谁都管不住。姐,借点钱。”
“没有。”
“小气。”
花成云被拒绝得十分干脆,他瞟了一眼自家老姐,半瘸半拐地朝某家灯红酒艳的不知名小楼里走去。
“你去跟着。”花醉漓把身上仅有的三百两银票递给知秋“看着点成云,别让他出乱子。”
“小姐,那您呢?”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就随便转转,等到了夜禁时间,我会自己回府的。”
“是。”知秋领命走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手挽手结伴的姑娘们挑选着心仪的胭脂,若是瞧见哪家俊秀的书生,举起帕子捂嘴轻语。被父母牵着的小孩子钻过人群,指着红黄相斗的舞龙狮子,喷火把式,笑意盈盈。
齐齐地一声‘好’,衬得锣鼓震天响。
花醉漓绕开这拥挤的人群,抬手点了点路边悬挂的流苏风铃。
“姑娘,这万家灯节,可要写上一幅字来应应景气?”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她寻声看去,就见潺潺湖水边,一朴素青衫的男子正端坐摆放书籍字画的小摊子后,他眉目清淡,却在灯火摇曳间,渲染几分温柔。
“好啊。”花醉漓坐到他的小摊子前,笑道“公子不如来说说,我适合写什么字?”
他笑了笑,狼毫点墨,一挥而就,眨眼之间,一个苍劲有力的‘梨’字,跃然纸上。
“雪为肌肤玉作容,梨花照月出芙蓉。”
“公子这是在夸我么?”
“不及姑娘的万分之一。”
花醉漓低头笑了笑:“这般油嘴滑舌的薛哥哥,还真是让人不适应。”
薛盛被说的脸涨绯红,他垂下目光不再看眼前的绝色佳人,“你今天……很美。”
淡紫的裙摆如花瓣摇曳,发髻上坠下的珊瑚宝簪衬得小脸晶莹如玉,这一番装扮,哪怕他不懂什么珠宝首饰,也能看出是价值不菲之物。
这是……上次来接她的公子哥送与她的么……
“谢谢。”花醉漓没有看出薛盛的黯淡,笑着应下了他的赞美,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笔墨纸砚“薛哥哥这是在卖字换钱?”
“万家灯火会乃上京节宴,热闹至极,也人迹众多,趁这个时候卖些字画,好能补贴些家用。”
花醉漓点点头:“那不知薛公子现在可有空闲,陪小女子游玩一番?”
薛盛笑了笑:“荣幸之至。”
收拾好摊位,二人说说笑笑在街上行着。
恰巧身旁路过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
薛盛拦住了他,掏出两个铜板,“来串糖葫芦。”
“得嘞公子,您的糖葫芦,拿好。”
薛盛接过,转手递给花醉漓。
花醉漓笑了笑,刚要上手去接,忽然感觉肩膀被谁撞了一下,那糖葫芦便在二人手指交汇之时,掉到地上。
“这……”
有些尴尬。
“没关系,我再给你买一个。”
薛盛又掏出两个铜板,可还未递到小贩手上,就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没有站稳一个前扑,直接和卖糖葫芦的小贩双双跌倒在地。
“哎哟!”
“哎哟!”
他们一上一下。
看着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两人,花醉漓默默地撇过脸,却发现房檐上似乎有道影子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睛。
那边的薛盛缓过神,瞧了眼身底下慌忙站起身:“你、你你你你,我……你没事吧?”
“我、我我我没事。”小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衣衫也没来得及打理,一溜烟便跑“糖葫芦都送给两位了,不要钱!”
看着跑两步脚下就打个踉跄的人,花醉漓摇摇头:“唉,吓着了。”
“小梨,我、我们走吧。”被热闹吸引来的人逐渐增多,薛盛脸皮薄,受不住被围着看,他拽了拽花醉漓的袖子“我们去买荷灯……”
花醉漓忍住笑点点头。
绕过几条小巷,他们来到一个荷灯样式繁多的小店铺前。
“两位客官,来看荷灯啊。我们家的荷灯漂亮精致,保证在整个上京数一数二,绝无仅有。”
“小梨,你来挑一个。”
“哎,两位客官,我们家的灯啊,不是花钱买的,而是要猜中灯中谜题,才能获得。”
“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花醉漓指向一盏淡粉花瓣的莲花灯,“这个。”
“好咧。”店家取下淡粉花灯里的纸条,递给薛盛“公子先请。”
薛盛展开纸条,上下看了一瞬,脸上笑容变淡。
“怎么了?”花醉漓凑过去“判?”
“右边一刀分开左边两半,那岂不是……一刀两断。”
她眼角抽搐,这是什么谜题……
薛盛把纸条扔到旁边,“这个不好,我们换一个。”
“站着没有坐着高,一年四季穿皮袍?”
“狗……”
之后的种种谜底,不是一穷二白,就是劳燕分飞,最后连生离死别都出来了。
这什么情况?!
第二十三章:这株百合,你打算送谁?
“店家,大过节的,就没有寓意好些的谜底吗?”
店家听着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会不知逢年过节要说些吉祥话添个福气,可是也要有人允啊……
心里犯嘀咕,面上却陪着笑,他转过身拉开木抽屉,拿出一盏水晶莲花灯迅速放到花醉漓手里,“姑娘所言极是,这谜底是我们小店的疏忽,为表歉意,这盏莲花灯就送给姑娘了。”
流转嫣红色的水晶荷灯亮丽美艳,层层花瓣绽开,蕊心点着鹅黄烛火。这个荷灯做工精细,和墙上悬挂的其余荷灯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如此漂亮的荷灯,店家是下了血本啊。”
“哪里哪里,姑娘喜欢便好。”
店家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心道总算是把上面交代的任务完成,可以安心做生意了。
“既然二位找到了心仪的荷灯那小店便不挽留了,请请请,二位外面请。”
像是怕他们反悔似的,店家连拉带拽把抱着莲花灯的花醉漓和薛盛一起‘请’出门外。
花醉漓和薛盛被店家的热情搞得满头雾水,脚步刚踏出门栏,身后的大门就‘砰’地关上了。
他们面面相觑。
“走吧,我带你去放荷灯。”
微风习习,波光粼粼。河边早已聚集了祈愿求姻缘的姑娘们,旁边,还有在菩提树下互许终身的俊男俏女,薛盛看着他们手里相互紧握的百合花,目光闪了闪。
“小梨,你先在这里等我,我想起些事情去去就回。”
“薛哥哥?”
“你一定要等我!”他抛下一脸迷茫的花醉漓,转身跑进了人群……
而在大街另一边。
“公……小姐,天色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回什么回,这不是还没到夜禁的时候吗。”淡粉芙蓉暖纱裙的少女梳着双天髻,乌发上垂下的两股碎铃铛随着她的步子轻微作响。
她转动着手里的冰糖葫芦,一脸嫌弃又带些新奇地上下看了看,伸出舌头小小舔了下糖片,“没想到这群贱民还能做出尚能入口的东西,也不枉费本小姐买下来尝尝。”
“小姐,我们回去吧……再晚些,长公主殿下会生气的。”
“怕什么,皇姑母又不会罚我。”
梅若月毫不在意,她身后的盼儿却是急红了眼,五殿下是长宁长公主的掌中宠,心尖肉,一句责备都未曾有过,可她们这群下人要是不按照作息规定侍奉五殿下,一棍杖毙还算是轻的。
若儿想起身边的一个姐妹就因为五殿下嘴馋多吃了一份冰糕没有阻拦,便被长公主砸断了肢体扔进最下等的窑子,让人活活玩死……而如今,她却和五殿下夜不归宿……
看着在人群中不断穿梭的粉嫩身影,若儿面如死灰,她还想再继续劝说梅若月,就见有人狠狠撞了一下五殿下。
长河左畔的弯桥台阶分布极其密集,她们又是从上往下走着,被这般狠狠一撞,梅若月脚下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谁啊!敢撞本小姐不要命了吗!”
没人理会她,反倒露出异样的眼神纷纷退让。
“小姐,您没事吧?!”
“你说呢!”
盼儿露出惊恐的神色,赶忙上前查看,却被梅若月一把扇开。纤细柔嫩的脚踝肿出一个大包,梅若月眼睛里蓄满泪水,她疼得大喊:“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本小姐想办法!”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买药!”盼儿急忙跑出去。
梅若月半斜着左脚气呼呼看着鼓包,指尖碰了碰,疼得她一个激灵,“这群贱民,等本宫回去,就让皇姑母把你们全都杀了,气死了!”
右臂一挥,手里的冰糖葫芦瞬间被摔下了桥。
“姑娘,你怎么了?”
轻缓柔和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梅若月没好气地道:“关你什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的男子青衫朴素,眉目清淡,但在灯火摇曳间,渲染了几分如潺潺溪水般的温柔。
薛盛刚从卖花姑娘手里买下两株百合花,路过河上弯桥,见一穿有粉裙的俏丽少女跪坐桥边气鼓鼓地发着脾气,他心生怜悯,想着过来询问一二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谁知这姑娘话只说一半,然后就直勾勾盯着他。
“姑娘,你没事吧?”
“啊?我……”梅若月转移视线,乌发遮下的俏脸逐渐晕染红霞“我崴了脚了,疼得紧。”
薛盛侧头,看见她微斜的左脚踝鼓起了一个包,“姑娘,冒犯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打有补丁的帕子放到梅若月的左脚踝,手隔着布条,轻微揉动,“脚踝崴伤,不可随意走动,要先揉动活血,然后再轻轻一推。”
“啊!”梅若月惊叫一声。
“姑娘再活动一下,看看是不是比刚才好些。”
“好像……确实好些。”
梅若月摸了摸脚踝,红肿没有下去,但相比刚才,疼痛减少不少,“你倒是有几分本事。”
“姑娘抬举,我只是时常为我娘推拿,熟能生巧罢了。”
“还是个孝子。”
灯火笼罩下的青衫男子眉梢含笑,温柔得像是天上清澈缥缈的月,梅若月感觉脸颊更有几分烫,眸光流转,瞧见了他怀中搂抱的纯净百合。
“这是你的百合花呀,给我瞧瞧。”
“哎,姑娘!”
梅若月拿得极快,薛盛还没有反应过来,怀里的百合花已然被她取走。
梅若月放在鼻下嗅了嗅,“还挺香的,送我吧。”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梅若月看着手里的百合,挑起秀眉轻轻瞟了他一下“那你说,你要把这百合花送谁?”
“送给……”薛盛脱口欲说,可不知为何,对上少女那明媚璀璨的眸子,话里的‘心仪之人’便被他咽了下去。
他垂下脑袋,“没有谁……”
“这不就得了。”梅若月眸中带有几分得意,几分窃喜,她伸手推了推有些沮丧的薛盛“好了别难过,不就两株百合吗,本……姑娘给你钱就是了。”
她伸手一摸腰间,发现自己一直佩戴的和田玉佩不见了。想来肯定是刚才被撞的时候,被人偷了。
低骂了句‘贱奴’,她转手从发髻上随意摘下一支簪子扔与他,“喏,抵债了。”
“要知道,这支簪子,可顶得上你几千株百合花。”
第二十四章:你去哪儿了?
少女俏丽的眼眸带有几分小小的娇纵,如拨开云雾徐徐初升的旭日般明亮,薛盛看着,一瞬间恍惚。
“小姐!小姐!”那边,盼儿买来膏药疾跑到梅若月身旁,她看见薛盛,愣住了“他是……”
薛盛慌忙站起身,退后两步与梅若月拉开距离,他佯装咳嗽两声,遮住发虚的眼神,施礼:“既然有人来接姑娘了,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哎!你……”梅若月站起想要阻拦,左脚轻微一动却又是一个踉跄。盼儿大惊,急忙伸手搀扶住她,梅若月这才没跌倒在地。
只是,那青衫人影早已走远。
“干什么呀你!人都走远了。”梅若月倚着凭栏探头眺望,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得那抹熟悉的身影,却频频失望。
“小姐,他是谁啊?”
“他是……哎呀,我忘记问他名字了。”
刚才光顾着抢百合花,忘记问名字了。梅若月懊恼地拍拍脑袋,看着手里的百合,嘟起嘴伸手戳了戳。
“不过没关系,本宫可以让皇姑母帮我找,只要他还在上京,就一定能找到。”
“……不行,此事不能让皇姑母知道。”梅若月皱眉,皇姑母是很偏宠她,却极其反感她与男子接触,这要是知道了,她指不定要被怎么教训呢。
“有了,去找三皇兄,他肯定能帮我。”
烦恼解决,梅若月眉开眼笑,低头嗅了嗅百合香。
灯火迷离,薛盛来到放荷灯的湖畔之时,岸边早已稀稀落落几乎没有了什么人影,唯有那淡紫长裙的素雅佳人,仰望星河璀璨,依旧施施然站在那里。
“小梨……”薛盛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淡然无波的神情,心中满是歉意“抱歉,我来晚了。”
“薛哥哥,你去哪了?”
“我……”
薛盛想起刚才遇见的如阳少女和被她夺走的百合花,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我去如厕了。抱歉,小梨。”
紫裙少女直直看着他,那洞若观火的神情令薛盛有一瞬间无地自容,他撒了谎,骗了小梨,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撒谎,却觉得唯有这般做,才不显得辜负。
“我陪你放荷灯吧……”
“已经放完了。”
花醉漓伸手指向镜河。嫣红色的水晶荷灯划过层层涟漪,在一众七彩花灯中,显得格外美艳璀璨,却也孤寂。
“小梨,真得很抱歉。说好陪你一起放荷灯,可我却错过了时辰……”
晚风带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薛盛听着,眼里的歉意更浓:“小梨,我……”
“我知道。”花醉漓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薛哥哥要回贫民窟,需要走三条长街,九个巷口,夜禁时分路上不允有人,要是碰上官兵就麻烦了。”
“薛哥哥回去罢,别让伯母等急了。”
花醉漓说完几句话转身踏上台阶,看看时辰,她也该回去了。
“小梨!”
身后的人猛地高喊,她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抱歉……”
枝上摇曳的银铃吹散那真挚却又细小的声音,花醉漓听着有些想笑,微侧过头,“我没生气。”
除了觉得有些浪费时间,她其实没有太大感触。
不再过多理会,她悠悠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亭台楼阁依然灯火辉煌。
花醉漓边走边欣赏,一抬头就被一个肩搭毛巾的小伙计拦住了。
“姑娘,请问您可是花家的那位大小姐?”
他双手交叠相互摩挲,眼睛眯眯笑得憨态可掬,他脊背弯曲,语气奉承,脸上满是谄媚讨好却不令人生厌,这也算是一绝了。
花醉漓上下打量他,竟觉得有些眼熟,“我是。”
“哎哟,小的见过大小姐。我家主子久闻大小姐风采,今日得见想邀请小姐到雅阁一叙。”
随着他手指方向,花醉漓这才看清,自己已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金迷坊附近。
要说这金迷坊,可是上京最大的销金窟,一杯茶水,或一块糕点,平均下来大概需要五十两,相当于贫苦人家一年的收成。
如此昂贵,可往里面大把大把砸钱的人大有人在,不为其他,只因这金迷坊是整个上京最‘没有限制’的地方。
听曲子,看花戏,打六博,斗鸡赛马……最大的取乐民坊便在这里,甚至还有很多人已进金迷视为某种光彩,自诩看见了世间繁华,凭空觉得高人一等。
为此,官宦子弟来者更多。
花醉漓看了看大红梁柱上红底金字的牌匾,又瞧了瞧冲自己眯眼含笑的小伙计。
“你家主子是谁?”
“大小姐去了,便知道了。”
金迷坊,金迷坊,把‘纸醉金迷’内涵的极其直率。
踏进楼内,金碧辉煌。
一层看上去简简单单什么陈设装饰均是没有,二层雅阁无窗无帘,抬头望去,直接能瞧见里面的情景,下注的,听曲的,抱着娇俏美娘追逐嬉闹的……
嘈杂一片却又……奇异的互不干扰。
花醉漓跟着小伙计走上楼梯,绕过第三层,来到第四层,那里只有一个雅间,推开,她走了进去。
皑皑如雪的宽袍似华凤飞舞,他站在窗边,如神祇俯视众生蝼蚁般看着那些沉迷在欲望和欢愉中频频露出丑态的人。
“臣女拜见殿下。”花醉漓脚步一顿,遮住眼底的暗芒上前施礼,她心中了然,却也有几分愕然。
“不必多礼,坐罢。”梅濯雪抬手为她沏了一杯清茶,碧绿的茶水透露出清香,他缓缓放在她面前“新摘的碧螺春,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谢殿下。”花醉漓双手接过,想了想“这金迷坊是众家纨绔子弟最为喜爱的场所,臣女竟不知,殿下也会对这里感兴趣。”
“呵,你不必试探。”
梅濯雪也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孤可没有如此大的胆子,这金迷坊能开设良久,全靠上人默许,”
换句话讲,这金迷坊就是借着‘贫民’的名头在替皇室挣钱。
花醉漓眸光闪了闪,“圣上果然……足智多谋。”
不然,她还能说什么。
梅濯雪眸光浅浅,他笑着抿了口清茶,状似无意道:“这万家灯火会,姑娘们都会去放荷灯祈福,花大小姐为何没去,反倒在街上闲逛?”
第二十五章:又闯祸了
“臣女去放了荷灯。”花醉漓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便顺着往下说“放了盏嫣红色的莲花灯,在镜河畔上。”
“荷灯,你……喜欢吗?”
荷灯?花醉漓被问得有些不知所云,她抬眸看去,就见梅濯雪脸上云淡风轻,可那把玩茶杯的手指却轻微蜷缩,指甲点动杯壁,似乎……有些紧张?
“嗯,喜欢。”
“喜欢便好。”他眉梢含了笑,一向温凉的嗓音里难得多了几分轻柔。
花醉漓听着、看着,不知为何心中陡然一紧,感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落入某些套子里,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压下心里的猜忌问道:“殿下寻臣女来,所为何事?”
梅濯雪指尖稍一停顿,起身,从紫檀木长桌的架子上取下一把古琴。
青桐古琴素朴高雅,七根晶莹剔透的冰蚕琴弦平直紧绷,左右两边,朵朵如血绽放的艳丽梅花雕琢其上,惟妙惟肖,像是从古琴中生长而出的枝丫。
他轻轻抚摸过古琴,“这是,孤送给花家的谢礼。”
“孤体弱,多病,虽贵为太子,但朝堂上下无一不以老三马首是瞻,觉得,孤活不了太久,那个位子迟早会属于三弟,当然,他们揣测的圣恩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朝堂上的秘辛被他像闲话家常般漫不经心地说出,花醉漓听得如坐针毡,若是先前,她自是会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岔开话题,可重生后才明白,身为丞相之女,这些事与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她想避便避得开。
她不仅要听,还有细听。
“殿下有勇有谋,博古通今,怎会不得圣恩,您多虑了。”
“你也不必想法子安慰我,说好道坏均随他们,孤不在乎。”
他抬指弹动一下琴弦,“太子伴读名义上好听,可次次来者和陈志笙那种挑拨离间的人都差不多,此番若不是‘令弟’在旁出手相助,孤恐怕,凶多吉少。”
花醉漓:“……”
她有一种被捅了心窝子的感觉。
“所以这琴,便当作为谢礼。”
古琴被他往前推了推,花醉漓看着,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便是在雕琢这把古琴,还说愧对某人,想讨好那人的心。
现在想想,他那时定是料到了后果,又怕得罪了丞相府,这才想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呵,老狐狸。
“殿下过誉了。”花醉漓把古琴推回去“自古君为大,臣为轻。成云保护殿下是应该的,怎能为此便收殿下的礼,而且……”
她的话还没说完,雅间的大门徒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梅濯雪一声进来,刚才为她引路的那个小伙计推门踏进屋里。
“殿下,有人在金迷坊闹事。”
“双双扔出去便好,有何可大惊小怪。”
“可是……”小伙计抬头瞟了一眼烛光下紫裙翩然的花醉漓,却被自家主子阴冷一扫,又赶忙低下头“相爷之子也在这闹事的人里面,小的不好……”
“成云?!”花醉漓大惊,急忙站起“怎么回事?!”
她被领出了雅间,一路上,小伙计言简意赅说了前因后果。
花成云来金迷坊取乐,仅是点一出武松打虎的折子戏,在二楼听曲儿,碰上了同来逍遥快活御史大夫彭家的长子。
这俩人极其有趣,一个号称是上京城中无人能比的小霸王,一个自诩是皇城脚下无人敢惹的地头蛇。同为纨绔,也同样不长脑子。
所谓一座山上走不出两个土匪头子,他们也算是针尖对麦芒,总之见面必打。
这不,约了一场博弈,以百两压为注,花成云输得极惨,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关键在于花成云说彭尤出老千,对此,两个人相争不下,差点把雅阁砸了。
花醉漓听得脑袋疼,博弈在他们家是严令禁止的,这破了规矩不说,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真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了解成云,他不是那种一输便要找借口耍赖的人,这里自是有什么。
走到五号飞云雅阁,花醉漓还未推开房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好一通热闹。
她面无表情推开门看去,地上木渣子一片,一个华服锦袍的少年怒目圆睁,袍袖被身边的小丫鬟紧紧拽着,而他对面,正对峙个大腹便便的圆肥公子,穿着也是华贵,只是那公子一直抬手捂着左眼睛,气焰猖獗地站在一群小厮中间叫嚣。
“花成云!你敢打老子!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都不知道你彭祖宗的厉害!”
“祖宗?小爷我就是在替你家祖宗教训你这个不肖子孙!耍阴招,搞把戏,揍你一顿都是轻的!”
……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小伙计无奈又带些尴尬地用眼神请示花醉漓,花醉漓神态漠然,捡起地上断裂下来的桌子腿,放手里掂了掂,抬头,举起,猛地一扔。
木棍像支离弦的箭‘嗖’地穿过他们面对面对骂的空隙,又‘叮’地一声直直钉在墙壁上。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面对十几双错愕的眼睛,花醉漓十分淡定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吵完了么。”
“姐……”花成云立马找到了主心骨,眉眼一弯,刚要跑过去抱怨几句,却被花醉漓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惊得牢牢钉在原处。
“知秋。”花醉漓没有管他,问知秋“究竟怎么回事?”
她需要知道更为详细的经过。
知秋马上来到花醉漓身边,也不避讳着谁,直接大大方方说出了起因经过。
“摸骨牌,总是能摸出大小需要的牌面,是么?”
“那又怎么样!”
彭尤被花醉漓缓缓投来的探究眼神吓一个胆颤,他瞪回去,嗓门不自觉加大:“老子能摸到牌面,那是老子的本事!你们说我出老千,那得拿出证据,否则,就是污蔑!小心老子上报朝廷告你们!”
“对!”
“就是!”……
他身后陪同的小喽啰也跟着一起喊。
花醉漓轻笑着走过去,伸手想拿起桌面上的骨牌,却被彭尤抢先一步握在手里,他直直盯着花醉漓,眼睛一眨不眨。
“花大小姐,虽然你是美人,但也不能乱动老子的东西,要是真想看……来亲老子一下。”
第二十六章:骨牌
“彭尤,你这孙子!看小爷不把你打成麻辣猪头!”
周围小厮跟着起哄,花成云气得眼睛冒火,撸起袖子想再给彭尤右眼来上一拳,却被花醉漓抬手制止。
“你当真这般想?”
“这是自然。”
整个上京谁不知,花家大小姐国色生香,上门求娶的人不计其数简直踏破了门槛,可这位大小姐性子清冷,极少抛头露面,哪怕是被那些闺阁蜜友相约游湖,也是拒绝得多。
这次,若不是花成云脱口而出的一句‘姐’,彭尤都还不敢相信,自己见到了传闻中的花大小姐,果真是……漂亮啊。
彭尤的眼神越来越露骨,简直有一种要将她扒开的感觉。花醉漓在这种注视下慢悠悠坐到牌桌一侧,托着下颚,清浅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姐!你说什么呢!”
“小姐!你说什么呢!”
花成云和知秋惊呼大喊,就连一直站在暗处默不作声的雪袍人也紧紧蹙起眉。
“当……当真?”
幸福来得太突然,彭尤要被乐晕了。
“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你我二人赌一把,只有你赢了才能算数,可要是输了,你就要扒了衣衫跑到街上喊自己是猪。”
在场所有人:……靠,够狠。
彭尤眼角抽搐。
“没关系,怕了便不要比,本小姐是不会嘲笑你的。”
“谁说老子怕了,来就来!”
少女唇边似笑非笑的讽刺狠狠刺激了彭尤,身为男人,哪有在美人面前认怂的道理,他一下子坐到花醉漓对面。
“既如此,那孤便来做个见证罢。”
梅濯雪的出现令花醉漓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含笑抬手免了他们的礼数,来到彭尤身边,极尽温柔地把对方重新压回了座位上。
“你们要开设博弈局,可以。但这注,要改一下。”
“要是花大小姐输了,彭公子可向孤提任何一个要求,孤必满足;要是花大小姐赢了,彭公子除了要履行刚才的承诺,还要留下一样东西。如何?”
“这这这……”他哪敢向太子提要求。
“无妨。”梅濯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着痕迹地猛一用力“你只管答应便是。”
肩膀疼痛,让彭尤本就不起眼的五官更加浓缩,挤到一起,活像个肉丸儿,“是是是是,听太子殿下的……”
力道消失,彭尤大大地喘口气,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得了太子殿下的一份许可,那就好比一步登天,要是可以的话……
他偷摸瞄了眼花醉漓,抱得美人归也不是不可能,幸好早有准备,今儿个真是赚大发了哈哈哈……
梅濯雪把他得意的神色尽收眼底,勾起红唇薄凉地笑了笑,“北日,你来发牌。”
“得嘞。”小伙计肩搭毛巾,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朝花醉漓和彭尤点头施礼“两位客官放心,小的一定公平公正,保证让两位拥有一次愉悦的体验。”
“因时间有限,咱呢,就干脆利落玩小牌九,五局三胜,二位瞧着如何呀?”
他边说边砌牌,四张排列,投骰子掷点数再按顺序发到他们的手里,每人两张。
花醉漓看着桌面沉思。骨牌,又称为牌九,各拿两张牌相互排列,以牌面点数大小分胜负,下注双方轮流做庄,庄家先开,另者后开,大胜小输。
“两位下点什么?”
花醉漓侧头看向花成云,花成云默默地摇头。
“用这个。”她从发髻上取下珍珠宝簪。
“用这个。”彭尤拿出花成云先前输的银票。
对牌,虎头比四六,虎头大。花醉漓胜。
第二局。
对牌,人牌比和牌,地牌大。花醉漓胜。
彭尤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眼珠贼溜一转,手指偷摸伸向宽袍,又抹一下骨牌。
第三局。
对牌,四六比梅牌,梅牌大。彭尤胜。
第四局。
对牌,梅牌比和牌,和牌大。彭尤胜。
目前,平局。
周围观看的人紧绷了精神异常紧张,可相比下,两位对博者却是优哉游哉。
“花大小姐,认输吧。”彭尤得意地往后一仰,抱着脑袋翘起二郎腿,嘴巴都要撇到耳朵根“你是赢不了的。”
“是么。”花醉漓笑得轻柔,她歪了歪脑袋,乌发如瀑布般顺着脸颊滑落,遮住一部分照在牌面上的烛光。
“还未定胜负,急什么。”
“哼!哼哼哼!”
彭尤使鼻子冷哼,他偷摸摩擦了下手指,借着光,那指腹上竟有淡淡的荧光闪烁。
他笑得得意,这玩意儿是他爹出使西洋时带回来,似沙非沙,叫什么……银粉,抹在物件儿上闪闪发亮,还不易擦掉。
他靠这个,赢了花成云五百两。
第五局开始。
彭尤斜着眼睛看牌面上银粉印下的字数,可是……没有……
这怎么可能?!
彭尤瞪大眼睛,恨不得把圆脸贴到牌面上。
“彭公子。”他后脖领子猛地被人拽起,彭尤抬头对上北日笑眯眯却意外瘆人的眼睛“你离得太近了。”
他吓得立马后退。
骰子转动,骨牌发放……
彭尤额头冒出冷汗,看着手中漆黑方块,他艰难咽了口唾沫。
“彭公子,你先开吧。”
北日依然憨态可掬。彭尤的手却有些发抖,他看了看北日,又望向对面的花醉漓,眼睛瞪得更大。
她在笑,温温柔柔地笑。
可那双眼眸却如子夜里的火焰般犀利灼热,彭尤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小把戏可能败露了,不对……花醉漓的长发正好遮住烛光……是已经败露了!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花醉漓歪着脑袋,伸指尖卷起一缕长发:“既然享受了无人匹敌的胜利,那就要做好坠落泥潭的准备,一瞬极乐,一瞬地狱,赌之妙趣不是皆在于此?”
“别把人都当傻子。”
“你你你说什么!老老老老子听不懂,开开开开……”
彭尤看了牌面,眼睛忽地放光,“红二点!地牌!第二大,哈哈哈,你们看,连老天都在帮我!”
旁边的人倒吸口凉气。
花醉漓不紧不慢,也翻开自己的牌。
“红六点,白六点。天牌,最大。”
……
第二十七章:自己人
月光皎皎,树影摇曳。
街上人影渐稀。
哄孩子入睡的妇人披上一件外衣起身关窗,她抬步走过,伸手刚搭到窗沿边,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圆滚滚,浑身肥胖,除了倒角里裤其余什么都没穿的人影大咧咧跑进。
而且他左眼紧闭,脸颊上似乎沾了什么奇怪的红色水泽,正随着他的步子一点点滴在地上,还有那声……
“我是猪!你们快看猪头来了!快看啊!红烧猪头成精了!!!啊啊啊啊!”
这一喊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街道两边的窗户纷纷打开看是谁家烤剩下的乳猪成精了。
瞧见那半疯半魔怔的肥胖‘乳猪精’,人们惧怕的同时也频频摇头叹息,这年头生活不易,瞧,连早死的乳猪都被逼急了。
……
金迷坊,三层。
花成云撑着窗沿边,目瞪口呆看着逐渐远去的彭尤,“我的天啊,彭尤这脸可算是丢大发了,姐,你说明天……”
他兴奋地转头去喊花醉漓,视线却和拿帕子擦小刀的北日撞上,北日冲他憨憨一笑,花成云脚下直接一个踉跄。
蝉翼刀,染红血。刚才这个人挖彭尤眼球的时候,也是笑得这般憨态可掬,手却没抖一下。
“姐……”
他想回家了……
花醉漓没有理他,抬手朝梅濯雪施礼:“今夜之事,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北日擦干净椅子,梅濯雪坐上去把玩放有红球的罐子,“是大小姐自己发现了牌面的秘密,孤并没有帮衬什么,何来谢字一说。不过,你是怎么知晓彭尤下的套子呢?”
“臣女曾听说御史大夫出使过西洋,古卷里有记载,上游的游乐民族便生产这些东西,其实若说发现,一开始也只是猜测,觉得他会在牌面上动了手脚,后来试探一二,才发现竟然是银粉。不过……”
她把眸光落到了正在擦拭血迹的北日身上,“若不是北日大人暗中相助,依臣女这不懂博弈之术的人又怎么会轻松取胜。”
发牌者若为自己人,那任对方使什么手法出老千也都无济于事。
“哎哟,大小姐折煞小的了。”北日急忙推辞“小的就是一伙计,能帮上大小姐那是小的福气,而且小的相信,就算没有小人帮忙,大小姐也一定有办法赢。”
依然谄媚,依然笑得憨态可掬,可看了一场活人挖眼,花醉漓怎么也无法把他的笑容和手里的蝉翼刀放在一起,或许,北司里的四北,均是另类。
毕竟他们的主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花醉漓压下眼底的暗芒,抬手施礼:“总之,多谢北日大人出手相助,殿下若无别的事,臣女带着家弟,便先行告退了。”
“等一下。”
梅濯雪叫住了他们,眸光直逼花成云。
“成云公子可还记得,你与孤之间的约定?”
“啊?什么……”
“殿下。”花醉漓瞬间扯住花成云的衣袍拽到身后,她笑意盈盈“不知殿下与家弟约定了什么,臣女可有这个荣幸听上一听。”
自一开始,她就密切关注着梅濯雪和花成云之间,北日说得对,她是有办法取胜,但那个办法太慢了,要花费很长时间布局再加上心里施压才能取胜。
但为了带成云早日离开以免暴露什么,她选择放弃,直接赌梅濯雪会令北日让她赢,不为其他,只因这御史大夫是三皇子麾下的人,梅濯雪再看不上她,也不会让竞争对手在自己的底盘上放肆。
这是她心里的赌局。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
“自然可以。”梅濯雪看着她“说来也简单,‘令弟’身为孤的伴读,理应早些来东宫伴孤左右才是。”
“这……不是说,江南之行取缔,便结束了吗。”
“谁告诉你的?”
他的眸子清幽如古井寒潭,花醉漓只感觉自己早已被他看得透彻,她垂眸,平复下有些慌乱的心绪,“若是如此,那还请殿下给我们一些时日准备。”
梅濯雪笑容浅浅,“好,我等着。”
……
窗户遮掩,明月缺了一牙。
被晚风吹起的淡紫薄裙上下翻飞,花成云看着,第一次感觉自家长姐如此肃穆威严。
相府的灯早已熄了,此刻只剩他们姐弟二人自小阅读古籍的书阁闪烁着烛火。
“成云。”花醉漓的神情严肃“身为家族男丁,你可知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
“知道。”花成云不自觉也变得严肃“不辱门楣,光宗耀祖。虽说我平常做事有时混账了些,但绝没有踏过应有的底线。”
花醉漓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错,所以你更应该清楚,江南之行的偷梁换柱意味着什么,欺君,乃灭九族的大罪,我们不能留下这样的把柄,给家族带来祸患。”
“你说的对,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办法倒是有,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了。”
“无妨,我不怕苦。”
那双眼眸熠熠生辉,花醉漓在这一刻真心感觉总是爱闯祸的弟弟长大了,她点头,转手从身后拿出十本古籍,八套竹册,以及三张宣纸。
“两天内,把这些都背下来。”
“啊?”花成云看着一个个如豆粒般大小的字体,只感觉眼皮止不住地朝下耷拉。
花醉漓毫不客气地拍了下他:“清醒点,听着,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江南之行的种种,你一定要记牢于心,这些书有助于你的谈吐,以免露出破绽。”
“可我……”花成云面目愁苦地挠挠脑袋“不姐,你要我老实点,可以,你要我装你,也可以。但这背书……咱能换个不辱门楣的法子吗?”
花醉漓长长叹息,“弟啊,由不得你了。”
今天晚上,相府的下人们总能听见震耳的轰鸣声,抬头去看窗外,却不见半丝要下雨的迹象。
他们疑惑,究竟是哪来的雷声呢?
而在府邸主卧,睡眼朦胧的美貌夫人半睁开眸子,叹道:“这俩孩子,又在闹腾什么。”
“莫管,睡吧。”花清泽怜惜地在傅氏头上落下一吻“任他们闹去,天塌下来,也有我来顶着。”
第二十八章:是她?不是她?
“成云公子?”
梵香渺渺,梅濯雪墨发披散未加任何装饰,发梢微湿,在深蓝锦袍上晕染开一片水泽,他端坐案台,手捧一册书卷,看着跪坐狐绒毯子上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臣在。”花成云低头眨着有些发酸的眼睛,他这两天简直书不离手,白天看,晚上看,眼眶肿得快跟核桃似的,也不奇怪太子殿下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看来成云公子这几天很是用功。”
“多谢殿下夸奖。”
他急忙更为恭敬地弯腰施礼,却发现梅濯雪已然拿起古籍不再看他了,低头想着老姐交代的任务,花成云拽过旁边的竹篮,朝前推了推。
“殿下,上次在遗香小院被陈家兄弟打扰,微臣未能如约为殿下制作成柳叶酥,这次,微臣特意做了一盒酥糕,向您赔罪。”
梅濯雪顿住,放下书,侧头朝旁边服侍的福伯微微示意。
福伯拿来放到他面前,打开。
精致淡绿的柳叶酥香气浓郁,梅濯雪拿起一块糕点看了看,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甜软而不发腻,是熟悉的味道。他笑了笑。
“成云公子说,这盒糕点是你自己做的。”
“没错。”
“那不知,成云公子是如何制作的,可否说来听听。”
“喏。取青梅子一两,红豆三两,面粉若干。先洗净青梅子放竹筒里打碎成汁,煮红豆,碾成泥……”
花成云一点点说出,随着他制作步骤的完善,梅濯雪眸中笑意逐渐冰冷下去,“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他抬手抚摸过放在身侧的青桐古琴,一点点缠绵悱恻的缱绻在琴弦上流转,又来偷桃换李,还真是不乖啊……
‘锃’——冰冷尖锐的琴音听得花成云直直打个寒颤,他停住,小心抬头看了一眼脸上依然含笑,气息却莫名阴寒的太子。
“殿下,怎么了么?”他应该没背错吧。
“无事。”梅濯雪看着他“孤只是忽然想起,江南一游时孤送与成云公子的黑鳞蛇,公子可还适应?”
花成云猛地一抖:“适、适应。”
“是吗,说来也巧。前两日这条黑鳞不知为何突然爬到了孤的寝殿里,成云公子既然来了,那便带走罢。”
漆黑的蛇从他的袖口钻出,花成云僵硬身子,看着那蛇围绕自己左转右转,他脸上面不改色,心里却止不住喊‘阿弥陀佛’。
梅濯雪眸光深邃,黑蛇被下了秘药,气息中只认他和花醉漓,他倒要看看,那丫头打算怎么圆之前撒下的谎……嗯?
他敲打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只见黑蛇绕着花成云游走片刻后,竟弯曲蛇身盘在一侧睡觉去了。
花成云低头看着脚边的大黑,暗暗呼出口气,刚要庆幸却感觉有一道比毒蛇更为诡异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他。
他一惊:“殿下?”
“出去。”梅濯雪阖了眸子。
雕花门打开又关上,微风卷起他的衣袍如深海暗藏下的巨浪,梅濯雪伸指尖有节奏性地敲打桌面,黑蛇支棱起脑袋缓缓爬到他的手臂上。
“怎么会这样?”他不解“被下了秘药的毒物是不会认错主人的,哪怕是极为亲近的两人。若那时来遗香者是醉醉,此蛇又怎会同花成云这般亲近,莫不成……”
他认错了?
一旦想到此种可能,梅濯雪掌心忍不住用力,大黑被捏得龇牙乱叫,低头就要去咬他的手指,梅濯雪看也不看,转手一扔,大黑被砸到了墙角。
大黑晃晃脑袋,顺着窗户滋溜一下滑走:还是女主人好,它不要再跟这个蠢货呆在一起了!
“殿下。”看着眉梢蕴含阴沉之气的主子,福伯叹息“老奴虽不知晓您是怎么分出花家姐弟的,但他们二者此时均在上京,您若真觉得心中疑虑,寻机会再探便是。”
“把皇姑母送来的文春宴帖拿来。”
“您这……是……”
烫着金印的赤红请帖放到他的手中,梅濯雪淡淡翻过:“有关科举,又是往年的那几个人?”
“是的。每逢春闱,长公主便要邀请几路大臣,和参加科考的学子,举行一次宴请。年年均如此,请的人也很少变过。”
“不是很少变。是想拉拢的人装糊涂,不想应付的人脸皮厚。春闱前宴请,好寻个苗子先下手为强,皇姑母这心思啊,总把人都当成傻子。”
梅濯雪随手把请帖扔桌子上,“不过此次,孤也要当一回傻子了,你去准备一下,再叫上花成云。”
他心里已然有了一番计较,而马上要被当枪把子的某人,此时正呆呆望着天空,佩服自家老姐的神机妙算。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染了血的帕子,神色复杂多变,若不是老姐发现那条蛇不见了备有后手,他估计早露馅了。
回想起花醉漓拿刀割手的淡然样子,花成云一阵胆寒。
“咦?成云公子?”
一道娇软的嗓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花成云猛地回头,只见杨柳依依间,一个艳丽如火的红裙少女正站在那里,眉梢灼灼,含情万千,他一下子有些呆了。
“成云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你是……咳咳,千媚姑娘安好。”
花成云刚想脱口而出‘你是谁’,但转念想起老姐曾说她被人误会买凶杀人时有个姑娘来给她送过包子,一袭红衣,容貌娇软美艳,就是好奇心太旺,有些话痨。
现在一看,应该就是这位。
“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俩好歹是有包子之交的。”
她看了眼对面的大门,“你又来给殿下当伴读啊?”
“咳,是。那千媚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想法子侍奉殿下啊。”千媚扭着手指“自从遗香小院回来后,太子殿下就把我和一众人直接扔了小侧房,不闻也不问,若不是福伯觉得我还有机会进殿下的身,估计早任我自生自灭了。”
花成云听着,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大不了离开东宫,你这般执着作甚。”
“可是……若讨不得殿下欢心,会有人不放过我的……”
“是谁?!”
美人忧思惹人怜,花成云只感觉心头猛地一紧,他急急询问,忽然听身侧响起开门声。
第二十九章:奇怪的俩兄妹
一根银玉簪子直直放入脑后的髻,额前碎发倾斜。梅濯雪走下台阶,未看弯腰行礼的千媚一眼,直接朝花成云缓声道:“皇姑母邀孤去文春宴,成云公子,可愿和孤同去?”
说是‘可愿’,但太子参加的宴请,身为伴读又岂有不去的道理,花成云明白此理并没有推辞,却看了一眼旁边尴尬又有些委屈的红裙少女。
“殿下,那这位姑娘呢?可也……和我们同去?”
“福伯会安排好她。”
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梅濯雪干脆利落地掠过泪眼婆娑的妩媚美人。看着人影远去,花成云叹息一声,也看了看千媚:“如果可以,你还是另想他路吧。”
他想安抚一下孱弱纤细的少女,可手抬起来停顿许久,终是没有落到她的左肩膀上。
“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们都走远了,福伯才上前“既然被圣上派来侍奉殿下,就不要多想其余的事,该是你的,一个铜板都不会少,不该是你的,小心没命拿。”
那阴寒的目光如巨石般压下来,千媚猛地一抖,头垂得更低,只是视线掠过左肩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多了几分异样。
……
文春宴,设在金迷阁不远处的塔楼下。
说的好听,是皇室爱惜人才想与众学子一同游乐,可事实上也不过学子在院子里吟诗作对,而大官们坐塔楼上品茶吃糕看热闹,再时不时对某些考生说上一二。
跟看猴儿一样。
花醉漓如此感觉,同样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评判别人,谁让……她也是‘观侯者’之一。
“醉漓,本宫瞧着,你最近清瘦不少。”
深黑宽袍绣有展翅翱翔的金丝朱雀,长宁长公主拉着花醉漓,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本宫听闻前几日你惹了风寒,一直卧病不起,近来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厚爱,臣女已经好很多了。”
“哼,瞧她那样子,也不想是个生病的。鬼知道,去厮混什么了。”
梅若月一袭百蝶双飞的桃红襦裙,正坐在比长宁长公主微低的赤金雕花椅上,她端起杯子尝了口茶,语气不屑。
“若月。”长公主皱眉“被外人听到像什么话,收起你的小性子。”
“本来就是嘛。”
这一唱一和来得巧妙,花醉漓怎会不知长宁长公主根本舍不得教训这位五殿下,说一通无非是装装样子,可她偏生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笑道:“臣女不是个以己度人的人,所以很难理解五殿下的言辞。”
“你!”梅若月恼了,这是在说,她自己本是个爱厮混的人所以才把她也想象成厮混的人吗!
她站起刚要怒斥,却听见小太监一声高喊。
“太子殿下到!”
深蓝的长袍摇曳如波涛滚滚,梅濯雪上前施礼:“侄儿见过姑母。”
“濯儿也来了,这可真是难得。”
“姑母相邀,岂有不来的道理。”
梅濯雪嗓音依然平平淡淡,丝毫没把对方的嘲讽放心上,他抬头扫了一眼花醉漓,视线转落到旁边的梅若月身上,“若月,你竟然也来了。”
“病秧子,要你管!”梅若月正恼着呢,看见梅濯雪,毫不客气把火气撒到他身上。
花醉漓眸光闪烁,被他这么一提她也想起来了,前生的文春宴,梅若月并没有来参加,她们二人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怎么这次,便来了呢……
梅濯雪毫不理会,转身入座:“孤不管。你只要不触孤的底线,是死是活孤都不管。”
“你!”
一番吵闹,大官们早已见怪不怪,唯有长宁长公主眼底划过一抹古怪的深意。
这时,塔楼底下传来了悠悠琴音。
文春宴,便注重一个‘文’字。
大官们想看看今年的考生是否有哪些可造之材。
各路学子也想趁此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学识,若入了哪位大人的法眼,即便春闱不慎落榜,却还有机会搏上一搏。
提起‘春’,想到的便是‘柳’。
楼下之学子纷纷以‘咏柳’为题开始吟诗作对。
一会儿‘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一会儿‘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直到风声渐落,一道青衫朴素的人影站起上前,吸引了众人目光。
他眉目清淡,却在光影斑驳间,笼上一层淡淡的温柔。
他昂首,阔步,缓缓道:“三眠未歇,乍到秋时节。一树斜阳蝉更咽,曾绾灞陵离别……”
一步一句,一句一意境,可谓绝妙。
花醉漓听着淡淡含笑,她知道,前生的薛盛在此番文春宴上大放光彩,这也为他之后的榜首夺魁增添了一抹绚丽。
她只顾低头冥想,却没发现深蓝长袍男子愈发阴鸷的目光,以及那个矜贵少女逐渐红润的双腮。
梅若月提着裙摆忽然站起急急朝下跑,她没有去找那个一直魂牵梦绕的俊秀人影,反来到头戴白玉银冠的男子身边坐下。
“三皇兄!”
听见轻唤,三皇子梅竹筠轻微转过头,他眉梢斜长,眼神深邃,看见飞跑而来的小姑娘,唇边划过漠然地笑意。
“若月,怎么了?”
“是他是他!皇兄,我托你找的人就是他!”
梅竹筠顺着她手指望去,“薛盛……”
“原来他叫薛盛呀。”梅若月两腮绯红“不愧是本宫看上的人,连名字都那么好听。”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三皇兄,你就知道打趣我!我不跟你多说了,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拿下他,知道吗。”
待她走后,旁边的侍从冷哼一声:“每次来找殿下办事都一幅趾高气昂的样子,真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
“被皇姑母偏宠,就是她的优越。”梅竹筠看着半躺在长宁怀里不住撒娇的少女,嗤笑道“不过说来也有趣,梅濯雪和梅若月这二人明明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却偏偏相见如死敌一般横眉冷目,而皇姑母呢,也只喜欢小的,不喜欢大的,呵呵。”
“不过这样也好,梅濯雪越不招待见,本皇子的机会才越大。”
侍从问:“殿下,那个薛盛……”
梅竹筠看向窗外:“他和我们获取的情报一样,是个可造之才,按计划进行。”
贺知章(唐):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曾巩(宋):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纳兰性德(清):三眠未歇,乍到秋时节,一树斜阳蝉更咽,曾绾灞陵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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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以牙还牙,以礼还礼
“哟,就这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什么玩意儿啊。”
薛盛诵完诗词,场下掌声一片,但也同样有人挑刺。
众人看去,二层塔楼上,一个摇着折扇装儒雅,举止满是轻浮的世家公子哥,倚靠栏杆旁蔑笑着,“一个穷酸书生背两句诗词而已,有什么好炫耀的。”
“这个混账在说什……”梅若月瞬间怒火中烧,她刚要令人把那个公子哥扔出去,却猛地听见一声咳嗽,她回头对上了长宁长公主阴冷的眸子。
“坐下!”她也想知道这个书生还有什么本事。
周围的目光全汇聚到他身上,薛盛身形有些僵硬,但还是运足底气,朗声问道:“那不知这位公子想考验在下什么?琴棋书画,古今论点,在下都可……”
“不不不,这样没意思。”公子哥嗤笑:“来人!”
众人见一个小厮牵着匹棕马走进薛盛,又把马缰绳递给他。薛盛握在手里,一脸茫然。
“你骑着马绕小院跑三圈,再给贵人们施个礼,怎么样,这要求不难吧。”
“可……”他不会骑马……
薛盛握紧手中的缰绳,脸色如死灰,上面的达官显贵都在等着他,若是出声拒绝,那刚才博学多才的赞许均会化成泡影,他不愿放弃才打响的名头!可是……
“我来。”
公子哥撇着嘴寻声看去,就见太子身后站出一个人影,他神情渐收,“花成云,你填什么乱?”
“小爷我就是看不惯你欺负一个文人。”
“谁欺负了,他若真有本事,自己上啊。”
“那不知,提出这个要求的小公子,有没有本事跟小爷比一场。”
“我……”
公子哥面色阴沉,他本是看不惯一个臭酸书生被人大夸特夸,吹捧几句破诗,就想找个由头让这书生出出洋相,丢个脸,可没想到被花成云出来搅合,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等着看他的热闹。
“若是连自己都不会的本事,那便没有资格要求别人。”
花醉漓恰到好处地出声施压。
梅若月在旁附和:“就是,这都怕,你还是不是男人。”
众人目光逐渐变得戏谑,公子哥似乎有些下不来台,气急大喊,“比就比!到时候,你别哭着求本公子放过你!”
薛盛和学子们被人带下去休息,让开场地,重新换上两匹红棕烈马。
花成云抚摸鬃毛,抬头望了看走出塔楼站在栏杆旁围观的众人,比起赛马,他更擅长赌马,押注瞧别人比试谁快谁慢,他总是能赢,自己亲身上手还是头一遭。
要不是刚才见老姐满是忧虑,却又碍于身份不便开口的样子,他才不会掺和这趟浑水。
翻身上马,他有些把持不住平衡,花醉漓看得更揪心了。
一声锣响,他们开始绕着小院跑圈。
“叫嚣那么厉害,还以为你是个什么高手,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公子哥骑着马跑在花成云侧面,看他左右拉缰绳手脚错乱的样子,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等小爷熟悉了这匹马,就让你知道厉害。”
花成云向来是横着走的,除了花醉漓,又有谁能肆无忌惮地嘲笑他,怒火中烧,他夹马肚子的力道更大了些,速度不知不觉中竟提起来了。
公子哥轻啧了一声,转头策马,发现他们马上离院子正中的大树不远了,他勾起个嘲讽的笑,渐渐缩小距离,等花成云骑到他和大树之间时,猛地急速拐弯。
剧烈的撞击令毫无准备的花成云身子踉跄,前马蹄高高撅起,马身几乎成一条直线,花成云控制不稳,摔到地上。
“成云!”
花醉漓早在花成云骑马比赛时便从鼓楼上下来了,看见他跌落,急忙跑过去搀扶,“成云,没事吧?”
“腿。姐,我的左腿好像动不了了。”
“左腿?”
花醉漓拿开他紧握大腿的手,血肉成片,膝盖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骨折了……”
“哟,这就废了。”公子哥挥着马鞭绕回来,半爬马头上嘲讽“早知道别逞英雄啊,瞧瞧,骨折了。哈哈哈。”
‘啪’——狠戾的马鞭子挥舞到公子哥骑乘的马肚子上,公子哥身子踉跄,差点也跌落下马。
“我跟你比。”花醉漓把花成云搀扶到旁边坐下,又命身边的知秋去找太医。趁此功夫,她挽好袍袖,翻身上马,直对着面含讥诮的公子哥。
“花大小姐,你可要想好,赛场如战场,像你这么漂亮的美人要是一不小心瘸了,那多可惜。”
“比起本小姐的腿,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后半生罢。”
花醉漓一夹马肚,那赤红的烈马犹如离弦的箭一般直飞出去。
一股子凌冽的杀意从她的眸光中闪烁,公子哥惊得脸色大变,他迅速转过马头逃命般鞭打狂奔。
转了几圈发现身后人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他又放松了警惕,觉得自己太紧张了,一个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他故技重施,想把花醉漓也从马背上摔下去,微微侧身减速,却不知道花醉漓正等着他这一招。
眼底满是阴沉的讥讽,花醉漓不慢反快,一转马头直直撞向公子哥,公子哥反应不及,坐下的马匹高高提起前蹄子,马身成直线,他竟如花成云那般直直摔落地上。
一句哀嚎卡在喉咙里,公子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白衣凌冽,鞭下的红棕烈马高高扬头,抬起印子朝他的膝盖狠狠地踩下去。
“啊!!!”惨叫声划破天际。
他痛苦地打滚,骨骼断裂的疼痛让他面容扭曲。
“哟,这就废了。”
高座马背的少女眸光清冷地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早知道别犯贱啊,瞧瞧,骨折了。”
“你……”
“好了。”长宁长公主带人一路走过来,她皱眉道“你们究竟再胡闹什么!醉漓,你这次未免有些过了。”
“长宁殿下此言差矣。”花醉漓下马盈盈施礼“我天和王朝历来重‘德’,讲究一礼还一礼。”
“这位公子和家弟赛马伤了家弟,那臣女便与这位公子赛马伤了公子,大家又都是不小心,总不能说这位公子是失误,而臣女,则算不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