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重逢会是在餐桌上吗?
回到天心教堂时已经是中午了,爱丽丝万万没想到,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战斗之后,林格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准备午饭,而且还指使她这刚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去——洗菜。
这算什么,本业是女仆?
她愤愤不平地拿起水盆里的胡萝卜,想象这是自己的圣剑,用力地挥舞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勇气斩、勇气斩!砍死你这压榨女仆的黑心雇主……”
恰在这时,林格走进了厨房。
几滴水珠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丽丝,被当场抓包的女仆显得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把胡萝卜丢回了水盆里,开始用力地搓洗起来,一边搓一边说道:“我没有偷懒哦,我只是在试验这根胡萝卜的成色而已。你知道吗,挑选胡萝卜有两个标准,一是脆,二是硬,我从小就喜欢吃胡萝卜啦,又营养又健康,大家都叫我萝卜大王呢……”
林格懒得听她胡言乱语,擦掉脸上的水珠后从女仆身边走过,去拿橱柜里的调味料。今天的午饭是胡萝卜炖牛肉、盐炙土豆泥还有烤香鳟鱼,除了第一道菜以外,其他都是回家路上顺便买的,正在餐桌上散发腾腾的热气。
爱丽丝见林格不搭理自己,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好奇地问道:“梅蒂恩呢?”
“二楼。”林格的回答依旧是那么言简意赅:“复习。”
“这么残忍?”爱丽丝惊讶得脱口而出:“都发生了这种事,你居然还叫她去复习?”
在等待谈判结果的时候被卷入了超凡事件、逃离现场时又被邪恶的吸血鬼追杀、邪恶吸血鬼的本体居然是不久前才来过教堂想要采访的记者、命悬一线时被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女拯救、最终靠着家里女仆的神奇操作反败为胜……这一连串跌宕起伏的剧情,换做爱丽丝来,至少也得上论坛水个一千楼才行,而粉发小女孩就乖乖跑去复习了?
真是个听哥哥话的乖孩子啊,很难说没有兄控的属性。
当然,林格也有自己的理由。
“她需要冷静一下。”年轻人说道:“我能理解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各种幻想故事的憧憬,倘若亲身经历,更有兴奋激动的理由。但是她应该明白,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爱丽丝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抗拒的意味:“你好像很不希望梅蒂恩被卷入这种事件之中?”
“你应该换个说法,爱丽丝小姐。”林格回头瞥了她一眼:“有哪一位正常的兄长希望自己的妹妹被卷入这种事件之中么?何况她差点丢掉了性命。”
“啊这!”
爱丽丝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血月、魔法师、吸血鬼、夜精灵……这些确实都是很酷的要素,充满了神秘的意味,令普通人深深着迷。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又是否合适呢?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圣夏莉雅为爱丽丝激活了卡带,今天他们全得交代在菲雅莉的手里。以此为前提,林格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对这类事件产生好奇与探究的心理。最好是从今天的经历中吸取教训,以后避之不及才好。
很理性的考虑,因为林格就是个理性的人。
“但是。”
爱丽丝脑海里冒出一个新的想法,不经思考地说出了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现在就该把我赶出这间教堂才对吧?”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异界来客,可比所谓的吸血鬼更不科学。
听到这句话,林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直直地盯着爱丽丝看,那平静的视线看得后者有些心虚:难道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我就开开玩笑而已,要不要这么认真?
但林格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他说道:“如果你最开始时这么要求,我肯定会满足你的心愿。至于现在,我并没有对冬眠之树砍下斧头的习惯。”
“对冬眠之树砍下斧头”是北境乡野流传的一句俚语,大致可以理解为恩将仇报。
爱丽丝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而林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总之,少女只要知道,林格暂时不打算赶她离开就好了。
她将洗干净的胡萝卜从水盆里捞出,递给林格,后者接过去,用削苹果的小刀给它们去皮,然后切成小块,准备放进锅里和牛肉一起炖。干完活的爱丽丝有些无聊,就趴在餐桌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喷香的盐炙土豆泥,心里盘算着开饭的时间。
身后传来林格切胡萝卜的声音,水果刀“咔擦咔擦”地剁在案板上,发出低沉的回响,显得很有节奏感。爱丽丝忽然有点佩服他,经历了如此刺激的事件后,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切胡萝卜。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看法吗?”她问林格:“对魔法师、对吸血鬼、对你所不知道的那个神秘的世界,一点都不好奇?”
“不好奇。”
爱丽丝便想起了游戏机里对林格的评价,十分认同地感慨道:“果然是活得比较无趣的人类,完全没有主角该有的样子嘛。”
“因为你和梅蒂恩都太年轻了,总是对生活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林格把切好的胡萝卜倒进锅里,盖上盖子,转身对爱丽丝说道:“但是生活原本就应该是平静的模样,人活在这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太过传奇的经历只不过是让自己的死法丰富了一些。倘若你向街边的流浪汉和乞丐问这个问题,恐怕他们也会这么回答你的。”
“真现实。”爱丽丝小声嘟囔:“可是生活不可能永远平静,意外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就像今天一样,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卷入其中。到那时,你打算怎么办呢?”
“……”
林格默然,没有回答。
他曾经听过类似的说法,那应该是某位有着青色长发与金色眼眸的少女告诉他的。她说世间命运自有定数,而金苹果就是象征定数之物。误食金苹果之人,将被卷入不属于他的命运中去。
于是,本应属于林格的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宗教法令》、牧羊少女、异界来客、血月异变、游戏世界、险死还生……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操纵命运,引导林格走向另一条道路,尽管那不是他想走的路。
其实,林格可以理解梅蒂恩和爱丽丝的想法,因为他也曾是怀有理想的一人。但是那件事发生后,年轻人便在杨科先生的墓碑前立誓,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妹妹,让她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所以,他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引导,想要回到原本的道路上,如今只是缺少一个方法。
林格想起了圣夏莉雅,如果是她的话应该知道答案,可是,离开游戏世界后,她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未来的某一日,是否会在某处再度相见?
咚咚——
忽然有人叩响了礼拜堂的门环,声音一直传到厨房,被爱丽丝听见,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林格,年轻人语气平静地说道:“去开门,爱丽丝,请她进来。”
他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因女神说过,世间的一切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
几分钟后,餐桌上。
林格、爱丽丝与梅蒂恩坐在一侧,有着青色长发与金色眼眸的少女坐在另一侧,双方无声对视,中间隔着刚出锅的土豆炖牛肉、咸香的盐炙土豆泥和烤至金黄色的香鳟鱼,散发出的香味弥漫在厨房内,令人很有食欲。
“咩咩!”
小羊的叫声打破了寂静,少女俯身,轻轻将它抱在怀里,用轻柔的声音询问道:“它好像有些饿了。”
“能给它一些吃的吗?”
第六十一章 你也是女神的信徒吗?
一只羊羔,虽然有着白云般蓬松柔软的毛发,就形象而言可称萌物,但终究只是不通人性的野兽,竟也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餐桌,拥有自己的碗碟,正在埋头品尝松软美味的牛肉以及清脆爽口的胡萝卜,这令爱丽丝感到十分不爽,死死地盯着它看。
当然,金毛女仆才不会承认,自己看它不爽的真正理由是在游戏里,这家伙至少创了自己的腰子二十多下,好悬没把她腰子都创裂开来。这样的战犯级表现,也配和自己共享庆功宴?
林格赏罚不公、亲小人而远贤臣,长此下去,天心教堂离亡国灭种,已不远矣!
她愤愤不平,可惜无人理会。
林格与圣夏莉雅正隔着一张餐桌,四目相对,两人都是金色的眼眸,清澈得如同镜子,倒映出彼此的脸庞,俱是平静的表情,仿佛在注视着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梅蒂恩左看看林格,右看看圣夏莉雅,感觉自己要是不开口的话,他们能一直沉默到时间的尽头去,便主动向后者打了个招呼:“你好呀,圣夏莉雅姐姐,我是梅蒂恩,你还记得我吗?”
少女便将目光往下移,落在她的脸上,眼神变得柔和,嘴角也勾勒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好,梅蒂恩,我还记得你,你是个勇敢的女孩,早上的战斗,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获胜,谢谢。”
“嘿嘿,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
粉发小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显得有些羞涩。不过她这谦虚的话语,总让林格有种莫名的既视感,瞥了正在和小羊较劲的爱丽丝一眼,心中无语。
“对了,圣夏莉雅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呢?”梅蒂恩又好奇地问道:“之前你突然就不见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呢,都很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现在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让你们为我担心,实在很抱歉,但我并不是故意离开的,而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圣夏莉雅轻声解释道:“至于我如何找到你们的位置,很简单,是‘线’在引导我。”
梅蒂恩歪了下脑袋:“线?”
“没错。”
她抬起手来,在那白皙的掌心处,隐约可见金色的丝线飘过,流向未知的虚空。这条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线吸引了林格与爱丽丝的目光,连旁边的爱丽丝,都暂时放下了和小羊的较劲,投来感兴趣的眼神。
“我知道我知道!”金毛女仆兴致勃勃地说道:“之前你说过,这些线是命运的象征,干扰线的方向,就相当于干扰人的命运,可以让他们走向正确或错误的道路,因此,菲雅莉才会对近在咫尺的我们视而不见。而你,你就是命运的掌控者、少女王权·命运,对吧?”
“不完全正确。”
圣夏莉雅轻轻摇头,清澈悦耳的声音若拨动了掌心的线,流出美妙的音符:“这世间无人可以掌控命运,因此,我不是命运的掌控者,而是其观测者。我观察它们流动的路径,沿着它们所编织的网络寻找,偶尔会捕捉到一些它们给我的信号,只有此时,才能略微拨动线的轨迹,进行短暂的干涉,但也很快就会恢复原状。”
“哦哦!”爱丽丝连连点头,一副“我完全听懂了”的模样:“好复杂,我完全听不懂诶!”
那你还点头干嘛?
兄妹俩齐齐无语。
圣夏莉雅倒是毫不在意,微微一笑:“命运的确是很复杂的事物,即便是我,也时常被它困惑,感到迷惘。”
原来大家都这么觉得,不是我智商有问题呀。
爱丽丝释然了。
“圣夏莉雅姐姐,”梅蒂恩尝试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你刚才说自己在寻找,能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东西吗?或许我们能帮到你呢?”
经历了早上的并肩作战后,她对这位青色头发的大姐姐很有好感。当然,还有部分原因是对方那种高洁恬淡的气质,正是小女孩憧憬向往的类型。她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咋咋呼呼的神经质。
“哈啾!”旁边有人打了个喷嚏,我们暂且不说是谁。
“我在找一个人,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圣夏莉雅轻声道,虽然是回答梅蒂恩的问题,眼神却看着林格:“唯有命运所抉者,方能窥探无穷漩涡之中世界的奥秘,呼唤世间的王权重新苏醒。林格先生,当我与你初次见面时,已有预感,我们必将在某一时刻再度相见,因那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其后,我追寻着‘线’的指引,寻找令这尘世间万千轨迹发生变化的奇点,最终又看见了你的面容。这使我确信,你便是我正在寻找的人,也是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那颗金苹果,便是最好的证明。”
林格就是圣夏莉雅姐姐要找的人?
梅蒂恩睁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在听一个奇妙梦幻的故事。爱丽丝则挠了挠头发:被命运选中之人?少年遇见了少女?好老套的剧情啊。
林格不为所动:“这只能证明,你或许找错人了。”
“不。”圣夏莉雅轻轻摇头,道:“从没有错误的选择,只是你我尚未明白其中的深意。”
“哦?”林格听到这句话,略微挑眉,显得有些惊讶。而梅蒂恩的反应更加激动,两手按着餐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少女看,语调上扬:“我知道、这是女神给予我们的教诲,在《教典》的第一章第十二节中出现过这句话!圣夏莉雅姐姐,你也是女神的信徒吗!?”
难怪大家会产生邂逅,并肩作战,原来这一切都是女神的旨意!
粉发小女孩的心情十分高兴,感觉自己和圣夏莉雅姐姐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但是。
“很抱歉,我不是女神的信徒。”
圣夏莉雅却如此回道:“你们所信仰的那位女神,对我们来说,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
更为特殊的……意义?
不是神明与信徒的关系,那会是什么关系呢?
梅蒂恩一脸疑惑,爱丽丝目露好奇。只有林格,恍惚间预感到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
下一刻,圣夏莉雅嘴唇微张,声音轻柔地回荡在小小的厨房内:
“我们皆是由女神创造的生命。”
“因此,她是我们的母亲。”
“同时,也是金苹果最初的主人。”
……
第一天,神创造了世界,带来光明,祂的魔力充盈世间。
第二天,从魔力中诞生了妖精、巨龙以及天空、大地和海洋的精灵。
第三天,人类和魔法一起出现。
第四天,人类发现自己无法使用魔法,因为不被眷顾。
第五天,文明伊始,规则新生。
第六天,神要沉睡,将自己的权力分给最天真的少女们,因此称为:少女王权。
……
第七天,王权永眠,不复苏醒。
世界开始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第六十二章 林格是最合适的人吗?
神圣女神教的《教典》中提到了女神用七天创造世界的传说,然而却没有具体详细的描述。年幼时林格曾询问父亲为何如此,那时,尚未离开尘世的杨科先生告诉他:“因为那些我们所遗忘的,必是女神希望我们遗忘的。”
没想到如今,却从一位牧羊少女的口中,听闻了传说的全貌。
“世界新生伊始,万物都笼罩在蒙昧的迷雾之中。我们的母亲自海的中央苏醒,她是宇宙间最初的意识,因她开始观察这个世界,才带来了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区分,法则有了初步的模样。”
“母亲用三千年的时间,使自己的意识延伸到了宇宙的每一处。而后,在某一时刻,她忽然想要知道,在这蒙昧的迷雾海中,究竟正孕育创造着怎样的奇迹。”
“就在这念头诞生的时刻,出现了光。”
“有了光,就会有暗;有了对比,就有了平衡;当法则开始平衡时,原始的世界诞生,新的生灵开始出现。然而最初的他们太过脆弱,无法适应太初恶劣的环境,于是,女神使自己的魔力充盈在这尘世之间,帮助他们获得了生存于世的力量。”
“从魔力中诞生的,是妖精、巨龙以及天空、大地和海洋的精灵。”
圣夏莉雅的声音,轻柔舒缓,似流水潺潺,演奏着美妙神圣的乐章:“所谓精灵,即自然之精、生命之灵,可泛指为一切天生便能使用魔力的生命。如妖精可称为小精灵、巨龙是龙精灵、血族是血精灵、夜魇是夜精灵,天空的羽精灵、大地的尘精灵、海洋的镜精灵……以及我的种族,银精灵。”
她轻轻撩开侧额的青发,露出一只小巧尖细的耳朵,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在耳蜗的外侧,有细小的银色绒毛覆盖,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美丽的银线,这大概就是“银精灵”之名的来由?
梅蒂恩和爱丽丝啧啧称奇,后者是个擅于举一反三的好学生,立刻就将这类称呼延伸到了人类的身上:“这么说来,人类也可以称为人精灵咯?唔,一点都不好听。”
“不。”
在梅蒂恩遗憾的注视下,圣夏莉雅松开手,任柔顺整洁的青发重新覆盖了自己的尖耳朵,然后对三人说道:“精灵泛指一切天生便能使用魔力的生命,但人类不在其列,因为人类是唯一的、天生无法使用魔力的智慧种族。”
“啊这!”爱丽丝脱口而出:“为啥呀、女神偏心吗?哎呀、梅蒂恩,你干嘛打我?”
粉发小女孩气呼呼地说道:“就算你是爱丽丝姐姐,也不能这样污蔑仁慈的女神!我相信,女神这么做,一定有祂的理由!”
狂信徒好可怕。
爱丽丝悄悄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下。
圣夏莉雅也说道:“母亲为何独独将人类排除于精灵之列,我们也不甚理解,或许是她知道,就算天生无法使用魔力,人类也能靠自己的才智,在所有种族中取得统治的地位吧,正如现在的情况一样。”
三人都点头,认同了这种说法。毕竟,人类的人口基数已经很大了,足迹遍布整个镜星世界,要是天生就能使用魔力的话……还让不让精灵们活下去了?
圣夏莉雅继续讲述道:“法则稳固、生命诞生之后,便是文明走向正轨的时代,但是,为了创造世界与生命,我们的母亲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因此她决定沉睡。沉睡之前,她分离自己的部分灵魂,与法则融合,创造出了七位象征秩序的少女,以及七位象征混沌的少女,并将自己的权力分给她们,让她们代替自己守护这个世界,也就是——”
“少女王权!”旁边的爱丽丝赶在她说完前抢答道:“而你就是象征命运的那位王权?”
“是的。”
圣夏莉雅轻轻抬起双手,金色的线在她的掌心若隐若现,互相编织,勾勒繁复的轨迹,衬托着那张平静的脸庞,显得高洁、神圣而又渺远:“我是苹果园的牧羊人、亦是代女神观测世间命运之人。尘世万千之物,皆由一线牵系;唯秩序紊乱之时,将由我以手拨反,使世间命运,有序而为;万物轨迹,始终恒行。”
她的声音,古老而幽邃,像来自很久之前、很远之外的某处时空,萦绕着人所未知的神秘情感。
梅蒂恩张大了嘴巴:“好、好厉害!”
难怪她称呼女神为母亲。
虽说大家都是女神创造的生命,但从神的灵魂中分离诞生的少女王权,与女神的亲缘关系,总要比其他生命更亲近一点吧?
爱丽丝却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可是,如果你真是女神选中、代行世间法则的王权,为什么早上面对菲雅莉的时候,不随手把她干掉呢?这对你来说,应当很轻松吧?”
圣夏莉雅回答她:“因为诅咒。”
“诅咒?”
“是的。”提到诅咒的时候,少女的眼中,很罕见地流露出怅惘的神色:“一个邪恶的诅咒,不知来自于谁的力量,紧紧地缠绕着我的灵魂,令我失去了母亲所赋予的大部分权能。同时,也令我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之中,当我苏醒时,世界已彻底变换模样,过去的记忆显得残缺模糊,其他的王权也失去了踪迹。“
“我不愿辜负母亲对我的期望,亦希望查明究竟是谁令我失去力量,又陷入沉睡之中,以至错过了世界与时代的脚步,便踏上寻觅的旅途,寻找那些与我同样代行法则之力的姐妹们,或许她们知道答案。”
“然而,兜兜转转,十余年来,始终没有线索。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干扰我,使我在一个圈中循环,重复着过去的道路。倘若不能打破这个循环,或许便不可能得到答案。“
“就是在这时,我遇到了你,林格先生。”
她的目光定格在林格的脸上:“你是我十分确信能够帮助我的人,是我许多年来所见的唯一的希望。”
林格皱眉:“就因为我吃下了那颗金苹果?”
“是的。”
圣夏莉雅说道:“金苹果是母亲所钟的圣物,我依稀记得,她曾对我说过,象征命之定数的金苹果,若是落入正确的人手中,便会成为联系十四位少女王权的密钥。我原本还想观察,你是否有成为金苹果之主的资格,但此刻摆在眼前的事实令我不得不相信,你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因为他的身边,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他本身就是女神的信徒,这样的巧合,不可不谓之命中注定。
“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林格先生。”
圣夏莉雅一字一句地说道,表情很认真:“接受金苹果带来的命运,与我一起踏上旅程,寻觅世间的王权,将她们重新唤醒。我想,这亦是母亲的期许。”
“……”
林格唯有沉默。
倒是旁边的梅蒂恩和爱丽丝,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三个字:答应她!
不答应她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创造世界的女神、陷入沉睡的少女王权、命运的金苹果、掌握魔法的精灵、追寻使命的旅程……这就像是童话里的主人公走出故事书,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亲自伸手向你发出了邀请,想要带你进入那个超越常人想象的、梦幻、瑰丽、神秘而又奇迹的世界,真的有人能够抗拒这种诱惑吗?
林格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这两位天真的少女:有。
“恕我拒绝。”
他平淡地回道:“恐怕我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值得承担如此艰巨的使命,请你去寻找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吧。”
唉!
粉发小女孩和金毛女仆同时发出了失望的长叹。
这回轮到圣夏莉雅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开口,语气中没有失望:“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我应该尊重你的意愿,林格先生。”
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没有第二次请求。
林格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爱丽丝看得很急,想要化身急先锋:怎么连主线任务都不接呢,你到底会不会玩啊,不会玩就换我上!
第六十三章 你会忘记母亲的面孔吗?
“我想知道该如何将金苹果从我的身体里剥离。”
林格对圣夏莉雅说道:“对你来说,那或许是女神遗留的珍贵的宝物,但对我来说却是多余的负担。因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无意被卷入属于他人的命运之中。既然如此,将它物归原主,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说的。
坐在旁边的爱丽丝挖了一勺土豆泥,在林格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怎么听都是日系轻小说男主角该说的话,和你的人设不太相符啊。
但林格确实是这么想的,甚至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从前当个牧师,以后当个历史老师,在这座城市里奔波劳碌,赚取足以维持生活的周薪,生活就像蒸汽列车的轨道一样,过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就这样看着妹妹一点点长大,向着自己的梦想追寻,脸上总有高兴的笑容……是他曾在某人的墓前许下的诺言。
即使后来家里多了个从天而降的女仆,也没能改变这种想法。爱丽丝是特殊的,或许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林格不会,他是注定要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活在这间小小的教堂里。
所以,当他认真地注视着圣夏莉雅的眼睛,等待她的回答时,圣夏莉雅也正注视着他的眼睛,并确信自己从那些朦胧的金色中看到了一些寄托于人类情感的事物,由此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活在现在,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活在现在。
他一直都活在很久以前的某段记忆里,执着地不肯走出来。
在你的注视下,他的眼眸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圣夏莉雅微微张嘴:“抱歉,林格先生,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
“但是——”
她抬起手,无数条金色的线自虚空中流出,在她的掌心聚集,仿佛经一双无形的手编织,逐渐变成了一颗毛茸茸的线团,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手捧金色毛线团的圣夏莉雅,目光清澈地看着林格:“你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这啥?”爱丽丝好奇地凑上前来,伸出手去拍那颗毛线团:“逗猫的玩具?”
圣夏莉雅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手,将命运之线编织而成的毛线团递给林格,见后者接过去后,才用轻柔的声音解释道:“这是【命运道标】,也是我作为命运王权的代行者所拥有的权能,每个人都会有迷惘的时候,因为命运总是如此公正。这时,不妨将选择交给理智之外的事物,尝试相信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它未必会指引你前往正确的道路,但那一定是最适合你的道路。”
金色的毛线团在林格的掌心飘浮,它似乎没有实质,也没有重量,但神奇的是,年轻人确实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就算闭上眼睛,黑暗的视界里依然有它散发出来的光辉。非要作比喻的话,大概类似于人和他的影子吧。
光必与影同生,人也与他们的命运同生。
林格问道:“我要如何使用它的力量?”
“很简单。”圣夏莉雅道:“在心中默念你想知道或想得到的事物,然后将它丢出去。”
那确实太简单了,有手就行。
爱丽丝连声催促道:“那还等什么,快试试看!”
梅蒂恩也用好奇而期待的目光,盯着林格手中的毛线团。
命运就是用来逗猫的玩具、亦或是孩童无知的耍闹?
林格凝视着手中的毛线团,按照圣夏莉雅说的那样,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想要知道将金苹果从身体里剥离的方法。
然后,轻轻地将毛线团丢了出去。
在四个人的共同注视下,被丢出去的毛线团先是上升而后下坠,落到地面后便咕噜噜地朝着一个方向滚去,最后甚至穿过了墙壁,消失不见。在它经过的道路上,留下了一条金色的线,指引着未知的道路。
“北方。”圣夏莉雅说道:“这是‘线’为你指引的前路,也是我来时的方向。”
她眼中浮现出回忆的神色:“我在北方的一座山中苏醒,带着小羊踏上了寻找其他姐妹的旅途,其间曾在一座长满了古树与鲜花的城市短暂停留。我有一种预感,这条线,最终也会延伸到那座城市去。”
“古树与鲜花的城市?”林格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你说的应该是位于索森山脉南麓的‘繁盛之城’罗斯廷市,在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命运所示,应是如此。”
圣夏莉雅的视线在三人的脸上一一划过,轻声道:“母亲所留的金苹果却为你们带来了困扰,这亦是我的责任。因此,在这件事上,我愿意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如果你们已下定了决心,可以到罗斯廷市舍瑞尔大街13号的‘妖精深眠’旅馆来找我,我将在那里等候你们的到来。”
说罢她起身,抱起还对牛肉和胡萝卜恋恋不舍的小羊,向三人告辞。林格没有挽留,还在思考之中,梅蒂恩便站出来自告奋勇:“我送你离开吧,圣夏莉雅姐姐!”
粉发小女孩领着少女和羊走出厨房,里面就只剩下爱丽丝和林格了。女仆悄悄观察着雇主的神色,却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毕竟她察言观色的技能还没点满,而林格恰好又是那种最难被看穿的人。
观察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直球询问。
“林格,你是怎么想的?”她装作语气很随意的模样问道:“要听圣夏莉雅的话,去那什么罗斯廷市看一看吗?其实我觉得挺不错嘛,就算她在忽悠我们,也没关系呀,当做旅游怎么样?我这个女仆尽职尽责地为你工作了那么久,带我去旅个游应该不算过分吧?还有梅蒂恩,她学习那么努力,迟早要累出事来,正好借这个机会帮她放松一下……呃、我开玩笑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哦?”
面对林格突然投来的注视,她果断认怂,像只鹌鹑似的,把自己缩到了餐桌下面。
然后,耳畔就传来了他平淡的声音:
“先吃饭吧。”
……
梅蒂恩带着圣夏莉雅离开厨房,经过女神的雕像时,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视线定格在那张笼罩着面纱的脸上,从石质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慈悲而怜悯的注视。她目光怅然,略有失神。
梅蒂恩见此,也停下脚步,她想起眼前的少女对女神的称呼是“母亲”,提到女神的时候,语气都非常温柔。想必在世界刚刚诞生的古老时代,她们的关系应该十分亲密吧?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样。可是一觉醒来,一切都改变了,她找不到母亲在哪里,也找不到其他的姐妹,只能一个人在尘世间流浪寻觅,那应当是十分孤独的感觉。
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会受不了的,没有父亲、没有林格、也没有爱丽丝的世界……
她忽然扯了扯少女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座女神的神像,是父亲请了林威尔市内最有名的雕刻匠人制作的。怎么样,圣夏莉雅姐姐,和真正的女神比起来,像吗?”
圣夏莉雅轻轻摇头。
梅蒂恩还以为她的意思是不像,顿时有些失望,心中埋怨一定是那位匠人的手艺不好,这时,忽然又听见她开口,声音像是释然,却温柔得令人有些哀伤:“抱歉,我忘记了。”
“所以。”
“我不知道。”
第六十四章 考虑只需要一下午的时间吗?
午饭的气氛变得很奇怪,除了林格心无旁骛地用餐,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以外,两位少女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悄悄地偷看林格,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之中,读出一些隐藏的信息。
这种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吃完饭开始收拾碗碟的时候,被林格催着回二楼复习的梅蒂恩走到厨房门口,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林格,你会去罗斯廷市吗?”
林格头也不回地说道:“还在考虑。”
“我觉得你应该去。”
梅蒂恩很认真地说道:“圣夏莉雅姐姐是女神的子嗣,我觉得她不会欺骗我们。而且,你是被金苹果选中的人呀、就像爱丽丝姐姐是女神的使者一样,你也得到了女神的启示,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呢?这样,父亲才不会对我们感到失望!”
见过了正牌的女神使者圣夏莉雅后,粉发小女孩依然愿意相信爱丽丝这个冒牌使者也是使者,真是令她感动万分。
林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对自己的妹妹说道:“首先,她究竟是不是女神的子嗣,这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不能仅凭一人之词就下定结论;其次,女神在人间还有其他的信徒,我们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比如,传播祂在人间的福音……”
“可是,我们已经做不到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啊?”
梅蒂恩打断了兄长的话,眼神有些委屈。
林格微怔,随后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这样。
发生了血月异变后,宗教互助协会与市教区委员会的谈判估计是无疾而终了,天心教堂的关闭已是定局,不可避免。不再身为牧师的自己,又如何为女神传播祂的福音呢?
人所说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往往只是给自己的心理安慰罢了。一旦世界发生变化,它们便不复存在。
即便如此,林格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
“我还需要考虑。”他说道:“梅蒂恩,你先上楼复习吧,别忘了,药剂师资格考试,就在下个月。”
“哦。”
梅蒂恩闷闷地回了一句,然后低着头离开了厨房。
当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装模作样刷着碗的爱丽丝凑上前来,贼兮兮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你应该去。”
她摇头晃脑感慨道:“毕竟,这可是游戏的主线剧情啊。连主线任务都不接,这游戏还怎么继续玩下去?一看你就是个外行人,啧。”
林格听不懂什么是“主线任务”,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这不是游戏。”
游戏中死了还能复活,但现实中不能。接受了圣夏莉雅的邀请,追寻引导的线踏上旅程,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中,又有怎样的命运正在等待自己?这些都是不可预见的事情。
梅蒂恩和爱丽丝或许在憧憬一场不可思议的大冒险,林格却早已过了天真的年龄。
“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沉迷于一些荒谬的故事里。”他说道:“主人公只有一个,但未必是我们。”
爱丽丝很想说你就是主人公啊,话到嘴边又停住,没有说出来。她哼了一声:“说我们是小孩子,你自己又多大?”
“二十一。”
“那也没比我大多少嘛!”
爱丽丝颇为忿忿,认为林格这是双重标准,是必须批判的行为,但考虑到他毕竟是自己的雇主,多少得留点面子,便没有这么做。
“其实你比较适合跟她走。”林格却忽然说道:“你也是女神的使者,又有神奇的游戏机与卡带,还天生就是喜欢冒险的性格……说实话,你没有提出跟她一起离开的要求,是令我比较惊讶的事情。”
“什么意思!?”爱丽丝立刻炸毛了,有一根头发猛地竖了起来,同时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看:“说好的不赶我走呢?果然还是要赶我走吧?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并不是要赶你走,只是觉得,你好像没有非得留在天心教堂的理由。”
“谁说没有的!”
“哦?什么理由?”
“我是你们家的女仆呀!”爱丽丝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女仆就要有女仆的职业素养,在你们没有解雇我之前,我怎么能抛下雇主、一走了之呢?”
林格闻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末了感叹道:“这么说来,当时梅蒂恩要雇佣你为女仆的时候,我早就应该拒绝的。”
“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别不说话啊,给我解释清楚!”
“先洗碗吧。”
***
林格的考虑到底要持续多久,谁也不清楚。圣夏莉雅走后便没有再出现,梅蒂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复习药剂师资格考试的资料,爱丽丝在做完家务后便埋头捣鼓起那台暂时无法启动的游戏机,想要搞清楚它到底是坏了还是在补充能量。
但是捣鼓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爱丽丝泄气了,两手一摊,直接摆烂。反正这玩意是游戏指令工作室研发的,自己也不会修,过两天再来看看,说不定它就好了呢?
扭头看向窗外,却发现血红色的残阳已漫过窗框,渐渐淌入了室内,压抑沉闷的光线在房间内四处折射,仿佛投影于壁的一片血海,高度已盖过了爱丽丝的头顶。
肚子咕噜噜地叫,她意识到是该吃晚饭的时间了,便放下游戏机和卡带,下楼寻找林格,想问他今晚吃什么,如果可以的话,爱丽丝希望有美味的香煎猪排和芝士火腿。
一楼的礼拜堂门窗紧闭,更显昏暗,站在楼梯口望去,只能看到女神像模糊的轮廓,以及一排排沉默的橡木长椅的影子。它们已有两个星期不曾迎接信徒的祷告,仿佛被人遗忘在了世界的一角。在那银制的烛台上、石刻的雕像旁、阴暗的角落里……来自中古时代的湿气阴魂不散地萦绕,壁砖之间已有青苔的攀附,一派死气沉沉模样。
爱丽丝最见不得这种冷清孤独的景象,连忙逃开,往厨房走去。进入厨房才发现也是空无一人,难道林格出门买菜了?
视线一瞥,却看见通往后院的门开着,爱丽丝心中有了些猜测。她下意识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门边走去,扒住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果然看到林格的身影站在几株白城梧桐的影子里,背对自己而立。
他似乎没有发现爱丽丝正在偷窥,手里捧着一本书,仰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沐浴在如血残阳之中的梧桐树枝,看见上面所剩不多的树叶在寒月的晚风吹拂下瑟瑟发抖,似乎很快就要掉落,而新芽仍没有萌发的迹象。
他开口,小声地说了什么,爱丽丝连忙凑得更近了些,屏住呼吸才听到他说的话是——
“抱歉,杨科先生。”年轻人语似轻呢,笔直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我好像辜负了您的期望。”
他在向自己的养父道歉。
辜负期待,指的是天心教堂的关闭,还是其他的事情?
爱丽丝正思索,却见林格忽然回过头来,视线在昏暗的后院里显得如此锐利,定格在她的身上。金毛女仆吓了一跳,连忙主动跳出来,连连摆手道:“那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哦,你要相信我……”
“你来得正好。”林格淡淡开口,表情平静得像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准备一下,和我去买今天的晚餐。”
“诶?哦、好的好的!”
爱丽丝赶紧答应。
林格便从她的身旁走过,大概是要去拿钱吧,爱丽丝还在原地心虚,不敢动弹。她听着年轻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想起他刚才道歉时愧疚而又有些落寞的语气,忽然间感觉,其实林格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冷漠坚强。
听梅蒂恩说,很久以前的林格,是个爱笑的人。虽然难以想象他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但既然是梅蒂恩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是养父杨科先生的逝世,改变了他。
可是,如果杨科先生确实是病逝的话,怎么会使林格转变为如此理性、冷淡的性格呢?像梅蒂恩那样,立志当个医生,拯救更多病人的,才是正常的例子吧?
这么一想,爱丽丝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受控制的冲动,下意识喊道:“等下、林格!”
年轻人停下脚步,虽然过道里的黑暗有些浓厚,几乎覆盖了他整个身体,但爱丽丝可以感觉到,他已经回过头来,正在用那双金色的眼眸注视着自己。
悄悄咽了口唾沫,其实爱丽丝已经有些后悔了,揭人伤疤可不是天才玩家应该做的事情,何况还是这么敏感的问题。但是,箭在弦上,还能不发吗?难道要问他一句今晚吃什么?
于是,女仆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我想、唔,就是想问一下,呃,关于杨科先生的事……其实梅蒂恩和我说过,但我感觉,不太对?所以,那个,他真的是……病逝的吗?”
话音落下,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淌,令爱丽丝如同坠入一片没有光亮的海洋里,压抑到近乎窒息。
果然不该问这个问题啊!
她暗暗叫苦,这时,却听到林格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过道里传来,但是,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考虑好了。”
他平静地说道:“去罗斯廷市吧。”
第六十五章 是比血缘更加紧密的联系吗?
“毛巾、手帕、换洗衣物、身份证明、肥皂、牙刷、洁牙剂、香氛……唔,听说罗斯廷市有很多虫子,所以还得带上驱虫的石炭酸。还有,即便是旅行的过程中也不能忘记学习,把这几本复习资料也带过去吧!”
“嘿咻!”
粉发小女孩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地放进了黑色的小皮箱里,然后用力地压住,盖上,扣住金属制的纽扣,系好带子。她试着提了一下,因为带的东西有点多,所以感觉比较重,不过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只等出发的那一日了。
梅蒂恩眼中浮现出期待与憧憬的神色。
昨天晚饭的餐桌上,林格宣布了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后,她就一直是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出门旅游,以前从来都只待在林威尔市内,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会超过城郊绿地的坦特维尔平原,小女孩的心中,一直都拥有对远方的未知世界的向往;或许是因为,她对那位温柔优雅的圣夏莉雅姐姐很有好感,一想到能够再次见到她,就心跳激动不已。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只是单纯对自己能够和林格以及爱丽丝一起旅行这件事感到高兴而已。
“繁盛之城”罗斯廷,一座被鲜花、绿草与古树包围的城市,自己会在那里遇到些什么人、经历些什么事呢?
魔法师、精灵、金苹果、命运之线、吸血鬼……噫,最后一个还是算了。
她用力地摇了下小脑袋,将关于昨日的不愉快的记忆,都甩出了脑海。
童话和小说中提到的那些神秘奇幻的事物,确实令人有种探究的欲望;但如果会危及到自己与身边人的安全,那就另当别论了。小女孩在这一点上,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
昨天若不是爱丽丝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林格和自己,可就真的死掉了。
吸血鬼都是一群坏家伙,亏自己还曾认为菲雅莉小姐是个好人呢!
她气呼呼地想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歪歪歪、梅蒂恩!”然后是爱丽丝大大咧咧的语气:“你在里面吗,我进来咯?”
听着像是征询意见,其实这个目无雇主的女仆压根就没有等梅蒂恩回答的意思,话音刚落就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她的视线在梅蒂恩脚边的黑色小皮箱上扫了一眼,随口问道:“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恩!”梅蒂恩挺起胸膛,用很自信的语气说道:“该带的东西我都放进去了、绝对不会忘掉什么!”
“太快了吧。”爱丽丝不置可否:“还有一天才出发呢,你这么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也没啥用呀。”
“没关系,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梅蒂恩扳着小指头细数,认真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爱:“今天过去,明天也过去,我们不就可以出发了吗?”
“呃!”
爱丽丝无言以对,呃了一声后,默默地选择了转移话题。她将手里的报纸递给梅蒂恩,说道:“我刚才出门闲逛的时候,钟表店的约瑟大叔让我把这玩意带给你,还问你今天怎么没去跟他借报纸呢。”
听听,这个女仆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闲逛”两个字了。
“啊、我忘了!”
梅蒂恩如梦初醒,她早上起床后光顾着整理行李,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连忙伸手去接。但拿住报纸后拉了一下,却纹丝不动,她有些疑惑地看着爱丽丝,只见后者撇撇嘴,说道:“我事先提醒一句,上面的报道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先想好再看哦,可别影响了旅行前的好心情。“
不是什么好消息……言外之意就是绝对的坏消息,至于究竟是什么坏消息,两人都心知肚明。
粉发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关系呀,爱丽丝姐姐。我很坚强的,你不要小看我哦?”
确实,越懂事乖巧的孩子越是坚强,但也越是让人放心不下。
见她如此坚持,爱丽丝也不好继续阻止,叹了叹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等会儿可不准哭鼻子。”
“才不会哭鼻子!”
梅蒂恩大声反驳了一句,然后有些生气地把报纸从她的手里抢了过来,是教团联合发行的《真理报》,她直接阅读头版最显眼的那条报道,忽略了其他无关的信息,直接捕捉到最关键的内容:
“……市警司总务督察官兰尼根先生接受本报专访称,已查明发生于圣徒街的恐怖袭击案件源于宗教互助协会部分激进成员因对谈判结果的不满而采取的报复行为,他们向美因提斯会议大楼内部投放致幻气体乃至燃烧瓶等非法武器,后又对整个圣徒街进行了破坏性的攻击,在市政广场附近地区造成了大规模的恐慌。据估计,因本次事件而遇害的牺牲者已达到73人之多,在后续的拥堵、推挤、践踏中受伤的市民更是接近数百人,是林威尔市近五十年来所遭遇的最大恶劣事件……“
“……市教区委员会总负责人克雷蒙先生发表声明,认为策划了本次恐怖袭击案件的多名犯人很可能是受到了一些激进教义的引导,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采取了非理性的行为。由此观之,我市的宗教氛围依然有待净化,对于那些以不良教义吸引、诱惑并蛊惑市民的伪教乃至邪教,必须坚定《宗教法令》的政策,坚决予以取缔,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后面都是市政府的官员出来发表一些车轱辘的废话,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克雷蒙先生说得对,《宗教法令》确实好,《宗教法令》确实妙,谁不支持《宗教法令》,谁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林威尔人!
那梅蒂恩还能说什么呢?
她折好报纸,一时间有些沉默。
虽然早已知道血月异变后,天心教堂的结局不再有任何侥幸可言,但真的面对事实时,人总是会难以接受。
“你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不是什么好消息。”爱丽丝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从梅蒂恩的手里把报纸拿走,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安慰道:“都是那帮吸血鬼的错,改天我再逮到一只吸血鬼,就抓回来给你出气怎么样?唔,前提是这座城市里还有吸血鬼……”
血月异变既然平息,说明教团联合的确拥有常人所不知道的超凡力量,也不知道和他们的世俗势力比起来哪个更强大,够不够把那些吸血鬼一网打尽。
最好是行,爱丽丝可不希望自己好好走在路上,忽然有一天就被菲雅莉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家伙寻仇。
呃,你问她安慰梅蒂恩的那句话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啊,只是安慰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梅蒂恩也没当真,所以她抬起头来,虽然很勉强但还是对爱丽丝露出笑容:“谢谢你,爱丽丝姐姐。不过,我没事的,只是有点难受而已。”
“那我借你一个抱抱?”
爱丽丝张开双手,表现出一个知心大姐姐该有的温柔与包容。粉发小女孩笑了笑,然后顺从地把脑袋埋在了她的怀里,闭上眼睛,把自己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中。爱丽丝隐约听见她用呢喃的语气说道:“抱歉,父亲。”
“我好像……辜负了您的期望。”
这让少女一阵恍惚,忽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依稀记得,昨天晚上的林格,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兄妹还真是相似啊,尽管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的关系。
这就更显得那位杨科先生了不起了。
因为,他是比血缘更加紧密的联系。
第六十六章 爱丽丝有失忆症吗?
“对于这个冒昧的请求,我深感愧疚,同时也十分感谢您的理解,斯嘉丽校长。”办公室内,林格收好刚刚盖下公章的请假函,微微低头,用歉意的语气说道:“希望这不会影响到学校的课程安排,倘若如此,便是我的失职,请允许我再一度表达自己的歉意。”
书桌后的斯嘉丽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我不愿意对你谎言,说句心里话,你的离去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个遗憾的消息,我想孩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幸好,这只是暂时的事情,我已经开始期待你回到教室的那一天了,林格先生。”
她稍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我以为现在的你,确实需要一趟愉快的旅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似有所指,林格自然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沉默一会儿后,轻声回道:“我也对这趟旅途充满了期待。”
他无意多聊,礼貌地告辞离去,斯嘉丽夫人没有挽留,安静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渐渐闭合的门缝后,视线莫名的有些深邃。
当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再也听不见的时候,她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看着寄信人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封来自守夜人队长雷斯垂德先生的信,信中提到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到似乎不值得雷斯垂德特意来信说明:昨日,血月异变爆发的时刻,在距离圣徒街不远的市政广场附近,发现了林格的身影,疑似正在关注谈判的结果。
最后这句话是重点。
因为林格到目前为止,仍是教团联合所关注的“目标”,市教区委员会的保民官朗宁十分欣赏他的性格与对信仰的态度,有意将其吸纳加入结社,并委托斯嘉丽夫人进行观察,给出评定的结果。
雷斯垂德送来这封信,就是为了作为她评定时的依据。他的做法并不含有任何私人情感,完全是公事公办,守夜人在谈判会场附近发现了观察目标的身影,便如实上报,又送到了作为评判人的斯嘉丽夫人这里而已。
而林格在此事中表现出来的摇摆态度,毫无疑问,会让本来看好他的斯嘉丽夫人感到疑虑。
之前的平淡,是否只是伪装?他的心中,是否依然藏有重启天心教堂的愿望?毕竟,据资料显示,林格的养父杨科先生对他的成长有极为重要的影响,而杨科先生毫无疑问,是一位虔诚的女神教信徒。
保守考虑的话……
斯嘉丽夫人看着手中的信,沉思良久后,办公室内传出一声幽幽的轻叹,以及沙沙的落笔声:仍有继续观察的价值。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尚不符合我们的需要。
评定结果为:不合格。
***
因为不确定这趟旅途需要多长的时间,林格直接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恰好可以赶在梅蒂恩的药剂师资格考试开始前返回。幸好斯嘉丽夫人通情达理,加上有朗宁先生的关系在,他的请假申请很顺利地被批准了,若是放在其他学校,恐怕林格就只能考虑辞职了。
下午,为五年级的白霜草班上了两节历史课后,林格带着请假函回到了家里,途经河畔街时顺便买了两个牛奶布丁,原本打算两个都给梅蒂恩的,但是考虑到昨天爱丽丝浴血奋战单骑救主的亮眼功绩,唉,还是分一个给她吧。
不然,肯定又要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了。
等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推开礼拜堂的大门一看,发现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情。
爱丽丝居然在打扫卫生。
她手里攥着根拖把,旁边摆了个水桶,正哼哧哼哧地清洁着地板上的污垢,虽然动作不是很标准,但搭配那身女仆装看,还真有几分女仆的味道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让她走上了做家务的道路?
林格站在门口,陷入了沉思。
这时,金毛女仆已经发现了雇主的身影,她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双手撑着拖把,用不爽的语气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会做家务难道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吗?”
“并非如此。”林格解释道:“只是惊讶于你居然有这样的主动性而已。”
之前爱丽丝做家务,可都是被林格逼着做的,如果没有人在背后催她的话,这家伙肯定是宁可躲在房间里捣鼓游戏机,也绝不肯出半点力气,纯粹一条懒狗罢了。
“那你可看错我了!”爱丽丝闻言,脸上浮现出得意的表情:“是梅蒂恩说接下来我们要去旅游,教堂无人看护会变脏,所以我才自告奋勇,来为这个家庭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不比你这个只会在外面鬼混的臭男人好多了?”
“哦。”
林格默默地把准备给她的牛奶布丁收回了口袋里,准备等晚饭后再给。他踩着爱丽丝还没拖过的地走进礼拜堂,随口问道:“梅蒂恩呢?”
“楼上呢,还在复习,真是努力。”
爱丽丝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问道:“林格……你真不打算和我说说杨科先生的事情吗?”
林格的脚步一下停住,他刚想开口回答,却被爱丽丝抢先了:“当然,如果你觉得我不应该知道的话,其实不说也无所谓,只是你知道吗,早上梅蒂恩说了一句话,和昨天晚上你说的话一模一样哦?”
昨天晚上的话?
林格的表情有了些变化,又听爱丽丝说道:“报纸上的头条报道啊,把昨天我们看到的血月异变都推到了宗教互助协会的头上,然后借题发挥说《宗教法令》绝不能废除,天心教堂想要重新开放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梅蒂恩看到后就很伤心,说了那句话。”
“然后我就抱了抱她,其实我也很想安慰她嘛,但是关于杨科先生和你们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所以要怎么安慰呢?想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唉。不过现在你回来就好,早点去安慰安慰她吧,说两句好话,不要让她继续伤心下去了。梅蒂恩一直相信你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应该很会安慰自己的妹妹吧?加油,不要让我失望哦!”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后,她俯下身子继续拖地板,嘴里念叨着:“所以我对杨科先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真的不感兴趣,你不用和我说的,真的不用……”
分明就很感兴趣吧?
林格的嘴角向上勾勒了一下,似乎想笑,但是没能成功。他也不再尝试,向楼上走去,口中则回道:“你昨晚亲口说的。”
“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然后他的脚步声便上了二楼,留下爱丽丝一个人在原地懵逼。
“诶?”她疑似患有失忆症,歪了下脑袋:“我说过这句话吗?”
……
林格来到梅蒂恩的房间后,果然看见粉发小女孩如爱丽丝说的那样,没什么精神,虽然在看书,但心神完全不放在书本的内容上,连兄长走进了房间都没有察觉。
直到林格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她柔软的头发,才恍然回过神来:“林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梅蒂恩。”林格轻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是罕见的温柔:“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去看杨科先生了。”
“明天,去给他扫墓怎么样?”
第六十七章 过去的话现在也不会说吗?
杨科先生的墓地位于林威尔市外,郊区地带的一片墓园,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伊特尼,创世纪时期遗留下来的残缺资料显示,这个古老的称呼很可能是“永恒”的意思,先民们曾用它来指代死亡,后来被告死祷会的信徒们沿用,修建起近代以来规模最大的公共墓园,义务收殓并埋葬死者的尸骨,不收取任何费用。
或许是担忧惊扰了逝者的安眠,蒸汽列车的路线并未经过此处,因此林格三人只得乘坐马车前往伊特尼墓园。随着车轮轧住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爱丽丝的视线越过车窗,看到了一栋以灰黑色为主基调的建筑物,不由得被它吸引了注意力。
它的建筑风格,从多个细节看十分精致,有种庄严的质感,应该是教堂之类的宗教建筑,但整体氛围却很压抑,无论是十字形状的正殿、被数重尖塔扶壁拱卫的侧殿、还是巍峨高耸的钟楼、绘制彩像的玻璃花窗,色彩都极其黯淡低沉,灰黑色的表面隐约泛出冷峻的光芒,极富肃穆之感。
偶尔可见一两位黑袍的修士在侧门处进出,无论男女皆绑有黑色的头巾,戴着十分独特的鸟嘴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往于建筑内外的人大都是悲戚的神色,低沉的啜泣声如牵萦梦中,爱丽丝似乎还看见庭院里摆放着灵车与棺柩之类的事物,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喂、林格!”她扯了扯身边年轻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是火葬场吗?”
“……”
林格无语了一下,随后告诉她正确的答案:“是告死祷会的祭骨教堂。”
“还真是教堂啊。”
爱丽丝嘀咕了一声:“搞得那么像火葬场干嘛?”
林格语气平静地接了一句:“因为它确实兼有类似的职责,免费为支付不起费用的穷人们提供火葬的服务,并为他们在伊特尼墓园中寻得一方安宁之土。即便是街道上的流浪汉与乞丐,他们的身后事,也全都是由告死祷会负责的,与王国公共事业部毫无干系。”
他的视线从肃穆但压抑的祭骨教堂上移开,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墓园大门上,随口说起了一些相关的逸闻:“伊特尼墓园的总面积超过了市政广场,是林威尔市内最大的公共建筑。据说,当它还在立项阶段时,曾有人想购买这片土地修建工厂,已经买通了市政府的官员,最后却被强硬地否决了,那位官员也被革职。”
“告死祷会的信徒在此为无辜的亡灵祈祷,同时也是这座墓园的管理人员,平等地对待每一寸土地下埋燃的骨灰,不因其生前的身份区别对待。因此,很多人畏惧那些戴着鸟嘴面具的告死者,但也尊敬他们。当然,更多是前者,有一个数据可以证明:除去前来吊唁死者的亲属外,在七大正神的教堂中,告死祷会的人流量一向是最低的。”
他稍作停顿,然后收回了视线:“生与死都是人所敬畏之事,但我们对后者的畏惧,远胜于对前者的尊敬。”
爱丽丝津津有味地听着,当林格说完最后一句话时,马车刚好停在了墓园的铁栅栏大门外。今日天气晴朗,气温有所回升,午后的墓园阳光灿烂,但不见多少人影,毕竟是工作日,不是每一位生者都能随时抽出闲暇,来追忆怀念已逝去的死者。
很多时候,生与死的分隔不是心跳的泯灭,而是冷酷的现实。
仿佛被萦绕在此处的肃穆气氛感染,一向跳脱的爱丽丝也收敛了性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陪着梅蒂恩,看林格在墓园门口的接待室里登记了信息,又从沉默的祷会信徒手中接过一束白色的勿忘我,回头向两人招手示意,才拉着梅蒂恩的小手追了上去。
沿着清幽寂静的石板路前行,一片森森的橡木林将四周包围,头顶的视线被墨绿色的叶片遮挡得密不透风,只有几道白金色的光顽强地挤过枝枝叶叶的缝隙,经枝头末梢垂落,形成了透明的光柱,在堆积着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摇曳出闪烁的光斑。
伊特尼墓园建成之时,首批入葬的死者的亲属们,亲手种下了这些橡树,时至今日,已成长为参天的树林,风吹过时,便有涛声徐徐流淌,冲刷着一颗久被尘俗浸染的心灵。在那些悠久的歌声中,或许便能听见亡灵们的呓语。
据说有些人将这些橡树视为死者在人间的寄托,但当他们走入这片林海时,常会淹没自己,分辨不出亲人的模样。
向前走了大约十分钟,一片灰白色的石林忽然闯入眼中,冰冷洁白的石碑一块一块地屹立着,冷漠死寂的色调与周围的橡树林格格不入,空洞地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
爱丽丝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梅蒂恩也屏住呼吸,只有林格的表情毫无变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石林间的过道,带着两位少女来到了杨科先生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洁白的勿忘我放在了他的墓前,低声说了一句:
“杨科先生。”
“我和梅蒂恩,来看你了。”
……
墓碑上有一行墓志铭:他的岁月在此长眠。
留下这行墓志铭的人发自心底地希望那个值得尊敬的男人只是睡着了,或许有一天他会醒来,在记忆中阳光明媚的下午,对自己说一句:“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可惜,现实是个理性主义者。
午后的风徐徐吹过,站在这里便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林间有鸟的鸣叫,还有松鼠在叽叽喳喳,稍微缓解了这里沉闷严肃的气氛。将花放在墓碑上后,林格便让出了位置,给了梅蒂恩倾述情感的时间,毕竟这次扫墓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她的坏心情。
粉发小女孩似乎积攒了很多话语想要和父亲说,以至于碎碎念叨个不停。站在不远处的林格依稀听到了“宗教法令”、“关闭教堂”、“旅行”之类的词语,还听到了爱丽丝的名字,这段时间的经历过于丰富,或许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
和林格并肩站立的女仆,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你怎么不去和杨科先生说两句话?”
“已经说过了。”
“就那一句?”
“恩。”
”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想说的话是说不完的。”林格静静地看着半蹲在洁白的墓碑前、好似喃喃自语的妹妹,眼眸深处映入了一丛凝固的阳光:“从前没有说的话,以后也不会说;以后不会说的话,现在更不必说。人总是习惯把该做的事情都推迟,因为他们是被感性支配的生命。”
突然就哲学起来了。
爱丽丝听不太懂,因此也想不出什么话语去附和或反驳。
但林格说这些话原本就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回答,年轻人只是看着妹妹的背影,或许也是看着父亲的墓碑,陷入了过去的某段记忆之中。
林格还小,却已开始学习文字的时候,父亲带着他站在礼拜堂的门口,目睹一道道光线从彩绘的玻璃窗间投落,将阴影切割,构成了神秘复杂的几何图案。他说:“以后你来接我的位置,当天心教堂的牧师好不好,林格?”
那时他是答应了吗,还是拒绝?
还未被斑驳锈迹侵蚀的门环、仍有蜘蛛与蚂蚁爬过的横梁、新透着橡木香气的长椅、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玻璃花纹、父亲的询问、自己的迷茫、还有沉默的女神像……都在脑海里倏忽闪烁着,好似时间的剪影,在阳光的缝隙里穿行,你不经意时忽略过去,低头的间隙里却又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他忽然开口:“梅蒂恩。”
正在和父亲讲述吸血鬼有多么可怕的小女孩下意识回过头,眨了眨眼:“怎么啦,林格?”
“我忘记帮你要一束花了。”林格说道:“你去找墓园的管理人拿吧,记得和他说谢谢。”
“好的!”
梅蒂恩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也没问林格为什么不去拿。她嘿咻地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便向着来时的路走去,爱丽丝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记得帮我也拿一束、梅蒂恩!”
作为林格家的女仆,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向杨科先生表达些敬意。
梅蒂恩挥了挥手表示收到,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橡木林的影子里。然后,爱丽丝扭头看向旁边的林格,想知道他故意支走妹妹,是为了和自己说什么。
在她的注视下,林格沉默了几分钟,才缓缓开口:
“杨科先生是个好人。”
第六十八章 林格学不会当好人吗?
林格用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作为讲述的开头。
“圣十字区与白市民区的每一位居民都应该记得,杨科先生来到林威尔市的那个下午。当时的社会福利制度尚未完善,因而生活条件比现在恶劣许多:为了半块黑面包而在脏污的下水道里寻找数小时、为了四分之一个便士而打架斗殴甚至闹出人命……这些你不敢想象的事情,都是确实发生过的。”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总体而言,过去总是比现在更加糟糕。”
“就是在这个时候,杨科先生带着我和梅蒂恩来到了这座城市,并在亲眼目睹来来往往的行人对路边乞儿的尸体无动于衷后作出决定,他说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了,我们将在这里拥有一个新的家,并将承担起一个艰巨的使命,即传播女神在人间的福音,重新唤醒人们心中的温暖。”
“我和梅蒂恩都还小,不太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为自己终于拥有了家而高兴。”
“所以,松石街13号,在成为天心教堂之前,首先是我们的家。”
林格说到这里,视线有些恍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但这只是短暂的分神,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为爱丽丝讲述过去的故事。
“天心教堂建立以后,连一个信徒都没有,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信仰是活着的人才能拥有的东西,而这两片街区的居民,都属于‘正在活着的人’,他们不愿谈论信仰,除非那价值一块面包。”
“我和梅蒂恩都很失望,认为杨科先生的心愿不可能实现了,但这时他对我们说,获得安慰便是信仰,如果想要让大家虔诚于女神的信仰,就必须先给他们安慰才行。假如心灵有了安慰,自然也有了归属。”
“而杨科先生口中的安慰,并不是其他教会崇尚的心理安慰、自我满足,而是更为实际的东西,物质性的安慰。或者说,帮助他们活下去的安慰。”
“于是,才有了七天礼上分发面包与牛奶的规矩。在杨科先生宣布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周日,那是我头一次在天心教堂内看到那么多的人。尽管大家都是为了面包与牛奶而来,甚至没有人抬头看一眼女神的神像。”
就像那些未能获得名额,失望离去的流浪汉一般,在祂的眼眸中,你的注视下,是一颗空洞的心灵,什么都不存在。
唯一的不同是,林格会目送那些人离去,从不挽留,而杨科先生总是耐心地、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为大家讲述女神的教义,讲祂用七天创造了世界的壮举,讲我们都是女神的孩子,因此应该互相关爱、互相包容……等一文不值的道理。
不仅讲述,并且身体力行。
为无家可归者送去御冬的衣服、为乞丐送去果腹的食物、为流浪汉开放礼拜堂让他们休息;然后,为争吵的夫妇调解家庭矛盾、为努力学习的小孩奖励糖果、为感到迷茫的失业者提供建议;再然后,是为脏乱的街道组织义务清扫、为重病难愈的邻居筹募捐款、为社区比赛的胜者颁发奖品,为败者送去安慰……
人们逐渐习惯了杨科先生进入他们的生活,甚至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有些时候,即便参加七天礼已经拿不到分发的面包和牛奶了,他们依然会来到天心教堂,或许是单纯的打发时间,或许是想和杨科先生聊聊家常……但不管怎么说,那时的女神眼中,终于有了他们的影子,而他们呢,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女神的面容,看到了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眸,怜悯着尘世一切的苦难。
后来,当有人询问这里的居民,你是否信仰神明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说:在松石街13号,那里有间创世女神的教堂,里面的牧师杨科先生,是个好人……
没错,他们并不直接说自己是女神的信徒,总是如此回答,可往往这个时候,询问的人就会知道:哦,原来他们是女神的信徒。
因为获得安慰便是信仰。
“真是了不起啊。”
听到这里的爱丽丝由衷感慨,又重复了一遍:“杨科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林格轻轻点头:“恩。”
爱丽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在夸你的养父诶。”
“所以呢?”
“你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实话实说是最基本的品质,为此感到骄傲才是道德败坏的标志。”
莫名其妙就扛上了“道德败坏”的一口黑锅,爱丽丝愤愤不平,想动手又顾虑到现在的环境,最终只是用脑袋轻轻撞了下林格的肩膀,表达自己的不满。
被早有准备的林格用拳头挡住了。
“哎呀!”
金毛女仆捂着发红的额头,半蹲下来,嘴里骂骂咧咧:“连这也要计较、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林格、难道就没有从杨科先生那里学到一些宽容和担当吗?”
“没有。”林格摇摇头:“杨科先生只让我跟随他学习文法、历史以及女神的教义,但从不要求我学习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世的方法。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人与人的天性是完全不同的,我永远也学不会像他那样,做一个纯粹善良的好人。”
“这个说法也太悲观了。”爱丽丝嘟囔了一句:“我觉得你要是再自信一点的话,就不会把天心教堂搞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她原本是有感而发,但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戳人伤口,顿时有些讷讷:“呃、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别生气哦?要是实在生气的话,我给你打一下手心,然后就把刚才那句话忘掉怎么样?”
但是林格没有理她。
年轻人并不是生气了,只是忽然失去了开口的心情。爱丽丝会慌张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正在戳人伤口,可不管她戳不戳,伤口就存在于那里,只是有时是潮涌般剧烈的阵痛,而有时是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隐隐作痛。
他总是说你没有必要学习我的风格,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也一样,你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林格。去走你应该走的路吧,就像你原本就走在上面一样。
……
可是凡人无法参透时间的秘密,一切基于过去的记忆都显得薄弱,于是到最后,命运便没有了偶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必然。
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方冰冷的石碑,斑驳阑珊的树影在空地上穿梭,叶脉的纵横分岔仿佛预示了生命的坎坷历程。年轻的牧师静静地看着那句几乎与阳光融为一体的墓志铭,眼前恍惚又浮现出他第一次和自己见面时的场景,在下着凄雨的道旁,微笑着为自己撑开一把伞,有着粉色头发的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角,怯怯地躲在他的身后,那时她的眼神中犹有畏惧和怯懦,到最后只剩下温热的泪水。
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了海潮鸣动的声音,浪花拍打着礁石,哗啦哗啦,一片喧哗声撞上了林间空地的寂静。
爱丽丝悄悄抬起头,瞥了林格一眼。
“我……”
无声的喧嚣之中,银发的年轻人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细,像说给自己听,碎金色的眼眸深处,是只有午后的光线才能触及的悲伤记忆:“隐瞒了一件事。”
“是梅蒂恩不知道的事。”
第六十九章 不再有称呼父亲的资格吗?
“那时候是冬天,但比现在寒冷,飘雪的日子也来得更早了些。”
林格在记忆中追寻那个无比漫长的冬日,看见积雪覆盖了一整条街道,天空中正飘着鹅毛般的细雪,将行人的身影都掩埋。
在阴郁沉重的天空笼罩下,衣着体面的绅士迈着优雅的步伐经过,疲倦的工人一刻不停地清扫着街道的积雪,稚嫩的孩童沿街叫卖报纸,踩过积雪和污水的坑坑洼洼;两匹马拉着的邮车从城门口一路驾驶到这,高高的座位上那盏悬挂在车厢顶的煤油灯,似乎融化了昨夜的雪花。
“杨科先生向莫雷迪大叔的面包房订了一批面包,打算用于下一次的七天礼。但当他回到天心教堂时才发现,有人潜入了家中,想要偷窃这些为七天礼而准备的面包,那个人,不仅是杨科先生认识的人,同时也是松石街的一位居民,更是女神的信徒,往日曾多次来到天心教堂参加七天礼。”
“可以想象,杨科先生当时的心情定然十分失望。但他并没有生气,而是问对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但其实答案并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林格的声音中,拥有一种疏离的情感,似乎刻意把自己放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冷静的叙述:“自蒸汽机发明、大工厂生产时代开启以来,贫富差距悬殊始终是文明世界无法解决的一大难题,林威尔市自然不能例外。”
“寒冷的冬季恶化了底层民众生存的境况,市政府的无所作为则是在雪上加霜,高昂的道路税、清扫税、保暖税、煤气税、建筑维修税等多项税目,足以令一个家庭在春天到来之前就支离破碎,连尸骨都埋燃在积雪下成灰。”
“天心教堂的义举稍微改善了这种恶景,但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杨科先生不可能把面包和牛奶发放到圣十字区和白市民区的每一位居民手中,他所做的,也仅是力所能及之事。”
“盗窃者的家庭条件较为艰难,他在冬季来临前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有一个妻子和多名子女需要靠他养活,原本期望靠七天礼上分发的食物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但抱着与他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食物的发放名额又是有限的。他在两个星期都没有领到救济食物的前提下,终于产生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为此抛弃了女神给予的教诲,又从一个信徒的身份,转变为普通的人类。”
“这是他个人意志的脆弱,但也是时代造就的悲剧。”
林格用平静的语气下了结论。
但是相比起来,爱丽丝更加关心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后来呢,杨科先生原谅他了吗?我想应该是吧?”
毕竟杨科先生是个好人。
林格轻轻点头,说道:“杨科先生不仅原谅了他,并且,还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了他。因为,如果从预定用于七天礼的食物中取出一份给他的话,就会伤害到其他人的利益,令某一个人得不到需要的帮助,这样的事,杨科先生是不愿意做的。”
爱丽丝感慨了一句:“果然是个好人。”
舍己为人这种品质,放在28世纪物质生活极度丰富的地球,都会为人称道,何况是19世纪的蒸汽时代呢?
她很佩服,至少觉得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可是。
“好人不一定会有好运。”林格淡淡道,在爱丽丝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讲述:“人的欲念是可以超越一切美好品质的邪恶之物,慷慨的馈赠、无私的奉献,却也只是膨胀了窃贼的贪心。因此他向杨科先生索取更多,想要得到足以支撑他度过整个冬季的食物,甚至将目标打到了七天礼的面包上。即便是苦苦的哀求,也无法掩盖事实的卑劣。”
“在杨科先生拒绝他之后,竟还想要用武力夺取,因此爆发了冲突。”
爱丽丝听到这里,生气地鼓起了腮帮子:“太过分了!怎么能做这么无耻的事情?”
杨科先生都已经原谅了他的盗窃行为,还慷慨地分给了他食物,结果居然还得寸进尺,想用武力抢夺更多。这样的人,完全配不上别人给予的好意。
“因为人只有在生活的时候才是人。”林格看了义愤填膺的女仆一眼:“而在生存的时候,他们只是野兽。”
野兽从不会在乎自己的做法有多么无耻,品行有多么卑劣,对于它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全无立场和必要进行指责。
爱丽丝顿时噎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争吵与冲突之中,窃贼误将杨科先生推倒在地,脑袋磕到了桌角,陷入昏迷。他惊慌之中抢走了厨房的面包,甚至都没有想过呼叫医生,就这样逃离了天心教堂。直到下午我从学校放假,回到家中,才发现了晕倒在地上的杨科先生,并将他送到了医院。但那时,因为长时间的昏迷,他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了。”
“这——”爱丽丝听到这里,忽然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林格用一种平静到了极点、以致于令人觉得他可以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语气说道:“当天夜里,杨科先生便因抢救无效,不治身亡。”
“……”爱丽丝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形容自己现在惊愕的心情,更不愿意抬头面对林格平静的视线,她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两个星期前自己与梅蒂恩的一次交谈,闷闷地问道:“梅蒂恩说过,杨科先生是因为严重的肺病而去世的……”
“杨科先生确实有肺病,但并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林格的语气依然平静:“那是我用来隐瞒梅蒂恩的说法。”
可以理解。
如果被那位天真善良的小女孩知道了父亲真正的死因,恐怕她会十分伤心,甚至开始怀疑人性吧?
以往坚信不疑的事物,都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女仆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后呢?那个窃贼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吗?”
他因为自己的欲念,间接害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这样的罪行,是决不被允许宽恕的,至少爱丽丝如此希望。
面对这一问题,林格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稍许后,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似乎并不相干的事情:“在医院救治的过程中,曾有几次,杨科先生短暂苏醒,恢复了意识。或许那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在人间的时日已经不多,因而留下了几句遗言,希望我一定遵从。你知道是什么样的遗言吗?”
爱丽丝回想自己和梅蒂恩的交谈,答道:“希望你和梅蒂恩过上安定平静的生活?”
弥留之际,他仍然放心不下自己收养的两个孩子。
“这只是其中一句遗言。”林格平淡道:“还有另一句遗言是,原谅他。”
爱丽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表情比之前听到杨科先生逝世的真正原因时还要惊愕。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两个字:圣母。
宽恕罪者的恶行、却忽略了自己所受的伤害,像这样的人,只有用“圣母”才能够形容。杨科先生不仅是个好人,或许,也脱离了这个时代普遍的道德观念,已经进入了一种纯善的境界。
林格说道:“女神的教典中,有祂亲言的一句话:洗净尘世间的芜杂,而后,愿有罪者与无罪者,都生活在那无忧的国。”
杨科先生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女神的教诲。
可是,就这样轻易原谅了对方,是否又忽略了亲人的感受呢?要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原谅杀死父亲的凶手,当时的林格,应该很难受吧?他那么敬重自己的养父,肯定难以给出拒绝的回答。
爱丽丝想着,自己也变得有些难受了,仿佛这时候的她与那时候的林格,忽然拥有了同样的心情。
“我答应了杨科先生,一定会遵从他的遗言,于是,他才安心地闭上了双眼,回归于天上的无光之海中。但我失约了,我已答应他该做的事情,却没有做到。”
杨科先生逝世的那一日,林威尔市的风雪空前盛大。
林格回忆往事时,会觉得那一场雪来得十分恰当,因为这人间的每一场雪,都是为了接走谁的灵魂,又带来谁的灵魂。雪停后凝固冰川、冰消后融为河流、水凝后化为云雾、云聚后飘落下一场雪。雪花的循环,便是生命的轮回,而生命的一生,也是如雪花的一生。
最高洁的灵魂逝去时,人间落下最盛大的一场雪。
“将杨科先生安葬在伊特尼墓园后,我瞒着梅蒂恩,向市警司报案,并很快找到了逃逸的凶手,当时他正在家中,喂孩子吃下带血的面包。”
“我亲眼看着他被押走,送入白山监狱;后来又出席了对他的审判,得知他被判处了三十五年的劳役;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时,是他死在了采石场的劳动中,死因是被一块坠落的石头砸到了脑袋。”
“那时恰好也是冬季,天上正在下雪,是鹅毛般的小雪。”
“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是身为人子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这违背了杨科先生的遗愿,使他即便回归了天上的无光之海也无法安息。于是,就是在那场雪中,我恍惚间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恐怕没有资格称呼他为父亲了。”
第七十章 她一直都知道吗?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但它还不算结束。
“那个男人服劳役的时间里,他的妻子一直都在等他归来。曾经她也是女神的信徒,只是发生了这件事后,再也没有踏入天心教堂半步。”
“后来天空下起一场雪,男人的死讯传到了妻子的耳中,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时隔三年,再度扣响了天心教堂的门环。那一日,我恰好在家里准备七天礼的事宜。”
时至今日,林格依然会想起,当时那位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以及她用没有悲伤的声音告诉自己:“巴维尔将不会再回到这里。”
巴维尔就是她的丈夫,一个为家人窃取食物、却反被命运偷走了时间的可怜人。
已经成为牧师的年轻人站在祭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了一份面包与牛奶递给她,她也沉默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很平静,既不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应有的愤怒,也不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应有的悲恸,那是牧师在看着自己的信徒,或者羔羊正注视自己的神明。当仇恨深埋于冰雪时,人便获得了虚假的安慰。
“从那天开始,我与她达成了一种不需言明的默契,或者说是随时都可能破裂的脆弱同盟:她来天心教堂参加七天礼,无论排队的人有多少,都一定能得到一份面包和牛奶;而作为代价是,她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梅蒂恩,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去的。”
“你应该也认识她。”
林格微微仰头,视线越过墓碑,落在了那些错乱的枝桠上,误将飘落的一片树叶,当成了那一日凋零的一朵雪花,声音有些低沉:“就是玛吉太太。”
难怪。
爱丽丝恍然大悟,过去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此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难怪林格从来不称呼杨科先生为父亲、难怪他的性格总是这么冷淡理性、难怪他提醒自己要小心防备玛吉太太、难怪他说,松石街的所有人都可能为天心教堂说话,只有玛吉太太不会……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心情。
人间的一场雪,落在每一个渺小的灵魂上,便是沉重的灾难。
少女忽然开口,闷闷地说道:“抱歉。”
林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道歉?”
这并不是你的错。
爱丽丝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能是因为心里有这股冲动,所以就不经大脑思考地开口了。她有些难堪地抓了把额前的刘海,支支吾吾道:“唔、就是说,因为……我让你回忆起那么伤心的往事,真的很抱歉……”
可是。
“即便没有你,这些记忆依然存在。”
就像伤口一样,有时是潮涌般剧烈的阵痛,而有时是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隐隐作痛。
如果没有你,它们也不会消失。
“我和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而已,爱丽丝。”林格的目光定格在橡树林的每一片叶子上,想象它们是当时还未来得及飘落的雪花,于是轻声说出了那个他失去了最珍贵之人后才明白的道理:“这世界上,只有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而不是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某些时刻意外忽然降临,把自己引向了另一条路。很多时候你是无法决定的,那些意外究竟是好是坏。”
“因此,这趟旅行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带着梅蒂恩回到这座城市,继续我们平静的生活。”
气氛静谧而安详,风吹过林间带起沙沙的声响,幽静的低语犹如谁在挽留,呼唤一颗害怕失去的心,永远地留在了回忆所画的牢笼里。
他没有提到爱丽丝该如何,因为深知她会有自己的选择。
女仆怔怔的,没有说话。
一日前便从林格的口中听过了同样的道理,但知道了杨科先生的事后,会觉得它更有分量了,以至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迫着人的心脏,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不对的。
她艰难地想到,因为意外不是一种你想躲开就能躲开的东西。
更何况。
“你从来没有和梅蒂恩提到这件事。”爱丽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林格交谈:“如果你确实希望她变得更成熟一点,那么直接告诉她真相不是更好吗?如果你没有这么做的话,其实就意味着,你也希望她能保持自己的天真与善良吧?就像每个小孩子都会有过的、关于童话的幻想那样。”
林格沉默地抿着嘴唇,并不回答。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还有梅蒂恩高兴的声音:“林格、爱丽丝姐姐,我回来啦!”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都闻声回头,看向林间的石板路,看到粉色头发的女孩怀里抱着两束洁白的勿忘我,一路不停地小跑过来,黑色的小皮靴踩在有些年头的旧石板上,发出了过去的回响。
最后她停在了两人的面前,先向林格笑了一下,然后把一束勿忘我递给旁边的爱丽丝:“喏、爱丽丝姐姐,这是你要的花。”
爱丽丝连忙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梅蒂恩便拿着花,走向父亲的墓碑,爱丽丝紧随其后。她静静地看着女孩郑重其事地将花放在了林格的那束花旁边,又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了什么。或许是祈求父亲魂灵的安宁,又或是单纯地倾述自己的心情……爱丽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
有人细细地呵护着她,为她在这个冰冷阴霾的时代里,保留了最珍贵的纯真。
“梅蒂恩。”
她走上前,轻轻地把手里的勿忘我放在了杨科先生的墓碑前,同时低声对女孩说道:“要记得,你一直都被所有人爱着呀。”
即便有时候要经历很痛苦的事情、面对很残酷的现实,可是,他们对你的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女孩怔了一下,随即睁开眼睛,向爱丽丝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了一下小脑袋:“恩!”
我知道哦,爱丽丝姐姐。
我一直,都知道的。
……
到最后,他们该离开了。
“回去吧,梅蒂恩。”
林格低声道。他牵着梅蒂恩的手,带着她往墓园外走去,爱丽丝在另一边。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将要消失在橡树林的影子里,消失在岁月的终点。
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树叶都在沙沙作响,吹起了梅蒂恩的围巾,也吹动了爱丽丝金色的马尾,灿烂地飘了起来,宛如一大片耀眼的蝴蝶,正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向杨科先生的墓。
这风中,灿烂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洒落,光芒扭曲着,隐约变幻出一位中年男子的身影。他半跪在墓碑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三束白色的花,脸上是温柔的怀念的笑。
他低声道,再见。
梅蒂恩预感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风沙沙地吹着,细碎的阳光在斑驳的剪影里穿行。
“怎么了,梅蒂恩?”
“没什么,林格。我只是觉得……父亲好像在这里。”
“他一直都在。”
“说得也是,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看他呢,林格?”
“等这趟旅行结束后吧。”
“好!”
岁月渐行渐远,渐无声息。
第一章 不是同一个人吗?
公元1855年11月15日,一列火车从林威尔市的新王后广场车站出发,驶向王国北境的“繁盛之城”罗斯廷市。林格带着自己的妹妹梅蒂恩与女仆爱丽丝,混在拥挤推嚷的人群中,踏上了人生的第一趟旅途。
拥有30节车厢的“黎明号”火车总长约350码,由市交通局和林威尔市轨道交通公司共同经营,每个季度接待的乘客以十万为单位计数。当这列庞然大物凶猛地爬行于贯穿原野和大地的铁轨上时,任何人都能从那低沉的轰咆中感受到属于钢铁与蒸汽的震撼力量。
烧得通红的煤炭送入锅炉,滚沸的黑色浓烟自火车头顶的烟囱喷吐而出,升起了一大片阴惨的云雾。车窗玻璃在火车的摇晃中啪啪作响,窗外的田野、村庄、树林……都在灰霾色的天空下快速掠过,拉出了模糊的残影。
从前,流浪的摩律亚人见火车从大地的尽头驶来,认定它们是自地底爬出的巨蛇,将会摧毁人类的文明,吞下房屋与街道。百年以后,因修建铁轨而被迫迁移的村庄旧址,仍孤零零地横亘在荒野里,聆听着穿行之蛇的呜咽,似摩律亚人忧伤的风笛声飘扬,那些空旷破败的房屋,再度印证了他们的预言。
头一次乘坐蒸汽火车的爱丽丝,兴奋地把自己的脸贴在了玻璃上,两手扒着窗沿,不顾车厢的颠簸,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风景看,对于其他乘客投来的怪异眼神,视若无睹,因为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从来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梅蒂恩也很高兴,但至少懂得收敛,伸手扯了扯女仆的衣角,低声提醒她:“快点坐好、爱丽丝姐姐!你这样太危险啦!”
“啊?”女仆回过头,不解地问道:“哪里危险了?”
只是看看风景而已,难不成还能飞来一块石头,突然砸中自己的脑袋?
“1769年,黎明号火车刚刚投入运营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林格忽然开口,目光依然定格在自己手中的书本上,头也不抬地说道:“一位初次乘坐火车的乘客也和你一样兴奋,做出了类似的举动。结果火车在拐弯时因紧急制动装置故障,没能成功减速,在巨大的动能冲击下,直接把这位乘客从窗口甩了出去——而其他乘客只是撞在了墙壁上而已。”
“这件事一度登上了王国各大报纸的头条报道,负责火车运营的林威尔市轨道交通公司不得不向这位乘客的亲属赔偿了一万金镑,又斥巨资改进了黎明号的各项基础建设,才勉强平息了事态。”
他稍作停顿,又道:“如果你愿意为我和梅蒂恩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的话,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现在的行为。”
三无黑户爱丽丝在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亲属,一旦她发生了什么意外,赔偿金会落到谁的手中,就不用细说了吧?
“噗!”听懂了这句话的梅蒂恩忍不住笑出声。
爱丽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是这个事例确实蛮吓人的。金毛女仆想象了一下自己被甩出车窗外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爬回了自己的座位,正襟危坐,表现得比圣洛伍德国立学校里的一年级小学生还要乖巧。
“真的有这件事吗?”她还小声问梅蒂恩。
粉发小女孩憋着笑,用力地点了下头。
女仆便有感而发:“坐火车真是一件危险的事啊。”
……
林威尔市与罗斯廷市同在王国北境,但相隔较远,乘坐火车也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中途还会经过“金丘之城”布鲁瑟斯、“白羊之城”埃塞尔、“煤之城”锚山市等城市。林格买的是不换乘不停留的A类车票,换而言之,这两天一夜的车程,他们都得在车厢里度过。
爱丽丝现在觉得新鲜有趣,还有精力和梅蒂恩聊天,但以她的性格,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感觉无聊了。
旅行的多数时候,本来就是无聊的……
“咦?”
爱丽丝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惊奇地指着原野上正在飞速掠过的景物,问道:“那是啥?”
她的一惊一乍成功吸引了林格的注意力,年轻人抬起头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大片洁白的建筑群,它们的造型典雅,风格古朴,石刻的表面布满了岁月磨损的痕迹,像是从上上个时代残留下来的废墟遗址,充满了古老与神秘的意味。
尤为引人瞩目的是,这片建筑群,无论是缠绕着青藤的拱门、长满了杂草野花的庭院、还是残缺破损的白塔、攀附苔藓的断墙……统统都是由一根根高耸的圆拱石柱支撑起来的,这些被藤蔓紧紧纠缠的石柱,犹如沉默的巨人,撑起了龟裂斑驳的石砖、撑起了被风销磨的巨大扶壁、甚或撑起了最中央那间木石所铸、庄严肃穆的圣堂。
这片被石柱支撑起来的古老建筑群,彼此之间又以悬空的石阶相互连接,一眼望去,简直就像是悬浮在天空中的古代遗迹,不似出自凡人之手,倒像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给人以壮观、庄重与沧桑的感觉。
蜿蜒的阶梯绕着这些圆拱石柱盘旋向上,经地面直达浮空遗迹的高处,站在边缘,可以看见草木繁盛,古树参差的景象,行人往来大地,穿梭游走,如蚂蚁一般渺小。
“这是奇观呀!”爱丽丝惊叹道:“巴比伦的空中花园?”
林格不知道什么是空中花园,但这片建筑群的来历他却一清二楚,或者说,每一个林威尔人都应该清楚。
“那就是坦特维尔平原的浮游遗迹。”他说道:“17世纪中叶,由教团联合在此修建,据说是为了镇压那些徘徊于原野之上的亡灵,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建成,才使坦特维尔平原的鬼魂传说广为流传,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在中央圣堂前,还立着一座拿破仑元帅的雕像,你从这里应该可以看得见。”
爱丽丝连忙凑近了些,又把脸贴在了玻璃上,睁大了眼睛观察,果然看到在最中央那间庄严肃穆的圣堂前,树立着一位骑马男人的雕像,他身着军服,手持佩刀,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侧脸,但目光迥然有神,在那坚毅的神情之间,飞扬着自信与英武的神采,不愧是一手将大布列塔王国从战争泥潭带到了世界之巅的男人。
唯一的问题是……
“好高呀。”爱丽丝疑惑道:“这起码得有一米八了?这雕像是谁做的,就算想要表达对拿帅的敬仰之情,也不该偏得这么离谱吧?”
梅蒂恩比她更加疑惑:“哪里离谱了,爱丽丝姐姐?”
“就是说,这个身高完全对不上啊,拿帅不是只有一米六吗?”
“……”
梅蒂恩和兄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困惑。
“谁和你说拿帅只有一米六的?”林格微微皱眉:“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当初追随过拿帅的士兵亲口讲述,都说过他是个器宇轩昂的伟男子,在战场上经常身先士卒,冲阵杀敌。若是有人认为他是屠夫,倒可以说见解不同;但若说他只有一米六,毫无疑问便是诋毁。”
“……”
这下轮到爱丽丝沉默了。
她的身体靠得更近,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趁着火车飞速掠过的间隙,捕捉到了拿帅雕像的正脸,然后发现了一件令她震惊的事情:
完全不像!
和自己记忆中经典的拿破仑元帅的形象一比,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这是异世界与地球世界的差异,还是说,双方其实只有名字相同,但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
爱丽丝陷入了混乱。
***
同一时刻,林威尔市教区委员会,三楼办公室内,保民官朗宁·拉维尔正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封调命函,沉默不语。
“致朗宁·拉维尔先生”
“鉴于你在A-1855-229号事件中的优异表现,成功避免了一次超大型危害事件的发生,并推动了《宗教法令》在世俗界的执行力度,经最高议会评议后决定,将你的职务调任至核心作战机关—缉查仲裁局,担任大地魔女—绯夜门忒号的第四舰务官,官方身份为大布列塔王国宗教信仰部民俗对策局“真理一处”副处长,相关手续已经办理完毕,请在收到此函后的三十天内前往绯夜门忒号报到。”
“另附绯珥大人的寄语:天界飨者的老巢坐标已经破解完毕,绯夜门忒号正在前往执行审判任务,你抓紧时间,或许还能赶得上这一趟,辛苦了。”
落款是:“资源统合机关—人力管理局”
时间是:“1855年11月14日”
第二章 在陌生的城市中寻找吗?
据《城市绿地生活》这本书的统计结果显示,罗斯廷市内“天然或人为修剪过的草地、园林以及落叶林”的面积约占整座城市的三分之二,这个数据可能会令那些久居大城市的人感到惊讶,甚或违背了某种直觉,认定在现代化的都市内部,文明与自然是不能共存的。
实则,这座城市向来如此。
低沉的呜咽声中,黎明号逐渐减速,最终停靠在罗斯廷市北区的罗德兰斯火车站,这个名字若是放在中古时代,其寓意便为“风吹过之地……生命盎然地激发”,如今则作为市内唯一的火车站,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乘客,倒也在无形中吻合了它在数个世纪以前的印象。
林格提着妹妹的黑色小皮箱,下了火车,第一眼看到的是月台独特的木制穹顶,建筑师别出心裁地将其设计为伞盖状的树冠,由多根深褐色的柱子撑起,表面覆盖四季常青的春藤,枝上则悬挂着墨绿色的油灯,令每一位初入此地的乘客抬起头时,会恍惚感觉自己踏入了远古时代的某片森林之中,正行走于一棵古老的参天巨木的注视下。
乘客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像一条河流般缓慢流淌,那里便是火车月台的出口。林格带着梅蒂恩和爱丽丝,跟着人潮移动,用了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才走到尽头。
出乎意料的是,将罗德兰斯火车站与城市街区连接起来的,竟然是一座小小的广场。它是由红砖铺成,占地面积并不大,至少也称不上宽敞,但设计感十分精致。因靠近火车站的缘故,商业属性自然聚集,附近有面包店、小食店、露天咖啡厅乃至旅馆,都紧紧地挨在一起,格局紧凑。
广场中央是环形的花园,常绿植物在冬日里展现蓬勃生机,还有一些迎着寒风盛放的花朵,格外美丽。几排长凳可供来往的行人休息,貌不起眼的灰野鸽毫不惧人,在花园、树枝和广场的红砖上悠然踱步,它们是几个世纪以前在这座城市栖身的野鸽的后代,如今已习惯了与人的共处,城市杂志上将它们称为“可爱的精灵与狡诈、凶狠的无赖之徒”,这两种迥异的称呼实际上并不矛盾。
它们是比马戏团里的小丑更加懂得察言观色的,见林格面无表情地走过便主动避开,而当梅蒂恩与爱丽丝要过去时,却蹦蹦跳跳地拦在了她们的面前,探长了脑袋,仿佛是发出了好奇的询问:你没有什么能给我吃的吗?
两名少女被纠缠得没有办法,只能从旁边兜售食物的商贩那里买了一包鸽子饲料,才摆脱了这些无赖的跟随。当然,看她们喂鸽子时的表情,也有可能是乐在其中。
“这座城市和林威尔市完全不一样啊。”
爱丽丝的第一印象如此。
她也说出了事实。
“罗斯廷市是一座旅游城市。”
林格为两人讲述的是书本中提到的内容,也就是他在火车上看的那本书:“它实际上已靠近王国的边界,翻越索森山脉即可进入莱森堡的国土。因为地理位置的偏僻,这里的工业化进程相对缓慢,还保留着数个世纪以前的原始风貌。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稍大一些的小镇。”
“进入新世纪以后,罗斯廷市政府曾想过改变现状,发展工业,追上蒸汽时代的浪潮,但遭到当地居民的一致反对。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早已习惯了它的模样,并拒绝以钢铁和齿轮来改造这座城市。”
“于是,市政府不得不妥协,并接受了教团联合的提议,开始发展旅游业,结果反而取得了卓越的成效。1845-1855这十年来,罗斯廷市的工业产值可以忽略不计,但光靠旅游收入就支撑起了‘繁盛之城’的美名,曾被《西陆时报》评为‘世界上最宜居的十座城市之一’。”
穿过一条宽敞开阔的通道,林格的讲述恰好来到尾声,三人的眼前豁然开朗。
入目是铺满了落叶的街道,以纯白色的石板铺砌而成,表面黄褐色的柔软地毯下是车轮遗落的辙痕,显得很有年代感;中间栽种着四季常青的行道树,并不完全是单一的品种,洒下阵阵清荫;街道两边的房屋都是白色的墙面与红砖的屋顶,风格整齐一致,透着几分古典与优雅的味道。
城市的绿化环境很好,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小花园和喷泉水池,潺潺的流水汇入道路两侧的水渠,其中漂浮着落叶、鱼腥草、水莲和不知名的小鱼。家家户户都有花坛:门前的花圃、窗台下的悬挂式花箱、窗边的盆栽……都有美丽的花朵迎冬开放,散发淡淡的清香。
天空很晴朗,通透无云,在林威尔市的郊区才能看见的清爽景象,在这里却是习以为常,因此过路人常常不以为意,见面时的寒暄,也不会提到今日的天气如何,这似乎与大布列塔王国的普遍国情区分开了,倒是与旁边的莱森堡颇为类似。
“好漂亮呀!”
从小就在“伤心之城”林威尔市长大的梅蒂恩看到这幅景象,有些呆了。
爱丽丝也啧啧惊叹,没想到在19世纪的蒸汽时代,居然还存在如此生机繁荣的城市,完全颠覆了她对“蒸汽朋克”的认知。如果不是身后频繁传来火车行驶时雷鸣般的轰咆声,街道布局中也能看见蒸汽管道与煤气管道的踪影,恐怕她会以为自己身处一座奇幻世界的城市内部。
“走吧。”
林格一手提着黑色小皮箱,另一只手牵着妹妹,往不远处的公共交通站点走去,至于爱丽丝?她自己会跟上来的,何况林格只有两只手。
与林威尔市或者说大部分城市不同的是,罗斯廷市的公共交通系统除了近年来逐渐兴起的地铁之外,并没有蒸汽列车的班车,全都由复古式的双马四轮马车取代了。这种马车有传统的两层车厢,上层车厢是露天开放式的,坐在栏杆边的乘客到春天时,常会伸手去折道旁树木的嫩枝,带回家中感受春的气息。
如今是冬天,虽然行道树四季常青,但叶子还是被寒风吹得有些老了,因此并没有人这么做。
在爱丽丝的强烈要求下,三人最终坐上了上层车厢的座位。伴随黑色挽马的嘶鸣声,车轮骨碌碌轧过街道,爱丽丝居高临下地欣赏路边的花坛与水渠,偶尔对水泥缝隙里顽强生长的狼尾草和牵牛藤更感兴趣。
马车从罗德兰斯火车站外的索兰思街道出发,一路经过了白花巷、羊街、卢兰埃尔克街以及若瑟街道,最终抵达了位于城市西区的舍瑞尔大街。
这几个名字都很有意思,充满了罗斯廷市的本地风格。索兰思意为“萧瑟的秋季落叶”,中古时代,这里是城市最早迎接秋天的地方;白花指的是一种类似啤酒花的白色花卉,具备药用价值,罗斯廷人用它来治疗简单的感冒;羊街不是养羊的街道,而是“放牧归来的羊经过的街道”,这座城市至今保留着古老的牧羊人职业;卢兰埃尔克的意思是“看见原野的地方”,因为道路尽头止步于通往原野的乡村小道;若瑟之名意为“诗人和他的花”,现代植物学之父威廉·康纳在这里收录了两百一十七种植物的习性与特征。
至于舍瑞尔大街的含义,则较为简单:妖精与悬铃木。
尽管没人知道这两个词语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但至少,林格、梅蒂恩和爱丽丝三人,或许知道“妖精”之意的来由。
圣夏莉雅提到的“妖精深眠”旅馆,就在这条街道上。
第三章 找错地方了吗?
林格三人在舍瑞尔大街上寻找一家名为“妖精深眠”的旅馆。
罗斯廷市的旅舍行业由来已久,或许更早于市政府决定为此地赋予“繁荣”与“茂盛”的名义之前。中古时代,小镇里的每一家食肆、酒馆、小教堂乃至救济所,都可兼担为来往行人提供休憩之所的职责,本地人热情好客的风气便是在此时养成。
那时的旅馆都是木石结构:石砌的围墙和木制的房顶,倾斜的屋顶面上通常还会铺上一层两寸厚的草皮,用以保暖。时至今日,它们依然保留着类似的风格,但与原本的用途已无关系,更多是为了遵循古老的传统,营造一种复古的潮流。
站在舍瑞尔大街的入口望去,看见哪间屋子的围墙是厚重的方石,像英瑞尔王时期抵御蛮人入侵的城墙;或房顶上铺着青翠的草皮,像春天刚到来时的原野,便可知道它们的来历与用途。
相对市区而言,这里的氛围更加清幽寂静,没什么行人经过。三人一间一间地找过去,脚步踩在满街落叶铺成的地毯上,发出了空旷的回响。这座城市似乎一年四季总在落叶,被风吹落的、自然飘落的、飞鸟叼走的……雨点般悠扬落下,从不停歇。
古旧的青石砖早上刚刚打扫过,现在便已铺满了叶子,叶脉走过的痕迹如此清澈,稀释了透明的阳光。林格的目光落在眼前复古式的悬挂招牌上,看见上面写着“沉睡松鼠之家”,便摇了摇头,轻声道:“也不是。”
梅蒂恩闻言,有些失望。
一旁的爱丽丝随手掸去肩膀上黏着的落叶,问道:“这是第几家了?”
林格记得很清楚:“第七家。”
爱丽丝又抬头往长长的街道深处望了一眼,看见行道树五颜六色的树冠丛里掩映着更多青草的房顶,一眼望不到边,顿时感到为难:“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啊?”
他们原本是想按照门牌号来找的,找舍瑞尔大街13号总比找一家只知道名字的旅馆容易,但遗憾的是,这里的旅馆都没有门牌,只有老式的悬挂招牌,这是已经被淘汰的时代特色,或许只有在罗斯廷市才能见到。
1681年以前,满街可见琳琅满目的招牌,椴木的、松木的、橡木的。但城市风灾中,一场空前规模的大风将这些招牌吹得摇摇欲坠,有数百人死于松动的招牌砸击,这导致王国公共事务部紧急出台法令,规定了门前招牌的大小、重量与数量,时至今日,则演变为简易的门牌号。
只有这座富有人文气息与自然韵味的城市依然保留了过去时代的痕迹,可以认为它是追求复古、追念往昔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如今却给林格三人的寻找带来了较大的麻烦。
林格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想了想,道:“找个人问一下吧。”
若无必要,其实他不想使用这个办法,因为林格自认为不是个很擅长与他人打交道的人,至于爱丽丝的话,则有些太擅长了。
他让女仆照顾好梅蒂恩,自己随便找了一户附近的人家,敲响了房门。在主人回应之前,站在花园里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令人惊讶的数据,同样来自《城市绿地生活》这本书,其中提到罗斯廷市超过七成的房屋拥有附属花园或私人花园,虽有时仅是数码平方大小的灌木林或花丛,但对于那些只拥有狭窄街巷和方寸天空的人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些小花园通常情况下都对外开放,在不损毁土地和植物的前提下,这里的居民十分乐意将城市的绿意与外来者分享。
过去大约半分钟后,房门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同时传来屋主低沉的询问:“谁?”
林格回道:“一位问路的旅客,我想知道舍瑞尔大街13号该怎么走?”
“舍瑞尔大街13号?”
另一头是疑惑的语气,随即房门被打开,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白色衬衣与黑色长裤、头戴墨绿色贝雷帽、颇具艺术气息的男子走出来,对林格说道:“你应该是找错了,这条街上没有13号。”
没有13号?
林格微微皱眉,又问他:“那么,是否有一家名为‘妖精深眠’的旅馆呢?”
这个问题令男子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那你肯定是找错了,这条街道也从来没有一家名为‘妖精深眠’的旅馆,因为它不符合罗斯廷人命名的习惯……不过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或许可以写入我的下一部剧本中去?”
他说着,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大概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原来是个剧作家,难怪工作时间还待在家里。
林格得到了答案,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姑且舒展了眉毛,对那男子轻轻点头,说道:“感谢您的帮助,冒昧打扰,实在很抱歉,希望您接下来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他脱帽致意,又戴上帽子,转身正要离开,对方却喊住了他:“等等、年轻人,我刚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提议?”
“我想要将你刚才提到的旅馆名字写入我的新作中去,它激发了我对下一部作品的灵感。当然,这不是单方面的索求,我会给你报酬的。”
林格没想到他居然是认真的,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您可以随意,先生,至于报酬就不必了,因为这个名字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说得也是,这样的话,我想使用这个名字,还得得到原主人的同意才行,但是我该去哪里找到他们呢?舍瑞尔大街确实没有那家名为‘妖精深眠’的旅馆,甚或可以说,整个罗斯廷市都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呢?未来或许会有,但那是不确定的。我在这座城市居住了三十三年,对于它——乃至它所处的这片大地的历史都一清二楚,难道它竟会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吗?就像爷爷曾对我讲述的那个故事一样……”
男子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喃喃低语,或许搞艺术创作的人都有类似的毛病,动不动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周围人的存在。林格感觉自己不应该打扰他,于是便默默地离开了,顺便拉着梅蒂恩和爱丽丝,远离了那间屋子。
直到再也听不见男子的声音时,他才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爱丽丝问道:“我感觉他怪怪的。”
林格没回答,但是心里想着:其实你也挺奇怪的,就不要说别人了。
相比之下,梅蒂恩更加关注事情的结果:“问到路了吗,林格?”
林格摇摇头:“没有。”
他将男子的回答告诉两人,得知舍瑞尔大街根本就没有13号也没有所谓的“妖精深眠”旅馆后,两位少女的反应各不相同。
“难道我们被骗了?”爱丽丝是怀疑。
梅蒂恩则反驳道:“我觉得圣夏莉雅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她也没有必要骗我们呀!她又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爱丽丝挠了挠头发:“你说的也有道理啦,但实际上我们确实找不到那家旅馆。难道罗斯廷市有另一条舍瑞尔大街?”
“唔!”
梅蒂恩无话可说了。
林格并没有参与到两人的讨论中去,他轻轻抬起头,视线透过茂盛的树冠,看到了影影绰绰的日光。时近中午,冬日的暖阳挤过叶片间的缝隙,洒落街道,白金色的光斑明灭闪烁,竟能让人感受到些许热意,宛如提前进入了夏季。
他收回视线,然后用一句话中断了少女们的讨论:
“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第四章 你在看着我吗?
罗斯廷市的公园随处可见,社区公园、教会公园乃至私人公园,就藏在街头巷尾之间,那些几被人类足迹遗忘的角落。有时拐过一个街角,便无意地闯入了这些清幽寂静的领域,看见松树、栗树和酸梨树在城市赋予的天然栖息地上蓬勃生长。
公园的存在,实则赋予了这座城市更为厚重的历史。
统计结果显示,城市内部尚遗留着二百一十八座中世纪时的公园旧址,它们始终乏人问津,即便今日罗斯廷市已经变成了人尽皆知的旅游城市,外来的旅客也很少将自己的足迹停留于此。这些古老的公园经历了城市的重修与建造后,展现出了某一种更为独特的气质,只有在罗斯廷市生活了超过三十年的本地人,才能说出它们背后的意义。
海德公园屹立在“世界尽头”的栎树曾聆听过牧羊人悠扬的笛声,那时城外的牧区尚未从索森山脉南麓转移至今日的广袤原野;市内规模最大的圣凯勒斯教堂后坐落着伟大的米德维尔公园,诗人德·塞瑟尔在此看见暗夜朝无尽月光洒落的林地走去;城市广场公园栖息着数以万计的白额麻雀,距今三百年前的一场闪电过后,人们看见雀鸟的尸体铺满了公园的绿地,既感觉可怜,又体验到一种生命无与伦比的震撼感……
城市公园的独特气质,为城市的街区提供了不同的形象侧写,如果你愿意沉下心来仔细观察,或许就能体会到18世纪中叶巴塞洛·加缪尔在日记中写下的这句话具体有何含义:“我记得罗斯廷是一座公园城市,海德公园的清晨鸟鸣将我唤醒,米德维尔公园里栖息着诗意,而霍克斯顿花园是最安静的……鲜少有人经过,除却节日的时候。”
未能得到答案,尚对前路迷茫的旅人,有时需要的是一个消遣、沉思与排解的地方,城市公园恰好满足这一需要。无需花费太多时间,他们很轻易地在舍瑞尔大街的某栋房屋后,找到了一座隐蔽的小公园。
草地与灌木丛蓬勃生长,五颜六色的落叶铺了一地,木制长椅上落着凝固的鸟粪,某金毛女仆强忍着恶心将其擦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然后和梅蒂恩分享她从街边买来了罗斯廷市传统美食——足有三层厚的风味羊肉馅饼。
最外层是清脆爽口的蔬菜,小黄瓜切成片紧贴着薄薄的馅饼皮,一口咬下去酸爽开胃;中间层是烤至金黄又撒上了孜然与芝麻粉的羊肉,味道肥而不腻,汁水浓郁醇厚,令人欲罢不能;最内层是秘制酱料,据说其原材料取自于罗斯廷市附近最常见的植物,由于种类实在太多,取舍不同,每一位商贩的酱料都会有微妙的差别,像爱丽丝买的这一份,就主打咸辣辛香的口味,来自植物香料的刺激,冲刷着舌尖的味蕾,带来堪比宫廷菜肴的奢侈享受。
爱丽丝猛地一大口咬下去,一边嚼一边盛赞道:“爽诶!”
相比之下,梅蒂恩就斯文得多,用两只手捧着纸袋,防止里面的汁水洒出来,小口小口地咬着馅饼,细细咀嚼后咽下去,然后两眼一眯,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确实好好吃啊,旅游杂志上说的没有错,来到罗斯廷市就是要尝一尝这里的风味羊肉馅饼才行!”
说着,她抬起头来,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兄长的背影:“林格、你也来吃一个吧!”
此时,年轻人正站在满地的枯败落叶上,望着眼前高大的古树出神。听到妹妹的声音后,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不饿。”
“可是,都已经是中午了诶。”梅蒂恩撅起了嘴,觉得兄长的回答是在敷衍自己。
爱丽丝倒是猜到了林格无心填饱肚子的原因:“你还在想‘妖精深眠’旅馆的事情吗?”
林格没回答,算是默认。
“别想那么多啦,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的话,就等圣夏莉雅主动来找我们呗,本来就是她邀请我们过来的,自然也要由她负责才对。”爱丽丝嘴里嚼着馅饼,口齿不清地说道:“现在就要填饱肚子,等会儿才有力气行动。再说,我们是来旅游的,你应该开心点才对,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林格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也就爱丽丝这个缺心眼的女仆会忘掉原本的目的,以为自己真是来旅游的。实际上,在林格的心中,这趟旅途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才对。
那颗象征命运之力的金苹果,落到任何人手中都无所谓,唯独不该留在林格这里。
毕竟,他可从来没想过成为命运的主角啊。
年轻人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些掌状分裂的树叶,才发现原来眼前是一棵典型的罗斯廷悬铃木。它是由来自索森山脉中的“索森悬铃木”与来自明德利亚斯的“东方悬铃木”杂交后得到的新品种,也是如今这座城市分布最为广泛的树种,几乎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公园内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秋季黄叶纷飞的盛景不亚于白色城邦共和国的“梧桐之城”米尔海尔,因此也有诗人认为它们为罗斯廷赋予了一种“肃穆的沉默”与“萧瑟的浪漫”。
眼前这一棵悬铃木尤为高大,至少也有五十多码高,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公园的天空,林格脚下所踩的落叶毯,恐怕有一半的叶子来自于这棵树上的高昂的枯枝。
像这么高的悬铃木,或许是这条街道刚刚建成之时便栽种,经历漫长岁月的成长后才能拥有今日的规模。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妖精与悬铃木”大街中,悬铃木一词的来由了。
至于妖精,得等找到那家旅馆后才能知道。
林格这时也感觉有些饿了,他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找爱丽丝拿个馅饼吃,等下还能吃得到吗?这时忽然间听见梅蒂恩“呀”了一声,语气有些惊讶和疑惑。
“怎么了,梅蒂恩?”他转身问道,一旁的爱丽丝也满嘴油腻地附和了一句:“怎么了梅蒂恩?噎到了?要喝水吗?”
“不是啦,我没有噎到,只是刚才好像看见,在那棵树的叶子后面,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梅蒂恩的语气有些犹豫,似乎自己也不太肯定。
她所说的那棵树,就是林格现在正对着的古老悬铃木。
“错觉?”
爱丽丝歪了下脑袋:“是麻雀还是松鼠什么的吧?这里绿化环境这么好,出现小动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梅蒂恩顾不上手中吃了一半的馅饼,死死地盯着树上的一根树枝看,翠绿的眼眸中倒映出阑珊缤纷的树影,“我怎么觉得,它还在看着我呢?”
林格自然相信妹妹的话,他也抬起头,盯着那根树枝看,视线没有偏斜,这样的凝视冷静而又平淡,就像他曾在天心教堂的祭台上凝视下方的信徒们一样。
两人的认真表情感染了爱丽丝,女仆想了想,悄悄把手按在了腰间皮带挂着的SLP游戏机与卡带上,暗中做好了准备。
这两样东西在火车行驶期间就恢复了能量,如今已可以正常使用,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就只有它们能依靠了。
气氛变得沉默,偶有风吹过,拂动地面上的枯枝落叶,和树丛一起发出沙沙的声响。
忽然,树枝上的一片叶子,诡异地颤抖了一下。
“你们——”
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传来,像鼓起了勇气与人类接触的幼兽,好奇地询问道:“是小夏介绍过来的客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