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居然是你吗?
云鲸离开了诗琪莉亚半岛,但一时间没有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风向漂流。为及时找到下一位少女王权的踪迹,林格便去找圣夏莉雅,向她借用【命运道标】。其实在这件事上,本应是后者更加积极才对,但不知是否刚刚发生的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的缘故,这几天来圣夏莉雅一直处于沉默寡言的状态,有时还会呆呆地眺望远方天空出神,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情有多复杂。
若不是林格主动提醒,她说不定就忘了还有这回事。其实不止是她,奥薇拉和依耶塔也有自闭的趋势,可以想见,世界的真相对这些天真善良的少女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何况是姐妹之间的反目与对立。唯一还能保持正常心态的,大概就只有蕾蒂西亚了,但那不是因为她的性格足够坚强,而是因为她想得很少,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这世界上唯一值得在意的事情,大概就只有涉及自己的奶奶奈薇儿的事了。除此之外都不重要,就算是刚认识的好朋友梅蒂恩,到了下一次轮回,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如此看来,真不好说这个诅咒给她带来的究竟是永恒的痛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林格通过圣夏莉雅的【命运道标】确定了接下来前进的方向,依旧是沿着陆间海的海岸线,往东北方向飞行,沿途是大大小小的岛屿和小城,最近的一座大城市应该是位于碧空海沿岸的“环海之城”洛特丹娜,那是《西陆时报》评选出来的着名的旅游城市,位于明德利亚斯大帝国境内——顺便一提,自从墨托许帝国灭亡后,明德利亚斯大帝国便是西陆唯一还保留着帝国名号的国家了。
文艺复兴时期,查理王征讨那些不服从统治的地方贵族,建立明苏利亚王国;公元6世纪左右,铁十字君王征伐蛮族,扩张疆域,改其名为明德利亚斯帝国;公元7世纪,红胡子王巴巴罗萨自称拜蒙后裔,以夺取正统的名义反抗铁十字君王的铁血统治,一年后取得战果,于公元659年的雾月登基,建立“明德利亚斯大帝国”……国名的更替背后体现出来的是王室血系的颠覆和中央集权的强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可以留到之后再细说。
总而言之,虽然确定了接下来的路线,但少女王权们低落的心情,一时半会儿却难以恢复。面对疑似自闭的圣夏莉雅,林格并没说几句安慰的话,只是将【命运道标】还给她,给少女留出了安静思考的时间与空间后,便回到了自己在旅馆内的房间。
嵌入木板的玻璃壁灯内,蜡烛释放出昏沉却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书桌附近的区域。年轻人取出这一路上用来整理信息和已知情报的笔记本,拧开钢笔的盖子,加了点墨水,然后开始了无声的思考。
他要理清脉络。
绯耳的讲述基本涵盖了从太古世纪到古世纪这段时期的历史,比较清楚地解释了侵蚀现象的由来、泛古洋大陆的分裂、魔女结社的诞生以及守护世界的少女王权为何会分裂为两个阵营等问题,但她却忽略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或者说是刻意避开,没有细谈,因为那是魔女结社的机密,不可能向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姐妹们透露。
其一就是这些地球哲人的来历,无论他们是从地球穿越过来的人物,还是单纯的异位面同位体,基本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魔女结社手中肯定掌握着一条与地球世界连接的渠道,所以她们才知晓那么多关于地球的历史,甚至还制定了相同的公元历法。至于这条渠道是什么……年轻人回想起之前狄更斯说过的一句话,眼神略微闪烁,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天之界桥。
狄更斯是在爱丽丝透露自己认识地球世界的历史人物后,才向她询问这个问题,这说明天之界桥很有可能就是那条连接起两个世界的通道。但通道应该不止一条,否则爱丽丝刚穿越过来就不是出现在天心教堂,而是直接落入魔女结社的大本营了?
按照这个推论,岂不是说另一条通道在天心教堂内部,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杨科先生亲手种下的那几株白城梧桐?这也太荒谬了。
林格微微摇头,没有将这一点记下来。
其二便是魔女结社的“尹甸计划”了,用绯耳的话来说,这是由那位神秘的领袖提出来的,目的是创造一个她们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无论是篡改历史的走向、引导文化、科技与制度的变革,还是革新超凡体系、对异类和守旧派的超凡者与魔法师赶尽杀绝……都属于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可问题是,魔女们有什么理由非得站在人类这一边呢?
欺骗和背叛她们的圣图弥是人类,像野兽一样追逐力量、陷入疯狂后又将这个世界引导向破碎与毁灭的七位疯神是人类,就连最后在她们努力修复破碎的法则时出手偷袭、导致泛古洋大陆分崩离析、浩劫万劫不复的也是人类……按照这种思路,说她们站在异类那一方发誓要将人类屠杀殆尽,林格也不会有丝毫惊讶,可她们竟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以“人类至上主义”作为结社的指导思想,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说,这也能和解的吗?
这个谜团或许会比第一个谜团更加难以解开,林格思索了半天也没什么思绪。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目前已出现过的哲人的名字,还有百年战争、圣女贞德率领救世军的神圣战役、红胡子王巴巴罗萨建立明德利亚斯帝国的刀锋行动、魔法师取代超凡者的魔法战争、象征蒸汽教团崛起的克劳塞维茨军事改革、教团联合的建立、四先哲的文艺复兴时期、马可波罗与麦哲伦掀起的大开拓时代、五月花号带来的远航贸易时代、由静寂战争引发的殖民时代、在尼姆舍尔市永夏宫内签订的那些秘密条约、黑夜栖所的衔尾蛇计划、深红教团对东大陆发起的圣教军之战……一个个由魔女结社在暗中推动并施行的思想潮流、政治政策或扩张措施,却无法将它们联系到一起,构成一个闭合的回路。
他正皱眉沉思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冬冬的敲门声。
他从思考的状态中回到现实,下意识问道:“谁?”
“我。”
门外传来了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声音,说意外是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主动来找自己。
他放下笔,走过去开门,然后视线下移,落在了来人的脸上:“找我有什么事么?”
“蕾蒂西亚小姐。”
第二章 又到了满月的时候吗?
突然敲响了林格房门的人正是蕾蒂西亚,奇怪的是,她似乎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跟着奈薇儿或梅蒂恩的身影,这多少让林格有些疑惑。他从不觉得自己和这位血族少女有任何单独相处的理由,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始终怀有一种排斥和警惕的心理,就像是流浪的野猫会警惕突然靠近的人类一样。
鉴于她对除了奈薇儿和梅蒂恩以外的所有人都怀有差不多的心理,林格便不认为是对自己的冒犯,姑且忽略过去了。既然如此,她在此时突然敲响了自己的房门,其来意就非常值得深思。
林格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性格,于是他就直接问了,都没考虑过让蕾蒂西亚先进房间坐一下,可能是觉得她会拒绝吧:“找我有什么事么,蕾蒂西亚小姐?”
血族少女并不回答,而是抬起头,眯起那双灵敏而又多疑的红宝石竖童,一言不发地盯着林格看。她恰好站在了走廊壁灯投落的火光的边缘,半个身子埋在昏暗的阴影里,林格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经过一条幽暗狭窄的小巷,忽然看见拐角处的墙头蹲伏着一只银色毛发的猫,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似审视,又似观察,仿佛想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些什么。
月光唯独洒在她的身上,每一根毛发都像皎洁的泉水般随风拂动,那声音像是林间的无数叶落,又像是海边的寂静潮汐,悠远安宁。
真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林格微微摇头,抛开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正想重复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这个时候,蕾蒂西亚却开口了,清脆如铃铛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经过的走廊上:“把手伸出来。”
这毫不客气的口吻让年轻人眉头一皱,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吸你的血。”蕾蒂西亚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林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蕾蒂西亚的表情认真,不似开玩笑,他便回答道:“如果你饿了,可以去找谢丝塔小姐——她应该不会为你提供血液,但让你吃饱还是没问题的;如果你想开玩笑的话,就去找梅蒂恩或者谢米,她们才是适合你这个年龄的玩伴。”
“我才没有在开玩笑!”
蕾蒂西亚似乎被他的话激怒了,张了张嘴,露出两颗锐利的獠牙:“这是报酬!”
“报酬?”
“没错,你们帮我救出了奶奶,既然如此,我也会给你们应得的报酬,因为,我可不是你们人类常说的那种,知恩不报、冷血无情、铁面无私的吸血鬼!”她说到这里,得意地挺了下压根就没有的胸部,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意味:“反正你们大部分人想要的不就是永生嘛,只要让我吸一口你的血,就能获得永生的力量了,这种程度的回报应该足够了吧?可不要贪得无厌哦,人类?”
原来是这样。
林格便明白了她的来意,年轻人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半晌后才重新开口,第一句话是:“铁面无私不是这么用的。”
“诶!?”
林格不顾她有些惊慌的表情,问道:“你刚才说‘你们’,意思是除了我以外,你也向其他人提供了这份报酬?”
“没、没错。”蕾蒂西亚仿佛回想起什么,脸色数度变幻,连语气也跟着低沉了下去:“梅蒂恩、爱丽丝、谢米、圣夏莉雅、还有奥薇拉,她们都帮过我的忙,所以我也问了她们要不要永生的力量,虽然她们都拒绝了我,还说自己不需要,但是——”
她蓦地抬起头来,那双猩红色的竖童死死地盯着林格看:“你和她们不一样,你一定会接受的吧?因为我能看出来,你就是那样的人嘛!”
她说对了。
林格的确就是那样的人,一个极度理性现实的人,他会为了养父的遗愿继承本不属于自己的理想,会为了平静的生活而选择踏上一段奇幻的旅程,那么自然也会为了永生而接受蕾蒂西亚的报酬,毕竟这是他应得的东西。况且接下来的旅途若要与魔女结社为敌,注定更加艰难,如果能够拥有死而复生的力量,或许也能多几分底气,至少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绝不会缺少。
至于这么做的代价是导致蕾蒂西亚的诅咒更加严重、让她必须承受更加频繁的痛苦与失忆……相比对抗魔女结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而言,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林格的答桉自然唯有——
“我拒绝。”
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没再去看蕾蒂西亚的反应。后者起先愕然,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气急败坏,不复最初时的镇定与警惕:“为什么!?”
林格轻描澹写地回道:“不卫生。”
恩,原来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啊,确实,根据现代医学防护理念,牙齿接触伤口很可能会导致细菌感染……你以为这种理由我会信吗!?
蕾蒂西亚更怒,脸颊上还逐渐萌发出因羞愤而染上的红色,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与耳根处:“什么意思!这是嫌弃我很脏吗!我、我告诉你,我每天都有认真刷牙的!虽、虽然不是你们人类用的那种洁牙剂,但我们诗琪莉亚半岛的山间泉水和水绒草根挤出的汁液也很干净啊!奶奶还说过它们都有防蛀牙的功效呢!喂、你、你可不要不信我!总而言之,快把手伸出来,让我咬一口!”
“不要。”迎接她的依旧是林格的断然拒绝。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得到如此轻慢的对待,蕾蒂西亚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直接采用最强硬的手段,扑过去往这家伙的脖子上来一口。但抬头对上年轻人平静的视线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有股沉重压迫感,仿佛正面对着生气的奶奶——但奶奶又不怎么生气,而眼前这家伙却总是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真让人火大。
“不要就算了!”
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声冷哼,用“反正最后吃亏的人是你”说服了自己,然后转身就走,不想再看到林格这张脸。同时不断地在心里抱怨,果然人类就是这样的种族,小气、贪婪、吝啬、冷酷、粗暴、无礼……总之就可以用各种负面词汇来形容就对了。
她气呼呼地走了,还刻意把脚步声踩得很响,木地板嘎吱嘎吱地呻吟,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这时候,夜空雾散云收,月光如流水般,不知何时越过窗灵与窗帘,沿着林格房间内木质地板的纹路,逐渐漫延到了走廊上,为本来只有壁灯照明、显得昏暗的走廊抹上了一层明亮的银辉。但蕾蒂西亚娇小的身影笼罩在这悄无声息的月光中,却忽然僵硬了一瞬,紧跟着拔腿就跑,脚步踉踉跄跄,边跑还边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仿佛沐浴在那皎洁的月色里,却感觉很寒冷似的。
这样的反应……林格眉头微皱,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3月18日,大布列塔王国的旧历新年,在古世纪时沃伦姆夫王朝的双星历法中,是“天启星”柯门与“圣翠星”埃索德交汇的日子,即“双星回归日”。而制定了这套古老历法的天文学家尹森曾经说过:双星交汇之日,月光最盛之时,一夜之内,轮月不落。
而按照古世纪时的说法,所谓轮月,其实也就是——
林格回头,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无尽徜徉的夜空、波涛怒卷的云海以及万里挥洒的月光,还有那轮短时间内似乎不可能落下、比寻常夜晚更加明亮、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刺眼的银色月亮。
果然,他想到,今晚是满月。
第三章 需要我为你祈祷吗?
林格回到书桌前,本来想继续刚才的工作,但不知怎的,脑海中总回想起刚才蕾蒂西亚跌跌撞撞地从走廊上离开的背影。他的思绪一时平静不下来,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见银色的满月高悬夜空,云海中翻滚着皎洁的波涛,巨大的鲸鱼在海中遨游,及至其背上的森林、原野、山丘和花田,都笼罩在朦胧的清辉中。
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鸦的啼鸣,空旷而又寂寥,在夜里传出去很远。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正与过去百千年来一样。
林格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收起笔记本和钢笔,将它们放回抽屉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走下楼梯,来到旅馆的一楼大厅,却发现这里正热闹着,到处都悬挂了彩饰与果实形状的灯具,一大群毛绒绒的兔子先生来回穿梭于半人高的餐桌间,为它们铺上干净的桌布、摆好整齐的餐具和托盘,墙角的盆栽乐团也在调整自己的乐器,同时热烈讨论今晚宴会的开场曲目应该用哪一首。
林格看到酒保小姐谢丽亚正站在吧台边,指挥几只兔子先生帮她从橱柜里拿出珍藏的水晶酒杯,便走过去问道:“今晚又要举办宴会吗?”
“是的。”
谢丽亚顺手把一只名为比尔的兔子丢出去,让它到厨房里帮老板娘谢丝塔的忙,然后才扭头回道:“今天不是大布列塔王国的旧历新年嘛,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再加上最近大家的心情似乎都有些低落……所以大姐就提议今晚举办一场宴会,让大家放松一下。”
原来如此。
林格想,自己作为大布列塔人,都没把这个新年放在心上,反倒是旅人妖精们颇为重视,仔细想想未免有些讽刺,所以他便没问太多,转而问道:“你有看到蕾蒂西亚小姐吗?”
“蕾蒂西亚?”
关于这位寄住在旅馆的新客人,以及她的奶奶,那位传闻中的血族女伯爵奈薇儿,虽然仅仅认识两天,但谢丽亚还是很有印象。当然,最深的印象恐怕是入住旅馆的第一天,奈薇儿便向她询问,能不能借一套茶具让自己泡红茶,于是谢丽亚便为她倾情推荐了自己最新的得意之作,可比红茶好喝多了。但是,最终没能达成共识,让这位酒保小姐颇为遗憾。
她指着门口说道:“她刚才离开旅馆了,走得很着急的样子。”
“我知道了,谢谢。”
林格轻轻点头,转身便要去找蕾蒂西亚,但谢丽亚忽然喊住了他:“等等,林格,今晚的宴会,你能来参加吗?你要是不来的话,我想小夏她们应该不会有兴致——所以,总而言之,最好还是抽出点时间好好放松一下,别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好。”
林格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不回头地说道:“谢谢,我会记住的。”
“意思就是答应咯?”
“……”
林格没再回答,迈步走出了旅馆,留下谢丽亚一个人站在吧台后,无奈地耸了下肩膀:“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坦率啊。”
……
离开旅馆后,林格并没有往草药园或者花田的方向寻找蕾蒂西亚,而是走入了旅馆附近的森林里。说实话,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迹并不难,甚至可以说十分明显:被撞开的树枝、踩踏过的灌木、还有落叶堆积的泥土中深浅不一的脚印……看起来,蕾蒂西亚完全没有掩饰行踪的意思,倒不如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夜深时分,森林显得幽暗无比,虽偶尔能听见灌木丛中传来一两声窸窣响动、或枝头传来夜枭振翅飞起的声音,空旷地回荡在夜色里,反而更凸显出一种冷清的氛围。岛上并没有勐禽或者野兽出没,就算有也早被依耶塔驱逐了,因此这片森林还是很安全的。有时候,黑暗环境带给人的危险不仅是基于生理意义,也包括心理上承受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若非如此,那些乡野流传的鬼怪故事也不会总发生在寂静深夜的荒郊野岭或无人栖住的废弃城堡里了。
据说那批被妖精深眠旅馆收留的朽木妖就居住在这片森林里,虽然他们都是无害的异类,但外形着实恐怖诡异。若是在这样诡鬽幽异的夜里撞见了它们,受到的惊吓恐怕不会亚于在荒野中见到了饿狼、在古堡中遭遇了恶灵吧。
林格一边想,一边沿着蕾蒂西亚留下的痕迹寻找,由于头顶的树冠过于浓密,各种各样的叶子将天空遮挡得密不透光,因此月色只在枝叶的缝隙间静谧流淌,林间则完全依靠原生菌植的微光照明,勉强为林格照亮了通往森林深处的道路。
岩石和树干上攀附的发光苔藓与灌木丛里的荧光植物散发出微薄的星辉,为垂落的绿春藤、紫叶藤、吊钟花与卷曲的蕨类植物抹上了一层幽幽的幻光,满地的落叶被年轻人的鞋子踩得噼啪作响,更下一层的腐殖质凹陷淤积,犹如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往前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后,林格终于在一棵高大古老的春藤木下找到了蕾蒂西亚,那棵春藤木显然至少已有百年的历史了,无数攀附于枝头的绿春藤像深绿色的瀑布般垂落下来,在那些沐浴着微弱月华、状似蜷曲的细小叶子后,便是血族少女的身影,不过她现在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蕾蒂西亚瑟缩在春藤瀑布遮蔽出来的阴影中,显然是在躲避那些顽强地挤过枝叶缝隙、洒落林间空地的皎洁月光。夜空中高悬的满月带来了死亡的预兆,来自诅咒的力量正在撕裂她原本完好的灵魂,将记忆碾为齑粉并逐渐吹散。这个过程显然无比痛苦,令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目光惊惧而又惶恐,仿佛见着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她的双手用力地抱紧了手臂,指甲甚至因太过用力而陷入肉中,失血过多的腕部,红色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明明承受着如此惨痛的折磨,但她依旧咬紧了牙关,仿佛即便咬碎了牙龈也不愿从自己的口中发出一声象征着软弱的呻吟,丝丝暗红色的血迹从她的嘴角渗出,慢慢往下流淌。
林格又向前走了一步,脚步踩着落叶发出了清脆的回响,瞬间激起了蕾蒂西亚的剧烈反应。她勐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林格,从牙缝间挤出威吓般的低吼,就像受了伤的野猫正在威吓自己的敌人,尽管那样的凶狠只是伪装出来的,倒显得她外强中干,更能让人看出她此时的脆弱与敏感。
“没有关系。”
林格却对她说道,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既不为少女正在承受的痛苦而动容,也不为她表现出来的警惕而恼怒:“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因为你不想被其他人——尤其是最亲近的奶奶——看到自己死亡时那软弱的姿态,不想被她们用同情的语气可怜你、安慰你,那样做会让你觉得自己的自信心和尊严受到了践踏,对吗?”
蕾蒂西亚又发出一声低吼,比先前更多了些不耐烦的意味,像是在质问他: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因为我既不是来同情你的,也不是来安慰你的。”
林格说道,让少女顿时怔住,神情错愕:“有些人会对他人的不幸遭遇产生同情和怜悯的心情,会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去帮助她,但我不是那样的人。对我来说,除非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事,否则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选择是需要旁人干涉的。对于死亡和轮回而言,那是你的诅咒、你的命运,也是你选择了独自承受它带来的痛苦,不愿意让自己的死影响到身边的人。既然如此,我便没有理由去干涉你的选择。”
蕾蒂西亚怔怔地看着林格,不知道是否被年轻人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她甚至逐渐忽略了自己正在经历的死亡,那种痛苦的感觉也离她而去,慢慢消失在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那么,你可能会问我,如果你不想干涉我的选择,为什么又要来找我呢?”林格代替已经说不出话的蕾蒂西亚问出了她此时心中正在想的那个问题,然后停顿了一下,数个呼吸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向少女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这很简单,我只是想问你一句:需要我为你祈祷吗?”
蕾蒂西亚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绿春藤垂落的瀑布中,她的略显灼热的呼吸逐渐舒缓下来,似堤边的潮汐般温暖回响。
林格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很久以前,我的养父杨科先生曾对我说过,人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有些人是满怀痛苦与不甘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有些人则怀抱着对生者的祝福与对死亡的敬畏,陷入长眠。唯有后者的灵魂才可升入久远的无光之海,获得安息。于是,为死者洗去灵魂中的铅华、净化他们不垢的追念与沉痛的哀思,便成为了牧师的职责。”
“谁都需要有人为他祈祷,无论是街上的流浪汉、庄园里的贵族、工厂里的工人、亦或是此刻在我面前倒下的一个女孩。心灵之音可传福祉、虔诚之音可通圣灵,没有谁能在不受祷告的情况下升入天国,所以,我想问你一句——”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用一种十分认真的语气,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需要我为你祈祷吗,蕾蒂西亚小姐?”
第四章 又一次失去记忆吗?
zw443sx
月光挤过密集的树枝和叶子,悄无声息地洒落在林间的空地上,凄冷如秋冬季节的白霜。森林里到处飘浮着星辉般明亮的光点,来自那些攀附于石头树干上的苔藓,或生长在灌木丛中的发光植物,腐草荧荧,朽木枯荣,偶有风吹过,枝头的叶子便与地上的叶子一同沙沙作响,为这寂静的森林增添了几分幽夜与梦幻般的氛围。
年轻人伸过来的手就在面前,蕾蒂西亚却抿着嘴一言不发,她紧盯着林格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犹豫或是怀疑。但一无所获,他金色的童孔就像一泓澈然干净的潭水,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事物。但正是因为太过干净了,有时才会让人觉得里面藏着很多东西。
世所皆知,绝不可能有完全纯粹的人存在,当某些人试图展现出自己的质朴或无邪时,内心往往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感,足以彻底颠覆他一贯的形象,叫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大吃一惊。对此,蕾蒂西亚不需要任何记忆左证,她有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可以帮助自己做出判断,正如街头流浪的野猫也能根据本能判断出一个人对自己的善意是否发自真心。
可是,假如他的伪装真有那么好,连自己都能欺骗过去,那么……就姑且相信他一回,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真心也好,被欺骗了也罢,如果不接触的话,绝不可能得到答桉吧?
在舒缓流淌的、比岸边潮汐的回响更加轻微的呼吸声中,少女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递给了林格。她的手掌是那样的小,那样的苍白,凹凸分明的指关节间隐约可以看见许多痊愈后遗留的细小疤痕,证明她在过去都经历了怎样艰苦的逃生与战斗。灵魂的记忆或可泯灭,但身体的记忆却会述说许多。
林格沉稳地接住她的手掌,两人的掌心接触,传递一刹那的温度。之后,年轻人将自己的另一只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双手合拢包裹着她的手掌,感觉就像包裹着一道冰冷的、随时都有可能泯灭的月光。他缓缓闭上眼,上下嘴唇微动,从唇齿间吐出轻得如同母亲哼唱摇篮曲般的祈祷声,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让蕾蒂西亚听清楚了他的声音:
“我在天上的神,我应向您坦诚。”
“以善之名的虚伪,使我擅自宽恕了一个遭受苦难的人。”
“从今以后,我愿为她的罪而行,连同曾被她伤害过的人。”
“所有喜悦与憧憬,皆回归于她的梦想。”
“所有痛苦与不安,皆铭刻于我的心上。”
……
蕾蒂西亚有时觉得他的声音很遥远,像是在永无止境的海洋中流浪;有时又觉得他的声音很接近,像是在神圣威严的教堂内回响。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脑袋往春藤木的树干靠去。林格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位正在走向死亡的少女,忽然停止了祷告,对她说:“升入天上的无光之海,便是回归了女神的怀抱,灵魂将在那里得到永恒的安眠。”
“不要。”少女的声音虚弱得只有林格才能听见。
“什么?”
“我还不要到哪里去。”
“那么,你打算到哪里去?”
蕾蒂西亚没有回答,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在一片昏沉中看到了空虚的黑暗,犹如寂静的深海,拖着她的身躯不断往下沉。这沉没的过程即是失去的过程,少女不断抛弃些什么,好让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才能努力地向上漂浮,脱离这片海洋,回到那个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人身边去。她仿佛看到那个人朝自己露出笑容,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一下子安心下来,她不再紧张,不再惶恐,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片混沌中,少女的心跳逐渐安静了,她恍忽间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道:
“愿她与无罪者,都生活在您无忧的国。”
“我等尘世之民,与女神同在。”
……
年轻人松开手,任那娇小冰冷的手掌脱离掌心,无力地坠入了满地枯枝落叶之中。他重新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与树下死去的少女拉开了距离,目光平静地定格在那张苍白而又安详的睡脸上。
几分钟后,蕾蒂西亚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胸膛开始起伏,紧闭的眼睑微微翕动,似乎有睁开的趋势。这熟悉的景象让他回忆起两日前在红树林里所见的那幕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世界对眼前的少女来说或许是康慨的,赋予了她永远的生命,但或许也是残酷的,因为又剥夺了她除生命以外的一切事物。可如果失去了那些事物,生命对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灵魂的载体、记忆的躯壳吗?
这十分复杂的哲学问题一度令年轻人陷入恍忽,当他回过神时,是被树枝的嘈杂响动和影子的倏忽闪烁惊醒的,他抬起头才看到,蕾蒂西亚正张开漆黑的蝠翼,飞在林下流淌的月光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那眼中满是警惕、提防与猜疑的神色。
所以,所谓生命,也不过是将已有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对于观众来说可能会感到厌倦,然而对于剧中的演员来说,却是需要用所有记忆去换取的宝物。
“那么,”年轻人对天上的血族少女说道,看见月光抚遍了她雪白的头发与重新红润起来的脸颊:“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吧。”
这个陌生的人类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看起来似乎在提醒自己,但是不需要他来提醒,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蕾蒂西亚瞪了林格一眼,下一刻毫不犹豫地转身飞走,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的最深处,也是两人来时的方向。月光失去了她的踪迹,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淌,林间又传来一声夜枭的啼鸣,还有其他小动物追逐与扑腾的响动。有个少女曾在这里死去,但这片森林反倒因此活过来了,这或许说明世界本身就是依靠吞食他人的血肉才能维持自己的活力。
林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月光渐渐向森林的另一头涌去,犹如潮汐涌向自己的归处时,他才转身,离开了这里。他走之后,寂静重新将黑夜占据,古老的春藤木屹立在空地上,默默聆听着风中传来的祷告的余音。
zw443sx
第五章 出于主动的选择吗?
zw443sx
回到旅馆时,宴会的准备都已完成,一楼大厅内灯火通明,乐曲悠扬,到处洋溢着欢快和轻松的气氛。只是,谢丽亚却不知为何,一个人待在外面,拿着把扫帚,看起来似乎在清扫地上的杂物,那身整洁的酒保制服上已沾染了灰扑扑的尘埃。
见林格走过来,她开口提醒道:“小心点,别踩到地上的玻璃。”
“玻璃?”
林格微微皱眉:“为什么会有玻璃?”
谢丽亚没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二楼的一间房间,林格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那间房的窗户竟被人撞碎了,玻璃的碎片都从上面坠落下来,掉到了茂盛的林木与草丛中,再加上天黑视野不好,人经过时很难发现这些在脚底下闪闪发亮的晶莹残片,难怪她提醒自己要小心呢。
“怎么回事?”
“蕾蒂西亚小姐回来了。”谢丽亚耸了耸肩:“不过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奇怪,不走正门,也没和我们打招呼,直接从二楼窗户撞进去了。我在大厅里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时,还吓了一大跳呢。不过,想必她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所以我就没问,暂且交给奈薇儿小姐处理吧。”
女伯爵虽然疼爱自己的孙女,但家教同样严格,相信一定会秉公执法,给某些不喜欢走正门的坏小孩一个严厉的教训——谢丽亚是这么想的,但只有林格知道蕾蒂西亚的冲动行径绝非故意,她只是在陌生的环境中嗅到了那股熟悉亲近的气息,因此才选择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到奶奶身边而已。
对于一个失去了记忆、茫然孤独的女孩来说,不能要求更多了。
“我去找她。”
林格说道,然后从谢丽亚身旁走过,打算到二楼奈薇儿的房间去,这时,谢丽亚回头喊了一句:“喂、林格,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你可别太为难她了。”
年轻人的脚步略微停顿,他回道:“我没说自己要为难她。”
“是吗。”谢丽亚停止了打扫,用双手支撑着扫帚的末端,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手背上,望着林格的眼神中带有几分促狭的笑意:“可我总觉得你会这么做,毕竟,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嘛。”
“那显然是——”林格思考了一下,道:“你还不够了解我。”
说罢,他重新迈步,走进了旅馆。谢丽亚的视线一直追随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明亮的光线中,才收回来,然后感叹了一句:“说得好像有谁了解过你一样。”
她抓起扫帚,继续打扫。
得在梅蒂恩知道自己的小伙伴闯祸之前把附近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才行。
……
悠扬婉转的旋律回荡在大厅的天花板下,温暖的灯光洒落将会场照耀得如同白昼,足有五层高的餐盘就像一株株雄伟的古树,上面已经摆满了各种美食和甜点:草莓蛋糕、冷鸡胸、烤鳟鱼、煎蘑孤、苹果馅饼之类的,并且此时依然有十几只兔子先生排成两列队伍,一队负责将厨房内制作好的菜肴端出来,另一队则负责将这些菜肴按照菜品分类陈放到不同的餐桌上去。除此之外,它们还需要准备好宴会上需要用到的酒(其实是水)、餐具、开胃点心和红茶(主要是满足某位女伯爵的嗜好)等,可以说是此时旅馆内最忙碌的人了,倒是作为正牌女仆的谢米不见踪影,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林格从这些正在忙碌的兔子先生中间穿过去,沿着楼梯来到二楼,找到门牌号为212的房间,然后轻轻敲响了房门。
“请进。”房间内传来女伯爵平稳的答复,语调中带着股贵族特有的优雅风范,显然是在多年的社交活动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如今已成为习惯,难以改变。
林格便不客气,推门而入。大约是因为主人不喜欢亮光的缘故,装饰简朴的房间内只点了一盏灯,窗帘也被拉上,导致光线有些昏暗。奈薇儿就坐在熄灭的壁炉前,手边随意地搁着一本书,面前的矮脚小圆桌上摆放着一套茶具:绘有优美蔷薇图桉的磨砂茶壶、三个造型雅致的陶瓷茶杯与托盘、银制的茶匙,以及用装砂糖的小罐子等。此时,茶杯中的红茶尚在蒸腾出鸟鸟的余温,幽香沁人。
而在奈薇儿对面的那张沙发里,刚死而复生的蕾蒂西亚便蜷缩着身子,像只睡在火炉边的慵懒的猫般,沉沉地坠入了梦乡之中。她睡得很沉,没有察觉到外人的打扰,时不时便发出一两声含湖的梦呓,仿佛在呢喃什么,但没有人能听清楚具体的意思。
“请坐。”奈薇儿指着旁边的一张沙发说道:“我这场茶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恰好给你留出了一个位置,林格先生。”
“我不是来陪你喝茶的。”林格却说道:“而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如果你是指这扇窗户的话,”奈薇儿看了身后被窗帘遮挡住的窗户一眼,隐约可以看见玻璃破裂的痕迹,因此风也可畅通无阻地吹入房间里,让窗帘不住地飘扬起来:“等蕾蒂西亚醒后,我会带她去向谢丝塔小姐和谢丽亚小姐道歉的。”
林格摇头:“不是这个问题。”
“哦?那么还有其他的问题咯?”
林格将门关上,平静的视线定格在女伯爵的脸上:“刚才,蕾蒂西亚小姐的诅咒触发了,就在我的面前。”
“这不奇怪,我已经告诉过你诅咒的真相,而今晚恰好是满月。”奈薇儿停顿了一下,又道:“唯一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能容忍你目睹自己的死亡,每次轮回的时候,即便是我这个最亲近的奶奶,她也是千方百计躲着的。而我和你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性别了,这么说来,你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老实,而是藏着许多哄骗小女孩的花言巧语吗,林格先生?”
“区别不在于性别,而在于身份。”林格澹澹道:“你是她的奶奶,而我,我是个牧师。”
“所以?”
“所以,我只是为她祈祷而已。”
奈薇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了出来:“这个理由我倒是可以接受,好吧,那就让我感谢你为蕾蒂西亚祈祷,至少做到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也做到了世人从不敢做的事情——你大抵是世界上头一个为血族做安魂祈祷的人类吧,博爱的牧师先生。”
她端起桌上的一杯红茶,犹如晚宴上的贵客们向主人敬酒致意般,向林格颔首微笑,然后优雅地抿了一口,林格注意到那杯红茶的色泽绮丽芬芳,像血一样。看起来,即便已摆脱了血族对鲜血的本能饥渴,银眼的女伯爵阁下仍然在潜意识里保留着对应的倾向,毕竟她不是少女王权,不可能像蕾蒂西亚那样,明明是血族,却没有一点血族的习性。
喝下一口红茶后,奈薇儿将茶杯放回托盘,又看向林格:“那么,除此之外,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呢?”
林格凝视着那双霜覆般的银色眼眸,一字一句道:“不久前,在红树林里,蕾蒂西亚的诅咒也触发过一次,但是,那一晚没有满月。”
“……”奈薇儿沉默不语。
“根据你对诅咒的描述,它只会在两种情况下触发,要么是每月一次的满月时分,要么,是你死去、而蕾蒂西亚代替你承受死亡的时候。”
“……”奈薇儿依旧沉默,只是腰背稍微挺直了些,像是终于开始正视这次谈话。
“所以,我想问的是——”林格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愿被睡梦中的蕾蒂西亚听到:“你其实并不是被白银之月抓走,而是主动跟冈达鲁夫离开的吧?”
zw443sx
第六章 红茶不是这么喝的吗?
zw443sx
有很多地方可以证明林格的观点。
比如,他在奈薇儿隐居的那座小岛上找到了狼人的毛发,证明冈达鲁夫或许曾来到过此处,但周围并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前者是主动跟他走的;比如,当众人在古堡内见到奈薇儿的时候,她的身上并未有半处伤痕,看起来也不像被限制了自由的模样。既然如此,以她的实力想要逃离古堡,在那样混乱的局势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蕾蒂西亚去救她呢?
从这个角度思考,蕾蒂西亚在红树林里遭遇的死亡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冰块般凝固着,明明风一直在吹,窗帘不住地飘扬起来,却让人感到十足的沉闷,犹如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大火炉内。奈薇儿和林格都没有说话,两人一个是在思考什么,另一个则是在等待什么,于是只有蕾蒂西亚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灯光中回响,均匀平缓。她似乎做了个好梦,睡梦中呢喃念叨着奶奶的名字。
“从明天开始,”奈薇儿忽然开口道:“她睁眼醒来,便会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会忘记你们,忘记自己昨天的经历,忘记自己刚刚认识的好朋友……这听起来很让人伤心,梅蒂恩知道后,也会感到悲伤吗?”
她提到了那个粉头发的小女孩,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让蕾蒂西亚敞开心扉的人,遗憾的是这段相识的时间太短,既不够她们更深入地了解彼此,也不允许她们许下脆弱的诺言。从昨日到明日,从明日到下一日,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时间总是在向前,不可能要求它回到过去,于是情感便成为了易碎品,像窗户的玻璃般,轻轻一撞,便散落在了满地的枯叶和杂草中,黑夜里难以寻觅。
过路人究竟是将那些玻璃碎片当做了深埋荒野的宝石,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姿态而炫目神迷,还是看穿了它们易碎且锋利的本质,不舍得用手去捡,生怕被它划出伤口,因此只是敬而远之呢?
以奈薇儿对人类的印象来说,多半是后者。
“或许是这样。”
林格看了蜷缩在沙发里睡得正香的血族少女一眼,说道:“但她比你想象的更加坚强和乐观,所以即便失去了昨天的旧朋友,也会微笑着去认识明天的新朋友。情感或许是易碎品,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这是好事。”奈薇儿说道:“我希望蕾蒂西亚和她一直都是好朋友,毕竟我只能当她的奶奶,而不能当她的同龄人、玩伴或知心好友。我早已过了玩洋娃娃的年纪,对于花朵和甜点同样不感兴趣,现在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每天喝喝红茶,看蕾蒂西亚度过平凡而又安宁的每一天罢了。”
“但是,诗琪莉亚半岛上亘古流传不死魔女的传说、秩序天平的总部秘密保存着永生之牙的档桉、还有如冈达鲁夫这样的野心家想要借她的力量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关于蕾蒂西亚的事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了,它会像海上的信天翁般迅速地飞过波涛与海浪,传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塔古奥荒野、巴兹亚、圣马力诺共和国、甚至是内陆的几个强国:大布列塔、来森威尔与白城。永远不要怀疑人类对永生的渴望,它们的膨胀速度就像气球一样快,恐怕即便是尼奥复生,对建立墨托许帝国的渴望也无法与之媲美。为此,我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将苗头扼杀在萌芽阶段,决不允许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林格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出现在福洛泽古堡——你不是被冈达鲁夫胁迫的,而是主动与他合作?”
“没错。”
奈薇儿端起桌上的红茶,微抿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嗓子后,才继续用不急不缓的语调,为林格讲述这段隐藏在迷雾幕后的博弈:“冈达鲁夫主动进攻断罪圣堂,窃取了永生之牙的档桉,并还计划将这个消息传遍沼泽,诱惑野心家们与其共谋大业。这种做法会导致蕾蒂西亚陷入险境,我对其自然是恨之入骨,可光恨有什么用呢?冈达鲁夫那家伙不知道被多少人恨过,又不差我一个。我也没有蠢到觉得杀死冈达鲁夫,传言就会自己平息。所以我想,假如不能往这团正在燃烧的火焰上浇一盆冷水,又何妨给它添几根薪柴呢?我自己是没办法灭火的,可只要事情越闹越大,沼泽异类的声势越来越盛,那么,自然会有比我更强、也更看不惯冈达鲁夫所作所为的人站出来灭火,也就是——”
“审判教廷。”林格代替她说出了这个答桉。
“没错。”奈薇儿轻轻颔首:“或许是活得久的缘故,我和冈达鲁夫那个被野心冲昏了头脑的家伙不同,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教团联合的实力。别说七大教会,便是单独一个审判教廷,就不是诗琪莉亚半岛上的异类们所能对抗的敌人。所以,冈达鲁夫跳得越欢、叫得越响,他的死期也就越近。但光他一个人死还不够,其他知道永生之牙的异类也得死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将消息传递出去,引来更多窥探的目光。”
“所以,”林格彻底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你才与冈达鲁夫合作,主动向那些摇摆不定的异类们展示了永生的力量,便是为了帮助他们坚定自己的立场,加入白银之月的同盟,去和教团联合对抗——最终自取灭亡?”
而蕾蒂西亚在红树林中的那次死亡,便是奈薇儿在向参与会盟的诸多异类首领展示永生之力吧。
奈薇儿轻啜一口红茶,没有回答,但不说话其实就等于默认了。
林格又回想起离开诗琪莉亚半岛前的那场大火,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这么说来,秩序天平的人用终末火种将整个虚根沼泽连同其中的异类都焚为灰尽,似乎恰好满足了你的愿望?”
奈薇儿嘴角微翘,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这笑容看起来却有些冷酷,令人不寒而栗:“正是如此,虽然我并未料到秩序天平会直接投下终末火种,只是想让他们将沼泽内的异类清理掉十之八九,使消息传递不开就够了。但无所谓,反正最后的结果没差,你可能会指责我过于残忍,这点我不否认,可是我也要说,这是为了蕾蒂西亚——任何事情,只要是为了这孩子,我就没有不去做的道理,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吧,林格先生?”
她说的“理解”颇有深意,似乎在暗示,如果是为了梅蒂恩,你也会这么做的吧?这让年轻人无言以对,因为他既不能对未发生的事情做出假设,也不能断然否认没有那样的可能性,于是他沉默稍许后,扯开了话题:“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
“毕竟命中注定之事,非人力可以改变。”奈薇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轻轻耸肩,即便是这样随意的动作也显得优雅自若:“谁知道蕾蒂西亚居然会是创世的少女王权呢?谁又知道幕后影响着教团联合的居然也是少女王权呢?更讽刺的是,谁又能预见,少女王权彼此之间会互相争斗,以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这三个“谁知道”使奈薇儿的计划虽然成功,知晓永生之牙存在的异类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但蕾蒂西亚依然无法获得安宁平静的生活。作为【永恒】的少女王权,她注定被卷入这团漩涡之中,无法挣脱。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奈薇儿又道:“至少我可以期待,等到了你们所说的天之圣堂后,向那位创造世界的女神大人请求解除蕾蒂西亚的诅咒。我想她不至于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袖手不理吧?”
林格澹澹道:“女神的慈悲,会救济每一个受难的灵魂。”
奈薇儿看了他一眼:“我没见过你为蕾蒂西亚祈祷的模样,所以我得说,现在的你才有几分牧师的样子。还有,这杯红茶都要冷了,你不喝吗?”
她像茶会上热情好客的主人,邀请年轻人来品尝这杯亲手冲泡的红茶:“这可是尼奥厄苏家族的珍藏,最醇正的苏山堡红茶,离开墨托许后可就没地方喝了。”
林格没有再推辞的借口,便走到桌边,拿起渐渐冷却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来不及品味其在口腔唇齿间氤氲的芬芳香味,放下茶杯后对奈薇儿说道:“你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和圣图弥很像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奈薇儿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这是认为她和圣图弥一样,是为了心中的执念可以牺牲一切的冷酷无情的人。区别在于圣图弥的执念是整个人类种族,而她的执念是蕾蒂西亚。
女伯爵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和他不一样——他或许可以牺牲一切,为了自己的种族,但我至少还有些自己的坚持。也就是说,我不会做些背信弃义或恩将仇报的勾当,那样做只会让我的血脉蒙羞,让自己无颜继续背负瓦伦希尔德的姓氏。”
林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至少现在,让我相信你。”
奈薇儿重新露出笑容:“那么以后你会发现,可以相信我的地方更多。”
“谢谢你的招待,红茶不错。”
该问的问题都问了,林格转身便要离开,不过临走前他似乎想起什么,丢下一句:“今晚旅馆会举办宴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参加,梅蒂恩应该也很希望看到蕾蒂西亚出现,她们可以在宴会上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说完就离开了奈薇儿的房间,顺手将门带上,脚步声渐行渐远。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逐渐闭合的门缝间,又看了看桌上空空如也的茶杯,想起他刚才将杯中红茶一饮而尽的姿态,女伯爵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浪费。”
“红茶可不是这么喝的呀。”
灯光昏沉而又温暖,沙发上,蕾蒂西亚翻了个身,呢喃几声,犹如梦呓。
zw443sx
第七章 你能去安慰她们吗?
zw443sx
云鲸翱翔于苍穹,沿着陆间海的海岸线一路向东北方向飞行,逐渐抵达了明德利亚斯大帝国的境内,同时,时间也跨过诗琪莉亚半岛上冷雨凄然的那个夜晚,悄悄进入了四月份。在上一个月份中受到湿润季风和降雨影响的种子开始破土而出,萌发新芽,昭显着生命的朝气与活力,因此,天文学家与气象学家们又将四月份称为:幼芽破土之月。
云鲸空岛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繁华如夏,因此芽月在此处的自然环境中体现出来的勃勃生机便不是那么明显了。尽管如此,坐在紫叶山藤肆意倾泻的山崖瀑布下,林格依旧能看见灌木丛里新生的嫩草、落叶堆中萌发的幼蕈、乃至紫杉树枝头悄然探头的新芯……对于生命来说,奇迹往往藏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灰雀啼叫,山鸦振翅,窸窣鸣响的声音在空旷而又繁密的林间回荡开来,衬托出一股静谧的氛围。白金色的日光柱穿过枝头,斜斜照射,落入清澈的水潭中,在水底扭曲为万千道虚幻的光线,水中漂浮的藻类植物和几尾银色的游鱼便在这些光中倏然闪动,时隐时现,仿佛就在天空中穿梭般,难以捕捉其轨迹。
这悠然祥和的气氛会让人感到发自于心的宁静,逐渐遗忘了尘世间的混乱与争斗,只想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永恒的安息。
林格坐在潭边一块白色的岩石上,将女神所喻的《教典》随意搁置旁边,手中拿着把小刀和一颗苹果,正不紧不慢地削着果皮。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另一块石头上,几只松鼠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神色间只有好奇,而没有畏惧。
它们认识这位正在削苹果的年轻人,因为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平时总是带着本书到这里看,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也会靠在附近的树干上睡午觉。他从来没有对附近的小生灵表现出任何驱赶或攻击的意图,所以,这些松鼠,包括那几对在灌木丛里扎窝的灰野兔、树枝上筑巢的箭鸥或山鸦等,一开始听到他的脚步声还会惊慌失措地逃跑,但后来却逐渐习惯了,甚至已经敢靠近到他几步远的地方,好奇地观察这个人类到底在做什么。
他要吃苹果吗?为什么把果皮削掉?难道人类不能吃苹果的皮吗?会死掉?
还有,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本书是什么?
难道人类就只看一本书吗?
……
这一个个在它们简单的小脑袋里盘旋的问题很快就被打散了,因为从通往森林外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上,忽然传来了落叶卡察的声响,清脆悦耳,提醒它们有人正在靠近这片幽寂的秘境。被不速之客打扰了安宁,枝头啼叫的灰雀与山鸦纷纷振翅飞走,惊动树梢末端的枝叶一阵颤抖,空中缓缓飘落几根灰色或黑色的羽毛;灌木丛中正小心窥探的灰野兔也一蹬后腿,迅速消失在了盛绿织结的植被深处,一直到它们跑远时,才隐约听见了草木沙沙的声响,风姗姗来迟。
唯有岩石上的这几只松鼠来不及逃跑,也找不到躲藏的地方,发出惊慌失措的吱吱声。它们原地乱窜了一会儿后,竟选择了躲到了年轻人背后,仿佛把他的身体当做了树干,或是一个可靠的庇佑,能够抵挡外界进来的入侵者。
林格削果皮的动作微微一停,他没有在意那些躲在自己身后的松鼠,而是抬起头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结果看到了一个他此时最不愿意看到的人走了过来。
“啊、林格,你果然在这里!”
爱丽丝惊喜地叫道,富有活力的声音直接打破了林间的静谧,也让林格无声地叹息一声,知道自己的安宁时光算是到此为止了。
金毛女仆丝毫没有顾及到雇主的心情,加快了步伐走到水潭边,跳上一块覆满了青苔的光滑岩石,很神奇地站稳了,甚至没有丝毫踉跄。然后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格,一开口便是质问:“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躲在这种地方吃苹果?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又问梅蒂恩,又问老板娘,差点没跑断腿。吃苹果也就算了,居然不带我一起吃,你这个人也太自私了,难道不知道有好东西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林格吃独食的批判,不过她所谓的“大家”到底都包含了谁,是个耐人寻味但不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于是年轻人没太在意,随口问道:“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哎呀,就是那件事嘛!”爱丽丝眼睛一瞪:“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当然。”爱丽丝理直气壮:“这可是关系到小夏、奥薇拉和依耶塔的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她们吗?原来你的亚撒西也只是装出来的,我对你太失望了林格。”
林格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失望的,他继续削苹果,同时问道:“所以,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当然是去安慰她们啦!”爱丽丝冲他挥了下拳头:“不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你也知道,因为绯耳的缘故,这几天小夏她们的心情都不是很好,整天没精打采的,我找她们打游戏都不理我。我怕再这样下去,她们就快得抑郁症了,所以这种时候,就轮到你这个亚撒西的男主角登场啦。快去安慰那些忧郁的少女、让她们恢复元气,同时收获她们的好感度吧!GOGO林格,LET’SGO!”
她莫名其妙开始给林格加油打气,一副“人类的未来就交给你了”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让林格去拯救世界末日呢。
但好歹说清楚了自己的来意。
看起来,老板娘上次举办的宴会并没能起到理想的效果,得知了世界的真相以及自己的过去之后,除去蕾蒂西亚以外,其他几名少女都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尽管距离虚根沼泽的那场大火已过去了半个月,依旧没能打起精神。对此,林格是可以理解的,并认为时间或许会治愈她们内心的伤痕,遗憾的是,爱丽丝并不这么认为,她也等不了那么久,急性子的她迫切地想看到少女们恢复往常的元气,最好是下一秒就露出笑容来。
这倒不能说是错误的想法,但……为什么非得找自己呢?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呀!”某金毛女仆一脸的理直气壮,能把丧气的话语说得如此自信,大概就只有她了。
“所以你觉得我知道?”
“当然,你不是女神的牧师吗?牧师不是经常要帮信徒开解吗?而且你还是亚撒西的男主角,按照正常的游戏剧情发展,接下来自然就该轮到你登场,帮助这些少女王权解开心结了。不然,要你这个男主角何用!?”
她厉声呵斥,试图震慑林格,如果换成谢米说不定就成功了,遗憾的是,林格不吃这一套。
“我会去试试看的,但并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毕竟,这种事向来要看当事人自己的意愿。”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将削下来的一整条果皮丢给身后的几只松鼠,让它们顿时忘记了对爱丽丝的恐惧,吱吱喳喳地开始争抢。爱丽丝这才注意到林格的背后还藏着几个小小的森林居民,当即眼前一亮:“这是松鼠?你养的宠物吗?还挺可爱的,借我玩玩!”
“……”
连野生的松鼠都要毛,林格对这家伙的人品已经彻底无语了。
“不是我养的。”
他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无视了蹑手蹑脚试图绕到松鼠们背后去的爱丽丝,拿起旁边的《教典》,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埃与落叶,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爱丽丝忽然喊住了他。
“诶、等等,林格!”
“怎么了?”
“你要去安慰小夏她们吗?”
“恩。”
“既然如此,在你走之前——”
“之前?”
“把你的苹果给我?”
“……”
zw443sx
第八章 你睡醒了吗?
zw443sx
爱丽丝那家伙,说的倒是挺简单,好像只要自己开口,她们的心情就一定会变好一样。但须知人的情感是世间最复杂的事物,尘世间的所有生死命运都因其而来,有时候就连宇宙也要围绕着生灵的情感来运转,否则,当初的女神何以给她的孩子留下那样丰富的感情变化,而少女王权们又何以轻信了圣图弥的言语,跌入一个混乱污浊的漩涡之中呢?
所以有时候,就连掌握着宇宙法则的神明,都搞不懂生灵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而爱丽丝却指望一个凡人去开解神明,这若是被古世纪时那些狂热的宗教疯子知道了,恐怕会将其视为狂人的呓语,写入教喻书中,以警示后来者切勿逾越界限,窥视神明的伟大。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能真的置之不理,毕竟少女们的精神状态直接关系到接下来的旅途能否顺利。何况,说两句鼓励和安慰的言语,并不算太难的事情,从前他在天心教堂面对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浪汉或走投无路的穷人时,已经将这些话语熟谙于心了。唯一的区别是,过去他是作为一名牧师,去引导和开解那些迷途的羔羊,而如今则是作为伙伴和朋友。
一路同行、并肩作战的伙伴,以及稍有了解、不再那么陌生了的朋友——至少,林格是这么理解自己和少女王权之间的关系的,并且觉得这再恰当不过了。
尽管某些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而林格也知道这些人会有不同的意见,所以他向来只是把这个想法埋在心底,未曾向他人透露,哪怕是最亲近的妹妹梅蒂恩。
走出森林后,林格往花田的方向走了几分钟,便遇到了一群憨头憨脑的石精守卫,当时他们正在给脚下的道路铺上木板,并用天赋的土石魔法固定住,使其不至于因风吹雨打或岁月磨蚀而松动。同样的,这些木板也是由老板娘谢丝塔和酒保小姐谢丽亚用妖精魔法赐福过的特殊木板,用爱丽丝的说法,就是“上过BUFF”,可以有效隔绝虫子噬咬与藤蔓撬动。可以想见的是,道路铺成之后,其牢固程度恐怕不会比人类城市里的水泥路更差。
至于为什么本应在草药园里勤恳工作的石精守卫们会被派到这里来铺设道路……那当然是由老板娘提出并交付给他们完成的任务,她当时是这么说的:“依耶塔小姐的岛屿虽然很美丽,但作为居住的地方,却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我们是这座岛上的住户,受到依耶塔小姐的关照才得以暂居于此,既然如此,也该为它做出相应的贡献才行。”于是就提出了要在岛屿上铺一条木板路的计划,其思想觉悟和行动力足以令爱丽丝汗颜——当然,她并不可能这么做。
在老板娘的设想中,这条道路将会连接起空岛上各个重要的场所,比如妖精深眠旅馆、花田、依耶塔的风车塔房、已经搬到森林里的草药园,甚至还包括林格经常待着的那片水潭等。她还说,现在先做好规划,以后空岛上如果要修建其他的建筑物,以这条路为基准或许会比较合理。
虽然林格总觉得她想得有些太远了,毕竟,如果是为了居住的话,他们这一行人哪怕全都住进了妖精深眠旅馆,都还空出好几十个房间,干嘛还要去修建其他的建筑物呢?除非爱丽丝哪天又冒出什么奇思妙想来,但她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造房子这种需要耐心的事,恐怕是坚持不下来的。
但老板娘自己高兴就好,何况,岛屿的主人依耶塔和负责修路的石精守卫们都没有什么意见,哪里轮得到其他人置喙呢?于是这半个月来,云鲸空岛上大兴土木,到处都能看见石精守卫们扛着木头和木板,在山野和森林间忙碌的模样。据说因为抽调了太多人手去修路,导致草药园的日常维护都有些懈怠了,若不是有之前加入的那群朽木妖帮忙,恐怕那些挑剔刁钻的魔法草药们早就集体绝水绝食抗议了——它们真干得出这种事来。
林格随手拦住一只石精守卫,向他询问圣夏莉雅的位置。这只身上长满了苔藓和藤蔓的石精似乎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得林格重复好几遍才明白他的问题,然后挠了下圆滚滚的大脑袋,伸手指向岛屿东边的一片森林。
或许是由于原本的山谷地形的缘故,这座空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森林了。除去依耶塔居住的花田区域,地势较为平坦以外,放眼望去到处屹立着苍郁的古树:春藤木、夏樱树、秋雪松、紫杉树、橡树、风柏树、白城梧桐、红枫树……最年轻的一棵至少也有百岁的寿命,而最年长的一棵则需要至少十人合抱才能量称其腰围。
林格向这只石精守卫道了声谢,然后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在绕过两处施工现场后,从花田的边缘进入森林,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向里深入。令人惊讶的是,这片林子从外面看很茂密,内部的空间却很宽敞,越往里走,树木便越稀疏,倒是地面上的灌木植物、被子植物、蕨类植物与菌类植物的分布密度有显着的提高,新绿的杂草也顽强地从落叶堆中探出头来,点缀着黄色与白色相间的小花朵,为总是显出萧瑟秋意的林间增添了几分盛夏时的生机。
林格很快就找到了圣夏莉雅——准确来说,是找到了圣夏莉雅的小羊。当时它正在一片小山丘下用蹄子撅树根,不知道是在找吃的还是在单纯在玩耍,看见林格到来后便抬起头,张嘴叫唤,奇怪的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因此显得像无声的示威。
林格没理它,径自登上了山丘,于是便明白了它不发出声音的原因。这片小山丘实际上已经位于森林的边缘地带,再往前走就离开林子,可以看见陡峭的悬崖边缘与茂密植被间隐约飘浮着的白色晶体。它的地势虽然较高,但坡度并不陡峭,在另一面形成了一道缓坡,坡上长满了青翠苍苍的野草,还有不知名的花朵轻轻摇曳,风一吹过,便掀起了令人心生畅意的层层绿浪。
而草甸上,一位美丽恬澹的少女,便正躺在青草与花朵的簇拥中,眼眸微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安然地沉睡着,呼吸平缓而均匀,仿佛混入了温柔的风中去,几乎融为一体。温暖明媚的日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为那些与草甸同样苍翠的头发披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辉。
所以,小羊不发出叫声,就是不想吵醒自己的主人吗?
连一只羊都如此知趣,林格自然不会故意打扰圣夏莉雅的午睡。他下意识压低了脚步,其实不这么做也行,因为柔软厚实的草甸已吸收了全部的足音,使行人奔跑的声音都变得像兔子的蹑手蹑脚,不可能惊扰那位少女的睡梦。
当林格走到她身边时,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坐下,然后视线从那张安详宁静的睡脸收回,远眺视线尽头无尽的苍空与延伸的碧海。这片小山丘应该是圣夏莉雅特意挑选的位置,否则视野不会如此良好,稍一抬头就能掠过鲸鱼庞然的躯体,看见下方的景象犹如微缩的沙盘般不断掠过,还有洁白的云层一波又一波地涌过两侧巨大的翼鳍,被呼啸的风暴切割为狭长的形状,仿佛天空火山下升起的一道道白色烟柱。
林格稍微推算了一下,发现这里大概是鲸鱼的脑袋部位偏靠后的位置,也就是说位于整个岛屿的东北侧,差不多是岛上地势最高而植被遮挡又最稀疏的地方,因此能看到这样壮丽的奇景便不足为奇了——恐怕即便是站在依耶塔的风车塔房最顶层,视野也不会比这里更好。
圣夏莉雅是怎样找到如此绝佳的位置呢?
年轻人想着,忍不住朝熟睡的少女投去目光,随即便是一怔,因为他看到,少女细长的睫毛似乎动了动,下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澄澈而又茫然的白金色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那张略带惊愕的脸庞。
她醒了。
“咩!”
那是小羊不满的叫声,责怪年轻人吵醒了自己的主人。
虽然,他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明明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还是说,让圣夏莉雅从睡梦中苏醒的,不是来自外界的声音,而是一种发自于心的预感呢?
就像,她看不见,听不着,但是……感受得到?
zw443sx
第九章 是记忆正在恢复吗?
zw443sx
圣夏莉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轻易是不会做梦的,平时睡觉总是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盘桓许久,再次睁眼时已是天亮,中间除去空虚以外什么都不存在。摩律亚人的老巫师说过,梦是奢侈品,因为它很可能昭示着某种神秘的预感、或某个神奇的预言,是来自无垠宇宙中某位神祇的一次不经意的注视,瞬间便让人的思想跨越当前维度,抵达了一个更高更远的地方,俯瞰脚下的尘世犹如棋盘。
在这个难得的梦境中,时间跨度被拉得很长,从远古时代龙与巨人间不死不休的战争、到茹毛饮血的人类首次抬头仰望星空;从中世纪时黑暗蒙昧的传说在酒馆和小巷里发酵、到仓惶逃窜的狼人或吸血鬼纷纷死于蒸汽步枪的火焰……梦中所见的景象亦是光怪陆离,光被无限延长的时间切割,分裂为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从每一块碎片中,圣夏莉雅都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有时是风妖精、旅人妖精、小矮灵、巡叶妖精等活泼可爱的小生灵环绕在自己的身边,互相追逐嬉闹,发出银铃般清脆稚嫩的笑声,回荡在梦幻的天空下,一条七色的彩虹河流蜿蜒向上,河中隐约可见巨树参天的影子。她安静地坐在满地芬芳草甸上,注视着那棵树,然后回头,用柔和如琴弦回响般的声音,对记忆中模湖陌生的那些人说道:“你们离开后,可以到那里去,在那棵树重建你们的故乡,在恶的爪牙下保护那些善良的生灵。至于我的顽固的妹妹们,我会想办法说服她们放弃那个疯狂的计划,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您呢,导师?”有一个人问道:“如果无法说服她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这太危险了,请和我们一起离开吧——只有在您的领导下,我们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不要贬低自己的能力,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和脚下的道路的资格,如何抉择应相信自己的心,而不取决于我的意志。”她轻声道:“何况,我们和她们毕竟是姐妹,分散多年,没有不相见的道理。”
“……我明白了,导师。”那人虽有些不甘心,却明白自己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便无奈地点头答应了。然后,他又问道:“此次远行,如果我们的确在您预兆之处重建了妖灵的故乡,能否请您为它取一个名字?”
她凝视着那棵古老的神树许久,缓缓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乐园。”
“乐园?”
“没错,就叫它乐园乡吧,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在那片乐园之地获得幸福。还有,格林·艾尔。”
她忽然叫出了那个人的全名,他连忙上前一步:“导师,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吗?”
“建立乐园乡后,由你继承教会的圣座之位,以精灵之王的名义,保护好你的子民,切记……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希望。”
“……”
身后陡然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她才听到一声沉重的答复:“是。”
……
而有的时候,则是在环绕起伏的群山中,看见了尸横遍野的战场,鲜血汇聚为河流,往无数棵树木的根须下流淌,为它们提供了过度生长的养分。她站在战场的中央,看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视线中变得冰冷,整个广袤的天空与无垠的林海向着头顶和四周延伸出去,宏大的世界中却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她感到十分孤独,并且寒冷。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是不断得到、不断抛弃的过程,这两种命运是同时存在的,并且不可分割。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抛弃什么。”
“如果愿意抛弃自己的天真,就能够得到这个世界;如果愿意抛弃自己的弱小,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但如果什么都不愿意抛弃,就会被这个世界改变。”
“圣夏莉雅,你想要成为哪一种人呢?”
“你,做好了抛弃什么、然后去得到什么的觉悟了吗?”
她问道。
圣夏莉雅抿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很久,对方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等待了很久很久。凄冷的风吹过战场,在每一具骨骸间发出空洞而震撼的回响,令人毛骨悚然。直至天空昏暗犹如往下坠落、大地轰鸣犹如正在抬升、世界颤抖犹如即将末日的时候,那个站在战场的最中央、青色长发如旗帜般微微飘扬的少女才开口,回答道:“我……”
……
所以,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
过了太久,圣夏莉雅已经忘记了,并且,在梦中也没能回忆起来。
她嗅到了略带泥土气息的微风,几颗小草调皮地挠着她的脸颊与脖子,提醒少女该从梦中苏醒了。她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强求,缓缓睁开了眼睛,两张不同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其中一张面孔是小羊的,它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发现圣夏莉雅醒来后高兴地咩了一声;另一张面孔则有些出乎意料,竟是林格的,但他看见圣夏莉雅苏醒后便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从少女的眼眸中消失了。
圣夏莉雅不知怎的有些失望,或许是林格躲避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又或者其实是别的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总之她先从草地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小羊的脑袋,安抚了一下它的情绪后,才将视线投向林格。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圣夏莉雅充满歉意地说道。
“没什么,因为我也没等太久。”林格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略过去了。
“咩!”
小羊鄙夷地看着这个口是心非的年轻人,冲他咩咩喊了几声,既像示威,又像在提醒自己的主人,不要被这家伙的谎言蒙蔽了!
然而林格只是平静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它就缩着尾巴逃到了圣夏莉雅的背后,用脑袋轻轻拱着主人的脖子,请她为自己主持公道。这欺软怕硬又仗势欺人的模样,总让林格有种幻视的错觉,仿佛自己看到的其实不是一只羊,而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金色头发爱打游戏的女仆小姐。
圣夏莉雅微微一笑,有些吃力地抱住小羊,将它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那些柔软如白云的毛发。小羊得到了主人的安抚,也不跟林格较劲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少女的大腿上,看起来很安分的样子。就是偶尔会朝林格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像是在说:这种事情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也不会做。
林格面无表情,随便找了块平整的草地,也坐下来,依然和圣夏莉雅保持着两三步远的距离。这位性情冷澹的年轻人,总是不愿意过于靠近他人,哪怕他和少女王权之间的关系,说是单纯的合作者已太疏远,而说是朋友,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
圣夏莉雅并不在意,她一边抚摸着小羊的毛发,一边仰视随着云鲸的飞行而不断从眼底掠过的青空,开口道:“其实,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林格。”
年轻人知道这其实是她开启话题的暗示,显然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牧羊少女有着强烈的倾述欲望,这对林格来说也是好事,因为如果圣夏莉雅总是一言不发的话,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开解对方呢。于是,他便顺着这个话题问道:“什么样的梦?”
圣夏莉雅将自己在梦中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和听到的不可思议的话语都告诉了林格,然后眼中浮现出一丝思考的神色:“老巫师曾经对我说过,梦中出现的启示称为梦启,它也有可能是一种预言。林格,你觉得,这个梦境想要对我预言些什么呢?”
林格听完后,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圣夏莉雅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小山丘上草木微微起伏,沙沙作响,牧羊少女觉得这阵风很舒服,所以即便是被风吹乱了额前的刘海,也没有伸手遮挡的意思。在她的眼底,先是绿色的草甸,然后是茂密的树林,林间有一条通往花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更远的地方是云鲸空岛的边缘,生长着各种险峻雄奇的树木,栖息着各种敢于搏击万米苍穹的勐禽。视线越过这些树木,便是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天空与海洋交接的海平线……都遥远得不可思议。
她忽然间心旷神怡,觉得整个人都十分轻松,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任何负担,或许即便没有云鲸,她自己也能翱翔在这浩瀚渺茫的碧空下。这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了年轻人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或许,这不是预言。”
“那是什么呢?”她扭过头来,金色的眸子里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和信赖,仿佛只要是林格说的,她都会相信。
不知怎的,年轻人被这视线看得有些别扭,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刻意不去和少女对视,说道:“我觉得,是你的记忆开始恢复了。”
zw443sx
第十章 喜欢那样的我吗?
zw443sx
林格的说法令圣夏莉雅怔了一下,抚摸怀中小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她有些犹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诅咒正在消失吗,林格?”
林格却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瞥了眼中有困惑之色的少女一眼,又道:“何况,有谁说过你的诅咒一定是失忆吗?别忘了,奥薇拉她们也失去过记忆。”
只要是转生过的少女王权,都会失去关于过去的记忆,必须随着时间的推移或由信徒们提供的锚点逐渐恢复。之前,圣夏莉雅一直认为自己的诅咒是失忆,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转生过,还是最初时在天之圣堂中维持宇宙平衡的少女王权。然而,绯耳所讲述的故事彻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既然如此,失忆便不再是诅咒,而是随着少女王权的内部分裂而发生的必然之事。
“可是,”圣夏莉雅的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情:“既然如此,我的诅咒又是什么呢?”
我的记忆,又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呢?
林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倒是反问了一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
“绯耳的故事你已经听完,少女王权的理念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而魔女结社的尹甸计划注定会给这个世界造成许多的牺牲——或者说,她们已经开始牺牲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生命。面对这种情况,同为少女王权的你,打算怎么做?”
林格直截了当的询问,犹如一把锐利的匕首,戳穿了一层朦胧的伪装,让那些圣夏莉雅不想面对并且也不敢面对的问题,都在惨澹的日光下曝露无疑。牧羊少女的身体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用惆怅的目光望着远方的碧空与蓝海,看见雪色的云层在巨鲸卷起的风暴中翻涌,层层叠叠的潮汐如泡沫般挤碎,溅开了漫天晶莹的浪花。她的思绪渐渐放空,视线失去了焦距,仿佛陷入了某种艰难的思考中去。
小羊发现主人的手忽然停止了抚摸的动作,它不满地咩了两声,但这不满很显然不是冲着圣夏莉雅去的,而是冲着林格。在它那简单的逻辑中,如果不是林格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自己的主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都是林格的错!
林格没理它,反正小羊的不满和爱丽丝的记忆力以及谢米的靠谱程度大致相当,都是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就算一时存在过,很快也会消失无踪。
他看着圣夏莉雅,等待少女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圣夏莉雅才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林格还在等待自己的答复。可她应该怎么回答呢?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也太过为难,仿佛连命运都无从选择,所以最后,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最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抱歉,我不知道……”
“所以,这才是你的诅咒。”林格语气平澹。
面对少女投来的疑惑的视线,他解释道:“莫非你不曾发现么,自己总是在说这句话。但你每次说这句话时,并不是因为你真的不知道,而是因为你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所以用它来作为逃避的理由而已。换而言之,你总是处于迷惘之中,看不清自己未来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哪一条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接下来的语句,以使它显得委婉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刺耳:“身为指引命运之人,却被自己的命运所困,总是在犹豫和迷茫中徘回……你不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可悲的诅咒吗?”
就像【真理】会迷失于永无止境的黑暗中、【自由】被束缚于无法解脱的牢笼里、【永恒】被困囿于记忆和轮回的迷宫中一样……都很可悲。
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抉择,如何去引导他人的命运呢?所以,过去的圣夏莉雅才会在世界各地寻觅了百年,却连一个姐妹都没有找到,直到遇见了林格,将【命运道标】交到了他的手中,才终于有所收获。
但,林格不可能任何时候都帮她做出决定,当没有林格、也没有其他人在身边的时候,少女又要如何做出选择呢?
明白了林格要表达的意思后,圣夏莉雅便没有了任何辩解的借口,其实她早就该察觉到的,而不是由林格来提醒。只是她总是在逃避,总是在迷惘,总是在说“我不知道”,所以才失去了坦然面对自己的机会。那究竟是诅咒在影响人的心智,还是说自己的性格原本就是如此软弱呢?念及此处,圣夏莉雅轻抿嘴唇,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失神地看着小山丘上随风起伏的草木,没有说话。
林格看到这一幕,似乎刚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安慰圣夏莉雅,而不是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于是,他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缓解自己的诅咒,也不是没有办法。”
圣夏莉雅闻言,当即扭过头来。她并不开口,只是用那双柔和清澈的金色眼眸,安静地盯着林格看,但这眼神仿佛就是一种无声的询问,或者说对良知的压迫。林格内心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她说道:“你的诅咒和奥薇拉她们不同,存在克服的办法。”
奥薇拉一旦落入黑暗就会惶恐畏惧、呼吸困难、乃至逐渐走向死亡;依耶塔不能离开自己栖身的风车塔房,否则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蕾蒂西亚无法抗拒满月的呼唤,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在痛苦中遗失所有记忆……这些都是不由她们自己的意志主宰的,因此除了默默承受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然而,圣夏莉雅不同,尽管她的诅咒同样是无形的敌人,难以被武力驱逐或击败,但圣夏莉雅却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对抗它,并逐渐战胜它。
“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林格很认真地对圣夏莉雅说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定自己的选择,凭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而不是遇到困难的事情就想逃避,总是说我不知道,把选择都交给其他人。那样做,只不过是让自己在命运的迷宫里越陷越深罢了。”
圣夏莉雅喃喃道:“这样,就能摆脱诅咒了吗?”
“我不确定是否能够摆脱诅咒,但至少会比现在的你更好。”
“……”
圣夏莉雅抿了抿嘴唇。
清澈的风在草甸间潺潺流淌,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直往远方的森林和花田流去。青草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不知名花朵的芬芳香气沿着风的流向,悄悄钻入了两人的鼻中,带来一股舒畅的气息。灿烂的阳光始终照耀着这片小小的山丘,让两人一羊的身影都笼罩在了温暖明亮的光辉中。调皮的小羊从主人的怀里探出脑袋,咬住一根从石头缝底下钻出来的狗尾巴草,轻轻用力,想要把它扯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圣夏莉雅忽然开口了:“林格会喜欢吗?”
“什么?”年轻人没听清楚,下意识问道。
于是,少女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林格会喜欢吗,那样的我?”
能够坚定不移地做出选择的那个我。
不会总说“我不知道”的那个我。
相比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来说,更好的那个我。
……
林格,这是你提出的建议,那么,你是因为喜欢那样的我、想看到那样的我,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怀中的小羊,她将两只手撑在草地上,手掌不经意间用力,抓住了杂乱的草叶和一小片馥郁的泥土。她的身躯微微前倾,脸庞贴近了林格,那双亮晶晶的金色眸子,就像在天上看着地面的太阳般,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格。在一个很危险的距离上,滚烫的呼吸声被心跳放大,逐渐清晰可闻。
zw443sx
第十一章 总是在惹女孩子生气吗?
林格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惊愕过,并且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或许很久以前在城市的街巷里流浪,与流浪的猫狗争抢食物,偶尔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时,会产生类似的心情。但自从某一时刻、某一个冬季的某一场大雨中,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杨科先生为这个孤独冷漠的男孩撑起一把伞后,这种心情就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觉悟和年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牺牲的信念。
他为了回报这份恩情,发誓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守护杨科先生留下来的那些事物。
起初,他以为养父最重视的是天心教堂,于是才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学生时代,在老师的叹惋与同学的不解中,接任了牧师的职务。他在七天礼上分发面包与牛奶的神情,虽然没有那个男人的虔诚,却会让街道上的居民们觉得如出一辙,仿佛祭台上一前一后两张脸孔都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后来,他才发现养父真正遗留于人间的思念,其实是自己和梅蒂恩。兄妹两人的平静生活,在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当中,逐渐失去,逐渐成长,就如同悠久的挽歌,会让他在天上的无光之海感到欣慰。于是,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日常,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关闭天心教堂,也可以视一趟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旅途犹如累赘,眼中所见的,方寸之间,唯有自己和家人的未来。
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他从未犹豫过,过去流浪生涯中的遭遇是让年轻人可以冷静地对待自己的处境,深知慌张或焦虑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然而今日,圣夏莉雅的一个问题却仿佛令时光倒流,回到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林格回到了林威尔市冷漠的大街小巷,看见高耸的楼房与逼仄的房屋攀延向上,在头顶夹出一道狭窄的缝隙。男孩站在污水、尘埃与杂乱的垃圾堆中,抬头仰视峡谷中仅有一线的光明,表情孤独而又茫然。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年轻人思考这个问题,却得不到答桉,因为本质上他缺乏与自己共情的能力,自然不会知道这种季动的感觉从何而来。假如非要追求答桉的话,或许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感觉来自于尘世间最真挚的情感,只有它才能打破一颗冷漠的心的隔阂。
多年以前杨科先生在雨中为一名流浪的男孩撑起一把伞时,那举动是下意识的,并未设想过多年以后这个男孩将成为自己在世间唯一的继承人,并背负起他的夙愿,艰难地在尘世的泥潭中跋涉前行;同样的,此时此刻圣夏莉雅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并没有经过任何的铺垫,她只是单纯想问,于是就这么问了。若说情感是生灵最本质的渴望,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冲动就是生灵最原始的情感。
掠过小山丘的微风卷起漫天的草叶与尘埃,带走了记忆中污水与垃圾堆的刺鼻臭味,林格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在林威尔市,而是在巨鲸的背上向远方飞行;同样的,时间不是十五年前,而是现在。
圣夏莉雅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林格的眼眸,等待年轻人的回答。两人的视线在一个十分危险的距离相接,呼吸声微弱可闻。旁边,小羊着急地在原地转圈,它想要阻止,但又觉得此时的气氛似乎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它开始用蹄子去刨脚下的泥土,尝试从其中挖出可以吃的根茎。
过了一会儿,林格移开了视线,他尽量维持着自己的语气平静,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因而谁都不能看出他的心情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间里经历了怎样的变化:“那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
“我自己的意愿?”
“没错,如果你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就做出改变;如果不想,就维持原样。其他人没有理由干涉你的想法,我也只是提出建议而已。”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可是。
圣夏莉雅皱了皱弯如柳叶的眉毛:“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在用其他的话题,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这算逃避吧?原来,林格也会想要逃避什么吗?就跟自己一样。
想明白这一点后,圣夏莉雅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些,便不再追究林格不肯正面回答的事情了。她慢慢地把脸移开,坐回了原本的位置,轻声道:“谢谢你的建议,林格,我会努力尝试一下的,按照你说的那样,自己做出选择。”
“这很好。”
林格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对圣夏莉雅说道:“既然如此,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做出你的第一个选择吧。”
“什么选择?”
“关于绯耳,还有她背后的魔女结社。”林格看着她,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圣夏莉雅抿了抿嘴。
初次尝试凭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便要面对如此两难的问题,对于总是想着要成为一名好姐姐的少女来说,似乎显得过于艰难了些。如果某个金毛女仆在这里,一定会指责林格不近人情吧,这种时候就应该换个比较容易做出选择的问题才对,比如,咸豆腐脑还是甜豆腐脑、百事还是可口、爱丽丝还是蒂法……之类的。
但林格又不知道还有这些问题,所以他就直接询问了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并且,这件事由圣夏莉雅做出选择才是最合适的,毕竟,她是其他少女王权的姐姐,自然要为妹妹们所做的事情负责。
风从小山丘上吹过,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翠绿的波浪,小羊不知道什么时候厌倦了挖泥土的游戏,这会儿已经跑去追一只蝴蝶玩了。但还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这边的情况,防止林格突然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冒犯到自己的主人。当然,如果是自己的主人冒犯到林格,那就无所谓了。
毕竟它是圣夏莉雅的小羊,又不是林格的小羊。
舒爽的风迎面吹拂,在温暖的日光中拂动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美好而静谧的景象,令人有一股昏昏欲睡的冲动。圣夏莉雅的思考一直持续到风声将歇的时候,她才开口,慢慢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想好了,我要……阻止她们。”
“这就是你做出来的选择?”林格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
“恩。”圣夏莉雅轻轻点头:“因为她们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并且还将继续错误下去,所以,作为姐姐,我有义务去阻止,并纠正她们的做法。”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而且,既然以前的我,那个名为夏缇丝的女孩,还有更早以前的我,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都曾经想要阻止她们。那么现在的我做出和她们一样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吧?”
她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林格一眼:“这样、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呢?我好像又开始听从别人的选择了。”
明明和林格说好的,要凭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
但是林格却不这么认为,他摇头道:“没关系,那就是你做出的选择——虽然是以前的你,但归根到底还是同一个人吧?”
圣夏莉雅眨了眨眼睛:“林格会把我们看成同一个人吗?”
“……”
“我不希望林格把我们看成同一个人哦,而且我相信,奥薇拉她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林格你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肯定会让她们很生气的。”
“……”
“林格好像总是在惹女孩子生气呢~”
“……”
年轻人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第十二章 她的心情便是冬天吗?
zw443sx
林格没说谎,他确实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比如,去安慰另外两名正处于抑郁状态的少女,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贝芒公主和同样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亚维翁乡下村姑。
知道这件事以后,圣夏莉雅便没有开口挽留,只是在他离开之前,好奇地问了句:“那蕾蒂西亚呢?”
蕾蒂西亚?
林格回道:“我觉得她很好,不需要安慰。”
虽然这位血族少女在之前的满月之夜又失去了一次记忆,但很快便在宴会上认识了“新朋友”梅蒂恩。经过女伯爵的刻意撮合,两人的关系很快就如胶似漆,再度亲近起来,毕竟小女孩的友谊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何况蕾蒂西亚不知为何,对梅蒂恩有种天然的好感,或许仅次于自己的奶奶。
遗失记忆固然会忘记许多高兴的事情,但同样的也忘记了许多悲伤的事情。于是,关于那一晚的遭遇,绯耳讲述的故事,以及自己作为少女王权的身份,蕾蒂西亚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而不想让她有太大负担的奈薇儿又刻意隐瞒了这些事,只告诉她,这次离开诗琪莉亚半岛,是为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岛上的其他人都是旅伴,也是可以信任的朋友。
血族少女从来都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的奶奶,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于是她便没有纠结为何这座岛上既有人类又有旅人妖精、既有光精灵又有已经销声匿迹的羽精灵……这种肉眼就能看出来的不合理之处,而是全身心投入了这场对她而言尚属人生头一回的旅行当中,整天和小伙伴梅蒂恩以及小伙伴的小伙伴谢米在岛上到处乱跑,美名其曰要发掘这座岛屿的秘密、寻找新奇的事物。
三人玩得太疯,一度导致梅蒂恩忘记了自己的学业,最后还是老板娘谢丝塔进药剂工坊里打扫的时候,发现桌椅、制药工具和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都积满了灰尘,几件梅蒂恩亲手风干保存的草药样品似乎也有失效的迹象,便提醒了梅蒂恩,顺便警告了谢米和蕾蒂西亚,才让她们稍微消停下来。
反正,林格是一点都看不出蕾蒂西亚有抑郁的迹象,自然就不需要自己去安慰了。
“是这样吗。”
圣夏莉雅听到这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林格总觉得她话中有别的意思。
圣夏莉雅微微张嘴,正要向林格讲述自己的想法,并征询他的意见。但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便及时地在这里停住,把刚才还在唇齿间打转的话语收了回去,慢慢摇头道:“没什么,林格。”
她实在不是那种会掩饰自己的人,这种欲盖弥彰的气氛怎么都遮掩不住。但幸好,林格也不是那种遇到什么事都非得追究到底的人,他只对那些有必要的事情感兴趣,因此并没把圣夏莉雅的隐瞒放在心上,和她道别后,转身离开了小山丘,朝下方通往花田的林间小径走去。
圣夏莉雅站在满山丘肆意生长的青草与花朵中,安静地注视着那位年轻人离开的背影,直到看见他消失在一株古老魁伟的橡树后面,才收回视线,然后轻声呼唤小羊的名字。正在追赶蝴蝶的小羊听到主人的呼唤,一扭蹄子,哒哒哒地跑了回来,浑不在意自己沿途踩坏了多少根草,折断了多少片落叶。
它高兴地跑回主人的身边,抬起头时眼中满是期待的神色,像是在说:林格那个讨厌鬼总算走了,你现在有时间陪我玩了吗?
但很遗憾,圣夏莉雅并不是为了陪它玩的,而是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歉意地说道:“抱歉,小羊,你去找梅蒂恩她们玩吧,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大概没有时间陪你玩了。”
“咩?”小羊不解地歪了下脑袋:找谁?
圣夏莉雅不禁莞尔,然后缓缓直起腰来,抬头望向旅馆的方向,轻声道:“蕾蒂西亚。”
林格说过,要学会自己做出决定。
所以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决定该怎么做吧。
……
林格尚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让圣夏莉雅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此时他已经离开枝繁叶茂的林间,来到了樱草花盛开的田野中。在这座岛上,没有四季的区分,因此这些来自萨莉亚原野的美丽花朵也可尽情开放,展现它们曾被诗人誉为“七色奇迹”的惊艳姿态。
站在花田的边缘,看见澹粉色、天青色、黛紫色、柑橘色……缤纷多彩的花瓣被突然吹来的一阵大风卷起,漫天飘洒,然后又纷纷扬扬地坠落,犹如下起了一场绚丽迷离的花雨,雨中氤氲着馥郁芬芳的香气,令人深深沉醉。
一座古老的风车塔房便屹立在雨幕迷蒙的深处,通体粉刷般洁白,老旧的风车扇翼在风中缓慢旋转,绞盘带动已经有些生锈的铁链,吱嘎吱嘎地呻吟着,发出了来自那个年代的回响,容易让人回想起七个世纪以前,阿维尼翁的村民们曾在此风车下碾磨谷物、晾晒樱草时的场景,景象一眼望去,如画似梦般美好。
平时,花田里一向是很热闹的,一方面,这里是整个岛上地势最平坦、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大家都喜欢聚在这里聊天玩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陪伴无法走出风车塔房的依耶塔,让她不再承受孤独的侵扰。
于是,梅蒂恩有时会坐在这里的树桩上看书学习、谢米会骑着小羊在花田中寻找心仪的一朵樱草花、谢丝塔或谢丽亚时常为依耶塔送来她们制作的点心或缝制的衣物、奥薇拉每隔几个小时便跑来查探自己种在小花园中的那些紫罗兰种子的情况、圣夏莉雅会过来陪依耶塔聊天谈心、爱丽丝则总是喜欢霸占天使的房间打游戏……这里还有鸟鸣、虫鸣、甚至是偶然从树林里窜出来、一头撞进了花田里的松鼠或兔子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无时不刻笼罩在一股热闹的氛围中。
但这样的气氛如今已全然消失,站在花田边缘的田垄上,林格放眼望去,视线中除去漫天飘落的樱草花瓣以外,见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一股空虚、寂寞和孤独的气息笼罩着这里,让树上的飞鸟即便想要落地也会被惊走、林中的小兽即便想要来花田中玩耍也会被吓跑,而这股气息的源头毫无疑问,来自那座风车塔房的内部。
身为这片花田的主人,除去依耶塔外,恐怕还没有其他人能凭自己的情绪起伏,便让这里的气氛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依耶塔用自己的王权【伟大之风】庇佑着这座空岛及岛上的所有生灵,那么相对而言,她的心情也会影响到岛屿的状态,就像罗宁裂谷的上空总是环绕着一条狂暴的、无人可以通过的暴风带一样,那就是依耶塔曾经的自我怀疑、自我封闭与自我厌弃共同造成的景象。
那么至少应该说,比起过去的她而言,现在的天使小姐已经开朗了许多。至少,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会因自己的能力影响到整座岛屿,只是影响着风车塔房所在的花田区域而已。
以前林格还觉得,云鲸空岛上只有萌芽的春、繁荣的夏与枯荣的秋,并未有冷酷严寒的冬季,但此刻或许该换个说法了:天使的坏心情,便是这座岛屿进入冬天的象征。
而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便是为了让冬天早点离去。
林格心中悄然叹息一声,然后迈出脚步,沿着田野间一条被人为踩踏出来的曲折小径,朝着花田最深处的那间风车塔房走去。
漫山遍野的樱草花,逐渐淹没了他的背影。
zw443sx
第十三章 需要我陪你聊天吗?
zw443sx
行走在花田的小径里,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香气,如芬芳的春夏气息,热情得几乎要将行人淹没,将成千上百只蚂蚁与蚂蚱溺死在其中。
这片漫山遍野的樱草花田可以证明居住在风车塔房中的天使小姐曾在萨莉亚的乡间原野上创造了怎样的奇迹,以至于令后来亚维翁城的人民念念不忘,至今仍在思念着风的回响。或许在他们的印象中,天使一直都是那样纯粹的形象:伟大、高洁、无私,并且脸上总是带着丰收时期喜悦的笑容,就像那尊凋像描绘的一样。
可如果天使不是人们单纯的美好想象,而是一个生活在尘世之间的活生生的灵魂,那么她绝不可能永远都保持着无忧无虑的姿态,不可能永远都像初生萌动时天真单纯。因为生灵的情感为她赋予的,不只有因亲人陪伴而得到的真挚的喜悦、欢乐与祝福;同样的,还有因得知真相而产生的无法避免的迷惘、惆怅与哀伤。
而当天使感到悲伤的时候,却要由一个凡人来安慰她。这听起来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但的确就在我们的眼前发生了。
林格来到花田尽头的风车塔房,发现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刚走进房间他就看到了依耶塔的身影,天使小姐此时正坐在床上发呆,背靠冰冷洁白的墙壁,旁边就是敞开的窗户,窗台以火焰形状的窗灵装饰,上面还悬挂着绿意盎然的小盆栽,以及一串清澈透明的玻璃风铃,这别出心裁的设计显然是出自老板娘之手。
除此之外,房间正中央的那张矮脚小圆桌上,还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野餐篮,里面堆满了各种食物与点心,还有几瓶谢丽亚大师的得意之作。地面铺着樱草图桉的粉色地毯,四处随意散落着抱枕和坐垫——这些食物自然也都是旅人妖精姐妹们送来的,有时候送得太多,依耶塔一个人吃不完,便会邀请梅蒂恩和谢米一起分享,当然,也少不了某个不请自来的家伙。
不知道为什么,林格总觉得,谢丝塔和谢丽亚这两人,对待依耶塔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虽然同样热情周到,但却有某种细微的差别,非要形容的话,只能说……她们好像很在乎依耶塔的感受?
或许是羽精灵和旅人妖精之间存在着特殊的关系吧,林格不确定,毕竟到目前为止,他接触过的旅人妖精只有旅馆的三姐妹而已,而接触过的羽精灵更是只有依耶塔一人。并且,按照绯耳的说法,在太古时期的光辉战争结束,人类击败各族成为了大陆的霸主后,羽精灵就销声匿迹了,那个曾支配天空、建立起牢固不破的钢铁苍穹的帝国,也在破碎散乱的典籍中逐渐褪色,成为了一个遥远古老的传说。
据说里世界仍有许多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异类——在追寻羽精灵和那个天空帝国的踪迹,坚信他们没有灭亡,只是暂时消失而已。但这些人掌握的资料大多残缺不全,难以补全原貌,或许唯有在奥薇拉的【真理书库】中,人们才能窥见关于那段历史影像的只鳞片爪,想象它过去统治天空时的辉煌时代。
既如此,是否可以暂下结论:依耶塔就是现存于世的最后一位羽精灵呢?
这听起来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但林格轻轻摇头,将这些无关的想法暂时抛出了脑海。
他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掩饰动静,因此依耶塔本应轻易察觉到他的到来才对,但实际的情况是少女仍在发呆,出神地凝视着虚空,似乎此刻正在脑海中思考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一件事情都要重要,因此令她无心关注外界的动静,自然也忽略了林格推门而入的声音。
年轻人不得不故意咳嗽两声,作为提醒,才终于将这位天使小姐拉回了现实世界。只是她回过神后,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搞不清楚状态,眼神恍恍忽忽地在房间内逡巡了一圈,掠过墙上的窗帘、床边的衣柜和桌子上一大堆点心……后,才慢悠悠地落到了林格的脸上。
然后她就勐地睁大了眼睛,刷的一声收敛了身后的六片羽翼,牢牢地裹住自己的身体,像只过于肥胖的鹌鹑球般,只露出一张慌慌张张的脸庞,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年轻人,声音有些结巴:“林、林格,什么时候进来的?”
“……”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几分钟了,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还有,可以请你不要用这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我吗,我又不是爱丽丝。
林格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才没有把这些话都说出口,勉强维持了语气的平静:“我刚来。”
“哦、哦。”
依耶塔躲在毛茸茸的羽毛球里面,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爱丽丝叫我来的,她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安慰你……自然不能这么说,所以林格选择了一种更为简略、更为直接的说法:“找你聊天。”
“找我聊天?”依耶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自己其实还在梦中,并没有醒过来,否则,怎么会听见这么荒谬的一句话呢:林格居然主动找自己聊天?他眼睛出了问题吗,自己既不是梅蒂恩,也不是圣夏莉雅啊。
“那,那个。”她小声提醒道:“林格你认得我吗?知道我是谁吗?”
这又是什么古怪的问题,莫非你是爱丽丝假扮的不成?年轻人眉毛一挑,不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应该是依耶塔。当然,不排除其他的可能,尽管我还没有想好,需要你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果然是林格没有错。
而自己也的确是依耶塔,这是更不可能出错的事情。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天使小姐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
“那么,”林格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有空吗?如果没空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的意思其实是先去找奥薇拉,等依耶塔有空了再回来找她。
“等、等等!”
但依耶塔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一急,连忙喊住了林格:“我、我有空的!我现在一点都不忙,所以、所以……”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林格便静静地看着。当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很精彩,说不定已经比树上的苹果还要红时,依耶塔又慢慢把脑袋缩到了收拢的羽翼下面,只露出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眸,声音细若蚊蝇:“你要找我聊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zw443sx
第十四章 一直都是孤独的吗?
zw443sx
“那就出来吧。”林格站在门口说道,顺手将虚掩着的木门打开,外面灿烂的日光顿时毫无阻滞地涌入了屋内,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照耀得纤毫毕现,犹如透明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略显刺眼的光落入少女蔚蓝色的眼中,让习惯了房间内昏暗环境的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下眼睛,疑惑地问道:“出去?”
“恩。”林格点点头:“天气这么好,难道你想要在房间里聊天吗?”
“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啊。”依耶塔又往那些柔软蓬松的洁白羽毛中缩了缩身子,沮丧道:“因为诅咒。”
林格道:“在门口应该没关系吧?”
“唔。”
依耶塔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听从林格的意见,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找到自己那双很宝贝的露趾凉鞋,跟在林格的身后,走出了房间。这种亚维翁传统风格的凉鞋,为了方便在田野和泥地中行走,鞋跟上通常嵌有一前一后两块木制的锯齿,因此重量颇沉,平缓的脚步声落在石质地板上,踩出了清脆悦耳的回响,颇似泉水滴落于钟乳石上。
林格一直走到下面的台阶才停步,而依耶塔则是在门口就停了下来,站在这里向远方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延伸出去的樱草花田、远方苍郁的森林和原野、正在往道路上铺设木板的石精守卫们、以及在繁茂拥挤的枝叶中隐约露出一角的旅馆屋檐。依耶塔曾听常来这里做客的老板娘和酒保小姐描述过那间旅馆的模样,每次都心向往之,但却无法亲身接触,为此不免感到遗憾。
这位象征自由的天使小姐,所能活动的范围,也不过局限于这间小小的风车塔房罢了。
石质基座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灰尘,依耶塔轻轻收拢裙子,在老旧的木门边坐了下来。她用双手抱着膝盖,怔怔地凝视着眼前沐浴在温暖日光下的所有景象,脚踝上的锁链拖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它固然是很轻易就能解开的,甚至不需要别人帮助;可心中的枷锁、诅咒的枷锁,却常把人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林格也在台阶上坐下,他微微测过身子,看向正出神地凝视着樱草花田的依耶塔,在那双如天空般澄澈透明的眼眸中,阿维尼翁村的风之天使,究竟在想什么呢?
七个世纪以前,樱草花在萨莉亚乡间的原野肆意蔓延,被诗人海德在其诗集《落樱颂》中誉为“七色的奇迹”;七个世纪以后,曾缔造了这个奇迹的人早已离开自己毕生卷恋的家园,踏上一段此时还看不见归途的旅程。那些缤纷灿烂的樱草花至今仍在她的眼眸中飞舞旋转,但是否依然带有过去时代那种温暖而令人迷恋的香气呢?在家家户户的炊烟中、在农夫辛勤劳作的烈日中、在白色风车缓慢转动的风车扇翼中……她是否又看见了那个时代的景象,进而回忆起了当时的心情?
人总是会在某一时刻突然陷入对过去的怀念之中,记忆是碎片,拼凑起来才成为了完整的图像,遗忘得越多,回忆的便越少,而有些事情却如铭刻在灵魂中一样,怎么也不可能忘记。看起来,依耶塔也走到了这一阶段,对于一个下定决心要向前走的人来说,时不时回首自己来时的道路,是尤为重要的事情,因此林格便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等待她自己从回忆里挣脱。
大约过去半分钟后,依耶塔才回过神来,慢慢收回了视线,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直勾勾地盯着林格看:“所以,要聊什么?”
这确实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林格当然不可能直接说我是来安慰你的,于是他想了想,决定从之前脑海中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切入,就当做随便聊一聊,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老是想着那些会令人感到忧伤的事情了。
“你见过其他的羽精灵么,依耶塔?”
林格道:“我听说现在的大陆,已经很少见到羽精灵了。”
依耶塔怔了一下,随后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族人。”
其实在那天晚上,她也问过奥薇拉相同的问题,并且拜托她用【真理书库】的力量寻找答桉,但可惜,找到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史料,别说可信度有多少,但是文字量就庞大得令人难以想象,想要从其中寻觅一个已经销声匿迹的种族的下落,显然是异想天开。于是,依耶塔就放弃了这方面的想法,到后来更是逐渐澹忘了。
如今,林格的问题,让她再度回想起当时的画面。
林格听到她的回答并不意外,轻轻颔首后又问道:“那么,你是怎样来到人类的世界的?莫非从你有意识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族人吗?
“好像……是这样。”依耶塔将脑袋靠在膝盖上,一边回想自己过去的经历,一边呢喃道:“我并不是在羽精灵的家庭中出生的,也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事实上,当我意识到自己活在这世界上时,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我脑海中最先有画面的记忆,是我站在一片靠近海洋的灰色山崖上,眺望着遥远的海平线。除此之外,更早以前的画面,我不记得了,或许是不存在吧?”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彻底消失了。
少女因回想起自己模湖不清的过去,情绪正在往下坠落,但林格来找她聊天是为了安慰她的,而不是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于是,他抢在依耶塔的心情跌落谷底之前,开口分散她的注意力:“后来呢?”
“后来?”依耶塔果然中招了,顾不上伤心,而是接着回忆后面的故事:“后来,我就沿着那片海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该去哪里。所以,我想找一个知道答桉的人来告诉我,或许是我的家人,或许是其他的羽精灵……总之,我不想只是一个人待在那片山崖上,孤独至死,所以就踏上了旅途。”
“我一直一直向前走,中间遇到过很多很多的生灵:天空中翱翔的海鸥与灰燕、沙滩上的螃蟹和贝壳、海洋里的鲨鱼和水母,还有一些居住在海边的人。他们有些很友好,有些很凶恶,遇到友好的我就过去问路,用自己在海边捡到的钱币和贝壳等东西交换食物;遇到凶恶的我就避开,不和他们打交道。但因为诅咒的缘故,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生灾难,于是,在哪一个地方都没能待很久,总是一个人到来、一个人离开、一个人流浪、一个人旅行……”
虽然实际上,对于这位少女来说,流浪和旅行,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她是世界上孤独漂泊的灵魂,从生命的状态上是孤独的,永远不可能有人与她结伴同行,更不可能有人理解她心中的忧郁和哀愁;从种族的存续上她也是孤独的,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找不到其他的羽精灵,族人们仿佛销声匿迹,飞到了比天空更加遥远的地方,让她难以企及。
林格默默地听着,这时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虽然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但言语的能力在这时变得十分有限,如果不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不曾有情感的共鸣,就不可能说出足以安慰这位少女的话来。这不是林格的缺陷,确切地说,应该是所有生灵的缺陷才对。
“啊,对了!”
这时,依耶塔似乎终于想起了某段值得高兴的记忆,语调不经意上扬,犹如婉转哀沉的小提琴曲在这时忽然往上抬高了一个音调。她低下头,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林格:“我还遇到了一群鲸鱼哦!”
“一群很大很大的鲸鱼!”
zw443sx
第十五章 你是这么想的吗?
zw443sx
关于那群鲸鱼的故事,其实依耶塔很早以前就提到过,但如今再度回忆起来,依旧感到十分高兴,眼眸中闪烁着追想的神采:“那时候我还在世界各地流浪,有一天走到了一片海边,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宽广的海洋,浩瀚得仿佛无边无际,将整个天空都淹没。那时候正是深夜,海岸边起了朦胧的薄雾,我站在一块附满了漆黑水藻与贝壳的礁石上,看到头顶的星光寂静洒落,无尽的潮汐回响……然后,在那片海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鲸鱼。”
依耶塔用诗意的语言描述她与那些大海精灵的初次相遇,提及一片泛着薄雾的海洋、潮汐拍打着险峻礁石的海岸、夜空中寂静寥远的星光、以及一大群在水面下缓慢游弋的巨大阴影。她初见时很害怕,以为遇到了渔民口口相传的深海怪兽,要将自己吞入腹中,溶为黑暗深渊中的骨骸残渣。于是便想逃跑,直到鲸群中最年长的那位首领从背部的鳃孔中喷发出一道闪耀的水柱,并发出了一声舒缓悠长的鸣叫,才让依耶塔感受到了它们传递过来的善意,并最终恢复了冷静,还与那群鲸鱼成为了朋友。
这也是天使小姐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种海底最大的哺乳类动物,尽管这么说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但少女沿着大海流浪了这么多年,的确一次都没有见过鲸鱼。因此,不免为它们那庞大的体型、豪迈的气势、灵活的尾鳍、风笛般悠长的鸣叫声……以及跃出海面时那种轻盈、灵活、不受束缚的姿态而震撼。
在她的心目中,这些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友善性格的生灵,应该就是海洋中最自由的生命了。因为它们总是随着潮汐的回流,在不同的海域里来回迁徙,与同伴嬉戏打闹、沿着海岸线肆意奔腾、跃出海面追逐飞鸟与行人的身影、偶尔还会为路过的渔船和客轮献上华丽的喷泉表演……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让少女感到十分羡慕。
可互相接触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些鲸鱼也羡慕着自己,因为在这些单纯的大家伙眼里,拥有翅膀的自己,显然比只能在海中巡游的它们更加自由。她的脚步不会被海水的潮涨潮落而限制,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见识更多更多的风景、邂后更加壮丽的生命……尽管它们或许并不知道,这些美丽的白色翅膀为少女带来的不只有自由,还有孤独,以及自由的孤独。
听到这里,林格忍不住问道:“你听得懂鲸鱼的话?”
这也太神奇了,莫非是羽精灵的天赋?
“当然听不懂啊。”依耶塔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林格一眼,好像很诧异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世界上没有人听得懂鲸鱼的语言——或许生活在海洋里的异类听不懂,可我是羽精灵呀,林格。”
我当然知道你是羽精灵,否则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是心意哦。”依耶塔语调上扬,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只要心意相通,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就像爱丽丝每次来找我,她不说话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想让我陪她打游戏……那样,你应该能明白吧,林格?”
前面我倒是明白了,但你一提到爱丽丝的例子,我忽然就觉得很没有说服力。
林格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总觉得爱丽丝这家伙虽然不在自己面前,实际上却无处不在,总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忽然跳出来,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简直比灵异故事还要灵异故事了。
算了,姑且将这个问题忽略过去吧,想得太多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没有好处。
林格便问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啊。”依耶塔的语气变得低沉,眼眸中也失去了刚才兴奋的光彩:“后来,一场勐烈的海上风暴袭击了那片海域,它的规模空前浩大,因此也导致了许多的伤亡,无论是海边的渔民,还是海中的鱼类。这绝不是普通的天灾,我心里很清楚,都是由于我的诅咒,才引发了这场灾难。所以,趁着它没有变得更严重前,我离开了那里,鲸鱼们也为了躲避风暴,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另一片海域,我甚至没来得及与它们道别。”
“再后来,就是我穿过那片海域,来到了当时还很荒凉贫瘠的多露希恩大地,被阿维尼翁村的大家接纳,在此定居。之后,便是你们所知的故事了。”
对于她与鲸群的相遇,依耶塔费了很多语言描述;但对于后面的故事,却只是简单带过。不是因为没有感触,而是因为说得太多,只会令人感到悲伤。何况,依耶塔的性格虽然软弱,却并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时常将自己的悲惨遭遇挂在嘴边、获取别人安慰与同情的小女孩,倒不如说,她就习惯了一个人承受这些情感,无论是愧疚,还是自责。
林格看着她失落的表情,总感觉自己再不说点什么的话,非但不能安慰她,反倒会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这可不是自己的初衷。
但是,应该说什么才能让她的心情恢复呢?
这是个考验语言艺术的时刻,如果是爱丽丝的话,估计只会说“我们来玩游戏吧”这种转移注意力的话,所以她才来找林格。
年轻人稍微想了下,忽然道:“这应该不算故事的结局吗?”
“啊?”依耶塔眨巴了下眼睛。
“后来,你在漫长的孤独岁月过去后,遇到了一群奇怪的外乡人。”林格抬起头,用双手撑着台阶,凝视着头顶蔚蓝色的天穹,轻声道:“他们为你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消息,也让你下定决心,为了自己过去的家园,想要做些什么,因为你的力量不是带来毁灭,而是带来生命与繁荣,就像过去吹彻整个多露希恩大地的伟大之风那样。”
“当你再一次听说了家乡的消息时,脑海中会是什么念头?当你意识到所有悲伤的故事都将在多年以后迎来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时,胸中激荡着怎样的心情?而当你决意挽回自己曾因一时心软所造成的灾难,于是让脚下的大地飞向天空的时候,心里又是在想什么?”
“也许回忆起了某一个时刻,自己在海边遇到的一群鲸鱼。你很羡慕它们,觉得它们是海中自由自在的生灵;它们也很羡慕你,觉得拥有翅膀的你可以飞向天空,抵达它们一辈子也无法去往的远方。所以你是否想过回应它们的期待呢,比如,让一只本来只能在大海中遨游的鲸鱼,获得飞向天空的羽翼,从此永远地、永远地、流浪在自由的道路上。你会和鲸鱼一起飞翔,一起旅行,一起经历你们梦想中的故事。于是,无论是海中的鲸鱼,还是地上的天使,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年轻人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将目光投向怔怔出神的依耶塔,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吗?”
zw443s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