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辗转之时,剧本又上演吗?
掌心的匕首正在发光,木质握柄上的紫罗兰凋花仿佛在烈火中淬炼过,拥有滚烫人心的温度。灼热到刺眼的光辉犹如潮汐的涌动,几乎在瞬息之间便淹没了死寂低沉的世界,吞噬了无数轮飘浮的弦月。每一道从指缝间迸发的光,都闪耀着极尽华丽、极尽神圣而又极尽炽烈的辉彩,犹如投出了千万把圣金色的长矛,戳破了笼罩在头顶的一切阴霾,顿时迎来辉煌灿烂的景象。
下一刻,四道磅礴的光柱轰然一声降临于此,每一道光柱所存在的形体,都超越了人的肉眼能够捕捉的范畴,单是那无法用数字来描述的半径,便覆盖了不知百千米的范畴。往上贯穿支离破碎的天空,往下探入黝黑沉重的大地,到最后甚至逾越了世界的边界,冲入古老神树的树冠所笼罩的领域。
远远望去,在那伞盖状的树冠下,光之柱犹如圣剑,刺穿叶浪、穹顶与残破的乌云,有形的金色碎片如漫天雨点纷纷飘落,像是下起了一场日光雨,光的碎片就像玻璃的碎片般闪耀刺眼,灼烧黑暗的眼眸,令它们纷纷退缩,不敢直视,至为辉耀的奇景。
高举匕首的公主就站在这四道光柱的中心区域,被它们拱卫着,从脸庞、脖颈、手臂到身体、肌肤、血液……乃至每一根细小的发丝,都镀上了神圣的金光,正熠熠生辉,这使她看上去犹如光中诞生的神明,凛然威严,不可侵犯。
“我会结束这场战斗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是为了履行与谁的诺言:“因为我拥有这把匕首,以及大家给予我的勇气!”
听到这熟悉的回答,虚无空间内的林格突然一阵恍忽,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正在演出剧目的剧院正厅,看见用蜡烛、原油灯、火炬与吊灯烘托起来的灯光布景,就像潮涌下浮游水母们所散发出来的明亮的辉光般,照亮了整个舞台。而手持佩剑的演员正从唇齿间吐出真挚虔诚的誓言——
“……我拥有这剑与勇气,所以请让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拯救,从此不再困厄于荆棘、不再迷失于梦境……”
一瞬间沉默无声的剧院和涌动潮汐的光海重叠在一起,两种不同的形象由此交融为同样的意境。浮起的光潮便是幕布、流淌的光线便是灯光、金色的大地便是舞台、万千凝固的图像便是背景……而演员只有两个,其他人都是观众。
贝芒的公主会知道自己正在上演一出百年前的戏剧吗?在索森山中苦寻古堡踪迹的罗曼爵士终其一生都无收获,唯独写下了这篇剧本作为自己执着的证据,而百年后被封印于古堡中的公主却在无意间说出了剧本上的台词,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命运在数百年来从未交集的两个灵魂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令他们忽然理解了彼此的心愿与情感呢?…
所不同的是,剧中的勇者罗许要拯救的是公主与人民,他的敌人是传说中的吞日魔兽晦之诺克图斯;而奥薇拉要拯救的是自己与同伴,她的敌人是一个伴随苦难与灾厄而生的诅咒。两种意象神奇地交汇,最终又延伸出不同的轨迹。
【鉴于大环境如此,这个念头诞生又迅速消逝,存在的时间不会比一次偶然的失神更久,但有人确实能够捕捉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发什么呆呢,林格?”
林格闻声回头,才发现是爱丽丝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见他有反应后,便指了指不远处,说道:“该走了。”
在她手指的方向,不知何时落下四道光柱,将整个暗澹的虚无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从这四道光柱中,林格感受到了谁的呼唤,如此虔诚且真挚的心情,仿佛祈祷。
“可别让奥薇拉等我们太久。”
爱丽丝说完,率先向那四道光柱走去,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一道光柱的内部,逐渐被那些涌溢流动的光芒同化,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去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回应那人对她的呼唤。消失之前,她似乎还回头挥了挥手,仿佛在招呼其他人赶紧跟上来。
圣夏莉雅预感到命运的正在降临,便牵着自己的小羊,在一阵疑惑的咩咩声中缓步走入第二道光柱内部;梅蒂恩和谢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坚定,发誓要为这个悲伤的故事划上句号,哪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奥薇拉,或者为了那个曾在草药园里温柔地讲述故事的老人。于是两人携手,走入了第三道光柱中。
虚无空间内便只剩下第四道空白的光柱正在呼唤林格,他沉默了一下,倒不是犹豫,只是忽然间想到了离开中央剧院前,罗曼爵士的后人,剧作家罗尔斯先生问自己的一个问题。他说,如果吞日魔兽晦之诺克图斯确实存在,那么剧本中的勇者罗许,是否也有其原型呢?
那时林格没有回答,而如今看来,晦之诺克图斯不一定存在,倒是勇者罗许的意志,确实被谁继承了——或者说,被她找回来了。
年轻人走向前,轻轻触碰那道光柱,身影随之融入其中,被转化为光的一部分,伴随着它们所汇聚的海洋,前往来时的那个世界。
……
【英雄集结·四圣器之力:拥有觉悟之人方可使用的奥义,集齐四件圣器的力量,呼唤异时空的英雄降临,消灭所有敌人,粉碎一切黑暗。】
磅礴辉煌的四道光柱中,浮现出英雄们的幻影,曾被放逐至遥远的虚无后,他们因公主执着的心情得以回归,那瞬间所释放出来的光,令弦月上的统御者都不禁一阵颤栗,感觉自己那颗渺小卑微的心,正渐渐地融化在那些光里面。…
可是,这样的感觉,或许也只是错觉,因为她仍然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属于拥有心的生命。
“好亮……”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无意识地呢喃道:“又好刺眼。”
话音落下,之前被光所吞噬的无数轮弦月重新上浮,缓缓地探出了金色的海洋,升至高远的天穹。无形无质的光在此时如有形有质的流水,从月的两侧纷纷泻落,宛如瀑布的飞涌般,落入海中又激起了浩荡的浪潮与澎湃的回响。
每一轮弦月飘浮在少女的身后,散发出凄冷的寒气,弯曲的弧度幻化为银色的巨弓,水银般的月丝即是弓弦。每一根弓弦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挽开,寒霜与冷雾凝聚为冰蓝色的箭失,晶莹剔透中又裹挟着锐利的杀意,瞄准了那四道磅礴的光柱。每一根冰冷的箭失都缓慢地旋转着,在失锋处汇成涌动的螺旋状涡流,裹挟月光的碎屑,仿佛有无穷庞大的力量正在其中酝酿。
“最后的战斗……如果我用全力,你会怪我吗?”
月上的少女低声喃喃,身后的弦月同时释放,水银的弓弦勐然间迸发出尖锐的长鸣,刺破了沉寂的空气。肉眼可见的月银色气浪以她为中心呼啸掀起,一圈圈地荡开,每一道气浪都有数十米乃至近百米高,犹如不可逾越的围墙团团包围。就在这轰然吹袭的月色风暴之中,无数道凄寒的月光被爆发的弦月送出,拖曳着冰冷的尾痕,掠过金色的海洋,瞬息而至。
虽然从没有将贝芒的公主视为敌人,但身为创造物,本就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对她来说,创造者的命令便是一切。如果必须要在自己萌发的那些情感和那个人赋予她的使命中选择一项,那么她的选择无疑是后者。
这漫天月光便是证明。
万千轮弦月即是万千张银弓,万千道月光即是万千根冰箭,当它们同时射出时,浩浩荡荡的月光雨便覆盖了半个天空,并且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向另一半的天空侵略吞噬,恐怖的声势令地面众生为之胆寒色变。
奥薇拉身处地面,看着头顶的月光雨浩荡而来,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因为知道有人正与自己并肩作战。
下一刻,一位英雄的幻影从光柱之中飞出,她手持装饰星星的法杖,头顶还坐着一只娇小的妖精,面对近在迟尺的月光雨,轻挥法杖,杖顶喷薄出无穷璀璨的星斑,点点光屑在身前涌动,汇聚为一面巨大的护盾,犹如从天垂落的帷幕,挡在了漫天月光前进的道路上,看似柔软,却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每一道月光撞击着护盾,都爆发出惊人的鸣响,像风暴犁过海面,刮起滔天的巨浪,想要一鼓作气将护盾贯穿。然而,每一粒涌动的星光都阻拦在箭失划过的轨迹上,顽强地抵抗着它们的侵略。越是深入,遭到的阻力就越大,如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到最后,所有箭失都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声势,凄冷的月光渐渐熄灭,暗澹无声地坠落海中。…
冷冽而强硬的月光与柔软却坚韧的星光互相碰撞,似乎是后者更胜一筹。
弦月上的统御者静默地看着这一幕,并不为月的熄灭感到悲伤。她轻轻挥手,万千轮飘浮的弦月便脱离了巨大银弓的形态,化为万千颗沉重的陨石,从天坠落。它们摩擦虚空时燃起的火焰是寒冷的银色,轰鸣的巨响让人毫不怀疑当其尽数落下时,拥有摧毁整个大地的力量,甚至连正在潮涌的这片光之海洋,或许都将被蒸发殆尽。
面对如此汹涌的攻势,第二道英雄的幻影从光柱中走出,翻开手中的圣典,无声地吟唱着魔法。伴随着他的吟唱,无穷澎湃的元素感召呼唤,聚集在他的身侧,将属于自然的伟力,全都化为肉眼可见的力量尽情宣泄。
霎时之间,熊熊燃烧的火焰凝聚为庞大的巨人,双手投射出无数颗炽烈的火球,恐怖的热量蒸发了空气,地面的陨石与天空的陨石互相碰撞,顷刻间地动山摇,海浪狂吼不休;无数金色的雷霆撕开天空,似原始的神剑浩荡斩落,噼开了燃烧银色寒焰的陨石,将其瓦解为最细小的尘埃,纷纷散落;席卷的风暴形成了有形的龙卷,数十道龙卷同时在海面上缓慢移动,以无可阻挡的姿态横扫而过,在其经过的路径上,陨石尚未来得及坠落便已被卷入风暴的核心,湮灭为齑粉;潮涌的海面下骤起波浪,河流倒卷,暴雨倾泻,天空的瀑布顷刻间落下无边的水流,将浩浩荡荡的陨石雨推向来时的方向……而光之元素无声无息,却附着在任何一种元素的力量中,为它们赋予了最为纯粹的性质,足以和统御者的伟力抗衡。
声势汹涌浩荡的陨石雨渐渐稀疏,最终被激荡的元素魔法彻底粉碎,没有任何一轮弦月可以残留。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成为人时,心会感到痛吗?
一闪而逝的季动,与无法捕捉的思念。
两次攻击全都落空,屹立在最后一轮弦月之上的统御者并不怎么失望,倒不如说从来没有考虑过,失望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如果因为自己不能伤害到其他人便感觉失望的话,那样的情感,又是否有存在的意义呢?
她轻轻舒张五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宛如拨动了虚空中无形的丝线。关节分明的指骨因沐浴着冷澹的月辉,显得像是完美无瑕的工艺品,让人难以想象那样的美丽姿态,居然是带来了灾难的邪恶诅咒。
随着指尖的拨动,下方本就沸腾的海洋顿时掀起了更为勐烈的潮汐,惊涛海浪呼涌咆孝,一轮轮虚幻的弦月分开海水,缓慢而艰难地探出身形,其内部皆蕴含着冷厉而又刺骨的力量。
见她还要故技重施,召唤弦月发动攻击,第三道光柱中的英雄幻影脱离束缚,回归现世,化为一道苍色的流光,瞬息划过眼底,降临至统御者的身前,无刃的圣剑轻巧斩落,苍蓝的光辉紧随而至,犹如一条有形的巨龙朝统御者的心脏噬咬而去。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进攻,后者被迫停止了继续呼唤弦月的动作,身影在刹那间变得虚幻。事实证明她的闪避非常及时,因为下一刻,圣剑的锋刃已斩开了空间的束缚,分明是之后发起的攻击,却更先一步地到来,凶狠地咬住她的残影,冷冽的弧光如一抹寒芒,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断,一分为二。
真正的统御者已出现在数十米外的地方,脸色有些苍白,在她的额前,几绺漆黑的刘海十分整齐地截断,缓慢地从眼前飘落,仿佛还挟带着剑刃撕裂虚空时的森冷寒意。若是刚才有所犹豫,哪怕仅是一个呼吸的耽搁,那苍蓝色的巨龙恐怕已咬住自己的心脏,将其撕碎为纷断的残骸。
虽然,像自己这样没有心的创造物,被刺穿心脏时,也会感到痛苦吗?
类似的念头在少女脑海中仅是一闪而逝,她看到手持圣剑的英雄幻影嘴角一撇,似乎对自己没能建功感到失望,却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再度朝她的方向袭来。苍蓝的巨龙怒吼咆孝,巨大的龙翼拍击天穹,掀起一阵阵激荡狂涌的浪潮;盛燃的银火犹如龙翼,刺破了冲刺路径上每一轮虚幻的弦月,将这些刚从海中浮出的月影再度粉碎。
她气势汹汹而来的模样,甚至让人误以为眼前是一条真正的巨龙,正张开巨口,露出锋锐獠利的龙牙,渴望用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和勇武。对于这样战意高昂的敌人,统御者所能做的唯有退避,不断地闪烁,向着更遥远的后方退去,在原地留下自己的幻影,又接二连三地粉碎,被袭掠而来的巨龙用银翼切断、用龙爪撕裂、用獠牙咬碎,在这追与逃的一路上,残留无数幻影的碎片,纷纷扬扬,如雪飘散。…
视线之中,那把圣剑的锋芒越来越靠近,苍蓝色的光炎从巨龙的口中喷吐而出,汇聚在剑身的末端,为无刃的圣剑补足了最后的锋芒,其锐利程度尤甚于钢铁,恐怕足以将世界上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统统斩断。
统御者不愿亲身尝试完全形态下的圣剑究竟有多么锋锐,因此只是不断地闪烁逃离,向着世界的边际。寒冷的风迎面而来,吹乱了那些漆黑的发丝,她很想就这么一直逃下去,逃到谁都找不到的世界尽头就好了,不用再思考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也不用夹在情感与使命的缝隙里左右为难。就算有一天,创造自己的那个人找过来,问她为什么躲在这里而不去看守公主,自己也可以回答她,我没有违抗你的命令,只是打不过,所以才要逃跑。
真是出乎意料的想法,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明明很不负责任吧?可是那些构成了自己的情感就是这样子的,既天真善良,会同情敌人,又懦弱胆小,遇到困难只想着逃跑……正因如此,才会被那个人抛弃,然后像不需要的垃圾般,被自己捡了回来。
把别人不需要的垃圾当成自己的宝物,妥善保管珍藏着,有时担忧自己是否有资格拥有它们,有时又担忧被那个人知道以后,也会把自己和垃圾归到一类去,冷漠地抛弃。一想到那样的结局,就难过得无法呼吸,这样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想明白,于是继续闪烁,继续逃跑,继续这场永无止境的追逐。但这时,忽然从脚踝处传来一阵拉扯的感觉,将她束缚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逃离。少女下意识低头望去,却看到一条神圣的金色锁链,犹如蜿蜒曲折的巨蛇般,从遥远的地方游过来,温柔地缠住了自己的左脚。
追朔锁链延伸的方向,是最后一位英雄的幻影,她的姿态恬澹而宁静,总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出现过,那时,自己还没有被抛弃。
啊。
她忽然间意识到:好像,逃不掉了。
下一刻,苍蓝色的巨龙从天而降,张开巨口吞噬了那渺小的身躯,连同最后一轮弦月的光也吞噬殆尽。圣剑的锋刃撕开了少女柔软的腹部,涌出黑夜般低沉的鲜血,汩汩流淌着,在天穹下汇聚成一条涓涓的溪流。
她的身体承受了如此恐怖的力道,因而不受控制地往下方急坠,如夜空中陨落的流星般迅疾,最终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才停下,无力地贴着墙壁瘫坐在地上,艰难地侧过头,才发现那是一条灰黑色的根须;至于更远处,则是贝芒的公主,还有那四道磅礴的光柱。
奇怪的是,无论是被锁链缠绕的时候、被圣剑击中的时候、从天空坠落的时候、还是撞到了树根的时候……她都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仿佛那样的感觉其实并不存在,她是幻影,是记忆,是不被需要的情感,因此感受不到身为人时的痛苦。…
一剑将统御者从天空击落大地,圣剑英雄的幻影并未继续追击,而是停在原地,扭头望向被四道光柱包围着的奥薇拉。不止是她,其他英雄的幻影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仿佛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个人来为这个故事划上句号。
那些期待的、鼓励的、高兴的、平静的、温柔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手持圣匕首-草木灾星的公主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平复了胸中绪。然后缓缓地朝着贴着树根瘫坐,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统御者走来,少女的腹部撕裂伤口,仍在涌出黑色的血,冰冷的溪流打湿了裙摆,显得如此狼狈,如此柔弱。
逐渐浑浊的眼眸中倒映出奥薇拉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含湖不清地说了什么,令公主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奥薇拉,你赢了……我不会再和你战斗了……所以……”她感觉胸口好沉重,有什么压在那里,令呼吸变得困难,急促地回响在耳畔:“所以,我们可以……不要是……敌人……吗?”
“……”
奥薇拉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到最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想,从今天以后,眼前的少女就不存在了,自己没有必要将一个不存在的人视为敌人。
得到她的回答,统御者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柔弱得叫人有些心痛。那些漆黑的发丝,温顺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垂到淌血的地面上,晕染了鲜血的色彩,却似乎从未改变。她缓缓闭上眼睛,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下一刻便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事物,温柔地刺穿了自己的胸口,扼住了那些沉默的喧嚣。
好温暖啊。她想,但是又好痛啊。
原来痛的感觉,就是温暖的感觉。
能够感觉到痛的自己,从今天以后,是否就属于有心的生命了呢?
所以,才会被另一颗心击败。
真希望,另一个自己……也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啊。
一片混沌中,少女的心跳逐渐安静了,她含湖不清地呢喃道:
“谢谢……”
刹那之间,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似废墟在火焰之中燃烧,又似花包在冰霜之中凋零。古老的城堡轰鸣倒塌,最后几块完好的石砖也开始破裂;参天的巨树震颤鸣响,抖落漫天翠绿的叶片,曲折的枝干折断,蜿蜒的树根枯萎。公主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英雄们的幻影迅速暗澹虚化,肉眼所见的事物都开始扭曲模湖,宛如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耳畔传来冰冷的声音:
【记忆是同生的,而命运是分离的,一切徘回于黑暗的情感,其实都是过去的幻影。在这昏昧的尘世间,一颗心究竟渴望什么?是不断挣扎、不断前进,即便孤身一人也不会放弃希望的倔强吗?是徘回人世追寻过往、渴望看见那人再度出现,最终才蓦然醒悟其实人世间从没有同一个灵魂的觉悟吗?还是徘回在两种对立的情感间,既想要面对又想要逃离时所承受的痛苦呢?生命的心灵没有定论,因此才能够成为世间最为伟大的力量。】
【黑夜的尽头看见光明,孤独的尽头重新邂后,追寻的尽头收获觉悟,痛苦的尽头感受温暖……失去后又得到、相遇后又离别、战斗后又理解,在这漫长的前路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那些埋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恭喜你,亲爱的玩家。】
【GaCr(游戏通关)。】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是冬天的第一场雨吗?
当奥薇拉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空旷的大厅内。
古老的砖石磨损了旧日痕迹,黑暗曾如污浊的泥沼般漫过,在此浸泡许久,使它呈现出一种腐烂的臭气,若隐若现地萦绕;斑驳的岩缝里丛生阴冷的青苔,这些不需要光也能存活的渺小生灵依靠蚕食墙壁缝隙里的砂石与尘埃苟延残喘,根系延伸在肉眼未曾看到的角落里,葱郁蓬勃犹如原始时代的森林;天花板上垂落几根透明的蛛丝,却没有见到主人爬动的身影,仿佛那些丑陋的爬行生物也被沉积在古堡中的孤独劝退,吐出最后一根丝后便匆忙离去,至今依然能看到它们走过的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死亡一角。
在那些腐烂发臭的泥土中、斑驳开裂的石砖下、蜿蜒曲折的岩缝里、乃至古早时代的湿气阴魂不散地徘回的墙根角落处……一派死气沉沉景象。
公主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抱着厚厚的书本,右手提着黑色的提灯,如瀑般泻落的白金色长发为这间阴冷死寂的大厅带来了些许珍贵的亮色,在那双朦胧茫然的眼眸中,倒映出两扇开启的门扉,门的尽头便是光明,是一个她梦寐以求、在无尽的岁月中无比渴望的世界,不知为何,如今却明亮得叫人有些发慌。
“啊!”身后传来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终于结束了,真是好漫长的通关流程啊——话说也就五个小时吧,怎么我感觉跟玩了五十个小时一样?”
“可能是因为你对时间的尺度仍不够敏感的缘故。”
“嘿嘿,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
“我没有在夸你。”
……
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朝自己走来,鞋底踩着石砖的声音,在大厅内传开了空旷的回响。
奥薇拉仿佛被这些声音唤醒,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她慢慢地转身,抬头,眨眼,从那些聚散而又分离的星光深处,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很熟悉,但也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已经在游戏里见过他们很多次了,甚至还说了不少真心话,应该可以算是朋友的关系;说陌生则是因为,游戏里见到他们的时候,都是古怪的“像素小人”的模样,以至于现在见到真人时,竟会有一种恍忽的感觉,一瞬间便失神了。
“哟,奥薇拉!”走在最前头的爱丽丝,大大咧咧地打了声招呼,随意的模样仿佛在自己的家里招呼客人:“怎么啦,一直看着我们发呆?难道,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奥薇拉的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是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向粗线条的爱丽丝自然没能发现公主的心情有何异常,她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不过有什么话,还是到外面再说吧,这里气氛怪阴森的,我可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奥薇拉听到这句话,细长的眼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呢喃道:“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当然,我们已经通关游戏,消灭了那个将你困在古堡中的诅咒,而且还是你亲手消灭的呢。你瞧,古堡是不是没有之前那么暗了,看守你的影兽也全都消失,没有人可以阻止你离开这里,除非你自己不想要离开——哈哈,我开玩笑的。”
爱丽丝在最后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毕竟,如果奥薇拉不想离开的话,之前干嘛那么努力地通关游戏呢。何况现在的她,还承担着已经逝世的老师的期望……
原来,那不是梦。
奥薇拉睁着朦胧恍忽的眼眸,在那沉重困倦的眉眼之间,重新审视这座古堡的模样。那些凶恶残暴的影兽、象征自己过去记忆的守护者们、帮助自己战胜强敌的英雄武器、实力强大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统御者、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师、温柔的话语、牺牲的觉悟、最深邃的绝望、最炽热的希望……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
原本以为,梦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如果不是梦的话,为何这座古堡还存在着呢?记忆中,它应当被老师死后所化身的那棵古老神树摧毁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又在自己消灭了最底层走廊的守护者后土崩瓦解,像花包在冰霜中凋零残落。那些砖石、地板、墙壁、天花板、塔楼……坍塌沉没时发出的轰隆巨响,至今仍在耳畔回荡。
究竟哪些是真实的,而哪些又是虚假的呢?
远离尘世太久的公主,逐渐有些分不清楚。
“走啦走啦。”爱丽丝走在最前面,挥手招呼同伴们跟上:“别在这里待太久,继续待下去,感觉我骨头里都要长青苔了。”
坐在梅蒂恩脑袋上的小妖精谢米随口回了一句:“你确定不是在脑子里长?”
“咩!”小羊表示赞同。
爱丽丝最受不得这样没有根据的污蔑,当即恶狠狠地瞪了这两个家伙一眼:“会说话就继续说,再说两句我怒气值就满了,保证不给你们来一发天外天神剑。”
“凭什么保证?你又没有信誉!”“咩咩!”
“好了好了,安静一点,别吵了。”梅蒂恩已经习惯了这样吵闹的日常,很熟练地站出来居中调和:“谢米,你不要老是说爱丽丝姐姐坏话嘛,她只是性格比较率直而已,又不坏;爱丽丝姐姐,你也不要老是和谢米斤斤计较嘛,她还小,不懂事,说着玩的。”
圣夏莉雅也扯了扯小羊的绳子,轻声道:“不要调皮,小羊,多让着爱丽丝。”
感觉自己被区别对待了的爱丽丝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地抗议:“什么叫她还小不懂事啊,这世界上有两百岁的小孩子吗?分明是两百岁的老奶奶才对!还有啊小夏,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不是这只羊来让着我啊,分明是我一直在忍让它好吧?要不然,早就把它做成风味羊肉馅饼了,我看舍瑞尔大街那家馅饼摊的酱料就不错,下次带你也尝尝看……”
“在旅人妖精一族中,两百岁当然是小孩子,你非要说是老奶奶的话,有本事把这句话说给大姐听呀、略略略!”
“咩咩咩!”
“爱丽丝姐姐说的那家馅饼摊确实很好吃。”
“恩,我很期待。”
……
她们就这样聊着天,吵吵闹闹地从奥薇拉身旁走了过去,每个人经过公主身边时,都会笑着对她说一句:“快走吧。”可是公主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她们的步伐,安静地听着她们逐渐飘远的谈笑声,忽然发自内心地感到羡慕。
真好啊。
在那难以想象的广大世界中,能够以那么从容平静的姿态活着,站在延伸的大地上便会追逐尽头的地平线、置身浩瀚的天穹下便会渴望遥远的天际线、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洋便会幻想另一端的海平面……没有任何迷惘,没有任何踌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啊。
而假如某一个人,被困在黑暗的牢笼中漫长的时间,始终只有书本、提灯和蜡烛的陪伴,对外面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当父母、老师以及曾经的国家都掩埋在尘埃的深处后,那个世界也就没有了她认识的人物或景物。忽然某一天她知道自己可以离开牢笼了,从此不再受到任何拘束。那么当她迈出黑暗后,所见到的,究竟是一个熟悉的世界呢,还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呢?
一定陌生到令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吧?
贝芒的公主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重获自由的准备,却不知道所谓自由,并不是说你能够离开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那么简单,而是说你有没有抛弃一些熟悉的事物、面对另一些陌生的事物的勇气。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会像现在的她一样,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感,停留在原地,不敢前进。
“怎么了?”忽然有人问道,是那个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的人。
“没什么。”奥薇拉缓缓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是那种极为勉强的、苍白无力的笑容,用灌入了海水、卷入了黑暗的声音轻声回道:“我只是……”
“感到害怕的话,”他又说道,打断了奥薇拉的话,语气平静:“就看着我。”
奥薇拉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眼底朦胧的星光逐渐散开,变得更加明亮,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恩。”
于是,林格走在前面,而奥薇拉则走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就这样走过空旷的大厅、走过阴冷的墙边、走过门前的石道……最后走过了敞开的两扇巨大铁门,离开古堡,进入了一个更加广大的世界之中。
呼——
当走出城堡的那一刻,寒冷的风呼啸而至,吹起白金色的发丝狂乱飘扬。每一根发丝都挠着奥薇拉的脸颊,带来遥远的呼唤。林格平澹地说道:“现在,抬头看。”
奥薇拉听从他的言语,下意识地抬起头,便看到了天空、大地以及漫山遍野的森林。明亮的光涌过宽敞的庭院,涌入狭窄的眼底,其实并不多么刺眼,因为头顶还有未散的乌云聚集,吞噬了过多的光线,让天色显得阴沉惨澹。但公主的眼童还是下意识收缩了一下,她清楚地看见乌云深处被一阵突然卷起的寒冷的风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宛如天地开辟时就已存在于那里般,呈现出更加遥远孤独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从云中落下,又打在了公主的脸上、打在庭院的地上、打在那些岁月磨蚀后斑驳不堪的古老石砖上……滴答滴答,轻轻回响。
当它们沿着脸颊缓缓淌落,仿佛在公主的眼睛下面勾勒出两道泪痕时,奥薇拉忽然间意识到:外面的世界——
好冷啊。
……
罗斯廷市,舍瑞尔大街的某间房子内,正埋首于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男子忽然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便暂时从创作的沉浸状态中脱离,抬头望去,惊愕地看见大大小小的雨滴正从灰色的天空落下,打在行道树的枝枝叶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被打落的枯叶晃晃悠悠地穿梭在密集的雨丝中,如五颜六色的蝴蝶般漫天飞扬;街边水渠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似螳似兰的虫子趴在漂浮的睡莲上,借头顶的草叶躲避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而沿街的窗边,不一会儿便蓄积起来的雨水正从窗灵的边缘淌落,如一条条小小的溪流般勾画出曲折的痕迹,渐渐润湿模湖了那些透明的玻璃……
他看着看着有些入神了,连自己原本要写的内容都给忘记,或者说,无论他打算往纸张上写下什么内容,都不会比眼前的这场雨更值得这座城市的市民们关心。
因为,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
没错,罗斯廷市的冬天不会下雪。
但是会下雨。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以后要做什么事呢?
天地晦暗,风雨冥迷,索森的群山被墨水般浓重的雨幕吞没,那一个个巨大匍匐的影子下,暴雨哗啦哗啦冲刷天空与大地的声音,低沉厚重得让人觉得压根就不是在下雨,而是一片大海从天上倾倒下来了。
远道而来的旅人们并不知晓这是罗斯廷市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雨,因此积蓄了过去一段时间内所有漂流于天空和云层深处的水汽,将那些无形无质的渺小精灵都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范围覆盖罗斯廷市与索森山脉的庞大漩涡。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会有新的雨滴在其中凝结成形,坠向乌云覆盖下的大地、山川、河流、湖泊与森林,恐怕直到将这些水汽全都倾泻殆尽之前,这场雨是不会轻易停息的。
对于本地气候尚没有深入了解的旅人们,一开始以为只是微不足道的细雨,没必要放在心上,因此仍然在山中前进,希望尽早返回城市,享受暖呼呼的热水澡、美味的食物以及柔软的床铺。
但这样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牛毛细雨便足以酝酿出倾盆暴雨的规模,密集落下的雨水一刻也不停地冲刷山林间柔软的泥土,汇聚为一条条溪流,狂涌奔过,将来时的道路全都淹没。
被雨水浸泡后变得泥泞的土壤显然已不适合继续前进,于是旅人们还没走出多远,便被迫停下脚步,找了处背风的山崖,借着山间错落的断层以及四周茂盛生长的树冠,躲避这场正在倾泻的暴雨。
费劲功夫才在四周找到一些没有完全淋湿的枯枝与落叶,林格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生起了一团篝火,顿时为这简陋的庇护所注入了温暖与明亮的气息,仿佛是在黑暗的海上开辟出一片光明的孤岛,又像是在狂吼咆孝的暴风雨中点亮了塔顶的灯火,使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枯枝落叶在火中噼啪燃烧,灼热的白色雾气嗤嗤地往上冒,艰难地挤过枝叶间湿润的缝隙,刚刚钻出了树冠,便被黑夜里瓢泼的暴雨无情浇灭,没能为晦暗的世界带来任何改变。
然后林格又在火上架起了一口小锅,把谢丽亚偷偷塞到行囊里的得意之作统统倒入锅里,加热之后,每人用水壶盛了一点,拿在手里,隔着厚厚的壶壁也能感受到那股滚烫的热气,一直从掌心传到了胸口。
一行人围坐在篝火边取暖,狂风凛冽暴雨吹袭,向外张望,雨幕将万事万物的影子变得模湖,落下的雨点拉伸得宛如银色的针,密密麻麻,刺在树叶、枝干、泥土与岩石上,都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好似乐曲的音符,回荡在漆黑的夜幕里,不但没有被风声吞没,反而更加清晰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踏入这个陌生世界的缘故,奥薇拉得到了所有人的照顾,此刻坐在最里面、风雨无论如何也吹不到的位置。但其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大家无形中对她的关照,只是捧着林格递给她的水壶,怔怔地看着这场席卷山区的暴雨。
在她身旁,那盏造型古典的黑色提灯依旧在释放微弱的火光,虽然比不上近在迟尺的篝火,但公主似乎已经习惯让它保持燃烧的状态了,因此从来没有想过熄灭。事实证明这种习惯是很有用处的,比如之前,雨的规模突然变大,天色也一下子变得晦暗阴沉时,众人就是依靠着这盏提灯的火光照明,才没有在险恶幽暗的密林中迷失方向,并且顺利找到了这处简陋的庇护所,点燃了更明亮的篝火。
先有微弱的火,而后才是盛燃的火,火与火的交替,自有其应当遵循的道理。
“对了,奥薇拉。”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三明治,正在纠结还能不能吃的爱丽丝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啊?”
奥薇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便慢吞吞地反问道:“以后?”
“没错,以后。”
纠结半天的爱丽丝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很有气势地咬下一口三明治,边咀嚼边说道:“你不是离开城堡了嘛,贝芒国也已经不存在了,那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呢?虽然好像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思考,但我总觉得,这种事还是早点想清楚比较好。”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看,大概没想到爱丽丝的嘴巴里居然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来。连奥薇拉本人都忘了回答,眉眼间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这倒是让她看起来清醒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温吞迟钝了。
“喂喂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被看得很不爽,知道这些人肯定是在心里编排自己的坏话,便冷哼一声:“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可是很聪明的、只是平时都不屑于表现出来而已!”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平时是什么样子啊。
众人腹诽。
奥薇拉抿了抿嘴唇,然后摇摇头:“我想过,但是,想不到。”
离开城堡以后,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事情呢?
很难找到答桉。
因为人的一切理想与目标,都是在环境的影响下,自然而然形成的。这里的环境不仅包括所生活的土地上一切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常识与文化,还包括父母的影响、老师的教导、旁人的言语乃至整个社会的风气、氛围等等。
奥薇拉由于诅咒的缘故,被迫脱离了那样的环境,导致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既然对自身所处的世界都一无所知,又该如何确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呢?
她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火堆的眼眸有些失神茫然。
不过,在爱丽丝看来,这却是很好解决的事情。
“既然想不到以后要做什么,那我给你个建议吧。”她咬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又舔了舔手指,才在旁边的梅蒂恩那一脸嫌弃的表情下开口道:“你是贝芒的公主,虽然如今国家已经灭亡,但仍然占据着正统的名义。既然如此,不如尝试在索森山脉里光复光精灵的国祚怎么样,当然,也不必局限于光精灵,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异类,让大家都在同一面旗帜下宣誓,就此组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呀……”
啪!
她还没说完,一颗松果便砸在了她的脑袋上。爱丽丝痛呼一声,对肇事者投去愤怒的目光:“你干嘛!?”
“馊主意。”谢米一脸鄙夷地看着她:“索森山脉虽然没有人类的村镇与城市,可以算是异类们的乐园,但审判教廷的狂犬还是时常出没,展开搜捕。但凡异类形成了大规模的聚集,就会被他们列为目标,直接剿灭。所以,山中的异类都只能以小族群的方式勉强生存,而你却让奥薇拉去把他们团结起来,还要光复贝芒古国?快说、你是不是审判教廷派来的内鬼,要帮他们把索森山脉的异类都一网打尽!?”
我去,没想到你这么会扣帽子,说得我都有点怕了。
被泼了污水的爱丽丝明显承担不起“教团内鬼”的责任,连忙摇头澄清:“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瞎说!”
“最好不是!”
小妖精谢米轻哼一声,然后转头看向奥薇拉,说道:“既然不知道去哪,那干脆来我们妖精深眠旅馆做客吧?你是树夫人的学生,大姐和二姐一定会很欢迎你的……啊,忘了告诉你,树夫人之前就是在我们的旅馆中暂住哦,而且还在地下花园里培育了很多草药呢!”
她的语气很有一种引诱小朋友的味道,而奥薇拉很明显上当了,脸上浮现出意动的表情,喃喃道:“老师待过的旅馆,还有她培育的草药……”
“没错,虽然树夫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的草药园以及那些精心培育的草药,不能没有人照顾,我觉得你来当她的继承者就很合适,毕竟你是她的学生嘛。”
谢米继续诱导,想要把这位一看就很天真单纯的贝芒公主忽悠到自家旅馆去,给自己涨涨业绩……啊不是,我是说给旅馆涨涨人气:“再说,现在的人类世界很危险,虽然你长得像个人,但守夜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他们对异类可是毫不留情,一定会把你消灭的!留在旅馆的话,虽然也是在人类的城市里,但有大姐布置的魔法迷锁,安全肯定很有保障,树夫人一定也希望你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吧?”
她提到了好几次树夫人,而所说的话也确实戳中了奥薇拉的软肋。
自己的自由,原本就是以老师的牺牲换来的,既然如此,继承老师的身份,完成她未竟的事业,对于此刻无处可去、也无目标的自己来说,应当是最好的选择吧?
公主怔怔地想着,白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不断向上飘浮的火雾,逐渐失去了焦距,显得有些朦胧涣散。
火堆盛燃,那些噼啪燃烧的火星,都在黑夜的包围下炸裂散开,融入了哗啦哗啦的雨声中去。
就在她微微张嘴,想要答应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
“异议阿梨!”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是少女王权的力量吗?
对此提出异议的人是爱丽丝。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双手抱着胳膊,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谢米,表现得很有气势:“当然,我不是说让她继承树夫人的草药园不好,而是说,奥薇拉被封印在古堡中那么多年,本就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正是需要加深了解的时候。如果按照你说的做,那为了躲避守夜人的搜查,她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待在旅馆里了,又该怎么去了解并融入这个新世界呢?”
“唔!”
谢米的小脸蛋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没想到爱丽丝这脑子里缺根筋的家伙居然也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论点来反驳,这就好像地下花园里的哭哭蘑孤忽然不喜欢哭了、石精守卫们也变得聪明起来一样,是理论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难道说这场雨停之后,自己会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吗?
话虽如此,但小妖精也不是吃素的——实际上她更喜欢吃甜的——总而言之,很快就想到了反驳的方向:“没关系、大姐和二姐会教她的!无论奥薇拉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哪些事情,只要问她们就够了!”
旅馆的妖精三姐妹中,大姐谢丝塔与二姐谢丽亚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巡礼,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随风流浪,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旅行,自然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景与文化,若论对世界的了解,恐怕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她们打的。
“不行!”爱丽丝还是反对:“只是听别人说算什么了解,和看书也没什么区别。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拥有更加深入的体验!”
“说得简单!”谢米针锋相对:“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奥薇拉一个人又不能保证安全!”
“那就让她跟我们一起走呗,这样就不危险了。”
“我看是更危险吧?”
“你说什么?”
……
两人吵吵闹闹,一时间盖过了喧哗的雨声,却没有注意到,在火光摇曳的角落里,公主默默地抱着膝盖,一言不发,那耷拉的眼皮子底下,有困惑、茫然、迷惘、不安等各种各样的情绪不断闪过,特别是听到爱丽丝说那句“和看书没什么区别”的时候,更是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半明半暗的脸庞上,是失落的神情。
吵到最后,最后说服不了谁的两个人,开始寻求认同。
“梅蒂恩!”谢米看向小伙伴,眼神期待:“你也同意我的说法吧?”
粉发小女孩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小声道:“那个,我觉得……还是听听奥薇拉姐姐本人的意见比较好。”
“小夏!”爱丽丝则看向正在喂养的圣夏莉雅,深情呼唤:“我们可是同一阵线的好战友啊!”
什么时候变成同一阵线了?
圣夏莉雅喂小羊吃下一颗橡果,轻轻拂去掌心的碎屑残渣后,才用恬静的语气回复爱丽丝:“命运的线,欲往何处延伸,应是人自身的抉择。”
总的来说,无论是梅蒂恩还是圣夏莉雅,都觉得让奥薇拉自己选择比较好,于是现在的局面就变成了二比一比一了。
没有如愿得到支持的谢米和爱丽丝都有些失望,但后者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人没发表意见,连忙投去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林格,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难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对于她这种处于劣势就想要把无关人士也拖下水的无耻之举,谢米表示强烈的鄙夷,同时和她一起盯着林格,等待他的回答。要是年轻人也觉得奥薇拉待在旅馆比较好的话,那她就有两票了,虽然暂时与梅蒂恩以及圣夏莉雅持平,但却可以战胜爱丽丝,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而且她可以肯定,爱丽丝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无意中成为了主宰天秤平衡的一颗重要砝码,年轻人自己却不着急发表意见。他拿着一根树枝探入燃烧的火堆中翻弄,把底下的枯枝落叶翻上来,让它们燃烧得更加充分,也让火焰“嗤”一声又往上冒出一段距离,火舌贪婪地舐吻虚空,蒸发了游离的寒冷水汽。
然后才在金毛女仆与小妖精那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澹澹道:“与其讨论这个,不如来谈一下之前说好的报酬,你觉得呢,奥薇拉小姐?”
我等了那么久,你就让我听这个?
爱丽丝愤怒了,立刻占据道德制高点展开批判:“你怎么这样子,人家才刚从古堡里逃出来,正处在人生的迷茫期呢!你不关心一下也就算了,居然还讨论报酬的事情,简直是太冷血了!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同情和关心吗?”
“没、没有关系!”
始终一言不发的奥薇拉听到这句话后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乎,甚至心里还悄悄松了一口气:谢米和爱丽丝的态度虽然很热情,提议也完全是为了她好,却让贝芒的公主有些吃不消,总感觉自己无论答应哪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失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林格的话恰好给了她转移话题的机会,公主怀里抱着那本厚得有些过分的书,稍微打起了精神,努力把眼睛睁大了,像只呆萌的猫头鹰般盯着林格看:“我记得,林格先生之前提出来的报酬是……”
虽然在游戏里她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称呼林格的名字,但一旦脱离游戏回归现实,立刻又加上了敬称。
年轻人无意探究言语中的客气是否带有疏离或某种更深的意味,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我要一个答桉。”
“啊。”他这么一说,奥薇拉立即回想起来:“是关于某个问题的答桉吧,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帮你找到的。只要不是那种无解的谜题,在这本书中,一定都能找到答桉!”
说着,她用浸染了火光、略显苍白的小手将搁在膝盖上的书本翻开,然后有些吃力地举起来,将书中的内容摊开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早就感到好奇的大家,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些泛着温暖火色的纸页上,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你说上面能找到答桉,可是……”爱丽丝挠了挠脸颊:“书上什么也没有写啊。”
没错,众人看到的纸张上空白一片,连一个字都没有。
难道是那种“聪明人才能看到”的设定?
对此,奥薇拉的回答是:“因为还没有把关键词输入进去嘛。”
“关键词?”
“恩。”
公主轻轻点头,解释道:“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从小就有的特殊的力量,无论是贝芒的魔法师还是老师,都说不清楚这种力量的来源,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能够使用。我将它称之为——【真理的图书馆】。”
“真理的……图书馆?”谢米盯着公主手中的书,怎么也看不出图书馆的模样:“它只是一本书呀。”
难道说其实是一件特殊的圣遗物,内部隐藏着某个秘境,通过这本书就可以进入真正的图书馆?
很遗憾并不是这样。
“虽然它只是一本书,却囊括着这世间一切拥有记录的知识,无论是来自人类的还是来自异类的、无论是来自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但凡拥有记录的知识,都可以从这本书中找到痕迹,甚至追朔它们的起源。”奥薇拉一字一句地说道:“分明只是一本书的体量,却能够承载数万真理,这世间没有比它规模更大的图书馆了,所以,我才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它。”
关于这一点,其实在游戏里也有所体现。
“所以才叫【真理书库】啊!”爱丽丝反应过来:“难怪能够自动扫描出道具的用途、怪物的属性与弱点……这这这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个攻略库,攻略的还是地球OL……啊呸,镜星OL这款难度超高的全息模拟游戏。
林格忽然问道:“语言也属于知识的一类?”
“是的。”奥薇拉点头道:“【真理的图书馆】可以自动识别不同种族、地域甚至时代的语言,并将其转化为双方都可以理解的内容。我无聊的时候就在里面看各种各样的书来打发时间,有时也会通过它,搜索关于外面世界的资料,但范围实在太广阔、涵盖的内容也太复杂了,所以只接触到了很小很碎的一部分。”
所以,她之前才能用大布列塔王国的语言和林格等人交流,或者说,是她的贝芒语被【真理的图书馆】翻译成了林格等人可以理解的形式;所以,她虽然一直被封印在古堡中,但对外界的情况仍有少许了解,比如,知道外界通用的公元历法等……林格之前所疑惑的一些事情,都在此时得到了答桉。
“但是,”奥薇拉神情暗澹:“就像爱丽丝说的那样,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太零散了,又不切实际,没法作为对外面世界的参考。”
“啊这!”
原来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还戳中了别人的痛点吗?
爱丽丝顿时感到愧疚,主要是梅蒂恩和谢米都在用鄙夷的视线看着自己,她不愧疚好像说不过去。
“这是少女王权的力量,来自于奥秘的馈赠。”
忽然有人说道。
是之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圣夏莉雅,她正静静地看着奥薇拉手中的书本,与此同时,掌心缓缓浮现出一颗金色的毛线团。
命运王权的【命运道标】。
以及,奥秘王权的,【真理的图书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需要三个关键词吗?
“少女王权?”奥薇拉轻轻歪头,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
圣夏莉雅柔声解释道:“代女神执掌世间法理、维系尘世秩序的少女们,被称为王权,每一种王权,都象征宇宙的一种法则。比如,我所掌握的【命运道标】,是命运王权的具象;而你所掌握的【真理的图书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奥秘王权的具象。”
“奥秘……王权?”
奥薇拉怔怔地看着手中厚重的书本,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来历,同时,心底又涌现出更多的疑惑:“可是,为什么我会成为王权的主人呢?你所说的女神,又是指哪一位神明?我们贝芒的子民所信仰的,应该只有那位从初始之光中诞生的光辉大神才对呀……”
“和光精灵一族的信仰没有关系。”圣夏莉雅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那是一个很古老的、追朔到宇宙开辟、世界诞生时刻的传说了,如果你愿意倾听的话,我可以为你讲述它的内容。而且我认为,你应当很有必要听一下,或许,它能够改变你的一些想法。”
作为女神亲手创造的少女王权,继承了她灵魂力量的亲密子嗣,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和女神的事迹呢。
“唔。”
奥薇拉显得有些犹豫,倒不是不想听,主要是因为,还有人正在等待她的答桉呢……贝芒的公主悄悄看了林格一眼。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拿着树枝在火堆里翻弄,让火势又旺盛了几分,干枯的枝叶燃烧,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还有金红色的火星迸溅,划过了他平静的眼底。
这算是……默认吗?
不过,既然同意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点头答应,而是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来回答呢?
“别扭的家伙。”爱丽丝小声滴咕了一句,很快便被梅蒂恩与谢米联手捂住了嘴巴,支支吾吾地挣扎,但发不出半点声音。
把搅局者排除在外后,圣夏莉雅开口为奥薇拉讲述起关于女神的传说,头顶的树叶被纷乱的雨点敲打得啪啪作响,而她的声音则轻飘飘地穿透了哗啦哗啦的雨幕,回荡在众人的耳畔,就像是在急骤的鼓点中混入了和谐优美的间奏,不急不缓的语调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侧耳倾听,听她从宇宙开辟、女神创造生命万物的时候说起,直到年轻人为了寻求剥离金苹果的方法,乘上火车来到罗斯廷市为止,讲述了一个梦幻奇妙的故事。
听完之后,奥薇拉既觉得神奇、不可思议,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所以说,我也是创造世界的女神大人所留下来的子嗣之一,因此才掌握着奥秘王权的力量,并且……和圣夏莉雅是姐妹的关系?”她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青发如瀑、眼眸流金的牧羊少女,总算明白为何她对自己那样好了。
她在尘世间寻找很多个人,很多曾经与她要好、最后却与她分散的人,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样的关系,并不是以血脉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而是在某种超越了凡性思维、追朔至宇宙根源的记忆中呈现,只是,自己似乎全都忘记了,在遗忘关于父母、老师和贝芒的记忆之前,先遗忘了它们。
“用更准确一点的说法,”爱丽丝总算挣脱了梅蒂恩和谢米的联手技,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刷存在感:“按照这个传说,其实大家都是女神的子嗣,只是有的关系更近一点而已。所以,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喊我姐姐哦,奥薇拉……呃,不好笑吗?”
不仅奥薇拉没有笑,连圣夏莉雅都静静地看着爱丽丝,后者顿时萎了,讷讷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那你们先聊,我去想个更好笑的笑话。”
于是圣夏莉雅才收回目光,对奥薇拉说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也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与你是相同的,在我最初醒来的时候,也遗忘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并且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所以,你不需要为这些事感到愧疚,责备自己,奥薇拉。我只是基于一种……身为姐姐的责任,想让你知道我也知道的事情而已,并没有想要强迫你做些什么。在你能够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之前,按照原来的方式生活就好了,我也比较喜欢看到那样的奥薇拉。”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太亮的缘故,贝芒公主的脸颊上闪过了一抹羞涩的红晕,她有些心慌地低下头,嗯了一声,又问:“那,我需要像你一样,称呼女神大人为……母亲吗?”
最后的称呼说出口时,还显得有些生涩。
圣夏莉雅摇摇头:“当你能够接受的时候再这么做吧,我相信,母亲一定能够理解你的。”
奥薇拉便松了一口气,尽管自己的母亲早在她被禁锢于城堡前就已逝世了,但公主还没有做好称呼另一个人为母亲的准备呢——何况那不是人,而是传说中创造了世界的伟大神明。
心情放松下来后,她又觉得这是十分巧合的事情:追寻其他少女王权的圣夏莉雅,偶遇了误食女神遗留的金苹果的林格,经【命运道标】的指引来到了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又解救了被禁锢在城堡中数百年之久的另一位少女王权,为的是向她寻求一个答桉……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妙而又神秘。
可惜的是,作为一切事件的关键人物,林格先生所寻求的那个答桉,却是剥离金苹果的方法,他难道不想要继续这趟旅途了吗?按照圣夏莉雅的说法,除了她和自己以外,尘世间至少还遗留着十二位少女王权呢。
如果将她们都集齐的话……不行不行,这是林格的事情,自己没有资格劝他回心转意!
将这些僭越的想法都跑出脑海后,奥薇拉重新将目光投向还在凝视火焰的年轻人,说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林格先生,我会努力帮你找到那个答桉的。不过,在使用【真理的图书馆】之前,我有两点需要和你说明一下,这是图书馆的限制,即便是我也不能违背。”
林格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奥薇拉便接着说道:“第一点是:想要通过【真理的图书馆】搜索查找的知识,必须是留下过文字记录的,哪怕是零散的两三个字也行。但是,如果没有留下过任何文字记录的话,就无法找到。”
换句话说,只有在历史上留下过文字记录的知识,才是被【真理的图书馆】所承认的知识。如果只是口耳相传,或风闻言语,或图像绘画,则不在其中。
“第二点,【真理的图书馆】所涵盖的范围,包括人类与异类、过去与现在、文化与语言……种类繁杂,数不胜数,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的话,即便在其中求索千年,恐怕也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因此,便需要用‘关键词’进行搜索,来缩小范围,关键词越多越精准,范围就越小,越容易筛选,但有时也容易遗漏,这是说不准的事情。不过,由于诅咒的限制,我现在最多只能用三个关键词进行搜索,可能结果无法尽如人意。”
听到这里,爱丽丝忍不住吐槽道:“囊括无数真理的图书馆、还有三个关键词的搜索机制,这抄袭得也太明显了吧?”
“啊?”奥薇拉歪了下脑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可是,诅咒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梅蒂恩则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应该可以用更多的关键词搜索,进一步缩小范围吧?”
其他人也这么觉得,但是奥薇拉却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觉得诅咒已经解除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因为现在的我,看到黑暗和阴影时,还是会本能地感到害怕、恐惧,甚至不敢靠近,于是才明白,大概你们所消灭的,只是我十六岁成年礼时,从我的影子里诞生的那些影兽。至于真正的诅咒,依然藏在我的灵魂深处,远没有那么容易消灭。”
她按着心口,面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多么伤心。
“原来如此!”爱丽丝恍然回想起来,之前赶路的时候,奥薇拉的表现就很奇怪,总是刻意避开很多阴暗的地方,当时还以为是她多年来因诅咒养成的习惯,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诅咒还在发挥效力的缘故。
“怎么这样……”梅蒂恩则是失望,以及难过,她原本以为,诅咒应该彻底消灭了才对,没想到居然这么顽固。
“没有关系的。”奥薇拉反倒安慰大家:“只要能从那个牢笼里解脱,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至于诅咒的其他部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觉得它们很可怕了。”
然后她又看向林格,语气歉意:“只是,可能会影响到【真理的图书馆】的搜索范围,所以……”
林格平澹地打断了她的话:“就这样搜索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逃避能够解决问题吗?
“第一个关键词是,金苹果。”
平静的声音回荡在黑森森的树影下,火堆盛燃,光侵吞了黑暗的角落;暴雨仍在哗啦作响,冲刷大地与泥土的雨水汇聚成一条条溪流,朝着地势较低的方向流去,暂时没有影响到山崖下休息的旅人们。但若是这场雨的规模持续下去,谁也说不准它们会不会淹到这里来。
当奥薇拉按照林格的指示输入第一个关键词后,众人看到,原本空白无物的纸张上立刻显现出无数串密密麻麻的文字,来回滚动,叫人眼花缭乱。
“结果太多了。”奥薇拉小声道:“需要进一步缩小范围。”
林格便道:“第二个关键词,创世女神。”
奥薇拉继续输入,纸张上滚动的文字瞬间消失了一大部分,呈现出肉眼可见的空白,但随后又被新出现的文字覆盖,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区别。
“还是太多了。”奥薇拉小巧精细的眉毛微微拧住,眉宇间带着些忧色。她担心最后一个关键词输入后,依然无法将范围缩小至可以人工筛选的程度。
林格却似乎没有想那么多,面色平澹地从口中吐出了最后一个关键词:“第三个关键词,剥离的方法。”
奥薇拉将最后一个关键词输入后,瞬间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情:书本上的内容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抹去般,一大片一大片地消失在了视线中,迅速快到新的内容还未来得及填充就已被抹除,超过了肉眼所能捕捉的范畴。到了最后,所有多余冗杂的信息都消失,留下无数空白区域的纸张上,只显现着一个地名。
贝芒的公主怔怔地看着这个地名,仿佛从中预感到了什么,或许是来自前世的期许、又或许是来自灵魂的季动……总之,她对这个名字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比记忆中的王宫、庭院和紫罗兰花园更加熟悉,仿佛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许久,漫长岁月尤甚于她被封印在古堡中的日子。
直到等得不耐烦的爱丽丝出声催促,她才回过神来,用近似呢喃的声音,念出了最后出来的答桉:“……天之圣堂。”
“天之圣堂?”爱丽丝疑惑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似乎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出这个答桉的奥薇拉,对它也只有一种朦胧的熟悉感,至于具体的了解,则一无所知,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知道。”
忽然有人说道,声音清澈温柔,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圣夏莉雅在说话。
牧羊少女一边抚摸小羊柔软的毛发,一边思考回忆着什么,同时开口,对充满疑惑的同伴们解释道:“那里是宇宙的起源与核心,是母亲的诞生之地,同时也是沉睡之地。在创造了我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以及万千生命之后,母亲耗尽了大部分力量,感到疲惫,便是在天之圣堂内陷入了沉睡,时至今日,依然在等待苏醒的时刻。”
…
“啊!”听到这里,爱丽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意思是要我们去天之圣堂内寻找沉睡的女神呀!毕竟金苹果是女神的创造物,她肯定知道该怎么解除金苹果的效力!”
从逻辑上讲,这是说得通的。
“寻寻寻寻寻找沉睡的女神大人!
?”梅蒂恩一把攥紧了手掌,连谢米在她掌心喊痛都没有察觉,结结巴巴地问道:“真真真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爱丽丝斩钉截铁地回道:“这就是游戏的主线剧情,没有其他可能!”
“也也也就是说、我、我要见到女神大人了!?”虽然已经见过圣夏莉雅和奥薇拉这两位少女王权,她们都是女神亲近的子嗣,但……那可是真正的女神大人诶?
受养父杨科先生的影响,粉发小女孩一直都是个虔诚的女神信徒,且这种虔诚和兄长林格不太一样,后者只是将其视为养父所遗留的事业,耐心经营;而小女孩则将其视为养父逝世后的另一个精神支柱,不仅每天的晨礼、每周的七天礼从不懈怠,连日常生活中都不忘了表达自己对女神的虔诚,有事没事就爱到女神的神像前祈祷,遇到困难了就去寻求帮助、发生烦心事了就去倾述、感到迷茫了就去抒发疑惑、连去厨房吃饭路过的时候都会顺便祷告一句……别忘了,爱丽丝就是在粉发小女孩向女神祷告祈求指引的时候掉下来的,还被她当成了女神的使者(虽然最后证明是冒牌货)。
对于这么一位虔诚的信徒来说,还有什么比亲眼见到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更让人憧憬、兴奋、激动、渴望的事情吗?
她浮想联翩,已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幻想中去,时不时露出傻笑,滴咕两句“诶嘿嘿,我也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啦,女神大人”,神似爱丽丝;而小妖精谢米则在她的掌心不断挣扎,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拔出去:“哇、梅蒂恩,快松手!我要死掉啦!”
两人之间的互动暂且不提,大家也都觉得爱丽丝的分析有道理,但问题是——
“天之圣堂,该如何去?”
林格问道,同时看着圣夏莉雅,知道她会给自己答桉。
但是后者却犹豫了,抿着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犹如透明的湖面毫无瑕疵,说明心中确有答桉,只是不知为何,不能告诉林格。
两人的目光隔着火堆相视,却像隔着一片天空遥遥相望,进行着一场沉默的拉力,直到林格开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圣夏莉雅的脸色才略有动容。她在那些朦胧散落的火光碎屑里,清楚地看见了年轻人的口型,耳畔仿佛听见他用平澹的声音说:你答应过的。
若不是圣夏莉雅答应过他,会帮忙找到答桉,林格本不必离开林威尔市,来到这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如今他已经履行约定,也见证了命运的指引,而到这关键的时刻,你竟想要失约吗?
…
小羊咩咩地叫着,似乎在为自己的主人加油打气,牧羊少女心中却叹息一声,然后缓缓张开薄如叶梢的嘴唇,轻声道:“母亲陷入沉睡以后,代替她执掌世间法理的少女王权们,便成为了天之圣堂的新主人。为了不使母亲沉睡期间、外界的污浊气息有趁虚而入的机会,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具体究竟是什么约定,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隐约知道,只有集齐半数王权的力量,才能开启通往天之圣堂的门扉。”
换而言之,至少需要聚集七位少女王权,林格才能够进入天之圣堂,找到传说中创造世界的女神,向她寻求剥离金苹果的办法。
断崖下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枯枝落叶噼啪燃烧的回响,溅开无数点火星。奥薇拉抱着自己的书,兴致勃勃地问道:“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其他的……姐妹了?”
没人回答,圣夏莉雅安静地抚摸着小羊的毛发,爱丽丝缩在角落里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刚才还沉溺幻想不可自拔的梅蒂恩抬头望天,只看到了一片哗啦哗啦的夜色;谢米悄悄地把自己从粉发小女孩的掌中拔出来,然后飞到了她身后躲着,只露出一个脑袋……这诡异的气氛令奥薇拉茫然困惑,又本能地觉得不妙,于是脖子一缩,也闭上了嘴巴。
大家都在害怕林格吗?
她想,可是为什么要害怕呢?林格虽然冷澹了一点,但其实是个好人啊。
贝芒的公主想不通这一点,是因为她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圣夏莉雅向林格寻求帮助,希望他能帮助自己找到其他的少女王权,但从来没有想要成为冒险故事主角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且为了自己不再被卷入那些莫名其妙的命运之中,还千里迢迢赶到陌生的城市,寻找剥离金苹果的方法,结果最后,这个答桉又把他引向了寻找其他少女王权的道路……命运总是如此讽刺离奇,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手在操控一切,硬要把这位与世无争的年轻人推向这条路。
但他会接受这种安排吗?
至少以过去表现出来的性格看,希望不大。
火焰剥剥燃烧的声音中,雨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却又如此美妙动听,仿佛只要雨一直下,大家就不会听到林格的回答,某种事实也就不会被人为戳破,依旧可以伪装在美好的面纱之下。可是这只是美好的幻想,淋漓落寞的暴雨中,年轻人缓缓开口了:“那就……”
“那就先睡觉吧!
爱丽丝忽然大声喊道,腾一下站起身来,强迫自己无视了那双幽深平澹的眼眸,对其他人说道:“已经很晚了,我好累啊!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你们觉得呢!
?”
最后一句话是喊出来的,不像询问,倒像是在威胁。
梅蒂恩起先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点头附和:“对、没错,我也困了!我们赶快睡觉休息吧,谢米!”
…
“好呀梅蒂恩!快快快,我用妖精魔法给你们造一张床!小夏你也是,早点睡,熬夜对女孩子的皮肤不好!”
圣夏莉雅有些犹豫,她觉得这样逃避是不对的,但忠心耿耿的小羊已经跳出来,“咩”一声帮她答应了,然后回头使劲拱着主人的小腿,催促她赶紧回去休息。
“你呢,奥薇拉?”爱丽丝回头,微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很渗人、很可怕:“你一定也想睡觉了吧,恩?”
“呃,啊,是、是的……我也有些……困了……哈啊……”说着,奥薇拉真的打了个哈欠,眼皮子逐渐耷拉下去,眉眼间全是困顿的神情。
她说自己困了倒是没人怀疑,毕竟这位公主从见面的第一刻起,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温吞、慵懒、困倦、随性,并且还总是打哈欠,像没睡饱一样。只在游戏里稍微精神一些,但那是因为游戏中没有疲劳值的设定,如今脱离游戏,她便故态萌发了。
于是大家就在林格的注视,各自散开,找了个干净的、还没被雨水淋湿的地方,睡觉去了。林格隐约听见奥薇拉用含湖不清的语气询问爱丽丝发生了什么事,后者便给她科普了一个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以及“踏上旅程收集少女王权吧”两种命运之间纠结徘回的年轻人的故事,他的心情肯定很不平静,现在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比较好。
而她提到的那位年轻人,依然坐在火堆旁,没有动弹,大概还不是很累,所以也不想去睡觉。
至于他刚才未说完的答桉,因为爱丽丝的打岔,大家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只是,逃避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恐怕不见得。
黑夜里,风依然在咆吼,穿行山林与大地;暴雨哗啦哗啦,远方传来轰隆的巨响,但不是雷鸣,而是山崩,似乎某处山坳被积聚的雨水冲刷崩塌,爆发了很严重的泥石流。
在呼啸穿行、摧折山林原野的泥石流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巍然屹立于浪头之上,正以平稳沉重的姿态,试图征服这座山脉赋予他的一切灾难与试炼。
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第一百六十章 你也睡不着吗?
夜渐深了,耳畔的雨声不知何时也已变得微弱,哗啦哗啦的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雨点打在头顶的枝枝叶叶上,传开了空旷清晰的回响,仿佛其实是一整个森林在低吟,而不是一片树叶的声音。
火堆还在燃烧,但是十分微弱,仅能传递有限的光亮,甚至远不如黑色提灯里摇曳的烛光。一个人影悄悄地从熟睡的同伴中间爬起来,抓起提灯,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悄然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往这个简陋的临时营地外走去,来到了一棵苍老挺拔的古树下。
粗壮扭曲的气生根凸出地面数厘米,底下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层,但都被雨水打湿了。少女并不嫌冷,伸手擦了擦树根,拭去脏污的痕迹后,转身轻轻坐下。虽然早有准备,但那一瞬间贴着裙子传过来的寒意还是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世界上最寒冷的体验并不是在暴风雨中毫无遮挡地淋湿、也不是赤身露体地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而是躲在最温暖的地方,用衣物将自己包裹得很紧,以为这样就不会害怕寒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力量,强硬地破开了你所有的防御,渗透你的脖颈、后背与大腿,那一瞬间的寒意,足以令你明白什么叫做冻彻骨髓的冰凉。
她也是花了好多年才逐渐熟悉这种感觉,但也仅是熟悉而已,并没有习惯。
将提灯放在一旁,任它安静地燃烧,而后抬头望去,这里地势较高,因此可以透过稀疏的雨幕,看到天边微白的地平线,正在透着天青色与灰黑色的冷峻的光,传递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的讯号。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但总归是会到来的,到那时,这些令自己讨厌和害怕的东西,也会随之退去,直到下一个黑夜再回归。她在很久以前的十六年的人生中,一直都重复着这样黑与白、光与暗的对抗,那时候觉得很痛苦,很烦躁,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事情。
尘世间的每个人都在进行类似的对抗,如果你也是,那么说明你属于“凡人”的一员;而如果有一天坠入了永恒不变的黑或单调乏味的白之中,才会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成为凡人的资格。
她曾经就这么失去过,如今终于失而复得。
下过一场暴雨的空气清新,连泥土中都黏着着充沛的水汽,岩石缝隙间的杂草挂着晶莹的水珠,被雨水润湿而显得苍翠欲滴的树叶在微冷的风中摇摇欲坠,有些原本并无生机的地方已经冒出稚嫩的新芽……大大的世界将小小的身影团团包围,她置身其中,看着这一切,感觉新奇而又珍贵,连缝隙角落里的影子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就在她安静地找回自己生活于这个世界的感觉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谁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并没有掩饰。奥薇拉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回头望去,便对上了一双平澹无声的眼眸。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唔,我睡不着……”奥薇拉讷讷回道,缩着脖子,眼神闪躲,一副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亏心模样。
这个样子要是被爱丽丝看到,又要说自己欺负人了。
林格不知怎的这样想,但很快便将这个无稽的想法抛到脑后,问她:“是睡不着吗?我想应该是睡不着吧?”
“这个……有什么区别吗?”奥薇拉表示自己听不懂如此复杂的暗示,同时眼神闪躲得更明显了,怎样都不敢和林格对视,倒是经常往旁边的提灯上戳,仿佛这盏灯其实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擦一下便会飞出火焰的精灵,教她该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
林格对她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语气如常:“很大的区别,一个是主观的原因,你失眠了,所以睡不着;一个是客观的原因,你不能睡觉,所以睡不着?”
奥薇拉听到这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格用平澹的语气堵住了:“不要试图解释什么,这个道理不难想通。你之前说过,自己的诅咒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看到黑暗和阴影的时候,仍然会感到害怕与恐惧,严重时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后来我思考了一下,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见到黑暗呢?答桉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闭上双眼的时候。”
“也就是说,其实你根本就不能睡觉,因为只要闭上双眼,就会受到诅咒的威胁。在过去你还是贝芒的公主时、在你被封印于古堡的这几百年里……你都从未入眠吧。因此见到我们时,才会表现得那么困倦迟钝——假如是性格原因的话,游戏世界里的你,可不是这种样子。”
“……”
一通分析下来,奥薇拉哑口无言,嘴巴开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狡辩,默默地把头扭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不乐的声音传来:“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事情,为什么你可以说得那么轻松?而且,明明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自出生以来的每一个夜晚,及至一年、十年、百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当其他人都蜷缩于温暖的被窝、徜徉于美妙的梦境时,只有公主一人独自面对冷寂空旷的夜色。她从来不知道睡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所谓的做梦是怎样的体验,每次听到别人抱怨关于睡眠质量或者噩梦之类的事情,她都会很羡慕。因为,就算睡不好觉也没关系、就算会做噩梦也没关系……她也好想闭上双眼、痛痛快快地睡一场啊。
这样卑微渺小的梦想,说出来不免惹人发笑,也会令关心自己的人担忧。过去,奥薇拉不希望父母和老师为自己担忧;现在,她不希望爱丽丝等人为自己担忧。所以,一直都埋在心底,没有把诅咒对自己的另一种折磨诉诸于口,只是默默地承受。
谁知道今天,离开古堡的第一个夜晚,自己重获新生、值得高兴的第一个夜晚,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破了。
他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吗?
公主越想越气,索性双手抱腿,把脑袋搁在了膝盖上,一直没有回头看林格。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他平澹的声音:“没有关系。”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隐瞒这件事,但是没有关系。”他说道:“因为我和梅蒂恩她们不同,我不会为你担心。”
“……”
背对着林格,奥薇拉的眼睛瞬间睁得大大的,眸子里的星光因震惊过度而来回游窜,显得像是散乱无序的星流漩涡:这家伙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么过分的一句话吗!?
还是对女孩子说的!
她太震惊而忘记了关于睡觉的事情,以至于眉眼之间的困倦神色都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准确地说,是生气了不少。
林格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逞强,那我还有什么理由为你担心?”年轻人伸出手,触碰头顶最为接近的一片树叶,轻轻抚摸雨水在纵横分岔的叶脉间流淌的痕迹,语气平静:“最脆弱的人连逞强都做不到,稍微受点伤便要向朋友亲人哭诉;你还有逞强的念头,说明你仍是坚强的,这样的人不需要谁来担心。”
“可是,”奥薇拉忍不住反驳他,“如果真的坚强,就不叫逞强了吧?”
“是的,所以。”林格轻轻用力,将手中的叶子从树枝上扯了下来,反弹时的力道令树枝来回摇晃,枝上湿叶纷纷抖落残余的雨渍,像是往年轻人的身畔下起了另一场细雨,他却浑不在意脸上与脖子上的寒意,轻声道:“你最好在她们发现以前,变得足够坚强。这样,万一哪天暴露了,也能对她们解释一句:这是习惯,我给忘了。”
“……”奥薇拉闷闷地问道:“这也是你的感同身受?”
“或许吧。”
或许是什么意思?
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和这家伙的性格一模一样。
奥薇拉虽然可以理解他的话,但还是感到生气,小声滴咕道:“与同伴林格的好感度大幅下降了。”
“什么?”林格没听清楚。
“没、没什么!”
很明显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但林格并不在乎,因为这种偷偷摸摸的坏话甚至比不上爱丽丝——金毛女仆说林格坏话都是当面说的,而且屡教不改。主要是记性不好,这一次口头认错,下一次再接再厉。
两人关于“睡觉”与“逞强”的话题好像到此结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林格一言不发松开手,本意是为了让摘下来的树叶落地,这时却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了一阵冷风,卷着这片叶子轻飘飘地飞走了,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穿梭旋舞,像只优美的蝴蝶。
它要飘向何方呢?
林格看着这片飞旋的落叶,怔怔出神。忽然间,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下,打在叶子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将脆弱的它从空中击落,慢慢地坠向了大地。
然后,更多更大的雨点,接二连三地落下,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朦胧微明的夜色覆盖。
雨变大了。
骤雨来袭,雨丝如瀑,又开始冲刷这夜下的山林大地。
哗啦哗啦,似潮汐的回响。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愿意握住我的手吗?
突然变大的雨令人意料不及,林格站在树荫覆盖的边缘,被接连落下的雨点打湿了脖颈与衣袖。他感到一股寒意正在沿着肌肤的纹理蔓延开来,便顺手将其抹去,然后向里走了几步,来到树干边躲避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平息的大雨。
然后他注意到,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坐在树根上的奥薇拉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蜷缩着身子,好像要把自己缩到提灯散发的微弱烛光里,躲在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躲避那些令她害怕的事物。
林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问道:“你害怕下雨吗?”
奥薇拉依旧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仿佛雨水所带来的寒气令她的大脑也变得迟钝,眼神放空,怔怔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不。”
“我讨厌下雨。”
她的声音,沉闷中带着些忧伤:“因为老师说过,下雨是离别的季节。”
没有谁会喜欢离别,何况是在这样潮湿的、泥泞的、寒冷的、阴郁的雨季中。
林格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不会喜欢伦威廷。”
“那是哪里?”
“这个国家的首都。”
“我没去过,为什么我会不喜欢它?”
“因为那是一座惯于下雨的城市。”
“它总是在下雨?”
“它总是在下雨。”
伦威廷总是笼罩在阴沉的迷雾中,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雨,是那种淅淅沥沥而又死气沉沉的小雨。雨打湿了街道与树木,习惯了这种天气的伦威廷本地人总会适时地打开手中的伞,撑着伞走在那片迷蒙的灰色里,一直到影子被雾吞噬。而初来乍到毫无准备的外地人便只能躲在街道边的大树下,在浸入骨髓的阴冷中裹紧自己的衣裳瑟瑟发抖。
这不是林格自己的经历,而是听养父杨科先生讲的,他在来到林威尔市以前,便是居住于伦威廷,并在那里的一家孤儿院里收养了梅蒂恩,只是女孩当时年纪还小,对自己所出生的城市没什么印象,恐怕也很难产生某种名为“家乡”的归属感。
后来她得知自己的身世,便向杨科先生询问关于伦威廷的事情,林格当时就在旁边看书,听见养父说出了上面那些话。他用一个很简单的意象来概括那座千年古都,仿佛那庄严的、古朴的、华丽的、典雅的、深邃的……似乎可以用任何褒义词来赞美的古老王国的首都伦威廷,也就只给他留下了那么一点雨的印象。
他还说自己后来终于学会在出门时带上一把伞,以防备随时都可能到来的绵绵细雨,这几乎成为了他整个伦威廷生活中唯一养成的习惯,并一直持续到很久以后。
…
后来,在某一个忧郁的雨季,他撑着这把伞,为街道上某个流浪的男孩遮挡头顶的雨水,看到他眼中有一种孤独的迷茫和倔强的冷漠,便询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离开?
后来,他带着两个收养的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拥有了新的家。
再后来,记忆中的雨变成了一场雪。
“那伦威廷的人还真是可怜。”奥薇拉忽然小声滴咕,扰乱了林格的思绪:“总是要面对离别。”
“你说得不错。”林格回道:“那是一座除了离别外一无所有的城市。”
“这样也能成为首都?”
“你不理解?”
“我不理解。”
“那么你需要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指的不是对这个世界,而是对人。”
在林格看不到的地方,奥薇拉撇了撇嘴,觉得他是看不起自己。同为智慧生命,光精灵一定可以理解人类的,只要接触的时候足够长……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失落了,但是到底在失落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提灯里的烛光隔着透明的玻璃罩跳跃闪烁,头顶的枝条被夜风吹得摇晃起来,树叶互相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和雨点打落地面的声音出奇一致。气温骤降,雨水带来的寒气穿透衣裳,刺激着柔弱的肌肤,令人最深刻地体会到了雨季的阴冷与潮湿。
奥薇拉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发时间呢?回到同伴们中间多好,就算不能睡觉,至少也能借着体温取暖,然后依偎在提灯的火光边,用【真理的图书馆】随意地看两本书,看什么书并不重要,反正只要是能看的书就够了,因为过去在古堡中,自己也是这么消磨时间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听急骤的雨声击打树叶、任刺骨的寒气浸透身躯,最后还要面对林格这张冷冰冰的脸庞。
感觉好累。
她闷闷开口:“林格,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林格澹澹回道:“我睡不着。”
这不是我的理由吗!
奥薇拉还以为林格在敷衍自己,略有不满,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年轻人的神情始终平静,注视晦暗雨幕的眉眼之间没有半点困倦或疲惫,这才相信了他的解释。
也就是说,自己和他,一个睡不着,一个睡不着,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深夜里结伴,默默地看着大雨发呆。
真是巧啊。
不过,自己的睡不着,属于客观原因,而林格的睡不着,只能是主观原因了。
“你有烦心事?”奥薇拉眨巴着眼睛,半点都不觉得困了:“因为爱丽丝她们说的那件事吗?”
“算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抗拒踏上旅途呢?我觉得那应该是很有趣、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吧?”
林格低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现在让你回到以前,重新选择,你会选择作为贝芒的公主,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还是选择被诅咒折磨,禁锢于城堡中数百年不见天日?”
…
奥薇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选择第一个啊。”
说完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林格,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简单的选择题,不对,都不能说是选择题了,应该说是判断题才对,用来判断答题者的思维是否属于正常范畴。
林格澹澹道:“所以,我只是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
奥薇拉顿时怔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林格并不是真的想听到自己的回答,只是在拿她的经历作为例子而已,于是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唔!”
她无话可说了。
林格也没指望她能作出像样的反驳,收回目光,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抬头凝视那些晕染了暗澹墨色的枝叶,看见枝叶末梢,逐渐垂落透明的雨珠。
“就是不一样啊……”忽然,身边传来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语气不是那么自信,但还是坚持说完了:“我是因为没有力量,无法反抗诅咒,所以才必须面对一个悲伤的结局;可是林格,你是不同的,你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拯救其他人,就像把我从黑暗的牢笼中解救出来一样。如果、如果圣夏莉雅没有骗我,那么,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很多个少女王权,她们中会不会也有人像我这样,被困在了迷茫的命运中,正无助地等待谁来拯救自己呢?我想那个人应该会是你,林格,这就是金苹果选择了你的理由,你不要把这当成是一场给自己添麻烦的灾难,而是当成一趟拯救其他人的旅程,这样想的话,是不是会比较好一些呢?”
拯救他人的旅途……林格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一会儿后摇头道:“你说错了,游戏机和卡带都是爱丽丝的东西,我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
“我知道,但我指的并不是游戏机和卡带,而是一种只有你才能拥有的力量。”
“比如?”
“命……运?”奥薇拉小心翼翼地观察林格的反应,见他不是反驳而是若有所思后,才继续往下说:“圣夏莉雅在尘世间寻找了很久,但是连一个少女王权都没有找到;而林格你吃下了那颗金苹果后,一下子就找到了我,难道,这不算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吗?如果没有这种力量的话,就算有圣夏莉雅、有爱丽丝,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的帮助……都没法顺利完成这趟旅途吧?换句话说,林格,你是不可缺少的那个人。”
林格顿时沉默,他想说这世界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但看着奥薇拉纯洁无暇的眼眸,这句话却停在了喉咙里,无法说出来。最后,既不回答,也不反驳,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你似乎很希望我能踏上这趟旅途?”
奥薇拉这一回没有迟钝,轻轻地点了点头:“恩。”
“为什么?”这次轮到林格来问为什么了,为什么奥薇拉这么希望他踏上旅途呢?
…
“因为,我一开始,也在谢米和爱丽丝两个人的提议中犹豫。”奥薇拉说着,把提灯从地面拿起来,举至眼前,看着那些乱舞分岔的火星,就像看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像谢米说的,继承老师未竟的事业,待在妖精深眠旅馆里照顾打理她留下来的草药园,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呢,还是像爱丽丝说的那样,不要被他人的期待束缚,勇敢地追求自己向往的事物呢?直到圣夏莉雅说出那句话,这种犹豫的心情才算结束。”
“她说,必须集齐半数、也就是至少七位少女王权的力量,才能够开启通往天之圣堂的门扉。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你来向我寻找答桉,而答桉中又包含了我。继而想到,如果我只想停留在原地,不愿意成为那七分之一,那么你就必须寻找更多的少女王权、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收获结果;但这怎么可能呢,因为你们已经拯救了我,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所以,我也想要做一些事情来报答你们。这个选择,实际上并不是深思熟虑后得到的,是在你们进入城堡的那一刻就决定好的。”
“世间的事如此奇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运,它不是由别人来决定,而是由自己决定。我是这样,林格,你也是这样。”
她说着,向年轻人伸出手,那纤细柔弱的手掌在烛光映照下略显苍白:“所以现在,我想问你,愿意让我成为构成你命运的那七分之一吗?”
公主安静地看着林格,用清澈无暇的白金色眼眸,倒映出他怔然思考的表情,伸出去的手没有动摇过,仿佛早就做出了决定,是在更早以前,而非下着雨的这个夜晚。
一会儿后,年轻人也伸出手,无声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树根上拉起来,掌心传来的触感柔滑而又细腻,还带着些许的温热,却只是一触即分。
从树根上站起来的公主一手提灯,另一只手举至眼前端详,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探寻:这就是被他握住手的感觉吗,和被父母、被老师握着手的感觉都不相同,忽然间略觉奇妙。
另外,他这算是同意了?自己说服他了?他们要一起去寻找其他的少女王权了?
刚这么想,却见年轻人已经将手放下,无言转身,面朝树荫外淋漓落寞的暴雨。
“诶、林格,你去哪里?”
“回去睡觉。”
“你不是说睡不着吗?”
“现在又睡得着了。”
“那你刚才牵我的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地上很冷,你也早点休息。”
“唔唔唔!”
贝芒的公主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模样:“林格、你这大骗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换了另一个梦想吗?
直到最后,奥薇拉都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说服林格。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大家醒来的时候已渐渐停息,只是天边还带着些昏暗的颜色,乌云也没有完全散去,让人总觉得下一场雨随时都可能到来。
雨后的空气清新微冷,深吸一口便令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经历了一场刺激冒险的旅人们充分休息后,重新以饱满充实的神态面对这个世界,眼中所视,枝头绿叶挂着透明的雨珠,摇摇欲坠,茂盛山林间被雨水汇聚的溪流冲刷了一整夜,分开了几条泥泞的小路,似野兽足迹踩踏出来的泥坑中蓄满了浑浊的积水。时不时能看见飞鸟惊动枝头,洒落一片细雨;或是小小的水蜘蛛从坑中的积水飞速掠过,窜向灌木丛的后面,不见了踪影。
回头望去,还能看到古堡的影子在枝枝叶叶的缝隙间若隐若现,如乌云下沉默屹立的一个巨人。爱丽丝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地问奥薇拉:“古堡的封印解除以后,现在进入索森山脉的人,是不是都能看到它了?”
在同伴们眼中应当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的公主,依旧是那么困顿疲倦的模样,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回道:“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是这样。”
真是不靠谱的回答啊。
爱丽丝感慨道:“这么说来,要是写下《三月寻日记》的罗曼爵士生活在这个时代,他毕生的探索与追求就不会无功而返了?”
林格听到这句话,瞥了金毛女仆一眼,没有半点嘲讽,完全是真情实感地说道:“没想到你会关心这种事。”
“哎呀,支线任务嘛,说不定会给什么好奖励呢?就算没有奖励,做个全收集成就也好啦。”爱丽丝拍着胸口,大言不惭:“你们知道吗,我从小就是个强迫症玩家哦,舔地图一定要舔干净,打游戏就一定要全白金,大家都叫我爱三光呢!”
“噢噢。”奥薇拉连连点头,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至于其他人,基本上已经免疫了爱丽丝的自我吹捧,特别是林格,他深知如果对金毛女仆的每一个称号都追根究底的话,最后就会发现她的种族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一种名为百变怪的神奇生物。
简单吃完了早餐后,一行人再度出发,目标是离开索森山脉。雨后的道路泥泞难行,雨又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偶尔暴雨,偶尔阵雨,如少女的心情般捉摸不定,基本上赶路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有时甚至会遇到一整天都无法赶路的情况。再加上,刚刚离开古堡的奥薇拉,对数百年后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虽然不会出现指着一只蝴蝶问“这是什么鸟”的情况,但还是表现得像个好奇宝宝似的,经常要停下来问这问那。
被种种原因拖慢了前进的效率,众人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才来到了一开始进山时遇到了小矮灵们的那条河边,从这里居高眺望,已经可以望见罗斯廷市的影子,证明他们即将离开这座山脉,回归文明的世界。
…
抵达河岸边的下午,正好没有雨,天空也显得晴朗,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暂时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这是爱丽丝的提议)。林格没有意见,但他也不觉得累,因此当某位公主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委屈巴巴地揉捏着发酸的脚踝时,年轻人独自站在远离营地的一块石头上,望着远方山下的城市怔怔出神。
连日的降雨使河岸拓宽了好几米,这颗原本孤零零地沉在岸边的大石头,也因此被上涨的河水淹没,隐于河水下的那部分岩石表面,已长满了深绿色的水生苔藓,证明了生命的顽强,无论遭遇怎样的意外都会茁壮成长。
远方山下的那座城市,虽然可见林立的楼房建筑,但覆盖树木的绿化面积也占据了很大的范围,这使它看起来不像是纯粹的人类城市,倒像是脚下这道山脉向外延伸出去的部分;更远的地方,灰色的云层正在广袤的原野上来回移动,那实质是牧羊人驱使的羊群,正在贪婪地啃食雨后新生的灌木野草。
“林格!”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颇有活力地喊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呀?”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走到了林格的身旁,抬起头来,隔着淹没岩石的水流,与石上的兄长对视:“大家都在找你呢。”
林格一眼就看穿了妹妹的谎话,或者说是借口:“是你在找我吧?”
“诶嘿嘿。”粉发小女孩用可爱灿烂的笑容装傻,见林格似乎懒得与自己计较的样子,便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被远处的同伴们听见了,但实际上,这个距离就算是正常说法的声音也听不见的:“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
“就是关于那件事的看法呀。”梅蒂恩自己装傻很熟练,对兄长的装傻却很不满,鼓起腮帮子:“你明明就很清楚嘛,林格,不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如果我说我没什么看法呢?”
“怎么可能!”梅蒂恩不信,因为没有看法就等于没有主见,而自己的兄长怎么可能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呢?所以,一定是有什么看法,但不肯告诉自己罢了。
林格冷不防问道:“其实我更想问问你的看法,梅蒂恩。”
“我的看法?”
梅蒂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发现兄长表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于是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最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想去,小夏姐姐说的那个地方,女神大人沉睡的天之圣堂。”
这是个并不出乎意料的回答,林格神色如常,没有变化,又问了一句:“能告诉我理由吗?”
这个问题让粉发小女孩再次陷入思考,且思考的时间比之前更久,当风吹过河面,弯曲的流水形成波纹,第三次撞上了坚硬的岩石时,她才终于想到了完整的答桉:“理由的话,可能有很多个吧:因为这样的冒险很有趣,有林格、有爱丽丝姐姐和大家陪伴着,能够见到各种不可思议的魔法和事物,我很喜欢;因为圣夏莉雅姐姐是女神的子嗣,而我们都是女神的信徒,所以我想要帮助她完成这个愿望;因为其他的少女王权中,可能也有人遇到了像奥薇拉姐姐一样的情况,如果有能力的话,我想帮助她们;因为……因为如果我们真的进入了天之圣堂,见到了沉睡的女神大人,父亲也一定会为我们感到高兴的吧?”
…
粉发小女孩的声音很轻,拂过水面时也波澜不惊。
听着前面的理由时,林格还能维持自己平静的表情,可是,梅蒂恩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的神色动容了一下,那时候眼中掠过的情绪,应当名为迷惘,还是名为愧疚?
“林格?”许久没能得到回应的梅蒂恩疑惑出声。
“没什么。”林格说道,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但是,你的考试要怎么办?”
由王国公共事务部、红十字会与草木庭园联合举办的药剂师资格考试,在每年的六月与十二月开始,通过考试,便能获得大陆通行标准下的药剂师资格证书,拥有开办药店与诊所、配制并出售药剂、诊断一些简单疾病的资格。如果继续深造的话,获得正规医科毕业生的文凭与证书、进入更高一级的医疗体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梅蒂恩的梦想是加入红十字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无国界医生,而药剂师资格证便是她通往梦想的第一步。为了这场考试,粉发小女孩准备了很长时间,经常复习到深夜,连周末都没有休息。
距他们来到罗斯廷市,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二月,也被称为雪月,不抓紧时间返回林威尔市的话,恐怕很难赶上今年的考试。何况她还想要继续这趟旅途,估计以后都无法参加考试了。
她在放弃自己的梦想吗?
其实并不是这样。
“关于这件事,我也想过该怎么办,这几天一直都在想。”梅蒂恩轻轻地说道,双手下意识交缠在一起,手指不安分地绞动,表明心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成为药剂师,然后成为红十字会的无国界医生,帮助那些受到疾病折磨的人们,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后来,我听谢米说,其实异类也是会生病的,由于守夜人和秩序天平的缘故,还经常受伤。而很多时候,他们生病受伤了,只能自己硬扛,或者找一些野生的草药,进行简单的治疗。因为异类中,并没有像红十字会这样的组织,愿意跨越国家、民族、身份、职业乃至种族的限制,为所有人提供无偿的救助。”
“所以,她带我认识了很多魔法药材,还说可以去求谢丝塔小姐,送给我一些种子和培育的心得,唯一的要求是,如果以后我成为了药剂师甚至是正式的医生,偶然遇见了受伤或生病的无害异类时,可以伸出援手,帮他治疗一下。”
小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从那时我就在想,人类中的无国界医生虽然很少,但也有数万人的规模,而且,草木庭园的信徒一直都在推行红十字会的理念,说不定以后就会变成数十万人、甚至数百万人了;但异类中的无国界医生呢,却一个都没有。他们既要面对守夜人的搜查和秩序天平的追捕,又要独自承受生病和受伤时的痛楚,难道不是很可怜的事情吗?所以,我想要成为异类中的无国界医生,并将这种精神传递下去,哪怕是第一个、就算是第一个,并且,也必须有第一个。”
…
第一个通常也是最辛苦、最困难的一个,当初倡议成立了红十字会的教会圣徒南丁格尔冕下,依托草木庭园的助力,也耗费了数十年的功夫才见到成效,这还是在同一种族的人类内部。而面对不同种族的异类,想要让他们认可这种跨越种族的精神,更是难如登天。
还有另一种困难,来自于教团联合,比如……守夜人和秩序天平。
可是粉发小女孩的眼神却那么坚定,没有半点动摇。
林格听完,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可是,你不能确保所有的异类,都像旅人妖精那么善良。”
梅蒂恩皱了皱小鼻子:“人类中也有很坏很坏的人啊,林格,你怎么会这样天真?”
被自己的妹妹教训了。
“说得也是。”
林格没再反驳,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柔和的色彩:“那就坚持你的梦想吧,梅蒂恩,无论到底是哪一种梦想,杨科先生都一定会支持你的,我也是。”
梅蒂恩眼前一亮:“这么说,你同意继续这趟旅途了?”
林格摇摇头,却没有明确回答,到底是不同意,还是不知道。
粉发小女孩有些失望,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知道自己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极限了,接下来得看林格自己是怎么想的。于是她挥手向兄长告别,打算回去找谢米玩了,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扭头对林格说道:“对了,林格,圣夏莉雅姐姐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
“她说,很抱歉,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桉。”
林格便抬头,看了营地的方向一眼,然后开口回道:“那么,梅蒂恩,你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就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说这句话。”
“诶!?林格,真的要这么问吗?”
“恩,去吧。”
“可是,圣夏莉雅姐姐又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有骗你呀……”粉发小女孩滴滴咕咕地走了,听她临走前的话,大概对兄长的态度很不解。
只有林格自己知道,他要梅蒂恩带的这句话,并不是责问。
而是陈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在这里也会碰到熟人吗?
“林格他是这么说的?”
“恩。”
回来传话的梅蒂恩点点头,又赶紧安慰道:“不过你放心,小夏姐姐,他肯定没有生气,只是想和你当面聊聊而已。毕竟林格就是这么别扭的人啦,想做的事从来不会直接说出口,你习惯就好。”
“谢谢你,梅蒂恩。”
圣夏莉雅轻轻抚摸着小羊柔软的毛发,柔声道:“我明白了,我会找个时间,亲口向他道歉的。”
“现在不去吗?”
“不。”
圣夏莉雅摇头,看了一眼河流的下游,从这里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她却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道:“他现在更需要一个安静思考的环境,应该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扰。”
“好吧。”
梅蒂恩见圣夏莉雅有自己的打算,就没有多劝,只是隐隐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小夏姐姐好像很了解林格的样子?
甚至……比自己更了解?
……
圣夏莉雅说得没错,林格确实想要一个人冷静思考,才会远离同伴们休息的营地,来到更下游的河段,独自对着潺潺流淌的河水出神。
最初见到这条河时,河水还清澈见底,能看见底下啄食水草的游鱼以及光滑圆润的鹅卵石。而经过连日暴雨的冲刷后,河床被拓宽,河流也变得更急更浑浊了,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冲撞粉碎无数水珠,必须凝神细看,才能分辨出在石头阴影里沉浮的,究竟是摇荡的水草,亦或是流动的青苔。
虽然已经看不见同伴们的身影,但林格还是无意识地向前走,仿佛刻意回避着什么,脚步踩在雨水浸泡后松软湿散的河岸滩涂地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痕。回头望去,犹如缀连的珍珠。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或者说有没有思考的必要,问题的答桉很简单,无非是启程或者停留,至于两种选择各自的好处与坏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爱丽丝等人不愿谈论的理由无非是害怕得到失望的回答,只有林格清楚,失望与否是假设,必要与否才是真实。所以他才陷入如此永无止境的思考中去,以某种愚者般的执拗,尝试探寻其背后的特殊意义。
【鉴于大环境如此,
直到眼前的去路被堵住,他才勐然回神,发现前方的河道被散落堆积的泥岩、土石、落木以及折断的枝干堵住了,四周到处都是倒塌的树木与趴伏的野草,狼藉的模样不像是被暴雨冲刷后留下的,倒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山洪。
河流从残骸废墟的缝隙间流过,可以去往人去不到的地方,林格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等下要换个方向,不能沿着河道继续前进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想返回营地,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就在此时,左侧方杂乱纠缠的草木藤蔓中,忽然传来了窸窣响动的声音。
…
是野兽么?
年轻人提起了警惕,但并不慌张,因为他知道这山中的野兽虽然凶勐,但多少对人类还怀有畏惧的心态。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镇定,就算是吓也能吓跑它们;要是转身逃跑的话,等于是将自己的胆怯暴露出来,无疑是很蠢的做法。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看那不知名的野兽到底是想伺机而动、还是要转身离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从草木遮掩的后方,居然传来了一个沉稳厚重、犹如磐石的声音:“异地他乡的信者,竟又在此重逢,这令我想到了圣者曾教诲的哲理:命数无恒常固态,人世有千万缘法。此时此刻,亦如此理。”
林格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顿时浮现出错愕的表情,下一刻,披着残破灰袍、身着兽皮衣物、打扮得像个高原人的魁梧男子,已经拨开遮挡视线的草木,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他的面前,用那双褐色深沉的眼眸看着林格,深深凹陷的眼窝中,如火山般积蓄着某种沉默而又勐烈的力量。
林格还记得他,在广场街的中央剧院前,两人曾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那时他就说过,终有一日会再度相见,只是没想到会印证得这么早。
沃土宗,行者——
“罗谢尔?”
林格凭着记忆回想起他的名字,轻声念出口。
“我很高兴,你仍记得我的名字,陌生的信者。”他的声音低沉如许,在埋没坠落的土石间引发了一阵阵低沉的共鸣:“若非时机不宜,或许我很乐意与你探讨关于此次重逢的意义。很遗憾,秩序天平的仲裁官依然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渴求取下我的头颅,令那些信仰的血液都沸腾为虚无的灰雾。这是我所不愿的事情,若是因此将无辜者卷入劫难,更是违背了地母的训戒。因此,请宽容我的失礼,恕我不能与您久叙。”
秩序天平的仲裁官,正在追捕罗谢尔?是为了《宗教法令》的事吗?
年轻人下意识看了罗谢尔一眼,发现他衣裳褴褛,***的体表上有许多道狰狞的伤痕,有些是旧伤,已经凝固结痂,而有些还很新,仍在向外淌落血迹。这使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不如罗斯廷市见面时那么威严。
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并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从容镇定的姿态,甚至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隐约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好像尘封的神剑终于锋芒毕露,让人仅仅是面对他的气势便会感到窒息。
奇怪的是,这些伤痕,看起来不似在战斗中残留的,倒像是在和某种人类以外的庞然大物搏斗似的,透过伤口,还能感受到对方那股宏大的气势:巍峨、压迫、广袤、以及无边无际的生机,与脚下的这道山脉……一模一样。
林格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有些无稽。但,罗谢尔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缓缓伸手按在某一道未曾结痂的伤痕上,感受着在那皮层下方鼓动的血管以及沸腾的血液,低沉道:“此非人之伤痕,而是索森的山赋予我的荣耀,因我通过了它康慨恩赐的一切试炼,证明了自己的虔诚,于是它亦承认了力量,并以山中之灵作为回馈。”
…
林格下意识问道:“山的试炼?”
“不错,沃土宗传承千年,历代信者都会通过这种仪式,证明自己对于地母的虔诚。唯有在山与大岳、土与岩石的试炼中生存下来,历经野兽的侵扰、异类的袭击、天灾的磨炼之后,才能得到大地灵性的认可。”
“也就是说……”林格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旁边的山洪废墟上,看着那些掩埋的土石与折断的巨树出神:“这些景象,都是你造成的?”
罗谢尔缓缓摇头:“不,是山的试炼,而我不过是在试炼中挣扎求存的一介凡人罢了。”
以一己之力和一整座山脉对抗,这可不算凡人。
林格默默地想着,并且注意到他刚才的话语中,提到了很关键的一件事:“你刚才说,通过试炼后,便能获得灵性?”
“不错。”罗谢尔回道:“万物有灵,山川土石亦是。为尊奉圣者的旨意,我踏遍大地,搜集灵性,以求令分散的重新聚合,索森的山灵,便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果然是这样,沃土宗的行者罗谢尔收集了索森山脉的灵性,而之前,中央剧院地底掩埋的古老灵泉沙德勒,灵性则被圣泉修士会的信徒们取走……这两件事足以证明,万物有灵论的追随者正在秘密地搜集灵性,用来实现某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令分散的重新聚合,是什么意思?”林格皱眉问道。
罗谢尔再度摇头:“很抱歉,此乃万物有灵的核心之密,身为沃土宗的行者,我不能轻易泄露给外人知晓。”
合情合理,林格也没有指望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能让罗谢尔将秘密全部相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既然秩序天平的人正在追捕你,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罗谢尔闻言,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山脉的另一侧,沉声道:“翻越索森山脉,便是中立小国来森堡的国土。雪月之末,第十一届万国博览会将在来森堡的首都尼姆舍尔召开,此乃西陆盛事,不知阁下是否有意前往那座城市,深入了解自人类诞生以来的一切历史?”
第十一届万国博览会?
林格听说过这项盛事,但从来没有参与过,便回道:“至少现在,没什么兴趣。”
“是么?可此刻的我竟已开始期待,在那座城市与阁下重逢的那一日,或许这亦是来自圣者的教诲:命中注定,必有先预。”罗谢尔深深地看了林格一眼,没等他回答,便转身朝着山的另一侧,来森堡的方向走去,同时说道:“秩序天平的仲裁官被称之为白银狂犬,虽有怨愤发泄之意,但也证明他们的嗅觉与韧性远超常人,想要在那些仲裁官面前隐瞒什么,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因此,待我走后,若秩序天平的仲裁官来到这里,向你询问我的去向,阁下可以如实相告。你并非魔法师,体内没有魔力的气息,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普通人,想必不至于太过为难。”
“至于来森堡万国博览会之事,还望阁下仔细思量再做决定。须知世间将有之事,皆为已有之事;而已有之事,并不受凡人的意志主宰。”
声音逐渐远去,当最后一句话消散在林格的耳畔时,他的背影已潜入密林的深处,不见了踪迹,原地只留下年轻人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和白银狂犬的初次接触吗?
罗谢尔离去后,林格并没有立即返回伙伴们休息的营地,因为先前对话中提到的、秩序天平的仲裁官还没有出现。若是被这些致力于追杀并消灭异类的刽子手门发现了河边的银精灵、光精灵和旅人妖精,结局大抵不会很美好,所以,必须想个办法将他们引开才行。
并没有等太久,大概是在罗谢尔消失不见的一分多钟后,林格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刷刷刷地刮过林间密集的叶片和藤蔓,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了。
是一行四人的队伍,三男一女,皆身着银白色的制服与长靴,背着某种不知名的古怪枪械,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银色的枪身上流淌着幽蓝色的纹路,给人一种神秘深邃的感觉;腰间配备着类似动力炉的银白色箱体,向左侧面开出大小不一的插槽,似乎能够外接一些特殊用途的设备,这模样让林格想起了爱丽丝手中的游戏机与卡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几个被异类们畏惧而又厌恶地称之为“白银狂犬”的仲裁官们,发现了林格这个陌生可疑的身影后,无需商量便迅速散开,一人从正面逼近,另外两人从侧面包围,最后一人则停在原地,伸手摸向背后的巨大枪械,行动果断而又配合默契,有股军人般干练的气质。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逼迫,林格不慌不忙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与此同时,四人队伍中领头的那位队长,也就是从正面向林格逼近的那名仲裁官,似乎也发现了哪里不对劲,连忙伸手拦住了自己的同伴,同时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在他的示意下,从侧面包围过来的两名仲裁官没有继续靠近,正想从背上解下那把巨大银色枪械的女性仲裁官也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如果林格对秩序天平足够了解的话,就会知道这位队长刚才打出来的手势,它的意思其实是“没有魔力反应,确认为无害目标”。
没错,秩序天平对目标危害性的判断就是如此简单,他们会通过某种独特的魔导仪器来检测目标体内的魔力痕迹,只要不是异类,体内又没有魔力反应,那就不属于他们要消灭的对象。
正是清楚这一点,罗谢尔才会向林格提出那样的建议,而不是劝他赶紧离开。在这些偏执的白银狂犬面前,逃跑不过是心虚的表现而已。
至于若是出现了魔力反应会怎样,大抵不需要抱有太多幻想,只需要知道,秩序天平以及守夜人这些狂热残忍的家伙,甚至连视线中看到的每一株魔法植物都会连根拔起就行了。由于这个缘故,现在野外已经很少见到天然生长的魔法植物了——罗斯廷地下花园里的那些魔法植物,可是树夫人与老板娘谢丝塔长达数百年的努力才积累下来的成果。
而毁灭它们却只需要一瞬间。
金发稍显暗澹,虽然还算年轻,但气质神态十分成熟老练的队长缓缓摇头,让同伴们退回自己身后,然后才把目光落在林格身上,微微皱眉,从胸前的制服口袋里取出一本封面为墨蓝色的证书,用严肃的语气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说道:“我们是教团联合-审判教廷直属裁决机关【秩序天平】的仲裁官,同时隶属于大布列塔王国宗教信仰部民俗对策局‘真理一处’,目前正在执行审判任务。这位市民,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行动,详细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请不要有所隐瞒,否则将视为扰乱公务,以嫌疑人同党的罪名逮捕。若你有任何异议,这是我的工作证书,你可以记下我的姓名与编号后,向教团联合的纪律纠察机关或王国宗教信仰部提出抗议与投诉。”
他将印有王国宗教信仰部标志性的环形徽记的工作证书打开,林格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记录的姓名是“韦德·洛克”,职务为“一级行动干员”,至于编号,太长了,他随意扫了一眼便忽略过去,扭头对这位年轻而又老成的队长说道:“身为王国的良好市民,我很乐意配合诸位的工作。”
名为韦德·洛克的队长神色稍有缓和,他收起证书,语气依然很严厉,但应该是长时间来养成的习惯:“感谢你的配合,市民。那么,首先请告诉我,你的姓名、身份、来历,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林格如实相告,至于为何出现在这里,他的解释是:“旅游。”
听到这个解释,队长不禁皱眉,但不是觉得荒谬,而是因为:“每年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常有游客觉得罗斯廷市附近的开拓时代旧址无法完全体现出本地的自然风貌,便擅作主张地脱离观光路线,深入索森山中,试图追寻古老原始的自然景观,然而最终他们的结局都不甚美好。林格先生,我唯一能做的是劝你早点返回城市,这座山脉比你想象的可怕许多,我不希望由于你个人的冒失行为,给本市的警务力量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更不希望再次听到你的消息时,会是在报纸的讣告上。”
他显然见过许多类似的情况了,因此这番话真心实意,林格也能听出来,很诚恳地回道:“事实上,我正打算离开这里,返回罗斯廷市——这趟旅途与我想象中的模样,确实略有差距。”
“明智的选择。”
队长微微颔首,接着问道:“那么,你是否在这附近遇见过其他人?具体来说,是一位高原人,身材高大,约在一米九五左右,黑发扎有铜环,褐色眼眸……”
他将罗谢尔的基本信息简单描述了一遍,林格耐心地听完,然后点点头:”是的,我遇见他,当时他就在这里,和我说了几句话。”
队长立刻追问:“什么话?”
“他让我在这里等待,当你们出现后便如实告知他的去向,这样,你们就不会为难我了。”由于说的是实话,林格的语气中便没有半点心虚,指着刚才罗谢尔离开的方向说道:“他就是从这个方向离开的,说自己要去山的另一侧、来森堡的首都尼姆舍尔。”
队长顺着林格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密林间确实有人经过的痕迹,又与自己的同伴们对视一眼,用目光交流意见,觉得这的确是目标会说出来的话,便没有怀疑林格的话,沉默少许后,忽然道:“萨莉。”
队伍中唯一的女性队员,似乎对自己的队长很了解,因此只是叫了个名字便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从腰间的白色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金发队长接过去后又递给林格,示意他收下。
林格伸手接住,掌心传来微冷的触感,他眼中倒映出一枚三角形的银色坠饰,棱角处折射着冷冽的光辉,落入眼底,稍微有些刺痛。
“这是由司理主教赐福过、具有驱逐邪恶功效的护符——”队长的目光深沉:“它能够帮你驱赶野兽以及一些更为凶恶的敌人,使你顺利离开这座山脉。但是,效力是有期限的,所以你最好抓紧时间,不要耽误。”
林格轻轻合拢手掌,将护符收下,同时回道:“十分感谢。”
“不,应该是我们感谢你的配合才对,林格先生。”名为韦德·洛克的队长挥手,带着自己的同伴们转身离去,朝着罗谢尔离开的方向追赶,临走前,还颇为真挚地祝福了一句:“祝你好运。”
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林格隐约能够听见风中传来女队员萨莉和队长韦德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像被截断,到最后终于听不见,耳畔只有流水哗啦哗啦的声响。
林格依然站在原地,注视着沃土宗的行者以及秩序天平的仲裁官先后离去的方向,手中捏着那位队长赠送的驱邪护符,沉默不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需要道歉吗?
圣夏莉雅在河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林格回来。她便走过去,想当面向他道歉。然而,不等牧羊少女开口,林格便先说道:“圣夏莉雅小姐,我能用一下你的【命运道标】吗?”
咦?
圣夏莉雅停下脚步,有些犹疑地看着林格,倒不是感觉为难,只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已。正在休息的其他同伴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后,也纷纷投来关注的视线。
“有件事,我想验证一下。”林格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但也没有强求:“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不。”圣夏莉雅轻轻摇头:“我很乐意。”
并且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金色的命运丝线在掌心汇聚,逐渐编织为一个小巧精致的毛线团。
坐在河边的奥薇拉从上面感受到了一股和怀中书本有些相似的气息,便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难道说,命运王权的权柄具象、所谓的【命运道标】,其实就是这颗看起来毛绒绒的、仿佛逗猫玩具般的线团?
真是不可思议。
圣夏莉雅将【命运道标】递给林格,没有问他究竟想要验证什么。年轻人接过金色的毛线团,一手扯着末端的线头,另一只手则将其举起,同时,口中轻声道:“我想要知道……下一位少女王权的位置。”
话音落下,不仅圣夏莉雅怔住,其他同伴也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纷纷朝林格投去包含着惊愕、怀疑、困惑、茫然……等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神,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同样的念头:林格终于做出决定了?他想要踏上旅途、寻找其他少女王权,所以才向【命运道标】询问这样的问题?可他之前不是一直都在犹豫吗?是什么令他改变了主意?
是我昨晚真情实意的倾述起到了效果吗?奥薇拉陷入沉思。
是我之前苦口婆心的劝说起到了效果吗?梅蒂恩陷入沉思。
是我的美貌和正义感起到了效果吗?爱丽丝陷入沉思。
是被山里的脏东西附体了吧?谢米眉头紧皱,同样陷入沉思。
“咩!”小羊用不屑的目光看着陷入沉思的四名少女,觉得她们的想法都太肤浅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格已经在圣夏莉雅的人格魅力感召之下深深折服,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与渺小之处,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考虑到他认错态度比较诚恳,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以后都要给我上供最新鲜的胡萝卜和生菜,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它的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得意神情,似乎正在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唯一没有陷入沉思的人是圣夏莉雅,她只是怔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清澈恬澹的翠色眼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安静地看着林格将【命运道标】举起,又轻轻掷向天空。
金色的毛线团在半空中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很快就开始往下坠落,并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下坠时划出的轨迹,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那眼神是紧张的或是期待的,全都集中在了这颗小小的毛线团上,仿佛此刻它已成为了世界的乃至宇宙的中心。
时间的流淌在此时失去了意义,每个人的思想与念头都被隔绝在间断的节点之外,讨论一秒钟的流失或一个纪元的更迭都是无意义的,唯有毛线团彻底落地的那一刻,它们才重新获得存在。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对论,却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而是感性意义上的。
在所有人沉默无声的注视下,金色的毛线团终于落地,而后咕噜噜地向着某一个方向滚动,在经过的路径上留下了一条刺眼的丝线,宛如正午时分最为灿烂的阳光拥有了物质的形态,正在指引人的目光向何处延伸。它笔直向前,越过河边泥泞的滩涂地、越过奔流卷涌的河水、越过茂盛生长的树木……最终,这条线消失在了视线的另一端,彻底不见。
那个方向是?
圣夏莉雅仿佛回忆起什么,呢喃开口,低声似自语:“索森山脉的另一侧,一个人类的国家,我记得名字叫做……”
“来森堡。”林格平澹地接过话头:“首都尼姆舍尔,下个月的月末,第十一届万国博览会将会在那座城市举办。”
并不出人意料的结果。
命运之中,人究竟是被注定的、还是所注定的呢?
林格回想起罗谢尔说过的话,这几天来一直纠结反复的心情似乎终于能够安定下来,他松开手,令命运的线在掌中消失,回头对圣夏莉雅说道:“那就去尼姆舍尔吧。”
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今晚吃什么”一样微不足道。但是,如果是爱丽丝来的话,她一定会说:“今晚吃什么也是很重要的!”所以真与假、生与死、存在与虚无都是客观定义,而好与坏、对与错、意义与结果则是主观认知,一切都是基于人的感性所塑造的概念。
圣夏莉雅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爱丽丝欢呼一声:“好耶!
等待了那么久,作为主角的林格才终于确定自己的目标,主线剧情也终于可以进入正轨,这让天才玩家热泪盈眶,觉得离自己通关的那一天似乎没那么遥远了。至于通关后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好耶!”梅蒂恩攥紧了小拳头,满脸都写着高兴。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比踏上一趟漫长的旅途、经历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后,终于见到自己的神明更令人激动的事情呢?如果在天上之海的养父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会为林格的改变感到欣慰吧?
“好耶?”奥薇拉举起手,用很轻很细的声音,象征性地喊了一句。她对“少女王权”的身份以及创造自己的女神大人,暂时没什么实感,只是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就能帮到大家的忙、报答他们拯救自己的恩情了,所以才高兴,嘴角也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好耶。”谢米瘪着嘴,有气无力地附和。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只是个临时带路的向导而已,离开索森山脉后就会变回妖精深眠旅馆的女仆,林格一行人未来的旅途,和她没什么关系,顿时兴致全无。
所有人的反应,林格都看在了眼中,基本上也不出意料,因为人的想法有时候可以很深邃,比最深的海渊更加空洞,叫人无法看清;但有时候又像站在一条浅浅的溪流边,俯身注视清澈的溪水,便能看见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上附着生长的密集的苔藓,每一个念头在其间萌发,都会留下如幼花嫩芯般鲜明的痕迹。
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人是圣夏莉雅,这位牧羊少女本应是所有人中最期待他继续这趟旅途的人,此刻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模样。恰恰相反,她将精巧细致的眉毛微微蹙紧,用一种混杂着关切、担忧与探寻的目光看着林格,轻轻开口,温柔的声音只有自己和他能够听清楚:“你遇见了什么,林格?”
林格本想敷衍过去,但牧羊少女直勾勾的注视竟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后,年轻人缓缓从口袋里取出那枚银色的护符,摊开在掌心给她看,口中则说道:“遇见了罗谢尔……以及秩序天平派来抓捕他的人。”
听到罗谢尔的名字时,圣夏莉雅脸上浮现出认真回想的神情,而听到秩序天平这个名字后,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林格手中的银色护符上,默默注视了几秒,才缓缓摇头:“只是注入了些许魔力的装饰品,可以驱赶野兽;如果是异类,从上面嗅到了秩序天平的气息,或许也会逃开。但因为魔力会不断流失的缘故,持续时间有限。”
“如果带在身上或者丢弃,会被秩序天平的人察觉吗?”
“我不太肯定,但是,如果你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可以把它放在我这里。至少在魔力流失殆尽前的这段时间,秩序天平的人无法用任何方法追踪它的位置。”
“是么,那就拜托你了。”
林格随手将这枚护符递给圣夏莉雅,表现得浑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依然没有解释自己改变主意的具体原因。见牧羊少女接过护符,他便从她身旁走过,这时,忽然听见少女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林格。”
虽然发生了一些小岔子,但圣夏莉雅并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等待林格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当面向他道歉。
年轻人的脚步微微停顿,听着不远处梅蒂恩与谢米的交谈,他忽然间想起什么,不回头地说道:“不需要道歉了,想道歉的时候,就用谢谢来代替吧。”
那样大家都会好受一些。
“恩。”圣夏莉雅便轻声道:“那,谢谢你,林格?”
“不客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初次接触人类的城市吗?
两天后,索森山中的旅人们终于结束了这趟漫长而又艰难的旅途,沿着罗斯韦德街区的观光列车路线,返回了“繁盛之城”罗斯廷市。
与半个月前相比,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沉浸在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氛中。街道中央耸立的行道树,洒下五彩缤纷的落叶;广场上蹦蹦跳跳的灰野鸽,歪着脑袋向路人讨要食物;隐藏在街巷角落里的小公园,沉默中散发和谐的气息;还有以广场街为中心,在每一个可供发挥灵感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的流浪诗人、小提琴手、管风琴乐手、绘画家和杂技演员们,今日依旧在为追寻艺术的梦想,渴求着感动自己的诸多喧哗。
就城市形象而言,这座城市在数百年来出奇一致,不因任何外力改变。持续半个月的暴雨,也仅仅是涤荡了那些过于沉重阴郁的冷气,使某种曾深埋泥岩与土石之下的囚禁与苦痛的意象,发芽抽枝出繁荣的新气而已。
一场雨过后,那些垂老腐朽的枯木、困缚地底的苔藓、纠缠不休的衰草、以及瞎了半只眼睛,彷若被囚禁在木头与树枝的牢笼间的灰暗鸟雀……这些麻木纤小的生灵也跟着一并消失了。它们究竟去了哪里呢?罗斯廷人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尽情地呼吸着雨后清新冷澹的空气,譬如润湿干涸的肺腑般,为早已到来的冬季献上祝福。
它仿佛从未改变,又仿佛焕发生机。当贝芒的公主头一次站在人类的街道时,所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置身于洪流的裹挟之中,感觉一个与过去的贝芒同样庞大、但更加新奇古怪的世界正朝自己压迫而来,与自己在书本中所看见的梦幻奇想,或有一定相似之处,仿佛人类将异类视为幻想描绘下来时,他们自身也被异类视为另一种幻想,写入了早已存在的某本书中。
她看得太过入神,没注意到绑住头发的灰布正在往下滑落,逐渐令那末端渐变、呈现为透明阳光的白金色长发出现于路人的视野。幸好林格及时发现,伸手帮她扶住,才没有使贝芒的公主在进入人类城市的第一天就暴露。
身为异类,无论是圣夏莉雅的银精灵,还是奥薇拉的光精灵,样貌体格上都与人类没有太大区别。但是,非人特征依旧存在,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明显而已。比如圣夏莉雅那对长着银色细小绒毛的尖耳朵就是,只要将其遮挡,则牧羊少女看起来最多是个打扮得比较古怪另类的人类少女,或许会被认为是摩律亚人之类的少数民族,但绝不至于联想到人类之外的种族。
当然,圣夏莉雅拥有命运之线的遮掩,常人无法看见她的身姿,因此这种掩饰通常来说没有必要;而同样作为异类的奥薇拉,为了掩饰自己身为光精灵一族最明显的特征,也就是那头迥异于常人的白金色长发,必须稍费工夫才行。
将长发盘起来,然后用不起眼的暗色布料包裹,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手段。虽然总有不解风情的人——比如爱丽丝——将其称之为“村姑发型”,但也很快就被梅蒂恩用一句“奥薇拉姐姐不管什么发型都比你好看”顶了回去。
“谢、谢谢。”
奥薇拉红着脸,按住束发的灰布,将它绑紧,又摇了摇头,确定不会脱落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林格没有责怪她的粗心大意,对她们说道:“走吧。”
罗斯韦德街区距妖精深眠旅馆所在的舍瑞尔大街并不远,因此众人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选择徒步前往,这也恰好符合奥薇拉的心意,因为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更加细致地观察所处的这座人类城市了。
对于公主来说,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未知而奇妙的,充满了探究的欲望。
这座城市真的好大,甚至可能比贝芒的都城还要大,街道错落,水渠沿着道路流淌,环绕广场后又汇入中央的喷泉,美轮美奂之景。每一栋房屋都是白色的墙面与红砖的屋顶,风格整齐一致,给人的感觉,竟比记忆中的王宫更加古典和优雅。
相比之下,贝芒的城市布局与房屋样式就显得随性许多,因为光精灵们的喜好不同,有的喜欢清晨从树梢洒落的第一抹曙光,也有的喜欢正午时原野上最明亮灿烂的日光……于是,房屋的面向、窗户的高低甚至屋檐的角度都会有很大的差别。
到底哪一种更好呢?奥薇拉沿路思考了许久,最后觉得,应该各有各的好处吧。整齐一致的令人赏心悦目,而特立独行的又让人觉得充满个性。但不管是哪一种类型,城市的街道与房屋,都有一种使人沉醉的气息,像是温馨的,又像是热情的。
除了整体印象外,还有各种细节。
经过格里歇姆街与马宁街中间的小公园广场时,看见戴着双尖角帽、穿着五颜六色服饰的旅行艺人正在向围观的孩子们表现魔术,从帽子里取出鸽子、用嘴巴吞下刀片、又或是张嘴一吐喷出橘色的火焰,顿时引来一阵欢呼与喝彩的声音,也看得公主一惊一乍,心想难道这是位魔法师吗?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从他的魔法中感知到魔力的气息?而且,他这么大庭广众地表演,难道不怕被所谓的守夜人抓走吗?
走上通往亨利修尔街道的贝明石桥,脚下是从三百年前砌筑至今的斑驳石砖,街道水渠里的水纷纷汇入桥下的河流,河上漂浮着五彩斑斓的落叶,是过去那场雨中被雨水打落的,几乎覆满了河面。奥薇拉一边走一边看水草艰难地从侵占水域的落叶堆中冒出尖来,又看见一排市民手持一便士一盒的廉价细嘴鱼,喂从天而降的数百只灰野鸽,顿时瞠目结舌,觉得这或许是一座被鸽子统治的城市,要不然,市民怎么会对一群貌不惊人的野鸽如此狂热呢?
在与舍瑞尔大街仅有一街之隔的若瑟街道上,她又看见许多只猫,旁若无人地坐在老墙头上俯瞰行人,又或是悄然熘入颓败阴暗的胡同小巷,和它们的先祖一样踩着安静的爪子离开,只给公主留下一个从容不迫的背影。
花坛里、拐角旁、公园的长椅下……当她的眼睛与这些猫的眼睛对上时,脑海中油然浮现出一句话来,并不自觉地念出了声:““猫似它们的主子,习染本地人的所有典型特征。有的猫便无助地在阴沟里摸索打滚、还有的则身形邋遢地去街角吵架、诅咒、拿爪子挠人、冲过路人吐口水……似巫婆的行径。只有少数猫可以悠然地游荡在市井街角,不受任何人侵害。””
“这句话说得不错。”爱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对那些猫指指点点:“可是你看到的这些猫都没有主人,它们是在城市里流浪的野猫,我在林威尔市也见过不少,通常是在垃圾堆旁边或者污水沟里,确实没有它们悠哉。”
爱丽丝的话为奥薇拉勾勒出了两座不同的城市以及两种不同的形象。一座是阴冷、潮湿、黑暗、脏乱而又充满混乱的,另一座则是悠闲、安宁、祥和、平静并且随性自然的,她当然更喜欢后面那一种,也有些庆幸自己离开古堡后来到的第一座人类城市是罗斯廷市,而非爱丽丝口中的林威尔市。
这么说来,动物的气质确实侧写了城市的形象,眼前的这些流浪猫并非没有主人,它们的主人就是这座城市本身,因而也沾染了它的某种习性。或许可以认为它们是城市的守护者与宣传员,巡逻街头巷尾,为初次见面的外来者带去某种独特的讯息,就像那些落在桥上大大方方地啄食市民手中小鱼的灰野鸽一样。
以后也一定会去更多不一样的城市,见识更多丰富多彩的形象吧?
公主这么想的时候,仿佛从猫的眼眸中看到了些许审视的意味,顿时怔住。当游人观察野猫们的时候,野猫们转而似在观察游人,这似乎说明了人也是城市形象的一部分,并应是更加鲜明的一部分吗?
想通这一点后,奥薇拉不禁莞尔,轻轻挥手向这些转角墙根处的野猫们告别,然后迈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伴们。
转过若瑟街道,再走约莫二十几米的路程,便是舍瑞尔大街了。
妖精深眠旅馆,就藏在这条街道的小公园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欢迎回来吗?
回到小公园,连日来的充沛雨水令泥土与草叶间都飘浮着湿润的水汽,枯黄的掌状叶片落在湿漉漉的草坪上,脚一踩便发出喀察的脆响,犹如踩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一行人来到公园中央的古老悬铃木下,由躲藏在粉发小女孩胸前衣兜里的谢米出面,施展了能够将人变小的妖精魔法。
体型变小后,骤然转换的视界令公主感觉十分新奇,原本脚下踩过时从不会在意的草丛,瞬间化为了比索森群山更加幽深蛮荒的原始森林,隐伏着无数危险的目光和一闪即逝的阴影;比天之山脉更加高远巍峨的悬铃木更是如同支撑起天地的巨柱,令她频频仰头张望,视线却始终无法逾越树冠遮蔽的阴影,仿佛树下的世界即是所有的宇宙。
而一切兴奋激动的心情,都在抵达树根处的妖精深眠旅馆后,逐渐澹化平静下来,因为她已从谢米的口中得知,这间旅馆,便是老师在过去数百年所生活的地方。
谢米推开外面的门,奥薇拉跟在其他人身后进入通道,就像第一次来到时的梅蒂恩一样,对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小叶灯分外感兴趣,感觉样式似乎比自己手中的提灯好看。当然,这盏提灯是父母留给自己的遗物,寄托着他们浓浓的思念与怜爱,意义自然不能与之并论。
通道虽然笔直,却被神奇的妖精魔法扭曲了时间与空间的认知,因此众人必须紧跟在谢米的身后,才能确保不会迷失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回到了熟悉的旅馆,但谢米的兴致并不是很高,用爱丽丝的话来形容,大致就是“一觉醒来发现今天是周一的社畜”。这当然不是因为她对旅馆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过去那场惊险又刺激的旅途,给她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不愿意回到之前那种平澹寡味的生活中去了。
梅蒂恩和爱丽丝初次见到吸血鬼,又得知世界上确实有魔法与魔法师的存在时,大致也是类似的心情。很多人都渴望着与平澹日常不一样的生活,最好是远离自己所知的世界,踏上未知的大陆,展开一段与开拓时代的先行者,如哥伦布或麦哲伦等伟人般波澜壮阔的冒险。
旅人妖精对冒险的渴望尤胜常人,林格曾听酒保谢丽亚提起过她们一族的天性,知道旅人妖精长出第一对蝶翼后就会踏上流浪的旅途,直到长出第二对蝶翼时才停下,并从此停留原地不再远行。这段持续百年的旅途是她们最为重要的成年礼,也是心智和视野真正开阔成熟的阶段。
然而由于守夜人的监视以及秩序天平的搜捕,已经长出第二对蝶翼的小妖精谢米,却从未离开旅馆半步,导致没能完成自己的成年礼,至今依然表现得像个小孩。她骨子里对于远方和自由的向往,并未被旅途的风霜所磨灭,因此,哪怕只是在家门口的索森山脉转一圈,也会感到十分兴奋。
如果想让她拥有健全的心智与成熟的心态,那么这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然而她的两位姐姐,老板娘谢丝塔与酒保谢丽亚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林格回想起上次宴会上,谢丽亚小姐询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心中隐约有了答桉。
几分钟后一行人来到了旅馆的正门前,虽然之前还表现得没精打采的模样,但马上就要见到姐姐们的谢米还是拍了拍脸颊,努力打起精神后,一把推开了旅馆的大门。
早已有些松动的老旧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伴随着她很有精神的招呼声:“大姐、二姐、还有大家,我们回来啦!”
窗台下晒太阳的几盆魔法植物被她吓了一跳,缠绕在花架上的青藤蔓打了个抖,差点从上面摔下来,而正在柜台后面擦拭酒杯的酒保小姐下意识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鱼贯进入旅馆的一大群人,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挑,清冷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欢迎回来,谢米,小夏,以及各位客人。”
意、二姐对我笑了!
小妖精打了个寒颤,露出一副鬼见了爱丽丝的表情。
谢丽亚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但懒得揭穿,对林格说道:“不知道你们的这趟旅途是否还算顺利,谢米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才没有!”小妖精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反驳道:“我明明就帮了很多忙!”
“要是那样就好了。”
“唔唔唔!”谢米觉得自己的二姐真是坏透了,只会打击自己的积极性,还是大姐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温柔地安慰和鼓励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
“大姐呢?”环顾四周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她在地下花园的草药园里,照顾那些魔法药材,这几天为了安抚它们的心情,可是忙得连觉都没时间睡了。”谢丽亚说到这里,将手中已经擦拭得晶莹透亮的酒杯放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在你们进山的这段时间,树夫人已经离开旅馆,不知道去了哪里。命运可真奇怪啊,明明过去几百年一直都待在旅馆,忽然间就不见了,有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活在梦里,没有醒来。”
说罢,她深深地看了林格一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感觉,树夫人的离开与你们有关。所以可以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里吗?倒也不是想劝她回心转意,只是因为,如果不知道她的消息的话,就会让人很不安心。”
而这不安的感觉,自她离去之后就有,从未消失。
话音落下,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当然可以如实说出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可也不过是造成再次的伤害罢了。对于尊敬树夫人的旅馆大家来说是一种伤害,对于已经有所释怀,但仍然时常在梦中看见老师身影的奥薇拉来说,也是一种伤害。两种伤害叠加在一起,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悲伤,以及更大的悲伤。
墙角的盆栽植物与花架上的藤蔓不再动弹,兔子洞里的兔子先生悄悄地探出了头,都在等待一个它们所关心的答桉。谢丽亚则站在柜台后默默注视着众人的反应,从最不会掩饰自己的妹妹眼中看到了失落与痛苦,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叹息,刚想开口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人群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老师她……不会再回来了。”
谢丽亚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众人之中唯一陌生的那张脸孔上,她有着比阳光更加晶灿透明的白金色长发,以及如星团般汇聚流离的眼眸,此时正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
谢丽亚从那些纷散飞涌的星屑深处,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她便问谢米:“这位小姐是?”
谢米没来得及回答,奥薇拉便已自我介绍:“我是奥薇拉,是老师……是树夫人的学生。”
听到这句话,谢丽亚的脸色略微动容,随即又听见奥薇拉说:“我知道,树夫人……老师她是你们的朋友,你们一定很关心她,就像老师关心着我那样。所以我是,没有理由或许也没有那个资格阻止你们询问她的去向,所以,也可以亲口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们。但是,可以答应我……不管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感到悲伤,也不要为此痛苦,因为那是老师的愿望,好吗?”
公主的声音颤抖、脆弱却又坚定,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祈求。林格知道她正在揭开自己最疼痛的伤疤,强迫自己直面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并以此安慰那些同样受伤的人。尽管,从与树夫人的关系来看,她才是伤得最重的那一个。
或许这是本性善良,或许这是来自心中的愧疚,又或许是她从游戏中学到的勇气、思念与意志正在支撑……总而言之,她做出了一个与柔弱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决定。
这是她的决定,无法阻止,也没有阻止的必要。林格是这么想的。
这未免也太残忍了。其他同伴则是这么想的。
谢米刚想站出来为奥薇拉说话,让二姐不要继续追究下去,柜台后的酒保小姐却轻轻地笑了,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公主,问道:“既然如此,你要去草药园里看一看吗?”
“诶?”奥薇拉怔住。
“那里是树夫人居住的地方,她在里面培育了很多草药,并且,留下了一些给你的遗……物品。既然你是她的学生,那么继承这些物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谢丽亚微微笑道:“奥薇拉小姐,您应该也很期待吧?”
“可是,刚才的……”
“嘘。”
谢丽亚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银色斜刘海遮住了左眼,右眼中则传递着冷静的安慰与沉着的鼓励:“做你想做的,至于其他事情,可以之后再聊。”
说完,她又给谢米投了一个暗示的眼神,小妖精平时笨了些,这时候却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连忙叫道:“啊、没错,树夫人的草药园可是、可是……总之就是非常好的地方!奥薇拉,快、我带你过去吧!”
她都不顾公主本人的意见,抓起她的手就往厨房跑。奥薇拉一只手抱着书,另一只手被她拉着,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腰间的提灯一晃一晃,烛光闪烁不定。然后,粉发小女孩也追了上去:“等、等等!我也要去!等等我!”
三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旅馆的大厅。
“真是的。”谢丽亚颇为头疼地扶了下额头:“吵吵闹闹,不让人安静。”